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想看海上日出

作者:南宋爱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凌晨三点,去看海


    北京地铁晚高峰,林晚被人潮挤压到无法呼吸。


    电脑屏幕上方案第十次被驳回时,她忽然在对话框里敲下:“去秦皇岛看日出吗?今晚就走。”


    程屿的回复秒跳出来:“加班,明早汇报。”


    她独自踏上绿皮火车,凌晨三点在陌生海滩醒来。


    当海水漫过脚踝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喘息声——


    程屿抱着西装外套,领带歪斜:“赶最后一班高铁来的。”


    “你的汇报呢?”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未发送的邮件:“让它见鬼去吧。”


    北京地铁十号线,晚高峰的巨兽,正张开它由钢铁和人群组成的、深不见底的喉管。林晚被裹挟其中,像一粒身不由己的沙砾,被浑浊而粘稠的人潮推搡、挤压。每一次车厢门的开合,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带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食物残渣气息的热浪扑打过来,重重拍在脸上。呼吸变得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块浸透了水分的厚布,沉重地坠入肺里,又闷又痛。汗水沿着鬓角、脖颈,蜿蜒地爬进衣领深处,留下一道道冰凉又黏腻的痕迹,惹得皮肤阵阵发痒。她努力把脸别向稍微空旷一点的车厢连接处,视线透过模糊的、沾满指纹的车窗玻璃,望向外边。站台上,灯光惨白,面无表情的人群如同流水线上等待装配的零件,被更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塞进早已饱和的罐头车厢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冰冷地攫住了她。这城市,这轨道,这无数张疲惫而模糊的脸,像一张巨大的、不断收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冲出地铁站,踏上地面,室外的空气也并不比地下更清新多少。夏日傍晚的闷热像一块湿透的厚毯子,兜头盖脸地蒙下来。林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被无数相似火柴盒包围的出租屋。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灰尘、隔夜外卖和旧书籍的浑浊气味。这狭小的空间,是她疲惫灵魂的临时收容所,此刻更像一个逼仄的牢笼。


    她甩掉磨脚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扑向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狰狞。屏幕上打开的文档,是她熬了整整三个通宵、反复修改打磨出来的策划案。项目组群聊图标在右下角疯狂跳动,鲜红刺目。


    她点开。项目经理的头像旁,一行冰冷的文字弹出来:“小林,方案方向还是不对。核心数据支撑不足,用户画像模糊,创新点流于表面。抓紧时间,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出最终版!”


    紧接着,是另一个同事看似礼貌实则撇清的@:“晚晚,关于第三部分的市场调研数据,之前不是给过你参考资料吗?怎么感觉这部分逻辑还是有点薄弱呢?你再看看?”


    最后,是那个永远慢半拍、此刻却异常精准地补刀的实习生:“晚晚姐,PPT模板好像有点旧了,客户会不会觉得不够新潮啊?要不要换个酷一点的?”


    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眩晕的空白。林晚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每一个字符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第十次了。第十次被驳回。每一次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每一次的修改都像是西西弗斯推着那块永远滚不到山顶的巨石,每一次的否定都在她心上划开一道新的、血淋淋的口子。那些熬红的眼、僵直的背、被咖啡反复灼烧的胃,以及无数个在键盘敲击声中流逝的、本该鲜活的日子……所有的价值,仿佛都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碾碎。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她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冰冷的塑料椅背透过薄薄的衬衫,激得她一颤。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扭曲、旋转,化成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光斑。胸腔里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往下坠,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就在这时,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她混乱的脑海深处:无边无际的蓝色,深邃,辽远。一道金色的光,像一把锋利的、温暖的剑,骤然劈开沉沉的黑暗,将整个海面点燃。那是大海,是日出!是很多很多年前,她和程屿还在大学时,在某个同样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期末夜,两人挤在熄了灯的宿舍楼道尽头,对着程屿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看一个关于秦皇岛日出的纪录片。屏幕的光映着两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程屿当时指着那破海而出的金光,眼睛亮得惊人:“晚晚,等毕业了,攒够钱,咱们一定一起去海边看一次真正的日出!就站在海水里,让太阳从脚底下升起来!多带劲!”


    “多带劲……” 这三个字,此刻像带着电流,在她麻木的心尖上狠狠刺了一下。


    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林晚猛地坐直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打开聊天软件,点开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属于程屿的头像——一个简笔画的小岛轮廓。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框里疯狂闪烁,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去,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寒暄,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重重按下发送键:


    “去秦皇岛看日出吗?今晚就走。”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头像,猛地跳动起来。


    程屿的回复,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加班,明早汇报。项目上线前的关键节点,老大盯着呢。你……怎么了?”


    后面跟着一个带着困惑表情的符号。


    林晚盯着那行字,尤其是那个小小的问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望、委屈、愤怒和自嘲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甚至能想象出程屿此刻的样子——肯定还窝在他那间弥漫着速溶咖啡和电子元件气味的格子间里,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同样写满疲惫的脸,眉头习惯性地皱着,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他的世界,永远被一行行代码和一个个紧迫的deadline分割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而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大概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除了让他错愕地问一句“怎么了”,激不起半点他愿意放下手中代码的涟漪。


    “没什么。” 林晚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她只敲下这两个字,按了发送。然后,飞快地关掉了聊天窗口,仿佛再多看一眼那冰冷的回复,她就会彻底崩溃。


    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色块。出租屋里的寂静,此刻像有重量般压下来,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方案第十次被驳回的冰冷文字、同事撇清的推诿、地铁里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程屿毫不犹豫的“加班”……所有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尖叫,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的洪流。


    “走!”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尖锐得刺破了一切犹豫和顾虑。“必须走!立刻!马上!”


    再在这个由代码、PPT、地铁闸机和令人窒息的KPI组成的巨大牢笼里多待一秒,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彻底碎裂掉,碎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粉末。那个遥远海面上跃动的金色光点,成了她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需要那片辽阔的水,需要那撕裂黑暗的光,需要一种真实的、能触摸到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痛感或震撼,来对抗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行动成了唯一的救赎。林晚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她像一阵旋风,冲进狭小的卧室,扯下墙上挂着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双肩包。她完全凭着一股盲目的冲动在收拾东西:胡乱抓起几件T恤和牛仔裤塞进去,动作粗暴;充电线胡乱缠绕着塞进侧袋;手机充电宝,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手心;钱包里孤零零的几张纸币和银行卡;最后,是那瓶放在床头柜最深处、标签有些磨损的白色小药瓶——抗抑郁的氟西汀,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把它塞进了背包最里面的隔层,像藏起一个羞耻的秘密。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念头在疯狂驱动着她:离开!去海边!看日出!


    当她背上那个不算沉重的背包,拉开门,重新踏入楼道浑浊的空气时,手机在裤兜里突兀地震动了一下。脚步顿住。是程屿吗?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风中的烛火般摇曳了一下。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锁屏通知上清晰地显示着:


    “12306:您预订的KXXXX次列车(北京-秦皇岛),22:15发车,请及时前往北京站乘车。”


    不是程屿。是冰冷的系统通知。那点摇曳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那冰冷的提示文字轻轻烫了一下,留下一点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她不再犹豫,手指用力按灭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大步冲下楼梯,融入了城市夜晚依旧喧嚣的人流车海。目标只有一个:北京站。


    深夜的北京站,像一个巨大的、疲惫的蜂巢。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息。天花板高悬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投下惨白的光线,将一张张行色匆匆、写满倦意的面孔照得毫无血色。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和绿色的信息流永不停歇地滚动着,宣告着无数或抵达或出发的旅程。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车次信息,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失真。


    林晚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硬座”字样的绿色车票,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被人潮裹挟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安检口,又随着汹涌的人流涌向检票通道。检票员面无表情地撕下票根一角,“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某种许可的印章。她随着人流走上站台。


    K字头的绿皮火车,像一条沉默的、风尘仆仆的钢铁巨兽,安静地伏卧在铁轨上。深绿色的车厢外壳在站台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陈旧,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打磨过的疲惫感。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黑色的油污和铁锈。车窗玻璃大多模糊不清,映着站台上晃动的人影。


    林晚找到自己的车厢号,拉开车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汗味、食物残渣、厕所消毒水和陈年织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硬座车厢里早已塞满了人,座位上、过道上,甚至座椅靠背上方的行李架上,都堆满了五颜六色、鼓鼓囊囊的包裹和人造革旅行袋。空气仿佛凝固了,闷热得如同蒸笼。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粗声大气的交谈声、手机外放的短视频背景音乐声、座椅吱嘎作响的声音……各种噪音毫无章法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烦躁的海洋。


    她的座位在车厢中部,靠过道。旁边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形壮硕、穿着沾满灰渍工装的男人正仰着头,张着嘴,发出响亮的鼾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一点。林晚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前面旅客的背包,艰难地挤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碰到旁边沉睡的男人。背包只能紧紧抱在胸前,膝盖顶着前面座椅硬邦邦的靠背,几乎无法动弹。


    火车在一声沉闷的汽笛长鸣后,缓缓启动,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驶离了灯火辉煌的北京站,一头扎进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璀璨灯火被迅速抛在身后,车窗外的景物逐渐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只剩下偶尔掠过的、孤零零的几点灯火,像被遗忘在旷野中的萤火虫。


    车厢里的喧嚣并没有因为列车的行进而平息。林晚抱着背包,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晃动。对面座位上,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兴奋地低声交谈着暑假计划。斜后方,一个中年女人在手机里用极高的嗓门抱怨着家里的琐事。隔壁大叔的鼾声依旧响亮而富有节奏。她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些声音,可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每一个关节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而酸痛难忍。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费力,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光。程屿的头像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新消息。最后那句“加班,明早汇报”像一句冰冷的判词,悬在那里。她点开朋友圈,手指无意识地向下滑动。很快,一条新的动态跳了出来,来自他们共同的项目组同事,一张照片:深夜的办公室,几台显示器亮着幽蓝的光,桌上堆着空咖啡杯和零食包装袋。配文:“冲刺夜!为了明天的胜利!兄弟们顶住!”照片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深蓝色格子衬衫,头发有点乱,正专注地盯着屏幕——是程屿。他果然还在那里,在那个用代码和数据堆砌的堡垒里,为了一个“明早汇报”拼杀。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孤独和自怜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自己像是一个可耻的逃兵,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丢盔弃甲,逃向一个虚无缥缈的海边日出。而程屿,他选择留下,像个忠诚的士兵,守卫着他的职责。两种选择,没有对错,只有此刻巨大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独自淹没在这节嘈杂混乱、开往未知的绿皮车厢里。


    她关掉手机,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她把脸转向冰凉的、布满灰尘和指纹的车窗玻璃,额头抵在上面,试图汲取一点凉意。窗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几点模糊的光晕飞速掠过,分不清是远处的灯火,还是玻璃上反射的车厢内影。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执着地重复着,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敲打着她的神经。意识开始模糊,在疲惫、不适和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中沉沉浮浮,最终沉入了不安稳的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晃动和刺耳的刹车声将她猛地惊醒。她茫然地睁开眼,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正在报站:“……前方到站:秦皇岛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到了?真的到了?她几乎是弹跳起来,顾不得发麻的双腿和僵硬的腰背,手忙脚乱地抓起胸前的背包,挤过旁边还在沉睡的大叔,跌跌撞撞地随着人流涌向车门。


    凌晨三点多的秦皇岛站,空旷得有些异样。惨白的顶灯照亮了巨大的穹顶和空旷的候车大厅,只有寥寥几个晚归或早出的旅客拖着行李箱,脚步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空气清冷,带着一股海边城市特有的、微咸而湿润的气息,猛地灌入林晚的鼻腔,瞬间洗去了火车上那股浑浊的闷热。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不少。


    走出车站,城市仍在沉睡。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只有零星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慢悠悠地滑行。司机探出头,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姑娘,去哪?北戴河?鸽子窝?”


    “鸽子窝公园。”林晚报出那个在网上搜索到的、据说看日出最佳的地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拉开车门坐进去。


    出租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只专注地开车。林晚摇下一点车窗,更浓烈的海的气息涌了进来,带着凉意,甚至能隐约听到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轰鸣,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远方均匀的呼吸——那是大海的声音。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和高大的建筑轮廓在夜色中飞速后退。城市的灯光越来越稀疏,渐渐地,前方出现了一片深沉得近乎墨色的辽阔。


    司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公园正门还锁着,这个点进不去。喏,前面有条小路,绕过去能直接下到海滩。不少人这么走。”他指了指旁边一条黑黢黢、被杂草半掩着的土路。


    林晚付了钱,道了声谢,推门下车。冰冷的夜风瞬间包围了她,让她打了个寒噤。土路很窄,坑洼不平,四周是影影绰绰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松树轮廓,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黑暗中,只有远处那永恒的海的呼吸声指引着方向。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束微弱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勉强照亮脚前方寸之地。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沙土和枯枝败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她走得小心翼翼,心悬着,既为这黑暗中的未知感到一丝本能的恐惧,又被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迫切感推动着前行。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脚下的土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带着凉意的细沙。空气骤然变得开阔,风的力度也大了许多,带着更清晰、更猛烈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那低沉的轰鸣声此刻变成了清晰而有力的澎湃涛声,近在咫尺。


    她关掉手电筒,站定,抬起头。


    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无垠的黑暗铺陈开来,一直延伸到目光无法企及的远方,与同样深沉的夜空模糊地相接。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深邃。头顶上,疏朗的星辰异常明亮,冰冷地闪烁着,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俯瞰着这片亘古的黑暗。海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吹乱了她的头发。脚下的沙滩冰冷而潮湿。海浪的声音不再是遥远的低鸣,而是就在她面前不远处,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带着白色的泡沫,冲刷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充满力量感的声响,然后又带着叹息般的沙沙声退回去。每一次冲刷,都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短暂闪亮的湿润痕迹。


    林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咸涩的空气灌满胸腔,带着一种奇异的、洗涤灵魂的力量。她独自站在这片巨大的黑暗与喧嚣的交界处,身后的城市灯火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攫住了她,但这孤独并不让她害怕,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纯净和自由。她像一粒尘埃,被抛掷在这宇宙洪荒的角落,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地存在着,被这浩瀚所包裹。


    时间在黑暗与涛声中悄然流逝。不知站了多久,她感到双脚冰凉麻木,便试探着向前走去。脚下的沙越来越湿软,每一次抬脚都带着轻微的吸力。终于,一股带着凉意的水流漫过了她的脚踝。


    海水!真实的海水!


    那触感冰凉刺骨,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麻木和混沌。她低下头,在微弱的天光下,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脚踝轮廓被深色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生命力,从脚底沿着神经末梢一路向上蔓延。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浪头涌来,比之前的更有力,带着呼啸声猛地撞上她的膝盖,冰冷的海水溅湿了她的裤腿。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颤音的轻呼。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唤醒的、原始的悸动。仿佛这冰冷的海水,终于浇熄了内心那团灼烧了她太久太久的无名之火。


    就在这涛声轰鸣、海风呼啸的混沌时刻,就在她全副心神都被脚下冰冷的海水、被那即将撕裂黑暗的光所攫取的时刻,一个突兀的、粗重而急促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猛地砸碎了她独享的寂静!


    那是人的喘息声!沉重、混乱,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狼狈,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


    林晚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凌晨三点,荒凉的海滩,陌生的城市,沉重的喘息……所有恐怖的联想瞬间塞满了她空白的大脑!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海水再次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冰凉。


    手机!手电筒!她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冰冷的机身。


    就在她手忙脚乱,恐惧达到顶点时,一个熟悉到让她难以置信的声音,穿透了风声和海浪的喧嚣,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丝狼狈的沙哑,撞进了她的耳膜:


    “晚……晚晚!”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摸索手机的手指停在口袋里,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嗡嗡的耳鸣。她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瞪大眼睛望向那片浓稠的黑暗。


    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从沙滩与灌木丛交界的小路方向冲下来。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异常狼狈:深色的西装外套胡乱地抱在怀里,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随着他奔跑的动作狂乱地甩动。他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次落脚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他跑得越来越近,轮廓在黑暗中逐渐清晰——是程屿!真的是程屿!


    林晚像一尊被雷击中的雕像,僵立在冰冷的海水里,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程屿冲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额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你……你怎么……” 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震惊像海啸般席卷了她,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眩晕感。


    程屿又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直起腰。他抬起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是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


    他没有回答林晚的疑问,反而先一步,用同样带着剧烈喘息、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反问道:


    “你的汇报呢?!” 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和某种莫名的情绪而拔高,在海风中显得有些尖锐。那个项目,那个他口中“老大盯着”的关键节点,那个让他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疯狂邀约的理由!它此刻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程屿喘着气,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听到她的问话,他嘴角却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某种决绝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攥着手机的手,将亮着的屏幕直直地伸到林晚面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


    幽蓝的光映亮了林晚愕然的脸。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封邮件编辑界面。收件人一栏,赫然是他们项目经理的邮箱地址。主题是冰冷的格式:“项目最终方案汇报 - 程屿”。而下面巨大的邮件正文编辑框里,却空空荡荡!


    一个字也没有!


    只有光标,在空白文档的最顶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巨大的、敞开的空白宣言。


    “让它见鬼去吧。”程屿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刚才狂奔后的喘息,而是一种低沉、嘶哑,却又异常清晰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灼热的火星,砸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他晃了晃手机,那闪烁的光标随之晃动,像黑暗中的一颗叛逆的星辰。


    “邮件……没发?”林晚喃喃地问,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刺眼的空白,仿佛无法理解眼前所见。


    “没发。”程屿斩钉截铁,目光越过手机屏幕,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里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甩掉千斤重担后的虚脱,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的亮光。“我把写完的PPT和代码打了个包,存到桌面。然后……关掉了电脑。屏幕黑掉那一瞬间,我就冲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咸冷的海风,像要把肺里残留的办公室浊气彻底置换掉,“赶上最后一班高铁……一路……跑过来的。”


    最后一句话,带着奔跑后残余的喘息,却有着千钧之力。


    林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歪斜的领带,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额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再看向他手中那部手机屏幕上,那片刺眼又无比痛快的空白。


    “让它见鬼去吧。”


    这五个字,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心中那把锈迹斑斑、沉重不堪的锁。只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松动了,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心口炸开,沿着四肢百骸奔涌!


    不是喜悦,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爆炸般的释放感!一种孤注一掷的同盟感!一个循规蹈矩者终于砸碎了枷锁的共鸣!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程屿,而是再次面向那片无垠的、墨色的海。胸膛剧烈起伏着,冰冷的空气大口灌入,带着咸腥味,却无比畅快。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际,那片深邃的墨蓝与海平线相接的混沌之处,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灰白色,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边缘,极其缓慢地晕染开来。这变化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开混沌的决绝力量。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最底层的边缘,轻轻撕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程屿也察觉到了。他不再说话,默默地站到了林晚身边,肩膀几乎与她相触。两人并肩而立,像两尊沉默的礁石,目光死死地锁住东方那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宽阔的灰白裂痕。


    风似乎更冷冽了,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脸上,微微刺痛。海浪的咆哮声似乎也更加清晰有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沙滩,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伟大仪式擂鼓助威。


    那道灰白的裂痕在迅速扩大、延展,颜色也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灰白中透出极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像是冰冷的玉石深处蕴藏的一丝微光。它不再是单调的灰白,开始晕染上极淡的、几乎无法分辨的乳黄,接着,那乳黄之中又渗入了更浅、更通透的玫瑰粉。这些色彩极其稀薄,如同画家用最轻柔的笔触在巨大的天幕上晕染开的水彩,一层层叠加、融合,小心翼翼地驱逐着残存的、顽固的深蓝。


    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成了这张巨大画布的底色,被这无声蔓延的色彩魔法所笼罩、所改变。


    终于,在那道瑰丽光带的最中心、海天相接的笔直界线上,一个炽烈到无法直视的光点,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跳了出来!


    像一颗被点燃的熔金弹丸,带着燃烧一切、刺穿一切的威势!


    “啊!”林晚和程屿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被震撼到的抽气声。


    那光点瞬间膨胀、拉长,变成了一道灼热的、跳跃的金红弧线!它强硬地、不可阻挡地向上拱起,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正用尽全身力气,挣破深海的束缚,要将头颅探出水面!


    金光!无穷无尽、纯粹而暴烈的金光,如同熔化的黄金瀑布,从那道弧线中奔涌倾泻而下!它先是点燃了海平线附近的云层,将它们烧成翻滚的金红熔岩。紧接着,亿万道金针般的光芒刺穿了天空残余的深蓝幕布,将高远的云霞点燃成绚烂的锦缎——赤金、橙红、玫瑰紫……所有最辉煌、最热烈的色彩都在此刻尽情燃烧、喷薄!


    金光如利剑,刺穿了墨色的海面。那原本深沉、混沌、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墨蓝,在万丈光芒的照射下,瞬间被点燃、被驯服!它碎裂成无数跳跃的、闪烁的、流动的金鳞,一直铺展到他们的脚下!整片大海,仿佛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熔化的黄金!


    这光,这色,这无与伦比的诞生仪式,带着一种原始、野性、近乎暴烈的生命力,蛮横地撞入林晚的眼中,直刺心底!它太亮,太烫,太不讲道理!像无数把烧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她瞳孔深处那层厚厚的、由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地铁的浊气、被驳回的方案、冷漠的回复所凝结成的、名为“麻木”的硬壳!


    “咔嚓!”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碎裂声,在灵魂深处响起。


    硬壳片片剥落。


    一股滚烫的、酸涩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破了最后的堤坝,瞬间模糊了眼前这壮丽到令人窒息的金色海洋!泪水决堤般滚落,顺着冰冷的脸颊滑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脚下同样被染成金色的海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冲刷、被强行打开的、近乎疼痛的震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通畅感。仿佛淤积了太久太久的、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绝望,都被这万丈金光瞬间蒸发、净化了。


    她甚至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任由它们肆意流淌。在这天地熔金的壮美面前,在这撕裂黑暗、焚烧一切的日出面前,眼泪是唯一恰当的祭品,是麻木灵魂解冻时流出的冰水。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地、毫无防备地迎接着这场光的洗礼,任由那灼热的光线穿透她的身体,点燃她内心深处早已黯淡的火种。


    程屿就站在她身边,沉默得像一块礁石。他同样仰着头,镜片上反射着跳跃的金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内心的激荡。他抬起手,不是擦汗,而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一把扯下了脖子上那条歪斜的、象征着某种秩序和束缚的领带。深色的布料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他猛地一扬手!


    那条领带像一只失去了生命力的黑色水鸟,被海风卷着,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入了不远处翻涌着的、金光粼粼的海浪之中。一个浪头打来,瞬间将它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看林晚,目光依旧追随着那轮已经挣脱了大半、光芒万丈的红日。只是他的肩膀,在领带脱手飞出的那一刻,极其明显地、松弛了下来。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无比沉重的枷锁。


    海风带着咸腥和初生的暖意,吹拂着他们。脚下的海水依旧冰凉,却已被阳光染上了温度。亿万片金色的鳞片在他们眼前跳跃、闪烁,一直延伸到燃烧的天际。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光、海盐和新生的味道。她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笑容起初有些僵硬,带着泪水的咸涩,但很快,就像被阳光点燃般,变得清晰、明亮,最后在她沾着泪珠的脸上,彻底绽放开来。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