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流域》 第1章 余烬(一) 边港市的雨季似乎永无止境,黏稠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海盐的咸腥味,悄然无息地钻进边港市警局厚重的玻璃窗。 办公室里,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映照在裴郁的眉宇间。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文件堆里的石像,只有指尖偶尔划过卷宗纸张发出的沙沙声。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最上面的一份,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冰冷的黑体字: 《边港市福利院涉嫌人口贩卖及儿童虐待案》 “裴队,三号审讯室的监控又有点延迟……”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疲惫。 “知道了,先记录,技术组晚上来处理。” 裴郁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沙哑。他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倦意。连续四天的高压运转,睡眠被压缩成碎片,眼球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也透着一丝烦躁。 裴郁再抬起头时,暮色已如墨染。 夜晚九点,窗外边港市的霓虹初上,在裴郁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皮质办公椅里,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架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缘,长袖深色警服领口的几枚扣子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白皙的一大截锁骨。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下浓重的乌青无声诉说着连日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的味道。 门被不客气地推开,赵局长沉着脸走进来。 赵卫东五十多岁,身板笔直如松,眼神锐利。看到裴郁这副尊容,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裴郁!”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这里是警局,不是你家沙发!” 裴郁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把架着的腿放下来,身体却还赖在椅子里,像没骨头似的。他扯出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 “哟,头儿,您老人家亲自视察啊?放心,沙发没塌,好着呢。” 赵局走到桌前,一巴掌拍在桌上最上面那份厚厚的卷宗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给我嬉皮笑脸!”赵铁林指着那份初步调查报告,“福利院案的进展呢?上面压力很大!媒体也嗅到味儿了,天天堵在门口。” “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裴郁终于抬眼,那双平时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只有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 “赵局,您先别急。饭得一口一口吃,案子也得一层一层剥。那地方,” 他朝卷宗扬了扬下巴,“水比您想象的可深多了。光鲜亮丽的大楼底下,埋的东西可不少。” “少跟我打哑谜!”赵局烦躁地踱了两步,“我要的是实质性的进展,证据链!能抓人的东西!别告诉我你裴大队长这几天就光顾着在办公室思考人生了?” “人生当然要思考,案子嘛,您放心,我肯定也没闲着。前天我带小刘去查过了,福利院的账目是筛子,漏洞大得能开卡车。几个热心的长期资助人,背景干净得一点个人信息都没有,一定有猫腻。” “还有那些失踪的孩子…档案做得天衣无缝,但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凭空蒸发了?” 裴郁口里含着薄荷糖,说话有些含糊,眼神却锐利起来。 “话说回来,那座大楼修得是真气派啊,您知道翻新它花了多少钱吗?钱从哪来?用到哪去了?” 赵卫东被他这副痞里痞气、答非所问的态度气得够呛,但又深知这小子办案的邪门本事。他强压怒火,盯着裴郁:“裴郁,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装疯卖傻也好,真疯也罢。我要结果!这座福利院牵扯太大,搞不好就是惊天巨雷。你要是敢给我掉链子…” “放心,头儿,” 裴郁收起那副懒散样,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冰冷而专注。 “链子掉不了。这雷,我亲自点引线。不过,您得给我顶住上面的关心。” “那座漂亮的老楼,”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它快吃饱了。我得把被它吃下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掏出来。” 赵卫东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切换气场的部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案子,的确太复杂,也太沉重。 边港市福利院——那座矗立在海崖边,拥有洁白石柱和巨大落地窗、被印在城市宣传册上的“爱心灯塔”,如今却成了罪恶的深渊。 举报信倒是来的络绎不绝,内容触目惊心: 孤儿被当作交易筹码、药品非法流通、资金去向不明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器官交易疑云……每一个线索都像一团乱麻,刚理出个头绪,又迅速被新的迷雾掩盖。 上级的限期破案令下达了一遍又一遍,媒体的嗅觉也蠢蠢欲动,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裴郁的目光投向卷宗里一张航拍照片——福利院在照片中显得格外宏伟而冷漠,巨大的阴影投在崖下的海面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他记得前几天带队去外围调查时的情景——雨后初晴,阳光刺眼地照在福利院光洁的外墙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孩子们在划定的活动区域里玩耍,笑声遥远而模糊。院长笑容可掬,言辞滴水不漏。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但他的直觉却在疯狂报警。 他能感觉到,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邪恶势力。 “裴队,”刚才的年轻警员小刘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技术组恢复了部分被删除的内部通讯记录,有个加密的IP地址指向了市里一个叫……顺兴药业的子部门。” 顺兴药业? 裴郁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在前期模糊的资金流水中出现过。福利院和大型药企……这关联绝不简单。 “确认吗?”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多了一丝紧绷的力道。 “初步比对,可能性很高。正在做更深的溯源。”小刘回答。 裴郁站起身,长时间保持坐姿让他的腰椎感到痛意十足。 “通知专案组,半小时后紧急会议。”他转过身。 “重点排查顺兴药业与福利院所有公开及非公开的往来,特别是药品采购、捐赠和所谓的合作项目。 “另外,福利院近三年所有离院儿童的最终去向,重新梳理,一个都不能漏。” “是!”小刘挺直腰板,迅速转身出去。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户的单调声响。 裴郁重新坐回椅子上,巨大的压力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新线索的出现变得更加具体和急迫。 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用力写下“顺兴药业”四个字,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埋首于冰冷的卷宗之中,准备迎接下一场硬仗。 第二天一早,雨点密集地砸在边港市福利院主楼那冰冷的外墙上,发出沉闷而令人烦躁的声响,像是无数只小手在绝望地拍打。空气湿冷黏腻,混杂着海港特有的咸腥和一股从建筑缝隙里渗出来的霉味。 裴郁把警用车停在主楼门前,溅起一片泥水。他没撑伞,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黑发不驯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凌厉的眉峰上,肩头的深蓝警服湿了大半。他用力甩上车门,金属撞击声在压抑的雨幕中格外刺耳。 抬眼望去,福利院主楼棱角分明的现代主义设计线条在昏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楼体上那些深色的玻璃窗,此刻像无数只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他。 他刚踏进临时设在福利院会议室的专案小组,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就扑面而来。白板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红蓝记号笔勾画着关系图和时间线。 “裴队!”一个年轻警员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名单。 “后勤那几个临时工的口供对不上,尤其是上周三晚上值班的王德志,前言不搭后语,绝对有问题!” 裴郁没立刻接话,只是走到白板前,视线锐利地扫过那些失踪孩子的照片。一张张稚嫩的面孔,眼神里带着孩子特有的怯懦和空洞。他伸出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孩子照片下方的时间上——最后一个被目击到的时间点。 “立马查他当天的活动轨迹,精确到分钟。” “我刚看了一下,这楼里没有真正的死角。另外,派人去问问当天值班的护工、清洁工,还有送菜运货的人,一个都别漏掉。”他扯过旁边一把硬邦邦的折叠椅坐下,椅脚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闭上眼,后脑勺抵着冰凉的椅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太累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技术组的小陈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裴队?” 裴郁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嗯?” “那个……福利院当年改扩建的所有设计图纸和施工报备文件,城建档案馆那边紧急调出来送来了。说是……可能有用?”小陈快步走近,把文件袋轻轻放在桌上那堆被赵局拍散的文件旁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裴郁这才缓缓睁开眼,拿起文件袋,解开缠绕在袋口的白色棉线,动作有些迟缓。手指探进去,他将里面整齐叠放的一沓厚纸慢慢抽了出来。最上面是几张施工许可证的复印件,字迹模糊。他随手拨开,下面露出了建筑图纸的边缘。 他翻动的手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标注着水电、消防通道的复杂线条和符号。枯燥的信息流冲刷着疲惫的神经。 直到他翻到最后几页——似乎是核心设计图的签名确认页。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图纸右下角设计师亲笔签名并加盖执业印章的位置。 裴郁翻动图纸的手指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僵硬地停在半空,只有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签名栏里,是几行清晰流畅、带着独特设计感的黑色墨水字迹和一个设计公司的落款章。紧接着的下面一行: 首席设计师:江炘 这两个字瞬间穿透了所有的疲惫和职业性的冷静外壳,直刺入身体里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被时间尘埃掩埋的陈伤处。 “江……炘?是毕业于华大的那个吗?” “对,是他。两年前边港市福利院重建,说是当时华大建筑系有几个优秀毕业生,刚毕业不久设计作品还斩获了国内外好多奖项,市里有人就聘请他们团队参与改造设计。江炘就是他们团队的代表。” “裴队,现在咱们手上有的证据不多。要不我找人联系一下他们建筑设计团队,我看了下,他们毕业以后就一直待在边港,就在市内,改天我们可以找他们了解一下当年建造时的相关细节,您看行吗?” 裴郁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签名上。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如此熟悉。 那确实是江炘的字。他曾经无数次看着这字迹出现在课本的笔记旁,草稿纸的演算上,甚至……写在自己掌心的小纸条里。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可以。到时候时间确定下来通知我一声。”他终于开口,用力抹了一把脸,指腹重重擦过紧蹙的眉心和高挺的鼻梁。 他避开小陈探究而担忧的目光,将那份签名页小心地重新塞回牛皮纸文件袋里。动作刻意放慢,显得异常僵硬。 “这份图纸,”裴郁的声音努力找回一点平日的节奏。 “是核心物证。收好,通知下去。” “时间,”他补充道,“越快越好。” “是,裴队!我马上去联系!” 看着小陈拿起文件袋匆匆离开的背影,裴郁才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 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人声。 六年前的高三暑假。 记忆像陈年的劣质胶片,带着毛边和刺耳的杂音,强行在眼前放映。粘稠得化不开的暑气,窗外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老旧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而发出嗡嗡的声…… 他记得自己冲进江炘家那间小小的杂物室改成的画室,那个他们曾经一起亲手打造的地方。 江炘背对着门,站在画架前。夕阳血红的余晖从狭窄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硬朗的侧影镀上一层虚幻的光边。画布上是色彩浓烈的几笔,凌乱而充满力量。 “江炘!”他隐约记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冲动。 “志愿表!你改了?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打印出来的高考志愿草表。 江炘没有回头,画笔在调色板上用力刮蹭着,发出刺啦的噪音。 “没有为什么。”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扎进自己的耳膜。 “什么叫没有为什么?!”紧接着,他记得,自己几步冲到江炘身后,伸手想扳过他的肩膀。 “我们说好一起留在边港的!你答应过的!我们说好了都填港大的……你说,你填建筑系,我去读法学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受伤的愤怒。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画架旁那个木制书架。架子上放着几个他们一起在市中心那家陶艺店里做的、歪歪扭扭的小玩意。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杯子。 那是自己做的。裴郁记得很清楚。 杯壁很厚,形状也不规整,烧制出来后还亲手上了色,杯身上还有自己当时恶作剧般刻上去的一个小小的、歪斜的字母P。 那是他逼着江炘收下的“定情信物”,江炘当时皱着眉嫌弃,却一直用着。 “江炘,你看……”记忆里,自己的声音试图软下来,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哽咽。 他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个杯子,仿佛那是他们之间仅存的、触手可及的温暖证明。 然后,裴郁眼睁睁看着,江炘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陶杯,没有丝毫停顿,手臂划过一个近乎暴戾的短促弧度。 “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心脏骤停的爆裂声。 陶瓷碎片四溅,温暖的白色陶片如同被残破的心,最终被摔落在木地板上。最大的几块残骸,就落在自己的脚边。 那个歪斜的字母P被无情地摔成了两半。 裴郁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声碎裂的巨响仿佛还在颅内回荡,盖过了窗外所有的蝉鸣和风扇的噪音。 江炘站在飞溅的碎片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两片冰湖。 “我们完了,裴郁。”六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但却精准无比地捅进裴郁的心脏。 “别再来找我。” 裴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画室的。只记得脚踩在那些冰冷的陶瓷碎片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铃声将裴郁猛地从记忆的泥沼里拽回现实。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残留着刚才回忆带来的那种窒息般的闷痛。 会议室里的门从外面被打开,小刘端着两份盒饭,走进来坐到了他旁边。 “队长,到饭点了你总得吃饭吧。微信也不回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他掀开塑料盖,一阵食物的香气溢了出来。 “裴队”旁边的小刘捏着记录本,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上午这趟算是白瞎了。院长那嘴,严实得跟焊死的铁罐头似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还有那几个保育员,眼神躲躲闪闪,问啥都摇头,跟排练过似的。” “小刘,你不觉得这铃声很奇怪吗?”裴郁缓过神来,准备掀开盒饭。 “这不是预备铃吗?我记得队长你高中也是附中的啊,咱俩是校友,应该都是这铃声啊。”小刘嘴里嚼着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那铃声的节奏和频率,每一个突兀的转折点,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声音…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不对。”裴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他妈根本不是和学校一样的铃声。”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听着…倒像是某种信号。” 话音落下的瞬间,福利院里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搅动。孩子们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鸟,原本还在院子里慢吞吞挪动的脚步瞬间变得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整齐,低着头,小跑着涌向食堂的方向。 第2章 余烬(二) 边港市中心,云际大厦。 裴郁站在顶层电梯厅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缩成大小不一的地块的和远处灰蒙蒙的海港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淡雅的香氛味,这里是江炘的领地。 裴郁扯了扯身上那件熨烫过的警服外套,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深吸一口冰冷洁净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恨意。 “裴警官,这边请。”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助理引着他,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叩响。 穿过一个极具未来感、摆放着抽象艺术品的接待区,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深色实木门。助理轻轻敲了两下,推开门:“江老师,裴警官到了。” 门内的空间豁然开朗。巨大的落地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室内的色调以黑白灰为主,空气里那股淡雅的雪松气息更浓了些。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披着件咖色休闲风西装外套,袖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衫。手指修长干净,随意地搭在桌面上。他的五官比少年时更加深邃立体,褪去了青涩的棱角,沉淀出一种成熟内敛的英俊。 “裴警官。” 江炘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起身走到裴郁面前,伸出手,姿态无可挑剔。 “好久不见。” 裴郁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这双手,曾……狠狠地摔碎过他们的过去。 裴郁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抬手,略显生硬地敬了个标准的警礼。 “边港市局刑侦支队裴郁。” 裴郁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稳一些,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关于边港市福利院改扩建项目,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向您核实。时间宝贵,我希望我们可以直接进入正题。” 江炘的手在空中悬停了半秒后自然地收了回去。 “当然。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义务。” 江炘走回办公桌,示意裴郁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女助理敲了敲门进来问裴郁喝点什么。 “一杯咖啡,谢谢。”裴郁没有丝毫犹豫。 “现在怎么爱喝咖啡了?”江炘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记得某人以前可是宁死不从,说这是自虐来着。”问完,他其实有点后悔。他预想着对方可能会礼貌的敷衍一句“人总是会变的”。毕竟,他们早已不是能分享生活细节的关系。 然而,出乎意料地,裴郁并没有移开目光。 “当警察之后……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通宵是常事。实在扛不住,只能靠这个硬挺。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 高中晚自习的教室,他献宝似的将咖啡推到裴郁面前,想让他尝尝鲜。而裴郁却总是皱着眉头推开,夸张地吐舌头:“拿走拿走!哭死了,跟喝中药似的。打死我也不喝。”少年清亮的嗓音和嫌弃的表情,鲜活地仿佛就在昨日。 “福利院的图纸,我看过了。” 裴郁开门见山,从随身携带的公文袋里抽出几张打印出来的图纸复印件,铺开在光滑的桌面上。他的手指点在一处结构复杂的区域,正是福利院主体大楼与后方附属建筑连接的核心节点。 “这里,地下室的设计用途标注是‘备用储藏’。但根据我们现场勘查和最新物证,这个区域的实际空间,比图纸标注的容积,至少多出了三分之一。” 裴郁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江炘:“江先生,作为首席设计师,您能否解释一下,这凭空多出来的空间,当初的设计意图是什么?施工过程中,是否存在未报备的违规改建?” 江炘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神情专注而冷静,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钢笔,轻轻在图纸边缘点了一下,动作带着从容。“裴警官的观察很敏锐。” “这个区域的设计,确实经过了一次中期调整。最初的方案,地下层深度受限。但在施工挖掘过程中,发现原址下方存在一个结构相对稳定的废弃防空洞雏形,应该是早年遗留。” “考虑到福利院地处边港,台风等自然灾害频发,当时与院方及相关部门协商论证后,决定将其纳入主体结构加固改造,作为额外的应急避难和大型物资储备空间。” “所有调整方案和审批手续,城建档案馆均有完整备案。” 他抬眼,目光精准地对上裴郁的审视。 “图纸上标注的容积,是最终设计定稿的净使用面积。至于您说的多出来,或许是现场测量误差,或者……后期有人违规打通了相邻的非规划区域?” 最后一句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将问题抛回的意味。 滴水不漏。裴郁心中冷笑。 不愧是当年高中数学竞赛成绩入围的人,逻辑严密,推得一干二净。 “备案我们会核查。” 裴郁没有纠缠,手指移到另一张图纸上,那是复杂的通风管道系统图。 “第二个问题,通风系统。图纸显示,主楼三楼的儿童活动区,其独立通风管道末端,为何会与地下室那个备用储藏间的排风管道,在图纸上存在一个隐蔽的物理连接节点?” 他指尖重重戳在那个被特意圈出的、图纸上看似不起眼的交叉点上。 “这个设计,明显不符合大型公共建筑的独立通风分区安全规范。这应该绝非设计疏忽吧?江老师。” 这一次,江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聚焦在裴郁指出的那个节点上。办公室内极度安静,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 “这个节点……不应该啊。” 江炘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语速也略缓。 “我记得当时施工后期,客户一方去了现场后,反馈原设计的独立排风系统在极端天气下负压过大,导致三楼活动区特定位置出现哨音异响,影响使用。” “当时我们提出好几套临时解决方案,但是他们都不满意。按理来说,我们团队接手这种大的项目,设计初期会考虑好所有通风排水这种基本问题。所以最后我们压根就没有变更。” “刚开始我们还老觉得这样不厚道,应该由我们把这个设计漏洞补上。可是那天我去施工现场的时候,碰到张经理,他跟我说不用改了,突然就跟变了脸似的,说不算什么大问题,不会影响整个工程。” “设计说明和消音测试报告,应该同样在备案文件中。”他放下笔,抬眼看向裴郁。 “裴警官执着于这个技术细节,是否意味着,你们在地下那个空间,发现了什么…” 江炘的敏锐让他心惊。他不能透露具体的案件细节。但他同样捕捉到了江炘那一瞬间的凝滞——他并非全然不知情,或者,至少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是警方调查内容,不便透露。” 裴郁冷硬地挡了回去,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图纸上那个节点处敲了敲,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那你的意思是,你们其实没有加入那个物理连接点,建筑图纸上的那个交叉点只是你们后来的预备改动,但是没有真正实施,对吧?”裴郁大概了解了江炘的解释。 “你变聪明了。裴郁。”江炘开玩笑般的回应着,然后他又开口补充道:“我们的设计,在设备正常、维护到位的前提下,完全符合规范要求。” “相信我吧,裴队长。” 裴郁收起图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江炘的办公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最后一个问题,江先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关于福利院主体建筑内部,是否存在图纸上未明确标注,或者后期被刻意隐蔽的通道、夹层、或可移动墙体结构?通俗来说,就是任何可能存在的‘捷径’或‘暗门’?” 江炘的目光从裴郁脸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面巨大的书柜墙上。那里摆放着各种建筑模型和厚重的专业书籍。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节奏平稳。 “对于我们来说,任何结构性改动都必须体现在最终报备的蓝图上,否则就是违规。” 江炘的声音很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基本定理。 “福利院项目,从设计到最终验收,我们全程严格把关。裴警官所说的‘捷径’或‘暗门’……” “在我的设计里,没有它们存在的必要和空间。但使用者后期确实可能进行未经报备的非法改造”江炘的语气很严肃,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令人难以撼动。 “明白了。感谢江老师的配合。后续如果有需要,可能还会打扰。”裴郁拿起公文包,转身准备离开。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味。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江炘的声音。 “裴警官。” 裴郁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那份图纸的原版电子档,以及所有设计变更的详细说明和审批文件扫描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我可以让助理整理一份完整的电子版,加密后发送给专案组。或许,比你们从档案馆调取的复印件更清晰,也……更完整。” 裴郁转过身。江炘已经走了过来,将手里一个银色的优盘递给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气息。 “这里面,是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那个项目的原始数据。” 江炘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裴郁,” 他叫了他的名字,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案子……小心点。”他的视线在裴郁略显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慢走,不送。” “裴队?裴队?”小刘带着点焦急的呼唤声,唤醒了办公桌上睡得正熟的裴郁。 上午从云际大厦回来之后,裴郁用电脑打开江炘给他的优盘,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他浏览了一会儿便抵挡不住来临的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得挺香的,还做了好几个梦。 他梦见顺兴药业的确和边港福利院有不正当的资金往来,梦见王德志就是贩卖儿童的其中一员…… 还梦见江炘……咳咳 “嗯?”裴郁应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他强迫自己把脑子里那张熟悉的脸甩开,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这铃声…我派人去查了下。”小刘凑近了些,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点开一个音频文件。一阵熟悉的、节奏舒缓、带着些许回响余韵的铃声在寂静的午后响起。 “这是昨天派人特意从市里一所标准小学录来的典型下课铃。”他把手机音量调大,那声音温和、清晰,带着一种结束和提醒的意味。紧接着,他又点开了刚刚在福利院录下的那段刺耳铃声。 “学校的铃声,是提醒,有缓冲,有余地。” “而这个,”裴郁一字一顿道。“更像是某种命令命令。是强制性的、必须立刻执行的信号。而且它的频率更高,穿透力更强,尤其是在这种相对封闭的老式建筑群里。” 小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这么一比,太明显了。这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另外,还有一点。小刘,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福利院,听到这个铃声后,那些孩子们,好像特别慌的样子。我在想,会不会是……” “裴队,你的意思是……这可能是什么不好的信号,引起了孩子们的恐慌?” “对。就像是某种特地建立的条件反射,比如巴甫洛夫实验。这个铃声就是条件刺激。” “你去联系技术队小陈。”裴郁果断下令,“把刚才这段录音发给他,让他做详细声纹分析,对比所有已知的常规信号音源库,重点排查地下交易、走私或者…某些组织内部使用的特定频率信号。” “还有,查一下这个福利院所有的设备采购和维修记录,特别是广播系统。” “明白!”小刘立刻应声。 忙碌的部署和现场痕迹的再次复查一直持续到傍晚。小刘和其他几个队员已经先行开车离开,去执行其他任务。 裴郁最后一个走出警局大门,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空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他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刚走到路边停着的他那辆半旧不新的黑色SUV旁,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是技术队小陈打来的。 “喂,小陈?”裴郁接起电话。 “裴队,你发来的那段录音,”小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语气异常凝重,“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问题很大。” 裴郁的心猛地一沉,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首先,你判断得没错,那绝对不是常规的上下课或用餐铃。它的频率集中在2500Hz到4000Hz这个非常敏感的区域,穿透力极强,而且波形图显示,它是由几个非常规整的、重复的短脉冲叠加而成的,带有明显的编码特征。” “我们在现有的公开信号库和地下黑市常用信号库做了初步比对,没有直接匹配项。但是…”小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它的编码模式,跟三年前西南边境破获的一起特大跨国儿童走私案里,犯罪分子用于联络和转移的人口的音频信号…有百分之六十五的相似度。”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裴郁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西南边境…儿童走私…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技术分析这根线,狠狠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边港福利院,它根本不是什么孩子们的庇护所。它很可能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高效运转的中转站。而那刺耳的铃声就是启动罪恶传送带的开关。 “能锁定信号源的具体位置吗?或者接收范围?”裴郁的声音绷紧。 “还在分析,需要更多时间和数据。不过裴队,这玩意儿隐蔽性太强了,普通设备很难捕捉和定位。你们在现场要多加小心,这背后的人,绝不简单。”小陈的声音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知道了。有进展立刻通知我。”裴郁挂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着。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灯次第亮起。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巨大的信息量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西南边境的旧案、手法升级的信号、福利院这个巨大的伪善外壳…还有,江炘。那张建筑图纸上可疑的通风系统和地下空间… 他作为设计师,到底知道多少?是无意中成了帮凶的工具,还是…他本身就是这盘黑暗棋局中的一环? 裴郁烦躁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响,在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需要冷静,需要梳理。他发动车子,黑色的SUV无声地滑入被夜色和初降的薄雾笼罩的街道。 他没有回家,车子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和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变得模糊一片。 第3章 碎片(M1) 记忆被拉回那个被蝉鸣和热浪包裹的初三暑假,市郊那所作为集训营地的老中学。 江炘就是在这片燥热黏腻的背景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裴郁。 那是在集训营开始的第三天,最后一节物理课一下,大家都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江炘正和几个初中就认识的死党勾肩搭背地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刚去小卖部扫荡完冰棍。嬉笑打闹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更衣室不太和谐的一幕——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围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背对着江炘,他怀里紧紧抱着几本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几个围着他的男生正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他,其中一个故意去扯他怀里的书,嘴里不干不净地嘲笑着什么“不就是作文写的好吗”、“再打小报告我就弄死你”。 江炘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反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讨厌这种恃强凌弱的把戏,尤其讨厌看到那种沉默却倔强的背影被围攻。 没等身边的朋友反应过来,江炘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在干什么呢?加我一个呗!”江炘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下子盖过了那几个男生的嬉闹。 那几个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弄得一愣,待看清是江炘——这个连续好几次联考都是全市前三的人,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 对于这些成绩好的败类来说,成绩仿佛是评价一个人的标杆,几个男生互相看了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忌惮江炘的成绩和他那混不吝的劲儿,最终悻悻地嘟囔了几句,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直到走廊里恢复了流动。江炘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他蹲下身,递给那个被欺负的男生一瓶水,刚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拿出来,瓶壁上还挂着水珠往下滴,在那男生的裤子上沾湿了一小片。 下午的阳光正好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眼前的少年就坐在这道光柱的边缘,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异常清晰和冷峻。 皮肤是那种仿佛晒不黑的冷白色,凑近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抿紧,唇色很淡,像初春未开的花苞。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外人读不出里面任何的情绪。 江炘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盛夏的燥热,猛地窜上头顶,令他耳根发烫。 完全没了刚才面对那几个男生时的气势。他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这片安静。 少年终于抬起眼睑,那眼神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沉得让人心头发紧。 “没事。”少年开口了,声音不高,清冽而平淡。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便抱着书,侧身从江炘旁边走了过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那抹清瘦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江炘一个人站在楼梯口的光柱里,心脏还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跳,掌心微微出汗,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一丝极淡的香气。 一见钟情。 首先飘过江炘脑袋的是这个词。 然而少年人并没有多想,他只是固执的认定他是想和裴郁做朋友。 当时的江炘,脑子里完全没有“喜欢男生”这个概念。他只是觉得这个的同学强烈地吸引着他去靠近,去了解。 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想要和这个人产生连接的渴望,像藤蔓一样在他心底疯长。这渴望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他平日里所有的玩闹心思。 后来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叫裴郁。 从那天起,江炘就像一颗围着裴郁旋转的小行星。他放弃了课间和死党去小卖部扫荡冰棍的乐趣,总是在上课前提早溜进教室,目标明确地直奔裴郁旁边的空位。 一次物理课。 “嘿,裴郁!”江炘转过身,压低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容,带着点自来熟,“昨天最后那道压轴电路题你做了没?最后那个等效电阻怎么算的?我总觉得我绕进去了。”他像只急于分享的小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裴郁线条冷硬的侧脸。 裴郁正低头做笔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江炘只是一团空气。 江炘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是并联再串联?还是先串后并?哎,出题人太阴险了……”他正说得起劲,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哟!炘哥,跟谁套近乎呢?”是江炘初中时的死党之一,路珂煜。他刚从后门溜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炘哥啥时候需要纠结物理题了?还专门找‘冰山美人’请教问题?”旁边几个一起进来的男生也发出了心领神会的低笑声。 “冰山美人”这个称呼让江炘心头莫名地刺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开路珂煜的手,压低声音斥道:“滚蛋!别瞎起哄!老子就是问个题!”他下意识地看向裴郁,果然看到裴郁翻书的指尖顿了一下,翻页的动作也明显快了几分。 “江炘!怎么又是你!你不想听,可以不来。你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无法无天了!但是你也不能影响其他同学上课吧!”物理老师扔过来一个粉笔头。 江炘瞪了路珂煜他们一眼,又转回身。 他不想裴郁被这样议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这个人。 然而他绞尽脑汁地制造“偶遇”: 食堂打饭时“恰好”排在裴郁后面,宿舍楼水房洗漱时“刚好”碰到,甚至晚自习结束,他会算准时间,“碰巧”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晃过,然后夸张地按一下车铃,“裴郁!回宿舍啊?我载你呗!” 只是每一次裴郁的反应都如出一辙:微微蹙眉、侧身避开、加快脚步,或者干脆视而不见。那层冰冷的外壳坚硬无比。但江炘却像着了魔,裴郁越是冷淡,他心底那股想要靠近、想要打破那层坚冰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无关情爱,他只是单纯地、无比迫切地想和裴郁成为朋友。 这个念头如此执着,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偏执。因为大半年前那件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他心里。 那天下午学校的自习课,他和两个发小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偷偷打扑克牌,玩得忘乎所以——直到班主任出现在后门怒吼。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嘉乐的妈妈,那个一向温和的阿姨,在办公室里失控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李嘉乐两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像炸雷一样劈在江炘耳边。 李嘉乐被罚站在江炘对面,两人隔了一条走廊。江炘记得李嘉乐趁家长们在办公室里争吵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当着江炘的面,转身跳了下去。 沉闷的撞击声,刺耳的尖叫,猩红的液体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蔓延开…… 只是后来,一星期后,就在江炘一直以为李嘉乐是因为承受不了的巨大屈辱和绝望而自杀时,他看到媒体新闻报道——配图是一张模糊的、显然是多年前翻拍的家庭合影: 年轻的父母笑容灿烂地拥着一个虎头虎脑、咧嘴大笑的小男孩。 照片里的李嘉乐,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和他记忆里那个总带着点腼腆、跟在他身后喊“炘哥”的少年判若两人。 江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文字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眼底。 “……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 “……父亲婚内出轨,转移财产……” “……母亲从富家太太沦为打零工度日……” “……每天凌晨四点出摊卖早点,白天做家政,晚上在餐馆洗碗……” “……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脊梁,儿子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支撑……” “……得知儿子在学校违反纪律,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痂的伤口上反复切割,刨开更深、更血肉模糊的真相。 原来不是屈辱。不是李嘉乐受不了那点当众的难堪。 他自诩是李嘉乐最好的朋友。可直到此刻,直到这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他面前,江炘才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底清醒过来,继而陷入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冷和悲哀。 其实可能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李嘉乐。原来,那个总是安静听他抱怨的最好的朋友,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破碎的家庭,被背叛的母亲…… 而在自己享受着他人提供的、沉默却温暖的友情港湾时,却从未想过,港湾的主人自己,早已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遍体鳞伤,随时可能倾覆。 他从未试图去倾听嘉乐的心事,从未观察过他强颜欢笑下的疲惫,从未留意过他偶尔走神时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阴霾。 李嘉乐也从未向他吐露过半分艰难。一次也没有。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江炘的心脏最深处。 为什么? 为什么李嘉乐不告诉他? 是觉得他帮不上忙? 还是觉得他……不配分担? 或者说,在李嘉乐心里,他江炘,根本就不是那个可以分享痛苦、值得托付脆弱的最好的朋友?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炘哥”的李嘉乐,那个他以为会是一辈子兄弟的发小,因为一场愚蠢的牌局永远地消失了。 他失去了李嘉乐。他没能拉住他。 痛苦、自责、被否定的失落……最终都被一种更加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决心所覆盖。 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从那一刻起,“朋友”这个词在江炘心里有了千斤重。他变得异常“贪心”,他害怕失去,害怕再次因为自己的疏忽或过错,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他近乎偏执地想要抓住每一个走进他视线、让他觉得“特别”的人。他要用他所有的热情和活力去维系每一段关系,仿佛这样就能填补李嘉乐留下的巨大空洞。 比如裴郁。 裴郁的出现,闯进了他喧嚣而带着隐痛的世界。江炘固执地认为,裴郁需要朋友,就像他需要裴郁成为他的朋友一样。 他要靠近他,保护他,成为他的朋友,无论裴郁看起来多么不需要。 集训营结束的最后一天。 江炘的心跳得很快,他早早地就计划好了,等闭营仪式一结束,他就去找裴郁,想要交换联系方式。 他想象着裴郁的反应,那张清冷的脸上或许会露出一丝惊讶,或者勉强同意后的无奈。 仪式终于结束,礼堂里瞬间炸开了锅。江炘在人潮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看到裴郁正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快步走向礼堂侧门。 江炘心头一喜,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奋力朝着裴郁的方向挤过去,嘴里喊着:“裴郁!等一下!”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巨大纸箱的工作人员,大概是被拥挤的人流推搡得失去了平衡,踉跄着朝裴郁的方向撞去。 裴郁侧身躲闪,避开了直撞,但纸箱的边缘还是重重地刮蹭到了他的手臂和肩膀。箱子里的杂物散落一地,其中一件金属制的道具,在混乱中划过了裴郁的小腿,一道不算深但清晰的血痕迅速洇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同学!”撞人的工作人员慌乱地道歉,周围有人停下脚步围观。 江炘已经冲到了裴郁身边,急切地问:“裴郁!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他伸手想去扶,却被裴郁猛地躲开了。 裴郁低着头看那道伤痕,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碰撞、混乱的人群、刺眼的红色……这一切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装满黑暗和恐惧的盒子。 母亲的葬礼上拥挤的人群、刺鼻的消毒水味……各种混乱的、压抑的画面碎片像潮水般涌上脑海,瞬间将他淹没。 “让开……”裴郁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猛地推开江炘试图搀扶的手,踉踉跄跄地、几乎是凭借本能推开侧门,冲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下。 礼堂外,阳光白得晃眼。江炘跑出去,只看到远处校门口,裴郁正被一个老师扶着,坐进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江炘的视线,接着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夏日的热浪包裹着江炘,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微信添加好友的界面。 他想好的话,准备好的笑容,所有的勇气都在裴郁推开他、仓皇逃离的那个瞬间,被碾得粉碎。 终究还是没能加上裴郁的微信。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抓住。 那个夏天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出租车扬起的尘土,和江炘站在空荡荡的校门口、茫然又失落的身影上。 M代表回忆,插叙之前高中时代的内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碎片(M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