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观月看着蒋承意手里的烟,气不打一处来,语气却还算和缓:“你想要我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孩子不喜欢抽烟的男性。
云观月敢保证,如果面前这个掐着烟的人不是蒋承意,她一定会提前离开。
蒋承意暗自磨了磨后槽牙,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那不是她的小孩吗?为什么带自己的小孩是帮爸妈的忙?
如果不是她的小孩,为什么云听泽喊她“妈妈”?
难道她是后妈?
后妈让亲父母照顾继孙子?
什么逻辑。
他的眸光掠过她鬓边的碎发,收起了疑问:“介意我抽根烟吗?”
云观月坦然:“不好意思,介意。”
“行。”他点头,从容地把手中未点燃的香烟搁在烟盒表面。
又陷入了沉默。
自从她和他重逢,两人之间就出现了频繁的沉默。
对于云观月来说,这种沉默是绝对的异常。
他们都不是初入社会的愣头青,工作这么多年,自然懂得与人相处的分寸,什么时候说话不会冷场,说什么话不会冒犯。
可他们一次都没有试图挽救彼此之间渐渐冷却的氛围。
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此时此刻也能找到很多话题吧。
陌生人可以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你是哪儿的人?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哪怕是许久未见的普通同学,也可以一起追忆往昔,聊聊旧同学的新八卦。
偏偏云观月和蒋承意什么都聊不起来。
他们曾经太清楚彼此之间的底细,脑子里每每出现一个寒暄的话题,都显得如此乏善可陈。
因为他们自己能给出答案。
从前的事情,蒋承意不会提,云观月也不愿想,两个憋闷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难以启齿的往昔。
他们无需客套,无法寒暄,无力追忆往昔。
“云听泽平时是不是总烦着你?”云观月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蒋承意答:“没。”
她挪揄起来:“他说他经常找你聊天,你不搭理他。”
蒋承意忽然想起前不久,云听泽在课间的时候抱住自己的腰,眼泪汪汪地哀求:“蒋教练你可不可以偷偷传一点内功给我……”
他想起云听泽肖似云观月的样貌,嘴角抽了抽:“……没。”
“我知道他的性子,有时候的确挺讨人厌的。”云观月往他喝空了的茶杯里倒上茶,笑了笑,“我爸爸妈妈老来得子,平时惯得厉害,他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可以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老来得……子?
蒋承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试探道:“上次和你一起来的,是你爸爸?”
她看起来有点茫然:“对呀。”
他拧着眉:“你弟弟管你叫妈妈?”
云观月解释:“他喜欢学我妈妈说话,我妈妈在家会这么叫我,他就有样学样咯。”
蒋承意还是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
她心里有了猜测,笑着说:“是这样的,我爸爸的母语是西班牙语,我们在家有时候会用西语沟通,‘mama’也就是西语里的‘mamacita’,就是一种不太正式的口头用语,意思和小美女差不多,我妈妈喜欢这么叫我……就和别的父母管孩子叫囡囡、妞妞一个道理。”
听罢,他点点头。
“你该不会……”她又问,“以为云听泽是我儿子吧?”
蒋承意摩挲着烟盒边沿的手指不太自然地顿了顿:“抱歉。”
云观月摇摇头:“是我的错,我应该及时纠正他的。”
他松了一口气,少见地附和起来:“是得纠正,很容易误会。”
“嗯,我知道了。”她垂着头,有一种温驯的姿态。
“我一会儿还有事,今天先到这儿。”蒋承意站起身,率先走到收银台结了帐。
“好,”云观月没敢抢着买单,只好跟在他身后,“你是怎么回家?”
他没有回头,接着往外走:“走路。”
“好吧,”她走在他的左手边,“我坐公车,你注意安全,到家了要告诉我哦。”
他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她的小巧的鼻尖:“嗯。”
云观月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笑着看他:“你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不远处传来大车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蒋承意转过身,看到熟悉的公交号码:“你坐这趟车?”
“对,”她应道,“我们一直没搬家。”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催她动身,也没有离开。
“蒋承意,我今天很高兴。”云观月如释重负地和他道别,“下次……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他挂断了手机上的新来电:“随便。”
她的双眼被这两个字骤然点亮:“谢谢你,我们下次见。”
蒋承意喉头艰涩,想回应她的道别,又踌躇,最终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
云观月显然很欣喜,在公交车窗边的单人座位坐下以后,仍在玻璃窗的内侧朝他挥手。
她精致的酒窝依旧坠在唇角的一侧,似乎比以前淡下去不少。
蒋承意目送她离开后,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响动。
他看了一眼通话提示上的【蒋忠】二字,嫌恶地接通电话。
公车上的云观月百无聊赖地解锁了手机。
一个无聊的人,无趣的社交软件,无人问津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给她发来新的消息,没有待办事项,没有待接收的网购包裹。
和蒋承意相处中产生的可怕空白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飘进了她的脑海中。
她点开手机相册,之间轻触屏幕的右上角,解锁了没有命名的隐藏相册。
隐藏相册里孤零零地躺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高中的班级毕业照。
一张是高中班主任在黑板前奋笔疾书的模糊背影。
她双指放大毕业照,看见自己肥圆的脸庞,很快又划到她身侧蒋承意微笑的面孔。
“诶,她站这里,我们去另一边吧。”
“走走走,一会儿挤得站不下去了……”
“哎呀你这么瘦在哪里都能站啦。”
身旁几个女同学的窃窃私语落入云观月耳中。
十八岁的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言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她们含沙射影的言辞。
“快点排好队!后面还有别的班等着呢!”队伍第一排的班主任老师回头喊。
这一嗓子下去,乱糟的队伍变得更乱了。
“诶,云观月你就站这儿啊。”蒋承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她反问:“没说我不能站这儿吧?”
“没没没——”他摸了摸自己的校服领子,跳下台阶,毫不客气地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往中间挪两步,我要站你旁边。”
云观月一脸莫名奇妙地盯着他看:“这一排不站男生。”
“别磨叽,你不说没人知道。”蒋承意得意地笑了笑。
云观月被他堵得没话说,撇了撇嘴。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伸手指了指队伍中央几个偷偷化了妆的女同学,理直气壮道,“那几个女的不也是关系好,非要站一起吗?”
她麻木地听着他狡辩。
“我没站在中间已经很给面子了。”他给出他的结论。
班主任转身检查队伍,马上发现了不对劲,扬声喊:“蒋承意你站在女生队伍里干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他们所在的一角。
蒋承意好似没有感觉,嬉皮笑脸道:“老师,后头太多人了,站不下!”
班主任还想说什么,无意间瞥见一旁站着的云观月,无奈道:“唉,你站那儿就别动了,拍照了啊。”
于是,十八岁的蒋承意和云观月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并排站在一起,留在了高中毕业照中。
云观月沉溺在遥远的回忆里,坐过了站。
自从和蒋承意重逢以来,她愈发频繁地回忆起高中时的种种。
昨日的难堪羞耻,昨日的悸动不已,昨日的苦涩难言,昨日的平淡生活。
过眼云烟的昨日中,每一帧画面里,似乎都有少年蒋承意的身影。
八年前的回忆,太远。
远到模糊虚实,掩盖真相,远到,不像他们俩的回忆。
蒋承意身上所有鲜活的性格特质,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全然消失了。
“亲爱的你数到哪个数字?!”
云观月一进家门,就听见老爸绝望的惊呼。
“八百二十……二十几?”老妈应道,“亲爱的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计数吗!”
老爸和老妈面对面地坐在茶几旁,茶几上是一堆散落的生米粒,老妈身后是盘着腿看动画片的云听泽。
云观月好奇道:“亲爱的家人们,你们在干什么?”
“宝贝,我们在帮你弟弟做家庭作业……”老妈答。
她在玄关处脱了鞋子,也在茶几旁坐下:“什么作业这么费劲儿?”
“数出一千粒米。老师要求每一百粒排在一起,拍照发到班级群里。”
云观月疑惑道:“小泽怎么不自己来做?”
云听泽气鼓鼓道:“Mama我做完了!这些都是我数的,是爹地弄乱了!”
“说起这个。”云观月朝云听泽招招手。
他马上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到云观月身边蹲着。
“小泽,以后在外面不可以这么叫姐姐。”她面向云听泽,严肃道,“你可以叫我姐姐,可以叫我的名字,可是不能学妈咪这么喊。”
云听泽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云观月说:“因为有人以为你是我的小孩,我很尴尬。”
云听泽挠了挠脸:“我不是你的小孩吗?”
云观月拉住他肉乎乎的小手:“姐姐的意思是,有人误会了你是我的儿子,是姐姐的hijo(西班牙语,意为:儿子),明白了吗?”
他疑惑起来:“可我是爸爸妈妈的hijo,姐姐没有hijo。”
“妈妈是不是提醒过你了?”云观月正色道,“这里是中国,不是所有人都使用西语,所以你突然说西语,会有人不懂。”
云听泽沮丧地红了眼眶:“好吧……”
她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伸手擦掉他豆大的泪珠,放轻声音道:“没有责怪小泽的意思,我们只是换一个称呼。”
“月月。”云听泽吸了吸鼻子,看着云观月,“这样叫可不可以?”
云观月笑着捏捏他的脸蛋:“没问题呀,我就是月月。”
云听泽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两条肉肉的手臂一伸,搂住云观月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哭得稀里哗啦。
云观月无奈地和正在数米的父母对视一眼,掏出手机。
唯一一条未读信息是蒋承意在八分钟前发来的:【已到家。】
云观月笑了笑——她不过是出于礼貌随口一说,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事,他居然能记得,还听话地照做了。
【知道啦,蒋教练早点休息,做个好梦~】
蒋承意叼着烟坐在电脑前,点开她发来的表情包。
一只简笔小猫躺在被窝里,伸出一只爪子朝他挥手道别。
他用两只手指放大手机里的画面,几次失败的尝试后,他盯着小猫的爪子,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