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斯不知道盯着她有多久了，此时这双绿眼睛仍然沉静平和，自打她要他注意眼神，他在她面前就从没露出那种野兽一样的眼神。
塞西莉娅心虚地吞了吞口水。
仆人一把推开会客室的门，一股子灰尘的味道涌了出来，他擤擤鼻子，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张手帕递给塞西莉娅：“这穷乡僻野没啥贵客，老爷这几个月都没用会客室，您知道这么大一间屋子，就我一个做事情的，我年纪又大，耳朵不好，腿脚也不好，打扫的时候难免潦草了点…”
会客室的装潢比客厅要俭朴得多，一扇小玻璃窗，一个高到天花板的书橱，还有几只围着壁炉摆放的高脚椅，以及壁炉上方挂着的虎头，不知道用了什么处理方法，黑眼怒目圆睁，呲牙咧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咬上来似的。
虎颈的断口倒是平整光滑，的确是刀一气呵成斩下来的。
“西斯，”塞西莉娅打量了那个虎头很久，才轻声说，“你觉得…”
这只老虎的花色怪眼熟的，跟父亲起居室里的虎皮毯子怪像的，父亲把它送给她时，她强忍着与它厮守了几个晚上，月光照在虎皮上冷森森地瘆人，她实在是忍不了，才还给父亲。
西斯没回答，微微侧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书橱。
随即，他抬手扒住橱柜的拐角，在塞西莉娅的注视下，缓缓施加力气，随着“嘎吱”一声轻响，橱柜慢慢向右移开，一处暗室暴露在众人眼中。
一股难闻的恶臭瞬间涌了出来。
这是空气在这紧闭的室内已尘封许久，霉坏了的味道。
暗室不大不小，里面只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几本残破的书。
塞西莉娅没则声，她闻过比这气味更难以忍受的，短时间内竟然也习惯了，硬着头皮走进去，先朝桌子瞥了几眼。
一双黑豆豆的眼睛与她对视上几秒，慌乱地吱吱叫了一声，仓皇逃窜跳进桌子里。
是一只老鼠，它离开的位置有一滩暗沉的污渍，已经洇入木板缝隙中。
塞西莉娅厌恶地皱起鼻子，瞥开眼去看桌面，那两本书快被老鼠啃烂了，能隐约看出一本是《圣经》，另一本没有封面，扉页上是一串洇墨的花体字，塞西莉娅拿起来翻了几页，只觉得里面写的话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没一句看懂的。
她放下书去看西斯，他伸手一抹污渍，随即放到鼻尖一嗅。
“这是什么？”塞西莉娅凑上前也想闻一闻，西斯迅速收回手，随手在墙壁上擦干净。
“血。”西斯说，“你闻得到吗，这里全是血的味道。”
塞西莉娅用仆人给的帕子捂住鼻子，只觉得沸沸扬扬的灰尘快把她的肺部填满了。
西斯的神情却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鼻子皱了又皱，视线仿佛透过门落在栅栏边。
塞西莉娅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天光乍现，荒野上风吹草动，时不时传来一声鸟叫，寂静得仿佛有无数鬼怪作祟，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快亮了，她烦躁不安地想，要是巴伦醒过来找不到她，非得大发脾气不可，那时候西斯和她可就麻烦了。
她捏了捏眉心，却听见门外的马受惊似地嘶叫起来，顺着声音望去时，楼梯转角朦胧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一身肥肉包裹在紧身骑马服里，勒成一圈一圈的褶皱，他长得又高又胖，走起来就像一座山。
“谁让你们来这的？”他提高了声音冷冷道，“巴尼？是你吗？”
“欧文老爷，”仆人笑着叫道，“这位是曼德菲尔小姐哩，老爷，您不在家，我就斗胆替您招待客人…”
“你不应该带他们到这里来。”欧文阴沉着脸打断了他， “我没告诉过你这里不允许进入吗？”
仆人从没见过老爷这么恐怖的脸色，嘴唇颤抖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欧文扭过头，朝塞西莉娅伸出手，语气倒是变得尽可能温和：“到客厅去吧，小姐，这里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塞西莉娅看着那双透露出“该死”的烦躁眼睛，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这时她怨恨起上帝给了她地位，却没有给她一个能辨别谎言与真相的大脑了。她又朝欧文看了一眼，看他僵硬扯动着的嘴角，阴沉而略微紧绷的面部肌肉。
不对劲，塞西莉娅拧起眉头，紧紧盯着欧文。
欧文做了个请的手势。
塞西莉娅跟着他走了一两步，忽然道：“父亲的起居室里的那张虎皮毯子是您送给他的吧？”
“是。”
“想来父亲很是信任和喜爱您了，才让您当他的治安官。”
“是。”
“按理说我应该信任您的，”塞西莉娅的声音带着受惊后的哽咽，柔柔弱弱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怜惜，“可我在您治下的旅馆好好住着，半夜不明不白地看见窗外有个头颅，魂也快吓没了，又蹦出来个老人嚷着要旅馆老板还命…您作为治安官，总得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欧文站在橱柜前，玻璃门反射的光线照得他的面孔明明暗暗，过了一会，才道：“让您受惊了。”
“要知道爸爸对他的子民向来都是尽心尽力，要是让他知道一个年轻人无缘无故丢了性命，准该难受极了。”
暗室的门关了一半，欧文忽然转过身，脸上的神情轻松不少：“这个您不用担心，放心好了，公爵不会生气的。”
塞西莉娅望着那被当做暗门的橱柜，柜门是玻璃做的，用木条分隔成四个格子，乍一看与窗户所差无几，在落满尘灰的橱窗里，恍忽间有一双眼睛在晃动。
塞西莉娅惊起一后背冷汗，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点什么，西斯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没有说话，塞西莉娅只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她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一看，原来是壁炉上那只虎头的影子。
四周一片寂静，但塞西莉娅只觉得脑中有惊雷炸响，从脑子震到脊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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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她僵硬地转过头，与西斯对视一眼。
“西斯，”她从胸口吁出一口气，“你过来。”
西斯站着不动，显而易见他因为塞西莉娅的反应对欧文产生了警惕，昏暗光线勾勒出他绷紧的身躯，瞳孔紧缩成一小点。
塞西莉娅没办法，只好勾住他的脖子，硬生生把让他僵硬的头低下来，嘴唇靠近他的耳际。
西斯的耳朵立刻又痒又难受，恨不得立刻挣脱，可女孩纤细的手指就像抓着猫的脖颈一样紧紧抓着他，让他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耳道里吹气。
“人是他杀的，去找尸体，我知道你能行。”塞西莉娅压低声音说，随即又扬声道，“把巴伦叫来，快去呀！”
西斯心头砰砰地跳动起来，他轻轻一咬牙根，道：“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
——快去！塞西莉娅眼底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快去！别磨蹭了！
西斯朝塞西莉娅深深望了一眼，沉默地捧起塞西莉娅的手亲了亲，走了。
塞西莉娅松了口气，不管西斯什么反应，这人做事情还算靠谱，她下意识摸摸衣袖，里面沉甸甸的，是西斯扭头出门前放进她手心的一把小刀。
几曾何时它锋利的刀尖还抵着她跳动的颈脉，现在倒成了一个称手的护身工具，只是西斯至于这么担心她嘛，她可不是遇到事情只会放声大哭的孩子。
欧文望着西斯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您使唤他去做什么？”
“天快亮了，”塞西莉娅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巴伦要是醒过来找不到我，有得他着急了，我让西斯去告诉他一声。”
“别着急，”欧文道，“我把您送回去——这不就得了。”
塞西莉娅却自顾自地，丝毫不见外地到壁炉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也不嫌弃垫子上的灰尘。
“我累得走不动道了，我才不骑马，”她锤一锤大腿，“等巴伦来算了，父亲可从来没提过您的事，趁这个空档，您跟我讲讲算了。”
欧文看着她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一肚子焦躁不知道哪里发泄，只好心里把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怜的老人被主人的眼风剐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端了点心和热茶上来，便丧头丧脑地一溜烟跑走了。
这时候月亮消失不见，太阳正升到地平线的位置，整片天空都被紫红色染透了，他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忽然听见栅栏的一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过去一看。
灌木在风中微微摇晃，树根处松软的泥土仿佛罩上了朝霞的红色。
他向来耳朵不好用，因此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当他回过头时，又恍恍惚惚看见栅栏外塞西莉娅他们骑过来的那匹马正竖着耳朵朝他看。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就只能看见天际线上远远的一个背影了。
“年纪大了。”他沮丧地咕哝着，锤了一下腰背，转回厨房准备早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