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日。
今天是京城顶级世家池家家主“私生子”的十八岁生日,生日宴会就在池家本宅举办,是隆重得连两个亲生儿子都没有的待遇。
为什么一个“私生子”能得以这么对待?
这就是不可解之谜了。
从年轻的池家家主带回已有八岁的“私生子”时,池家众人沸腾了,尤其是家主夫人,一度不能接受丈夫出轨,每日以泪洗面闹着要离婚,当时十四岁的大儿子质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只是说“对不起”。
而二儿子才六岁,小孩子能懂什么,他只知道因为父亲,因为那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孩,妈妈和哥哥很久没有开心过了,他也不要喜欢那个小孩。
此后十年,他都被池家除了家主与老太太之外的人厌恶着。
那个寡言少语的八岁小孩逐渐长大,气质如松柏之茂,心坚如铁石不可撼。
周围人的恶意似乎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冷若冰霜,那张脸生得极好却也不曾见他笑过。
众人唏嘘片刻就识趣地转移话题,真是白瞎了他那张可以用“美”来形容的脸。
——
晚九点半,生日宴会正式开始。
到场的人不少,虽然有很多人看不起池见春,但池家家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一切按照流程进行,开头倒也顺利。
不过念贺词的竟然是老太太,这让众人再次刷新了池见春在老太太心中地位的认知。
池庭芜气得要发疯,他一把抓住旁边大哥的手臂,看着台上的老太太,恨恨开口:“凭什么?!”
池南野没说话,只是心里已经很不解。
他左手边坐着几个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其中一个性格跳脱的男人率先开口:“南野,你也没这待遇吧?”
又有一个男人嗤笑一声,抬手扶了扶眼镜腿:“从来没有过。”
坐在这个男人旁边的那个人看起来很温润如玉,但是此刻如果有人认真观察,会发现他眼底浓得几乎化不开的忧愁。
老太太贺词讲完,这场生日宴会的主人公才从楼上下来,走在池家主池临江和夫人面前,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
所有人都穿着比较正式的礼服,他就只是穿着一套休闲的衬衫黑裤。
但他就算不靠衣装,也仍旧耀眼。
池见春走上台,虚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轻声:“奶奶。”
“欸!”老太太眼含热泪,紧紧抓住他的手,“十八岁了,小鱼,生日快乐。”这么多年,辛苦了。
“奶奶。”池见春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掉老太太落下来的眼泪,认认真真看了她许久,之后,对她露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笑。
全场静谧。
他难得的笑了,谁看了都不由得想起那一句话:谁家少年翩然似玉,惊起一地繁花。
然而底下的喻知看见这一幕,内心那点希冀彻底成灰,他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拉住那个少年。
——他没能起来,旁边的顾朝暮按住了他:“知知?”
喻知恍然回神,看着台上的池见春难过地眨眨眼,靠回椅背上:“没事。”
顾朝暮推了一下眼镜,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没看出什么来,只好压下了心底的疑问。
而池南野此时也有点奇怪,心里竟然莫名的不舒服。
此时宾客们才惊觉自己竟然被一个笑迷住了眼,个个羞恼不已,又不能发作。
池临江看着池见春,像老太太一样,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宾客们见此情形更是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池庭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都哭了?!不是,他到底——”
“慎言。”池南野淡淡地打断他。
“哥!”
池南野却没再理他。
接下来,佣人推上来足足有十多层的大蛋糕,蛋糕上细致地点缀着鲸鱼,后面跟着一串的海洋生物,每一层还不一样。
第二层是深邃的宇宙,第三层是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鸟,第四层是熊熊烈火,再是成群的白鸽、飘扬的旗帜、各种各样的漂亮的蝴蝶、形色各异的风筝……
而最顶层,刻画着傲然屹立、万古长青的松柏。
蛋糕因为多元素而显得不那么精致,却处处透着精致。
池见春抬头望着最高层的松柏,眼中情绪翻涌。
众人都没有想到蛋糕会是这个样子,有人暗自嘲笑这是什么鬼东西,有人却对这些象征着自由、坚韧不屈的图案百思不得其解。
喻知此时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教养,猛地站起身上去拉池见春,低声细语:“跟我出去一趟。”
池南野几人显然没想到喻知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同样,其余宾客也是一头雾水。
池临江急切地叫他:“小鱼……”
池见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就跟着喻知走出了大门。
两人来到花园里的喷泉边,喻知神色严肃地问:“你想离开?”
“什么?”
“你听得懂,你能告诉我么?你此时此刻的,真实的想法。”
两个人在昏暗中对视,许久许久,池见春的肩膀塌下去,他站得不再那么笔直,此刻他看起来非常压抑。
安静的环境中,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沉闷的,悲伤的:“我……活不下去了……”
喻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眶就已经红了:“为什么不能再坚持坚持呢?”
“我很累。”
仅仅三个字,击垮了喻知作为他的心理医生最后的信心。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谁也不明白。
那些在无数个夜晚的痛苦煎熬,美好得让人沉溺不想醒来的美梦,藏匿在衣服下的伤疤,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刮着他的血肉,让他痛不欲生。
谁想那么小就经历灭顶的绝望?谁想亲眼目睹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谁想承受数不清的鄙夷不屑?
他吗?
他曾经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怕疼,可以撒娇,可以在家里每个角落藏下惊喜,可以有妈妈哄睡,可以有爸爸举高高,可以在晴空万里的时候开怀大笑,可以在乌云密布的时候抱怨老天,可以不被责罚,可以不被欺负,他难道不比谁都幸福?他曾经真的比谁都幸福啊。
*
喻知久久沉默不语,好像乌云压顶,笼罩住他,他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经验救过许多人,唯独救不了面前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
他们在外面待了很久,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池见春没看见池临江和老太太,想必是池临江扶着老太太去休息了。
一看喻知回来了,池庭芜着急地问他:“喻知哥,你刚才干什么啊?你找他有事?”
“是有点事。”
一旁的顾朝暮突然在他眼尾碰了一下:“哭了?”
喻知一怔,摸了摸脸:“没有……”
然而池庭芜残存的理智瞬间直线下降,这一晚上的怒气彻底压制不住了,他下意识的认为是池见春干的,抓起手边装着红酒的酒杯就要泼到池见春身上,然而用力过猛,酒杯直接从他手里飞出去——砸到了池见春的额头。
正要去楼上看看老太太的池见春不动了。
酒杯碎裂,他的额头也流了血,他身上那件白衬衫也沾满了红酒。
池南野倏地站起来,扣住池庭芜的肩膀把他往后推。
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此刻的池见春太不对劲了。
他就静静站在原地,任由血流下来,眼神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却闪着骇人的杀意。
喻知心里一惊,掏出自己的手帕按在池见春伤口上止血,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话,是因为他们不敢。
但池庭芜被池南野挡着,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胆量依然很大:“池见春!你不过一个私生子而已!喻知哥什么身份,也是你能欺负的你别仗着我爸还有奶奶对你好,你就可以……”
池南野太阳穴突突地跳,呵斥他闭嘴。
池庭芜被他哥吼了一声,后面几个字没说出口就自动消音了:“哥?”
就在这时,池见春动了。
所有人如临大敌。
池见春拿下喻知的手,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拿起话筒拍了一下,确定还能说话,举到了自己唇边。
“今天我十八岁。”
这个开场是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你们似乎已经对私生子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们真相。”
他冷淡沙哑的声音传播每个角落,音调平平,却叫人胆寒。
“我不姓池,我也不叫池见春。”
他抬起锐利冰冷的眼:“重新认识一下,我姓鱼,叫鱼故渊。”
台下一片哗然。
“烈士陵园。”他又淡淡说了四个字,众人安静下来,似乎不明白他突然提烈士陵园做什么。
“我的父亲,是陆军指挥部陆军上校,我的母亲,是陆军军区医院外科医师。在一次围剿任务中,他们都牺牲了。”
随着他的话说完,全场死寂,从此刻开始所有人心里才真正涌起恐惧。
“池叔叔应我父亲的遗愿,护我到十八岁,期间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
“我当了十年的池见春,现在你们记住了么?我叫鱼故渊。”
一片寂静中,楼梯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快速到了楼下,当来人看到鱼故渊的样子,素来温和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声音都混着恼怒:“谁干的?!给我滚出来!”
在场人都被他这恨不得吃人的表情吓到了,这么多年了,池临江无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在家庭里,都没有哪次动过怒,哪怕最初带鱼故渊回来那几年家里不安宁他也没有像今天现在这样。
他们的目光不由得移向池南野身后。
“池庭芜,给老子滚过来!”
池庭芜吓得一抖。
鱼故渊这时走下来,“叔叔,记得处理好,我出去一下。”他说完,也不管在场众人什么表情,径直出了门。
池临江强压下心头旺盛的火气叫来管家:“送客。”
管家看着盛怒的家主,不敢怠慢,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宾客就都走完了。
此时大厅里只剩下池家人。
佣人全都弯腰低头不敢说话。
池庭芜躲在池南野身后不敢出来。
“我再说一遍,滚过来!”
“老公!”梁晓晓急忙按住池临江的手,“小芜他知道错了,你……”
池临江甩开梁晓晓的手:“他不知道!他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枉顾家训,一意孤行,肆无忌惮!知道这叫什么?这叫霸凌!要不是小鱼拦着我,你早没这个儿子了你知道吗!”
梁晓晓听到这,捂住嘴哭泣。
“还有你池南野,作为大哥,非但没有管教好弟弟,还放任自流。别以为你没欺负过小鱼你就可以逃过去,旁观者也是施暴者!”
“你们两个……不好好教训一顿你们是不知道我这个家主还活着是吧?”
“给我跪着。池庭芜,停五个月的生活费,谁敢偷偷给他,给我滚出池家!别怪我不留情面!池南野,停职三个月,这三个月你不用去公司了,也不许出门!”
池南野没说话,听从父亲安排,他率先跪下了。
池庭芜见状,也急忙跪了。
池临江处理好他们,才给鱼故渊拨去电话。
响了几下,就不响了。
池临江皱起眉头,又试着打过去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池南野低头思索了一下,站起来说:“爸,我去找他。”
池临江狐疑地看他。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到时候我再跪。”
“他可能在烈士陵园。”
池南野一顿,“知道了。”
几分钟后,池南野从地下车库里开车出来。
烈士陵园离这里有点远,池南野加速开过去都要了三十多分钟。
此时已经快零点了,池南野下了车,烈士陵园入口还有一个人守着。
他走过去。
那人大概是个退伍老兵,站姿笔直,两鬓斑白却掩不住他身上的气势。
他拦住了池南野:“我从来没见过你,你这么晚来陵园干什么?”
“我找……鱼故渊。”
“小鱼啊,你是他……”
“哥哥。”
老兵压根不信:“小鱼他们家就他一个孩子,哪来的哥?”
“……他被我家领养。”
“哦……对,记得小鱼跟我说过。那你进去吧,直走一百零六块台阶,右转五十米就是了。”
“谢谢。”
等池南野找到了鱼故渊,却见少年安安静静靠在墓碑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少年面前,看他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了,黏了几缕发丝,衬衫……反正已经不能看了。
池南野轻声叫他。
鱼故渊没有反应。
池南野这才又靠近了他一点,“鱼故渊?”
鱼故渊还是没睁眼。
池南野不敢疏忽了,抱起鱼故渊就往陵园外走。
老兵见到昏迷的鱼故渊,急忙问:“小鱼怎么了这是?”
“我需要送他去医院,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好好好好,快去快去,别耽误了。”
“嗯,谢谢。”
……
池家私人医院,病房里。
鱼故渊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身上那件扎眼的衣服也换了病号服,此时躺在病床上,还没醒。
池临江火急火燎赶过来,看见病床上的鱼故渊,“他怎么样?”
“没事了。”
池临江提起来的心此刻才安稳地放下。
“爸,我想知道当年的经过。”
池临江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天我收到小鱼爸爸妈妈牺牲的消息已经是一两天之后了……”
他没想到好友的遗愿竟然是给他的。鱼宥堂在遗愿上请求他将小鱼带回池家,让他有个安身之所,不能暴露他的身份,保护他到十八岁,让他成长到足够保护好自己。
他读完遗愿就赶去了鱼家,门外站着很多人,八岁的鱼故渊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两个盖着国旗的骨灰盒愣愣地掉眼泪。
后来他们下葬,池临江把鱼故渊带回了家,翻遍了家里所有书,最终取了“静宁见春,祉猷并茂”【1】里的见春两个字,并冠以己姓,给他取了个名字。面对妻子儿子的质问,他只能说一句抱歉。
当年军警围剿的那个境外恐怖分子组织狡猾如斯,很难保证没有一个人逃出法律的制裁,逃过警方的搜索。待到东山再起,他们最先报复的一定是给予他们最大重创的陆军上校鱼宥堂的家人。
鱼家不论是男是女,几代从军,可是牺牲的牺牲,到最后,只留下了鱼故渊一个独苗苗。
要是鱼故渊也出了事,那鱼家就真的没有任何一个后代了。
就算没有鱼宥堂的遗嘱,他也会带鱼故渊回家,护他长大。
时至今日,军区大院里的人路过鱼家旧房都忍不住喟叹,毕竟,谁能想到曾经人丁兴旺的鱼家如今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
听池临江说完,池南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烈士遗孤,大概此时很多人都难以入眠吧。
他们的嘲笑,轻蔑,不屑,冷眼旁观,都化作锋利的回旋镖。
这一刻,豪门世家子弟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仿佛都成了笑话。
而鱼故渊作为当事人。冷漠地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像是看跳梁小丑一样,心里应该会觉得很可笑……也很可耻。
鱼故渊上线. . . . . .
【1】出自《诗经·小雅·鹤鸣》,“见春”指看到春天的美好景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春天常常被用来象征希望、生命和美好。
-领养烈士遗孤必须严格按照中国的法律法规和军区大院的相关规定进行。
-军区大院里的房子在家庭人员不在后是否会被收回,需要根据住房的性质、继承情况、相关政策以及法律程序来确定(这里属于特殊情况,所以不写收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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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鱼故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