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春》 第1章 大婚 京城。 细雪覆盖在殿外青石砖上薄薄一层,养心殿内温暖如春。日晷不偏不倚正指到酉时。 殿外寒风刺骨,林念瑶垂头盯着地面的新雪,她已经跪了两天一夜。 “奉陛下口谕。”首领太监王宵怀中抱着狐裘,“只要肯认错,既往不咎。” “三公主,陛下心意已决。”王宵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女,“您何苦和陛下对着干呢?” “婚事已经定下了,只要您点头,等卫将军回来便能欢欢喜喜上花轿。” “到时候出宫建府岂不是一桩美谈?” 闻言,她缓缓抬头。 两日未进食水的面色比雪苍白,但还是掩盖不住那副好容貌。 漂亮的丹凤眼中无悲无喜,眼睫上还挂着新雪,唇色极淡。她穿得单薄,淡青色裙褶抻得很平,宛若两天前她得知消息来此刚跪时。 林念瑶瞥了一眼这位在位十余年的大总管,半点情面没留,唇边扬起一个轻笑。 她抬眸看向殿内,金珠白玉串在一起形成隐隐绰绰的屏障。 相隔十数步,上好的银碳无声无息地燃烧着。那人身穿正黄色蟒袍,五爪金龙印在胸前正耀武扬威地看着她。他手中捧着一本古书,半晌没翻页,不知是不是正观察着殿外。 林念瑶高声喊道: “陛下,儿臣不想嫁。” 王宵不禁哎呦一声,把手中狐裘放在地面上喊着:“祖宗您快自己披上吧,冻坏了到时候可怎么成婚?” 林念瑶没理他直直看向殿内,不卑不亢地接着跪,像是和里边那位比谁更能坐得住。 那件狐裘就放在林念瑶身前,慢慢被白雪覆盖。 亥时三刻,殿内传来一缕幽香。林念瑶冻得鼻尖发红,自然是闻不到的。 不过片刻,她便跪瘫在狐裘上,白雪裹着她陷入昏睡。 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万万不能接受赐婚。 满朝文武自请戍边的武将仅有卫明一人。 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官职,先不提条件艰苦,更有北方狄族对中原虎视眈眈,平日小仗不断。 打得好了,那是应得的。打得不好,那如何对得起北境百姓,如何对得起朝廷栽培? 卫明率兵守着这道防线,这一守便守了五年。 从十八岁受到二十三岁,将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时光尽数献给北境的常年雪夜,至今尚未加冠。 五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共二百八十三场,卫明未尝一败。 北境战事吃紧,如若现下将人召回,他会如何想? 北境主军帐。 “现下战况如此焦灼,为何圣上要求您即刻回京……”一大汉愤然道。 身穿银甲的青年左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切莫多言,常年握弓的指腹带着薄茧。他的额角有一道不显眼的疤痕,锐利的眼睛扫过地图,随后道: “圣上旨意是万万不可违抗的,此番召我回京必是有要紧事。只是……”卫明顿了顿,“军中之事,还劳烦诸位大人多多费心。” 众人称是。 卫明轻轻转动左手小指的戒指,地方官三年一轮转,像他这般认准一个地不走的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可那些人在大殿外跪了多次只求圣上让自己留在富饶之地或天子脚下,最后这些人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唯有他一人得偿所愿、常驻北境。 他身边这些副官已跟在他身边两年,刚开始无一例外都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可诸多战役打下来也算是攒了些心气,毕竟没人想百战百胜的名号在自己这里破了,那回京如何面对父母妻儿,又如何面对文武百官。 若真是败了,那怕是平日里脸比城墙厚的糙汉也会臊红着脸听训。 可这场战役不同。半月前,一枚箭矢直直刺入城墙的高鼓上,那箭矢上挂着染血的我方军旗。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是战书。 小打小闹的仗打多了,这是第一次被人指在头上撒野。 还是用箭。 卫明半月来精心部署,就待将敌军粮草耗尽准备一网打尽之时,圣旨到了,让他即刻回京,不得延误。 可为何皇帝会在这紧要关头召他回京呢? 于理,自己率军多年,边关百姓安居乐业,有他在前线顶着,不再日日愁于战争,每日只单单思考早午晚膳吃什么。 于情,他的爷爷是卫国公,与宋国公一同和先帝打天下的。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此番回京性命无忧。 卫明轻叹一声,将小指戒指转回原位。 罢了,能留一条命便好。 林念瑶悠悠转醒时,身上盖着温暖的苏锦被,曼红的纱帐散下,殿中央炭火烧得正旺。 “陛下,三公主醒了。”太医擦擦头顶的虚汗,“只不过寒气入体需静养,不可再过度忧心劳累。” 林念瑶静静听着,按理来说她现在应当跪下谢恩,谢父皇的怜惜。 可她不解。 “都出去吧。”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响起。 待到宫人离开,当今圣上,她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到她床前。 “为何不愿嫁?” 林念瑶强撑着坐起身,看着粉纱外那人正黄色的衣角,“北境狄族来势汹汹,您明知道北境不肯臣服于我朝,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踵而至。” “您此时将卫明召回究竟是为何?” 殿内熏香燃尽,久久沉默。隔着纱帐。她无法窥见父皇面上的表情,隐隐约约中却见他抚摸腰间的玉佩。 他没有回答问题,反倒说:“你的母亲想你了,去看看她吧。” 林念瑶心中一惊,“母后怎么了?” 皇帝轻笑一声:“昨日知晓你昏迷时来看过你,回去时着了风寒,听宫女说睡时还在唤你的名字呢。” 林念瑶闻言不禁抓住自己的裙边,见淡青色的裙摆被攥出褶皱后又松开。 她自己不重要,但是整个家族呢? 可同理,如若没有母族,她今天怎么会躺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万人敬仰? 帝王最是无情,真是擅于玩弄人心。 “瑶儿,你要想好,是你一个人的命更重要还是你身后的母族更重要呢?” 良久,林念瑶下了决心,撩开床纱,跪在柔软的床上,头恭敬地垂了下去。 “父皇,我需要做什么?” “嫁给他,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父皇,我会如您所愿嫁给卫将军,但请您不要将北境的百姓置于死地。” 皇帝没再言语,将腰间的玉佩郑重收好,转身离了内殿。 缥缈的声音传来:“朕背负着你永远无法理解的责任,不要让朕为难。” 过了许久,林念瑶还维持跪坐在榻上的姿势,细细思索。 卫明,卫国公三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子。卫国公亲儿子伯景侯随了他爹的深情,只娶了一位正妻,平日里从未留恋过风尘之地。生了卫明之后他怕妻子再遭生产之苦发誓绝无第二个孩子。 俗话说得好,风流浪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伯景侯花粉过敏,除他妻子外任何一个女人凑到他身旁他都避之不及。卫明更甚,伯景侯热爱烈酒,他甚至滴酒不沾,据传他所住的厢院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被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在心尖尖上的人,一个人明摆着成侯继爵的人,自十八岁起自请常驻北境,将自己的大好前途双手捧给北境百姓,将自己的性命悬挂于刀剑无眼的战场上。 任何人都可以镇守北境,但唯独不能是卫明。 换句话说,如若所有人都是卫明,何至于任由狄族三番五次来侵犯。 卫明不可离开北境。 退一步来讲,卫明不可长时间离开北境。 今日是京城难得的好天气,明日高悬,林念瑶站于高墙之上眺望远方,只见一青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进着。 万人空巷,凡是能走动的都来迎他回京,京城百姓为他让出一条路,高声赞和中夹杂着些许议论。 近日京城不知由谁传出驻守北境的卫将军要回京了,现下看来竟是真的。 卫明抬眼扫过百姓,扫过高墙上皇帝一行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皇帝身旁的女子上。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城墙正下方,卸甲脱盔,露出干净的里衣,三跪九叩。 冬日的阳光再暖也抵不过寒意,可他却跪得很直,“臣卫明托圣上的福安然归京。” 皇帝大手一挥,示意他起身到自己身边来。 天子纡尊降贵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许久不见卫卿,北境的风将卫卿吹得成熟不少,不愧是我朝百战百胜的卫国将军。” 卫明淡淡一笑,随即后退一步跪地叩首:“圣上言重,是您英明决断,边关将士皆是因您才能屡战屡胜。” 皇帝大笑,对着林念瑶点点卫明,“看看朕给你选的驸马,竟是个油嘴滑舌的,往后可要看住了。可要是受委屈了,大可回皇宫找朕替你撑腰。” 她站他跪,她垂眸看向卫明,清晰地看到男人眼中的惊讶。 他随后便释然一笑,“臣不敢。公主下嫁给臣,当真是委屈公主了。” “委屈什么?你这样的好男儿配瑶儿绰绰有余。” 林念瑶看着卫明的脸,心想确实如此。卫明身高八尺,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这样的人哪怕是在京城混个不大不小的官当当,也足以让媒人把提亲的门槛踏破。 高高城墙之上,微风拂过。林念瑶将下人递来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父皇说的是。” 圣上一道口谕,两个人从此后半生便绑在了一起。 圣旨已下,底下的人全忙了起来。 正如首领太监王宵所说,只要她一点头,其余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良辰吉日开开心心上花轿就好了。 春至,大婚之日。 昨夜有雪,清晨露重,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气息。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实属是个好兆头。 天子嫁女,万人空巷。 密密麻麻的行人站在道路两旁,林念瑶身穿嫁衣站在皇城门前。 卫明骑着马威风凛凛,身上仿佛带着一路奔驰而来的水汽,长发尽数束起,喜服外袍胸前处簪了红花。 卫明翻身下马、下跪,伸手举过头顶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林念瑶将手搭了上去,她在此处站了许久,手冰凉如雪,与卫明的手相握时被火热的温度惊了下。 这人穿得这么少,手却这么暖。 卫明伸手拨动珠帘沙沙作响,随后亲手扶着她上花轿。 凤冠红霞,十里红妆。 轿旁一位坐轮椅的中年男子被人缓慢推着行进,林念瑶从未见过,心下稍一思索,相比这就是宋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了。听闻小公爷这双腿也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知觉全无,日夜只得靠轮椅行动。 林念瑶隔着红纱冲着他微微躬身,只为英雄本色。 那小公爷见此竟红了眼眶,拿了把折扇遮挡,只说今日春风正盛,竟迷了眼。 皇帝见此情形眯了眯眼,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了转,未说什么。 礼官高声喝道:“起轿。” 八人就这么抬着轿子平平稳稳地出发了,卫明骑马在前方开路。 虽是慌慌忙忙的赐婚,但圣上赐了府邸,不必和伯景侯夫妇同住。部分宫人和侍从前些时日已经到了先行打扫,林念瑶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喜房。 林念瑶独自一人在喜床上坐得规规矩矩,从接亲回府后便一直坐在床边,没吃早膳午膳。左右她在宫中也饿习惯了,母后告诫她女子不可吃太多,体型不端令人耻笑,长大如何前往异国和亲。于是孩童时的她,一日只得吃一个小小的苹果。后来同兄弟姐妹们一同念书后才能吃饱,才得以成长到现在。 不知何时厚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林念瑶微微蹙眉,这脚步声绝不是卫明,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妇人。 “参见公主殿下。”林念瑶透过红纱看到那妇人敷衍地行礼,“卫将军心疼您,特意让奴婢拿糕点来。” 说罢便将那一小碟点心重重甩在她面前小桌上,许是没掌握好角度,粉白酥皮的点心滚落到地上染上灰尘。 “奴婢不小心失手了,想必您不会介意吧?” 林念瑶有些不解,怎么会有这般蠢人? 自己饶是再不受宠,也是宫中出来的公主,是圣上亲自赐婚的。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是原先卫府的管事嬷嬷,看着卫少爷从小到大,因夫人不放心卫将军独自生活,特意派了奴婢来此管家。” 嬷嬷说罢仗着林念瑶被红纱遮挡了视线,对着她上下打量。 啧啧,这做工。 这嫁衣可都是掺了金线的,等过了今晚拿出去卖可能卖不少银子。 想到这里,她贪婪的目光不由在嫁衣上来回打转,仿佛已经看到沉甸甸的银锭在冲着自己招手。 这位三公主在宫中不受宠是出了名的,人怕也是个软柿子,今日若是给她个下马威,往后这府还不是她说了算的。这里里外外,能捞的油水可多着呢。 林念瑶懒得跟她废话,转头去看倚在床边的天子剑,锋利的剑身被剑鞘收起。 一声尖叫响彻在耳旁,转瞬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轻咳了声,“这…这等锐利之物怎可放在房中?” “奴婢…奴婢是说若是不小心……” 林念瑶伸手将剑拔出,泛着寒光的剑身投射出嬷嬷恐惧的眼神。 “您……好端端的您怎么把这剑拔出来了,不小心伤到自己可怎么好……” 林念瑶轻笑一声,这不是也会说敬语吗? 这柄剑,是皇帝临行前亲手赐予她的。 天子之剑,御赐之物。 反臣贼子,斩于剑下。 头纱未取下,她寻着声音来源准确地将剑直指嬷嬷胸前,与胸口仅距离十寸。 “冒犯天家者,杀。”如白玉般细美修长的指节握着剑柄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念在本公主今日大婚,可饶你一条命。” 嬷嬷被吓得不轻,不停吞咽口水,忙不迭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清,说道:“是……奴婢知道了。” 这次是真情实感的自称了,毕竟动不动就拔剑的主子她也是头一次见。 她慢慢往后退,正要离开房间之际,清冽的话语宛若山间清泉响在耳边。 “慢着。” 嬷嬷深呼吸后抬眼去看,林念瑶用剑尖准确地点点那糕点。 “收拾了再走。” 卫国公府真会有这般愚蠢的人物吗?还是卫明知晓了什么借此来打探她的? 若是后者那这卫国公府可真是龙潭虎穴,可若是前者…… 过了许久,门外宾客喧闹声传入耳帘。 她今日寅时起身装扮,头顶的金饰过于沉重,压的脖颈发酸,她动了动,却摸到了一手瓜果,咯得慌。 就在林念瑶思索要不要将这些瓜果吃掉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清酒气。 卫明将喜服外袍搭在紫木架,指节在眉心处深深按了按,另一只手端着食盘。 今日春至,皇帝祭祖,公主大婚。 清晨他接公主回府,又连忙去往祭坛,整整忙了一天,好容易赶回来又被人劝了些酒。 他从未喝过这般辛辣的酒液,刚刚实属破例。前些年的军中下属见到他死活要他喝一杯,拿军中大义压他,又拿洞房花烛夜压他。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实在撑不住,才喝了那么一小杯。 现下脸颊滚烫,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即便这般他也记得拿些吃食回来,不为别的,只怕房内的人饿到。 坊间传闻,皇家子女,不论皇子还是公主,容貌、才情乃至性格都是一顶一的好。他思来想去,怕这位公主殿下因着规矩会饿着自己,早就吩咐下人敲了窗将饭菜放在窗台处。但还是不放心,于是又亲自端了一盘小食。 他将小食放在桌上,深深吸口气,转身走向坐在床边的人。 朦胧间,她看到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挑起红纱。 烛光摇曳,昏暗的烛影倒映在美人面。鲜红的口脂为本就粉嫩的唇添上一层颜色,眉间画着矜贵的花钿。 红纱撩起叠落在金饰上,林念瑶望见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轻声说: “臣卫明,参见公主殿下。” 第2章 交易 翌日。 春风料峭,林念瑶怕冷,身上披着大氅,又捧了杯热茶,坐在紫檀椅上漫不经心地听着珐彩念礼单。 她是皇室子女中第一个成婚的,也是第一个出宫建府的。盯着她的眼睛难免多了些,这礼品更是如流水般往府里送。现下一一清点等着收入库房。 左不过一套首饰,右不过一副字画,当真泛善可陈。 她看着茶杯中的茶叶起起伏伏,思绪不由回到昨夜。 昨夜她和卫明相顾无言,红烛静静燃烧,桌上的温酒慢慢变冷。 卫明转身拿了小食送到她手边,轻抚她耳边略微有些凌乱的鬓发,“臣近日着了风寒,实在不宜和公主同床共枕。” “免得公主千金贵体因臣不适。” 他动手扫了瓜果,亲自拿了大红色的蚕丝被铺在床上,轻轻拍了拍,确保足够松软温暖。 “臣今日睡在书房,委屈公主殿下一人独寑。” 说罢,他冷静地将桌上摆放的两盏冷酒倒向窗边的盆栽中,唯有耳朵还是红的。 “公主殿下,不好了。”彩云急慌慌地提着裙摆跨过外院门槛,呼吸急促,就连头上的海棠发饰都跑得一颤一颤的。 林念瑶将手中茶杯放下,彩云和珐彩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平日里最通礼数,若无大事不会这么失态。 她示意珐彩斟一杯温水,等平复了再慢慢说。 谁知彩云摆摆手,在她面前站定后勉强喘了两口气说道: “卫将军早朝后被陛下扣在宫中了,皇后娘娘令您即刻进宫。” 皇后悠悠然用手抚过上好的浮光锦,赞叹道:“不错,今年进贡的料子不错,拿着去赶几身衣服。虽是开春,但气温还是有些低了,嘱咐着孩子们切莫贪凉。” 秋露称是后顿了顿,目光不由得落在一旁跪在下位的林念瑶身上,有些不解,为何皇后娘娘还不让三公主起身? 秋菊姐姐今日休沐,另一外大宫女昨夜吃坏了肚子,她是被临阵拉来顶班的,那姐姐说是只用送布料来就好,皇后娘娘为人和善,她想来也无大碍。 现下看来许是皇后娘娘忘了?那她提醒一下好了。 “皇后娘娘,不知三公主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奴婢好吩咐下去。” 皇后闻言,用手帕掩唇嗤笑了声,随后不紧不慢地说:“三公主?瑶儿向来淳朴,不喜这些好料子。同你们一样的料子瑶儿能穿上个一两年呢。” 秋露见此自知是说了不该说的,心中一阵悔意,便端着布料退下了,临行前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位三公主。 林念瑶跪得笔直,在宫中十七年,她学得最好的不是刺绣女红,而是怎么跪最省力,怎么跪才能更好看。 “瑶儿出宫建府可看出日子过得滋润了,这才刚跪上多久便支撑不住了?” 林念瑶抬头回话,目光谦卑地垂下看向地面:“儿臣不敢,只是……”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只是什么?” 皇后淡淡抬起眼眸,“只是你成婚了本宫便不能让你跪着了?从前学的规矩都忘了?” “儿臣不敢,只是……” 林念瑶目光直直对上皇后,“只是卫将军怕是已经在宫外等着了,儿臣再跪多久也无碍,只是怕卫将军一介男子在后宫中停留过久会引起母后治理后宫不善的风言风语。” “虽说他这五年在军中混惯了,沾染了些粗人的臭毛病。”皇后不以为意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可总不至于连寻常男子不可出入后宫这种世家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忘却了罢?” “今日是婚后第一日,按规矩是午后要来宫中谢恩的。”林念瑶说,“只是您清晨传儿臣入宫……” “现下……”林念瑶估摸了一下时辰,“已正午了吧?” 此时门外秋露正巧说道:“娘娘,是否传午膳?” “瑶儿真是学了一手好本事啊,这时间记得可真是清清楚楚。” 林念瑶神色不动,轻声说道:“是母后教的好。” 皇后疲累般摆摆手,“罢了,下去吧。” 林念瑶闻言恭敬起身,后退三步才转身向门外走去,礼数挑不出一点错。 出了皇后宫门,珐彩不解问道:“为何皇后娘娘对您敌意这么大?血浓于水,可您在待遇上全然不如大公主和二皇子殿下。” 林念瑶脚步不停,只淡淡说:“宫中慎言。” 不出所料,一青年穿着朝服站于树下。春风掠过,玄色锦袍下摆掀起一角,额角那道不显眼的疤痕藏匿于发丝间,左手小指间的戒指正散发着熠熠光彩。 “参见公主殿下。”卫明随手将刚刚捡来的小花收入口袋,转身面向她说道,“圣上口谕,让臣来接您去陪同用膳。” 说罢,将手递过去任人牵起。 林念瑶颔首,上前挽住,感受到身旁人的温度,不禁暗自叹口气,这人身上真是太暖和了,哪怕隔着朝服,也能感受到从体内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度。 踏入宫门前,卫明脚步顿了顿,随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朵白色小花戴在了林念瑶耳侧,指尖虚虚擦过耳尖。 “方才在树下摘了一朵,想着洁白无瑕,很衬你。” 卫明轻轻理了一下林念瑶耳边的鬓发,惹得林念瑶嗔他一眼,随即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踏入殿内。 卫明见此笑笑,他确实没说错,看见那朵花下意识便想到了她。 二人行礼过后,皇帝用手随意指了下,说道:“坐,今日就当是家宴,不必拘束。” 得了圣上允许,卫明体贴地为林念瑶布菜,低声询问她是否合口味,眼神温柔专注。林念瑶露出一抹羞涩又幸福的笑意,微微点头随后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温酒。 午膳过后,皇帝满意般点点头:“朕看到你们感情深厚,很是宽慰。从今往后,就留在京城好好过日子吧,好让朕早日看到小孙儿。” 卫明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向林念瑶,俨然一副妻管严的模样,这幅画面引得皇帝再次笑起来。 “朕可真没想到这百战百胜的卫将军还有如此面薄的一面。” 林念瑶笑笑,说道:“父皇说的是。” 说罢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卫明的手腕。 出了殿门,卫明照例将自己的胳膊递给了怕冷的公主殿下。待进了马车,卫明看着自己的手臂被越抱越紧,不禁微微抬高,林念瑶这才意识到了不妥,急忙将手撤了,撤到一半白嫩的手腕便被卫明一把握住放在后腰,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及其亲密的姿势。 卫明缓缓俯身,凑在林念瑶耳边,耳鬓厮磨。 “公主殿下别动,有人在看着我们。” 滚烫的温度从后腰处传到冰凉的手上,林念瑶不禁蜷缩手指,许是马车内燃烧的炭盆使得温度升高,脸颊到脖颈红了一大片。 卫明感受到后腰处传来似有似无的痒意,下意识“嘶”了一声,本能地将怀中人抱的更紧了。 “得罪了,别回头。” 卫明将另一只手盖于林念瑶眼前,感受到睫毛在自己掌心扫过,垂眸看向林念瑶,卷翘的睫毛很长也很浓密,脸很小,一只手就能盖得过来。 很难想象这位看上去柔弱的公主,昨夜竟能做出那番不可思议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有些颠簸的马车逐渐趋于平稳,林念瑶小声说道:“还有人在看吗?” 卫明这才慌忙把手撤了,转头认真看向车窗外正在热情叫卖的路边小贩,实则心不在焉地转动小指上的戒指,眼神也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漠疏离。 车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刚才的温柔笑意、深情对视仿佛从未发生过,各自靠坐在车厢两端,中间如同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昨日。 滴滴答答的雨滴顺着屋脊落在窗边的盆栽中,芍药被雨水滋润得娇艳欲滴,冷色的月光给房间的陈设都染上了清冷的氛围。 躺在床上的林念瑶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看向倚在床边的长剑。 冰冷的长剑散发着寒意,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把好剑,青丝覆于其上只需轻轻吹一口气便可削断,想必取人性命也很容易。 虽是说这柄剑现下正好端端地立在这里,可是它在无形中悬于两人脖颈处,如在悬崖边际。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性命全无。 思来想去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为了自己,为了卫明,为了北境百姓,至少要做些什么。 林念瑶起身,伴着夜间的寒风细雨向温暖的书房走去,她在书房窗边站定。透过朦胧的灯影,那名青年将军正端坐在书桌前捧了本书细细品读,林念瑶眨了眨眼,仿佛看到无数百姓站在卫明身后慈爱地看着她。 明亮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以这条命当赌注,欺瞒君上。 林念瑶轻叩门扉,得到卫明的允许后推门而入。 卫明有些警觉地看着她,说道:“不知公主殿下深夜造访书房是来寻书的吗?若如此,臣可唤人帮忙找一找。” 林念瑶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道:“非也,我来此是想和将军谈一笔交易。” 于是,同样的两份协议一份于漆黑的夜中悄然夹入卫明常读的兵书中,一份被林念瑶的床头红烛燃烧殆尽。 第3章 早朝 春雨润无声,昨日的雨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夜,今日清晨空气中尽是微凉的气息。 林念瑶坐在榻上凝神望着窗外,坐姿端庄笔直,院中卫明身穿薄衣拎了红缨枪正在操练,身姿矫捷,雨滴正巧落在枪尖被强劲的力道被劈开,散成众多小水滴。 “殿下,皇后娘娘派人送了些新衣,奴婢看样式都是今年时兴的。”彩云端着木质托盘,那上面白色的衣衫层层叠叠轻盈如雾,竟是冰蚕丝做的。 林念瑶用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摸,触手冰凉,想必夏日穿着定是温凉舒适。 “看样子娘娘只是刀子嘴豆腐心,送到您这的衣服可是实打实的。” 林念瑶将衣服整了整,轻叹一声后说道:“但愿如此吧。” 饭香盈盈的屋内,卫明练武后沐浴后换了朝服,发尾还有些潮湿,临行前望向林念瑶。 “公主殿下慢用,臣先去上朝了。” “将军且慢。”林念瑶喊住他,走到他身前,抽出腰间的手绢递给他,“将军发尾还湿着,擦干再走吧,清晨风寒。” 卫明没接手绢,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发尾后说道:“不必了,不牢殿下费心。” 林念瑶听他这么说便收了手绢,随后拿出了一个香囊,食指勾住卫明的朝带,将香囊挂于他的腰间。 “这香囊是我昨夜亲自绣的,那日将军说染了风寒,我特意往香囊中加了些玉兰花蕾、金银花、紫苏等,想必将军将其日日带在身边风寒不久便能大好。” 卫明道:“公主费心了。” 卫明上了马车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香囊扯下打开,亲眼瞧过确保里边是真的花后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愧疚之感。 是他错怪她了。 珐彩有些不解地问道:“公主,您是何时织的?这种小事吩咐奴婢做就好了,怎的还亲自动手?” 自家公主殿下不善女红她再清楚不过,那香囊上的纹样不说精妙绝伦,但也能看出来是一针一线认真织的,想必是熬了大夜废了诸多功夫。 林念瑶闻言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从宽大的衣袖中也拿出两个香囊递给珐彩和彩云,在她俩疑惑的眼神中解释道: “给卫明一个香囊,算是我们感情和睦的证据。而且梧桐路那条小道上有个卖纺织品为生的婆婆,那日正好是婆婆生辰,我看老人家实属不易,就把香囊都买了,正好你们一人一个。” 早朝。 “北境传来捷报,盛小将军率骑兵三千将那萧云然贼子扣押下来了!” 卫明不禁微微皱眉,怕是没有这么简单,这萧云然乃敌方将领,同他交战数百次,此人阴险深不可测,有数次险些战败。他额角的那道疤痕便是拜他所赐,如若那次他再晚退一秒怕是头颅落地。 端坐于皇位上的皇帝不禁鼓掌大笑:“好!” 皇帝站起身来回踱步,“这位盛小将军上了折子说想在北境长期发展,只是……” 皇帝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卫明身上。 “卫卿这香囊看着不错,可是瑶儿为你绣的?” 朝中众多臣子的目光如利剑般压在卫明身上,可卫明身姿挺拔丝毫不受影响,不卑不亢地答道: “是,公主殿下听闻臣染了风寒便亲自绣了香囊,往其中加了些止风寒的花草。”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新婚夫妻便是应当如此。” 一名臣子率先跪地:“臣斗胆提议,既卫将军已和公主成婚,还已在京中建府。北境凶险之地,卫将军还是少去为好,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公主殿下可如何是好?” 数位臣子接连跪地,言辞一致。 “是啊圣上,现下看来我朝大胜北境,卫将军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而且盛小将军成功擒住敌方首领,若无嘉奖,怕是军中不服啊,到时候若是动摇军心,那后果不敢想象……” 皇帝见此有些犹豫,轻声发问:“卫卿,你怎么想?” 卫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跪地。 片刻后,才说道:“臣卫明,愿遵从圣上旨意。” 醉仙楼。 一青年男子衣着矜贵气质非凡,正执杯轻转手腕看杯中酒液缓缓流动,恰逢吱呀一声的开门声,他抬眼望去顺势将手中酒杯举起。 “许久不见卫将军,怎的看上去如此颓废?” 刚下朝的卫明坐在他身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后说道:“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晓?” “我知晓与否不会干扰今日的结果。”大皇子林浔玥将酒杯重重砸在餐桌上说,“你在边关镇守五年,京中言官屡屡弹劾说边境百姓只知卫将军不知天子。” “边关的风难道把你脑子也吹没了吗?”林浔玥站起身,“从前你做孤伴读时读书尚可,现下竟连功高震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了吗?” 卫明不语,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林浔玥见他这样子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气,坐回去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口,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边关这么磨人心性吗?若真如此,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殿下金贵玉体何必遭此折磨?” “那你呢?”林浔玥顿了顿,“你放着好端端的矜贵公子不做跑去北境吹什么寒风?” 五年,京中时兴的菜品、布料换了不知多少回。卫明那日回京脱盔卸甲,身上穿的白色中衣还是多年前的款式。那衣袖处都被浆洗得有些磨损了。 可据他所知,国公府的赏银俸禄可都是顶好的,没理由连几身好一点的衣裳都买不起。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起来了。 卫明将手中的茶杯放于桌上,目光眺向窗外,他眼睁睁瞧着一滴滴水珠顺着油纸伞落下来,正好砸在一个拿糖葫芦的幼童手上,那幼童还以为是糖葫芦化了着急去舔,却被冰了个寒颤,随后摇头晃脑地拉住同行长者的手,同她连说带比划地描绘起刚刚发生的事。 他不由得弯起嘴角,看着虽在雨中但仍然繁华的街道,“就为了这个。” 林浔玥见此重叹一口气,“见父皇旨意,你怕是无法回北境了。” 卫明轻轻转动小指上的戒指,“我不喜打仗,但我更不喜百姓流离失所。” 北境人民不必担忧战争何时到来,不必担忧会过上流离失所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更多的人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 盛小将军也罢,他也罢。只要有人能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便好。 如果没有人能站出来,那么他便愿意站出来。 - “公主殿下,听说卫将军下朝后径直去了醉仙楼。”彩云说道。 这场赐婚来的突然,赐爵新府来的突然,这一封长留京城的旨意更是来的突然。 林念瑶捧着书,闻言抬眸,凝神望着窗边的盆栽。 前日大婚之夜被卫明浇下两杯冷酒的盆栽现下居然还生机勃勃,不见半分颓然之色。 “这卫将军原先便是大皇兄身边的伴读,国公府出身,五年伴读生涯过得好好的,出宫后不等继承爵位站大皇兄的队,反倒是去了边境。” “说是磨练心境也好,说是保家卫国也罢。不论如何,在战场上的那些功绩是实打实的。这些功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催命符。” “那圣上给您和卫将军赐婚是为何?” “很简单的道理,他需要一枚棋子站在卫明身边监视他,我是最好的选择。”林念瑶将手中书放在书桌上,起身到窗前开了道缝隙,瞧着盆栽在雨水的浇灌下显得愈发滋润。 “母后不太喜欢我,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吗?” 彩云说:“那为何圣上还在您吃不饱穿不暖时不闻不问?” 林念瑶自嘲一笑,她不如长姐在母后身边长,不如二弟是男子将来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所以她不受母亲宠爱是应得的。她虽自幼长在母后宫内,可宫中侍女太监视若无睹,喝井水吃冷饭是常事。 十二三岁身量纤纤,腰更是一只手握的过来。恰逢这时狄族频频侵犯北境,便是这时,这位母后便动了将她送往北境和亲的心思。 自此才能吃饱饭穿暖衣。 “那便是为了让我记住,在母后宫中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眼下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期间的不同又是谁给的。” “母后自然愿我嫁与卫明,卫明站队大皇子,便是今后大皇兄成功继位,想来母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林念瑶走到棋盘前,不知是谁下的未收拾,一盘棋子宛若兵不见刃的战场,黑棋白棋无形中厮杀激烈,互不相让。林念瑶见状随意执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 棋局尚未结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彩云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公主殿下实属不易,您放心,我和珐彩定会誓死追随殿下。”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林念瑶拿了柔软的粉红色手帕轻轻为她擦拭眼泪,“再苦的日子咱们三个也熬过来了,从今往后大好的前途再等着咱们呢。” 彩云红着眼连连点头,“公主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林念瑶随口说了桂圆奶羹,见着彩云和珐彩二人手挽着手出门,心中不免轻轻叹气。 眼下看来哪来的大好前途,这卫国公府也算得上是龙潭虎穴了,前有一个在大婚之夜来惹事的嬷嬷,今日卫明在朝中被借着与她的姻亲敲打。 自从写了那一纸协议,她现在和卫明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卫明送走了大皇子林浔玥,孤身一人坐于醉仙楼上好的包间,晚风挟着寒意吹进房间,他将指上的戒指取下,夕阳余晖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不见。 他抬眼看着晚霞,京城的落日不同于北境,北境高墙之上吹来的风是自由的。京城繁华似锦,明灯悬于高门。从这个角度看,好一片万家灯火。 可四四方方的格局,仿佛能将人锁住一辈子。 卫明把玩着手中的戒指,今日圣上随口一言,便将他锁在了京城。在边关浴血厮杀五年载,只换得帝王猜忌。 他收了戒指,轻轻拨动腰间挂的香囊,这位表面娇滴滴的三公主殿下,倒是心系家国大义,不局限于儿女私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早朝 第4章 婚矩 卫明同封爵的旨意一同回到了卫府,自此京城中便有两个卫家。 父皇这一招明升暗贬真是成功,成了侯爵,有了婚配,宛若一条无形的铁链将他死死拴在了京城,再不能离开半步。就连象征着兵权的虎符也被一分为二,那一半白虎符被百里加急送往了北境,估摸着明日这个时辰林小将军便能收到了。 林念瑶侧头看向这位卫侯爷的脸色,他嘴边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就连平日中那一双警惕疏离的眼睛中都流淌着一抹笑意。 可不知怎的,总觉得并不如表面这般欣喜。 “公主,卫国公府派人传了帖子,说是晚上请您和卫将军去共用晚膳。”珐彩说道。 林念瑶闻言点点头,将彩云召到身边嘱咐了几句话。 卫明一进门便看到这番场景,略微沉吟后说道:“公主不必忧虑,我父母为人和善,在他们面前还劳烦公主不要过于疏远我。” 林念瑶轻笑,算是应下了。 夕阳西下,国公府两扇厚重的大门打开,诸多下人在院内忙忙碌碌地收纳规整。 林念瑶同卫明下了马车,二人手挽着手踏进了府内,下人们见此不禁停下了手中的活纷纷立正齐声说:“恭迎侯爷公主回府。” 管事嬷嬷走上前行了个礼说道:“侯爷公主快进去吧,外头风寒可莫要着凉了。” 林念瑶见这位嬷嬷穿衣装扮,与她大婚那日相似,虽说她当时隔着一层红纱,可衣摆处刺绣的花样瞧着倒是一样,她面色温和地笑了笑,任由卫明牵着她的手进了屋内。 伯景侯和夫人早已恭候多时。伯景侯夫人一见二人进了屋内便亲切迎上来拉住林念瑶的手,说道:“公主殿下嫁给明儿真是受委屈了,他在边关待得久了,身上难免沾染了粗人的习性。公主矜贵,如若明儿有待你不周的地方,定要来此我亲自主持家法让他好好长记性。” 林念瑶抚上她的手,抬眸直直望进伯景侯夫人眼中,她眼眶红红,真像是担心她受委屈的模样。 伯景侯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夫人拉着林念瑶的手走到饭桌前。 “好孩子,你就坐在这。” 林念瑶扫视一圈,轻声说道:“婆母,这怕是不合适。” 这位置是主位,想来只有当家者坐的。况且这是卫国公府,往下轮三个人也轮不到她来坐这个位置。 “好孩子没事的,你嫁给卫明,就算得上是我们卫家的功臣了。” 伯景侯见此揽过自家夫人的肩膀说道:“就一个座位而已,谁坐不是都一样吗?” 伯景侯夫人嗔他一眼,随后握着林念瑶的手将她带到了次主位上,紧接着自己走到主位上坐下了。 “那就和往常一样坐吧。” 林念瑶听到这话有些惊讶,看向卫明发现他丝毫不惊,心下不禁感叹原先京城中有谣言传这伯景侯疼妻子真是出了名的,今日看来所言非虚。 伯景侯指尖隔空点点卫明,“今日封爵的旨意下来了,真是好大的阵仗。从今往后,你就在好端端地留在京城吧。” “有了夫人,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的,战场上的事该抛一抛了。” 卫明不卑不亢地回了句:“我不是您。” 林念瑶有些疑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伯景侯宽厚的大掌拍了拍桌子,林念瑶面前杯中的茶水因力道过大飞溅出几滴。 几人霎时陷入一片寂静,突然听到房门被轻叩两声。 伯景侯夫人清清嗓子,“进。” 府内下人陆续端着菜品上来,这句话在无声无息中翻了篇。 “瑶儿,前日你们大婚我派了沈妈妈过去照料,可当晚她就抹着眼泪回来了,说自己德不配位,配不上成为卫府的管事嬷嬷。”伯景侯夫人说道,“她可是有什么待人不周的地方吗?” 皇家大婚,虽说是皇帝派公主下嫁,可一切事宜皆是由宫中礼部操办,她们国公府到底没有权力参与这场婚礼。只好寻了民间办过诸多婚事的沈妈妈派着照料一番,也算是尽一番心意。 说是管事嬷嬷,不过是明面上的说法。 可不论怎样,自己派过去的人在当日就被赶了回来,这着实有些下面子了。 终于来了。 林念瑶放下筷子说道:“不知这位沈妈妈如今还在国公府吗?” “这……”伯景侯夫人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沈妈妈说自己受了惊吓,需在府中好好休养一番。现下在府中配了个丫鬟照看着。” 林念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实属荒谬。 被她赶出府后还有脸回国公府修养吗? “传她。” 伯景侯夫人对身后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速速去传。 卫明见此也停筷看向林念瑶,他实属这位公主殿下不知今天这是演的什么戏码,怎的不提前知会他一声。 “你们放开我,我还有病在身!”这位沈妈妈被人拖拽上来,嘴里还在喋喋不休,“你们知不知道等我养好病我以后可是要去做卫侯爷卫府的管事嬷嬷的!你们胆敢对我如此不敬,脑袋还要不要了?!”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卫明有些诧异,这位妇人他从未见过,更别说是卫府的管事嬷嬷了。 沈妈妈被拖到几人面前,抬起头,鬓发在被拖行的途中垂了一绺下来,可面色红润,想必是在国公府得了不少利。 “你说你是如何德不配位的?”林念瑶身姿挺拔,垂眸看向这位嬷嬷,仿佛正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你把那日情形你所作所为一一说来。” 沈妈妈看见林念瑶那一瞬好像疯了,她疯狂地哭喊着:“主家,主家您要救我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说罢,膝行四五步抱住伯景侯夫人的脚踝,“公主……公主殿下要杀我!” 卫明微微蹙眉,他同林念瑶坐在一侧,偏头只能看见林念瑶的侧脸,这个角度看过去林念瑶肤白如雪、乌发如墨,仿佛天边圣女下凡观摩人间疾苦,实属不像是能动手杀人的样子。 “这位沈妈妈我从未见过,可她张口闭口便是卫府的管事嬷嬷,由此可见莫不是中了邪。” 伯景侯夫人略微沉思后说道:“明儿你言之有理,既如此便给沈妈妈一些银两,给个郎中治过后打发出去罢。总不好说我们国公府什么人都留着。” 沈妈妈有些茫然,这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样,在她看来,这位主家总会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怎的直接将她打发出去了? 现下看来,她只能自救了。 “奴婢……奴婢没说谎!”她索性站起来,双手放在胸前展开比划了一下道,“公主殿下可是有这么长的剑!那剑柄处金灿灿的,还有宝石点缀,差一点就要刺穿老奴的胸口啊!” 说罢,她跪倒在地,全然不顾自身形象,拽住伯景侯夫人的裙角继续哭泣。 卫明听到这话不禁眯了眯眼,这把剑他也看到过,大婚之夜便被林念瑶倚在床边,可他还是不相信林念瑶会做出拔剑差点伤人的举动。 伯景侯夫人闻言,抬眸看向林念瑶,“确有此事吗瑶儿?” 林念瑶轻轻点头,缓缓踱步到沈妈妈身后说道:“你直说其一,为何不说其二?” “你是谁安插进卫府的呢?” 沈妈妈浑身一颤,像是听到匪夷所思的话,慢慢回头,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 “您在说什么?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怎么能空口白牙地说老奴是被人安插进卫府的呢?” “你在京中当媒婆、上门去各个主家教他们结婚时的规矩。”林念瑶俯下身,将她额角垂下的白发绕到耳后,“可是为什么突然就想抱住卫府不放呢?” “你先是凭借着好名声来卫国公府做笔快单,你便依伯景侯府夫人的意思来了卫府。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黏在了我的金丝婚服上呢?你也不像是贪财之人。城西李财主家二儿子强抢民女,你可是为了搏个好名声宁愿推了这单。” “怎的现下为了金银,连我剑上的宝石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你拒绝了这单,李财主亲自上门想让你再考虑考虑,恰逢你上街采买,你的女儿开了门,被李财主看上了想抢过去做妾,起初你想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金钱换女儿,可是这位李财主财大气粗,看不上你这三瓜俩枣。你便动了歪心思,想用卫国公府的下人或者说卫府的管事嬷嬷的身份吓退他?” “我觉得这个身份怕是不够吧,应当是有人同你说你只要成功留在卫府,那么这个人便能帮你保住你的女儿。所以你才留在卫国公府,等着这阵风头过了再回到卫府,可惜你没料到伯景侯夫人竟对你的事如此挂怀,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沈妈妈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常年写婚矩带着薄茧的手狠狠抓住裙摆,转身跪向林念瑶,面露乞求之意,“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求您饶奴家女儿一命吧,奴愿意拼上我这条命也要换我女儿平安活着。我想我写了一辈子婚矩,最后一次写婚矩应当是为我女儿!可我不想让她同一个我这般岁数的人办礼啊公主殿下!” “这位沈妈妈真是太惨了,”伯景侯夫人早在一旁红了眼眶,“夫君,咱们救救她吧。” 伯景侯拍拍她的手说道:“这件事毕竟是公主殿下发现的,咱们也应当按公主殿下的处置才是。” 卫明向前微微俯身说道:“是谁派你来的?” 第5章 树干与树枝 "若奴说了,敢问卫国公府和三公主殿下能否保我女儿一条命,能否让她去卫府做个普普通通的侍女,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不再日日愁于李财主的胁迫逼诱。" “哪怕……哪怕是我用我这条命去换我也甘愿啊!” 沈妈妈瘫坐在地上,背后的手撑在地板,身子从原先的瑟缩变得挺拔,仰起脸,目光中透露着决绝,午后暖阳透过绣花雕窗洒进来照在她耳边白发,金丝灿灿。 林念瑶亲自将她扶起,“你的女儿今年十五,资历尚浅,由她来做卫府的管事嬷嬷尚不能服众。等她在卫府中磨练磨练,由你亲自教导为宜。” “既如此……”沈妈妈往后退了三步,跪拜在地,行了大礼,“多谢公主殿下成全。” 沈妈妈说道:“事发突然,那李财主想命我儿速速嫁与他,下了诸多聘礼。我只好用我儿染了风寒为由推辞。可他说他命硬,风寒而已,不耽误入洞房。我想着他贪财,恰好卫国公府寻我,我便应了。” 林念瑶余光飘向卫明,正好被他逮住。只好弯了弯眼角,示意自己可没有将他感染风寒这件事拿出来说给伯景侯夫妇。 沈妈妈不知想到什么,感到有些愧疚,头也垂了下去,顿了顿后才说道:“您大婚之日我确实动了歪心思,若是成了管事嬷嬷,想必将部分卫府中的部分礼品悄悄变卖想必也不会引人注目,左右有我的身份压着,他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你居然敢想变卖礼单上的东西!”伯景侯真是怒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可都是大宝贝,都是京中各个官员亲自带人送进卫府的,若是流传出去被他们发现,我这张脸往哪搁?” 伯景侯夫人拍拍他的手,“你凶她做什么?她也是事出有因的!”见沈妈妈被吼得瑟缩一下不禁轻声说:“你别害怕,继续说罢。” “可自从被公主殿下发现后……”沈妈妈说到此处小心翼翼地望向林念瑶,发觉她正和卫将军对视,没在看自己。沈妈妈长叹一口气随后拍了拍胸口,想起那日惨白的剑光正对上她的眼睛时不禁还有些心悸。 “自从被发现后,我再也不敢动这些小心思,只好变卖了这些年各个主家赐给我的赏品。可当我捧着我的所有家财跪倒在李财主门前,他却将我一脚踹开,对我说‘钱留下,就当做是陪嫁了,你女儿风寒何时好?再久我便等不及了。’”沈妈妈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狠,那日情形在她脑中无时不刻回想,她落魄浑浑噩噩想走回家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般出现在女儿面前怕是会吓到她,于是转头去了旅店想打理自己一番。 “之后……” 就在她踏入旅店时,被人拦住了。 “那人……”沈妈妈不断回想着那日发生的情形,“眉间贴了细小红石。” 桌案旁的茶杯随着沈妈妈话音结束之时同时落地,清脆的破碎声响彻在耳边。 “不必说了。”林念瑶说道,“此事源于我,我会解决的。” 说罢,林念瑶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 此番风风火火的做派引得伯景侯夫妇一脸茫然,但还是有条不紊地传人安排了下去:“这位沈妈妈染了风寒,派人来瞧瞧。近来府中繁忙,不好照料,让她女儿前来侍疾罢。” 沈妈妈闻言眼眶湿润,轻声道谢后便退了下去。 “明儿,你说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屏退外人后,伯景侯夫人问道。 卫明轻叹一声说道:“许是公主殿下有急事吧。” 虽然把他孤身一人留在卫国公府,但是没事的。 林念瑶出了国公府门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珐彩召来,命她拿了宫牌寻了马车入宫。 同时,一则三公主同卫将军新婚不和的流言传了出来。 皇宫内。 皇后捧着书卷斜靠在美人榻上,宫女秋菊在一旁端着茶候着。 “母后,我想您了。” 人未至话先行。 明晃晃的倩影冲撞进来直奔皇后,扑进她的怀里,拿过她身旁桌案上的琉璃手串戴在自己手上,对着暖光欣赏。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话虽如此,可皇后眼中的宠溺作不得假,她轻轻为大公主整理跑乱的裙摆,随后拿过求救端着的茶盏,用手试了温度,确认正好后递到大公主嘴边,“喝些水,别再冒冒失失的。” 大公主林芝昭将茶水一饮而尽,轻摇母亲的手臂娇声细语的撒娇:“有母亲宠着我,我自然怎样都行。” 说完,还不忘挑衅似的看了眼一旁被冷落的林念瑶。 皇后溺爱般弯曲食指刮刮林芝昭的鼻尖,过后才想起有林念瑶这个人。 皇后端了茶盏,轻抿一口茶水,“本宫忘了你们也忘了吗?怎的不为三公主赐座?” 下人见此迅速端了木凳,待到林念瑶坐稳后皇后便换了一副慈爱的面目开口。 “瑶儿,听闻你们夫妇二人今日一同去了卫国公府,可出来的时候怎的不见卫将军?” “卫将军许久不回国公府,伯景侯夫妇甚是想念,故而拉着他多说了会儿话,女儿见此情形便也想到了父皇母后。”林念瑶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趁着宫门还未下钥前回宫看看。” 皇后秀眉蹙起,“现下你怎的这么不知轻重,你已成婚,不可再小孩子心性了。怎能凭着一己之私就随意行动?” 林念瑶顺从点头称是,“母后教训的是,是孩儿不知轻重了。没想到这一层。” “怎的母后背着我在和诸位姐姐说体己话?”来人身穿明蓝色衣衫,衣摆处绣了洁白流云,唯有眉间一颗细小红宝石正散发着熠熠光彩,一双明亮的眼眸比起这颗宝石来说竟毫不逊色,与这双眼眸对视时总能让人想到世间美好之物也不过如此。 “见过母后。”他对皇后行礼后便径直起身说道,“见过大姐姐、三妹。” “倒是许久不见三妹了。”林俞然道,“三妹进来可好?” 林念瑶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冷意,林俞然清浅的眸子望过来可她却像是被毒蛇围绕般感到窒息。平日待她温和亲厚的二哥哥却险些在她大婚之日不知不觉中安插进一枚棋子。可她面色不显,浅笑说道:“托二皇兄的福,一切安好。” 他轻轻用手抚摸额间那枚红石,“那便好。” “母后,我思来想去今日之事我确实错了,今日我回去会和卫明好好说的。” 皇后微微点头,很满意她的说法,“你既已成婚,便是代表了皇室子女的表面,做事之前应多想想后果,做事不可莽撞。” “孩儿受教了。”林念瑶站起身说,“那儿臣先告退了。” 临行前若有若无地瞥了林俞然一眼。 左右沈妈妈女儿的事她都是要出手的,逃不过这位二哥哥的眼睛,倒不如直接把话说开。 林念瑶站在廊下,枯树长出新芽,嫩绿的芽孢卯足了一口气,从树枝末端拼了命地探出头来,想来见一见这皇城中的天地。 有什么好见的呢? 底端是树枝,长得再好看到的也是四四方方的天。 若是想看到更好的景色,需得砍断枝干,将自己埋进新土中,直至长成参天大树,长得比皇城门还要巍峨高耸才能看到这更过阔的天。 “开春了,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林俞然来到她身边抽出腰间的扇子“唰”地在她眼前展开,为她遮挡夕阳暖光,“切莫对着光直看,对眼睛不好。” 林念瑶笑了笑,将自己心中所想与他说了,又道:“不破不立,若是一辈子安于现状,不仅得不到什么好前程,反倒是自己也要仰人鼻息生活,求着大树给予自己一些养分才能成为不被舍弃的那截枯枝。” 林俞然若有所思般点点头,“今日听三妹此言,我便是有了新的感悟。” 林念瑶侧过身,退了一步,直视他说道:“树木如此,人也如此。若沈妈妈家的女儿真嫁入李财主家,那她不就和这嫩芽一般从今往后吃穿用度全权仰仗夫君了吗?” “可若这夫君一心一意待她永不变呢?” 林念瑶心下哀叹,这番言论幼稚的不知从何辩起。 “这位李财主已有妻子儿女,何来一心一意之说?退一步来讲,他年过四十,沈妈妈家中女儿刚行及笄之礼。若是真心爱慕,必然不会愿她遭人非议。李财主原先是卖肉小贩,他妻子善于纺织,嫁与他后日日夜夜枯坐在纺车前,一匹匹或华贵或普通的棉线织出了他的锦绣前程。” “最后换来了什么呢?”林念瑶侧头看向那树干,“换来了陪她风雨同济的少年变成现如今以钱财为山、权势之命压垮沈氏母女的李财主了。” “你看这树,表面生机勃勃,可离了雨水与阳光的滋养不过只徒留一个枯死的结局罢了。” 林念瑶浅笑说道:“自我寻珐彩打听了这码事,我便不怨她对我不敬,她有苦衷。李财主嗜财如命,若沈妈妈当真寻了诸多金银财宝,他没理由不放人的。那你呢?” “二皇兄,你为什么向李财主施压呢?” 第6章 第 6 章 二皇子林俞然微征,轻笑一声,道:“三妹这话何以见得?” 林念瑶深深看他一眼,“二哥敢做不敢当倒是不像君子做派。话已至此,不便再议。” 她看了眼天色说:“天色渐晚,二皇兄不必送了。” 林俞然驻足此地,浅绿色的衣袍渐行渐远,慢慢在自己眼中消失不见,仿佛将春日中那抹唯一生机也带着去了。夕阳带着最后一丝暖意坠落西山,只留他孤身一人站在红廊青瓦下逐渐被长夜寒意裹挟。 - “瑶儿。” 殿内浮香沉沉,皇帝缓声唤她。 林念瑶将手中青瓷杯放下,抬眸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只等皇帝吩咐下去。 皇帝用食指轻轻摩挲折子,看着那上面未干的墨迹,看不出喜怒。 “如若卫明回北境,你会怎么办呢?” “你是继续留在京城中做朕的三公主……”他顿了顿,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约莫是近日来思虑过重起身时他的身子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道,“还是陪着他上战场成为一具骸骨呢?” 林念瑶闻及此言,脑中飞速运转。 皇帝最初将她嫁与他,便是为了监视他是否有不臣之心,要是留在京城中定是不如他愿,和卫明去北境也好,总比困在这不见刀剑的无形战场中好上许多。 她早已和卫明被同一条锁链连在一起了,谁都不能离了谁。 她顺从的垂下眼,乌黑的长睫遮住眼底不明的情绪,说道:“儿臣听父皇的。” 先君臣后父女。 “好!好!好!”皇帝不禁鼓掌,连说了三个好字,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脸,说道:“不愧是朕与你母亲的女儿,当真有一番血性。你真是朕对付卫明最利的一柄剑。” 林念瑶起身行了礼,道:“父皇若无别的事,儿臣先告退了。儿臣会尽快做好同卫明共去北境的准备的。” 谁知皇帝摆摆手,“不必,短期内不会派你和他去北境的。” 林念瑶心下暗叹,那这是一道考验吗?可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现下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林念瑶微微躬身说:“是,谨遵父皇旨意。” 皇帝走回桌前,长舒口气,语气柔和说道:“天色将晚,不如今日便留在宫内吧?” 林念瑶摇头,“父皇,我已出嫁,这于礼不合。于情,我今日在卫国公府撇下卫明入宫,若我今晚留宿宫中怕是会认定我与他感情不和。” 皇帝闻言点点头,“既如此,你便回去吧。” 在她走后,皇帝一人将腰间所挂玉佩小心摘下放在桌上细细端详,不多时便睡着了。 - “公主殿下,今日可是让臣好等。” 待林念瑶沐浴后踏入卧室,卫明竟只身穿中衣端坐在床上,手中捧了本兵书,见她进来将书放下悠悠然说道。 林念瑶见此微微皱眉,走到红木茶几旁的凳子处坐下,亲自动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背对着他说道:“卫将军不是说风寒未愈么,现下不怕传染给我了?” 卫明踩着清冷的月光走她正前方,微微俯身瞧她,“这还得多谢公主殿下给予我的香囊,今日佩戴在身上,不到一天便能治愈风寒。” 林念瑶嘴边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哦?那照将军所说,我既有这般本事,那便不必拘于小小的卫府才是,应当进太医院混个太医当当才是。或者游历世间闲云野鹤,做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神医更好。” 卫明闻言浅笑,“那今日公主殿下很符合神龙不见首尾的特质,准确来说,今日是见首不见尾。” 林念瑶嗔他一眼,将手中茶杯置于桌上,力道过大,发出与桌面相撞清脆的声音,道:“我今日是想起有要紧事。” 卫明顿悟般点点头,随即小心地将茶杯拿起与月光作伴细细看了看,引得林念瑶不禁好奇。 “你在看什么?” 卫明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随即说道:“臣在看这茶杯有无受损,今日在国公府公主殿下便已摔了一套茶具,臣在考虑要不要明日命人在街上多买几套茶具,好让公主殿下闲来无事摔着玩。” 不等林念瑶回答,他又道:“还是算了,臣现下俸禄不如当将军时多了,公主若喜欢摔的话,咱们明日再去国公府多拿几套罢,到时候想拿几套就那几套。母亲喜欢你,想必没人敢说什么。” 林念瑶真的有点生气了,一双美目如秋水映波嗔他一眼,气呼呼地走到床边,拉过被子蒙住脑袋,闷闷的声音从上好的蚕丝被中传出来:“本公主要睡了,你还不快出去!” 卫明轻笑一声,又随她走在床边,轻轻将她拽着的被子向下拉,露出一张漂亮的美人面。肤白胜雪,平日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现下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不断颤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装睡。如此拙劣的演技,但卫明不禁愣了一瞬。 好像大婚那日的口脂也比不上今日这般水润的唇;好像婚后入宫那日在马车中,长睫拂过他掌心的刺痒感又来了。 他原先只是想逗笑她,从她口中套话的,怎的现下发愣了。 林念瑶半天没听到动静,悄咪咪睁开了半只眼想瞧瞧他在干什么,却被他逮了个正着。索性也不装了,皱着眉看他:“将军今日究竟有何事不妨直说,不要再打哑谜了。” 卫明探出手想去将她眉心的褶皱抚平,可随着他的手越靠越近,她眉间褶皱却越来越深。 最终在即将碰到之际,林念瑶侧身躲开的同时,卫明收回了自己的手,可还是触碰到她潮湿的发尾。 “不打扰公主殿下休息了,那臣……臣先告退了。” 卫明慌乱站起身,一向握弓平稳的手现在竟然有些抖,他将手背在后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林念瑶静静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没去看他是怎么出的房门。 卫明回到书房没点亮烛灯,斜靠在窗边,寒凉的夜风不断顺着中衣领口钻进体内,他却不断回顾着指尖那一抹潮意。 林念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嫌今日的被子太厚了,一会儿嫌卫明大晚上的同她说话扰了她困意。 她叹口气起身,索性去茶几旁喝杯茶水静静心。清凉苦涩的茶水入唇便又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她有些恼羞成怒想将手中茶杯一摔了之,可这般又应了卫明所说的那番话。 她再次叹口气准备回到床边,却在床踏处发现了卫明遗留下来的兵书。 思索片刻,她还是决定将这本书给卫明。 她拿着书出了门恰巧碰到卫明端了姜汤和帕子往她这边走,她连忙将手中兵书藏在身后,恶人先开口问他:“卫将军怎的这么晚还不睡啊?” “刚刚不小心摸到了公主殿下的发尾,这么晚湿着头发睡对身子不好,寒夜风重,还是将头发擦干喝了姜汤才好。” “既如此,那便……”林念瑶顿了顿道:“那边劳烦将军帮我送到室内吧。” 林念瑶心中长叹一口气,好险,刚刚差点就想接过来姜汤自己端了。可这样的话,自己想为他送兵书的事不就暴露了吗? 可林念瑶没想到的是卫明目力优秀,身高八尺,身高差和好眼力足以将她手中拿的是什么尽收眼底。 他率先进屋,确保身后人有足够时间想好将这本兵书藏在哪里。 “公主殿下请坐。”卫明说道。 随后又拿了干帛站在她身后轻柔地为她擦去发尾的湿意。 两人一坐一站,林念瑶脑中不断回想着今日在皇城中同皇帝说的话。 “敢问将军对北境战事怎么看?” 卫明擦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语气正常开口:“臣目前首要任务便是在京中同公主殿下成为恩爱两不疑的夫妻,边关战事哪是臣说了算的呢?” 林念瑶哼笑一声,侧过身见他面色同平时无异。 装模作样。 其实心底在意的不得了。 林念瑶正了身向后仰头,方便他继续擦头发,说道:“哦。” 短短一字听不出情绪,像只是突然奇想便问了这个问题。 卫明等了会不见她接着说,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公主殿下怎么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可是对北境有何忧虑?” 林念瑶接过他手中的布巾,回眸看他,说道:“我不过一介女子,在战事上的见解怎可与将军相提并论?不过是女儿家的看法罢了。若是将军真想知道,那我便可说上一二。” 卫明轻叹一声,见她双手放在桌子上撑着脸,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充满了狡黠,像是在等他开口求她。 他俯身将她秀发置于耳后,道:“恳请公主殿下但说无妨,好让臣解了心头之惑吧。” 林念瑶清清嗓子,目光流转,不经意间瞥向一旁茶水,咳嗽了声。 卫明顿悟般为林念瑶盛了姜汤,推到她面前,惹得林念瑶哀怨般看他一眼。 林念瑶将杯中姜汤一饮而尽,看着他说道:“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你再次上战场,我与你同去,可好?” 第7章 疤痕 卫明俯着身,指尖轻捻一缕她的发丝,手感极好,不禁搓了搓。 “好端端的,怎么又想同我去北境?”他又道,“按京中形势,公主殿下若是想去北境,便也只能想想了。” 林念瑶见他如此,心中的话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卫明见她面色惆怅,又说道:“不知公主殿下是否知晓我在边关任职满三年后回京述职。我母亲不愿我再回北境戍边,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林念瑶来了兴趣,“怎么做的?” 她将卫明的手掸开,将那抹发丝抢回,接着说:“可你最后还是成功逃走了。” 卫明笑着点点头,“我自回京向圣上述职完便回了卫国公府,我母亲先是将我拦在门外细细查过我有无伤口,放了我进门。母慈子孝的生活过了几天,我便要回北境了,可这时……” 他使坏故意在此处停了,摸了摸她的发梢说道:“公主殿下秀发已干,那臣便不扰公主殿下安寝了,祝您好梦。” 林念瑶恨不得将他赶出房门,哪有人这样的! 卫明朝房门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什么,又回头一脸惋惜说道:“只可惜臣的兵书不知放在何处,若是臣寻回了臣的兵书,兴许剩下的故事便能想起来了。” 林念瑶深吸一口气,任命般从茶桌下捡了本书,正是卫明的兵书。 卫明忍着笑,故作惊喜地说道:“竟在此!多谢公主殿下。” “我和我母亲说了我要回北境的消息时,她表面应了。我正以为明日会是一副和和美美的送别场景时,她命人给我送的参汤中掺了蒙汗药,将我五花大绑。” 林念瑶不由吃惊,伯景侯夫人表面看着温温柔柔,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 “我爷爷对我母亲说‘你若真是不想让他走,为什么不打断他的腿?’”卫明说到此处,罕见沉默一刻。 林念瑶见他沉默以为他是想起了已经逝世的卫国公,便想开口,他了然一笑摇摇头,又接着说道:“那棍子已经递到我母亲面前了,最终我母亲还是不忍心。但她真的不愿我去战场,便将我锁在屋内,食水一天只提供一顿的量。” “既是这般,我母亲还是不放心。她派人日日夜夜坐守在卫国公府门前看着所有人进进出出,就是为了不让我回北境。最终我留了封信,跳窗户翻墙出了府。” “所以……”卫明看着听得兴致勃勃的林念瑶,“所以若是公主殿下想跟臣一同去北境的话,怕是只能和臣一同翻墙出府了。” 林念瑶说道:“若这般我也愿与你同去呢?” 卫明见她神情认真,说道:“公主殿下千金贵体,何必随臣去苦寒之地遭受折磨?” 他拨开额角的发,露出那道不显眼的疤痕,“刀剑无眼,臣侥幸赢过多次战争,可不能保证下一次也能获胜。若是败了,臣的项上人头怕是会被敌军将领拎着让敌军每位将士传着看。” 林念瑶听他这么说,抬眸看着卫明,问道:“若是你呢?你若是砍下敌方将领的首际,你也会像他这样做吗?” 卫明讶异挑眉,没料到她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反问自己。可他略微思考还是说道:“臣不会这么做。这般做确实会大大鼓舞士气,可没必要。” “我的一言一行照样可以鼓舞军心。若是士兵懈怠,我便奋勇杀敌,我便冲在最前方,即使我不善于用剑。”卫明说道,“若是此人活着时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死了便是死了,也不该这样做……” 林念瑶点点头,起身将窗推开,旭日东升,漫天金光从这道缝隙中溜进来洒在两人身上。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林念瑶开口说道:“将军,该上朝了。” “我去上朝,今日左右没什么要紧事,你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碍。”卫明出房门前说道。 林念瑶应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足地趴在床上,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枕头,沉沉睡去。 - 林念瑶这一觉没人喊没人唤,当真睡到了正午,唯有清晨的早膳热了又热。 “公主。”珐彩一边为林念瑶编发一边说道,“户部侍郎家中嫡女明日要办春日赏花宴,咱们去吗?” 林念瑶微微蹙眉,她从未同这位女子见过,不知为何邀请她,她沉思一瞬便道:“去。” 现下不知为何邀请她,明日去了便知道了。 午后卫明归家,今日朝堂之上一切安好。昨日圣上下了旨意为在北境奋勇杀敌的盛小将军的母亲封了二品诰命。 听念诏书的小太监说,盛小将军的母亲泪眼汪汪,粗糙沧桑的手接过诏书后哐当磕了个响头,额上见血足以见力道之大。 这位盛小将军,是在庄稼地里长大的。在没上战场之前,打交道最多的便是铁锄头。 可上了战场,这位盛小将军便如同换了个人般,一柄长剑使得极好,那剑柄处的红穗随着激烈的动作猎猎生风。 盛小将军勇猛有余,计谋不足。先前卫明是当真担心他会落入萧云然所布下的陷阱之中。 现下看来,他也是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默默祝贺他在仕途中、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圣上心中有一日戒备,他便一日不能回北境。若是将圣上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林念瑶一同带去,尚有一丝可能。 卫明看向林念瑶,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感慨。 他不愿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刀剑无眼的战场,更何况…… “彩云你俩快尝尝,这道酸黄瓜真的好好吃。”林念瑶极力推荐道。 见卫明望了过来,她犹豫一瞬说道:“你要想吃的话也夹点。” …… 卫明:“不用了,你们三人吃吧。”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不够吃,唤小厨房再做。” - “公主。”珐彩道,“咱们这个时候去会不会为时尚早?” 林念瑶在铜镜前转了个圈,细细看过,确保衣摆处无褶皱说道:“不早。” “可……”彩云欲哭无泪,“可卫将军前脚刚去上早朝,您后脚便跟着去赏花宴。” “这个时候,怕是花还没醒好呢。”珐彩小声说。 春日宴席,众人配着数朵娇嫩粉绿的花朵说说笑笑,作诗饮酒,好不惬意。 可这举办宴会的主角户部侍郎嫡女确还未露面,不少人对此颇具微词。 “怎的我们作了诗饮了酒,你家小姐确还不出来?” 众人纷纷附和。 此时,一名下人说道:“诸位莫急,作诗饮酒都有了,怎会少得了猜谜?猜对了,我家小姐便出来了。” 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说来听听谜题是什么?” 这下人笑笑,道:“是谜。” 那人抱怨似的说道:“是谜是什么意思啊,这叫人怎么猜啊?” 林念瑶起身说:“寅时。带我去见你们家小姐。” 下人行了个礼,指了路道:“公主殿下请。” “这是何意思?”先前说话这人说道,“不是说好的解谜吗,怎的说了个时辰就能去见你们家小姐了?” 下人说道:“这位客人,这谜底便就是寅时。” 林念瑶随着下人指引一路走到一见破败的房门前。蜘蛛顺着网不断向上攀爬,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小虫在蠕动前行。 她无视了这些,推开了房门。 屋内,一名身量纤纤的女子穿着黑衣,宽大的兜帽将脸尽数遮掩。 “你费尽心思引我来此,却遮遮掩掩不肯现身吗?”林念瑶作势推门离去,“既如此,便不必送了。” “殿下且慢。”她卸下兜帽露出一张姣好面容,只可惜脸颊出带着一道浅显的疤痕。她声音带着哭腔,眼眶微红。 “参见公主殿下。我便是户部侍郎之女许晗。”许晗后退一步,对林念瑶行了大礼,“多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林念瑶见此急忙上去搀扶她起身,“为何这么说?我不知我何时救了你。” 许晗苦笑一声,说道:“多谢公主殿下愿嫁与卫明,这才打消了我父亲对我婚事的想法。” 林念瑶闻言搀扶她的动作一顿,不知说什么好。 她问道:“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竟不知情吗?”许晗一惊,“我竟然犯下如此祸事……” 她轻叹一口气,道:“我知晓公主殿下在寒雪天中在殿外跪了许久,您说您不愿嫁与卫将军时我父亲恰好经过。他心思缜密,知道卫将军必是要回京了。” “我父亲便动了将我嫁给卫将军的歪心思,在卫将军没回京前便派了媒人上了卫国公府的门。” “伯景侯夫妇不知晓卫将军的意思,只好推脱着想等卫将军回来再做决定。”她说道,“可我父亲等不及了,他贪污受贿,那日被召见便是寻问私盐之事,他的亏空要补不上了。他便想让我以侍妾的身份先入卫国公府,等他回京再做决定。” “我宁死不从。”许晗摸了摸脸颊的疤痕,“我不愿嫁与他人,不论妻妾。我便为自己毁了容。” 第8章 第 8 章 “你同我说了,不怕我告知圣上么?”林念瑶纤纤细指轻轻摸上她脸颊的疤痕,“身为户部侍郎贪污受贿,将皇家律法置于何地,又将黎民百姓置于何地?” 许晗轻轻勾起嘴角,“我既说了便不惧承担后果。不论公主出于何种目的嫁给卫将军,我都实在感谢公主殿下。于我来说,为人妻困在深宅后院中与夫君磋磨一生不如舍弃这女子身份去战场、去官场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可我身为女子,这种春秋大梦怕是绝无可能。”说到这里,许晗自嘲笑笑。 林念瑶将她身后黑色的兜帽解下,露出华贵的衣衫。 “会有这么一天的。” 许晗笑笑,“但愿如此吧。” - 早朝。 卫明身穿朝服站在百官前列,头低低垂着,官帽纹丝不动,与他相隔数步有数个台阶。 台阶之上,便是帝王之位。 “众卿有何要事禀报。”皇帝威严说道。 “陛下,北境传来捷报。”户部侍郎满面喜色又转为满面愁容,说道,“按理来说,咱们应该拨款告慰将士们,可咱们实在是拨不出钱来了。” “怎会如此,近三年无大规模天灾水祸,百姓安居乐业,定期交税。怎么又没钱了?”言官李铭齐道。 “你说的简单!为什么没有水祸,那是因为召集众多百姓一同加固边缘,他们日日在河边劳作。长此以往,家中地便荒了,为了保障他们的生活,就拨了银两。”户部侍郎许昌明捋捋胡须说道,“你也是个言官,怎么像他们武将一样说话办事都不动脑子的!” 从前跟在卫明身边的副官听到这话急了:“你说谁没脑子呢!什么意思啊!” 卫明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朝堂之上不可放肆。 高坐于皇位之上的皇帝见此眯了眯眼,随后他笑了笑,说道:“银两之事先不急,提提税吧。” “说来卫卿的虎符想必现下已送到北境战场盛小将军手中了。” 卫明骤然被提名,说道:“愿盛小将军旗开得胜。” “陛下,依臣可见,卫将军许久不上战场,敌军难免会生出疑虑,盛小将军赢得上一战怕也是这个原因。卫将军不现身,他们怕留有后手,故而行军犹犹豫豫,恰巧碰上盛小将军勇猛直前,这才赢了。现下您将一半虎符送到盛小将军手中,敌军见到必定会意识到卫将军已归京。若此时将虎符召回归还给卫将军,才能勉强打消敌军疑虑啊!”说话的老者颤颤巍巍的站着,一段话说完气都有些喘。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爱卿,你的意思是让卫将军重归战场么?” 皇帝心底冷笑一声,真是荒谬! 他费了这么多力气将卫明从北境中调回,削弱兵权,怎会因这几句话便放他重回边境。 说话的老者正是宋国公,他是最开始便跟随先帝一同打天下的,从无数次战争中侥幸活了下来,替先帝在战场上挡了一刀,便被先帝封为宋国公。 “依朕看,怕是宋老爷子多虑了。这位盛小将军年轻有为,大有当年您的姿态。若是您惜才,可以将他收为义子。巧的是这位盛小将军正巧出身寒门,若是记在您名下想必是极好的。只是不知沛儿进来可好?” “多谢圣上挂怀,沛儿的腿每逢雨雪天总是会隐隐作痛,多亏了宫中太医尽心医治,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宋国公顿了顿,道:“臣有一子便足够。” 皇帝闻言心中畅快极了,这人年纪渐大,仅剩的儿子现下也成了残废,对他来说无大阻碍。 他的目光移到了卫明的身上,卫明身姿挺拔如松。 此人虎符已除,对他来说也无大阻碍。 这国家,这朝代,这千秋万世。 均得由他和他的子子孙孙享用。 任何人不得动摇根基。 - “怎的不见公主殿下?”卫明下了朝回到卫府,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空无一人,只得折返回门房前问伙夫。 “公主殿下一早带了彩云小姐和珐彩小姐去赏花啦。”伙夫笑呵呵道,“还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让我们好好休息休息。” 卫明了然点点头,这三天一来他算是看明白林念瑶了,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思维比较跳脱。 春日来临,也该是踏春赏花的好时候。 他上了集市,特意寻了茉莉花的簪子,想着等她回来作为婚后第三日的礼物送给她。 他斟茶,开窗,坐在紫檀椅上看嫩绿柳枝随风飘动。朦胧的春风夹杂着被吹落的花随着林念瑶一同进了屋,一朵花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她的发上。 很般配,很衬她。 卫明见此,不禁将怀中的簪子藏了藏。 林念瑶眼尖,自然是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可毕竟是明面上的夫妻,私下里各自安好就好。她没资格过问,更没必要过问。 卫明说道:“你今日去赏花了吗?” 林念瑶道:“嗯,赏花宴。” 卫明罕见地有些犹豫,还是问道:“那你最喜欢什么花?” 这倒是把林念瑶难住了,她平日中就是单纯的看花,看梅花于傲雪中绽然开放、姿态高洁;看菊花于秋高气爽的日子中璀璨绽放。 可冬日太冷,秋日寂寥。 对她来说,喜爱的花还真不知晓。什么花都是一样的。 林念瑶摇了摇头,道:“从前没注意,往后再告诉你答案。” “好。”卫明笑了笑。 “今日我去的是许晗家中办的赏花宴。” 卫明皱眉,“这人是谁?” “是户部侍郎家中嫡女。”林念瑶道,“你不知晓?” “我近五年都在边关,不太熟知现下京中官员的子女们。”卫明补充了句,“想来她年纪也不大吧?” 林念瑶回想起今日见到的女子,容貌秀丽但掩盖不住稚嫩,想来还要比她小上一两岁的。 那今年不才十五六岁? 十五岁便被论及婚事,按她父亲的话来说,容颜毁了也不要紧,送进高门大户家,哪怕是妾也不要紧。 林念瑶叹了口气,得抓紧时间将许晗带过来,不然等她父亲物色好新儿婿还要将她嫁出去,好来填补自己的亏空。 还要查查这位户部侍郎许居安贪污受贿的证据。 可若是许居安真的贪污受贿,怕是会牵连家人,到时候许家上上下下能留下几条人命也未可知。 她思衬片刻后说道:“卫明,你可知许居安为人如何?” 卫明听到这话不自觉抬眸看她,这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不禁道:“嗯?” 林念瑶走到窗前关了窗,将春风隔绝在外,将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卫明听清了,短暂的思虑后说道:“此人今年四十,原先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后来家道中落,通过科考入仕。为人称得上清廉雅正。” 林念瑶闻言不禁皱眉,许晗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那便是许居安此人表里不一,表面为人清流正直,实则与在米缸里偷吃的老鼠无异。 “怎么突然提到他?”卫明问道。 “无事。”林念瑶笑笑说道,“只是突然想到今日许晗身上穿的衣裳看着倒是华贵,想来怕是要顶他一个月的俸禄。” 卫明点点头,将这件事记下了。 彩云进来通传:“公主殿下,王总管来了。” 林念瑶美眸一转,想必她父皇还是不放心,这又派了人来亲自查看。 “通传吧。”话毕,她坐到卫明身旁,亲手端过了茶盏递到卫明手中。 王总管一进门便看到这番景象,心下不禁感到诧异。 这三公主最开始可是铁骨铮铮说不愿嫁与卫将军的,这才过了多少时日,这两人便就如此情感深厚,陛下当真是慧眼如炬,定是早早料到两人会恩爱如此。 卫明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瞥了眼王总管,轻抿口茶,等着他诉说来意。 “圣上新得了新种茉莉,这花闻着沁人心脾,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放置床边,特意命奴才送到各位皇子公主手中。” 林念瑶道:“多谢父皇美意,也麻烦王总管特意从宫中跑一趟为我送来。” “公主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王总管笑道。 卫明听到是茉莉后又将那簪子往袖口中塞了塞。 待王总管走后,林念瑶终于忍不住发问:“卫将军,敢问您这袖中到底是藏的什么?刚刚你接茶盏的时候,袖口中都突起了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常年在怀中藏着暗器呢。” 她双手撑在桌子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 卫明看着她,不禁失笑。 “没什么。” 他心下想,毕竟三公主是宫中出来的,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区区一盆新种茉莉花,今后他自会寻更好的来送给她。 就当是……就当是报答她对自己的保命之恩吧。 若是她对圣上说他有不臣之心,那他怕是也活不长远。 也算是感谢她,感谢她将北境诸多百姓的性命挂于心上。 这样好的人,应当得到好报。 第9章 友邻 卫明向上面请了假特意同林念瑶出游,皇帝知晓后乐呵呵允许了,还送了新的马车,情深意切地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两天后。 林念瑶在卫明的搀扶下了马车,这个村庄倚着祁环河生存。此处山清水秀,数位女子在小河边捶打衣服。 林念瑶走近身前,弯下腰,同她们搭话:“阿姨,近来收成如何呀?” 原本在浆洗衣服的阿姨们见此停下搓洗的动作,将自己的手从水中拿了上来,在穿着的衣服后面擦了擦。 林念瑶眼力好,一眼便看到阿姨们那一双双长满了冻疮的手。 春日中同夫君一同在田野中弯着腰插秧,夏日里顶着炎炎烈日为幼苗浇灌甘露。若是收成好了,老天爷赏饭吃。秋日时便继续弯着腰收割麦子,若是收成不好,就只能看着还没及腰的稻苗悲叹。冬日时若没有粮食只能靠着街坊邻里的救济过日子,若是这个村庄的收成都不好,那就只将陈年旧米一顿的量分成三顿的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能否活下去,全靠天意。 就这般,夜里男子躺在土炕上呼呼大睡,而女子们一边给自己的手哈着气,一边继续纺织,只求一家人吃饱穿暖。 这世道,女人总归是要比男人苦一些的。 “好的很呀,去年风调雨顺,那稻苗长得可高了。”阿姨边说边用手比划,“交够了税,我们一家人就能吃饱了。” 林念瑶闻言不禁皱眉,“只是将将吃饱吗?” “那不然嘞?”阿姨又叹了口气,“这世道,能吃饱就不错啦。” 说罢,阿姨的眼睛不住地看向林念瑶身上穿的衣裳。此等华贵之物便是她们耕耘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一件的。 林念瑶又另起了一个话题:“阿姨,您可知前两年的水患?” 阿姨原本在脸上的笑容顿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厌烦。“小姑娘,我们这倚水生,你这话说了可是要犯忌讳的。” 林念瑶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阿姨,我是来此出游的,不太了解。” 她冲身后跟着的卫明使了个眼色,卫明见状自觉地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她。 林念瑶将这一两银子塞到阿姨粗糙的手中,“如有得罪,还望见谅。” 阿姨收到银两吃了一惊,这可顶得上一年开销了。她四下望了望,确保没人注意后起身抓着林念瑶的衣襟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会跟您说。” 林念瑶问道:“前年水患,你们村有多少伤亡?” 她咂了下嘴,仔细回想后道:“运气不好的都没活下来,要是说个具体的数,我们村一共一千余口,等到平定下来也就六百多口了。” 这一次水患便少了四成人口,在祁环河边上居住,便要承担由它带来的一切。 是恩赐也好,是愤怒也罢。 珐彩不禁发问:“那你们没想过搬走吗?” “嗨呀,靠它生靠它死。老话讲得好么,人都是要落叶归根的。再说了,我们就算是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去京城呀,在那里安家,凭借手艺总能有一席之地的。” 彩云的话逗笑了阿姨,阿姨哼笑一声,道:“这句话一出就知道你们是从京城来的。” “这位小妹妹说的容易,我们哪来的手艺呀,种地纺织的手艺么?人人都会的。京城寸土寸金,哪来的那么多地给我们种。” “退一步来说若是我们一个村都走,侥幸凭着相同的手艺在京城安了家,那其他村子呢?” “靠祁环河生存的可不只有我们村子,难道将所有河边的村子都入京吗?” “那你们当时水患,最后是官府出兵才安定下来了吗?” “这……”大娘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她紧了紧手中的银锭,又想起这顶了一年的花销,咬牙狠心道:“不是。” “官府出兵太迟了,水患发生后,我们奔走相告,跑到官府求着这些官老爷收留我们。” “得到的消息确是这位官老爷早带着妻儿去了京城,美名其曰是替我们要赈灾款去了。” 她笑了笑,眼中透露着悲凉,“你看,连官府都容不下我们,更何况京城呢?” “那赈灾款他要到没有?前年水患,朝廷可是拨了十万两白银。” 那大娘疾声厉色:“十万两……说的倒是唬人!” “诸多地方官收到的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两,各个官员再克扣点,再算上打点的人情世故,分发到百姓手中也不过一碗米粥而已!” “我们靠着一天一碗掺了泥土碎石的米粥,伴着来年吃饱的美梦才度过每个难熬的黑夜。” “我友邻家的孩儿那年才刚满一岁啊,被大水冲走,尸骨都不见。” “可过了两日,他们才去吃那脏污不堪的米粥!你想过为什么没有!” 林念瑶不敢再想,她娇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临阵脱逃的官兵、掺了泥浆的米粥、消失的孩童,这一切切都在表明当朝官员的贪污**。 外敌当前,她的好父皇竟然怕卫明军权在手有不臣之心。水患内忧,他拨了银子后却不管不问。 上层人贪图享乐,丝毫不在意底层人的死活。 卫明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中揽。 他道:“先前您说庄稼收成好,可交了税后却堪堪能果腹,这是为何?” 大娘冷笑一声,道:“那还不是因为税高?” “按理来讲,十成粮食只需交三成的税。后来以战事吃紧的名义又让我们多交三成税。十担粮食我们只余下四担啊!” “边关战士辛苦,我们愿意多交些税当做军饷。这四成粮食省吃俭用倒也是够吃了。” 她沉默一瞬又道:“只是我儿听闻边关屡屡侵犯,他便怀揣着对家国的爱上了战场,去年年底断了一只手回来,只见得那位卫将军从私库中拨了抚恤金,可国家的钱确是一点都没见着!” “可怜我儿无法劳作,整日以废人自居,前些日子将自己关在屋内不吃不喝,说是连累了我们。” 情到深处,她不禁擦擦眼泪。 卫明道:“说来是个无理的请求,我们能去您家中看看吗?” 她红红的眼睛警觉似的盯了一眼卫明,有些不放心道:“你们可不是什么坏人吧?” “自然不是。” “行,你们若是什么歹人也不会出手阔绰。” 她完全没多想,这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游体察民生来了。 大娘所住之处是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摇摇欲坠,像是一阵狂风来过便能掀翻。 几人站在房门前。 “这房子是谁给你们盖的?”林念瑶不禁发问。 “那指定是我们自己盖的,官府说太多人流离失所,他们一所所房屋盖下来要多久?最后告诉我们要么就慢慢等着,要么就拿了银两走人,自己盖去吧。” “那银两给了你们多少?” 大娘伸出一只手让他们看。 林念瑶看着眼前的五根手指,猜测道:“五两?” 大娘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摇摇头,不语。 卫明说道:“五百文?” 大娘还是摇头,最终说了个数:“五十文。” “才五十文?!” 大娘苦笑着点头,“是啊,才五十文。这五十文在天灾后连个馍馍都买不起。” 官府真是一派废物,拿了朝堂给的银两却不干实事。 “行了,外面怪冷的。咱们进屋说去吧。”大娘走到门前为她们打开了门。 屋内却是干净整洁敞敞亮亮,就连桌椅处都一尘不染,想必主人家定是日日打扫。 大娘想着拿桌上的茶壶为他们倒些水,却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一封信。 【遗书。——阿娘亲启。】 大娘顿时浑身一软,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碎成诸多碎片。 她哭喊着往室内跑去:“儿啊,我的儿啊!” 她的儿子悬于房梁之上,书桌旁的木凳被踢翻在地。粗糙的毛绳绕过脖颈,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滴滴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像无法自控般抽搐四肢,正在“嗬嗬”地喘着粗气。 大娘见此情形无力地扶住门框跪倒在地,险些晕过去。 卫明见状赶紧跑过去将他抱下来,放在地上,查看过他还有呼吸,只是晕过去后便松了一口气。 随即转过身,发现林念瑶和彩云珐彩已经将腿软的大娘扶了起来,她坐在被儿子上吊时被踢翻的木凳上。 她无力说道:“多谢几位救了我儿一命。” 她将原先林念瑶送的银锭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这银锭还给你们。你们先前的问话就当是我的报答了吗,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知无不言。” 林念瑶摇摇头,现下最重要的是叫大夫来看看。 大娘长叹一口气,道:“好端端的,不知我儿怎么突然有了轻生的念头。” 她话刚说完又想起外屋桌上的遗书,“有一不情之请,我不识字,能否劳烦公子小姐给我念念我儿遗书上都写了什么?” 林念瑶点头照做,打开遗书后便愣住了。 她示意卫明来看,卫明看过后也一愣。 原来,这位大娘口中的友邻便是她自己。 谁来夸夸我的勤奋[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友邻 第10章 第 10 章 那内容字字泣血,字迹歪歪扭扭,颜色鲜红欲滴,竟是他咬破了左手食指写的。 “你们怎么不念啊?”她苍老布满沟壑的脸凑近,眉峰至眉尾染了些白,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发自内心问道。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众人不禁回头去看,那青年用仅存的臂膀去触摸脖颈处青紫的痕迹,右臂残肢不断抽动着。 “娘…”他双目紧闭,口中喃喃,“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吗?我早该死了。” 这大娘极速冲过去跪坐在地上抱住他,将他揽在怀里,粗糙的手掌拂过眼角泪痕,她吸吸鼻子,“你把我抛下了,让我怎么活,所有的罪孽所有的因果我一人承担!” “你好不容易从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活下来,这是天意!是天意啊!上天都要让你好好活着!可你非要想不开寻死!” “你要是死的话先把我杀了吧!我好在黄泉路上给你提一盏灯。我的儿你怕黑啊。” “怕黑的哪是我?”那男子自嘲笑笑,闭紧的双眼流出一滴泪,“怕黑的是妹妹,她夜夜啼哭不止,非要人抱着才肯睡着。” “我们都有罪,我们都不配活在世上。我在战场上侥幸活下来,可日日夜夜心中不安,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这一根绳子,打两个结,咱们一同去了吧。” “好…好。”这大娘说道,“那你等一等,我去为咱们娘俩挖个坟,死后有个容身之处。” “用不着,死人不必在意这些。” 他睁开眼强撑着用仅剩的一只手站起身来,却在看到卫明时愣住了。 “您……”他忽然掩面,泣不成声。 “您怎么来了?”他顿了顿道,“算了,您应该也不认识我。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罢了。” 卫明蹲下,用手擦去他的泪滴,道:“我知道你。你姓李,你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奋勇杀敌。主动愿做登云梯的第一人,你躲过了从高墙上滚落的无数碎石,你避开了从上方射下的无数箭矢。最终你成了踏上敌方城楼的第一人,应当封为百户侯。可你拒绝了这份殊荣,转身扎进军营等着下一场战争。” “下一场战争来的很快,你那日跟在我的副将身后,当时敌军砍断你持剑的右手,你没有顾及自身疼痛,选择了立刻换手,你用一只手换得了你身后诸多士兵的生路。你是一名值得敬佩的战士。” “我这样的烂人也配您这样记得么?”他看向自己的手臂说道,“我只恨我为什么活下来了,一场战役死去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没有我呢?” 那大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说:“大人,不知道您是军中的哪位大人。小人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别放在心上。求您给我儿指一条生路吧,我愿意替我儿去死。” 林念瑶将她扶起,“劳烦您说清楚起因后果。” 这大娘哭哭啼啼,说不清所以然,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名姓李的男子面如土色道:“近年来,祁环河的修缮加固一年比一年差,剩下来的银钱不知道去了哪里。之前我父亲他们还自发去修缮河道,垒些土块上去。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后大家都不当回事了。那年发大水,政府官员迟迟不派人疏散村民,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跑也不知道跑去哪里。有胆子大的跑走了,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跑的,但是没过一天他的尸身又飘在水面上了。” “我们顿时歇了离开的心思,左右家中存粮还够支撑着三日,省着点吃能过五日。我母亲说就在这里等着救援,官府不会抛弃我们的。” “可随着水势一点点上涨,家中粮食慢慢消耗殆尽,我们真的害怕了。那日水势已经到了我的大腿,我们一家人就挤在小小的一张床上互相依偎取暖。” “直到粮食彻底没了,水势也没过了床,这下我们连躺的地方也没有了,房顶比较矮,我们只好蹲在床上。” “不知道浸泡过什么的黄褐色的水不断拍击在我们脚面上,妹妹哭泣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我们迟迟等不到官府救援。我父亲说再这样下去不行,他出去找点吃的,让我们等着他。于是他穿上湿透的汗衫孤身一人下了床,水过了他的腰身。一步一步朝外走,步伐缓慢又坚定。” “我们又等了两天,这两天水势没涨没跌,我父亲再也没回来。”他苦涩地笑笑,“可能他的尸身也随着水飘去了哪家吧。” “我饿昏迷了,妹妹早就不哭不叫了。”他顿了顿,满脸痛苦,“等我再醒来,妹妹就不见了。” “妈妈说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妹妹被水冲走了。” “等水势褪去,我在地上发现了小小的白骨。美梦中的肉糜不是假的。” “在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冲到外面吐了个昏天黑地。” “我当时就想死了,吃掉自己亲妹妹的人没资格活着。”他握住卫明的手腕,“此时我听到了您的名字,我听说您在北境边关战场守卫边境。不知是骨子里的懦弱还是什么,我想我这条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保家卫国,我跨越百里千里到了北境。我想用我妹妹的名字上战场杀敌的,可是她还太小了,没有名字,我就单填了一个李。” “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残肢,“我凭什么能活下来……” 他掩面痛哭,健全的手抹去眼泪,残肢也不断抽动着,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我就是个罪人。” “你在战场中活了下来,踩着或敌军或战友的尸体走回了家乡。”林念瑶将遗书递到他面前,“你真的要用这种方式死去吗?” 低低啜泣声停止了,他道:“那不然呢?” “你欠你妹妹一条命,你就用她的名字接着上战场去战斗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将这条命留在战场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右臂,道:“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上战场吗?” “可以的。”卫明说道,“只要你想,就能回军中。你照样可以到前线杀敌,右手废了左手还能接着用,” “此去怕是没有回头路了,你考虑好吧。” 这个提议在他脑中只是堪堪过了一圈,他便握紧拳头,道:“我去!左手挥剑有什么难的!” 说罢,他接过林念瑶手中他所写的遗书,用牙齿咬住信纸粗糙的毛边,配合着左手将这封血书撕碎。锋利的倒刺划过舌尖,舌尖血同指尖血所著的血书生生吞进肚子里。 “好。”卫明浅浅一笑,“我会写一封书信,你只需要到军中自会有人接应你。” 大娘泪眼婆娑说道:“感谢大人给我儿一条明路,只是我儿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我愿意同他一起去前线战场,哪怕是为各位大人做些吃食。” 卫明轻轻皱眉,问那位男子:“你怎样想呢?” “我母亲年事已高,实在不宜奔波劳累。可她若是孤身一人留在此地我也不放心。”他实在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大娘见状连忙说道:“别想抛下我自己一个人去战场!我不同意!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她将地上的绳索捡起打了两个结系在她和她儿的手腕上,“娘陪你一起去。” 他看着左手手腕上的那枚绳结,短暂愣了片刻,还是说道:“好。” 卫明没多耽搁,回了马车便为母子二人写了书信。 林念瑶正撑着脑袋看他一字一句斟酌下笔,长长的羽睫随着眼睛眨动一闪一闪的。 “将军好聪明。” 卫明闻言写字的手顿了下,墨痕在纸上留了长长一道。 他抬眸看着林念瑶,浅浅一笑:“怎么好端端的,我又好聪明了?” “敢问将军记性竟如此好么?军中每位将士的姓名和在战场上的表现都能过目不忘。” “这话实属不敢当,他在战场上确实英勇无畏,因此印象深刻。至于名字,他写的遗书上留了落款。” 林念瑶点点头,像是认可了他这番说辞,随后走到他身旁看向书信,纤长如玉的指尖点点那墨痕上方的收信人。 “那敢问将军让他重新回到战场,收信人怎的不写给自己先前的副将,反倒是写给盛小将军?” 卫明面色不变,照常说道:“圣上已将一半虎符送到盛小将军手中。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中,军中掌权的都是盛小将军。我派了人过去,盛小将军岂会不知?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 林念瑶笑笑,“确实如此。倒是我多想了。我还当这是卫将军想要探探盛小将军的习性作风呢。” 卫明将手中毛笔放置一旁,道:“那确实是公主多想了。依着朝中各位同僚所言,这位盛将军年轻气盛,习性作风同少年人无异。遇见比他强的总是要比一比,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从小兵愣是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可是在这个位置上,需要的不能只有这些,还要有谋略。” 林念瑶赞同点头,“所以你这封信是想看看盛小将军在那场战争中有没有受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