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在冰冷的急诊室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裴纬骁的眼泪瞬间决堤,他用力握紧周崎介的手,将脸埋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裴映棠的眼泪也流得更凶,她伸出手,这一次,极其小心、充满试探地,轻轻覆在了周崎介没有打点滴的手背上。
周崎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最终,他没有躲开。
那手背传来的、属于长辈的、温暖而微微颤抖的触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他内心厚重的冰层。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
—
医院的消毒水味似乎还顽固地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周崎介靠在裴家客厅柔软的沙发角落,身上盖着裴映棠特意找出来的厚绒毯。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寂的灰。
胃里沉甸甸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时刻提醒着昨夜急诊室的兵荒马乱和那份沉甸甸的诊断报告——
长期营养不良,胃黏膜严重受损,中度抑郁状态。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扎在裴家每个人心上,也扎在他自己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他听过太多遍了。
裴映棠端着一个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碗口氤氲着温热的雾气。
“小介,来,刚熬好的红豆粥,最上面这层米油养胃的。”
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碗轻轻搁在周崎介面前的茶几上,深红的粥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光,散发着谷物的温和甜香。
周崎介的目光落在碗里,胃部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才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慢慢端了起来。
勺子舀起一小口,送进嘴里,温度正好,软糯清甜。
可吞咽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滞涩,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需要一点时间,像是在完成一个必须的程序。
一碗粥,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便放下了勺子,碗底还剩着大半。
“阿姨,我吃饱了。”他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
裴映棠看着他碗里剩下的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舒展开,换上温和的笑意:“好,好,能吃多少是多少,慢慢来。休息会儿,等会儿再喝点汤。”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收走了碗。
裴纬骁一直坐在沙发另一头,膝盖上摊着本物理书,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周崎介。
看到他又只吃那么一点,裴纬骁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的边缘,留下几道折痕。
他想开口,想劝他再多吃一口,哪怕半口也好。
但话到嘴边,看到周崎介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那副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沉静侧影,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低下头,强迫自己把视线钉在那些枯燥的电路图上。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指针规律行走的“咔哒”声,空气安静得有些凝滞。
裴映棠在厨房里收拾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显得有些遥远。
这时,门铃响了。
裴映棠擦了擦手去开门,门外站着班主任老陆。
他手里拎着一盒包装精致的营养品,脸上带着惯常的、有点随意的笑容,但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陆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裴映棠连忙让开身。
“听说小周同学不舒服,在家休养,过来看看。”老陆换了鞋走进来,目光扫过客厅,落在沙发上的周崎介身上,“哟,我们的大数学家,看着精神头是差点啊,怎么样?好点没?”
周崎介闻声转过头,对着老陆微微颔首:“陆老师。”
裴纬骁也赶紧站了起来:“陆老师。”
“坐坐坐,都坐着。”老陆自己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把营养品放在茶几上,“裴阿姨说你胃不舒服?唉,高三这压力锅,熬人啊,不过小周同学,”他看向周崎介,语气轻松地调侃,“你这学霸的胃,怎么也这么不扛造?是不是偷偷学得太狠,把胃给学穿孔了?”
周崎介垂着眼睫,没接话。
老陆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道理你肯定比老师懂。”
他话锋一转,“对了,严大锤,今天还跟我念叨你呢。”
周崎介抬起眼,看向老陆。
“他那个急脾气你也知道,”
老陆模仿着严振铎板着脸的样子:“‘陆老师,周崎介那小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物理竞赛报名表都快到我手心里攥出汗了!全省就那几个名额,等着他填呢!’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喏,人托人,话托话,东西也托来了。”
说着,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茶几上,推到周崎介面前。
文件袋鼓鼓囊囊的,封面上印着“朔野一中物理竞赛集训资料”的字样,周崎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严老师的意思呢,”老陆看着周崎介,语气认真了些,“机会难得,也确实是块好料子,但他也知道你身体要紧,特意让我带话,说等你养好了,随时找他。这资料,是让你先看着,保持点感觉,不着急,啊?”
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文件袋,“他说了,‘题比止疼药管用’,这话听着糙,理儿是那个理儿,你琢磨琢磨?”
周崎介的目光定在那文件袋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光,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转瞬又归于沉寂。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裴映棠端了杯水过来:“陆老师,喝水,谢谢您和严老师还惦记着小介,竞赛的事,我们肯定支持,但眼下……”她看了一眼周崎介苍白的脸,没再说下去。
老陆接过水,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明白,先把身体这关过了。我就是个传话跑腿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叮嘱周崎介好好休息,便起身告辞了。
门轻轻关上,客厅再次安静下来。
茶几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安静地躺着,像一块沉重的磁石,吸引着周崎介的目光。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把它拿起来,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厚实的重量透过纸张传递过来。
裴纬骁看着他拿起文件袋,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医生说了要静养”,或者“等再好点再看”。
但看着周崎介低垂的眉眼,专注地拆开文件袋的封口线,抽出里面装订整齐、散发着油墨味的卷子,那些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往周崎介身边挪了挪,拿起自己那本物理书,翻得哗哗响,眼神却忍不住往那份竞赛题上瞟。
阳光在客厅里缓慢地移动,周崎介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翻看着那些印满复杂公式和图表的纸张。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专注的神情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眉宇间的疲惫和沉郁。
裴纬骁偷偷观察着他,感觉他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点。
那份沉重的东西,好像真的带来了一点微弱的支撑。
—
清晨的空气清冽得像冰水,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天光还未完全亮透,灰蓝色的穹幕下,朔野一中的操场空旷而安静。
塑胶跑道上,几个稀疏的人影正在晨跑。
周崎介穿着裴纬骁硬塞给他的外套,领子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跑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显得有些沉重,额发被晨风吹得微乱,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胃部那熟悉的、隐隐的坠胀感并未完全消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在身体里,提醒着他昨夜的虚弱。
裴纬骁跑在他外侧稍前一点的位置,刻意压着步子,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紧张。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要不要停下走会儿?”
裴纬骁的声音带着晨跑后的微喘,又一次忍不住回头问道。
周崎介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跑道前方,继续迈着步子。
速度没变,依旧很慢。
他需要这种感觉,一种身体在移动、在对抗某种沉重东西的感觉,哪怕很微弱。
这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重新被病痛和药物困在原地。
楚焕和徐铂琅从后面追了上来。
楚焕跑得轻松,步子迈得很大,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徐铂琅则龇牙咧嘴地跟在旁边,呼哧带喘:“裴、裴哥……周、周班长……早啊……”他喘着粗气打招呼。
“早。”裴纬骁应了一声,脚步放得更慢,让两人并排过来。
楚焕跑到周崎介另一侧,侧头看了看他略显苍白的脸,语气爽朗:“可以啊周班长,能跑起来了?比昨天多跑大半圈了吧?”他伸出大拇哥比划了一下。
周崎介微喘着,轻轻点了下头。
“那是!”徐铂琅立刻接话,努力让自己的气喘显得不那么厉害,“我们班长什么实力!这点小病小痛,毛毛雨啦!裴哥,你说是吧?”他冲裴纬骁挤挤眼。
裴纬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少贫嘴!跑你的步!”话虽这么说,看着周崎介虽然慢但还算平稳的呼吸,他紧绷的神经还是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一圈跑完,徐铂琅直接瘫倒在跑道边的草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不行了不行了……要命了……“
楚焕笑着踢了他一脚:“起来!才一圈就装死?”
裴纬骁和周崎介则慢慢沿着跑道外侧走着,平复呼吸。
裴纬骁拧开保温杯的盖子,里面是裴映棠一早起来煮好的、温热的红枣姜茶,带着淡淡的甜香。“喝点,暖暖胃。”
他把杯子递到周崎介嘴边。
周崎介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胃里的沉重感似乎也减轻了那么一丝丝。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开。
“感觉好点没?”裴纬骁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不放心地追问。
“嗯。”周崎介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操场另一端——那边是教学楼的方向,更具体地说,是物理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严大锤那张严肃的脸和那句“题比止疼药管用”,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
放学铃响得有些刺耳,周崎介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很快,但不像以前那样透着一种逃离的迫切。
他刚拉上书包拉链,裴纬骁已经拎着两人的书包凑了过来,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个保温饭盒。
“走啦阿介!我妈今天炖了山药排骨汤,说这个最养胃了,我们赶紧回去趁热喝!”
裴纬骁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明朗,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周崎介的脸,捕捉着他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周崎介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裴纬骁递过来的书包,和他一起走出教室。
走廊里人声嘈杂,挤满了放学的学生。
裴纬骁自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环在周崎介身侧,替他隔开拥挤的人流。
回到家,骨头汤浓郁的香气果然已经弥漫开来,暖融融地包裹住每一个角落。
裴映棠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温婉:“回来啦?快去洗手,汤马上好,小介,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阿姨。”周崎介低声回答,换了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客厅。
顾骁野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杂志,抬头对他微微颔首。
周崎介也点了点头,脚步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推开房门,书桌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安静地躺在摊开的几本教科书旁边。
周崎介的目光落在上面,脚步顿了顿。
他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文件袋粗糙的封面。
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隐痛,在闻到汤香时似乎蛰伏了,此刻却因为眼前这份沉甸甸的东西,又悄然泛起一丝波澜。
他拉开椅子坐下,抽出里面厚厚的一叠竞赛真题,纸张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复杂的电路图,抽象的物理模型,长长的公式推导……
这些东西映入眼帘,带着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秩序感,像是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的、逻辑严密的避难所。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目光专注地落在第一道大题上。
题干很长,描述了一个多体碰撞和能量转换的复杂场景。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试图构建物理图景,寻找解题的切入点。
胃部那点不适感,在专注思考的洪流中,似乎被暂时冲淡了。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轻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窗外最后的天光也暗淡下去,房间里亮起了台灯柔和的光晕。
“阿介?吃饭了!”裴纬骁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
周崎介的思路被打断,他抬起头,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一小片暖黄的光。
胃里沉甸甸的感觉似乎又清晰了一点。
他放下笔,应了一声:“来了。”
饭桌上依旧丰盛,裴映棠照例把鱼腹最嫩的那块肉夹到了周崎介碗里:“小介,尝尝今天的鱼,新鲜着呢。”
“谢谢阿姨。”周崎介拿起筷子。
胃里那种沉甸甸的、带着轻微抵抗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看着碗里白嫩的鱼肉,还有旁边堆着的一点青菜和米饭,动作变得有些迟缓。
他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夹起一小块鱼肉,慢慢地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很慢。
他和昨天一样吃得很少,几口鱼肉,一点米饭,汤也只喝了几勺。
裴映棠和顾骁野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裴纬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开口:“小介,再吃点吧?这山药炖得很软,对胃好,你尝尝?”
他拿起公勺,舀了一块山药和一块排骨放到周崎介碗里。
周崎介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食物,筷子顿了顿。
他沉默了几秒,又硬塞了几口,最后还是低声道:“……饱了。”
声音没什么力气。
“你这吃得也太少了,猫食儿都比你强!”
裴纬骁有点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点,“医生的话你忘了?得补充营养!胃黏膜要修复,你这样怎么行?”
他盯着周崎介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一股无名的焦虑和心疼涌上来。
周崎介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垂着眼,盯着碗里那块排骨,没说话。
餐厅里一时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气氛有些凝滞。
那股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周崎介再一次强烈的感受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如果他不在,裴纬骁是不是和他父母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着饭,是不是他们就不用操心这么多事情,是不是……
“小骁!好好说话。”
裴映棠连忙打圆场,她转向周崎介,语气放得更柔和,“小介,是不是没胃口?还是哪里不舒服?跟阿姨说。”
周崎介依旧低着头,半晌,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不舒服。”
裴纬骁看着他低垂的颈项和沉默抗拒的姿态,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他想继续说什么,却被顾骁野一个眼神制止了。
顾骁野放下筷子,语气平和地开口:“吃饭是件自然的事,勉强不得,身体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小介,吃饱了就休息吧。”
他看向周崎介,“碗筷放着就行。”
周崎介如蒙大赦,立刻放下筷子,低声说了句“叔叔阿姨慢用”,便起身快步离开了餐厅,走向自己的房间。
背影依旧单薄,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裴纬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又看看他几乎没动过的碗,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胸口闷得发疼。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去看看他!”
“小骁!”裴映棠想叫住他。
“让他去吧。”顾骁野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他看着儿子冲进厨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裴纬骁在厨房里翻找着,动作带着一股发泄似的急躁。
他拉开冰箱门,拿出裴映棠下午特意做好的、用保鲜盒装着的柠檬酸奶慕斯。
嫩黄色的慕斯表面点缀着几颗新鲜的蓝莓,散发着清新的柠檬香气和淡淡的奶甜味。
这是周崎介唯一表现出过一点兴趣的食物。
裴纬骁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块慕斯盛到碟子里,又拿了个小勺子。
他端着碟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焦躁,走到周崎介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
他轻轻敲了敲门:“阿介?”
里面没有回应。
裴纬骁犹豫了一下,拧动门把手,推开一条缝。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昏暗。
周崎介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轮廓。
他似乎正在低头看着什么,很专注。
“介宝,”裴纬骁走进去,把装着慕斯的小碟子放在书桌一角,“吃点这个?我妈下午刚做的,柠檬味的。”
周崎介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被惊扰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迅速地把手里正看着的几页纸塞进了桌面上摊开的数学课本下面。
动作很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裴纬骁的目光扫过那本盖住的数学书,又落回周崎介的侧脸。
昏暗的光线下,周崎介的脸颊线条绷得有些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在看什么?”裴纬骁随口问道,伸手想把那本数学书拿开,“休息会儿眼睛吧。”
“没什么。”周崎介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快,他猛地抬手按住了数学课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侧过头,避开了裴纬骁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我不饿。”
裴纬骁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周崎介按在书上的手,和他回避的眼神,心里那点疑惑瞬间被放大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被周崎介匆忙塞进去的纸张一角,印着复杂的电路图——
那是严大锤给的竞赛题!
一股火气混杂着巨大的担忧猛地窜上裴纬骁的心头。他想起周崎介刚才在饭桌上几乎没动的食物,想起他苍白的脸,想起医生那句“身体底子太差,不堪一击”的警告。
“周崎介!”裴纬骁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严厉和心焦,“你是不是又在看竞赛题?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是养身体!不是熬夜刷题!”
周崎介按在书上的手指收得更紧了,骨节突出。
他依旧没有看裴纬骁,只是固执地低着头,盯着桌面,下颚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无声的倔强。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侧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立。
“说话啊!”裴纬骁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急又气,伸手就去拿那本被压住的数学书,“给我!”
“别碰!”周崎介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像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带着一种压抑的尖锐。
他死死护住那本书,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瞪着裴纬骁,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被戳穿的狼狈,有没预料到的慌张,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全身尖刺的幼兽,用尽全力守护着那几张薄薄的、印满题目的纸片。
那不仅仅是一些物理题,那是他仅存的、能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东西,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有明确答案的秩序,是逃脱“局外人”的钥匙。
裴纬骁的关心像汹涌的海浪,几乎要将他溺毙,而这薄薄的纸张,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你想干什么?”周崎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我当个废物一样关起来养着?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能做?嗯?”
裴纬骁被他眼中那近乎凶狠的执拗刺痛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从未见过周崎介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冰冷又滚烫,充满了攻击性。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他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熬垮了。
可看着周崎介死死护住竞赛题的样子,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甘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片苦涩的沉默。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台灯微弱的光晕笼罩着僵持的两人,将他们定格成一幅无声对抗的画面。
书桌下被藏起的竞赛题,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为什么会吵架?
周崎介问自己。
为什么?
裴纬骁明明只是关心他,可是自己的语气为什么要那么激烈。
好像真的是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家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小介?小骁?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那么大动静?”裴映棠担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周崎介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那激烈的情绪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他猛地松开按住课本的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别开了脸,不再看裴纬骁,也不再看他拼命想藏起的东西。
裴纬骁看着他那瞬间灰败下去的神情,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喉咙发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周崎介一眼,转身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裴映棠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僵持的气氛和儿子难看的脸色,又看看书桌旁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垮下的周崎介,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忧虑。
夜色沉沉,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
房间里,那份被藏起的竞赛题静静地躺在数学书下,像一个沉默的、随时会引爆的引信。
血珠溅落在地板上。
—
凌晨的城市,万籁俱寂。
周崎介赤着脚,像一道无声的幽灵,他走进卫生间,反锁了门。
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没有一丝饥饿感,只有一种饱胀到令人作呕的负担感。
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来寒意,他看着盥洗池镜子里那张苍白、眼下泛着青黑的脸,眼神空洞。
深吸一口气,他伸出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喉咙深处,用力按压舌根。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他猛地弯腰对着马桶,胃部痉挛着,将不久前才被哄着喝下去的温热鸡汤,连同里面炖得软烂的鸡肉和药材,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灼烧般的酸液刺激着食道和喉咙,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扶着冰冷的马桶边缘,喘息着,身体因为呕吐的余震而微微颤抖。
胃里的翻江倒海平息了一些,但那沉甸甸的铅块感似乎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短暂、近乎病态的轻松——
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秽物和眼泪,按下冲水键,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崎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