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烬背靠着天台斑驳的水塔，指尖一点猩红在渐沉的暮色里明灭。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弥漫在喉间，是他在这所重点高中里为数不多能享受的消遣。六月的风带着潮湿的闷热，吹动他额前几缕桀骜的黑发，也送来了楼下操场上隐约的喧嚣——大约是毕业季的学生们又在进行某种幼稚的告别仪式。他扯了扯嘴角，对这种群体性的情感泛滥嗤之以鼻。孤独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堡垒，坚固，冰冷，无人能扰。
突然，几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他裸露的小臂上。不是雨。他皱眉抬眼，瞳孔猛地一缩。
天空变了。
不再是夏日黄昏惯有的瑰丽霞光，而是被一种粘稠、污浊的暗红浸染，如同巨大伤口里渗出的陈血。更诡异的是，这血色天幕上，正有无数光点拖着惨白或幽绿的尾焰，呼啸着撕裂空气，朝着大地俯冲而来！那不是普通的流星雨，它们过于密集，过于巨大，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闷的破空声，像是死神擂响的战鼓。
“轰隆——！”
第一声巨响在城西炸开，沉闷得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紧接着，刺目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点亮了半边暗红的天穹。脚下的教学楼猛地一颤，水塔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灰尘簌簌落下。凌烬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水塔壁，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警觉——有什么东西，被这从天而降的灾难彻底打破了。
楼下的喧嚣瞬间变成了另一种音调。不再是告别青春的热闹，而是恐惧被挤压到极限后爆发的、混乱刺耳的尖叫。那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整座校园炸开，层层叠叠，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
“啊——！”
“救命！那是什么？！”
“跑！快跑啊！”
混乱的脚步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各种声音疯狂地搅在一起，汇成一股汹涌的恐慌洪流，冲击着教学楼的每一块砖石。凌烬居高临下，目光穿透天台边缘冰冷的护栏，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
人群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完全失去了方向，盲目地推搡、冲撞、践踏。一个抱着书本的女生被撞倒在地，眼镜飞了出去，立刻被无数只慌乱的脚淹没，她徒劳地伸着手，下一秒就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吞噬。走廊上，一个男生试图翻越窗台逃向空旷地带，却被身后惊恐的人群挤得失去平衡，惨叫着摔了下去，沉闷的落地声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浓烈的硝烟味，混凝土粉尘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这味道让凌烬的胃部微微抽搐，本能地感到厌恶。
就在这时，操场方向传来一声非人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嘶吼。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原始的兽性和痛苦。凌烬的目光瞬间锁定过去。
是那个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张强。他此刻的模样让凌烬的瞳孔再次收缩。张强正佝偻着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是在忍受着极致的痛苦。他身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贲张，将校服撑裂成褴褛的布条，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着青筋的灰白色。更可怕的是他裸露的指关节，那里的皮肤正在撕裂，有森白的、带着血丝的尖锐骨刺正从中疯狂地钻出、生长！
“嗬……嗬……” 张强抬起头，那张曾经阳光的脸上此刻青筋暴突，眼球浑浊一片，只剩下疯狂嗜血的浑浊黄色。涎水混合着血沫从他咧开的嘴角滴落。他不再是人，而是一头被痛苦和饥饿驱使的野兽。
他猛地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正是之前推搡着别人自己却跑在最前面的家伙。速度太快了！带着骨刺的爪子轻易地刺穿了男生脆弱的肩胛骨，将他像破布娃娃一样掼倒在地。
“噗嗤！”
骨刺拔出，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雾。男生凄厉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半秒，就被另一只覆盖着灰白硬皮的爪子狠狠扼住了喉咙。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男生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惨叫声戛然而止。
张强，不，是那怪物，俯下身，对着那尚在抽搐的脖颈，贪婪地撕咬起来。鲜血喷溅在他灰白的脸上，更添几分狰狞。周围的尖叫声达到了顶点，人群彻底崩溃，哭喊着四散奔逃，却又在狭窄的通道里互相冲撞踩踏。
凌烬站在天台边缘，指间的烟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冰冷的夜风卷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尖叫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悲悯，只有一片近乎凝滞的、冰封的审视。
他目睹着这血肉横飞的原始图景，如同在看一场荒诞的默剧。弱肉强食，血淋淋的丛林法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撕开了文明社会虚伪的包装，**裸地呈现在他面前。混乱，死亡，变异……这就是陨石带来的东西？一种筛选？一种……进化？
就在他冰冷的审视中，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感，从指尖悄然传来。不是风，不是震动，而是皮肤之下，仿佛有极微弱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细密的、几乎要忽略不计的酥麻。如同沉睡在骨髓深处的某种东西，被下方弥漫的血腥和疯狂唤醒了最初的悸动。
他缓缓抬起右手，借着暗红天幕下微弱的光线，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凌烬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炼狱般的操场，那怪物正在撕扯另一具尸体。没有犹豫，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头被惊动的黑豹。通往天台的铁门在狂风中哐当作响，他一把拉开，身影迅速没入下方更加混乱和黑暗的楼梯间。
楼道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味、汗味和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应急灯忽明忽灭，将奔逃的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冲撞，震得人耳膜发疼。不时有惊慌失措的人撞到他身上，被他冰冷的目光和无声散发的压迫感逼退，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
凌烬目标明确，步伐迅捷而稳定，像一道劈开浊浪的黑色闪电，朝着教学楼另一端的出口疾行。他不需要同伴，不需要无谓的救援，只想尽快离开这座混乱的牢笼。弱肉强食的法则已在他眼前上演，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强”。
刚拐过一个楼梯转角，前方通往图书馆的宽阔走廊里，景象让他脚步微顿。
那里没有奔逃的人群，反而诡异地形成了一小片短暂的“安全区”。但安全区的边缘，正上演着另一场令人心头发冷的对峙。
几具穿着校服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倒在血泊中，显然是被从图书馆内部冲出来的东西撕碎的。而此刻，图书馆那两扇厚重的实木大门正紧闭着，但门板却在剧烈地震颤，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撞击声，伴随着门后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和低沉的嘶吼。显然，里面有东西，而且不止一个，它们想出来。
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凌烬的方向，死死地用肩膀和后背抵住其中一扇门。是苏衍。凌烬认得他，或者说，整个高三没人不认得他。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的学神，被无数目光追逐却永远疏离冷淡的高岭之花。此刻，他那身永远干净整洁的白色校服衬衫已经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紧咬着下唇，唇色泛白，身体因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死死地顶着门。
“快！把那边桌子拖过来！顶住！” 苏衍的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冷静清晰，指挥着门厅里另外几个吓傻了的同学。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同伴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决绝。
“苏衍！你疯了？它们要出来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陈浩。他离图书馆大门最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里全是崩溃的恐惧，“挡不住的！我们都会死！”
“闭嘴！” 另一个扶着桌子的女生带着哭腔吼道，“苏衍在救我们！快帮忙！”
“救？” 陈浩像是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恐惧瞬间扭曲成了恶毒的怨恨。他猛地指向苏衍，声音因极度的嫉恨而变调，“他算什么救世主？平时装得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成绩好了不起？老师同学都捧着他！现在还不是要拖我们一起死！” 他看到了苏衍因用力而格外突出的清隽侧脸，看到了那即使狼狈也抹不去的、属于天之骄子的孤高轮廓。长久以来积压的嫉妒和被苏衍光芒笼罩的自卑，在死亡的恐惧催化下，瞬间爆发成了毁灭性的恶意。
“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走这条近路，我们怎么会遇到这些怪物！” 陈浩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眼神疯狂，“你想当英雄？你去喂它们吧！”
话音未落，在苏衍正奋力指挥其他人搬动最后一张桌子、无暇他顾的瞬间，陈浩眼中凶光一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侧面狠狠撞向苏衍的后背！
“呃！” 苏衍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被撞得向前踉跄扑去。他抵着门的力量骤然消失。
“砰！”
本就饱受撞击的大门，在失去内侧最后一道支撑的刹那，被里面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一只覆盖着粘稠黑血、指甲乌黑尖长的手爪，闪电般从缝隙里探出，带着腐烂的腥风，狠狠抓向因惯性扑到门边的苏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苏衍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看清那只爪子上干涸的血痂和蠕动的蛆虫。身体因刚才的撞击而完全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腐烂的手爪抓向自己的面门。
走廊里响起几声短促到极致的、被掐断般的惊叫。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那腐烂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衍皮肤的刹那——
“嗤啦——！”
一道刺目的、令人瞬间致盲的蓝紫色电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雷霆之矛，毫无征兆地从苏衍身后不足一米处狂暴地迸发出来！那光芒如此耀眼，瞬间将昏暗的走廊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强烈的臭氧焦糊气味。
电光精准地劈在那只探出的腐烂手爪上！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门缝后炸响。那只爪子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枯枝，在炫目的电光中剧烈地抽搐、痉挛，瞬间变得焦黑一片，腾起刺鼻的黑烟。强大的电流顺着爪子猛地灌入门缝，门后顿时响起一片更加混乱、痛苦的嘶嚎和□□烧焦的噼啪声。原本剧烈撞击的大门，竟在这狂暴一击下诡异地沉寂了一瞬。
强大的冲击波紧随电光而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刚刚稳住身形的苏衍后背上。
“咳！” 苏衍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前推去，重重地撞在刚刚合拢了一点的门板上，左肩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烙铁烫过。他踉跄着站稳，惊魂未定地回头。
凌烬就站在他身后不足一米的地方。
他保持着右手前伸的姿势，五指微微张开，指尖缭绕着一缕缕细小的、尚未完全消散的蓝紫色电蛇，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如同暴风雨前凝聚的雷云。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线条冷硬得像刀锋凿刻而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冷冷地扫过门缝里冒出的黑烟和焦臭味，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左肩校服被灼穿一片、隐隐渗出血迹的苏衍身上。
空气死寂，只有门后怪物被电击后痛苦的低沉呜咽和焦臭味在弥漫。图书馆大厅里幸存的几个人，包括一脸呆滞、如同被抽掉魂魄的陈浩，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看着这个如同雷神降世般的少年。
凌烬缓缓放下手，指尖的电弧彻底消失。他看也没看地上瘫软的陈浩，冰冷的目光在苏衍苍白的脸上和他肩头的灼伤处停留了半秒，薄唇微启，吐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