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细雪覆盖在殿外青石砖上薄薄一层,养心殿内温暖如春。日晷不偏不倚正指到酉时。
殿外寒风刺骨,林念瑶垂头盯着地面的新雪,她已经跪了两天一夜。
“奉陛下口谕。”首领太监王宵怀中抱着狐裘,“只要肯认错,既往不咎。”
“三公主,陛下心意已决。”王宵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女,“您何苦和陛下对着干呢?”
“婚事已经定下了,只要您点头,等卫将军回来便能欢欢喜喜上花轿。”
“到时候出宫建府岂不是一桩美谈?”
闻言,她缓缓抬头。
两日未进食水的面色比雪苍白,但还是掩盖不住那副好容貌。
漂亮的丹凤眼中无悲无喜,眼睫上还挂着新雪,唇色极淡。她穿得单薄,淡青色裙褶抻得很平,宛若两天前她得知消息来此刚跪时。
林念瑶瞥了一眼这位在位十余年的大总管,半点情面没留,唇边扬起一个轻笑。
她抬眸看向殿内,金珠白玉串在一起形成隐隐绰绰的屏障。
相隔十数步,上好的银碳无声无息地燃烧着。那人身穿正黄色蟒袍,五爪金龙印在胸前正耀武扬威地看着她。他手中捧着一本古书,半晌没翻页,不知是不是正观察着殿外。
林念瑶高声喊道:
“陛下,儿臣不想嫁。”
王宵不禁哎呦一声,把手中狐裘放在地面上喊着:“祖宗您快自己披上吧,冻坏了到时候可怎么成婚?”
林念瑶没理他直直看向殿内,不卑不亢地接着跪,像是和里边那位比谁更能坐得住。
那件狐裘就放在林念瑶身前,慢慢被白雪覆盖。
亥时三刻,殿内传来一缕幽香。林念瑶冻得鼻尖发红,自然是闻不到的。
不过片刻,她便跪瘫在狐裘上,白雪裹着她陷入昏睡。
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万万不能接受赐婚。
满朝文武自请戍边的武将仅有卫明一人。
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官职,先不提条件艰苦,更有北方狄族对中原虎视眈眈,平日小仗不断。
打得好了,那是应得的。打得不好,那如何对得起北境百姓,如何对得起朝廷栽培?
卫明率兵守着这道防线,这一守便守了五年。
从十八岁受到二十三岁,将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时光尽数献给北境的常年雪夜,至今尚未加冠。
五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共二百八十三场,卫明未尝一败。
北境战事吃紧,如若现下将人召回,他会如何想?
北境主军帐。
“现下战况如此焦灼,为何圣上要求您即刻回京……”一大汉愤然道。
身穿银甲的青年左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切莫多言,常年握弓的指腹带着薄茧。他的额角有一道不显眼的疤痕,锐利的眼睛扫过地图,随后道:
“圣上旨意是万万不可违抗的,此番召我回京必是有要紧事。只是……”卫明顿了顿,“军中之事,还劳烦诸位大人多多费心。”
众人称是。
卫明轻轻转动左手小指的戒指,地方官三年一轮转,像他这般认准一个地不走的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可那些人在大殿外跪了多次只求圣上让自己留在富饶之地或天子脚下,最后这些人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唯有他一人得偿所愿、常驻北境。
他身边这些副官已跟在他身边两年,刚开始无一例外都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可诸多战役打下来也算是攒了些心气,毕竟没人想百战百胜的名号在自己这里破了,那回京如何面对父母妻儿,又如何面对文武百官。
若真是败了,那怕是平日里脸比城墙厚的糙汉也会臊红着脸听训。
可这场战役不同。半月前,一枚箭矢直直刺入城墙的高鼓上,那箭矢上挂着染血的我方军旗。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是战书。
小打小闹的仗打多了,这是第一次被人指在头上撒野。
还是用箭。
卫明半月来精心部署,就待将敌军粮草耗尽准备一网打尽之时,圣旨到了,让他即刻回京,不得延误。
可为何皇帝会在这紧要关头召他回京呢?
于理,自己率军多年,边关百姓安居乐业,有他在前线顶着,不再日日愁于战争,每日只单单思考早午晚膳吃什么。
于情,他的爷爷是卫国公,与宋国公一同和先帝打天下的。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此番回京性命无忧。
卫明轻叹一声,将小指戒指转回原位。
罢了,能留一条命便好。
林念瑶悠悠转醒时,身上盖着温暖的苏锦被,曼红的纱帐散下,殿中央炭火烧得正旺。
“陛下,三公主醒了。”太医擦擦头顶的虚汗,“只不过寒气入体需静养,不可再过度忧心劳累。”
林念瑶静静听着,按理来说她现在应当跪下谢恩,谢父皇的怜惜。
可她不解。
“都出去吧。”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响起。
待到宫人离开,当今圣上,她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到她床前。
“为何不愿嫁?”
林念瑶强撑着坐起身,看着粉纱外那人正黄色的衣角,“北境狄族来势汹汹,您明知道北境不肯臣服于我朝,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踵而至。”
“您此时将卫明召回究竟是为何?”
殿内熏香燃尽,久久沉默。隔着纱帐。她无法窥见父皇面上的表情,隐隐约约中却见他抚摸腰间的玉佩。
他没有回答问题,反倒说:“你的母亲想你了,去看看她吧。”
林念瑶心中一惊,“母后怎么了?”
皇帝轻笑一声:“昨日知晓你昏迷时来看过你,回去时着了风寒,听宫女说睡时还在唤你的名字呢。”
林念瑶闻言不禁抓住自己的裙边,见淡青色的裙摆被攥出褶皱后又松开。
她自己不重要,但是整个家族呢?
可同理,如若没有母族,她今天怎么会躺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万人敬仰?
帝王最是无情,真是擅于玩弄人心。
“瑶儿,你要想好,是你一个人的命更重要还是你身后的母族更重要呢?”
良久,林念瑶下了决心,撩开床纱,跪在柔软的床上,头恭敬地垂了下去。
“父皇,我需要做什么?”
“嫁给他,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父皇,我会如您所愿嫁给卫将军,但请您不要将北境的百姓置于死地。”
皇帝没再言语,将腰间的玉佩郑重收好,转身离了内殿。
缥缈的声音传来:“朕背负着你永远无法理解的责任,不要让朕为难。”
过了许久,林念瑶还维持跪坐在榻上的姿势,细细思索。
卫明,卫国公三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子。卫国公亲儿子伯景侯随了他爹的深情,只娶了一位正妻,平日里从未留恋过风尘之地。生了卫明之后他怕妻子再遭生产之苦发誓绝无第二个孩子。
俗话说得好,风流浪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伯景侯花粉过敏,除他妻子外任何一个女人凑到他身旁他都避之不及。卫明更甚,伯景侯热爱烈酒,他甚至滴酒不沾,据传他所住的厢院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被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在心尖尖上的人,一个人明摆着成侯继爵的人,自十八岁起自请常驻北境,将自己的大好前途双手捧给北境百姓,将自己的性命悬挂于刀剑无眼的战场上。
任何人都可以镇守北境,但唯独不能是卫明。
换句话说,如若所有人都是卫明,何至于任由狄族三番五次来侵犯。
卫明不可离开北境。
退一步来讲,卫明不可长时间离开北境。
今日是京城难得的好天气,明日高悬,林念瑶站于高墙之上眺望远方,只见一青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进着。
万人空巷,凡是能走动的都来迎他回京,京城百姓为他让出一条路,高声赞和中夹杂着些许议论。
近日京城不知由谁传出驻守北境的卫将军要回京了,现下看来竟是真的。
卫明抬眼扫过百姓,扫过高墙上皇帝一行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皇帝身旁的女子上。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城墙正下方,卸甲脱盔,露出干净的里衣,三跪九叩。
冬日的阳光再暖也抵不过寒意,可他却跪得很直,“臣卫明托圣上的福安然归京。”
皇帝大手一挥,示意他起身到自己身边来。
天子纡尊降贵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许久不见卫卿,北境的风将卫卿吹得成熟不少,不愧是我朝百战百胜的卫国将军。”
卫明淡淡一笑,随即后退一步跪地叩首:“圣上言重,是您英明决断,边关将士皆是因您才能屡战屡胜。”
皇帝大笑,对着林念瑶点点卫明,“看看朕给你选的驸马,竟是个油嘴滑舌的,往后可要看住了。可要是受委屈了,大可回皇宫找朕替你撑腰。”
她站他跪,她垂眸看向卫明,清晰地看到男人眼中的惊讶。
他随后便释然一笑,“臣不敢。公主下嫁给臣,当真是委屈公主了。”
“委屈什么?你这样的好男儿配瑶儿绰绰有余。”
林念瑶看着卫明的脸,心想确实如此。卫明身高八尺,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这样的人哪怕是在京城混个不大不小的官当当,也足以让媒人把提亲的门槛踏破。
高高城墙之上,微风拂过。林念瑶将下人递来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父皇说的是。”
圣上一道口谕,两个人从此后半生便绑在了一起。
圣旨已下,底下的人全忙了起来。
正如首领太监王宵所说,只要她一点头,其余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良辰吉日开开心心上花轿就好了。
春至,大婚之日。
昨夜有雪,清晨露重,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气息。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实属是个好兆头。
天子嫁女,万人空巷。
密密麻麻的行人站在道路两旁,林念瑶身穿嫁衣站在皇城门前。
卫明骑着马威风凛凛,身上仿佛带着一路奔驰而来的水汽,长发尽数束起,喜服外袍胸前处簪了红花。
卫明翻身下马、下跪,伸手举过头顶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林念瑶将手搭了上去,她在此处站了许久,手冰凉如雪,与卫明的手相握时被火热的温度惊了下。
这人穿得这么少,手却这么暖。
卫明伸手拨动珠帘沙沙作响,随后亲手扶着她上花轿。
凤冠红霞,十里红妆。
轿旁一位坐轮椅的中年男子被人缓慢推着行进,林念瑶从未见过,心下稍一思索,相比这就是宋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了。听闻小公爷这双腿也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知觉全无,日夜只得靠轮椅行动。
林念瑶隔着红纱冲着他微微躬身,只为英雄本色。
那小公爷见此竟红了眼眶,拿了把折扇遮挡,只说今日春风正盛,竟迷了眼。
皇帝见此情形眯了眯眼,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了转,未说什么。
礼官高声喝道:“起轿。”
八人就这么抬着轿子平平稳稳地出发了,卫明骑马在前方开路。
虽是慌慌忙忙的赐婚,但圣上赐了府邸,不必和伯景侯夫妇同住。部分宫人和侍从前些时日已经到了先行打扫,林念瑶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喜房。
林念瑶独自一人在喜床上坐得规规矩矩,从接亲回府后便一直坐在床边,没吃早膳午膳。左右她在宫中也饿习惯了,母后告诫她女子不可吃太多,体型不端令人耻笑,长大如何前往异国和亲。于是孩童时的她,一日只得吃一个小小的苹果。后来同兄弟姐妹们一同念书后才能吃饱,才得以成长到现在。
不知何时厚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面前。
林念瑶微微蹙眉,这脚步声绝不是卫明,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妇人。
“参见公主殿下。”林念瑶透过红纱看到那妇人敷衍地行礼,“卫将军心疼您,特意让奴婢拿糕点来。”
说罢便将那一小碟点心重重甩在她面前小桌上,许是没掌握好角度,粉白酥皮的点心滚落到地上染上灰尘。
“奴婢不小心失手了,想必您不会介意吧?”
林念瑶有些不解,怎么会有这般蠢人?
自己饶是再不受宠,也是宫中出来的公主,是圣上亲自赐婚的。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是原先卫府的管事嬷嬷,看着卫少爷从小到大,因夫人不放心卫将军独自生活,特意派了奴婢来此管家。”
嬷嬷说罢仗着林念瑶被红纱遮挡了视线,对着她上下打量。
啧啧,这做工。
这嫁衣可都是掺了金线的,等过了今晚拿出去卖可能卖不少银子。
想到这里,她贪婪的目光不由在嫁衣上来回打转,仿佛已经看到沉甸甸的银锭在冲着自己招手。
这位三公主在宫中不受宠是出了名的,人怕也是个软柿子,今日若是给她个下马威,往后这府还不是她说了算的。这里里外外,能捞的油水可多着呢。
林念瑶懒得跟她废话,转头去看倚在床边的天子剑,锋利的剑身被剑鞘收起。
一声尖叫响彻在耳旁,转瞬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轻咳了声,“这…这等锐利之物怎可放在房中?”
“奴婢…奴婢是说若是不小心……”
林念瑶伸手将剑拔出,泛着寒光的剑身投射出嬷嬷恐惧的眼神。
“您……好端端的您怎么把这剑拔出来了,不小心伤到自己可怎么好……”
林念瑶轻笑一声,这不是也会说敬语吗?
这柄剑,是皇帝临行前亲手赐予她的。
天子之剑,御赐之物。
反臣贼子,斩于剑下。
头纱未取下,她寻着声音来源准确地将剑直指嬷嬷胸前,与胸口仅距离十寸。
“冒犯天家者,杀。”如白玉般细美修长的指节握着剑柄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念在本公主今日大婚,可饶你一条命。”
嬷嬷被吓得不轻,不停吞咽口水,忙不迭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清,说道:“是……奴婢知道了。”
这次是真情实感的自称了,毕竟动不动就拔剑的主子她也是头一次见。
她慢慢往后退,正要离开房间之际,清冽的话语宛若山间清泉响在耳边。
“慢着。”
嬷嬷深呼吸后抬眼去看,林念瑶用剑尖准确地点点那糕点。
“收拾了再走。”
卫国公府真会有这般愚蠢的人物吗?还是卫明知晓了什么借此来打探她的?
若是后者那这卫国公府可真是龙潭虎穴,可若是前者……
过了许久,门外宾客喧闹声传入耳帘。
她今日寅时起身装扮,头顶的金饰过于沉重,压的脖颈发酸,她动了动,却摸到了一手瓜果,咯得慌。
就在林念瑶思索要不要将这些瓜果吃掉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清酒气。
卫明将喜服外袍搭在紫木架,指节在眉心处深深按了按,另一只手端着食盘。
今日春至,皇帝祭祖,公主大婚。
清晨他接公主回府,又连忙去往祭坛,整整忙了一天,好容易赶回来又被人劝了些酒。
他从未喝过这般辛辣的酒液,刚刚实属破例。前些年的军中下属见到他死活要他喝一杯,拿军中大义压他,又拿洞房花烛夜压他。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实在撑不住,才喝了那么一小杯。
现下脸颊滚烫,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即便这般他也记得拿些吃食回来,不为别的,只怕房内的人饿到。
坊间传闻,皇家子女,不论皇子还是公主,容貌、才情乃至性格都是一顶一的好。他思来想去,怕这位公主殿下因着规矩会饿着自己,早就吩咐下人敲了窗将饭菜放在窗台处。但还是不放心,于是又亲自端了一盘小食。
他将小食放在桌上,深深吸口气,转身走向坐在床边的人。
朦胧间,她看到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挑起红纱。
烛光摇曳,昏暗的烛影倒映在美人面。鲜红的口脂为本就粉嫩的唇添上一层颜色,眉间画着矜贵的花钿。
红纱撩起叠落在金饰上,林念瑶望见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轻声说:
“臣卫明,参见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