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榕生得较其他的灌木矮小了些,叶片扁圆又不会过于茂盛,刚刚好为风惊幔两只轱辘乱转的乌黑眼睛飞了白、泼了墨。
她探着脖子张望,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尴尬高度她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许久未见依然毫无长进。秦恭俭干脆席地而坐,折下段枝杈来敲打着她的肩膀,“喂,我说……”
话未出口即被风惊幔一只手附赠了棕榕的叶片捂了他的嘴。她的头甚至都没有歪上一歪,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甬路。
不远处的甬道转角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音量极轻,隐约伴有宫服摩擦的窸窣作响。
还是这么粗鲁,叶子入口不干净的。秦恭俭本能的还要啐一口,风惊幔索性将他的一张嘴生生捂实了。
绢纱宫灯烛火微弱,丢在浓到无从化浅的夜色中倚风摇曳跳脱鲜亮。
两名宫女将灯提在手里,头挤在一处,掩了口说着悄悄话。声音很低,头也压得越来越低,以至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素色锦缎宫鞋时二人还稍稍的愣怔了片刻。
风惊幔早就注意到了来人。面容清丽,发髻挽得端庄齐整,看服饰品阶应该是名掌事宫女。
被提点训导了几句,见那掌事宫女走远了,两人这才继续朝着风惊幔藏身的树丛方向缓步而来。
“柔绮姑姑的精神气色真是无人能及。啧啧。”
“不是我多话,你都不觉着有些奇怪的吗?”
另一个用手拢了拢烛火,神秘地笑了笑,脚下一步未停。“这些个日子里哪有不疲乏倦怠的,克死了两桩婚啊,命硬的人果然……啊——”
秦恭俭耳力平常尚听得清晰的一声“嘎巴”。心下一凛,仿若他的脚踝也跟着痛了起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听墙根儿的毛病。”
终于不用拽着风惊幔满宫乱窜了。秦恭俭舒舒服服的往紫檀椅里用力靠了靠,伸了个懒腰道:“听说你疏于课业牵累同门,不仅众叛亲离还把你师父气成了乌眼鸡。哈哈哈,是不是真的啊?”
一粒葡萄掴在了他缉珠尖底靴的缎面上。
“方才还感同身受来着,这么快就忘了?”风惊幔借提灯宫女狠狠崴的那一脚敲打他道:“背后不可语人是非啊秦小公子。”
“哪里就背后了,我这可是当着面光明磊落的讲你是非。不算。”
一只箭杆脱手而出。“我是不许你说我师父坏话!”
略侧身即可避过,秦恭俭却慌忙自座中弹起将箭杆小心翼翼的接在了手里。
“扔什么不好,这个……”
他奇怪的欲言又止,边说边专注地抚摸着箭身,生怕风惊幔嘴里喷出的葡萄汁水弄脏了他的宝贝。
风惊幔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好大一张案几上铁器木料走绳等工具铺排得层层叠叠还不失章法。
她仔细的望了望秦恭俭,随后纵身坐在了案几上。两条腿恣意的悠荡着,手里擎着一大串青翠欲滴的葡萄直接上嘴且不吐葡萄皮的吃法秦恭俭从小看到大。
“你这一路上东闪西挪的,该不会是在暗中观察吧?”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你呀,自家门里鬼鬼祟祟。”风惊幔看似漫不经心地应着,尽管她怀疑秦恭俭此刻是在有意差开话题。
“我那是迁就你。”秦恭俭重新握了箭杆在手里,“观察了一路又盯了那么多人看这会儿才想起来看我一眼,我真怀疑你这只鸟长没长良心。”
是,你长良心了,无奈心脑长势良莠不齐。
风惊幔心下想着,还有正事切勿耽搁了,遂道:“对了,也不晓得这个时间合不合适,姑且碰碰运气。你叫人送些花儿过来吧。”
花儿自然是用来送人的,奈何这个人不是自己。
秦恭俭面上有些不悦,可还是依了风惊幔的话。
宫人将花送了来。
秦恭俭接过时还抿着唇打量着花束似是要捣烂了拿去做花酱,摆弄了几下后却仿若被那花影响了心境,轻轻梳理仔细验看,末了将几朵香气格外馥郁的小心抽出来置于一旁。
风惊幔看在眼里不禁失笑,“就你这张脸还用仔细瞧?你有没有做梦做了什么梦我会不知道?”
她歪着头用手点了点秦恭俭胸前,“我说你行事鬼祟是因为你在寑殿内——偷做弓箭。”
话音未落指尖已经转向了秦恭俭的下巴,狡黠一笑不容丝毫辩解。她了解,秦恭俭不喜摆放书屏,盛有工具物料的器具又非普通的桂圆木箱而是脱胎漆器工艺制作的雕花书箱,不是掩人耳目又为何?
小动作被无情揭破,领了这丫头进门便不配有秘密了。
蓦然惊顿后,秦小公子旋即舒挑双眉,“咳咳。是,你知道。你还知道已经入夜了那还不赶紧走?”言罢拿起腿来径直走了出去。
喂?就这?
无言以对便只会摆臭脸的唯一好处,不会担心有哪句话掉在地上捡不起来。
沿着青纹石子路一直深入,转过疏影层叠的花溪池,头顶上方成片盛开着的苏荟藤浮在夜色之中灿若银河。
这无疑是宫内最沉静的一条路,位置遍远鲜有人涉足,然而却未感丝毫的空寂荒冷。与之相反,排布置景均是设计极巧并有专人精心打理的。
自风惊幔幼年在宫内短住之时起至今未有改变。
重要的是,没有缘由。
君上和君夫人不喜欢他。
可这等养尊处优悠游自在的状态怕是云洲唯一的公子秦恭俭也只能望其项背了。
这个……这种不喜欢我也想要。
风惊幔没出息的暗暗思忖着,不由得出了神。
一个温婉空灵的声音传来。“看你这神色哪里像来探望人的?”
眼前的少年双眼含笑,眸内水汽清凝,左眼角下一粒极小的泪痣,面庞秀气略显病态的苍白。
不应该呀?璃幻的气色居然这般的好。
“近来睡眠好多了,我也不明是何缘故。你一定是看出来了。”璃幻轻声言道,一面整理着手中的花束将其插入琉璃瓶。
璃幻居处的布置陈设与秦恭俭处截然不同。银漆雕窗,雪白粉墙,若脱轴的素练于远近起落间一倾而下。
风惊幔时常担心会在屋内玩耍到如雪盲般恍惚。对于她的担心,秦恭俭罕有地觉得甚合他意。
花,于璃幻是心情。于他二人,许是色彩的层次。
言谈间,花朵在璃幻的手中仿似接续了生命一般开得更盛了些。风惊幔自认为辨识得真切,却依然怀疑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秦恭俭拾起璃幻刚刚抽出的几枝花拿近了轻嗅着,不解地道:“这几朵没什么香气啊,也不觉得味道哪里怪异,怎么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璃幻用剪刀修剪着花枝,轻描淡写地答着。“不喜欢冰蓝色而已。那颜色,有些绝望。”后一句话压低了音量,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你在他身边就这么安静,在我院子里吃都堵不住你嘴?”
“自然是近墨者黑。”
夜深了,二人不忍打扰璃幻休息,告了辞。或者说,深更半夜的在一个常年鲜有好眠的病人面前掐架确实不合适。
璃幻是风惊幔的第一个病人,在她还没有成为筑梦师的时候。
她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走进璃幻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总有办法治愈他因噩梦缠身而每况愈下的孱弱身躯。
她等得焦急盼得迫切,还有一个原因,璃幻只肯接受她一个人的羽毛。
羽毛是梦师族类最重要也是最玄妙莫测的法器。将融汇梦师骨血灵气的羽毛带在身上,此梦师便可视梦主的梦中景况如身临其境,甚至窥见梦主自己都无法见到的景象。
当然,此法务必要依梦主本人意愿方可为。提及玄妙,同诸多法器类似,羽毛可达到的效果会因梦师的功力及慧悟根结的差异而大相径庭。
“你是不是傻?这次在宫城之内只是普通的取梦,近距离依愿施术即可。否则,梦师岂非都成了拔光了毛的秃鸟?”风惊幔对于秦恭俭的疑问解答得还算耐心。
“秃鸟?”
秦恭俭张了张嘴,这番光景着实令人目不忍视。不,想都不敢想。
风惊幔言罢轻轻拔掉了樱桃的果蒂,小心翼翼地放在果盘边,低音道:“我的羽毛,少一根都是要了命。真疼啊!”
秦恭俭立刻安慰道:“无妨。我想你差不多该拔来送人的都已经拔过了。那种疼估计不会找上你了。来,这道金桔姜丝蜜是特意叫人给你做的,还是热的,快尝尝!”
“倒是有一件令人安心的事。如你所见,璃幻近来的确没有噩梦侵扰,身体也在一天比一天好,没有毫厘回返之像。虽然——”风惊幔说到这顿了一下,无奈的摊了摊手,“我实在给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风惊幔说没有解释,那便是没有。秦恭俭对她向来是玩笑时明呛暗怼,正经事从未怀疑。
整张的花梨理石大案全都用来摆放珍馔佳馐不说,一地的鲜果奇蔬都快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二人直吃得灯火萧索,天光渐明。
风惊幔终于想起来该回楚云殿了。
倒不是因为吃好了,而是苦熬了整晚的梦师们这个时辰应该刚刚睡下。
秦恭俭歪在软塌上睡熟了,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似个孩童。
也不知道嚷嚷了整晚不肯睡觉的是谁。他做得到。只是此时由不得他。
风惊幔用手指画了一道符咒。秦恭俭胸前一簇灵光乍现,待勾勒得清晰些得见一片清幽洁白的羽毛。
做个好梦吧。
踏进殿门,正欲转向偏殿的方向,风惊幔便知晓下半场在这儿等得也是有够辛苦。
她伸手拉了一把垂在面前的棕绳,是实的。遂将绳索用手肘捥了个花结纵向一跃,顺势被提向了树干的顶端。
四周草木葱茏,冠处枝繁叶茂。嗯,这棵树选得不错。
“啊——啪!”
风惊幔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
头顶上方传来足以憋出内伤的坏笑。
此时若不能破口大骂怕是憋出内伤的不止上面那两只。无奈更澜人静针落有声,制造声响绝非上策。真苦了落地那一声惨叫的音量收得有多反鸟类。
“我就说她铁定会摔下去,怎么样?赌输的替写课业本不能赖账啊!”殷桑那一脸得意捧下来洗洗晾干怕是比课业本还要重。
殷檀嘴唇动了动。这个不是唇语的唇语意思就是:你还真不让我失望啊外加你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
任凭树叶枝杈参差披拂旁逸斜出,鸟类于其上坐卧起居亦不在话下。天性使然。
风惊幔选了个粗壮平直些的树杈坐稳后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垂发,一脸无辜地道:“绳子都松了你说我怎么能不摔下去你说?”
一句话换来两兄妹比宫城内甬路的铺法更为复杂的表情。
“您,说这个,有点儿谦虚吧。”殷桑放慢了语速眨巴着眼睛似有心提点,最终还是放弃了,“谁还不是只鸟啊?”
言罢与殷檀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用小臂做了个煽动翅膀的动作。
“额……”再不想起来点什么干脆冬天冻死在云洲算了。
“嗯,有道理。这么懂得道理不知道天亮了吃东西不方便吗?”
风惊幔瞬间秦恭俭附体,心底却早将这两个坏透了气的家伙骂了八遍不止。
我不就是忘了分出翅膀嘛,还拿我打赌?都是鸟看不起谁呢?居然还垂下一根绳子来诓我?
风惊幔撅着嘴巴狠狠地瞪着他俩,左一包右一包冒着香气的吃食第一次与她的这张脸如此违和。“也不怕我一屁股坐坏了平白没的吃。”
殷檀接过她递过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冲她眯眼笑道:“怎么会,你是谁啊?命悬一线先护食的主儿。”
算你说对了。风惊幔伸出手去迎上了殷檀击掌的手。
原本清脆的击掌声被丢进来的一块水晶柿饼直接夹哑了。“先说说,外边情况如何?”殷桑道。
“症状呢,多见神色倦怠眼底幽黑,偶有步履乏力,看上去与噩梦所至的夜难安寝无差。不过,有一点与公牍记录有出入。”
没有一个字的起承转合依旧被风惊幔讲得无比自然,边说边将沾了柿饼果肉的手在殷桑衣襟上同样自然的擦拭着,“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受噩梦侵扰。”
殷桑追问道:“当真?你是在灯下仔细观察的?”
“摸着黑远远偷瞧的。”
听上去有些像玩笑,风惊幔眼前闪过了掌事宫女的那张脸。
不知道师父看见这几名平日不省心的弟子大快朵颐还不忘心系术业会不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梦象过于零乱,设阵聚梦显然毫无助益,所以我才偷溜了的。个人感觉,这一场噩魇比我们想象得更为棘手。”
“你的聚梦反馈还真是快啊,人跑的也快。不过,复杂或许是好事哦。”殷桑略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复杂的事情才好——简——单——办。”
风惊幔道:“简单办?师父该不会是打算直接筑新梦以助眠吧?”
殷檀也觉得此种做法少不得有些敷衍。“虽不是治本之法,可奈何病急,一众声音只求立竿见影。”
风惊幔听罢不觉也打了个哈欠。困点到了。
若是最后这么个玩儿法就能了结那确实简单了。区区筑梦这等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
白日天光长,但睡无妨。三人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铺开来睡了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