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风雪弄人,总是在出行时更大些。
女孩裹了裹身上的保暖披风,拽着弟弟往披香殿去。
披香殿非一妃居所,而此刻正巧是午膳刚过,几位美人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搓着牌。
炉子里的火星噼里啪啦地往外蹦,几个婢子站在一旁用扇子扇去黑烟,暖气在亭子里氤氲,可很快又被寒气驱散了。
女孩只匆匆瞥了几眼就收敛了视线,也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理了理披风拉着弟弟“噗通”跪了下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请张美人垂怜幼弟。”
几位美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最中间那位美人站了起来:“三娘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些起来,地上凉得很。”
女孩抿唇不搭,只道:“请张美人垂怜幼弟!”
张美人脸红了起来,不自觉拔高了声音:“姜丫头,起来罢!”
“求娘娘垂怜。”
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磕下,剩下几位美人也站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看向了张美人。
张美人有些气恼,招呼身边的宫女:“去,把四皇子叫过来。”
宫女应了声是,转身去找人了。
女孩依旧低着头跪在原地,雪积在她的身上,落得厚厚一层。她没有抬头,却能够感受到那格外浓烈的充满仇恨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
女孩牵着弟弟走在回去的路上,见不远处的水池边坐着个小孩正往池子里扔石子泄愤。
小孩着装华丽,穿金戴银,尤其一张小脸又白又圆,可见是被精心养着的。
小孩见到她后格外生气:“是你!你这个告状精,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娘骂!”
“如果你没错你娘为什么骂你?”女孩冷笑着反驳,然后提高声量,大声说道,“有本事做坏事,没本事避着人吗?做坏事还大摇大摆带着这么多人,你以为爹不知道吗?再让你娘抓到,她肯定去跟爹告状!”
这句话似乎唬住了小孩,想到那个不苟言笑的穿着玄色衣服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爹,小孩瞬间蔫了。
只见他的气势矮了下去,跺着脚说我再也不同你们玩了,拔腿跑走了。
女孩在殿门口和弟弟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点了所剩无几的碳火,将披风挂了起来,又照常给狸花猫添了食,这才打开窗户观察雪势。
这雪真大啊,卷着风像是要把屋子同她瘦弱不堪的身子一起埋进地里。
这样的风雪,不知曾经埋葬了多少冤魂。
女孩觉得冷了,想要放下窗户,一只手却扒在了窗沿上。
这手肿胀、青紫,湿漉漉的,死死扒在窗沿上,好像抓住的不是木头,而是女孩的脖颈。
一个脑袋顶着水草冒了出来,头发被水浸湿贴在头皮上,脸也是青的,双眼突出游离,聚不了焦。一张嘴便是“咕噜咕噜”的水呛到嗓子眼的声音。
“三……三姐姐……”那东西喊着,一声比一声高。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
她起身去了屋外,可屋外空无一物。于是她返回屋子裹了衣服,然后往披香殿的池塘那去了。
她一边跑,一边看见水草不知何时长出了水,趴在岸上向她后方延伸,她回头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可怖的洞,再也看不见来时路。
她跑到池塘边,那玩意早就趴在岸上,两只眼球从洞里滚出来,阴恻恻地盯着她。
她扯了几根水草,然后绑在了那玩意的脚踝上,紧接着便是狠命几脚将它踹进了水里。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是气喘吁吁,一回头,只见一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模样的人站在她身后,畏寒一般抱着暖手宝,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人简直是另一个自己,不同的是年纪和穿着。那人年纪稍大些,穿着羽绒服和裤子,而自己则穿着裙子和披风。
这个形象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下意识想要杀人灭口,可她却无法触碰这个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也是她。
她目不斜视地走向少女,而后两人的身影就此错开,好似时空重叠后又再无交集。
姜嫖回到长秋殿便发起了热。
这病来势汹汹,她一连躺了数日都不见好。
姜珩自己身体也不好,但还是日日守在床前,而姜美人,此时或许应当说是姜荣华,毕竟皇帝给她升了位份,却并未来探望过一次。
她的这位生母向来冷漠,姜嫖并没有对她生出过不该有的期待,倒是姜珩为她愤愤不平,觉得姜荣华实在狠心,怎可将子女弃之如敝履。
姜嫖听着姜珩抱怨生母,缓缓睁开眼后又闭上了眼。
“阿姊。”姜珩推了推她,担心地问,“你好些了没?”
“不太好。”姜嫖摇头,而后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如今唯一一支金钗,“阿玉,你帮我嵌回去吧。”
先前姜嫖为了改那件大氅,砸了自己为数不多的首饰,玉翠珍珠都被她生抠了下来,如今留在她手里的唯有那颗夜明珠。
这夜明珠与那金钗的镶嵌十分巧妙,只要一按就能卡进去,但凡卡进去了,就绝对掉不出来,一看便是专门设计过的。
姜珩接过:“死人身上的东西,阿姊还要戴不成?况且这夜明珠已经‘掉进湖里失踪了’阿姊怎么还敢戴出门?”
“虽说没人会注意到那珠子长什么样,但我确实不敢戴出门。”姜嫖道,“我等阿玉能让我戴出门的那天。”
姜珩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将夜明珠按回了钗子上。
姜嫖将金钗仔细掂量了几下,觉得实在趁手,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轻轻推动,从屋外钻进来一只大狸花,三两步窜到姜嫖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在姜嫖的脸上扫来扫去,短短的鼻子湿漉漉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圆睁着,晃着小脑袋去蹭姜嫖的手。
“阿果!”姜珩的眼睛瞬间亮了,因病惨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姜嫖半年前就开始帮谢美人养猫,他自然认得这就是谢美人那只闯了大祸的猫,一时间是又惊又疑,“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是啊。”姜嫖随意摆弄着金钗,明明是她养的,却不见有多热络,“兴许是当日太乱了,让它侥幸逃脱了。”
那金钗晃啊晃,夜明珠也随着晃来晃去。姜嫖低着头,像是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果伸了伸懒腰,爪子都伸成小花了阳光照在它油光水滑的毛发上,实在可爱。
这般温馨的场景,看的姜珩心中一暖,只觉得这样好的时候,竟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谁知变故就在这一瞬间,阿果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弓起了身体,嘴里发出警告般的哈气声,然后就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抓、咬、跳、扑!直直地咬向姜嫖拿着金钗的手。
姜嫖像是早有预料,反应迅速地一把掐住阿果的脖子,扬起手高高一举,然后一个用力将其狠狠摔在了地上。
待猫摔得晕眩,她一手按住猫脖颈,一手扬起金钗,用尽全身力气往下狠命刺了下去!
金钗借力刺穿雪白的肚皮,猫发出凄厉的惨叫,不要命地挣扎起来。
姜嫖的身上手上多了不少伤口。她已经十岁,可因为营养不良实在没什么气力,险些让猫跑了出去。身体的客观条件导致她无法一击致命,只能暗道一声对不住,又补了几下后才松手。
而阿果四脚朝天,鲜血从它的身下汩汩流出,蹚在被褥上,从床到地板,从现在到未来,这血将会连同罪恶一起,蔓延至她的整个余生。
姜珩被惊呆了,他跌倒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也不敢上前去拉开她。
他怎么也想不通刚才好好的,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直到姜嫖下了床,逮着猫脖子往屋外拖,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道:“把地上的血弄干净,还有被子上的,沾血的都扔了吧。”
言罢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姜嫖就这么赤着脚,留下一道道行走的血痕。
等姜嫖回来,手里已经没有猫了,只是她的面色似乎更差了,摇摇欲坠地站在姜珩面前,似是要随时断了气。
姜珩见状,一句责备也说不出来了,连忙让姜嫖躺在新换的被褥上。
等姜嫖好好地躺了回去,他这才道:“阿姊这又是何苦?左右不过一只狸奴,能意外逃出来也算是上天开恩。”
“是啊,左右不过一只狸奴。可这狸奴跑出来了,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姜嫖说这话倒也不是可怜谁,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但姜珩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一样的,站在原地开始深思了起来。
姜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躺着。
姜珩见状也只好先行离开。在姜珩走出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回头,问出了那句藏在心里已久的疑问:“阿姊,那池中水草,当真有这般长吗?”
殷府。
王夫人一早就等在了门口,直到晌午才见丈夫的身影。
“怎么样?”王夫人接过丈夫的披风,却只见丈夫面色沉沉,当下也觉得不妙。
殷廷尉将手中的案卷放在了书桌上,叹了口气。
“这案子着实奇怪,本来调查到这里,按照意外结案就行了,可张美人连带着张家偏偏不依不饶,非要查清楚狸奴怎么作乱的。你说说,畜生的心思怎么查?”
“官家心思难测,既然叫你非要查,那便查吧。”
“说来也怪,那水塘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了。大氅也快拆烂了,当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既不是药物刺激,也没有训练痕迹。那狸奴见了四皇子的尸体,很是淡定,一点也不像是被训练着要袭击四皇子的样子。”
“爹可知姜皇女为何会将四殿下认错?”
一个小脑袋探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殷廷尉带回来的卷宗,皱着眉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这个还真没写。”殷廷尉皱了皱眉,他没见到过姜皇女的面,当时也不好去直接问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的张美人。至于官家,交代的也不全,没人敢去问。
这本就是个苦差事,做不好挨罚,做得好也得提心吊胆的。
“爹不妨去问问张家,让张家差人去问问张美人,事关四殿下,张家肯定比我们都急。”殷家小子转了转眼珠,说道,“我看这上边写着,这大氅上缝了许多装饰,但独独掉了个夜明珠?”
“姜皇女毕竟只是个小孩,只懂得堆砌,竟然拿细绳系珠子,就算没落水,说不定走几步也就掉了。”
“掉池塘了?”
“还没捞到,估计是进鱼肚子了。”殷廷尉办事倒是快,马上派人去问了。过了半个时辰后下人回信说,姜皇女正是看到了夜明珠才跳下去的。
“这样巧?”殷廷尉皱眉,他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这夜明珠出现的频率,是否太高了点。“此事牵扯的姜皇女是那位姜美人的孩子?”
殷廷尉喃喃自语:“倘若真是这样,那可就难办了。”
谁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挨了姜家那位的算计。
“没了倒也不要紧。”殷家小子说,“这夜明珠说稀奇也稀奇不到哪去,更何况姜皇女那颗也不算大,完全找得到替代品。”
“是这么个道理。”殷廷尉摸着自家儿子的脑袋,赞赏一般说了声“善!”便出了门。
殷司越一边看着卷宗,愈发觉得父亲说的似乎不太对。
说起来可能会招人发笑,但这一切看着更像是姜皇女安排的。
他自幼跟着父亲翻阅卷宗,但凡牵扯到姜美人的事情,大多都快准狠,就像一头看准时机撕咬的狼。而这件事,倘若不是意外的话,那策划者便是草蛇灰线,匍匐潜行的毒蛇。
姜皇女——姜嫖。殷司越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多嚼了几遍。不过十岁的年纪,会不会是他想太多了?
姜嫖这边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了,她闭上眼一方面有风寒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那寄生在她脑子里咋咋呼呼的系统了
“宿主啊宿主,都好几个月了,你这样真的能让姜美人复宠?”
“宿主我刚才去看了!猫没了那廷尉那边不得急疯了,猫呢猫呢?可不能让男主他爹出啥岔子啊。”
姜嫖默默翻了个白眼。皇帝已经明着说要姜美人,也就是现在的姜荣华来守着她和姜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解了姜荣华的禁足,这个系统怎么听不懂话?
于是她没好气地说道:“在院子里呢。”
“嗯?我没看到啊?”
“从湖左边第一棵树那数,第四棵树下。”
“没有……树地下啊!”系统傻傻转了两圈才发现问题,惊惧地叫嚷道,“怎么回事!宿主你不是来行善积德做好事,改变文姜长公主的结局的吗?怎么能如此心狠手辣!万一给文姜长公主抹黑了怎么办!”
姜嫖觉得烦了,她睁开眼睛,任由系统上蹿下跳,道:“我只求功业,不求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