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司间整体色泽温润古典雅致,除去繁杂缀饰的柱梁轩窗,尽显岁月沉积间质朴庄静之美。只是可惜了出土的泥坛密封的浆,开盖入口的竟是隔月之新酒。
置满了的与歌舞相关一应物件,找一例比风惊幔活得久的还真难。难到绝迹。舞裙常制佩饰常新确也是实情,但最古一张古琴的桐木琴身仅制于祥号三年,这推陈出新的速度令人为之惊叹。
收拾得真是干净,犹早知有好事者会至此考古一般。
羽毛竟可将物品的现世年份断得如此详实当真是出息了。风惊幔想得倒美,关键时刻还是厚厚的登记簿册翻在手里要靠谱得多。
奈何学艺不精术法低微,以羽毛施术鉴年代之长久尚不及她这对鸟眼来得灵光,转悠了两圏更是连个猫爪印都没寻到。
空手而还倒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这番操作若再没个说法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身后拖拽了一地的疑惑经纬纵横堪堪要织出一张网来。风惊幔怅然若失的一记转头,迎上秦恭俭和乐正官的目光。
“在下相识的一位长辈早年曾有幸绣制宫中舞裙,称其纹案剪裁为毕生之最爱。其如今年事已高且记忆时有不清,故很想寻得此物后绘图相赠,以慰其心愿。”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如此难得一见的语气和措辞自然不是讲给秦恭俭听的,比这更为难得的是有违风惊幔的风格。
对掩饰和解释通通不屑一顾的人,信口扯个谎出来这种事印象中她还真没做过。
“记录在册的服饰皆不及所寻之物历时久远,看来,是再难寻到了。”风惊幔满脸怅然道。
实在害怕恶心着自己,否则,一场百感交集的声泪俱下呼之欲出。真实到风惊幔自己都有点信了。
关联的何必定是舞裙,慰藉的又何尝不是心愿。
谁的心愿不是心愿?
风惊幔尚在酝酿中的眼泪转嫁在乐正官的手帕上差一点便可拧出水来,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乐正大人感慨尤甚悲从中来,亲自安排她来到了广储司的旧库。
“宫内的沉年积物除此间再无他处收容了,希望可以帮到你。小姑娘,心意已尽万事切莫强求。能做的你已经做完了,其他的,就随缘吧。”乐正临别还执了风惊幔的手双眼含泪久久不舍离去。
欺骗这样一位敦厚亲和的老人家她的心也会痛得要死,只因方才眼泪漾出的刹那似有所顿悟,此刻才能勉强接受而没有惭愧到措颜无地。
顿得什么悟秦恭俭自然一无所知,只觉得单纯是她脸皮太厚。
秦恭俭盯着她面朝一支白海棠伤春悲秋足足有一阵子了。
风惊幔不愿讲的,他也没那么强的好奇心硬要刨根究底。只不过,这支海棠又怎么她了,此时抓住她眼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面鼓吗?在切莫强求、万事随缘的心态下被风惊幔自广储司随便捡回来的还有点脏兮兮的手鼓。
某人要寻的,是一条裙子没记错吧。还什么纹案又剪裁的。果然风惊幔的邪万万轻信不得。
直到秦小公子累得回去睡了,风惊幔这才从桌边的废纸堆里取出一物。
愣愣的盯了大半晌无非是向海棠请教一个问题,旁边那位碍眼的到底什么时候走。
撵走不可行,他会认为我迫不及待别有图谋。必得是觉了无趣主动走才好,如此他才有可能相信那面鼓真的只是她随手捡的。
谁叫这里是宫城呢,做事周密圆融尚恐生变故,干脆一头闷在鼓里也是为了你小公子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若非日前殷桑提及过此物,她十有**注意不到卡在柳琴的琴盒里的是一面手鼓。
拿在手中细看之下丝毫未见有任何特别。之所以被她捡回来也只是因其在传说中沾了郡主的光。
风惊幔于塌上盘膝而坐,掌心相对分置上下接触鼓面,施了顺循决以尝试是否可以探寻得些许蛛丝马迹。
若是两物曾经有过接触,即便分开也能够留有不同程度的片段或痕迹。换言之,倘对人曾接触过的物品施术得法,便可以读取到残存在其物之上的与此人有关的经历或信息。当然,是否有所收获及收获多少,于内,则依托施术者的术**力;于外,主要归附作用于实物上的羁绊或执念的疏密深浅。
直至掌心见汗,风惊幔终于将手鼓里里外外拆解了个遍。结论,这绝对是一面冷漠淡然心无杂念的鼓,此等资质放进修真界里他日有所大成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是搁置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当成活马医的死马说到底还是死马。
鼓面虽略显斑驳,但触感极佳。风惊幔用手指轻轻扣了几下,其音铮铮然,余响穿彻有力如沐天籁。尽管不擅此道,她也能听出此鼓音色绝丽。若是真能从鼓声中听出个只字片语的就好了。
铮鸣者,因外力撞击后振动,故而发声。声音也可以理解为是它的语言。如若此物的经历或痕迹通过声音为途径加以表达,应该也算不得无稽之谈。
风惊幔想到此处,便用指尖在鼓上或缓或急的聊作试探。
管它呢,胡乱敲几下也没什么损失。假若真叫我听了句人话出来或是破译了传音之秘大小也算一件功德。更大的可能,全当催了个眠也还是不错的。
记不清敲了多久,风惊幔指端的轻扣骤然停住,同手指一般痉挛而空悬的还有她砰然跳动的心。
或音或形皆在风惊幔的预想之内,可当下一缕花香难道也是从鼓中敲击出来的?
好气哟!书读得不多总有什么东西想骗我。
随着香气渐浓,她终于放下了不久前关于读书的怨念。有什么关系呢?层次分明且由浓郁递进到馨香的源头除了那朵阴魂不散的星斐花还有谁?
久违了。
风惊幔心底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锦姝郡主生前最喜欢的鼓。”那魂面色依然,只是声音较之前更为低哑虚浮。
总有熟魂造访非但不打招呼甚至门也不敲一记,头痛。
风惊幔拿出来的淡定还真不是强装的,她似乎越来越懂得如何与此魂相处了。
“你果然又来见我了。太卜令大人。”
风惊幔早该想到,这席暗色的玄衣和寻遍云洲也鲜有人可出其右的精绝术法,让人联想不到天选之尊的太卜令那才是难事,而自殷桑那里得知卜令因宫城之乱自戕则令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城纪中的记载不过是给人看的,是否自戕何时自戕深究也无益,两者难脱关系是真。
霍纤入,城纪中记载早已过身的前太卜令。
“你很聪明。”被识破了身份却未显丝毫惊讶,回之莞尔一笑,在风惊幔看来稍觉有些意外。明明是一种含蓄的礼貌,这一笑竟被她接收了某些深意在其中。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那些人包括君夫人皆死于蛊毒而非疫病,郡主是被蓄意嫁祸。”
语出的确有把风惊幔惊到,相较她陈述的死因,尤令风惊幔惊愕失色的是这句话本身。
此魂,知晓自己探查了宫廷旧档,知晓自己从歌舞乐器切入的全部意图,更甚连自己想从断断续续的鼓声里读出什么她都一并晓得。
若非善意,落入此魂手中八百遍怕是都不够自己去死。
“既知真相,那您一心求死难不成是为了……。”她突然顿了顿,毕竟事关重大,冒失如她也不得不多加思虑慎行谨言。“将实情道出?”
真相这两个字的斤两风惊幔还是知道的,绝非她可承受之重。但她还是说了,只是比往日的风格烫嘴了许多。
霍纤入摇头道:“已经不重要了。”
那双眼在风惊幔的凝视之下,层层牵陷了无边的黯然与淡漠,一直浓到化不开。
她相信那句不重要一定是真的。
“您告诉我这些,希望我做什么?”听上去蛮有勇气的,细品下来难免有以攻为守之嫌。毕竟自己生性懒散顽劣且能力有限她还是知道的。
霍纤入依旧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的魂魄就快散了,作为感谢有一句临别的赠言给你。”但见她探袖抬手飘忽的一指,“西北隅的这个方向,或许对你增进修为有利。言尽于此,后会无期。”
没有散开的樱草色,没有斑驳到几近透明的人影,似是倏地一瞬便消失了。
就,完啦?
风惊幔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重复那句突如其来的感谢。
好歹也算助您完成心愿成功死了一回,谢我一个方位欸这出手还真是阔绰。只是,这范围真的不能再小点了吗话说?
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商铺街巷瞬息间拥入她的视线里还夹带着浓重的烟火气。真是谢谢您啊。又或者,这意思是让自己没事儿时去云洲西北方的衍城去喝最西北边的风也说不定。
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风惊幔自梦中醒来觉得浑身乏得很,近来的烂事不搬出个箩筐来怕是都装不下了,不伤神才怪。
不对啊。她活动了下隐约酸楚的手腕,想起自己方才分明是在鼓声中寻音觅迹来着。然后呢?霍纤入大人的魂显然不是自己于鼓声中拆解出来的,难不成是她的鼓声将大人引了来?只不过,精神力所凝的魂,无论怎样出现还需一个雷打不动古今一辙的条件的……
若非自己睡着魂又怎么进得来梦里呀是不是笨。
风惊幔用尽力气深深泄出一口气,坐直的身体也跟着塌陷萎靡。鼓啊鼓,你即便是撑破了肚皮讲一篇矿世的传说给我,在下这点道行却只能将其揉成团再拍松散了枕来催眠。实在是对你不住。
你赢了。她将手鼓塞在枕下重重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拉了拉绵软的被子,久违了的困意挨紧了接连的几个哈欠攀爬而来。
人生幸事之多,唯美食花痴和睡眠不可辜负。所以说,也不知道七师兄查案理头绪的时候理着理着能不能想起我。呵呵呵。
类似自己这种圆脸,辨识度似乎不太高。如殷檀那般小巧的下巴巴掌的脸应该印象深刻得多吧。或者,如霍纤入那种出世清冷的一张脸才最令人梦萦魂驰见之难忘。
大晚上的,跑进她脑子里凑热闹的脸还真多。
君夫人那张脸与风惊幔想像中的丝毫无差。哪里都对。就是太对了。那日匆匆一瞥,她总觉得还有一种情绪隐匿于其不动声色大度温婉之下。
那缕花魂出现在夫人反常涉园的时辰中且在夫人数步之遥的视线里,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另一张脸,却又哪里都不对。
噩梦扰攘之下宫城之人尽数中着,偏璃幻一个长年魇梦缠身的人不明原由的剔除了沉疴宿疾。而他本人于宫内更是少亲失眷身份成迷。
说到此迷又不得不再换一张脸。
风惊幔幼时见过的,只是当下想起印象不免模糊了些。现任的太卜令大人,柏昭,年龄与自己的师父相仿,眯眼笑起来的样子却比师父他老人家和蔼近人得多。
他是璃幻最亲近的人,这一点想必与其一同长大的秦恭俭都未必知晓。原本风惊幔是绝无机会获知此事的,如果她不是在璃幻病得最重时于他的梦魇中偶然间感受到海蛮珠的灵力。
此珠是云洲历任太卜手中的圣物,而它的灵力能被风惊幔识出仅是因为其曾在她胸部中箭的濒死之际被她的心头之血记忆过。
海蛮珠自是无法逆转天地自然规律,无力干预人的生死。它于风惊幔仅可为外伤的延缓辅助之用,但于璃幻虽不能将其噩魇破解进而根除但却可通过术法震慑制压。
或者说,柏昭大人在,璃幻是一个病人;若其不在,璃幻多半已是一个死人。
这般关系不可谓不亲近。亲近到放入云洲以外的话本中必然要被牵及私生之说云云。
讲真,云洲话本的错综牵扯光怪陆离较南迁时所经诸地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云洲的太卜无论男女是终生不可论及婚嫁的。
凡人之上必有所失。
除去个人的选择取舍,尚有造化命数谲诡难测。
……要不还是接着说话本吧。不仅太卜令受其身份所限,倘使流言所惑累及君上头上更是纂叙之硬伤。怎么说呢?云洲的君主不可多妻之制自古有之。
万人之上或免不得艳羡臣民齐人之福。
想到此处不觉心里平衡了许多也不知怎么回事。
最后一张脸,思来想去却还是一枚蛋,实在是太不厚道了。君上长什么样子她几时见过,也不知他像儿子秦恭俭多些还是像先主多些。
一口口水忽顶得风惊幔一阵呛咳。
她画不出脸的这个人,是秦恭俭的父亲云洲的君上,是宫城内毫无争议的当权者,也是先主的亲弟。
霍纤入将要滴尽的血,城纪录为疫病的盅,殷桑在讯影咒阵中同她讲的每一个字一时之间齐齐向她脑中惊骇狂涌。
收!风惊幔用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她深知自身毛病虽多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猎奇加八卦。饭后消遣也就罢了,放着美美的觉不睡非要画什么蛋啊脸呀的,
扰了清梦就是罪过。
本是削尖了脑袋扎进此处暂避凶险的,不想这个破地方似乎并不比犹来阁安生。
冤种就是自己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