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葵放下杯子,嘴角微微上扬:
"很...特别。"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但不错。谢谢你,知夏。"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许知夏的名字。
许知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珊瑚色的嘴唇弯成一个灿烂的笑容。
"不客气,冬葵。"她轻声回应,然后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留下林冬葵一个人坐在阳光里,品味着咖啡中那前所未有的甜味。
下午三点半,咖啡馆打烊,后面是她们习惯性共处修复室的时光。
许知夏的指尖沾着陈年咖啡粉,在食谱羊皮封面的烫金忍冬花纹上摩挲第三遍时,突然触到某种不自然的凸起。
她的指甲在皮面边缘轻轻刮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冬葵!"她激动得差点碰翻手冲壶,琥珀色的液体在虹吸壶里晃出慌张的涟漪,"这里好像..."
林冬葵的镊子悬在半空,午后阳光穿过古籍修复室的防紫外线玻璃,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
当她倾身靠近时,许知夏闻到那种熟悉的、混合了糨糊与雪松纸浆的气息,还有她领口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修复师用来防蠹的香囊味道。
"是人为制造的夹层。"林冬葵的声音像她正在修复的宣纸般轻颤。她转身取来手术刀,刀尖在光线下闪过一道冷芒。"往后退些,别让皮屑落进咖啡里。"
许知夏却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冬葵的发梢。她看着那柄锋利的小刀沿着皮脊游走,如同解开一个尘封百年的绳结。
当最后一道黏合剂被挑开时,一张泛黄的照片如同秋叶般飘落在亚麻桌布上,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起舞。
照片里穿月白色立领旗袍的少女环着西式淑女的腰肢,后者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正按在旗袍少女的肩上。
背景是汐城老码头尚未倒塌的哥特式钟楼,远处海面上停着几艘蒸汽轮船,烟囱里飘出的煤烟在照片上凝固成灰色的云絮。
"这是..."许知夏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不敢真正触碰。
林冬葵已经默契地递来棉质手套,却在帮她戴时不小心将两人的手指缠在了一起。
照片背面褪色的钢笔字迹洇开了岁月的痕迹:"C与L 1912.6.24"。
许知夏突然抓住林冬葵的手腕,腕骨在她掌心微微发烫:"这绝对是我曾祖母和她的..."
"证据不足。"林冬葵推眼镜时耳尖泛起珊瑚色的红晕,却任由对方握着手没有抽离,"民国初年女子学堂流行结拜金兰,可能是..."
"你看这个!"许知夏突然举起照片对着光源,两个少女交叠的衣袖间若隐若现的,是半枚被刻意拍进来的柑橘,果皮上还留着指甲掐出的新月形印记。
林冬葵的呼吸明显滞了一拍。
许知夏熟悉这种反应——每当修复师在古籍里发现重要旁证时,就会这样轻轻倒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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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立档案馆的黄昏像浸泡在红茶里的方糖,蜜色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窗,在橡木长桌上投下七彩光斑。
林冬葵第十八次调整阅览台灯角度时,许知夏正用手机拍下第三十七页航运日志,镜头不时扫过对方低垂的睫毛。
她们隔着两张堆满史料的长桌,像隔着百年的时光对望。
林冬葵面前摊开着1912年的《汐城气象记录》,许知夏则在翻检当年的海关出入港登记簿。
修复师的白棉手套与咖啡师的小雏菊围裙之间,散落着各种颜色的便签纸,像一座座连接古今的彩虹桥。
"1912年6月24日..."许知夏念出声的瞬间,林冬葵的钢笔突然在民国教育年鉴上划出长长的蓝线。
两人同时冲向中间那本《汐城商会年鉴》,泛黄的纸页在翻动时发出蝴蝶振翅般的声响。
许知夏的指尖沾着咖啡渍,林冬葵的手上带着糨糊清香,它们在同一秒指向记载着程氏茶行夏季宴客的段落。羊毫小楷写着:
"六月廿四,程氏千金雪迎假座三号码头仓库,为法兰西莫洛小姐举办私密音乐会,特准外轮''翡翠号''延迟启航至亥时。"
"找到了!"许知夏的欢呼声惊飞窗外停驻的白鸽。她的发丝扫过林冬葵的脸颊,带着焦糖玛奇朵的甜香。
林冬葵的眼镜滑到鼻尖,许知夏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碰到对方肌肤时像被烫到般缩回。
她们望着年鉴上"程氏为莫洛小姐栽植柑橘树三株于临海别院"的记载,谁都没敢看对方映在彩绘玻璃上的朦胧倒影。
"这个莫洛小姐..."许知夏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羽毛,"后来..."
林冬葵翻开《外侨居留登记簿》,指尖停在一行被虫蛀蚀的记录上:
"Lucie Moreau,1921年乘''圣米歇尔号''返回马赛。"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独身。"
许知夏突然抓住她的手:"你看这里!"她指向登记簿边缘的铅笔批注——"携柑橘幼苗两箱"。
两人同时抬头,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闪烁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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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落咖啡馆打烊后的夜晚,暴雨冲刷着霓虹灯牌,将"Summer''s Coffee"的字样折射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许知夏把老照片封存在虹吸壶造型的玻璃匣里,时不时用围裙角擦拭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说她们..."她摩挲着匣子边缘,声音比奶泡还柔软,"有没有..."
"当时《女子师范学堂管理规程》明确规定..."林冬葵正在给食谱夹层涂防腐剂,棉签却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禁止女学生与外国人私相授受。"
许知夏突然把打发的香草奶泡倒进浓缩咖啡,拉出一片歪歪扭扭的柑橘切片图案。
奶泡上的橙皮屑像撒落的星光:"尝尝这个,我新研发的''百年猜想''特调。"
林冬葵抿了一口,奶泡沾在上唇像道白胡子。
许知夏笑着伸手,却在半空被抓住手腕。
她们隔着吧台凝视,收音机里怀旧的爵士乐突然跳到《Perhaps, Perhaps, Perhaps》,沙哑的女声唱着暧昧的歌词。
林冬葵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许知夏的腕内侧,那里有昨天被蒸汽烫出的红痕。
咖啡馆的玻璃窗蒙着水雾,将外面的霓虹灯模糊成彩色光晕,仿佛百年前码头上的煤气灯。
"明天..."林冬葵松开手时,修复师的指尖在咖啡杯沿留下半个指纹,"去查查地方志里有没有那三棵柑橘树的记载?"
许知夏转动玻璃匣,百年前的少女们在暖黄灯光里相视而笑。
雨声中,她悄悄把林冬葵用过的棉签收进了围裙口袋,旁边还躺着半块已经干硬的柑橘皮——那是今天早上她悄悄从林冬葵的便当盒里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