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长时间的轰鸣声中晃晃悠悠地驶过一段空旷的原野,阳光从车窗缝隙中撒进走廊,在花呢地毯上留下一道道明灭不定的金色光斑,薄荷微微的凉感跟着飘在半空中的苏打泡泡碎裂炸开,水滴溅在佩妮尚未换上校服长袍的皮肤上又很快被热气蒸干。
“她绝不是那种人!”
弗洛林冷饮店的西瓜薄荷冰椰更好喝一些。
翠鸟一般清亮的声音在列车行驶的压强变化和厢门的拦挡下听起来有些失真,佩妮小口啜饮着手中还冒着些许凉气的薄荷苏打,听着小自己两岁的妹妹据理力争的声音有些百无聊赖。
半掩着门的车厢足够佩妮从那缝隙中窥见怒火十足的莉莉,她生气时总是喜欢双臂环抱着自己,皱起来的鼻子上星星点点的雀斑跃然而出,迎着阳光显得格外活可爱。
“你忘了她之前是怎么对你的吗?”
鼻子像一只猎鹰的尖喙一样下勾的男孩终于舍得从他那一头长至肩膀的,油腻的黑色平直长发下探出脸来,瘦削的脸与灰黄的肤色总让佩妮下意识地想起曾把自己手指割伤的一柄锈迹斑斑的美工刀。
“怪物、怪胎、不正常……”
积雨云一样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莉莉,佩妮收到入学通知书之前那些憎恶又讨人厌的话语像某种从深井中翻涌上来的脏水向她冲来。莉莉一时间憋胀了脸想要反驳,却又被那些曾经真实出现过的话语划破了喉腔。
“别老拿那些事情说,西弗!佩妮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只是……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有魔法!”
莉莉连吵架都不擅长,坐在她对面的西弗勒斯嘴角抽动了一下,对莉莉苍白的辩解不以为意。
“你姐姐恨我们,莉莉,你知道这个。”
“你胡说!她!佩妮不可能的!她是我姐姐!”
和妈妈一样的翠绿色瞳孔被泡在泪水里洗出更纯粹更干净的亮色,佩妮晃了晃玻璃杯中所剩不多的苏打水叹了口气,“姐姐”这个单词反复在他们之间被抛来抛去,她只觉得胸口好像被钝器一点点打击,细密的痛跟着同样的血流动运行,她一时之间只能类比着想起来第一次抱着莉莉时的忐忑。
“我确实恨你们。”
佩妮·伊万斯听见自己这样说话,语气里独有的刻薄与憎恶好像跟着所剩不多的薄荷苏打一起散在了车厢闷热的空气中。
西弗勒斯很明显地被她的坦诚中没来得及藏好的恶意惊了一下,很快便沉默地缩在角落用他那双阴郁的眼睛瞪着佩妮,就像那一天树枝打在胳膊上时灼烧一般带来的痛苦一样地让人厌恶。
“不!佩妮!你只是……”
“别替我找理由。”
佩妮眉头紧蹙不耐烦地截住了莉莉所有的话,嗓音凌厉尖刻到甚至让人怀疑此刻用这句话凝起来的匕首能将脚下的列车划伤。
莉莉再也忍不住眼泪,抽噎着低下头,坐在一边的斯内普的目光像蛇那样退缩了一寸并没有再发表一句见解,只是身体侧着愈发倾向莉莉那边,湿缠缠的目光死死地盘在佩妮妹妹身上。
“我确实恨你。”
拧巴又拐着弯的音调置换成全然暴露的恶语死死钉在莉莉的红发上,佩妮晃神从躯体中跳出来,看着那些联缀在一起的词语最终坠在棕色的皮质行李箱上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定下姐妹两个字的基调。
小她一岁的妹妹是个怪孩子。
是个会魔法的怪孩子。
是个被妈妈和爸爸偏心的会魔法的怪孩子。
是个长得很漂亮很可爱的,被妈妈和爸爸偏心的,会魔法的怪孩子。
是个聪明伶俐,长得漂亮可爱的,被妈妈爸爸和所有人偏心的,会魔法的怪孩子。
每个人总会第一个把视线放在莉莉身上。
三岁时隐隐约约记得事情的佩妮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莉莉那些亲戚朋友们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她从没有从亲戚那里听到的,会被用在她身上的话。
“瞧瞧她吧,多么可爱又漂亮的孩子,跟你可有够像的!”
伊万斯夫人总会笑弯了眉眼逗弄着怀里的莉莉,而往往站在妈妈身边的佩妮会在这时去看她的眼睛,那双翠绿瞳孔中满溢的柔情与慈爱让她感到惊惶无措。
“我恨你的眼睛。”
那双和妈妈一样的,不会有很多她的身影存在的眼睛。
那双总是笑盈盈的,好像一切困难都只是她手心灿烂绽放的一株百合的眼睛。
上帝也是偏心的吗?
无数次的,佩妮苦涩又无声地看着镜子中毫无任何优点的自己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一年又一年莉莉越来越漂亮的脸庞和日益精进的魔法中写出答案,直到十一岁的那年生日。
猫头鹰带着信件从高空中坠落,她手里巧克力冰激凌刚吃到一半便被打落在地,洁白的信封染上棕色的黏腻的甜,好像她从出生以后的人生。
正想发脾气时莉莉却先她一步擦去那些污渍,魔法世界的信件于是飞鸟一般栖息在她手心。
总是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妄想能与莉莉多些相处的蜘蛛尾巷的男孩——西弗勒斯·斯内普苍白着脸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来,一把从佩妮手中夺过那封用漂亮花体字写着她名字的信。
“不!这不可能!你!”
记忆中男孩儿错愕的控诉与莉莉此时此刻脆弱的哭腔叠加在一起成了一段纷乱的指责,佩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薄荷苏打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又冰凉的右手轻轻拂过妹妹的肩膀,替她理了理歪斜的衣领,动作近乎温柔,却又带着一点疏离。
“你不会懂的,莉莉。”
她最后一刻反而放弃了那些早已经准备好的刻薄语句,只是低着声音叹气一般哄她,语气从心底拽出来一片放干的叶子。
莉莉那双翠绿的眼眸盛着泪水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车窗外的阳光从大片大片的云层缝隙中洒落,金黄的田野忽明忽暗,一群小雀在远处的麦垛上腾空而起,列车轰隆隆疾驰而过,鸣笛声响彻了这整片原野。
“可,佩妮,你是我姐姐啊……”
妹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泪水尚未干涸藏在那片迷茫无措的中央,她的眼睛是让人无法恨得彻底的绿,如同春日最柔软的一缕风。
“那就别再把我当作姐姐。”
擦去莉莉脸上的泪水,字句缝隙间藏起来的刻薄像清晨的露水落入泥土中隐去,过完十三岁生日的佩妮抿起了嘴巴,这时候反而更像是没有入学之前那个总是愤世嫉俗,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抱有抵触和厌烦的佩妮。
西弗勒斯终于舍得从莉莉身上别开视线,充满敌意与仇视地瞪着不近人情的佩妮,好像他所有的不幸都来自眼前一个被他的魔法砸断过胳膊的女孩。
她这时像是终于能够释怀一些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来,转过身去在莉莉近乎哀求的目光中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东西离开,并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紧闭的车厢门隔开伊万斯家两姐妹不约而同的痛苦,背靠着冰凉铁质把手的佩妮听着远远的手推车行进时滚轮吱呀声,再抬起头时正好对上透明玻璃中照出来的狼狈的自己。
勾起略微被夏日热气打湿的鬓发捋在耳后,佩妮垂下那玻璃窗户中照出来的含着泪水的蓝色眼睛,很久很久讥讽似的嗤笑。
“借过。”
这语气听起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该心甘情愿为他让路一样,佩妮不爽地抬起头,刚和妹妹吵完一场不大不小的架,她这会儿仍旧处于十一岁愤世嫉俗的应激状态,看见谁都心底烦懑。
身材高瘦的男孩儿站在她面前,一头优雅漂亮的黑发,嘴角含着嘲讽的意味,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天生的张扬和自负,像是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似的傲慢。
“我想我前面的空够一只蜘蛛爬过去了。”
“当然,如果不是有一只一动也不动的雪鸮挡着的话。”
怒火冲头而起,佩妮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看起来傲气十足又漫不经心的黑发男孩儿就要开口攻击。
“小心她的喙把你的眼睛啄伤。”
还不待佩妮说出话,正对着她的对面车厢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和她差不多高的一个戴着土气圆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应声而出,嘴角挂着打趣看热闹的笑意应和着站在佩妮面前的灰色眼睛。
“先把你自己收拾得看起来像一团梳理过的毛线球再说!”
佩妮毫不客气地转换矛头,一视同仁的坏脾气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我劝你还是先把……”
詹姆的话来不及说完,对面怒火十足的女孩身后突然出现一位耀眼红色卷发的女生保护性十足地将人挡在了她的身后。
佩妮陡然泄了气,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脚下的行李箱从他们之间穿过。
胖胖的售货女巫再一次转回来,香甜的巧克力蛙不知道从哪一个车厢蹦出来跳跳着跟在金发少女的身后,灿烂耀眼的阳光无处不在地侵袭了车厢大大小小的角落,佩妮垂着头只盯紧了自己脚上棕色的皮鞋,颜色很浅的蓝色眼睛很快被模糊的泪水掩盖。
红色蒸汽列车喷然吐出大股大股的白烟,宽阔平原慢慢脱离小巫师们的视野,森林的味道悄然混进薄荷苏打的凉意,与魔法无关的一切暂时都离佩妮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