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相是人心的面具
我一直觉得,长相是人心的面具。
对着镜子,尽量客观地描述这张脸:窄脸,细眉,单眼皮,眼型细长,鼻梁高挺直顺,中庭略长,下颌线分明得像裁纸刀,不笑时有些冷淡,笑起来时就显得清爽了些。
我不是2G网,会刷社媒,知道这张脸在社交平台上会被刷屏“不一定斩男但一定斩女”“姐姐你是不是忘打tag了我帮你打#le”“姐姐给个姬会”。
因为这张脸的缘故,我从小就被人说高冷。也不对,她们原话不是这样的,但大体是这么个意思——在“高冷”这个概念还没流行起来的年代,她们说的是“刚认识你的时候感觉你好难接近哦,熟了之后才发现你还挺好说话的”。
我家庭条件不算差,很早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电脑,在玩过几个gal,并发现自己很享受和游戏里的女孩们谈恋爱时,我的性取向就初现端倪。
后来看百合漫、百合电影,为女孩们的情谊打动时,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确实是喜欢女生的。
我性启蒙得早——后来和斯然交流,我意识到在斯然还在为自己喜欢女生是否算是异类而纠结的时候,我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喜欢女生这个事实了。
于是我早早地就开始谈恋爱,这似乎也符合人们对“差生”的刻板印象——说来惭愧,在学校里,我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那种学生。
我天生不爱学习,对这玩意感到头疼。后面想想,可能是有家庭托底的缘故,我很早就知道,我不需要很努力,就可以拥有很多人很努力才能拥有的东西。
所以“知识改变命运”这种鸡汤在我这里简直形同摆设,学习对我而言天然就不在“必做清单”上而毫无吸引力。
第一次听到“你要是个男的,我就跟你谈恋爱了”这句话,是在十二岁那年。
后来我无数次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太小,而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涵义,自然也没有对此感到不适。
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我不再听到这种话。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子们开始径直对我表白,我也糊涂地谈起了恋爱。
早些时候我很爱玩,对感情也懵懵懂懂,秉持着谈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并不算特别认真,主打一个体验至上,不和就分。
一直到十六岁,我已经谈过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的恋爱。
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又加上在花钱方面很大方,谈恋爱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但也正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女孩子们总是默认我在恋爱里扮演“男方”:
出去玩的时候,女孩子们总是爱把她们的可爱包包给我让我帮忙背;
闹矛盾的时候,女孩子们总是矜持着等我低下头主动去道歉示好;
约会的时候,我也总是自觉负责买单的那一方。
在那个tpl划分还没广为人知的年代,就连荧幕上的女同电影也多是一寸头配一长发的组合,如果我把过肩的长发剃短——变成碎盖头甚至是寸头,那就会更符合女孩子们对我的期待。
但是我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些什么——就是说,有没有搞错,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我啊!
首先,我不是男性的代餐。
其次,我是女生,一个长相或许很清爽但性格绝非如此的普通女生,不要再叫我“哥哥”也不要再问我能不能把头发剃短能不能垫身高能不能穿束胸了啊喂!
我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我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会为了一件糟心事拧巴到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去着手解决。
我会因为想和朋友和好,纠结要不要拉下面子去示好而内耗。
我会在面临困难的时候蒙头大睡,发挥鸵鸟精神逃避。
我会因为跟人吵架吵不过,气得眼泪簌簌地就往下掉……
总之,我不是那些女孩子们以为的样子。我没有那么高冷,也没有那么酷。或许我穿白t工装裤显得利落又飒气,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男性有本质区别!
我是“她们”!而绝不是“他们”!
但我发现,女孩们对我的认识只取决于我的长相,再在长相上延伸出对我的爱。
我只有戴好面具,演绎她们心中以为的我,才能获得爱。反之,我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一旦我表现出与她们认知不符的样子,我就会被当做烫手山芋火速丢掉。
那太可怕了。
我害怕孤独,害怕被抛下,害怕脆弱时无人可倾诉。我需要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满很满的爱。
于是我沉默地扣上面具,吞咽下真实的自我。
于是我自然地接过女孩们的可爱包包,像绅士一样一次又一次低头求和,每次都自觉在前台买好单像二十四孝好男友——
直到我终于彻底烦透了这个角色扮演游戏,我尝试和一个女孩——姑且称作我的前女友吧——之一——袒露我自己。
十六岁的少女总是有无限精力,这精力在学习上发泄不完,就挥洒在别的地方。
那次我们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我一连三天没有去找她,我当然知道我不去找她,她也不会来找我,最后我还是主动去找她了。
但和以前的许多次不同,这次我没有只顾着低头把错误全部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听从了情感大v教唆“好男友都不会在吵架的时候试图和女友讲道理赢了吵架输了感情”那样——
这一次我跟她说:“也不能总是我哄你吧,你也心疼心疼我哄哄我好么。我们不都是女生么,哪有一方就该永远迁就另一方的道理。”
得到的却是她惊恐的回答:“天哪!?你怎么能这么娘!你要不要照照镜子?你顶着这样的脸说这种话合适吗?!”
“还有啊,我早就想说了,你能不能别总穿裙子?把你衣柜里的裙子都丢掉好吗!看着很恶心!特别是和我出去见朋友的时候,很让我丢脸的好吗!我都跟我朋友说你是我哥哥了,你这样让我在她们面前怎么抬起头?!”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哈?你是哭了对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哦对,你是要来找我分手的对吧?赶紧分吧!哭哭啼啼的真受不了!你也就这张脸了,除了这张脸你哪有半点哥哥的样子!”
眼泪挂在脸上,我完全噎住了。
我不是本来就是女生吗……
如果要什么“哥哥”,为什么不去找男生谈?
我很迷惑,也很受伤,但也从此知道了:我不能够随意对别人坦诚我自己。
人们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得扮演成什么样。
人们不会喜欢我真实的样子的。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需要是可靠的,这样才会是可爱的。
我像一个蓄势半天的蜗牛,好难得鼓起勇气伸出了触角,却在瞬间又缩了回来。
并发誓,再也不轻易伸出那对触角。那柔软的、不值得被爱的——
真实的我。
高考完之后,我终于得以解放,在许多同学还在焦虑高考成绩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投入进了网游《侠缘》之中。
网游《侠缘》是款mmo,俗称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类游戏——角色扮演,这个词就很有意思。
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先通过角色建模,再通过角色背后的声音。
没人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也就等同于你可以给自己立任何人设,扮演成任何样子。
——或者是,什么人设也不立,就展露你最原本的样子。而接触到你的人们,自然会根据你的行为,自发搭建你在她们心目中的人设。
我很快就知道了我在别人心中的人设:高冷大神。
或许是因为我舍得在游戏里砸钱,我深谙手法不够装分来凑的道理,硬生生靠砸钱爬到了区服榜五。
或许是面对很多人的示好我都无动于衷——游戏里的装X成本太低了,总是有人看你一身金钱的味道就贴上来。作为资深Atm姬我怎么能不懂她们的心思,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上摔倒三次四次五次。
总之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因之下,这个果就这样结成了。
对此我也深感无语——怎么都到了游戏里,我还是这个形象——这附骨之疽般的面具!
但我发现,我好像不再排斥被人这样定义——
面具戴久了,似乎长在脸上了。我不再排斥与面具共生。
戴着这样的面具,我认识了斯然。
后来之后很久,当我想起这一天,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推力推着我去认识她。
我并非真的像众人以为的那样高冷,只是我也没兴趣树立助人为乐这样一个形象——
传出去了,到时候你也找我求带上分,她也找我求带上分,我怎么带得过来?又没有分身术。
拒绝吧,又伤别人面子。索性把源头掐死在摇篮了。
所以通常情况下,除非帮主特地叮嘱我帮忙带个谁谁谁,我一般不会主动出击。
但那天看到帮会频道里的刷屏——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
我那时想,这人也挺有毅力的,没人理她,她就一直刷一直刷。
也许是替她觉得尴尬,也许是嫌她烦,总之我最终向她发出了组队邀请。
进了语音房间,一听到她声音我就感觉不好——很不好。
太是我的菜了。
充满女性气质,还温温柔柔的。
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温柔,就是普通的、让人很舒服的温柔声音。这声音被电流加工过,透过全包式头戴耳机传来,耳蜗立刻告诉我它正在被狠狠取悦。
我实在太喜欢太喜欢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忘了接她的话,一直到不知道第几声“喂,能听见吗?”,我才如梦方醒,接上她的话头。
光是听着她说话,就已经是如此享受的一件事。对于自己是声控这件事,我感到很无奈。
于是本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结果下线之前,我主动问了人,要不要加个微信,方便后面一起玩。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谈恋爱,但我还是对自己心里那点儿心思门儿清——
好想好想。
好想有一天,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叫我宝宝。
只是想想,就欲罢不能。
我开始频繁地邀请她一起玩,找她聊天,靠近她,讨好她。旁敲侧击她的性取向,惊喜地发现她竟然也喜欢女孩子。
很快我们的聊天记录,就从游戏交流变成了日常分享。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邀请她面基——以朋友的名义。
她没有拒绝。
就和她的声音一样,她是很温柔的人。而温柔的人大多不擅长拒绝。
所以我也无法猜测,她做出这个选择,其中温柔占了几分,情意又占了几分。
如果她也与我有着同样的心意——
不,不能操之过急。我要循序渐进,要好好表现。
我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情感雏,我想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不要分手的恋爱。
为此我愿意吸取教训,戴好面具。
见面之前,我在脑海里温故知新,企图从过去的那几段恋情里汲取养分。
虽然那都是些失败的恋情,但总有那么些瞬间,女孩子们对我是感到满意的。
对,我需要展示自己可靠的样子,要和游戏里带她飞的那个大神形象对上号。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于是约斯然见面那天,我特地穿了最常被夸帅气的白衬衫和工装裤。
和斯然见面之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向她伸出手,想要从她那里接过挎包,就像以前帮那些女孩们背她们的可爱包包一样。
谁知——
降落在掌心的不是挎包肩带,而是她的掌心。
我的脸上瞬间起了火。啊,这……她、她对我也——?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牵我的手啊?
哪有女同会莫名其妙牵手的?
只有直女才会对同性之间的亲密接触毫无芥蒂吧。
那、那这样的话,我就更该好好表现了。
我于是由着斯然牵着我的手,暗示性地问她。
——那个,你不需要我帮你背包吗?
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完了完了,这不是在告诉斯然我本来没有想牵她吗?
她会不会、会不会就要放开我的手了?
真丢脸,我想。
但斯然只是把我的手牵得更紧了,在空中荡过来,荡过去。荡过来,荡过去。
——为什么要帮我拿包啊?
身边的女孩子这样问我。声音好温柔。
——这,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
我回答得磕磕巴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好像站不住脚。
——这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的包又不重。而且,你帮我背了包,那谁来帮你背包呢?
她的声音好温柔。至于我。
我汗如雨下。
她突然松开了我的手,把她的包递了过来。
——你这么想帮我背包,那你就帮我背吧。
我得以呼出一口气。
但是她把她的包递给我之后,又伸手一勾,把我的包给勾走了。然后反手挎在她自己肩上。
——不过,我也背你的包咯,交~换~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让我想哭。没有人在乎过我是否需要被照顾,她们只在乎我能不能提供照顾。
一颗心无可遏制地变暖,然而还没暖过三秒,就由晴转阴。一股深深的惶恐突如其来,裹住了我。
这太奇怪了,被温柔对待反而比被伤害更让人害怕。
我就像准备好小抄上考场,却发现抄错了科目的考生一样,无措起来。
在我经历过的女孩子们里,我接过她们的包就像她们的妈妈给她们换尿布一样天经地义。
一开始她们还会夸我说我好贴心,到后来就连赞美也吝啬,只是习惯性地把包递过来,好像理所当然好像一向如此。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说,我并不就是应该帮忙背包。更没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说,我的包也应该有人帮忙背。
甚至有一次我生理期肚子疼,没及时接过一个女孩子的包,她还当场黑了脸。
现如今,斯然还在说话,她的声音好温柔,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但我渐渐听不到了。她的手明明很暖,我一颗心却在战栗发抖。
我摇摇晃晃,脚步发虚,感到过去实践出的关于谈恋爱的理念,正在无可避免地土崩瓦解。
晚上回到家里,我蜷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很快湿了。这次没人看见我哭,但我还是哭得小心翼翼。
想到白天的事,我的心情相当复杂。
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注视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面具。
我一面觉得幸福,一面又觉得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么?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人——
不需要我戴面具,也愿意爱我呢?
第23章 面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掌握用火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关键事件。
火提供热量,抵御寒冷,驱赶野兽,使人类祖先的存活率得以提高。在这种环境压力下,没有人类会不愿意趋近热源。
所以人类,天然喜欢靠近温暖的事物。
和斯然分开以后,生物进化学的知识咕噜咕噜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这太神奇了,我甚至想原地跳起来,大叫一声——天啊。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知识是什么时候进的脑子。
高中的时候,班上教生物的老师被曝出恋童的丑闻,不知道他耍了什么花招,总之那件事最后被学校压下去了。
自那以后,我从不怎么听生物课,变成了完全不听生物课,在课上睡觉也更加心安理得。
但此刻,那些最像徒劳无功的知识,却恰恰解释了,我靠近斯然,是遵从生物学的选择。
不仅出于爱,也出于生物本能。
尽管她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还是忍不住靠近她。
因为尽管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些,被爱的可能。
那一点可能,像一撮小小的火苗,捂在我的心里,变成持续发光的热源。
斯然。斯然。斯然。
面基结束,回去的路上,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我从小就喜欢跟长得漂亮的女生一起玩,以至于后来谈了恋爱,谈的也都是些顶漂亮的女生。
但她们都不会帮我背包包呐,她们都是让我帮忙背包包的。
于是我看斯然,就越看越顺眼。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已经对斯然有了滤镜,但回想起她那张脸,那种愉悦得像是飞起来的心情是实打实的。
斯然长着一张线条流畅的鹅蛋脸,温润平和,眉弓平缓,双眼皮很明显,卧蚕饱满,笑起来时一对苹果肌很有感染力,不笑时好似一只温顺的小羊。
是一张乍看没什么记忆点,但越看越美的脸。很典型的中式美人面相,我很喜欢。
我想着斯然牵我的手,又和我交换背包,我就觉得她更顺眼,我也就更喜欢。
面对斯然的无措,看向斯然的喜欢,这两种情绪在我心里扳了几天手腕,最终还是后者压倒了前者。
于是这次面基结束之后,我更加殷勤。每天早安晚安一起玩吗,在吗喝奶茶吗我给你点。
如我所愿,我们之间开始有一种粘稠的氛围在蔓延,我熟稔地嗅到了这个氛围的名字——暧昧。
我想着,我是喜欢斯然的。
斯然大概,也是喜欢我的。
没过多久,我就向斯然提了绑定侠侣这件事。
绑定侠侣,那就等同于确定恋爱关系了。
斯然答应得很快——她似乎完全没想过,太容易到手的也总是不被珍惜的。
在这点上,她和我经历的那些女孩子们差别很大——那些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感情这件事上,极尽套路和手段的女孩子。
宝宝长宝宝短,我爱你我想你你不一样——什么套路都信手拈来,就是不见真心。
但斯然不是,斯然一开始就好真心。
正式确定关系那天,斯然甚至还给我写了封纸质情书拍了照给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我,她严谨地认为这样会正式一点。
她好认真,认真得有种可笑的可爱。
如果不是我已经忘了第一个恋爱对象的名字,也许我会疑惑是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人都这么认真。
那时我已经不是那个爱玩的我,我已经知道认真这种品质在恋爱里是如钻石般宝贵的东西——这个道理非得自己经历过真心被踩碎了碾在地上这种事才会懂得。
我想我要守护斯然的这份认真。
她这样信任我,这样简单甚至轻率地把真心交给了我,我要是给辜负了,那我就是猪狗不如的混蛋。
但我可诌不出那些细软的文字——那情书,换我写的话得尴尬死!毕竟我是个高考语文只能考94的学渣啊喂!
我想着斯然对我这么认真,我总得回点什么表示表示吧,不然也太不够意思了。
我正纠结着送她个什么礼物好呢,斯然已经把我拉着去见她的朋友了。
这就有点超出我的人生体验了,毕竟我虽然谈了这么多段恋爱,但还没正儿八经地见过恋爱对象的朋友呢。
当然,那种临时抓来凑场子的半熟不熟的朋友不算!
必须得是打熟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知道你的感情状态,也就知道你现在谈的,到底是你的正牌女友,还是什么小四小五。
而我以前的那些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曾主动带我融入她们的朋友圈。
其中的原因我能猜到个一二,但大多数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时候呢,当傻子比当聪明蛋子更快乐。
所以当斯然把我带到她正儿八经的朋友跟前,很是正式地介绍我时,我感动得快要死掉了。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么。
——原来我是能被爱的,我是能被这样认真地庄重地爱着的。
我被这份爱冲得神志恍惚。
但常常拥有,便是害怕失去的开始。
尽管感知到斯然的爱,我还是会疑惑,在斯然的眼里,我的面具戴到哪一步了?
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
她爱着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要扮演成什么样子,才能维持她的爱?
自从斯然和我交换背包,我就好像跳舞跳到一半被打断的舞蹈生,再也跟不上节拍,全乱了套了。
我一面受用着斯然的真心,一面又在害怕某天会失去这真心。
并且我愈是觉得斯然好,我的不安就愈是膨胀。
七夕的时候,我送了斯然一块表。是意大利的一款小众牌子。说是用了什么鳄鱼皮做表带。我也不太懂,反正贵就是了。
贵就是好,好就配得上斯然。
我想着那表带圈在斯然的手腕上,也圈住她。这样她会不会就能,爱我久一点?
收到表,斯然很开心,然后回了我一张键盘。
按照独栋别墅的投递标准,快递员直接把东西放到了我家门口。
那天刚好一个堂妹过来寄宿一天,我陪她逛完街回来,顺手从门口拿了快递拆了。
剖开纸箱的肚子,剥出一个银白色“军火箱”来。
——哇!好酷啊!
堂妹先于我发出感叹声。到底还是小我两岁的孩子,大惊小怪。
——堂姐,你知不知道你笑得脸都要开花了!说吧,这是谁买的!
呃呃呃,有吗?
我飞快往边上镜子抛去一眼。
可恶。
好像。
还真是。
——一个朋友。我说。免得堂妹聒噪个没完了。
——一个朋友?啧啧啧,什么时候变成男朋友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说话怎么那么欠啊,还啧啧啧的。
但确实。
已经是了。
不过不是男朋友哦,是女朋友。
但我不说,你自个儿猜去吧。
我从小到大没缺过钱用,在这种条件下,我长不出势利眼。
但我也知道一句话:钱在哪爱在哪。
这“军火箱”是一个大牌键盘厂专供的包装,价格不便宜。
我知道斯然用了心。
——前两天,我无意间跟斯然提到过,手里的键盘有点老化了。
想到这里,我心情愉快得紧,一边哼着歌,一边抱着键盘上了楼。
身后,堂妹气得直跺脚,说我一定有什么瞒着她,还骂我小气鬼。
我想说那你别在小气的人家里过夜了。但因为心情实在太好,我也懒得和她拌嘴。幼稚。
进到自己房间,来到电脑桌面前,旧的键盘换下去,新的键盘放上来。
看了眼窗外,阳光可真是好。
我因为太好的阳光而产生了错觉,想起斯然的朋友们都很欢迎我,便觉得我的朋友们定然也会欢迎她。
我拿起手机,在朋友小群发了条消息:
[谈了个好可爱的女孩子,最近有聚会吗?我带上她一起,跟你们认识一下]
[又谈了?姐你还要谈几个啊姐,留点妹子给哥们吧姐]
[……]
[能不能说点好的]
[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
[……]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人头给我凑到位了]
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后果,这道理甚至不用我爸妈教,后来我自己就通过这件事上悟到了。
我知道诸多情史在前,这时候解释再多也没什么用,黑的就洗不白,我谈过的恋爱也不会因为我犟几句就被抹去。
剩下的,就只有让时间证明了。
那时候我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事,一点预感都没有。
我的那几个朋友,虽然都是混账,但对朋友还挺仗义的。
高中的时候,几个人一起翻墙出去网吧,他们被抓了而我没有,最后他们被罚在办公室排排站,面临老师各种威逼利诱,也没供出我半个字来。
我想爱屋及乌,他们总不至于讨厌斯然。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人的复杂程度。
如果知道斯然会在这场即将临近的聚会里受委屈,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带她去。
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在ktv里,我无意间撞见他们说垃圾话,不堪的词汇接连刺入耳蜗,眼前的人陌生得让人眩晕。
这是,我朋友?
这,是我朋友。
我气急败坏,冲上去和他们讲道理。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吵架。
我第一次对着朋友说那样刻薄的话。但即便说了我也觉得不解气。
太恶劣了!
我不喜欢和人吵架,也不喜欢待在这种氛围里,撂下几句话,转身想要走开,刚抬脚,就知道。
完了。
斯然就站在走廊外侧。
她都听到了。
她转身要走。
我追上去,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跑动起来。
跑过走廊,跑出大门,跑离这群人。
我想我要措辞,我要安慰斯然,我要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一点也不土。相反她很好看。
我对她,也绝不只是玩玩。
可是一开口。
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面具随着眼泪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于是我的可靠隐下去,我的软弱抖出来,赤条条在斯然面前荡开。
我看到自己慌张的脸,倒映在斯然墨一样浓的双眸。
第24章 大约是神赐怜爱,亲吻我的额头
面具戴久了,突然掉下来,我再一次在斯然面前无所适从。
如我所料,斯然沉默了。
我太过软弱,而承担不起这份沉默的重量。
我果然还是胆小鬼。
我逃开了。
本来只是想暂时缓和一下情绪,但我一逃开,就没有勇气再回来。
我把斯然扔在了原地。
站在便利店的拐角处,注视了一会儿斯然的背影,然后离去。
不曾回头。
回到家里,我又哭了。
遇到事情只会抛下喜欢的人逃开。
一个人怎么可以莫名其妙、面目可憎到这个地步。
没有比我更没用、更不值得爱的人了。
况且,一直以来,我用来维系爱的面具,也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我要失去斯然了。
可是。
[去哪了]
[我还在等你]
[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理我]
……
手机时不时就会震动一下。
斯然的消息发个不停。
我盯着屏幕,眼睛渐渐发酸。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还要等我。
为什么不质问我,不骂我,不责怪我。
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拉黑,然后说:我真后悔遇到你!
明明是我让你,遇到了这么糟糕的事。明明你才是,最受伤的那个人。
为什么语气里,反而充斥着关心,甚至怜爱。
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把我的意识撞得血肉横飞。
到了第三天,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这煎熬。
我意识到这事必须有个结果。
我终于回复了斯然。
我在斯然面前剖白。我把自己告诉她,我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就是这样的人:
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连打电话给她解释的勇气都没有,我没有能力照顾好她,我不是可以被依赖的那种人。
我把我自己,真实的我自己,面具之下的我自己,全都抖落在她面前,近乎自暴自弃。
心里的恶魔在呐喊撕咬,在膨胀在咆哮。
看吧,看吧,这就是真实的我。
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是沟槽里的腐肉,是鞋底的一坨泥。
一点也不酷,一点也不靠谱。
一点也不值得被爱。
认清我吧!
然后,像过去的所有女孩子们一样,贬低我,唾弃我。
最后,离开我。
斯然那边,几乎是立刻就给了我答复。
可现在,不是凌晨三点么。
可见她熬夜了,可见我让她伤心了。
但这伤心,不会持久。
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等待审判。等待一场暴风雨。等待一道雷劈下,将我劈碎,劈开!
可是。
我被审判。被责怪。再然后,被踢开。
这些都没有发生。
相反。
我被爱,被接纳,被原谅。
斯然说。
这不是我的错。
斯然说。
不要惩罚自己。
斯然说。
只要我喜欢她,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她只要我喜欢她。
这——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只要我喜欢她,其他的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为什么我不需要束胸、不需要垫身高、不需要帮她背包包。
为什么我不需要是可靠的,不需要把她照顾好。
——为什么,我都这样对她了。
还没有被踢开?
我知道了。
大约是神赐怜爱,撕碎黑暗,天使降临,亲吻我的额头。
于是面目可憎的人被轻易赦免,于是毫无被爱可能的人获得被爱的权利。
在斯然的宽恕里,我品尝到一种感觉,好像被爱。
我愿意跪下来,低下头,亲吻她的足尖,以期许继续获得被爱的可能。
我于是听到自己对斯然说,我喜欢她。
特别,特别喜欢。
像我这样贫瘠的人。
除了喜欢,还剩什么呢?
我的面具摔碎了。但没关系,斯然愿意继续爱我。
不是戴上面具的我,只是面具之下的、真实的我-
我想命运既然向我抛下垂怜,我也要接住才是。要向前走,不能这么没出息。
于是我邀请斯然一起,踏上去往鄂尔多斯的旅途。
榆林的小旅馆里,斯然赐给我一个吻。
那是个温柔绵密的亲吻,那不是我的初吻,我却觉得它比初吻更像初吻。
我彻底融化在那个吻里,几近窒息,以至于大脑供氧不足,一时糊涂对斯然犯了罪。
——我撩开了她的被子,我们擦枪走火了,差点发生点什么。
还好我及时清醒过来刹住了车。
我不得不说当那被子落下来,当我看到斯然坦诚在我面前,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我整个大脑就像死机了报废了一样,除了斯然的身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眼里心里全是火在烧,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我彻底傻了。
紧接着就是羞愧。铺天盖地的羞愧。
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在想着斯然入眠的那些晚上,我有过无数次旖旎的幻想。*
可当斯然真的那样坦诚在我面前了,我却又过于害羞,也过于害怕了。
她那样好,好得让我觉得那些欲望是那样下流肮脏,完全不该袒露在她面前。
我渴望拥住她,又害怕拥住她。我想要深入她想要和她探索恋人间那些私密,最终却又颤抖着收回手。
我到底还是胆小鬼,我又一次逃开了。
但我就此迷上了亲吻。似乎只有在这种亲密互动中我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她是爱我的。在她面前我无需伪装,无需是绝对可靠的。
亲吻是爱意的索取。我不断向斯然索求亲吻,祈盼爱意会因为亲吻的无限而绵延。
人一旦感受到被爱,胆子就会大起来。在鄂尔多斯草原的星空下,我向斯然袒露了我自己。
和以前一样,斯然接纳了我。
温柔得好似神明。
不,她就是神明啊。
我不是已经,确认过了么?
人这种贪婪的东西,不被爱的时候奢望被爱,被爱的时候又奢望这爱能够亘古。
于是接到通录取通知书电话时,我很不好。
我知道斯然被京市的大学录了,而我则是被苏市的大学录取了——其实大学都算不上,叫xx学院。
但斯然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看轻我,我好感动。
只是此时这份感动却令我更加难过。斯然那样好,我一点也不想跟她分开,也好怕和她分开。
那几天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忍不住想哭,想大哭。可我又不想在斯然面前哭,怕她因此觉得我太软弱又太别扭。
虽然斯然似乎并不介意我是软弱的、别扭的,但斯然也是人。既然是人,那么耐心就总有限度的吧?
于是白天我就只好忍住不哭,只有晚上洗澡的时候,才能借着浴室水声的掩饰哭会儿。
怕出了浴室双眼发肿而被斯然问起来,常常连这片刻的宣泄也不敢太放纵了,只敢咬着唇小小声地呜咽一会儿,洗完澡穿好衣服,再佯装无事地推门走出去。
在这之前我知道,斯然的高考志愿里有填苏市的某个大学,我曾抱有侥幸心理。
而现在幻想破灭,一切都完蛋了。
异地。
长达四年的异地。
一瞬间,我在情感bot上看过的异地恋分手投稿涌进脑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我淹没了。
异地恋,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我不是已经见到过那么例子了么?
我凭什么觉得,我和斯然,会是例外呢?
我仿佛看见神明的爱短暂降落,而后启航,飘飞向新的地方-
回到海市,关于失去的预感就更加强烈。
回到家,不再和斯然朝夕相处,自然可以想怎么哭便怎么哭了。
那几天我几乎一想到这件事就掉眼泪,终日以泪洗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要流,可就是忍不住。
特别是到了晚上,我还会哭得更厉害。
于是第二天起来,双眼总是发肿得厉害,这样持续了大半个月,我完全不敢再见斯然。
又有谁会喜欢哭哭啼啼的人呢?
慢慢地,我开始频繁梦到和斯然的感情惨淡收场,以各种异地恋分手方式。
有时我梦见斯然牵着别人的手,有时梦见她把我送的礼物扔进垃圾桶。
最可怕的是那种什么内容都没有的梦,只有一片漆黑和醒来之后心口无尽的怅然。
我再次清晰地认识到,我的血液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胆小鬼。
并且斯然愈是爱我,这个胆小鬼就也愈是壮硕。
我开始惶惑,患得患失,终日忧虑。对于失去的恐惧,远远大过了对于拥有的期待。
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一开始,没有开始就好了。
这样想着,渐渐地,我不再有气力找斯然说话了。
她来找我,我也总是找借口避开。
从期待见到她,到害怕见到她,竟然只需要一个录取通知书电话。
我害怕啊。
如果留下更多更美好的回忆,真到了异地的时候,会不会更加不舍。
既然注定要经历长达四年的异地,那么是否要从现在就开始习惯?
也许这样,等到真正异地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于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避过斯然无数次了。
只是我发现,面对我的降温,斯然一点也不在意。
她依然温柔,依然平和,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不冷静的举动。
比如质问,比如发脾气,又或者是消息轰炸。
虽然斯然,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但斯然果然是,不那么需要我的吧。
我这样贫瘠的人,好比残破的文物,斯然的爱是修复师的双手,只有她的爱落在我身上时,我才会完整而具有观赏价值。
如果不是斯然爱我,那我就什么也不是。
连同我的爱,也是那样贫瘠,黯淡。天黑了掉落在地上,一转眼就会找不到。
而斯然,她温柔,认真,学习成绩也很好。
这样的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即便没有了别人的爱,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在泥,她在云。
凡人怎么能向神明祈求亘古呢?
我错得很离谱。
第25章 想被爱的人寻找不被爱的证明
升入大一,万花筒似的新奇体验接踵而至,部门、社团、选课……
我的注意力被分走了不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乎救了我一命,把我从水深火热的内耗中短暂地解放了出来。
但军训的时候,社团团建的时候,在课堂上走神的时候,翻出手机,戳进和斯然的聊天框,我还是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孤独。
在我没有回复斯然的那些时间里,她一点儿也不急。
我于是想,我的回应对斯然来说,是不是,可有可无。
就像路边的流浪猫,要是遇到了,就顺便上前去摸一摸;要是没遇到,也不至于像丢了家猫一样急着去找。
但不管怎么说,我心情总归还是好了一些。心情一好,我就想拉着斯然叭叭我那一肚子的废话。但每次看着冷淡的对话框,我叭叭的欲望就咽了回去。
中秋的时候,我给斯然买了份礼物。
我很喜欢给喜欢的人花钱。当这个喜欢的人是斯然时,我就更愿意花钱了。
毕竟我这样贫瘠的人,除了钱,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只有花钱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这个人对别人还是有那么点意义的。
只是常常,连这意义也很稀薄。
曾经的那些女孩子们,总是把我花钱当做天经地义。收到礼物,没有反馈,连感谢都吝于说一句。
但斯然。
斯然会夸你贴心,会把收到的礼物拍了照发空间朋友圈,还要配上一些夸夸的文案,把你送的东西夸到天上去,让你感觉你好像是摘了天上的星星送给她。
我虽然语文不好,但也知道礼轻情意重的道理。斯然尊重的不仅是礼物的价钱,更是我的情我的意。
斯然是如此认真的女孩子。
到了中秋节那天,我盯着物流助手,却发现礼物迟迟没有送到。我给快递员打了个电话,快递员跟我说,投错站点了,再拿回来,要隔天才能送到了。
我好像看到我在斯然心中本就不重的份量,又轻了一点。加重份量的机会从面前划过,转瞬就溜走了。
我又哭了。
迟到的礼物没有意义,我申请了退货。
我知道就算是迟到了一天,斯然也是不会介意的。她是那样包容的人。
可我总觉得,迟到的礼物,配不上斯然。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别扭。
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我。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又一次,我在和自己较劲的过程中,败下阵来。
我讨厌我自己。
转眼间,快国庆了。
斯然发来消息问我,国庆要不要回海市,跟她一起出去玩。又说,她来苏市也可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我发现,我仍在害怕和斯然见面。
我因为太想见到她,而害怕见到她。
我害怕短暂相聚过后的分别,害怕分别之后漫长的黑夜。
我是发育不良的向日葵,在斯然的陪伴里转动花盘。如果黑夜过长,我脆弱的茎秆就不足以支撑我等到下一次白天。
这种心情我并不陌生,在我们还在海市时,就已经酝酿。
我那时只顾着被它牵着鼻子走,却没想过,如果它逐渐膨胀,我该如何自处。
于是我说谎了,我扯了一个借口。
我知道斯然会选择相信我,我卑劣地利用了她对我的信任、她对我的宽容的爱。
又一次,我退缩了。
而斯然,也没有坚持。
如果斯然再坚持一下,又或者再强硬一点。我这样软弱的人,也许会松口。
但斯然没有。
斯然只是说,她知道了。
轻描淡写,不徐不疾。
我想斯然或许并没有很想见我,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恋人的义务,前来问这么一嘴。
如果我答应跟她回海市和她约会,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和我去约会;如果我推脱了,那么对她也任何没有影响。
她是一株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花盘固定朝东,不需要再跟随太阳。又或者说,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太阳。
所以对于斯然来说。
我确实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更何况,我还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做不了任何人的太阳。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好像被抽干了身上的力气,连基本的日常活动都没力气进行了。国庆期间的邀约,也全都推掉。
我像脱水的三体人,瘪在床上,瘪过一整个国庆。
然而我到底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忘记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时候,我想斯然了。
想念来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我甚至一度后悔借口不见斯然。
同一时刻,我收到了斯然的消息。
斯然:[今天也和朋友在外面玩么?]
我想说我其实并没有和朋友出去玩,那都不是真的。而现在我想你了,这才是真的。
但这样一来,又让斯然如何自处呢?
我曾经用看似无法拒绝的理由,推脱了她的请求。如果她因此而多想,觉得我是因为不想见她、才对她说谎的呢?
那样的话,误会可就大了。
唉。果然人只要撒下第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谎去圆。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对]
斯然:[玩得开心么?]
我:[还可以吧]
发完消息我的手无力地垂在床上,更加自厌和自责。如果不是我的别扭,也许我已经带着斯然在苏市玩了好几天了,哪还用像这样隔空对话。
天几乎是一下子就阴了下来,窗外下起了大雨。少了天光,室内愈加昏暗。
哗啦啦的雨声里我进一步想,要是当初让斯然来了苏市就好了,这个天气很适合躺在酒店的床上投影看点什么。可惜了。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直往寝室的阳台里面扑,我想起阳台上还晒了几件衣服,不得不翻身坐起来去收衣服。
收衣服的时候我随意往楼下扫了一眼,看到雨幕里有一个女生,她的伞好像是被风吹落了,于是她正在向那把伞走去。
雨下得太大也太密了,甚至在地面上溅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以至于我完全看不清楚女生的脸,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轮廓。
我没有进一步细想,只是觉得这种极端天气,伞被吹翻了或是吹走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收完衣服我就往室内走,开始把衣服分件叠好,以放进储物柜里。
只是叠衣服的时候,我总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慌乱得不行。
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个捡伞女生的身影。
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亲近感。
快把衣服全部叠好时,我突然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整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被命运击中了那般,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你往前走,于是——
来不及换鞋,我径直推开门往楼下跑。
下去到宿舍门口,楼前空荡荡的。
泼天的雨幕中,什么人都没有。
我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心想我真是想太多了。
斯然现在正在京市待得好好的吧?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呢?
一阵风吹来,裹着雨水泼向我。我抹去了一脸的水珠,挪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转身,走上楼道。
然后重新,瘪回床上-
国庆快结束的时候,学姐约我出去吃饭。
国庆期间她也选择了留校,几次约我出去,我都婉拒了。
眼看假期快结束了,我终于不好意思再推脱,答应了她。
我们约在学校后门的美食一条街,找了家口碑还不错的韩国烤肉店。
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学姐跟我告白了。
那是一大番话,像用口语写了封情书。
我听得很茫然,但大概还是领会到了学姐的意思。
大概就是说,她对我一见钟情,希望我接受她。
我恍然大悟。
所以做满笔记的课本,有了原因。
所以生理期的红糖姜茶,有了原因。
就连她朋友圈发的,“偷偷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既想让她知道,又怕她知道”,也有了原因。
学姐不知道我有女朋友,自从暑假ktv里那件事之后,我打消了在任何地方分享斯然的念头。
我没法不让身边的人对斯然指指点点,那我就只能从源头上掐断让她们指指点点的机会。
我是如此迟钝的人,竟完全没觉察到,学姐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可是怎么办呢。我的心早就给了斯然了。
我于是拒绝了学姐,但也没抖出斯然。我只是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正在追求。
学姐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很礼貌地说:“没关系,谢谢你跟我坦白,是我没有了解清楚。”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低下头去喝果汁,果汁被喝空了,发出“空空空”的声响,我也不好再咬着吸管了。
学姐就笑了:“没事,你不用替我感到尴尬,也不用想什么话安慰我。”
她顿了一下,又调侃似的说,“原来是她啊。我早该猜到的。”
“什么?”
学姐:“一个人心里如果有喜欢的人,表现出来的状态会很明显哦。”
“比如说我发现你,很注重和其他女生保持距离,和你表白的不管男生女生,你全都拒绝了,一点情面不留。”
“只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之前还以为……”
说到这里,学姐又笑着摆了摆手,“没事,算了。”
“那我们,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吧?”
“抱歉啊学姐……还是不要了吧。”我挠挠头。
学姐的眼神有点闪烁,“这么决绝啊……看来你是真的好喜欢她。”
“好吧,那就双删吧,这样也算体面。我没有那么大度,能够祝你和她幸福,不过我是真喜欢你,我希望哪怕你最后跟她没有在一起,自己也能过得很好。那么就,回见啦。”
我点点头,和学姐分道扬镳。
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摸了摸心口。本来以为,以我的性子,大概会对学姐有一点愧歉之情。毕竟她曾照顾我是真的。
但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的一颗心酸胀发闷,只因为充满了对斯然的愧歉。
我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了学姐的好意,一个暗恋者的好意。
这是不是算一种背叛呢?
我不允许自己背叛斯然。
哪怕是一点点,我也觉得那是对斯然的不忠。
毕竟斯然……是那样好的人啊。
她值得我全心全意去爱她,我也必须全心全意去爱专注于她。否则那简直就不配为人。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告诉斯然,祈求她能原谅我。
拿出手机,戳进和斯然的对话框。
“宝宝”的备注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心情似乎不那么沉重了些。
——人总会被一些心有灵犀的瞬间打动。比如我想找你时,你也想找我。
我想等斯然说完,再决定要不要马上把这件事告诉她。
如果她今天心情特别好,我就改天再告诉她。我不想毁了她的好心情。
但我等了好久,“对方正在输入中……”也闪灭了好几次。
最终。
新的消息跳出来。
[我们分手吧]
我愣住了。
我有点茫然。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苹果核,僵在原地,皱皱巴巴,面目丑陋。
最后失去力气,蹲在地上,痛苦得缩成了一团。
我果然是,配不上这份爱的吧。
第26章 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我:[我们分手吧]
姜伶:[好]
好一个“好”。
我预想过姜伶很多种回复,唯独没想过,她会只回一个“好”字。
难以置信姜伶能够这么果断这么决绝。
这时候我发现我自以为的平静原来是这样虚张声势,只是这么一个“好”字而已,我的心就又开始酸胀发闷起来。
这种感受令我意识到,我心中似乎还是有点关于被挽留的期待。
似乎如果提分手而不被挽留,那么便意味自己着在这段感情里是没那么重要的,甚至是根本就没有被爱过。
我于是又问姜伶:[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姜伶:[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也很符合姜伶的性格,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不负责也不承担。
我不想姜伶被分手得不明不白,准备向她解释,近乎自作多情。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一颗心像是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想要逃离,一半又想要抓住她。
可我不能回头,不能再给自己任何希望。
我只能用力地把一个又一个字敲进屏幕,近乎自虐。
我:[好吧,你不问,那我主动告诉你]
[我受不了你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了,你说爱我,我却感受不到你持续的爱,我觉得你的爱好像潮水,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很远,从来就抓不住]
[每次你对我说完一腔情话,又要把我晾在那里好久,而我呢,我就抱着你说的情话,哄着自己骗着自己说,你对我的爱没有消失,你还是很爱我的]
[但实际上呢?有多少次,你把我的消息一晾就是一晚上。消息不回,电话不接,现在连面也不见了]
[真正爱你的人会舍得对你忽冷忽热么?只要这样想着,我就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我彻底坚持不下去了,我好累]
大段大段的文字,几乎是一气呵成,只是敲完这些对话,泪水已经糊满整张脸。
这些话我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现在竟毫无障碍地宣泄了出来。全部。
这一次姜伶那边隔了很久才回复:
[这些感受,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的这些,我根本,不知道……]
我:[我说不出口,我觉得这是幼稚是不成熟的表现,我怕说出来,会让你反感,最后失去你]
姜伶:[我也是这样想的,也怕被你嫌弃幼稚不成熟,也怕失去你]
[所以你也这样想,我也这样想,最后终于坦诚的时候,就是彻底摊牌覆水难收的时候了]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就连呼吸也变得刺痛不已。我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眼泪直往外涌。
我久久看着那句“也怕失去你”,感到大脑一度宕机。
这是什么意思?姜伶为什么会怕失去我?从来掌握主动权的,不都是她吗?
是我卑微地匍匐在她脚下向她乞求爱。而她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好像训一条狗。
我意识到我一叶障目。
我意识到我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这段感情已经像一辆故障的汽车,无法刹住,向着崩坏狂飙而去。我们都没有余力再去捋这段缠乱如麻的感情,就只能合力,把那辆卡在悬崖上的车,往下一推。
这样大家,就都轻松了。
最后姜伶问:[能不删好友么?]
我:[要删的,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从来不保留前任的联系方式]
[现在我也是前任了]
我的心和指尖在一并颤抖。
每敲一个字进去,就是在我心里扎上一刀,把这段感情血淋淋地捅碎捅烂。
可我好不容易才撕碎了我的不舍,走到了这一步。我怕自己回头。
于是我只能一刀又一刀,亲手捅烂这段感情,直到千疮百孔,直到血肉横飞,再无转圜的余地。
又一次,姜伶隔了很久才回复,恳求似的:[那你是例外,好不好]
我泪如雨下,几近反悔。
世界上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之一就是,目睹从来在你心里姿态很高的人,用着恳切的语气同你对话,几近哀求。
干什么啊。都要分手了,干什么要说得这么情意绵绵,好像我在你心里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例外,我们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我不过是你众多前女友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找到新的人代替我。等到她同你问起我时,你也只会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我那个前任啊……”
仅此而已。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不是也知道吗?
但我鬼迷心窍了。
我是附在我身上的鬼,我看着自己抬指打字回复:[好]
于是我和姜伶就这样分手了。
变成了礼貌的躺列之交。
聊天记录也停在了我那个“好”字上。
又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呢?
我还年轻,我们才十八岁。
这段感情,在我们生命中占据的份量,连十八分之一都没有。
我们很快就会拥有新的女朋友,对彼此说过的我爱你也同样会对新人说,亲吻过彼此的嘴唇也同样会覆在新人的嘴唇上。
会这样的么?会这样的吧!
又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啊!
登上游戏,戳进带小红点的邮箱,姜伶的邮件赫然在列。
附了一段小字:[谢谢你陪我158天,祝你一路顺风]
邮件里零零散散塞了点游戏金币和道具。
我没有领取邮件,只是戳进侠侣关系栏,按下“斩断侠侣关系”这个选项。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
关掉电脑,翻身上床,把自己瘫成了一个大字。
我拿出手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我的脸上。
眼睛又干又涩,承受不了这个亮度,我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把亮度调低。
q.q、照片、备忘录……真要把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从生活中完全抹去,才会明白这是多难以进行的一件事。
修改备注,取消消息置顶,取消特别关心,删掉和她有关的q.q签名,删到q.q动态时,我终于没了力气,只是把和她有关的所有公开可见改成了仅自己可见。
接下来是聊天记录。我点开对话框,手指机械地上滑。
早安晚安,天气预报,日常分享,猫猫表情……我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几次点击“删除聊天记录”,都没能按下“确定键”。
我恨我的优柔寡断,恨我终于理性一次,决绝地提了分手,却又无法屏蔽掉自己的感性。
辗转去了相册。和她有关的照片很好筛选,因为全被我标注了个人收藏。
点进去,我的指尖抖得像犯了病。
最先看到的一张,是我们确定关系后的一张合影,姜伶穿着一身白得发光的衬衫,冲镜头腼腆地笑。
我记得那天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冰淇淋蹭到她衬衫上。
现在想来,那件衬衫还是我陪她去买的。
怎么就,这样了呢。
我的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
只要狠心一次。只要狠心一次就好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会很容易了。
别显得多深情多不舍一样,提分手的时候不是那么决绝吗?
我像个传销组织的头目,无休无止地给自己洗脑。
人若是和自己相处久了,总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逼自己,我就容易后悔。
终于我心一横按下了删除键。
旧的照片消失了,新的照片顶上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被硬生生地抽走了。
但这以后,我就删得很快了。
可每删掉一张,我的心就空了一分,直到最后,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成了个筛子,四面八方都在漏风。
最难的是她发来的情话,她喝醉了在语音里含糊不清地说喜欢我。
在被冷淡的那些日子里,我就靠它们来聊以慰藉,现在它们却成了必须清理的垃圾。
每删掉一次,就像是把我的心剜去一块。
我好像在杀死我自己。
做完这些,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寝室没有开灯,静得可怕。
在死一般的静谧里我得以沉浸地感受痛苦。
我缓缓弓起背,蜷缩在床上。
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被踩扁的易拉罐,像所有被丢弃的、不再被需要的东西那样。
膝盖抵着胸口,手臂环抱着小腿,整张脸埋进膝盖。我的身体在发抖,从指尖到脚趾都在颤抖。
牙齿不住地打战,我试图用被子裹住自己,但凉意依然侵入骨髓。
床单是冰凉的,被子是冰凉的,我也是冰凉的,什么都是冰凉的。
即使我把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寒意沿着脊椎往下爬,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绕着我的每一只脚趾。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自救。
给程见熙打电话啊!被她狠狠地骂一顿!
去买点啤酒回来喝吧!电视里失恋的人不是都要喝酒的吗!
可是我不想动。我不想动。我只想保持这个姿势,任由自己像一块石头那样风干风化。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好像睡着,又好像清醒。
天黑了下来。我是被饿醒的。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出门觅食。
我觉得好好笑,我竟然还有食欲。
我以为我会像电视里失恋的那些人一样,丧失食欲不吃不喝。
现实生活怎么这么好笑。明明心已经坠底了,胃还在昂扬着。
我尝试不去管它,但它发出的抗议声回荡在寝室,如此聒噪。
我只得翻身坐起,沿着梯子爬下床。
落到地上,把脚伸进拖鞋里,走两步按开灯,门背后的贴挂式穿衣镜映出我红肿的眼睛。
我庆幸整个国庆期间,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毕竟我没有力气去解释,我的眼睛因为什么发红发肿。
推开门,冷风迎面砍来,钻进我的衣领,像吸人骨髓的精怪一样夺走我的体温。
我惊觉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去到中心广场上,假期还没结束,学校里的店铺大多店门紧闭。
我在唯一开着的一家便利店里,随手买了桶泡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电视剧里也确实没有骗人。
对于失恋的人来说,口腹之欲显然已经不重要,能够维持生命体征就够了。
在柜台等着结账的时候,我看见一对情侣在挑选冰淇淋。
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淇淋,不知道怎么想的。
可是那女生踮起脚尖,另一个女生笑着把冰淇淋举高。
我眼睛又湿了。
揣着泡面桶回了寝室,吃完泡面,我感觉好像好受了一点。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胃告诉我已经吃饱了,但我的脑子告诉我还想吃。
我又出了一趟门,去便利店打包了很多零食。很多很多。
回了寝室,我重新坐到电脑面前,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幽幽地吃着零食。
我吃到饱,吃到撑,最后吃到蹲在卫生间里吐。
吐完漱了口,我又继续吃。
我不知道我的食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难以餍足。
好像把胃填满了,就能把心里漏风的那个窟窿也填满。
吐到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了。
喉管被胃酸腐蚀出滞涩感,溢出来的酸蚀味让我感到自己更接近于生物,而不是人类。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打开了电脑,登上《侠缘》。
然后赶在胃液又一次上涌之前,领取了姜伶寄来的邮件。
——按照《侠缘》的游戏机制,如果我不领取这封邮件,三十天后,这封邮件就会被原路退回。
这就意味着到时候,姜伶会再一次被唤醒关于分手的记忆。
分手是真的,爱过也是真的,何必让她三十天后再被伤害一次。
刚领完邮件我又接着吐。
呕吐物泄出去,悲伤灌进来。
这一回吐完,翻腾的胃袋才终于消停了。
关掉电脑,关掉电脑。
回床上去,回床上去。
我的身体这样发出指令。
就在鼠标光标移到退出游戏选项上的时候,密聊声突然叮一下响了起来。
布丁快跑:[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哦,需要聊聊吗?]
第27章 最近还好吗
布丁快跑:[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哦,需要聊聊吗?]
放在平常,我会觉得布丁快跑这句话过于悚然,像在我身旁装了监控。
但当时,我没有更多的脑容量去处理这个信息,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
布丁快跑:[你的签名太明显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游戏界面,头像底下的个人签名栏,挂着我新换的签名。是伤感非主流那一挂的。
在那个中二年纪,人们总是习惯在失恋之后做点什么表示,有可能是改掉情侣ID,也有可能是换个纯黑头像,似乎非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失恋了不可。
我也免不了俗。
只是成年后,大家对自己的情绪都自顾不及,更不会拿着放大镜去研究别人的情绪了。我在游戏里这么多亲友,在我改掉签名后前来过问的,也不过只有布丁快跑这一个人而已。
布丁快跑:[你想聊聊吗?]
说实话,我是想聊聊。
交浅言深也无所谓。我只是想有个人聊聊,随便谁都行。
而且第六感告诉我,布丁快跑确实是能够跟我聊这些的人。
说话的欲望和失恋的情绪一起在心里翻涌,我抬手想要打字。
布丁快跑:[别打字啊]
[方便打电话吗?]
我愣了一下。
她……倒真像是在我这儿装了个监控似的。
我:[好,我打给你]
这通电话持续了快三个小时。我把我和姜伶的过去,全都告诉了布丁快跑。
一个我不知道姓名,没见过面,也不确定三观是否契合的网友。*
布丁快跑的声音很温柔。大多数时候我说,她听。
她说得最多的是“嗯嗯”“我懂”“我在听”“然后呢?”
一个人如果温柔,耐心,包容,那么就会从她倾听的态度中体现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简短的、不超过三个字的词汇,给予了我说完这个故事的动力。
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受多了。这段感情太过沉重,现在说给另一个人听,就好像把痛苦也分给了另一个人。
这窒息的重量,我不再一个人承担了。
说完之后我沉默了,把说话的空间留给布丁快跑。
像一个写完了故事的创作者,等待着读者对这个故事加以评价。
我联想到之前跟程见熙说起这件事时,跟程见熙大吵一架。
又联想到在某瓣小组上求助后,收到的那些评论。
然后我发现,我在害怕。
我发现这段感情虽然以分手收场,但它在我心里依旧是珍贵的。
但在别人那里,它可能就只是个恋爱脑错付真心的脑残故事。
我害怕听到别人贬低它。
害怕这段感情在别人心里是不值一提的。
害怕从布丁快跑口中听到某些评价。
然而布丁快跑没有做出任何主观评价。
她只是跟我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她不是我,所以无法代替我对这段感情做出评论。
我感动得快要哭。
是啊是啊是啊,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不需要听到别人讲,我或者姜伶在这段感情里多么恶劣。我只是需要倾听,需要安慰。
布丁快跑说完这些,又说,如果没那么快走出来,以后还可以继续找她。她随时在。
就这样,我和布丁快跑之间,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在我最接近坠入深海的时候,布丁快跑就是飘来的一块浮木。
我紧紧抓住了这块浮木,赶在被溺死之前-
我是失恋了,但地球不是围着我转,日子还得继续。
我还得早八,还得上课,还得应付青年大学习,以及一堆屁用都没有的实践报告。
不变的日常里倒也产生了变化。
——我开始和布丁快跑一起玩游戏。
大一的课很满,晚上还有晚自习,常常要忙到晚上八点过后才有自己的时间。
这个时间,也刚好是布丁快跑上线的时间。
一开始,只是每次上线时,都会收到布丁快跑的密聊,问我要不要一起打竞技场。
我从来都是答应的。
哪怕有时候,其实不那么想打竞技场。
我只是很想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总是很快乐,天然就具有一种感染力。
一边打游戏一边听着她在耳机那头唠嗑,我会短暂地拥有好心情。
答应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布丁快跑会直接跳过询问的环节,直接邀我组队。
我越来越确定,布丁快跑确实就是天然就很容易快乐的人。
游戏里她最喜欢挂在嘴上的就是“哈哈哈”,输了也从没发过脾气;游戏外她也从来不分享有负能量的事情,好像什么烦恼都追不上她。
和我形成两个极端。
她很受欢迎。一起打竞技场,除了2v2我们还会打3v3和5v5。
常常打完过后,一起打的人都会主动说,加个好友,下次还一起玩儿。
虽然她们同时也会添加我的好友,但我知道那只是顺道,她们想加的人从来就只有布丁快跑。
没人不喜欢和快乐的人待在一起,自己也快乐的人总是有让别人也快乐的能力。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玩,好像全世界的阴霾都被自己甩在了身后。
这样养成习惯之后,每天晚上玩两三个小时到寝室熄灯,和布丁快跑互道休息,然后倒头就睡,竟然也没空内耗了。
我被布丁快跑的快乐感染,常常会产生已经从失恋里走出来的错觉。
然而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躺在床上空想,和姜伶的那些记忆在黑夜里朝我涌来。
我总是忍不住告诉布丁快跑,说我又想她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总是会怕她会烦我。
没人愿意一直接收负面情绪的吧?
但她从没有一次对我表现过厌烦。她如果醒着的话,当即就会回我,然后问我需不需要聊聊;她要是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复我。
这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
我感到自己对布丁快跑的依赖越来越深。
奇怪的是我并不为此感到惶恐。也许是在这段关系中,布丁快跑呈现出的形象实在太过稳定可靠,让我从未想过会失去。
但我的心还是在漏风。风一吹,数不清的孔洞就呜哇呜哇地响。
我想我错了。在这以前,我常常认为失恋只是一场下过就算过去的暴雨。
在我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里,失恋的角色们也总是拉上三五好友借酒消愁。喝高兴了,就跑到窗台边上振臂高呼一声“今日方知我是我”,就此把这段感情埋进坟里,像把垃圾文件拖进回收站里格式化了一样,转头就能投入到新的恋情中去了。
然而经历过我才知道。
失恋是回南天,在一场猛烈的入侵后潮湿掉屋内每一个角落,就算回南天褪去,也会留下发臭的衣服,腐蚀的地板,无孔不入的霉味。
于是我在快乐之余,也总是不住内耗。
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回想,开始复盘。
我开始咀嚼姜伶的那通话,咀嚼那句“我也怕失去你”。后知后觉。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多可笑啊,在这段感情里,我们都爱上了自己的想象。
我们都把自己放得太低,而把对方捧得太高。
于是我们在这段感情里都变得自卑、失去自我、予取予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闯入了“如果”这个句式:
如果我更坦诚些就好了。
如果我更早把话说开就好了。
如果我足够成熟会引导人就好了。
如果这些如果句式真的成立,也许我们就不会分开。
如果。把不可能的希望假设为可能,在幻想中寻求虚拟的慰藉。
多么万恶的句式。
但就是这样虚拟的慰藉,让我在想到它的时候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失恋之后第一次,我感到死去的身体中被注入了鲜血,再次鲜活起来。
仿佛读到悲剧结局的读者,被告知悲剧结局只是故事的if线,而那个圆满结局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
怎么能不心动、能不雀跃?
一连好久,我都压抑不住这个念头。它像培养皿里的细菌,在我心头疯狂滋长。
我知道我想干什么。
人这种复杂的东西,虽然总是做出超乎自己意料的行为,但也不至于对自己完全没有了解。
但我知道这不对。
我已经迈出了分手这一步,我好不容易才迈出这一步。
如果在这时候回头,会有极大的可能踏入万劫不复。
但我抑制不住自己一颗心的颤抖,在颤抖之下用同样颤抖的指尖输入并搜索,“分手后再复合会有好结果吗”。
跳出来的结果有好有坏,大部分都在劝不要,说分手的结果大概率还是重蹈覆辙。
但这和买彩票一个道理。都知道彩票的中奖率很低,仍然会押上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例外。
高估运气而低估风险,这或许是人性。
而我无法抵抗人性。
复合的想法像吸饱水的海绵,在我心里逐渐膨胀。
我开始止不住地幻想。幻想我和姜伶没有分手,甚至幻想我们一起毕业、一起走入社会后,感情依然稳定。
我感到自己的理智逐渐被蚕食。
但至少被蚕食的理性还在坚守阵地。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如果”只是你的假设,是你美好而虚幻的想象,它并不客观存在。
回头了你们就不会重蹈覆辙吗?
你忘了那些日子里,你是怎样被折磨、怎样内耗的吗?
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她还在原地等你呢?
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这些幻想这些憧憬,不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我感到自己被撕扯,被一张希望与绝望的网紧密缠住,动弹不得。
我幻想着那条“if线”的美好,却又对重蹈覆辙心生恐惧而不敢迈出这一步。
我就在这反复的推拉中继续度日。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我从大一升入了大二。
甘市室友已经换了男朋友,而我还在为姜伶伤神。
时间确实消解了一点失去姜伶的痛苦,然而我那颗心依旧在漏风。
大多数时候我的心都很平静,但总有那么一刻,它会突然变得亢奋或是哀伤——因为想到姜伶的缘故。
到了圣诞节这天,路过学校校园广场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路演。
“明明你也很爱我,
没理由爱不到结果,
只要你敢不懦弱,
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是首很流行的歌。我也不是第一次听。
按理说我不该呆在原地,走不动路。
但此时此刻,我就这样被这首歌击中了。
因为这首歌的缘故。
我又想姜伶了。
我想起她跟我提起一辈子。
我响起她说完内人又兀自害羞。
我想起鄂尔多斯草下的坦白,那颗草莓糖。
我想起两颗心靠得很近时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快感。
我们明明相爱的啊。哪怕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但我们的想象中也总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我们不是么?
我们只是在表达爱这件事上,还不够成熟而已。
但相爱,就已经是多困难的事了啊。多少人,根本走不到相爱这一步,恋情就要无疾而终。又有多少人,明明说着相爱,却在背地里干着对不起对方的事情。
我们相爱,就已经比多少人都要幸运。
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人却要分开呢?
我不接受。我不想接受。
歌已经唱完了,唱歌的人原地鞠躬,随后开始下一首歌。
我的耳蜗里却还是那首歌的旋律。
是的。
我和姜伶,只是欠缺磨合。磨合一下就好了。
不该就这样收场的啊。
我在原地踱步。
我戳进了沉寂已久的对话框。
天知道这段时间,我戳进来多少次。
我打出一段话,转瞬它们又被删除的光标吃掉了。
我又打,如此往复。
我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心里那匹马还在向着悬崖狂奔,但尚有被勒住的余地。
我知道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我知道如果我还要脸,就不该再回头。
可我的心跳得很快。
分手以来又一次,它们跳动得如此鲜活,上一次还是在这个想法第一次产生的时候。
身体在向我传达,它喜欢这种被证明“活着”的感觉。
我的手在发抖,额头也在冒着虚汗。
因为兴奋,也因为羞耻,和恐惧。
我被这几股情绪压得脱了力。
最终,那条消息还是彻底挣脱了缰绳:
[最近还好吗]
删掉我想你了,压抑住我所有的思念,我的妄想,我的不甘,我的期许与惧怕。
只是想问你一句。
最近还好吗。
你看到了吗。
回答我吧。
什么都好。
求你了。
第28章 从爱着,到痛苦地爱着
消息刚发送出去,我就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砰,砰,砰。
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我是如此紧张。我既害怕姜伶回复,又怕姜伶不回复。
等待信息的那几分钟,时间仿佛死掉了,它不再流动,每一秒都是难言的煎熬。像锅里炖着菜,水已经烧干了,菜却还没烧熟,只能干巴巴地生煎着。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连带着我覆在手机壳上的指尖,也酥麻起来。
像过了电那般,我的大脑也随之一颤。
我没有马上把手机拿出来。
我捂着手机,快步远离还在看演出的人群,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第三教学楼。
似乎还不够,我又从第三教学楼走到了第五教学楼。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几下。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猛烈。
天已经黑透了。
第五教学楼前,树木枝叶交错,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高大。
风穿过树梢,带起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几片枯叶被吹飘落,轻轻拍打在地面上。
路灯在楼前投射出根根昏黄的光柱,一只飞虫在光中盘旋飞舞,格外孤独。
步履上的操劳似乎抚平了心口的紧张。我停在路灯下,终于有勇气拿出手机。
姜伶:[说实话,不太好]
[我很想你]
[你呢?]
我在脑子里脑补过姜伶的很多种回应。
比如装死不回复,比如回我个问号,比如直接把我删除拉黑。
在我预想的几十几百中回应里,没有一个回应是——
我很想你。
我感到血管泵张,血液奔涌直达四肢百骸,双腿骤然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轰鸣。
啊。是了。我兴奋得几近耳鸣。
我的大脑像是被点燃了,理性被烧成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很想你”。
我承认在看到“我很想你”这几个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过去是怎样分开的,未来又将走向什么结局,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了。
有这句话就已经够了。
——“我很想你。”
这和“我爱你”有什么区别?
我依然固执地相信,两个人只要足够相爱,那么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而现在,姜伶对我说,她爱我啊。
我抚上我的心脏,确认我也还在依恋姜伶。
我这颗年轻的心脏,曾因为和姜伶分开而沉寂,现在它又暴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竟然是如此缺爱、又如此没有骨气的人。
我彻底认清了我自己。
我需要这份爱。
我要死死地牢牢地抓住这份爱。
尽管这段爱曾让我鲜血淋漓,曾让我郁郁寡欢。但只有在这段爱里,我才品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我知道我被冲昏头了,我知道我一点也不理性。可是谁在爱里还能是理性的?
放纵自己吧!魔鬼在心里嘶吼,在咆哮,在跳着血腥的舞蹈!
不,这不是魔鬼,这就是我啊!
我于是输入,发送:[我也很想你]
那边几乎是秒回:[你现在能接电话吗?]
我:[能]
姜伶:[好,那你找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我有很认真的事要跟你说]
我:[不用找,现在这里就可以]
语音电话弹了出来,滑动接听键,姜伶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来,颤抖得不像话:
“斯然……我们和好吧?”
嘈杂的世界按下暂停键。
空气流动的声音,路人谈话的声音,自行车路过的声音,全都不见了,消失了。
一切都。归于静寂了-
我和姜伶就这样和好了。
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那头,我在电话这头。我们对彼此坦白了很多。
那几个月里没有说的话,好像哪怕推迟到第二天都会过期似的,非得挤在一块儿说了才足够。
姜伶说,分手之后,她有一整周的时间,一直在循环听《少女的祈祷》。
也许是因为圈子的缘故,姜伶身边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滥情,她没有能理解自己的朋友,于是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消化这段感情。
我听着姜伶说这些话的时候,比自己在承受失恋还要难受。
我想起我好歹还有布丁快跑可以倾诉,可是姜伶呢?她是个胆小鬼,遇到事情只会往心里藏,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但同时我又有一种难言的快感:似乎听见姜伶这么痛苦,才觉得这段感情被尊重了——而如果她不那么痛苦,那么她在这段感情里付出的真心就不足够。
我被这病态的快感吓到,但这份惊吓很快便被姜伶接下来的话冲走了。
姜伶很抱歉地跟我说:“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我那时被复合的剧烈欢喜冲昏了头脑,就算姜伶跟我说什么我也能接受的。我于是说,你直说就好了。
姜伶就说:“其实在和你分手之后……我有去找别人……就是觉得,反正你不要我了,我跟谁都无所谓了这样。”
“但是我没想到我完全接受不了别人。我会下意识地进行比较。就会觉得别人哪哪都不如你。”
“所以你看,我其实……也没有多坚定。我必须跟你道歉。在你之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另一个人。”
我一颗心跳动得更快。
太阳穴在突突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冲撞,像是马上就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喷涌出来。
心脏像是要从肋骨间挣脱出来,跳到我的手心里。让我亲眼看看它到底有多狼狈,又有多兴奋。
这让我呼吸急促,站立不稳。
在姜伶看不到的电话这头,我笑得很夸张,嘴角完全咧到了耳根。
我想如果被路过的校友看到我这样笑也太奇怪了,只好从路灯底下换到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但还是止不住地笑。
没有举着电话的那只手掩着脸,直笑到一整张脸都倍感僵硬。
我知道姜伶是在请罪,在为她在分开之后没有忠于我而请罪。
但我的重点完全歪了。
是的啊。就该是这样啊。
我和姜伶,就该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再不能和其他人好!
我们就该彼此侵占,就该一共沉沦。就该绞死在一块扭曲生长,哪怕互相把对方熬死了熬干了,身体的残渣也是该混在一块儿入土的。
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迷狂的兴奋。我兴奋而又想起鄂尔多斯星空下姜伶的自白:
“就感觉你太好了……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我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乐——姜伶说的话应验了,作用到了她的身上,从此以后,她只有我并且也只能有我了。
我甚至阴暗地感到惋惜,离开我之后,姜伶就谈了一个么?
——她应该多谈几个才是。
多谈几个,然后又一次次谈崩,这样她就会发现,她只该在我身边,也只能在我身边。
我十九年来接受的教育都告诉我,这快感是不对的,是病态的,但我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快感中,如痴如醉,如醉如狂,难以自拔。
我感到一种极端的兴奋。我想起活着,想起成瘾,响起壁画上交.媾的罗马人。
我想天下的至乐也不过如此吧。
活了十九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我其实有些惶恐,我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我的父母没教,书本上也没写。
但我却确定了一件事:我不能没有姜伶的爱,哪怕这份爱并不成熟。
我们接受的教育总是在讴歌爱的伟大,然而只有真正处于爱之中的人才会发现,爱会让一个人变得卑微又发狂,心甘情愿地戴上枷锁变成奴隶,却又想挥动铁链,用力绞住对方的颈脖。
关于这段感情最后的走向,我那时候就已经觉察出些许端倪,但那端倪转瞬就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我可以不要我的自尊不要我的自我,我只要姜伶喜欢我。
我知道这或许不健康,我知道我或许正脱离既定轨道朝着可怕的未知狂飙,但我别无他法。
哪怕这趟列车的前方就是悬崖,也总好过列车驶过,我被留在原地,独自面对这一片没有回声的旷野。
我十九岁的生命太过浅薄,承载不住那样无边的孤独。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早就书写好的命簿。
注定沉沦也好,注定毁灭也好,这是我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我通通接受了。
如果这是不对的,如果这样去爱会被人判为神经病,那我就接受自己是神经病。
如果能被姜伶爱着的话。
我一点也不介意做个神经病-
和姜伶复合后,这一谈,就是许多天。
对于第一次分手的原因,我们虽然没有针对性约法三章,但也有在心里复盘总结原因,再不约而同地反馈在行动上。
那以后姜伶再没有弧过我,偶尔确实忘了理我,也会回头跟我解释。
这让我十分欣慰,并日渐心安。
我也常常用确定的口吻告诉姜伶:我爱你。
我已经意识到姜伶是真正的胆小鬼,甚至可能连幸福的勇气都没有。
我必须把我的爱强行塞给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爱她,让她在上百上千句我爱你中确认自己是被爱的,以此汲取哪怕是那么一点幸福的勇气。
在这段爱里我们都不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直都不会成长。
直到又一个周年纪念日,在朋友圈里拍了纪念照,附文案“期待下一个一年”。
我才意识到,我和姜伶,已经在一起一年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谈了一年的恋爱是什么样子的,但在我和姜伶这里,感情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暂停在了我们感情最炽烈的时刻。
我们仍然像刚复合时那样,热情如炽,如烧如焚。
一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甘市室友的男朋友已经换了两个了,我们寝室的单身行列也已经从四个人缩减成两个了。
我莫名其妙成了整个寝室里爱情长跑最久的,室友们知道之后惊呼:“一年啊!你们要是异性恋的话,都可以结婚了!”
“才一年就结婚?”
“谈了两三个月就结婚的不也挺多的,还有闪婚的。”
“不结婚也挺好的,这样就可以永远热恋了。”我笑着说。
室友就“哦哟~”一声:“你们女同是不是都这么浪漫?”
我摊手:“什么刻板印象。都叫你们别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百合bot了。”
但嘴角还是,不可抑制地勾起。
一次我过去苏市,去姜伶的学校找她,被她带到寝室小坐。我看不下去她乱乱的床,就顺道踢掉鞋子,爬上梯子,帮她理了理被褥。
这一幕被她下了选修课的室友撞见,面上故作云淡风轻,然而彼此间你给我眼神我对你努嘴,眉来眼去得旁若无人。
我和姜伶前脚刚出门,就听见门后爆发出几个女孩子的声音:
“好——贤——惠——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拉着姜伶小跑着走远。
猛一回头,姜伶果然在偷笑。
她松软的刘海在额前一跳一跳,完全掩不住那双笑眼。
清澈极了,像汪着活水的泉。
我被那双眼迷得晃神,回过神来还是瞪她一眼:“不许笑。”
姜伶就收起笑来:“我没笑,没笑呢。”
结果没憋住,破功了,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喜欢笑是吧。”我龇牙咧嘴地在姜伶手背上拧了一把,她连连往后躲,“哎哎哎不笑了真不笑了。”
我知道我手上并没有用力,也知道姜伶做出这么浮夸的反应是在配合我表演。
我心情颇好,停下动作,重新牵起姜伶的手,向宿舍外面走去。
我和姜伶的感情已经很长久也很稳定了。
那短暂分开的月余,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认清彼此的重要性,好整理后再出发。
在一起,分开,复合,磨合,这以后就是在一直一起,以一辈子为单位。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直到命运的车轮碾向我们,直到我们再一次重蹈覆辙。
现在我二十五岁了,站在这个年纪回头望,其实连我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十九岁的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段感情,为什么离开了又要回头。
它确实有它的可取之处,但值得为它承受再一次受伤的风险么?
我只能归因于,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太过贫瘠,甚至还不如一张游戏地图大。
而姜伶的爱照了进来,使我贫瘠的生命在某个瞬间煜煜生辉,这种感觉太迷人而让人沉溺,所以我才会想拼命抓住它,哪怕它带来的痛苦甚至与快乐对等,哪怕它会吸食我的生命。
人在未接受社会淘洗的时候,是不会用权衡利弊的眼光去审视爱的,于是理性总是被感性压制,于是爱就爱了就这样了,哪怕痛得灵魂分崩离析了也只是从爱着变成痛苦地爱着,甚至在痛苦中变得恋痛。
而当我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因为恋痛太久,彻底走不出去了。
第29章 不见面的告别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趁着学校排课终于减少,你开始找实习。
当你第二十一次从面试官口中听到“回去等通知吧”,你终于意识到,你并不是特别的。
你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你,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一直以为,你虽然没有惊才绝艳到年少出名的地步,但总归有点小小的才华,不至于沦落到毕业即失业。
你陷在这样美妙的幻想之中,花费了两年的青春去谈恋爱,去打游戏,唯独没有提高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竞争力。
这本来无可厚非,大好的青春本就该用来体验——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竟已经变化到这般田地的话:
遍地黄金的时代已然过去,在这个劳动力过剩的时代,“我们需要两年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不再是个段子,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真实案例。
而今幻想坍塌,你意识到一千多万名大学毕业生,哪个挑出来没有点小小的才华?哪个挑出来不是独一无二的?
但就业市场如此冷硬,要么实习经历,要么背景关系,总要有一项是过硬的吧。
什么,没有?好的。没事。别放心上。双向选择。后续联系。下一位。
或许你唯一的优势,就是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肉.体,这是996甚至007的绝佳一次性耗材,正满足各大企业即用即抛的打算。
可是和你一样拥有年轻肉.体的一次性耗材,每到毕业季,各大高校都能吐出来上千万。旧的耗材还没派上用场,新的耗材又流入了市场,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那一千多万名毕业生没什么两样,同样焦虑,同样迷茫,同样对自己寒窗十余载的意义感到怀疑。
你终于意识到,毕业之后自动月薪过万只不过是大学生自我安慰的意.淫,实际上三千一个月单休还不交五险一金的工作都需要和名牌大学生争抢。
象牙塔在你身后轰然坍塌,飞溅的尘土扎进你的眼睛,你痛得哭了。
这是社会大学对你的第一次教育,比学校的教育残酷太多。
但你很坚韧,你从来没想过缴械投降。你还记得你和女朋友姜伶约定好了,毕业后你要去苏市发展,你们要在苏市拥有你们的小家。
苏市,国内数一数二的超一线城市,名牌大学生有如过江之鲫,要想在那个地方拥有自己的小家,只是优秀还不够,你必须非常、非常优秀。
还好你学历尚且不错,底子尚可,悟性也还算上乘,距离毕业还有一年多时间,你还有机会扳回一局。
于是你憋回眼泪,开始发奋卷实习。
数不清第几百次投递简历,终于给你博到一个实习机会:
游戏行业,剧情策划实习生。
你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无比珍惜。生存焦虑悬在头上像把铡刀,无需公司画饼,你自己就选择在公司留到深夜。
你像苦行僧一样,开启了学校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
姜伶察觉到你最近不对劲,在视频的时候问你怎么了?怎么跟她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陪她打游戏了?
你跟她说了实习的事,但你怕她担心,于是在这件事上对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反正实习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这样想。
实际上时间确实过得很快,毕竟大部分时间,你忙得晕头转向,一眨眼天就黑了,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一眨眼又要上班了,一眨眼一天又过去了。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好几次姜伶发来的消息,你都意念回复了。
顶着乌漆嘛黑的天色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你才想起来回她一句对不起,然后心力交瘁地献上解释。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没注意到姜伶主动来找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你也忘记你的女朋友需要定时吃药了——这款药的载体是语言,内容是“我爱你”。
你被实习榨干了一切,无数次回到宿舍你连洗澡的力气都快没有。你没有精力匀给其他,于是一些结果也是必然。
学习,学习。你满脑子装着这两个字,像被传销组织洗脑。
在务虚的教育里你游刃有余,在务实的社会生存技能里你一片空白。
象牙塔里的教育为你的思维烙下了钢印,你仍旧揣着学生思想,幻想着学习是稳赔不赚的买卖,幻想靠着出色的实习表现,拿下去苏市发展的筹码。
但你忘了,公司不是学校,开除你不需要征得你家长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两个月期限未满,你就被扫地出门了。
你看着被评为A的绩效,回想着L女士——你的上级,信誓旦旦跟你说,你一定能顺利通过实习考核,并在毕业后被推荐去苏市总部发展。
你纠结到底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的,你依然学生气地认为,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终于,你好像后知后觉明白什么了——在hr叫你过去办公室之前,L女士刚被调走。
那时候你才明白,公司不是学校,不是试卷考满分就必然有回报。社会上的资源争夺血腥暴力拳拳到肉,和修仙小说里杀人夺宝的区别只是不会有温热的血溅到你脸上而已。
忽悠你在离职证明上签字的时候,hr甚至贴心地跟你说,不用勾取能力不符这个选项,在协商一致后面打个勾就好了。
你望着那白色A4纸大脑空白冷汗直流,而她在一旁坐姿端庄面带微笑。如此体面、温煦。社会大学的钢印。
当初入职的时候,也是她跟你说hi我是Sarah,欢迎入职,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找我哦~你那时觉得她人真好真亲切,很像你某位同学。
拿着离职证明,走出公司大门,薄薄的一张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
社会大学又一次对你进行了教育。你很痛。
天早就黑了,你总在深夜下班,早就忘了已经多久没看见过晚霞。深蓝色的*天空好像倒扣的釉瓷碗,你不知道同一片天空下,有多少人被一同扣在这碗里。
你茫然地走到公交车站,孤独地坐下,等着回学校的班车。
姜伶给你打来电话,语气闷闷不乐,可你同样闷闷不乐。
可你不能显得闷闷不乐,你不想让她担心,更何况你又一次感到自卑,沮丧。
姜伶的父母早为她在公司留好了位置,她一毕业就能入职。
而你,前途未卜,刚被开除。
这时候你又一次感受到两人差距的悬殊。
就算你把这些告诉她,她又如何……能懂得呢。
不过是徒添烦恼。
你于是对此避而不谈,搜肠刮肚地想着快乐的事,来哄姜伶开心。终于她语气有点好转,挂掉了电话,你松了一口气,为再次蒙混过关。
你颇受打击,但你不能停下。你想到姜伶还在苏市等你,很快就又振作起来。
托第一段实习的福,你总算是拿到了入行的门票,很快你找到了第二份实习。
这次你学乖了,不再玩命似的996,你开始学着察言观色,你意识到站好队比做好工作更重要。
你是学文学的,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也是两袖清风,文人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但生活的重担当真砍下来,一斗米都能给你膝盖削折了。人总不能靠幻想活着。
你悟性确实不错,学习上的能力迁徙至职场生存能力,投其所好、笑脸相迎、谨慎站队……你学得很快。
终于你也成了嫡系之一,在实习的这家公司站稳了脚跟。
代价也显而易见——你不可避免地被社会腐蚀。
你的生命力开始流失,感知力也一并下降。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必须要收起你的敏感,磨砺你的迟钝,才能在残酷的社会世界面前苟活。
你的品味也开始变化。闲暇时你开始看不进文学大部头,只能看些短平快的短视频或是无脑爽文当做消遣。
你想起大二的时候和同专业的同学压马路,感叹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文学也已经死了——那已经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你的心被侵蚀成了一片旱地,但旱地中央仍有一小片滩涂。
这一小片滩涂是给姜伶留的——你把你一颗心最柔软,最湿润的地方留给了她。
只要一想起她,你死去的生命就会被唤醒。一想起她,你就会想起抚摸毛茸茸时令人愉悦的触感,想起上一次透过格子间远眺到咸蛋黄般的夕阳,仿佛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和她有关。
也只有想起她,你才会感到这个世界尚且还有那么一点可爱,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工作也还有坚持下去的意义。
她是你的□□,希望之火,任凭社会的暴雨如何浇下来,也生生不息。
你计划实习期满,等到大四秋招,就投递苏市的游戏公司,再提前过去苏市实习,这样你和她也可以早些结束异地。
一想到这里,任凭砸在身上的雨点再如何暴戾,你也充满了无尽的动力。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乎已经成了你活下去的动力。
终于,你做到了。
大四秋招,你拿到了一家上市游戏公司的正式offer,base苏市,毕业后正式入职。
这个喜讯你没有告诉姜伶。你打算等真的去到了苏市,再给她一个惊喜。
但是疫情,它不讲道理。
它降落,它蔓延,然后,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一切。
封城,限行,白大褂与核酸码。
你的offer被告知收回,连实习也被迫暂定。
你又一次陷入迷茫,不知道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感到挫败,感到绝望,你终于被打趴下了,你终于知道人类在现实的恶意面前,是那样渺小而不堪一击。
一年来第一次,你想要认输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姜伶在这时给你发来消息:[我们分手吧]
你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你开始惶恐,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后你想起来,你们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
三个月前,姜伶做了视网膜手术,长达一个月时间,她被告知不能过度用眼,于是只能与黑暗作伴。在那段时间里,她靠听歌听剧听小说来度过。
在那段时间里,她有请求过你的陪伴,而你在接通电话之后,仍旧忙着处理工作。ddl如此触目惊心,你不得不一心二用。
她听着你这边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听着你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没多久挂掉了电话。
后来她跟你说她去看了心理医生,你隐约得知她似乎心理状态出了点问题。但具体程度如何,你并没有概念。
你知道她是胆小鬼,于是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绝不往下深挖一分一毫,怕伤到她敏感的一颗心。
再到后来,她又开始冷淡你。
但因为这次你太忙了,忙到连为此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了,甚至你也因忙碌变得同样冷淡。
在她扔下一句“最近心情不好”之后,一连半个月,她未曾回复你任何消息,而你决定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每天照例给她发去早安晚安。
她不回你,你也依旧不懈地分享着日常,和在考勤机上机械刷卡何其相似。
终于姜伶回了你,却是开门见山的一句:[我们分手吧]
你问她:“为什么要提分手?”
她说:“心情不好,不想耽误你。”
你简直被这理由气笑了。
你为了飞向你的恋人而一直努力,为此不生气,不生病,不看剧,不玩游戏,咬碎牙也往肚子里吞。
而你的恋人在这时推开你,理由只是“心情不好”。
你简直要笑出声。
你的心已经历过社会的淬炼,早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柔软。
你不再替她找理由,不再事事从她的立场出发,不再共情她胜过共情自己。
你的第六感隐约察觉到什么。察觉到姜伶可能状态不太对劲,察觉到她可能有什么苦衷没有对你说出口。
你没有把她提分手这件事,和她前阵子去看心理医生那件事,联系起来。
你本该能的。
可你的心已经被淬炼得太过冷硬,你彻底失去了深究的耐心。
于是你在那个时候,就是没能把它们拼在一起。尽管这两件事作为线索,本该像榫与卯一样契合。
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在此时达到了圆满。
你只觉得,姜伶对待这段感情,如此儿戏。
爱你的人会如此对待一份感情么?
你开始压制你的感性脑而动用你的理性脑,理性脑在经过一番非感性分析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姜伶,根本不爱你。
你心中有一部分灵魂未死,未死的那部分灵魂依然觉得真爱无敌,只要姜伶一句话,你依旧可以为她去到苏市,offer被毁了那就再重新找。只要她一句话。
但如果她不爱你了,那你就连这样做的理由都没有了。
出于对这段感情沉没成本的尊重,你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姜伶,当然没有打动到她。
她只是说,“对不起”。
她只是说,“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
你很愤怒。你终于学会生气了。这也归功于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片小小的洼地仍然还在。你依然愿意与姜伶绑死在一块儿。她心情不好那就等她心情变好。只要她一句话,你可以等在原地,三个月,一年,三年。只要她一句话。
可现在她剥夺了你与她绑死在一块儿的权利,而这一切的理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心情不好”。
你终于意识到你错了,把一个人当做精神支柱,无异于把虐待的优先权交给那个人,这本来就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情,连最上头的赌徒也得退避三舍。
不,不是你错了。
错的是她。
……错的是她?
错的是她!
你终于不再把一切的错误都往自己身上归因了。
这也得益于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
万能的社会大学。
你终于意识到,胆小鬼就是胆小鬼。
胆小鬼连幸福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怎么指望她愿意跟你绑死在一块儿?
你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你不再蓬勃,不再年轻,不再鲜活。
曾经这段感情让你感到活着,而现在你只感到疲惫。本来实习这几个月,你就已经够疲惫了——
你像菜市场的菜一样被挑拣,又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被贴上标签,这与你过去所接受的人道主义教育背道而驰,还有什么比击碎一个人的价值观更让人疲惫的呢?
它们拒绝了你,现在连她也要拒绝你。
你感到无奈。社会的暴雨砸落在你二十岁的背脊,爱情没有成为你的避风港反而在这时掀起一阵毁灭性的飓风。
好吧!好吧!那就拒绝吧!随他爹的便吧!
现在你只想像个俗人,庸俗地活在这世间,庸俗地感受平凡的美好,不再为什么情啊爱啊的折腾。
你于是不再忸怩。
你一口答应了。
这持续一年多近两年,前后纠缠了整整三年的恋情,终于在此时彻底画上了句号。
因为疫情的缘故,你们甚至是在手机上分的手,连最后的告别都没做。
哈哈。
但你已经不再为此而伤感。
这一次你很爽快地删掉了她。
你本来以为你会哭,会暴饮暴食自暴自弃,就像十八岁第一次分手时那样。
出乎意料的是,你感到一颗心突然变得无比轻松。
就好像要,飞起来了。
第30章 梦里的爱人决定去死
你答应分手答应得太快,以至于忽略了——心软、长情、优柔寡断是你灵魂的底色。
你忘了,人很难彻底与自己割席。
现在你看见她了——过去的自己站在那里,隔着一片雾,她凄凄地看着你,眼神幽怨。
她埋怨你为什么不更坚定一点,埋怨你为什么轻易就放弃。
你无法反驳,因为连你自己也觉得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反噬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出现的。
一开始,你只是失眠。
到后来,某个寻常的下午,你突然开始颤抖、头晕、恶心,冷汗很容易就湿了你的后背。
你感到十分疲劳,哪怕刚睡醒,什么都还没做,也还是累极了,好像虚脱。
你感到注意力无法集中,你经常在干着某件事的时候,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有几次你拿着擦手纸进出卫生间好几趟,才想起来自己是要方便。
你感到肠胃不适,你开始经常胃痛、拉肚子,最夸张的一次,你一下午吐了三次。可你中午明明什么都没吃。
你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经常三点才能睡着,五点就自然醒了。当你发现这一点时,你已经连续一周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你感到自己病了。
可疫情在蔓延,到处都是比你更需要被救助的人。
还好你家里有市医院的人脉,虽然是二手人脉,但姑且也能用。在一次安排好的见面后,你被判定为重度焦虑症。
你开始吃药。
那么多药丸,白的黑的,圆的扁的,你只记住了劳拉西泮。因为它的生僻字稍微没有那么多。
你深知你的家庭并不会托举你,未来你还要靠这个脑子独立谋生,你不得不爱惜自己这个脑子。所以吃药前,你向医生再三确认,这药是否有副作用。
得到医生的否定,你才放下心来,照医嘱吃药。
然而或许是因为体质特殊的缘故,副作用还是出现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你的家人已经入睡,你刚吃过药,平躺在床上,等待药物生效,早点入睡。
但你先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噗。噗。噗。
好像漏气的气球,虽然声音细微,却很有节奏,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清晰。
然后你意识到,这个声音是从你体内发出来的。
没错——你的身体——漏气了!
你很震惊,你不明白人的身体怎么会漏气,要漏也应该是漏液吧——血或者水之类的什么东西?!
你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终于确定了两个漏气孔所在位置。
一个在脚踝,一个在心口往上一点的地方。
还好,只有两个,一只手一个,应该堵得住。你庆幸地想。
你尝试弓起背,蜷缩起身子,就像个坯胎那样。左手堵住心口,右手堵住脚踝——真的刚好。
漏气声终于停了下来。
然而让你更头疼的事出现了——
一串鸡蛋大小的恐龙,排着队,从你的房门跑了进来。
没错——鸡蛋大小的——恐龙。
你终于意识到,你出现幻觉了。
你的意识还清醒着,你记得自己是谁,今年几岁了,在哪读大学。
但是你无法挥散这幻觉,甚至也无法入睡。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你都得和这些幻觉共度了。
你索性也松开了手,不再去堵那并不存在的漏气孔。
于是在噗噗的漏气声里,在小恐龙的叽叽喳喳声里,你看到了姜伶。
她坐在床尾,静静地看着你。
这一幕本该有点诡异,奇怪的是,你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你感觉到她好像……很悲伤。
你心里的柔软再次泛滥成灾,你想抱抱她。
像过去很多次安慰她一样,揽过她的头,抵在自己胸口,告诉她你在。
可这时候你也突然想起,你们已经,分手了。
所以她的悲伤有迹可循,而你正是这元凶。
你明明知道这是幻觉,你明明知道的。
但为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你拽过了被子,把自己藏在里面。
过了很久,你似乎感觉自己被拥抱了。隔着被子,从背后。
你掀开被子。
房间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不敢再吃药,于是每当夜晚降临,你就得赤手空拳和失眠战斗。
在数不清第几个和失眠战斗失败的晚上,你想她了。
你清晰地记得她的电话号码,倒背如流,但你绝不敢再拨通。
你赌过一次了,你输了,你也认输了。
你已经下定决心继续往前走,甚至你也一度认为自己能够继续往前走。
哈哈,你可真敢想。
现在你知道了,在那三年分分合合的纠缠里,你的灵魂早已镌刻上她的名姓,即便你在理性上选择与她决裂,感性上也依然会匍匐于她。
曾经你自愿戴上枷锁,而今你却又要将它取下。
可你以为……这是你想取下就能取下的吗?
灵魂的惯性如此强大,会背弃你的理性,自作主张,延续你对她的爱。
今夜如此,夜夜亦然。
你问自己,你爱她什么呢?
爱她不长嘴,爱她不体谅你?
爱她曾降临在你的荒野,给予你爱的沉痛与愉悦?
又或者是爱她……不爱你?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好没有道理。
但爱情不就是他爹的不讲道理?
你想恨她,你认为这样或许会让你好受一点。
但你再一次高估了自己。
你这样心软的人,对她根本恨不起来。
社会把你一颗柔软的心淬炼得冷硬,然而你也就硬气了那么一次。
在那以后,只要你一想起她,一颗心就又回到柔软的模样。
离开她的时候,理性替你把她的缺点一一陈列,以便于让你离开得更坚定。
然而此时你完全想不起来她的缺点了,反而她的优点不可遏制地挤进你的脑子,争先恐后。
你开始被自己控诉。控诉着你的放弃,控诉着你的不坚定。仿佛提分手的是你,一切的源头也在你。
你逐渐嗅见了遗憾的味道。
终于你累了,你缴械投降,决定不再挣扎。
你决定顺其自然,把一切交给时间。
你相信时间会帮你抚平一切伤痛,只要时间够久,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
可是生活不是电视剧,不能快进也没有时光穿梭机,你跨越不了时间,无法跳过现在。
不论未来,只说现在。
你现在好痛。
痛到涕泗横流,痛到全身失力。
天杀的。
你有点想布丁快跑了。
如果她在的话,至少能有个人陪你说说话。
那样的话,至少就不会那么……孤独。
她是那样合格的倾听者,她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贬低这段感情中的任何一方,也不会端着旁观者的傲慢指导你该如何如何。
她只是聆听。那么温柔,那么仁慈。
可是你又想起来,你早就没再和她联系了。
就在你和姜伶复合的前一天,你隐约感觉到,布丁快跑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但你那时满心想着姜伶,这感倏一浮上来,马上又沉下去了。
再后来,你就忘了。
你的眼中总是只有你最在乎的人,然后理所当然地忘掉其他人。
也是后来之后很久你才回过味来,布丁快跑可能,对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所以啊。
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被你挥之而去。
什么他爹的狗屁爱情。
你真的累了。
反正失眠也是失眠,不如做点什么。
你开始写点什么。
你创造了一个角色,她和你同样心软、多情、念旧、摇摆不定。
你创造了另一个角色,她和姜伶同样胆小、矛盾、不够成熟。
你注册了笔名,开始连载这个烂俗爱情故事。
过了一阵子,你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读者的私信。
其中一个读者问你:这个故事是he吗?
她表示她的泪点比较低,看不了be,如果这个故事是be的话,她就不会再继续追下去了。
你安慰她说:放心,一定会he的。
在文学的偏好上,你也曾被悲剧吸引,它们是那样矛盾,充斥着血腥暴烈的美感。
但真正落实到你的笔下时,你只想像个俗人一样,追求幸福完满的大团圆结局。
生活已经够苦了,不是么?
于是,在你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她和她拥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敲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你感到心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慰藉。
但慰藉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你就哭了。
在创作上你喜欢喜剧,喜欢he,但你将自己的故事演绎成了be。
你圆得上纸上的缘分,却续不上现实的篇章,这落差扇了你一巴掌,实在难受。
无法可想,无法可想。
你决定做点什么,缓解这份难受。
你注册了一个q.q号。
然后你开始装点它——替换头像,替换备注,替换签名,替换资料卡。
终于,通过你的不懈努力,你将这个号打造成了一个高仿号。
如果姜伶看到这个号,一定会下意识地想,她的q.q号怎么在你手里。
你开始频繁切换于两个号之间。
[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蒜蓉茄子,番茄炒蛋,沙丁鱼]
……
[今天天气好好,有点想你]
[我也想你了]
[疫情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样就可以去找你了qaq]
[感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了,出门记得戴好口罩]
……
[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天,下班之前我会问你,今天想吃什么菜,我去买,你会问我,家里的百合插花是不是要枯掉了,要不要换新的]
[你在想什么]
[?给你半分钟重新组织语言]
[我的意思是,当然会的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哼,算你识相]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终于有一天夜里,你发出去一句消息之后,忘记了切换账号。
然后你不小心睡着了。
醒过来,看着一夜没有被回复的消息。
你登上了那个q.q号,点击退出账号。
你再也没有登过那个q.q号-
这以后,你拨通了程见熙的电话。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程见熙。
这一次,程见熙没有再骂你。
她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她是如此仗义的朋友,看到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主动把一部分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等你回答,她又率先跟你道歉: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不该全盘否定你的感情。”
“以己度人,本来就是一种残忍。”
“以后我会陪着你,再也不会把你推开了。”
因为一段永远失去的爱情,失而复得了一段友情,你觉得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半年后,海市解封,你重返校园,参加了毕业典礼。
你重新找工作,只是期望就职地点从苏市换到了海市。
也许是否极泰来,这次找工作出乎意料地顺利。
你很快就被游戏行业巨头——寰宇游戏录用了。
地狱难度的笔试,堪称变.态的六轮面试,但你就是做到了。
寰宇游戏压力很大,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想搏一搏冲破阶层的可能,于是每个人都在卷。
你又开始变得麻木。
麻木是你的武器,钝感力是你穿行在这个人才密集型行业的交通工具。
柔软的你被留在夜晚,在白天,你总是以成熟、可靠的面目示人。
渐渐地,你的工作越来越出色,越来越得心应手,你被提拔成了寰宇游戏的游戏剧情组长。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成为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但只有你自己知道,光鲜是你的外衣,只要剥开这身外衣,就能看到你被腐蚀到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自己已经苍老的?
是从某一天,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从你身旁跑过去,校服掀起一阵风。
而你忍不住回头,驻足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豆大的一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你,看向你的眼睛,一定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满眼的艳羡。
是的,你二十五岁了。
你开始怀念青春,怀念你痛到骨髓里也要分分合合抵死纠缠的十八九岁。
而你的青春还有另一个名字,那就是姜伶。
她在你记忆里的存在太过浓烈,构成了你对青春的大部分感受。
而这时候你和姜伶已经,分手三年多了。
你梦到姜伶的次数少了,但并不代表从不会梦到。
每一次梦到她,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孤独感、怅然感都要将你吞没。
在许多个黎明前,遗憾、伤感、困惑的滋味好像潮水向你涌来。
你意识到逝去的,不只有那段恋情,连同你沉痛,而欢愉的青春,也逐流水而去了。
青春谢幕了,属于青春的故事也be了。
在现实里你果然偏好he而非be,当你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对这故事的be走向耿耿于怀。
你于是很久不知道心动的感觉。
你于是意识到你好像也没有真的摆脱失恋。
你终于知道,初恋白月光之所以叫做白月光,是因为月光洒落,倾斜千里,人一旦被笼在其中,便不知道,到底要跋涉几光年,才能彻底走出来。
既然无法走出来,你索性将自己放逐其中。
在漫长的时间里,你无数次对这次分手进行复盘。
有了上次复合的前车之鉴,你当然不会再想要重蹈覆辙。
你只是常常在脑子里回忆分手时她对你说的话。
你从中捕捉到了蹊跷之处,你感觉你可能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然而它们是那样模糊,在你脑子里好像一团展不开的雾。
回忆到最后,连你也逐渐不清楚,在那兵荒马乱的十八九岁,她当真爱过你么?
她如果不爱你,那些好听话都是说给谁听的呢?它们曾那样绚烂而照亮你贫瘠的十八九岁。
她如果爱你,又为什么冷暴力你呢?会有人舍得伤害自己的爱人么?会么?不会么?会么?
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哀悼,一次又一次无人回答的拷问。
你近乎自虐地自我审讯,在审讯中痛苦,又在痛苦中麻木,似乎生活也将一直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强势地闯进了你的世界。
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来讲,那简直就是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第一次见面,你骗她说,你刚分手,你觉得这样足够吓退她。
但没想到她反问你:“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么?”
然后你谈恋爱了。
现在想想,你爱上她,几乎是必然。
她的爱大方,明确,毫不遮掩。
她对你的欲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炽烈又真诚。
不需要你担惊受怕,不需要你察言观色,不需要你小心揣摩。
你要的热烈的爱她给了,你要的安全感她也给了。
她简直就是再完美不过的恋人。
你想起姜伶对你说,“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
你竟然放弃了对那个be故事的执念,你开始觉得姜伶说的是对的,殷念真的就是适合你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不再梦到姜伶了。
人们都说,只有不幸福的人才会常常怀念过去。
而你呢,你现在可太幸福了。
殷念给你的爱是如此确信,你被这样健康的爱恋托住,幸福得几近流泪。
你还有什么理由再怀念过去?
可是,现在,一千多个日夜里无数次出现在你梦里的人,站在你面前了。
高楼的大风里,她决定去死。
心软、长情、优柔寡断是你灵魂的底色。
你总是善解人意,在爱里也倾向于成全胜过劝止。
所以这一次,你会成全她——
让她去死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