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余烬(一)

作者:辞远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边港市的雨季似乎永无止境,黏稠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海盐的咸腥味,悄然无息地钻进边港市警局厚重的玻璃窗。


    办公室里,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映照在裴郁的眉宇间。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文件堆里的石像,只有指尖偶尔划过卷宗纸张发出的沙沙声。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最上面的一份,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冰冷的黑体字:


    《边港市福利院涉嫌人口贩卖及儿童虐待案》


    “裴队,三号审讯室的监控又有点延迟……”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疲惫。


    “知道了,先记录,技术组晚上来处理。”


    裴郁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沙哑。他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倦意。连续四天的高压运转,睡眠被压缩成碎片,眼球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也透着一丝烦躁。


    裴郁再抬起头时,暮色已如墨染。


    夜晚九点,窗外边港市的霓虹初上,在裴郁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里,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架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缘,长袖深色警服领口的几枚扣子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白皙的一大截锁骨。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下浓重的乌青无声诉说着连日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的味道。


    门被不客气地推开,赵局长沉着脸走进来。  赵卫东五十多岁,身板笔直如松,眼神锐利。看到裴郁这副尊容,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裴郁!”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这里是警局,不是你家沙发!”


    裴郁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把架着的腿放下来,身体却还赖在椅子里,像没骨头似的。他扯出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哟,头儿,您老人家亲自视察啊?放心,沙发没塌,好着呢。”


    赵局走到桌前,一巴掌拍在桌上最上面那份厚厚的卷宗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给我嬉皮笑脸!”赵铁林指着那份初步调查报告,“福利院案的进展呢?上面压力很大!媒体也嗅到味儿了,天天堵在门口。”


    “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裴郁终于抬眼,那双平时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只有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


    “赵局,您先别急。饭得一口一口吃,案子也得一层一层剥。那地方,” 他朝卷宗扬了扬下巴,“水比您想象的可深多了。光鲜亮丽的大楼底下,埋的东西可不少。”


    “少跟我打哑谜!”赵局烦躁地踱了两步,“我要的是实质性的进展,证据链!能抓人的东西!别告诉我你裴大队长这几天就光顾着在办公室思考人生了?”


    “人生当然要思考,案子嘛,您放心,我肯定也没闲着。前天我带小刘去查过了,福利院的账目是筛子,漏洞大得能开卡车。几个热心的长期资助人,背景干净得一点个人信息都没有,一定有猫腻。”


    “还有那些失踪的孩子…档案做得天衣无缝,但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凭空蒸发了?” 裴郁口里含着薄荷糖,说话有些含糊,眼神却锐利起来。


    “话说回来,那座大楼修得是真气派啊,您知道翻新它花了多少钱吗?钱从哪来?用到哪去了?”


    赵卫东被他这副痞里痞气、答非所问的态度气得够呛,但又深知这小子办案的邪门本事。他强压怒火,盯着裴郁:“裴郁,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装疯卖傻也好,真疯也罢。我要结果!这座福利院牵扯太大,搞不好就是惊天巨雷。你要是敢给我掉链子…”


    “放心,头儿,” 裴郁收起那副懒散样,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冰冷而专注。


    “链子掉不了。这雷,我亲自点引线。不过,您得给我顶住上面的关心。”


    “那座漂亮的老楼,”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它快吃饱了。我得把被它吃下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掏出来。”


    赵卫东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切换气场的部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案子,的确太复杂,也太沉重。


    边港市福利院——那座矗立在海崖边,拥有洁白石柱和巨大落地窗、被印在城市宣传册上的“爱心灯塔”,如今却成了罪恶的深渊。


    举报信倒是来的络绎不绝,内容触目惊心:


    孤儿被当作交易筹码、药品非法流通、资金去向不明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器官交易疑云……每一个线索都像一团乱麻,刚理出个头绪,又迅速被新的迷雾掩盖。


    上级的限期破案令下达了一遍又一遍,媒体的嗅觉也蠢蠢欲动,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裴郁的目光投向卷宗里一张航拍照片——福利院在照片中显得格外宏伟而冷漠,巨大的阴影投在崖下的海面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他记得前几天带队去外围调查时的情景——雨后初晴,阳光刺眼地照在福利院光洁的外墙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孩子们在划定的活动区域里玩耍,笑声遥远而模糊。院长笑容可掬,言辞滴水不漏。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但他的直觉却在疯狂报警。


    他能感觉到,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邪恶势力。


    “裴队,”刚才的年轻警员小刘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技术组恢复了部分被删除的内部通讯记录,有个加密的IP地址指向了市里一个叫……顺兴药业的子部门。”


    顺兴药业?


    裴郁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在前期模糊的资金流水中出现过。福利院和大型药企……这关联绝不简单。


    “确认吗?”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多了一丝紧绷的力道。


    “初步比对,可能性很高。正在做更深的溯源。”小刘回答。


    裴郁站起身,长时间保持坐姿让他的腰椎感到痛意十足。


    “通知专案组,半小时后紧急会议。”他转过身。


    “重点排查顺兴药业与福利院所有公开及非公开的往来,特别是药品采购、捐赠和所谓的合作项目。


    “另外,福利院近三年所有离院儿童的最终去向,重新梳理,一个都不能漏。”


    “是!”小刘挺直腰板,迅速转身出去。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户的单调声响。


    裴郁重新坐回椅子上,巨大的压力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新线索的出现变得更加具体和急迫。


    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用力写下“顺兴药业”四个字,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埋首于冰冷的卷宗之中,准备迎接下一场硬仗。


    第二天一早,雨点密集地砸在边港市福利院主楼那冰冷的外墙上,发出沉闷而令人烦躁的声响,像是无数只小手在绝望地拍打。空气湿冷黏腻,混杂着海港特有的咸腥和一股从建筑缝隙里渗出来的霉味。


    裴郁把警用车停在主楼门前,溅起一片泥水。他没撑伞,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黑发不驯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凌厉的眉峰上,肩头的深蓝警服湿了大半。他用力甩上车门,金属撞击声在压抑的雨幕中格外刺耳。


    抬眼望去,福利院主楼棱角分明的现代主义设计线条在昏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楼体上那些深色的玻璃窗,此刻像无数只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他。


    他刚踏进临时设在福利院会议室的专案小组,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就扑面而来。白板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红蓝记号笔勾画着关系图和时间线。


    “裴队!”一个年轻警员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名单。


    “后勤那几个临时工的口供对不上,尤其是上周三晚上值班的王德志,前言不搭后语,绝对有问题!”


    裴郁没立刻接话,只是走到白板前,视线锐利地扫过那些失踪孩子的照片。一张张稚嫩的面孔,眼神里带着孩子特有的怯懦和空洞。他伸出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孩子照片下方的时间上——最后一个被目击到的时间点。


    “立马查他当天的活动轨迹,精确到分钟。”


    “我刚看了一下,这楼里没有真正的死角。另外,派人去问问当天值班的护工、清洁工,还有送菜运货的人,一个都别漏掉。”他扯过旁边一把硬邦邦的折叠椅坐下,椅脚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闭上眼,后脑勺抵着冰凉的椅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太累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技术组的小陈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裴队?”


    裴郁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嗯?”


    “那个……福利院当年改扩建的所有设计图纸和施工报备文件,城建档案馆那边紧急调出来送来了。说是……可能有用?”小陈快步走近,把文件袋轻轻放在桌上那堆被赵局拍散的文件旁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裴郁这才缓缓睁开眼,拿起文件袋,解开缠绕在袋口的白色棉线,动作有些迟缓。手指探进去,他将里面整齐叠放的一沓厚纸慢慢抽了出来。最上面是几张施工许可证的复印件,字迹模糊。他随手拨开,下面露出了建筑图纸的边缘。


    他翻动的手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标注着水电、消防通道的复杂线条和符号。枯燥的信息流冲刷着疲惫的神经。


    直到他翻到最后几页——似乎是核心设计图的签名确认页。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图纸右下角设计师亲笔签名并加盖执业印章的位置。


    裴郁翻动图纸的手指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僵硬地停在半空,只有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签名栏里,是几行清晰流畅、带着独特设计感的黑色墨水字迹和一个设计公司的落款章。紧接着的下面一行:


    首席设计师:江炘


    这两个字瞬间穿透了所有的疲惫和职业性的冷静外壳,直刺入身体里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被时间尘埃掩埋的陈伤处。


    “江……炘?是毕业于华大的那个吗?”


    “对,是他。两年前边港市福利院重建,说是当时华大建筑系有几个优秀毕业生,刚毕业不久设计作品还斩获了国内外好多奖项,市里有人就聘请他们团队参与改造设计。江炘就是他们团队的代表。”


    “裴队,现在咱们手上有的证据不多。要不我找人联系一下他们建筑设计团队,我看了下,他们毕业以后就一直待在边港,就在市内,改天我们可以找他们了解一下当年建造时的相关细节,您看行吗?”


    裴郁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签名上。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如此熟悉。


    那确实是江炘的字。他曾经无数次看着这字迹出现在课本的笔记旁,草稿纸的演算上,甚至……写在自己掌心的小纸条里。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可以。到时候时间确定下来通知我一声。”他终于开口,用力抹了一把脸,指腹重重擦过紧蹙的眉心和高挺的鼻梁。


    他避开小陈探究而担忧的目光,将那份签名页小心地重新塞回牛皮纸文件袋里。动作刻意放慢,显得异常僵硬。


    “这份图纸,”裴郁的声音努力找回一点平日的节奏。


    “是核心物证。收好,通知下去。”


    “时间,”他补充道,“越快越好。”


    “是,裴队!我马上去联系!”


    看着小陈拿起文件袋匆匆离开的背影,裴郁才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


    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人声。


    六年前的高三暑假。


    记忆像陈年的劣质胶片,带着毛边和刺耳的杂音,强行在眼前放映。粘稠得化不开的暑气,窗外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老旧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而发出嗡嗡的声……


    他记得自己冲进江炘家那间小小的杂物室改成的画室,那个他们曾经一起亲手打造的地方。


    江炘背对着门,站在画架前。夕阳血红的余晖从狭窄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硬朗的侧影镀上一层虚幻的光边。画布上是色彩浓烈的几笔,凌乱而充满力量。


    “江炘!”他隐约记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冲动。


    “志愿表!你改了?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打印出来的高考志愿草表。


    江炘没有回头,画笔在调色板上用力刮蹭着,发出刺啦的噪音。


    “没有为什么。”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扎进自己的耳膜。


    “什么叫没有为什么?!”紧接着,他记得,自己几步冲到江炘身后,伸手想扳过他的肩膀。


    “我们说好一起留在边港的!你答应过的!我们说好了都填港大的……你说,你填建筑系,我去读法学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受伤的愤怒。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画架旁那个木制书架。架子上放着几个他们一起在市中心那家陶艺店里做的、歪歪扭扭的小玩意。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杯子。


    那是自己做的。裴郁记得很清楚。


    杯壁很厚,形状也不规整,烧制出来后还亲手上了色,杯身上还有自己当时恶作剧般刻上去的一个小小的、歪斜的字母P。


    那是他逼着江炘收下的“定情信物”,江炘当时皱着眉嫌弃,却一直用着。


    “江炘,你看……”记忆里,自己的声音试图软下来,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哽咽。


    他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个杯子,仿佛那是他们之间仅存的、触手可及的温暖证明。


    然后,裴郁眼睁睁看着,江炘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陶杯,没有丝毫停顿,手臂划过一个近乎暴戾的短促弧度。


    “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心脏骤停的爆裂声。


    陶瓷碎片四溅,温暖的白色陶片如同被残破的心,最终被摔落在木地板上。最大的几块残骸,就落在自己的脚边。


    那个歪斜的字母P被无情地摔成了两半。


    裴郁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声碎裂的巨响仿佛还在颅内回荡,盖过了窗外所有的蝉鸣和风扇的噪音。


    江炘站在飞溅的碎片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两片冰湖。


    “我们完了,裴郁。”六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但却精准无比地捅进裴郁的心脏。


    “别再来找我。”


    裴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画室的。只记得脚踩在那些冰冷的陶瓷碎片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铃声将裴郁猛地从记忆的泥沼里拽回现实。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残留着刚才回忆带来的那种窒息般的闷痛。


    会议室里的门从外面被打开,小刘端着两份盒饭,走进来坐到了他旁边。


    “队长,到饭点了你总得吃饭吧。微信也不回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他掀开塑料盖,一阵食物的香气溢了出来。


    “裴队”旁边的小刘捏着记录本,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上午这趟算是白瞎了。院长那嘴,严实得跟焊死的铁罐头似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还有那几个保育员,眼神躲躲闪闪,问啥都摇头,跟排练过似的。”


    “小刘,你不觉得这铃声很奇怪吗?”裴郁缓过神来,准备掀开盒饭。


    “这不是预备铃吗?我记得队长你高中也是附中的啊,咱俩是校友,应该都是这铃声啊。”小刘嘴里嚼着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那铃声的节奏和频率,每一个突兀的转折点,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声音…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不对。”裴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他妈根本不是和学校一样的铃声。”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听着…倒像是某种信号。”


    话音落下的瞬间,福利院里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搅动。孩子们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鸟,原本还在院子里慢吞吞挪动的脚步瞬间变得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整齐,低着头,小跑着涌向食堂的方向。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