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秋槐
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社区,程溯蹲在老槐树下修阿橘的猫窝——竹篾扎的窝沿被阿橘抓出了毛边,秦月婆非说“得用红布包边,像阿树当年给我缝的沙包”。
“小程!”楼上传来顾昭的喊,“三楼新搬来的林爷爷在翻垃圾!”
程溯抬头,看见穿灰布衫的老人正蹲在垃圾桶旁,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糖纸。他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焦虑:“这糖……是橘子味的,对不对?”
“林爷爷,那是上周陈雨买的喜糖纸。”顾昭蹲下来,轻声说,“您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我煮了桂花酒酿。”
老人的手指突然收紧,糖纸在掌心里发出细碎的响:“茶……温的?”
程溯的混沌症轻轻一跳。他蹲到老人对面,看见他后颈有块淡粉色的疤——和母亲后颈的疤形状相似,是记忆侵蚀剂注射留下的旧痕。
“爷爷,您记得‘温的手’吗?”程溯问。
老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光:“温的……手?”
傍晚,程母端着砂锅来敲程溯家的门。砂锅里飘出藕粉的甜香,她身后跟着拎着毛线团的秦月婆:“月婆说林老头的事了,他后颈的疤……是我十年前在云南治过的患者。”
“林守正,68岁。”顾昭翻着手机里的社区登记信息,“子女在国外,上个月突然说‘要回老地方找温的手’,就搬来了。”
程母舀了碗藕粉,吹凉了递给程溯:“十年前他出车祸,失忆后只记得‘有双手,很温,摸过我额头’。我当时在云南的村卫生所,每天给他擦身时,他都会说‘就是这温度’。”
“后来呢?”程溯问。
“后来他女儿接他去了上海。”程母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碗沿,“走的时候,他往我白大褂口袋里塞了颗橘子糖——和秦月婆当年的糖一个味儿。”
第二天清晨,程溯在老槐树下遇见林爷爷。老人正踮脚够树枝上的什么,阿橘蹲在旁边“喵喵”叫。
“爷爷,您够什么呢?”程溯扶住他的胳膊。
“槐花。”老人指着枝头的小白花,“要晒干,装枕头。温的手说过……槐花枕头治头疼。”
程溯抬头,看见槐树枝桠间挂着个褪色的红布包——和秦月婆的糖罐红布一样,金线绣着“守正”二字。
“这是您的?”程溯取下布包,里面飘出淡淡槐花香。
老人颤抖着摸布包的金线:“温的手……缝的。她说……等我记起来,就拿这个找她。”
程溯的眼眶突然发热。他掏出手机,翻出程母穿白大褂的照片:“爷爷,您看她像不像‘温的手’?”
老人凑近屏幕,眼泪滴在手机壳上:“是她!是她给我擦药时,头发扫过我手背……温的。”
社区活动室里,程母握着林爷爷的手,像十年前在村卫生所那样。林爷爷的另一只手攥着红布包,里面的槐花香混着藕粉香,漫得满屋子都是。
“您走后,我每年春天都晒槐花。”林爷爷说,“上海的医生说我这是‘强迫性记忆残留’,可我知道……那是温的手留给我的锚点。”
程母笑了:“您才是留给我的锚点。后来我去其他村子,总说‘要是记不得路,就想想有没有一双手,温的,摸过你额头’——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的手,是您心里的爱。”
深秋的傍晚,林爷爷的女儿从上海赶来看他。她推开门时,正撞见父亲在教阿橘抓槐花瓣——阿橘歪着头,爪子拍得花瓣乱飞,林爷爷笑得像个孩子。
“爸,您……”女儿的声音发颤。
林爷爷转身,手里捧着个红布包:“小敏,这是温的手给我缝的。她说,爱会变成锚点,留在心里。”他指向程母,“她就是温的手。”
程母走过去,把林爷爷的手放在他女儿手心里:“现在,这双手传给你了。”
程溯和顾昭送林爷爷父女下楼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老槐树。阿橘叼着片槐花瓣跑过来,把花瓣放在程溯脚边——花瓣上沾着点金粉,是被月光染亮的。
“你说,”顾昭望着林爷爷父女相扶的背影,“这算不算另一种碎片?”
程溯捡起花瓣,金粉在指缝间闪烁:“算。不是锁在玻璃罐里的碎片,是长在心里的碎片——会发芽,会开花,会变成新的锚点。”
顾昭的记忆锁在月光下闪了闪,坠子上的裂痕里,渗出一丝金芒。
“程医生!”秦月婆从单元门探出头,“林爷爷说要请大家吃槐花饼,你俩快来!”
程溯拉住顾昭的手,往楼里走。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兜里的日记本——最新一页写着:
“记忆从不是独行者。
它会从这双手,传到那双手;
从这颗心,跳到那颗心;
最后变成无数颗心的共鸣,
像槐花落在泥土里,
等春天,
再开成一片海。”
阿橘“喵”地叫了一声,叼着槐花瓣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