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和预期一样顺利。
暹罗猫……不是、邻居不愧是有识之士。阮空青在他检查键盘时也在观察。他对键盘很熟悉,很清楚自己要确认哪些细节,动作也是放轻的。
虽然价值确实摆在这,但她也能从对方的细节动作里看出:键盘不会跟错人。
阮空青在心底为自己的刻板印象小小忏悔一下,男人第一眼看上去确实不像相关从业者。
但又想了想,嗯,打架子鼓应该会很有劲。
面交的一大优势在于够直观。阮空青不太介意为重要物品多花费一些交通时间。
也没过多久,邻居重新把琴包拉链拉拢,很低说了声:“没问题。”
然后就现场确认收货,扣除手续费到账的消息来得很快,成功将阮空青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当然没问题,”她眨眨眼,在这方面显得很自信,这样的话经她轻巧的语气说出来,又不会让人讨厌,阮空青伸出手,好像是礼节性的表达,“交易愉快。”
平常当然没这一步,但她现在心情很不错。
如果周漪同在场,一定会稍稍默哀三秒:阮空青有两种状态最好不要接触太多,也就是心情的两个极端。
足够多的经验教训让她学会趋利避害,尽管也没真的有害,但适当远离,明哲保身,已经流淌在周漪同的血脉里。
邻居显得有些迟疑,缓缓才抬起手臂,握住。
他被口罩盖住很多细微表情,似乎一直在逃避对视,目光自然从眉心与双眼构筑的三角区往下游移。
阮空青对不含恶意的视线很坦然,也注意到他在握手时施加的力道很轻。
有点太轻了,好像只是虚虚将宽掌摆在那,关节都显得僵硬起来。阮大小姐更觉得有趣,一开始伸手就是出于这样的直觉。
简单来说:故意的。
当然她将沟通把握在礼貌范围内,这意味着握住他的手指,然后送上自我介绍。
“阮空青,青天白云的空青。”
肢体触碰的时间被多延长几秒,阮空青将话语补完:“昨天刚搬到六楼,多谢您帮忙。今天也是,之后请多关照。”
男人的目光这下更加溃败,仓促落到被掌心握住的手。肤色差显著,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屈起来,指侧的薄茧半搭上掌心。
明明只是普通力道,他却觉得被千钧箍紧。并没有再持续太久,松开前指腹薄茧挲过他绷紧的指骨关节。男人迟迟回神,张了张嘴,指背好像还被手心温度炙烤,连此刻的阳光都显得不值一提。
“言林,”他终于给出回应,“交易愉快。”
似乎总是延迟慢半拍。
名字与暹罗猫账号名“YL”相符。
阮空青的唇角保持微弯的弧度:“是哪两个字?”
“语言的言,双木林。”咬字其实很清晰,有点太清晰,反而显得刻意。
阮空青看着他:“我记住啦。”
言林要收回的手在空气里多滞了几秒,然后垂下来,视线已经重新落定在她的唇边,话音落下时,嘴角自然往上翘,单边颊侧陷下浅浅的涡旋。
“我也记住了。”好像在学她说话。
逗过一轮,算到此为止。
“那拜拜,回去记得给我写个好评呀。”交换过姓名,算是认识,和新邻居有个好开端。说起来她还没有过这种体验。
阮空青摆摆手跟人道别。
还惦记着烘焙店和下午的保洁。到家应该差不多,还来得及把剩下快递拆完。
租屋独居算得上宽敞,但没做过彻底清洁,她的活动范围还被局限在卧室和阳台上。
言林好像又是反应了半拍:“再见。”这个词的发音有了原先那些话语的对比,反而显得太正常。
阮空青戴好口罩,拿着手机准备给他写个交易评价,把能选的标签都选上,交易顺利、沟通愉快、…
可惜自带选项里没有:是个好人。很有意思的那种,阮空青略略遗憾,决定手动填补。
这样想着走远了几步,大脑此刻后知后觉,对刚才被忽略的熟悉感进行解析,告别话语成了关键线索。
一定在哪听过。
她对声音记忆比图像更直观。
阮空青选择直接提问。停下脚步,侧过身:“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声音没有刻意拔高,不轻不重,应该刚好够越过这几步距离的空气,但言林似乎没听清。
他正将包拎起来,在阮空青说话后,视线才迟迟落在她的口罩上,帽檐下因阴影而幽深的眼露出片刻的迷茫。
阮空青转过身,又重复一遍,语速平缓。
言林怔了怔,把琴包背到身后,这个长度和他身高显得相称。外套立领的拉链拉到最高处,几乎和黑色的口罩融为一体,只露出眉骨和眼,阮空青却又读出一些窘迫感。
分不清是眼睫还是帽子投下的阴影,将他掩成化不开的深色。
“我们…”言林重复前两个字,就在这里卡壳,接着脱口而出,“抱歉。”
阮空青更困惑,没反应过来在为什么道歉。
就看着他指了指耳朵,语气艰涩:“抱歉,我……”
言林在一瞬间想了很多。
急于解释自己没法听清楚,连贯的话语在这个距离下,没有助听器,他又没法借助唇语辅助,只剩下支离的音调。
我们……之前……?
这时候他都无法去思考问句本身背后的意味。是哪里暴露了吗。只剩下对自己的缺陷赧于启齿、在解释之后好像又会面临更多的问题。
一个聋子买电子琴键盘干什么。
言林下意识将琴包背带攥紧,又强迫自己松开手。
他没带助听器,原本只是想在阮空青面前装作正常人。
问题有很多。但在那些之前,浮上来的念头化成唯一的选项。
不想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阮空青在感到疑惑。
“我的听力……”言林很少在别人面前这么剖开自己的缺陷。
哪怕戴着助听器主持会议,也没人敢多看一眼。达成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很简单,只要解决敢于提出异议的人就好。
但在阮空青面前不是这样。
他继续往下说,准备解释。
是中度障碍,另一边程度稍轻一些。
但又犹豫“初次”相识、剖白太多是否会吓到人。目光在此期间小心注意阮空青的神色。
并没有太多变化,没有同情或怜悯、她显然已经意识到原因所在,但只是恍然大悟。
阮空青小跑几步回到他面前,摘下口罩,距离要比刚才拉得更近一些。言林被椅子拦住却步的去路。
“不好意思喔,是我刚才太小声了。”她的嗓音柔和,自然接过他犹豫的话题,仰着脸看言林。
是睫毛浓密且翘长,于是扫过一片阴影,让他的眼眸显出深色。其实更像醇香的琥珀糖,深棕色,但剔透。阮空青顺利解开另一个疑问。
语速并没有刻意放很缓,但发音足够清晰。
言林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大脑已经伴随听觉读取内容,转换成可识别的文字,但有一部分的他在走神。
靠得太近了。
虽然只是稍稍越过一些社交距离,温热的空气停滞在两人之间。
靠近酒窝处有一点浅浅的痣。
言林很难不去注意。
然后又逃离,落在一缕垂下来的发丝上,耳廓被光线照得仿佛半透明,露出细微的青色肌理。
阮空青看着他:“言老师?”
圈内惯用的称谓,拿捏不准叫什么,叫老师基本不会出错。从阮空青口中说出来又显得有些不同,尾调往上扬,没有变成轻音。
言林觉得自己的耳朵也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终于回过神。
“没有太小声,”他说,没有再示意耳朵,把欲盖弥彰的心思掩起来,“是我遇到过一些……意外。”最后那个词很轻。
“原来是这样。”阮空青的神情依旧不含评判意味,只是点点头,就像解开一道已知的谜题,然后就此打住。
分寸保持在这样的距离之间,也不准备将刚才的话题细究。
阮空青的直觉品察到眼前男人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不愿说出口的。
这很正常。
她切换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我是想问,言老师晚上在家吗?”
言林没反应过来:“……嗯?”
进展是不是有点快。他差点要以为自己走神的片刻错过了什么重点。明明“刚刚”相识,就已经要上门……?
“七点之后应该在家。”想归想,言林稍作思考,主要是将乱糟糟的念头压下去,如实回答。
阮空青把行程记下:“那我晚上把伴手礼带过去喔。”
然后语气从轻快切换到凝重,神色也一样:“最后一件事,你……”
言林抿了抿唇面,正在想礼物的事,压下去的念头雀跃着将这个词包裹起来。
虽然理智表明:只是乔迁的见面礼。
原本就绷着的脸因她的神情变化绷得更紧。他还不想被对方认出来…不管是哪个层面。拍下键盘时,言林想过,就算身份曝光、被当做别有用心也好。
倒不如说,这两日的每个举动,言林都预留心理准备:早点被发现、被讨厌,就早点放弃执念,继续远远看着。共同呼吸过的这片空气,和他已经得到的这些对话、包括这台键盘,足以成为慰藉。
但现在理智被更多渴求的念头团团围住。
不想就这样结束。
……至少在拿到伴手礼之前。
阮空青好像完全没注意过去的几瞬里,眼前男人有过多少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认真看着他,好像将气氛渲染足够,话音又突然跳回原来的弦。
她对当事人直接做调研:“你喜欢甜口还是咸口的点心?”
言林愣住。
纷乱的想法齐刷刷被笑意占据,回复只是下意识。
“……咸口。”
他知道阮空青喜欢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