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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白

作者:嬴洲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颜家,庆王府,仅有一墙之隔。


    一墙之篱,笆不住声色,筐不住谩笑,笼不住人的运思。


    理所当然,挡不住那两个字。


    离了颜家,又是王府。


    只要在长安城里一天,我…始终逃不脱杂种之名。


    随着我的到来,这两个脏字,冒犯且不合身份地跳跃在李家小儿小女的唇齿之间。


    皇室宗亲,天潢贵胄,公子王孙,金枝玉叶。


    都是人。


    他们不是身受百炼,心怀大慈悲的神仙。


    尊贵封号,权贵身份,高贵地位,全都脱不掉人皮。


    便是那神都仙宫里的神仙,也是人修炼的。


    人成了神仙,未必不沾凡土。


    天与人无异。


    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了。


    仙家是,天家亦是。


    既是人,又是万民供奉娇生惯养之人,生来高常人几重天,若不滋傲轻慢,那便是李家异族。


    奶妈们管教不了,嬷嬷们约束不住,媵人们拦不住,孺人又何故为我主张?


    而我,的确是杂种。


    因我,庆王府的凤子龙孙,不知深浅地撕毁了童心,露出了我不可无理攻伐的真面目。


    庆王府,没骂过我杂种的,除了李六,尚且不会说话的乐阳,未出世的淳阳、昭阳、李十一、李十二……


    稚子之外,还有一人。


    那便是庆王世子。


    世子,他倒是从未骂过我杂种野种。


    畜生就是畜生,又何须另来辨认?


    杂种就是杂种,又何须存心唾骂?


    长安城内,万相冤仇,皆可以死销账。


    太极宫里,诸般隔界,皆随百代消亡。


    圣人——昏君,除外。


    杂事琐事,我皆不上心。


    但……初见世子,我记得清楚,或可言说,至死不忘。


    那一日,王妃身边的嬷嬷领着我和阿湘,去见庆王府王世子,我们站在书房外,嬷嬷说了话,里头许久才应声。


    格子门一开,风追着吹,镇纸不镇在纸上,花帘纸飞出门外,飞蛾扑火,逃到我的脚边。


    彼时,八岁的小寒,两耳未聋未失人性,还留有几分好心,我…不假思索顺手将它拾起。


    上有墨迹,我不曾细看。


    世子快步朝向我,敛起双目不瞧人,着急抢了他的东西回去,调转了身子背着人,又憎恶地将白纸黑字丢进火里。


    他一字未说,纸张烧为灰烬,连同我仅有的善意一起炼为土灰。


    天家威严,高如岱山。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避无可避。


    庆王府就是庆王府,王世子就是王世子。


    天家羞辱人的手段可比臣下厉害百倍。


    主母请高门贵妇笑话我、羞辱我,费事费力费口水,那些……都不及李家世子随手一丢。


    一盆火,烧得我落荒而逃体无完肤。


    回去途中,阿湘说话,我听不进半个字。


    正应如此,我和阿湘走错了路,没能按原路返回王妃院里,反而走进了孺人的院子。


    院里子,小安阳抱着娃娃,小华阳打着秋千,孺人笑望着安阳华阳。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童孺人。


    过了多时,孺人瞧见了我,笑着招手唤我过去,华阳也瞧见了我,她命我停下,不许我走动。


    “她是杂种,阿娘莫叫她进来……”小华阳骂道。


    “她是杂种,阿娘莫叫她进来……”小安阳学舌。


    孺人不顺着她们,温声细语哄着我,依旧叫我离她近些,我心里不喜华阳安阳,又惧怕王府中人同王世子一般可恶,可孺人实在温柔,鬼使神差之下,我还是走了进去。


    走进了,不敢近前。


    孺人开怀把我搂进怀中,娘娘的怀抱又软又香,清清茶气淡淡茉莉丝丝栀子甜甜徘徊,细腻又拥人。


    味道和善华一样。


    闻着孺人身上的气息,我环抱着她,不禁低声啼哭。


    我一哭,孺人亲昵哄着,她越哄,我越哭。


    不知哭了多久,我的眼泪和委屈都止不住。


    涕泪哭坏了孺人新制的衣裳,孺人并不在意,更不会责骂我。


    那时孺人怀着昭阳,嬷嬷怕我冲撞了胎相,一力拉我起身,孺人抱着我不撒手,嬷嬷只能作罢。


    等我哭够了,孺人为我擦干净脸,华阳不愿意理我又拗不过孺人,她拉扯着妹妹便要离开,小安阳呆在原地不知走动。


    安阳自小丰盈圆润,用尽力气一拉一扯,华阳没能撼动她半分。


    我听见华阳哼声喘气,又见她丢了秋千,丢了阿娘,丢了妹妹,跑到一边独自玩乐。


    小华阳不好攻克,小安阳却易倒戈。


    安阳搂着娃娃亲了几口,孺人搂着我也亲了我几口,笑道:“人是神仙土捏的,脸蛋是白瓷烧的,玉树成了骨,琼花凝了血,眼睛是冰做的,安儿瞧鲤儿,像什么?”


    我望着安阳圆乎乎的小脸儿,安阳缺着两颗上牙咧嘴瞧着我笑,我破涕为笑。


    像什么?


    安阳瞧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


    童孺人拿起安阳的娃娃,靠在我的脸上,安阳仔细一瞧,惊呼,“像娃娃,像娃娃,像安儿的绢人娃娃……姐姐,你看,她是娃娃,她不是杂种!”


    华阳倔着头不服气,童孺人望着华阳高声与我说,“鲤儿,哪个再敢欺你?好嬷嬷,快去替我告诉王妃……”


    嬷嬷装作要走,华阳忙着拦,手脚拦不住,立时急得哭,她哭着认错,保证再也不提杂种这两个字。


    见她服软,孺人抱着我们三个,一起又请嬷嬷回来,莫要告诉王妃。


    华阳不怕孺人阿娘,不怕王爷阿爷,只怕王妃娘娘,她怕被王妃打手心。


    庆王妃为人公正,每一个说我的庆王府儿女,不论长□□女,全被打了手心。


    一岁的南阳,王妃亲生的李三,孺人儿女,媵人子嗣,无一例外。


    安阳不知杂种为何,华阳也是一知半解,南阳人在襁褓,牙牙学语也学去了,女孩儿家跟着金阳浑说,男孩儿学着李二郎。


    李二、金阳,薛孺人的长子长女。


    究竟跟谁学的?


    最后,是薛孺人身边的嬷嬷出来认领,王妃重重责罚。


    王妃为我做主,不单是为了拉拢臣子,教养儿女,打压薛孺人,她只是在为我做主。


    善华是我祖母,孺人似我亲母,王妃胜我亲父。


    庆王妃待我如亲子。


    可圣人他是长子,世子,太子,天子,养女如何比得过亲子?


    皇太后落泪大骂,容我为圣人殉葬,我知她是失子心痛,只假意当她疯了……


    圣人有大罪,我亦有大错。


    我不怨皇太后,我只盼着母后不要记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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