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容字字泣血,字迹歪歪扭扭,颜色鲜红欲滴,竟是他咬破了左手食指写的。
“你们怎么不念啊?”她苍老布满沟壑的脸凑近,眉峰至眉尾染了些白,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发自内心问道。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众人不禁回头去看,那青年用仅存的臂膀去触摸脖颈处青紫的痕迹,右臂残肢不断抽动着。
“娘…”他双目紧闭,口中喃喃,“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吗?我早该死了。”
这大娘极速冲过去跪坐在地上抱住他,将他揽在怀里,粗糙的手掌拂过眼角泪痕,她吸吸鼻子,“你把我抛下了,让我怎么活,所有的罪孽所有的因果我一人承担!”
“你好不容易从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活下来,这是天意!是天意啊!上天都要让你好好活着!可你非要想不开寻死!”
“你要是死的话先把我杀了吧!我好在黄泉路上给你提一盏灯。我的儿你怕黑啊。”
“怕黑的哪是我?”那男子自嘲笑笑,闭紧的双眼流出一滴泪,“怕黑的是妹妹,她夜夜啼哭不止,非要人抱着才肯睡着。”
“我们都有罪,我们都不配活在世上。我在战场上侥幸活下来,可日日夜夜心中不安,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这一根绳子,打两个结,咱们一同去了吧。”
“好…好。”这大娘说道,“那你等一等,我去为咱们娘俩挖个坟,死后有个容身之处。”
“用不着,死人不必在意这些。”
他睁开眼强撑着用仅剩的一只手站起身来,却在看到卫明时愣住了。
“您……”他忽然掩面,泣不成声。
“您怎么来了?”他顿了顿道,“算了,您应该也不认识我。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罢了。”
卫明蹲下,用手擦去他的泪滴,道:“我知道你。你姓李,你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奋勇杀敌。主动愿做登云梯的第一人,你躲过了从高墙上滚落的无数碎石,你避开了从上方射下的无数箭矢。最终你成了踏上敌方城楼的第一人,应当封为百户侯。可你拒绝了这份殊荣,转身扎进军营等着下一场战争。”
“下一场战争来的很快,你那日跟在我的副将身后,当时敌军砍断你持剑的右手,你没有顾及自身疼痛,选择了立刻换手,你用一只手换得了你身后诸多士兵的生路。你是一名值得敬佩的战士。”
“我这样的烂人也配您这样记得么?”他看向自己的手臂说道,“我只恨我为什么活下来了,一场战役死去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没有我呢?”
那大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说:“大人,不知道您是军中的哪位大人。小人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别放在心上。求您给我儿指一条生路吧,我愿意替我儿去死。”
林念瑶将她扶起,“劳烦您说清楚起因后果。”
这大娘哭哭啼啼,说不清所以然,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名姓李的男子面如土色道:“近年来,祁环河的修缮加固一年比一年差,剩下来的银钱不知道去了哪里。之前我父亲他们还自发去修缮河道,垒些土块上去。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后大家都不当回事了。那年发大水,政府官员迟迟不派人疏散村民,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跑也不知道跑去哪里。有胆子大的跑走了,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跑的,但是没过一天他的尸身又飘在水面上了。”
“我们顿时歇了离开的心思,左右家中存粮还够支撑着三日,省着点吃能过五日。我母亲说就在这里等着救援,官府不会抛弃我们的。”
“可随着水势一点点上涨,家中粮食慢慢消耗殆尽,我们真的害怕了。那日水势已经到了我的大腿,我们一家人就挤在小小的一张床上互相依偎取暖。”
“直到粮食彻底没了,水势也没过了床,这下我们连躺的地方也没有了,房顶比较矮,我们只好蹲在床上。”
“不知道浸泡过什么的黄褐色的水不断拍击在我们脚面上,妹妹哭泣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我们迟迟等不到官府救援。我父亲说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出去找点吃的,让我们等着他。于是他穿上湿透的汗衫孤身一人下了床,水过了他的腰身。一步一步朝外走,步伐缓慢又坚定。”
“我们又等了两天,这两天水势没涨没跌,我父亲再也没回来。”他苦涩地笑笑,“可能他的尸身也随着水飘去了哪家吧。”
“我饿昏迷了,妹妹早就不哭不叫了。”他顿了顿,满脸痛苦,“等我再醒来,妹妹就不见了。”
“妈妈说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妹妹被水冲走了。”
“等水势褪去,我在地上发现了小小的白骨。美梦中的肉糜不是假的。”
“在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冲到外面吐了个昏天黑地。”
“我当时就想死了,吃掉自己亲妹妹的人没资格活着。”他握住卫明的手腕,“此时我听到了您的名字,我听说您在北境边关战场守卫边境。不知是骨子里的懦弱还是什么,我想我这条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保家卫国,我跨越百里千里到了北境。我想用我妹妹的名字上战场杀敌的,可是她还太小了,没有名字,我就单填了一个李。”
“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残肢,“我凭什么能活下来……”
他掩面痛哭,健全的手抹去眼泪,残肢也不断抽动着,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我就是个罪人。”
“你在战场中活了下来,踩着或敌军或战友的尸体走回了家乡。”林念瑶将遗书递到他面前,“你真的要用这种方式死去吗?”
低低啜泣声停止了,他道:“那不然呢?”
“你欠你妹妹一条命,你就用她的名字接着上战场去战斗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将这条命留在战场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右臂,道:“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上战场吗?”
“可以的。”卫明说道,“只要你想,就能回军中。你照样可以到前线杀敌,右手废了左手还能接着用,”
“此去怕是没有回头路了,你考虑好吧。”
这个提议在他脑中只是堪堪过了一圈,他便握紧拳头,道:“我去!左手挥剑有什么难的!”
说罢,他接过林念瑶手中他所写的遗书,用牙齿咬住信纸粗糙的毛边,配合着左手将这封血书撕碎。锋利的倒刺划过舌尖,舌尖血同指尖血所著的血书生生吞进肚子里。
“好。”卫明浅浅一笑,“我会写一封书信,你只需要到军中自会有人接应你。”
大娘泪眼婆娑说道:“感谢大人给我儿一条明路,只是我儿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我愿意同他一起去前线战场,哪怕是为各位大人做些吃食。”
卫明轻轻皱眉,问那位男子:“你怎样想呢?”
“我母亲年事已高,实在不宜奔波劳累。可她若是孤身一人留在此地我也不放心。”他实在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大娘见状连忙说道:“别想抛下我自己一个人去战场!我不同意!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她将地上的绳索捡起打了两个结系在她和她儿的手腕上,“娘陪你一起去。”
他看着左手手腕上的那枚绳结,短暂愣了片刻,还是说道:“好。”
卫明没多耽搁,回了马车便为母子二人写了书信。
林念瑶正撑着脑袋看他一字一句斟酌下笔,长长的羽睫随着眼睛眨动一闪一闪的。
“将军好聪明。”
卫明闻言写字的手顿了下,墨痕在纸上留了长长一道。
他抬眸看着林念瑶,浅浅一笑:“怎么好端端的,我又好聪明了?”
“敢问将军记性竟如此好么?军中每位将士的姓名和在战场上的表现都能过目不忘。”
“这话实属不敢当,他在战场上确实英勇无畏,因此印象深刻。至于名字,他写的遗书上留了落款。”
林念瑶点点头,像是认可了他这番说辞,随后走到他身旁看向书信,纤长如玉的指尖点点那墨痕上方的收信人。
“那敢问将军让他重新回到战场,收信人怎的不写给自己先前的副将,反倒是写给盛小将军?”
卫明面色不变,照常说道:“圣上已将一半虎符送到盛小将军手中。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中,军中掌权的都是盛小将军。我派了人过去,盛小将军岂会不知?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
林念瑶笑笑,“确实如此。倒是我多想了。我还当这是卫将军想要探探盛小将军的习性作风呢。”
卫明将手中毛笔放置一旁,道:“那确实是公主多想了。依着朝中各位同僚所言,这位盛将军年轻气盛,习性作风同少年人无异。遇见比他强的总是要比一比,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从小兵愣是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可是在这个位置上,需要的不能只有这些,还要有谋略。”
林念瑶赞同点头,“所以你这封信是想看看盛小将军在那场战争中有没有受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