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毛巾,柑橘的甜香混着一点雪松的冷冽,像是许知夏身上的气息。
“你早就知道这个配方有问题?”她终于问出口。
许知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工作台前,指尖轻轻抚过那页泛黄的笔记,目光落在“蜂蜡22%”的字迹上。
“不是有问题。”她低声说,“是故意这样写的。”
“威尼斯的装帧师会用蜂蜡固定金箔,但比例通常不会超过15%。”许知夏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掀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匣子,“22%的蜂蜡会让金粉的附着力变强,但也会让书页变得脆弱——除非,它根本不是用来装帧的。”
林冬葵怔住:“那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许知夏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半透明的金色液体。
她旋开盖子,指尖蘸了一点,轻轻抹在工作台的边缘——那液体迅速凝固,形成一层极薄的金色薄膜,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是‘威尼斯金胶’。”她说,“十六世纪时,威尼斯的玻璃匠人用它来修复教堂的彩窗,后来被装帧师改良,用来修补古籍的烫金脱落。但配方在十八世纪就失传了。”
林冬葵盯着那层薄膜,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许家太奶奶的日记里提到的‘玻璃作坊’……”
“不是做玻璃的。”许知夏笑了,“是调金的。”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林冬葵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她想起那本日记里潦草的简笔画——所谓的“烟囱”,其实是威尼斯作坊特有的蒸馏器轮廓。
“那苏雯的珍珠匣子……”她迟疑地问。
许知夏的目光落在掉落的丝绒衬布上,“赠阿雯”三个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那是我祖母的东西。”她轻声说,“苏雯的祖母和我祖母是旧识,她们年轻时在威尼斯学过金胶的调制。”
窗外的雨势渐大,风裹挟着水汽拍打窗户,工作室里的灯光忽明忽暗。
许知夏走到烘干机旁,取出那条淡黄色的毛巾,递给林冬葵。
“擦一擦头发,你肩膀都湿了。”
林冬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发梢也被雨水打湿,她接过毛巾,柑橘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温暖又熟悉。
“你一直用这个味道的柔顺剂?”她问。
许知夏轻轻“嗯”了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模糊的雨幕:“我祖母喜欢这个味道。她说,威尼斯的香料商人会用柑橘皮和雪松调制熏香,放在古籍的函套里防虫。”
林冬葵想起那本《威尼斯装帧史》里夹着的干橙片,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给我的那本书……”
“里面夹着的橙片,是我祖母留下的。”许知夏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那里空荡荡的,那枚珍珠耳钉不知何时被她摘下了。
“你为什么不戴那对耳钉了?”
林冬葵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太贵重了,我怕弄丢。”
许知夏笑了:“它们本来就是你的。”
林冬葵愣住:“什么?”
“那是我祖母留给苏雯祖母的信物,后来苏雯又给了你。”许知夏走近一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像是确认那里曾经存在过的温度,“所以,它们本来就该是你的。”
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像是某种缓慢的计时。
林冬葵的呼吸微微发紧,许知夏的指尖还停留在她的耳畔,温热的触感让她几乎忘记思考。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知夏收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打开看看。”
林冬葵接过盒子,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金箔耳钉,形状像是两片交叠的威尼斯书页,边缘缀着细碎的金粉。
“这是……”
“用‘威尼斯金胶’固定的。”许知夏轻声说,“不会脱落。”
林冬葵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抬起头,许知夏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融化的琥珀,里面盛着某种她不敢确认的情绪。
“为什么给我这个?”
许知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比如这对耳钉。
——比如威尼斯的秘密。
——比如……我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林冬葵听见了,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的盘亘回响。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
晨光透过鲸落咖啡馆的落地窗,在吧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许知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将研磨好的咖啡粉填入把手。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翻阅那本古籍食谱时沾上的陈旧纸香,三百年前的咖啡配方在她脑海中与现实的配方不断重叠。
"薄荷...薄荷..."她喃喃自语,伸手去够调料架上的薄荷糖浆,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旁边的焦糖瓶子。
咖啡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许知夏眨了眨眼,看着琥珀色的焦糖液体缓缓注入浓缩咖啡,与绵密的奶泡交融成大理石般的纹路。
直到最后一滴糖浆落下,她才如梦初醒般倒吸一口冷气。
"糟了!"她盯着那杯完全错误的焦糖玛奇朵,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围裙边缘。
时钟指向八点十五分,距离林冬葵每天准时出现的时间只剩五分钟。
吧台后的唐棠探头过来:"知夏姐,这杯做得真漂亮,拉花比上周进步多了。"
"但这是错的。"许知夏声音发紧,"冬葵要的是薄荷咖啡,我居然..."
她盯着杯沿自己刚刚画好的枫叶拉花,那片金色的叶子此刻像在嘲笑她的失误。
唐棠眨眨眼:"重做一杯不就好了?"
许知夏摇摇头,指尖轻轻擦过杯壁。
咖啡馆里播放的爵士乐突然变得刺耳,萨克斯风的声音像一根细线勒住她的太阳穴。
"来不及了,她每次都是踩着点来的。"
玻璃门被推开的叮铃声准时响起。
许知夏的脊背瞬间绷直,她看见林冬葵的身影映在咖啡机的金属表面上——今天她穿着浅灰色的立领衬衫,发梢还带着晨露的湿气,怀里照例抱着那本用靛蓝色布面包裹的古籍。
"早。"林冬葵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吧台上。她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脸庞。
许知夏的喉咙发干:"早、早安。"
她下意识用身体挡住那杯错误的咖啡,却听见陶瓷杯底与大理石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林冬葵的视线立刻落在声源处。
"今天有新口味?"她走近一步,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许知夏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雪松香气,混合着古籍特有的陈旧墨香。
"是...是失误。"许知夏的耳尖发烫,"我马上重做,给我三分钟——"
林冬葵却已经伸手接过杯子,指尖不经意擦过许知夏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像静电般让两人同时缩了下手,咖啡杯危险地倾斜,一滴焦糖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滑落,在林冬葵的袖口留下深色痕迹。
"对不起!"许知夏慌乱地抽出纸巾,却在半空停住——
林冬葵已经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喉结轻轻滚动。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许知夏屏住呼吸等待审判。
按照往常,林冬葵会在第一口就指出咖啡的任何瑕疵,从温度偏差0.5度到奶泡密度不够均匀。但今天,她只是安静地喝完了一整杯,最后用舌尖轻轻舔去上唇的奶沫。
"是焦糖玛奇朵。"林冬葵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柔软,"枫叶拉花很精致。"
许知夏的心脏重重一跳:"你不喜欢甜食的,我马上..."
"偶尔改变也不错。"林冬葵轻声打断她,从衬衫口袋抽出钢笔准备签单。
许知夏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但中指第一关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钢笔尖触到收据纸的瞬间,林冬葵突然抬头:"你昨晚又熬夜研究那本食谱了?
"许知夏看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憔悴的脸,下意识摸了摸眼下淡淡的青黑色。
"只是到两点多..."她的辩解被钢笔突然的滑动打断。
林冬葵的笔尖在收据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蓝色弧线,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海浪。
两人同时低头,发现是许知夏的围裙带子不知何时缠住了林冬葵的手腕。
空气中漂浮的咖啡颗粒在阳光中静止。
许知夏看着那道蓝色墨迹蜿蜒过纸张,忽然注意到林冬葵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袖口整齐地卷到肘部,而是随意地挽着,露出纤细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小块墨渍,像是凌晨工作时不小心沾上的。
"你也没睡好?"许知夏脱口而出。
林冬葵的钢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水滴在两人之间的吧台上,绽开成深蓝色的星形。她微微怔住的样子让许知夏想起被海风吹乱的蒲公英。
"修复室新到了一批受潮的佛经。"林冬葵最终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