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熔炉渐渐冷却,沸腾的海面平息成温柔的蓝,只余下天际几缕流连的橘红云霞,证明那场惊心动魄的诞生仪式确实发生过。海风依旧带着凉意,却不再刺骨,裹挟着阳光初生的微暖,吹拂着沙滩上两个沉默的身影。
程屿和林晚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语言的重量会惊扰这份劫后余生般的宁静。程屿弯腰,在湿润的沙滩上捡起一块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在手里无意识地掂了掂,又放回原处。林晚则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沾着的细沙,以及裤腿被海浪打湿后留下的深色印记——这是昨夜疯狂的勋章。
直到饥饿感伴随着阳光的升温变得不容忽视,他们才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还残留着震撼过后的余烬,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尴尬——为昨夜各自的崩溃与冲动,也为刚才那场共享的、过于**的灵魂洗礼。
“饿了。”程屿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打破了沉默。
“嗯。”林晚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干涩。
他们默默离开沙滩,沿着来时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回走。白天的景象与凌晨截然不同,小路清晰可见,灌木丛绿意盎然,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雾中显现。昨夜的神秘与恐惧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真实感。
在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早点摊前,他们停下了脚步。油腻的塑料桌椅,蒸腾着热气的豆浆油条,煎饼果子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声音,混合着市井的喧嚣,瞬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人间。他们各自点了一份最普通的早餐,埋头吃着。滚烫的豆浆滑入喉咙,暖意驱散了最后一点海风的凉气,也让他们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食物的慰藉短暂而有效。填饱了肚子,昨夜通宵未眠的疲惫便如同涨潮般汹涌袭来。眼皮沉重,思维也变得迟钝。程屿看了一眼手机,距离最近一班回北京的高铁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找个地方……眯会儿?”程屿提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林晚摇摇头,眼神却飘向火车站的方向:“不了……事情还没完。” 她指的是那个被他们合力“送去见鬼”的项目报告。
程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困倦也被一丝凝重取代。日出带来的短暂解脱感如同退潮般消失,冰冷的现实重新拍打上岸。是的,他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那个空白的邮件编辑界面早已关闭,取而代之的是他电脑桌面的远程连接图标——昨夜仓促逃离前,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打开了远程访问。
“找个有插座的地方。”程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昭示着昨夜的疯狂并未完全散去。
最终,他们在高铁站二楼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带插座的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下,各自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电源线插上,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两张同样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瞬间切换成另一种战场模式。键盘敲击声密集地响起,噼啪作响,取代了海浪的轰鸣。程屿的屏幕上飞速滚动着复杂的代码和图表,他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将昨夜留在本地电脑里的半成品方案快速整合、优化。林晚则集中精神处理PPT和文档部分,将之前被反复驳回的逻辑重新梳理,数据重新核对,力求用最简洁有力的方式呈现核心价值。两人偶尔低声交流一两句,语气简洁高效,目标明确。
“这个用户画像的痛点需要更聚焦。”
“数据支撑放这里,结论前置。”
“第三部分的风险规避策略再突出一点。”
没有抱怨,没有推诿,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破釜沉舟后的专注。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飞速流逝。候车大厅的广播声、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的文字、图表,以及那个必须在火车到达北京前完成的、悬在头顶的任务。
当林晚将最后一张PPT调整完毕,程屿也完成了最后的代码注释和打包。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手指。林晚将文档整合,程屿将代码包压缩,再通过远程连接传输回本地电脑。当显示“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弹出时,距离他们乘坐的高铁开始检票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后的踏实感。没有欢呼,没有击掌,只是默默地、迅速地收拾好电脑和背包,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
一夜未眠加上高强度的脑力劳动,透支了最后一丝精力。一踏上平稳飞驰的高铁,找到座位坐下,巨大的疲惫感就如同一块沉重的毛毯,兜头盖脸地将两人包裹。林晚几乎是头一歪,靠着冰凉的窗玻璃就陷入了昏睡。程屿强撑着将手机调成静音,设定了一个到达北京前半小时的闹钟,也抵挡不住汹涌的困意,头一点一点地,最终也沉沉睡去。
高铁在华北平原上疾驰,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绿意盎然的田野、整齐的城镇、偶尔掠过的河流……阳光透过车窗,在两人沉睡的脸上投下移动的光斑。车厢内空调温度适宜,只有列车运行的低沉嗡鸣和偶尔响起的广播播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颠簸让林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感到口干舌燥,脖子因为别扭的睡姿而酸痛。她揉了揉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车厢。程屿还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沉睡,头歪向另一边,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间,呼吸均匀。
她打算起身去接杯水。刚扶着椅背站起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斜前方隔着过道的座位。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侧脸线条清晰,气质沉稳。他似乎察觉到了注视,微微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不易察觉的锐利,但眉宇间的轮廓和那双深邃的眼睛,林晚绝不会认错!
“顾……顾学长?”林晚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惊愕,脱口而出。
男人——顾珩,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化为一种温和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他放下平板电脑,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林晚?”顾珩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成熟男性特有的磁性,“真是……太巧了。”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落在旁边被声音惊动、正迷迷糊糊摘下眼镜揉着眼睛的程屿身上,笑意更深了,“程屿也在?你们这是……一起出差?”
程屿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清醒过来。他戴上眼镜,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掠过和林晚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愕然。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仿佛想掩饰一下自己因睡眠而显得皱巴巴的衬衫和歪斜的领口(虽然他早上胡乱整理过,但一夜折腾后实在好不到哪去)。
顾珩!他们大学时代计算机系的传奇学长,风云人物,毕业后就去了顶尖的科技公司,一直是他们仰望的目标。多年未见,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顾学长?”程屿的声音也有些发紧,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您这是……”
顾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扫视了一圈,将林晚脸上未干的泪痕(或许是睡出来的压痕?)、程屿眼底的疲惫和两人都略显凌乱的状态尽收眼底。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说:“去北京。刚接手一个新项目,去客户那边开个会。”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直接,仿佛穿透了两人此刻的狼狈,落到了更核心的东西上,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
“说起来,正好。我这次要见的客户负责人,就是你们公司那个‘智慧社区’项目的对接人。项目组名单我看了,负责人……是程屿,对吧?” 他的目光落在程屿脸上,带着询问,却又无比笃定。
程屿和林晚的心脏,在顾珩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攥紧!
空气仿佛凝固了。
高铁平稳运行的低鸣、车厢内空调的送风声、其他乘客的低语……所有的背景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顾珩那句平静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们耳边炸响!
新项目?客户负责人?要见的是他们公司的人?而顾珩……他接手的新项目,就是他们熬了无数个通宵、昨夜差点“让它见鬼去”、刚刚才在高铁上亡命赶工出来的“智慧社区”项目?!
更关键的是,顾珩现在……是他们的甲方爸爸?!新的、拥有最终生杀大权的项目负责人?!
程屿感觉喉咙发干,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晚,林晚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命运戏耍的荒谬感。
昨夜的海浪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日出的万丈金光似乎还在眼前燃烧。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与精神的洗礼,又经历了一场争分夺秒的亡命赶工。本以为回到北京,要面对的只是项目组的内部风暴。
谁能想到,在归途的高铁上,在两人最疲惫、最不设防的时刻,命运竟然开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玩笑,直接将最终极的审判官——而且是他们昔日的学长——送到了他们面前!
顾珩看着两人瞬间变幻、精彩纷呈的脸色,仿佛欣赏着一出绝妙的默剧。他没有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站着,嘴角那抹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笑意,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看来,”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关于这个项目,还有你们两位……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