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娅睡得很沉，直到天色大亮才醒过来。
多萝西正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面偷看，看见塞西莉娅坐在床上发呆，连忙端着水盆走进去，一边攥干毛巾给她擦脸，一边道：“您知道嘛，昨天晚上守厨房的霍尔被什么响动吵醒了，摸到厨房，竟然撞见了一个偷东西吃的贼！”
塞西莉娅梳头发的动作一顿，问：“那贼抓到没有？”
“抓到了，”多萝西回答，“那个贼慌不择路，跑到老爷的卧室前了，正巧玛利亚夫人往外走，两个人就撞上了。”
“玛利亚夫人？”
多萝西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反正他们两人是撞上了，霍尔用蜡烛照亮那个贼的脸，您猜猜是谁？”
塞西莉娅匆匆梳了几下头发就把它扒到一处，站起来催促：“爸爸一定很生气，我得赶紧下去了，快给我穿衣服。”
多萝西赶忙给她绑上束腰套上裙子，手上忙活嘴里也不闲着：“公爵老爷正发脾气呢，您不应该在这时候下去的…您知道这个贼是谁吗？”
“西斯，”塞西莉娅把脚伸进鞋子里，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只有他饿了一天。”
她一口气从卧室跑到公爵的起居室，就看见曼德菲尔公爵高高扬起的手。
“爸爸！”塞西莉娅连忙叫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曼德菲尔公爵的手落下来，一巴掌把的西斯掀翻在地上。
西斯伏在地毯上，乱蓬蓬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一动不动，在塞西莉娅跑过去的这几秒内，曼德菲尔公爵又给了他几脚。
塞西莉娅终于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拦住了曼德菲尔公爵的拳头。
“爸爸！”她喘了口气才说，“您别怪他了，是我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吃东西的！”
西斯猛地抬起头，曼德菲尔公爵的拳脚让他浑身一阵阵的钝痛，也没能让他当一回事。但此时他望着塞西莉娅胡乱用绳子绑住的美丽卷发，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求情，眼睛慢慢地眨了一眨，竟然觉得浑身痛极了。
“那只是晚上吃剩下的，您如果还想吃，就让多萝西再做一次呀，”塞西莉娅说着转身把西斯从地上拽起来，又对公爵道，“他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上饭呢！您没注意到吗？我们把他都忘记了！”
曼德菲尔公爵还真没注意到，但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他此时执行的只是他惩罚小偷的权利，西斯无论受了他多少拳头都一声不吭，这桀骜不驯的样子让他心里无名火起，可塞西莉娅一句话把小偷变成了饿肚子的可怜孩子，一下子把曼德菲尔公爵的火气闷在了肚子里。
“这小子也不开口说一句，”曼德菲尔公爵闷声闷气道，“不求饶也不哭泣，一句话不说，谁知道他是饿得慌才这么做。”
塞西莉娅正拿袖子给西斯擦脸，那一巴掌让他牙齿磕破了嘴，嘴角流出一点儿血来。
闻言，塞西莉娅眉头困惑地一拧：“玛利亚夫人没有解释吗？我以为她作为母亲，是…”
是该注意这个小子的事情的，曼德菲尔公爵心想，玛利亚对这小子还比不上他女儿上心，恐怕对城堡里的其他事务也难以周全。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说：“玛利亚昨天太累了，她刚到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也是有原因的。”
塞西莉娅认可地点点头，抓着西斯的手问：“听仆人说你撞到玛利亚夫人了，她还好吗？”
曼德菲尔公爵的脸一僵，玛利亚为什么在半夜走出卧室，他是知道原因的，他们是刚结婚的夫妻，有些事情是忍耐不住的，卧室离得远，就只能委屈玛利亚了。
眼瞅着西斯想说话，曼德菲尔公爵忙道：“…西斯，你看你那副狼狈的样子，仆人认为你是贼，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别让你母亲丢脸啦！塞西莉娅，你自己看着办。”
他说完便溜出起居室，撒手不管了。
塞西莉娅颇有些棘手地看着西斯，少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半晌塞西莉娅叹了口气，道：“我饿了，吃完早餐再说吧。”
他们用完了早餐，塞西莉娅便取了药盒亲自给他上药，她一边要西斯坐下，一边关心地问：“爸爸打到你哪里的肉痛啦？告诉我，你不说出来，谁知道你哪里受伤了呢？”
“那是因为是你。”西斯终于抬头，“这不一样，你说出来就有用。”
“那是因为你看起来太脏了，”塞西莉娅认真地回答，“要是你把脸洗一洗，把头发梳一梳，换一身衣服，那就好很多了。想要得到别人的关心，首先不能脏到让人厌恶。”
西斯看着塞西莉娅，她圆溜溜的眼睛绕着他的身体上上下下打转，像是把他当做她的一樽娃娃。
“当年在我知道妈妈会给我生一个弟弟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她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你年纪大了点，但这并不是问题。”
她有些惋惜地摸上西斯微微肿胀的侧脸，随即拔高了声音喊：“多萝西！去冰窖里取点冰块过来！”
多萝西在取完冰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希拉，希拉瞥了眼她手里用手帕包着的，湿漉漉的东西，不免好奇地问：“你拿着什么？”
“冰块，”多萝西把那冰凉的小玩意不停地在手里倒腾，“唔，我猜是想给西斯少爷敷脸的，刚才老爷打了他一巴掌，把他整个人掀到地上去哩。”
“这是活该！”希拉啐了一口，“连剩菜剩饭都要偷吃，我们城堡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品行不端的人…哎，霍尔抓住了小偷，公爵老爷打算给他什么赏赐？”
霍尔与希拉已经订了婚，希拉自然要关心一下未婚夫。
“谁不知道霍尔是个打雷都叫不醒的人，希拉，他看守厨房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抓到小偷哩，”多萝西笑着说，“要做丈夫了，既然也认真负责起来了。”
希拉被她这么一打趣，脸立刻红起来，说什么也不提霍尔了，转而道：“塞西莉娅小姐发的什么善心，要给这个小饿鬼敷伤口，小心他用指甲挠你，看，这是昨天他给我挠的伤口。”
她撸起袖子就想给多萝西展示，多萝西却头也没抬往前走：“冰就要化了，我先走了，你给霍尔看去吧！”
希拉的脸红成苹果，对着她的背影大喊：“让小姐小心他的指甲哩！”
塞西莉娅抓住西斯的手，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摸上去带着一点儿粗糙，这倒没什么，让人惊讶的是他那藏着污垢的长指甲。
“天知道你有多久没打理过你自己了！”塞西莉娅抱怨，“玛利亚是多么漂亮干净呀！”
西斯抿住嘴唇，一言不发，显得有些不高兴。
塞西莉娅立刻意识到了，她觉得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既然西斯不喜欢，她也不介意道个歉，于是小心翼翼地咕哝道：“西斯，你知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好啦，对不起，别把脸绷得这么紧。”
西斯终于有了动静，他把手抽出来，闷声闷气地说：“我去洗脸。”
“你去洗个澡吧，”塞西莉娅说，“走廊尽头有间浴室，我叫多罗西给你找件新衣服。”
西斯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应了一声就往门外走去。
把多萝西支去找衣服后，起居室只剩下塞西莉娅一个人，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屋子里的陈设，虎皮制作的毛毯，东方的瓷器波斯的雕塑，明亮的窗户，摆满书籍的木架子。这是曼德菲尔公爵最爱待的地方，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都是这里，起居室连着一道小门，一推开就是他的卧室，十分方便。
他的卧室，是不大让人进去的，塞西莉娅溜进去一回，立刻被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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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玛利亚能进入他的卧室，这让塞西莉娅不大高兴。
怏怏不乐了一阵子，她估摸着西斯洗完澡了，便站起来往浴室走。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走廊尽头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在一处，生怕别人不知道那里出了意外。
塞西莉娅往前走了几步，多萝西忽然从角落里抓住她的手，低声说：“小姐，别过去了。”
塞西莉娅抬眼看向人群，仆人一个个都比她这个小女孩要高，没看见什么，倒是听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你这个小子！偷吃了东西不知道悔改，还偷偷地用老爷的浴室？你从眼睛里看看你的灵魂，是觉得只要把脸洗干净了，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些，就能变成贵公子吗？滚回你的卧室去，不要让公爵看见你！”
多罗西把塞西莉娅往回拽，小声说：“这是他们母子的事情哩，小姐，老爷最不爱人多管闲事了。”
塞西莉娅从人群的缝隙里望着那道倔强地站得笔直的身影，他洗了头，湿漉漉的卷发耷拉在肩膀上，水珠子落在白棉布衬衫上，迅速地湿了一大片，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宽阔的肩膀。
那衣服干净崭新，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这是你儿子的衣服吧？理查德？”有人大声问，“只有你儿子的身形和西斯少爷差不多哩。”
塞西莉娅看了眼多萝西，多萝西低头看着脚，咕哝着说：“唔，是我哥哥的新衣服，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哩。”
“这下麻烦大了。”塞西莉娅轻声说，“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仆人的对立面去吧，公爵的女儿为一个小偷说好话，这算什么事？”
“您是主人，”多萝西想了想，还是顺从心意说出来，“您能改变他们的看法。”
“那就是和玛利亚作对了，”塞西莉娅咬着嘴唇说，“你看，玛利亚根本不像是他母亲的模样，哪有妈妈这么对待自己孩子的。”
多萝西看着塞西莉娅拧成一团的眉头，轻声道：“那她不是个好母亲。”
“是。”塞西莉娅眼睛一亮，朝多萝西微微一笑，挣开她的手，大步走上前推开仆人。
仆人一看是小姐，立刻让开一条路。
“爸爸已经原谅西斯了，他要西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塞西莉娅没有笑，声音不大不小，直勾勾地望着玛利亚，“爸爸既然这么说，我就让他去洗个澡，让他千万别丢了您的脸，玛利亚。”
玛利亚的训斥和仆人鄙夷的注视都没有让西斯感受到羞愧和狼狈，他麻木地看着他们，深邃立体的面孔上一片冷漠乏味，心神早就飞到了天外。
因此他也没有听见塞西莉娅的说话声，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垂眸看去，塞西莉娅眼神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走吧，去把头发擦干。”
西斯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望向四周，一瞬间那种刺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过来，把他死死钉在原地。
塞西莉娅的声音依旧很温柔，似乎想要带他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这是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如芒在背的刺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柔和的力量慢慢地安抚住西斯心头那只将要按耐不住的野兽，他镇定下来，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就像鼓点一样催促着他做出行动。
他紧紧地回握住塞西莉娅的手，冷冷地望向每一个皱着眉头盯着他看的人，绿眼睛阴沉沉地诅咒这些轻视他的仆人，众人心头一凌，连忙收回视线。
“得啦得啦！”塞西莉娅连忙拉着他往外走，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人呀！还嫌你不够讨人喜欢吗？”
“我不在意。”西斯从眼梢里瞥一眼塞西莉娅，看见她精致漂亮的脸蛋忧心忡忡，并没有害怕他的意思，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在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