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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缦回

作者:柳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露露知道让人死不能复生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年纪轻轻的眼睛里没有后来的风霜刀剑,她一身麻布站在村口的泥巴地上,面前躺着的人,姨姨们说是她的父母,但是她一点都不信,她转过身,踩着雨后的泥泞离开,塑料凉鞋看不出颜色。


    她那时候十四岁,跟着外婆住在村东边,村里人叽叽喳喳在暗地里叫她们讨债鬼。


    这是个很排外的村子,没有人比露露更清楚。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做事,从早起烧水给外婆洗漱,到上山下坡的做饭喂鸡,再到晚上伺候老人休息,她都是一个人,没有人怜惜她们孤家寡人,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


    她也不和别人玩,外婆不喜欢。她们祖孙俩常坐在院坝里竹林的阴影中,外婆教她写字,一遍又一遍。少年人在铁门外燃烧如同沸水,但她日复一日,不和任何人玩。


    入了夜的南方湿冷,露露换了布鞋去关鸡笼,听着母鸡在暗夜里发出咕噜咕噜声。她提着气死风灯往村口走去。那里躺着的人衣服已经被扒光,赤条条像刚来到这世上。衣服去哪里了?她没有问,没有答案或者固定答案的问题都没有问的必要。


    露露蹲下来,凝视着她们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拧着眉头把他们拖进背篼,捆上砍柴用的麻绳,咬牙切齿的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运到后山的柏树林,挖了个坑埋起来,


    外婆说过,人死了要放到土地里,尘归尘来土归土。深夜的月光下,她满头大汗的靠坐在树下,望着耸起来的土丘,又看了眼如常的白月亮,叹口气,转身回去。


    等到太阳再次夺走月亮,外婆让她拿着两张纸去镇上寄信,上面没有字,画的一副花卉图,露露摸着纸张觉得很滑,但是她看不懂,外婆只教她认字读书,从来不教她画画。


    她边清洗菜蔬边听外婆的话。她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她没见过的,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光的薄毯,她的声音莫名紧涩,在哗哗的流水中,她感觉到了湿柴在炉灶里凝结出来的闷热雾气。


    去了镇上,露露在各异的眼瞳里如常卖完菜和蛋,少女的身形在眼球上跳动,他们追逐着她的衣角,蝴蝶在苍冷的山脚下翻飞,片刻隐入人群。她之后跑了一趟邮局。旁边有很多人取发快递,她瞥了一眼,灵动的浅蓝色眸子里只有冰原。


    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婆在饭后坐回藤椅,手里的毯子换了另一条,还是闪闪发光,上面绣着一只黄绿相间的小鸟。她看着门口乱飞的枯竹叶,提醒她第二天起来要扫除。露露答了话,不发一言靠在她身边。猫头鹰叫了第三遍,她们回屋睡觉。


    夜里,外婆安详去世。枯瘦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让她不要去找医生,说自己寿数已到,该走了。她眼神不大清明了,长长的叹一口气,声音还是滞涩,她要她记得,


    “你一直是我的种,不管是在泥里还是在云上,你都是我柳闻莺的种,你可千万记住。”老人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脸色红润,呼吸悠长,露露摸摸她皱纹横生的脸,低低应了一声。


    “明天会有人来接你,你跟着他们走,把我跟那昨天的那两个人埋一起就好。”老人闭了闭阴翳的混浊双眼,长长的又叹口气,“如果对方执意要带我走,你就把我的枕头拿给他们看。这屋里的细软你收拾好都带走,最后要拿打火石把这烧了。可记得住吗?”


    露露看外婆,眼睛有些失焦,她深深吸气,空气并没有在交换中温暖上一丁点,但她还是应了好。


    辰时,枯坐两个时辰的露露把外婆平放在板车上,轻柔的用棉布裹了,一样送到后山,在柏树的高大阴影里,三个人躺在地下,她满手是土,铁锹和生石灰都堆在一边,叉着双腿背靠树干,轻轻唱起外婆常常哼的歌:


    阿九啊阿九,你不知我愁


    我愁在南山后


    春日的樱啊,夏日的影啊


    我走在你前头


    秋日里起风,冬天里断流


    我从此,只在你心头


    唱完两遍,露露扛起锄头,把上午买的白酒洒在土包边上,在馥郁的劣质酒香里往回走。


    她从来都利落,连眼泪都没有撒到土里搅扰外婆安眠。


    这里总共三间房,左边是厨房和柴房,中间是堂屋和卧房,右边是鸡舍和农具堆放处。她在这个平层里住了十四年,收拾出来的东西却不过自己的几件衣服,外婆的一个罐子和三套衣装,剩下的就是粮油之类带不走的东西。


    她把东西堆放在堂屋里的长凳上,把烛台边上的铜钱拿铁丝挂着戴在胸前,然后捏着一捆稻草走到鸡笼里,干净利落的把每一只鸡都捆起来放好。外婆的死她冥冥有感,所以并不害怕。


    从小外婆就跟她说,她身上有大造化,凡事按着心里走都有老天爷赏饭吃,所以“露露必然顺顺利利。”但是她不信。


    她身边只有外婆一个人,但白日里听多的厌弃唾骂,恶意揣测,她没有一点忘记,这个村庄并不欢迎她们,至于那个讨债的意思,她从来不问。生就了明眸皓齿的人,语句却是极少。


    她性子冷淡,但从来都是坚定不移。


    收拾立整,露露提着全部的鸡送给了隔壁的李大娘,为着她是第一个给她们送蜡烛的人。外婆选址建房的地方在山脚,要跨过一条土沟才会有住户,这个壁隔得也稍微有点远。


    来人的时候,露露正拿着铁锹在挖屋后的土,要和山上隔离开,免得火一烧起来控制不住。听到车辆鸣笛,露露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提着铁锹走到门口。


    她看着穿得周正的人鱼贯从车上下来,他们跨过土沟,黑色的衣摆里面有雪色的内衣。应该很不耐脏,她想。她做活这么多年,从来不穿白,因为洗不干净。


    他们站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墨镜抱胸,气势凌厉。然后有个穿宽松衣服的中年人走到露露面前,被一把铁锹怼在了面门上。


    “露露你好,我是应家的应珲,来接你和奶奶的。”男人目光温和,甚至想要蹲下,碍着面前的铁器,浅淡笑了一声,比祠堂那边管事的老爷子看着还温柔几分,但是露露没有放下手:“信物呢?”


    柳闻莺不是自然死的。露露在最后给她擦脸的时候看到了她嘴里没有化完的钩吻药,所以她需要谨慎再谨慎,高低,这也是外婆给她挣的前程。


    应珲拿出一幅画,正是她寄走的花卉图,她手里的铁锹落下来,接过来仔细检查——送出去之前在角落里她抠了一个洞。查验完成,她面无表情的指着后山:“外婆昨晚上走了,我葬在那边,你要看就自己去看,别乱动东西。”


    外面有人来围观停着的三辆汽车,像看古时候的高头大马,他们站在土沟的另一边,探头探脑像是在风里可劲滚动的丝茅草。他们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红的粉的连成一片,看着滑稽又可憎。


    “老太太……唉。”应珲眼睛里陡然如变戏法一样的蓄满泪水,热气蒸腾中看人都不大真切,他声音似有哽咽,转身对着一米六二的农家女孩打感情牌,“我和奶奶……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她分开了,这么多年都没在她跟前尽过孝……”


    露露摸了摸胸口,外圆内方的铜钱隐约散发着热量,勾了她心中的焦躁:“哦。”她不理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表露情绪,会沾染因果,不利于她修心。再说,她和外婆这么多年从未隐姓埋名,所以这人的哭丧完全没有道理。


    她看着那队人穿着整洁得发亮的皮鞋鱼贯着穿过土沟,跌跌撞撞的往山路上走,他们的脊背佝偻着,神色肃穆,看着倒是披麻戴孝的好苗子,可惜的就是她不关心。


    她把铁锹放好,最后看一眼白漆铁栏门,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堂屋和安静温厚的条石搓衣板,看一眼并没有清扫的竹叶和已经挖开隔离的竹林,她抿着唇摸打火石,暖橘色的火光笼罩了她,跃动的爪牙攫取空气,她只觉得身上暖意融融像是被拥抱接纳。


    应珲在半山腰认认真真的给柳闻莺磕了头,到底没忍得下心人让人掘墓,只叹息着念叨:“老太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完完整整的,把刚刚受的冷脸脾气还给这片青山草木。他生就了一张娃娃脸,即使年岁大了看着也只是慈祥二字。


    他刚刚转身就感觉到了热量,晶黑色的瞳孔里映照出鲜活的、火烧云的景象。他微微愣神,倒是兴味盎然。他身后的人踟蹰,探着脑袋想回去看看,被应珲阻止。“算了,反正也留不住。”这祖孙俩的房子和别人格格不入,她们本就是外来者,一条土沟又断了所有试探和深交。


    飘蓬无所依,局外人罢了。


    露露挎着布包,抱着罐子跟着应珲走了。他们横穿村子离开,她不知道路线,但也没说什么,只冷漠的看着路一点点延伸,阡陌小道变成呆板水泥,鸡犬相闻变成汽笛呜咽,家长里短的鸟儿振翅分走,从此就是再也不相闻。


    多年以后回想这一天,她仍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小路,曲折缦回到底又走到原点,她从这一天起,结束了天生天养的漫溢生活,被车辙的阴影和汽油的雾气碾压进了汹涌浩荡的喧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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