行宫这破地方,连帐幔都褪成了黄色。风一过,那几片烂纱扑簌簌抖着灰,活像痨病鬼咳出来的唾沫星子。
秦莒月坐在掉漆的案桌前,捏着小银剪,“咔嚓”剪断一截焦黑的灯芯。
见暗卫进来便道:“那老匹夫又贪了多少?”
暗卫道:“回禀殿下,宋家吞了北疆三成粮饷,克扣赈灾银三万两,虚报田亩数目,与当地商贾勾结倒卖官粮,他们还私吞百姓疫病药钱,使城西三百人口死亡……”
秦莒月拍案而起,“连疫病药钱也敢吞?那三百口新坟里的冤魂,他可敢去听?!”
暗卫呼吸间骤停,颤颤巍巍道:“还有皇后娘娘那事……他们宋家也出了不少力……”
空气仿佛凝固。
她拿起桌上的酒杯把玩,许久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子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子,也是最受宠的女儿,更是当今太子的亲妹妹。
人人都道她是天之骄女,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让她替天巡游,走遍大江南北。
除了太子无人知晓,这所谓的“巡游”,其实是皇帝交给她的秘密任务——彻查朝中贪腐,尤其是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势力。
这宋家便是一例。
她抬眸缓缓道:“呵,九年前他们依仗太后势力污蔑我母妃一族欲意谋反,如今太后已逝,他们过得还如此滋润。”
暗卫接着问:“那公主的意思是……”
眼前的少女漫不经心道:“秋后的蚂蚱,该杀的时候,一个不留。今夜子时,本宫要他们跪在阶前——一个个向城西百姓,还有母妃……赎命”
…………
看这宋家,太后掌权期间,他们是贴心小棉袄,是太后眼前的红人,以致官运亨通,结党营私,贪污受贿。
太后薨逝,新皇上位,一看账本,国库快被薅秃了!新皇想要好好清算一下这“老赖”,但宋家势力盘根错节,还动不得。
忍了他们三年,是时候处理了,秦莒月便是为这事而来。
此时,宋府内欢歌载舞,金丝楠木梁上垂下百盏琉璃灯,映照着宋家宴厅的胭脂与酒浆。尽显奢靡之气。
舞姬身着缀满南海珠的裙摆翩然起舞,上面的每颗珍珠都够灾民喝半月稀粥。
“这道燕窝雕的牡丹,怎么尝着发苦?”宋二公子把银箸掷进翡翠碗。
管家立刻踹翻跪着布菜的婢女:“你怎么办事的?还不快把新罗进贡的血燕重新炖过呈上来!”婢女仓皇退下。
这时正厅传来哄笑。红绸垂幔下,三寸金莲踩着拍子旋出莲花步。
宋老太爷正用夜光杯饮着西域葡萄酒,杯底阴刻的“河清海晏”四字泡在紫红浆液里,讽刺至极。
老太爷笑纹刚堆到眼角,忽有烛火齐齐晃动。
宋大公子道:“父亲,北境军饷的事......”
“怕什么?二皇子会出手。”
提到二皇子,宋大公子稍稍安心了些。
九年前,太后把持朝政,皇帝毫无实权,宋家趁机污蔑皇后母族谋反,太后也借机铲除异己。皇后为保下太子与公主,只能自刎。
后来太子被废,太后将其与五公主关入冷宫,直到三年前,太后去世,皇帝持政,才将他们接出来,又恢复太子的身份。
但朝中局势复杂,太子于冷宫落下病根,二皇子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
太后薨逝后,宋家就投靠了二皇子,二皇子此人最是心狠手辣,在朝中也有不少支持者。
“听闻五公主私下在查当年皇后母族谋反一事,要是查到咱们身上来……”。大公子突然压低声音,乐师们识趣地拨快了弦音。
老太爷嗤笑着推开喂酒的侍女,油亮的唾沫星子喷在案几上:“冷宫里爬出来的小丫头,能掀什么浪?”
“当年能弄死皇后母族,如今还怕个黄毛丫头?她人如今在幽州,两日后才回京,要是在路上出些什么意外……”
“……派人截杀?”大公子声音再次压低。
老太爷嗤笑着扯开身边侍女衣襟,镶金边的犬牙啃上少女锁骨:“皇帝老儿养的金丝雀罢了,本就不足为惧,死就死了。”
大公子原想再说些什么,终是咽了下去。
……
银丝炭烘得梁柱滚烫,宴会气氛正浓,无人注意到宋家祠堂横梁悄然多出一道刀痕。
“动手。”
一声令下,几十个黑影掠过三重飞檐。
第一支弩箭穿透舞姬的后颈,引起众人惊慌。
暗卫从房梁跃下,刀刃割断丝竹声。
新鲜的血泼在镶贝紫檀屏风上,先前斟酒的丫鬟头颅滚到桌底,指尖还勾着半截打翻的玉壶。
尖叫声此起彼伏,刀光剑影,血沫横飞,宋府内瞬间多了几百具尸体,刚才欢歌艳舞的场景成死一片的寂静。
血沿着砖缝爬向门槛。幸存者被铁链拖着跪在青石院。
老太爷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身边的族人颤抖不止。
一双素白绣鞋踏过血泊走到青石院内,立在宋老太爷面前。
秦莒月缓缓摘下斗篷道:“宋老爷,北疆粮饷,疫病药钱,还有朝廷赈灾的银子用的可心安?”
虽然正处豆蔻年华,但她的语气中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宋老太爷喉头一哽,却不知眼前女子的身份,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大公子那句“五公主在查皇后的事”浮现,他的心底不禁冒出一个名字——秦莒月,这个想法却惊出他一身冷汗。
宋老太爷指甲抠进缝隙,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五公主?你是五公主秦莒月?”
“你也配叫本宫的名字?”,秦莒月冷冷道。
宋老太爷却不敢相信,“不……不对,她怎会……她现在该是在幽州。”
代天巡游……皇帝恩宠……
她借巡游幽州的名义,实则到定州来报仇。
他明白了,但他深知自己逃不了了,“怎么,要为你的母妃报仇? 老夫还记得当年皇后娘娘自刎时,也是这么个惨状。”
秦莒月身体微颤,紧捏拳头。
老太爷看到后,想要再激怒她,又笑:“你是没看到,慈宁宫内她还用烂额头撞香案,咚咚咚,只求太后能留下东宫和帝姬……”
话还未尽,秦莒月反手赏了他一巴掌,咆哮道:“闭嘴,明明是你为了谋取私利,污蔑我母妃一族意欲谋反,才致使母妃以死明志。九年了,九年里你宋家又谋了多少利,害了多少人?今日你该下去向他们交代了”。
她转向暗卫道:“动手。”
暗卫拖着十三个烧红的炭盆,倾倒在院落中,铺成一条九丈长的炭路。
“爬过这九丈炭路,也抵不了你的罪。”秦莒月掐住老太爷前颈。
老太爷却厉声道:“你个毒妇……”
话还没完就被暗卫拉进了炭火之中,身后拖出两道半凝固的血槽。
穿细绸的姨娘们十指抠进炭渣,满地滚动的金钏逐渐被灼成黑块。
孩童的哭叫刺破浓烟。那位曾用洒金笺题诗的嫡孙,正被暗卫按着手掌贴上猩红的炭块。焦糊味混着铁链灼烫的滋滋声里。
焦肉味混着惨叫声漫过院墙。秦莒月心里只觉痛快。
待侍卫亲点人数确认无遗落后,秦莒月道:“明日沈将军进城后,再将此事禀告官府。”
暗卫退尽时雪已压灭炭火。
秦莒月拾起三只青瓷杯摆在焦黑的石阶上,往里注满了酒。
第一杯倾在阶前:“定州百姓的白骨铺路,该还你们公道。”
第二杯泼向西北:“北疆战马咽了霉草,魂归处莫再遇佞臣。”
第三杯举至齐眉,杯底映出她带泪的脸:“娘,您教我的《海岳帖》里说‘万民为砚’……”
未说完的半句被寒风卷走,她砸碎酒杯,碎瓷片划过身上也不及母妃棺木入土那日疼。
夜更深,公主踩着渐亮的青光走向青石板街。
……
夜巷无人,秦莒月拐进结冰的巷子。
急促的脚步声在前方骤然响起!
冰冷的刀光撕裂雨幕,带着尖锐的哨音当头劈向少女。
她反应及时,这刀仅削断她半截披风穗子。
“什么人?”
刺客不语,拿起刀再次向秦莒月劈去。少女旋身格挡,手中短刀仓惶翻飞。
刀锋直取她心口。秦莒月勉强闪避,但刀尖仍在她腰间划开一道口子。
又有三个黑衣人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为首的钢刀劈向她面门。
“铛!”
银枪破空而至,刀锋擦着枪杆溅出火星。
玄甲少年旋身挡在她面前,枪尾重重捣中偷袭者心口。
秦莒月抬眼望向来人,月光泼亮沈昭淮半边侧脸,眉眼竟比宫宴那幅《骠骑出塞图》更锋锐三分。
“小心!”
她被猛力拽向左侧,匕首擦着发髻钉入砖墙。
少年将军徒手扼住刺客咽喉,反手将人砸向追来的同伙,四具躯体撞作一团。
他手中那杆银枪,仿佛活了过来,在血光中化作一道游走的银色闪电,点、刺、扫、挑!动作简洁、狠戾,毫无花哨。
“能走吗?”
“能。”
“跟着我。”
他始终挡在她右后方。
转过了几条暗巷,追杀的脚步声终于渐渐消散。
她故意用市井口音问道:“多谢将军,不知如何报答?”
“家住何处?”他擦拭银枪血迹,淡淡道。
“永兴坊。”
枪尖突然抵住她喉间,“撒谎,永兴坊有宵禁。你一个弱女子独自夜行?你究竟是谁?”
永兴坊宵禁!她才刚到定州,竟忘了这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垂眸,抵在她脖颈的枪尖却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