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青梅》 第1章 殉葬 我记不下当今圣人年号,更数不尽新朝究竟活了多少年。 只记得这一年,减去在娘胎里的九个月,我满打满算,刚刚好二十二岁。 那一天,正巧是小寒,也恰是我的生辰。 鸡鸣起,晌午至。 我与阿湘、袁小一同攀上岱山。 天降小寒白雪,轻盈曼妙,一层慰着一层。 我想,这应是上天在封赏我们主仆三人。 上山路上,起初,阿湘无休止抱怨,再来便是断断续续啼哭,这之后,抱怨没了声,哭也没力气。 耗费了半条命,终于上了岱山。 揽了众山之小,享了高处之寒,阿湘踩着云端不肯下山。 袁小扯着嗓子喊道:“时辰不早了,天黑瞧不清山路,是要摔死人的。” 一听要摔死人,阿湘不再依依惜别,往雪里插着木头棍儿,便要下山去。 下山途中,也道了一出新奇。 我们遇见了圣人身边的祝公公。 薄雪化作黑水,湿漉漉滑溜溜。 祝公公很是慌张,急急忙忙踉跄了许多步,我看他,是要把一身骨头摔碎,一块儿一块儿丢在这岱山上。 替皇帝办差,免不了提着脑袋乱着脚步,我说慌张两字,到底言轻了。 天子身边的权宦,雪天到这岱山上来,定然有要紧的皇家之事。 我侧着身子让开山路,颔首低眉只当瞧不见这位中贵人。 阿湘收了喘气声,尽力屏了气息,也侧着身子让开上山之路。 我眼看下方,全当察觉不出贵人。 不想,祝公公却认出了我。 祝公公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拦了我的去路。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清,只能摇着脑袋,他一拍脑门又打着自己巴掌,双手不歇,又从背上摸出三道圣旨。 我跪伏在地,下拜岱山,叩拜长安。 我跪,阿湘、袁小也跪。 祝公公也跪,他身后一众大员将军也跪。 都在跪圣人旨意。 那三道圣旨,皆是急命我速回长安。 诏召,遣召,急召。 字越发少,召令越发急。 祝公公看向阿湘,说了一两句话,模样很是急切。 阿湘贴着我的右耳,重复祝公公的话:“陛下病重,病入膏肓,已然无力回天。” 圣人病重,不日,便是大行皇帝。 天下万民,皆要成服。 李家男嗣女眷,无不入宫守灵以尽哀思。 我虽不姓李,名义上,却是冯太后养女。 李家皇帝、太妃、亲王、王妃、公主,我皆披麻戴孝跪送过。 “大行皇帝”的遗体,我也是要跪着送的。 我们下了岱山。 圣人急着死,我可不着急回长安。 然,祝公公是陛下的耳目,在他面前,我纵然心里不恭敬,到底不敢显露出半点不耐烦。 官道无阻,驿站无人。 一路上,畅通无阻,车马飞快。 自去年起,圣人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一年里,天下五岳我也攀了三山。 圣人倒是能熬,竟还未死! 风雨兼程,我与阿湘袁小辞了兖州,回到了长安城——太极宫。 候在永乐殿外,我瞧见了越王。 陛下无子,皇位,那便是兄终弟及。 越王,先皇第六子,皇太后第三子。 李朝皇位,竟是落到了他手里。 我瞧见了越王,越王也瞧见了我。 他看着我,我远远行礼。 先帝诸子之中,越王不问世事,属他性情最温和。 庆王府中的各位公子,也只有李六,不曾当着我的面骂我杂种。 也许,他私下也骂,到底,没打到我脸上来。 他给我几分颜面,我也敬他几分。 许是当今圣人就要死了,祝公公不顾越王,急着引我入永乐殿。 太后身边的董公公,几步上前拦住了殿门。 皇帝身边人和太后身边人大吵一架,声音不小,大到我这个半聋之人,都能听得全。 一说圣人将亡,一说圣人见我立即要亡。 我不愿意听,也怕听不该听的,枉死了性命,于是,背了身捂了双耳。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我的背,我回过身,是乐阳长公主。 长公主乐阳,皇太后所生的嫡亲公主。 公主带我入殿。 祝公公、董公公歇了争吵。 永乐殿内,跪了一屋子后妃,公主,王妃…… 我悄悄环视一圈,她们之中大多抹着眼泪。 李家人,哭成这副模样。 圣人,终于要死了! 喜怒不形于色,皇太后在上,正掉着眼泪喂着皇帝汤药,我不敢面露喜色。 跪到安阳长公主身边,我一身寒气,公主为我扑了去,华阳长公主贴着我的右耳与我说话,声儿细弱蚊蝇,我听得断续,“陛下下旨,无子嗣的后妃都要殉葬,越王登大位,皇太后依旧是皇太后,那越王妃崔氏便是新皇后,后宫岂能有两位皇后?杨皇后也得殉葬……” 冯贵妃,薛淑妃,得陛下多年恩宠,又是陛下心爱之人。 殉葬,她们该殉。 那杨皇后,才十二岁,大半辈子受尽冷落,我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难免动容。 圣人非圣非人,昏君也。 陛下无皇子亦无公主,后宫之中凡有品级位分的,无一能活。 难怪杨皇后,冯贵妃,薛淑妃,郑贤妃,韩充容,吴美人,张才人,王采女,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 不等我多想,乐阳唤着陛下,圣人睁开眼。 祝公公也在说话,看他神情,像是在告状,也不知告谁的状,我只愿,他字字句句与我无关。 上方的事,我问不着更听不着。 我低着脑袋,转着手中佛珠,算着孝期天数,师父赠我的佛珠。 五岳剩有两山,我还未曾攀过。 等过了孝期,我便要出发登临。 我想着我的,长公主乐阳牵起我的手,我并不想跟随她,公主牵我到皇太后身边,我躬身下拜,眼不敢乱瞧。 皇太后把汤药递到我手,我目不斜视尽数喂给了圣人。 喂完了药,我便要退下。 陛下饮尽了汤药,捏着我的腕,不放我走,并在我耳边问道:“你为何……不为朕泣泪?” 我装聋作哑,全当听不见。 聋子不说话,天子自有天子之怒。 圣人赐我毒酒,要我殉葬。 我不愿死,更不愿意殉葬。 甩开陛下的手,我匍匐在皇太后脚边,扯着太后衣裳,“母后,母后……” 太后望着我,又哭又怒,“鲤儿,你该和皇帝求情。你同皇帝怄气,气死了我的儿子。皇帝命短你命长,你活在世上,他死也不安心,你下去陪他,他也有个伴儿。皇帝只喜欢你一个,你们黄泉路上怄气,我再也管不着烦不着了……” “母后,母后,您不要鲤儿了吗?”我哭求养母。 “是你先不要母后,不要皇帝!” 皇太后的眼泪掉在我的手心,我惊得松开手。 母后,还是最疼皇帝。 皇帝要死了,皇太后疯了…… 皇帝最喜欢冯如漱还是薛引梅,我不知道。 皇帝最厌恶哪个女子,我心知肚明。 他最厌恶之人,那便是我。 我最厌恶之人,也是他。 他都要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天子吐着血喊了一声母后,祝公公把毒酒摆在我面前。 三道圣旨急召,召我回长安,殉葬。 该我的,死也逃不掉。 华阳安阳跪地哭求,为我向陛下求情。 乐阳也在哭,淮阳在笑。 毒酒在我手里,皇帝不让我活命,既然都要死了,那我也得恶心恶心当今天子。 我站起身饮下一口毒酒,看着圣人笑道:“臣女自幼爱慕陛下,我知陛下深恶臣女出身微贱,我只恨自己无颜残废,不得陛下青眼,若有下辈子,我愿为奴为婢形影不离,常伴陛下左右,侍奉陛下,生死不离……能为陛下殉葬,是我的福气……” 圣人杀亲弟,逼死庶母,害死亲妹,更何况我。 我听不见,说话声自然要比常人大,所有人都望向我,我不愿再连累华阳安阳,顷刻便将毒酒饮尽。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便再也不是李家人的奴婢。 我等着毒酒发作,圣人看着我,他竟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早说,说什么? 毒酒立即发作,我倒在华阳、安阳怀里。 我要死了,殿内一片混乱,杨皇后失声大哭,冯贵妃跪在太后脚边磕头求饶,吴美人忽而撞柱,张才人,王采女起身出逃。 薛淑妃站起身,指着圣人大骂,“你这狗皇帝,我对你千好万好,临死了,你还是只想着她?” 薛淑妃被宫人按住,我也落到死敌手中。 阿湘,袁小还在等着我出宫回家。 我还有许多话要和华阳安阳说,可我已经,只能到地府里和母妃、昭阳说了…… 越王出现在我眼前,只一瞬,便被昏君驱逐离殿。 我不想死在昏君怀里,可惜,我没力气逃开,昏君牵着我的手,他在我耳边说话,说下辈子要好生待我。 昏君的眼泪掉进我眼里,他吻了我。 昏君也疯了。 我闭了眼,恨得即刻断气,再不留恋阳世。 第2章 自白 魂魄消亡,气息离乱。 往昔二十二年,我苦乐不均的一生,聚拢在我眼前。 自小到大,人人……骂我杂种。 我的父亲或许是我的哥哥,我的祖父或许是我的父亲。 因生父不详。 我,的的确确是个杂种。 亲娘一生下我,光着身子便被主母立即发卖。 天南海北,长安再不知她踪迹。 主母将我扔进马棚,由着马儿踩踏,叫我自生自灭。 也有人不忍心,是大哥哥救了我一命。 这家没人愿意养我,只有一个老姨奶奶见我实在可怜,她从大哥哥手里抱走了我,抚养了我。 老姨奶奶本家姓袁,闺名叫作善华。 我和善华,在她的小院里,一起住了八年。 那八年,胜过往后十四年。 善华没念过书不识字,只因着四季变换,她便喊了我八年的小寒。 小寒,虽是个乳名,到底是我原本模样。 只有她才是我。 许是生的日子冷,连带着我的性子也冷。 幸而,我姓颜不姓严,若是再换一个姓,心里只怕还要再冷上三分。 家中男人,父亲很忙,大哥哥也忙,唯有祖父清闲。 祖父常住在城外山庄别业,偶尔归家,他每每见了我,便问我是谁,还问我为何在他家? 我红着脸答不上来,只知道躲在善华身后低着头。 我从来不是个清爽豪迈人,装痴作傻事不关己自私自利,这是我。 人一句逗弄,我便经不住。 一声笑,一抹白眼,一句刁难,于我而言,不亚于砒霜毒药。 杂种这两个字,压了我一辈子。 想忘忘不掉,想逃逃不掉,它是两座大山。 山高如阳,我至死……翻不过。 一提此话,我抽噎着淌泪钻进善华怀里,我一哭,祖父便对着房梁哈哈大笑。 每到这时,我只盼着自己是个聋子,我愿当个半点声响听不见的聋子,听不见辱骂声,听不见嘲笑声。 听不见所有,我才能得了自由。 祖父,嫌小寒寒酸,重新给我取了名。 可笑,我分明就是个杂种,他竟叫我冰清。 冰清玉洁,玉洁冰清。 玩笑话说不够,还要在名字上做手脚,把杂种两个字烙在我身上,长伴我一生。 我不喜欢冰清。 祖父厌恶我,我更厌恶他。 若说善华是无人管的老树,那我便是无人要的杂草。 我们俩相依为命,小院里一切安好,可出了小院儿,满地荆棘,我与她无从下脚。 主母,总是变着法儿,克扣老姨奶奶的月钱。 主母并非缺那小半包银子。 只是想在善华带着我去叨扰她时,骂我几句杂种,骂够了,她便心里痛快,顺带着恩赏几个月钱。 善华不带着我,她便领不到月钱,带了我去,我便要挨骂。 她知我不愿听辱,于是拾起针线贴补生计,不见主母。 善华生在蜀地,从前也是个善女红的绣女。 躲了一个月,针线晃着眼,老姨奶奶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善华为我操劳。 丢了针线,我拖着善华到主母脚边求骂。 虽说挨了骂,好在得了月钱,我同善华笑着,善华也同我笑。 笑完了。 善华背着我,偷偷抹眼泪,我背着善华,也偷偷泣泪。 我心如琉璃,掷地便脆,我爱哭,时常藏在善华怀里哭,又或是躲在墙角下哭。 我常在小院,不出门不见客。 但凡家里来了女客,主母必叫我出来接见女客。 她叫我出来,只是为了和长安城的女人们说,我是个杂种,是个最下贱最不要脸的女人生的小杂种。 人都看我,人都笑我,人都指着我,人都骂我杂种,她便高兴。 主母究竟厌恶谁? 我,祖父,父亲,还是我那生母? 我难得知晓,也不想知晓。 我不知她,我却知我。 我厌恶她,我讨厌颜家人,更不喜欢长安城。 有一回,长公主来颜家做客,主母照例叫我入厅拜见,长公主见了我问我几岁了,主母回话,她是个杂种。 长公主却说,“好漂亮的杂种,只怕不是你们颜家的种,你糟践她,不愿意要,不如送给本宫,本宫带回去,养大了,给我家大郎做媳妇也好,给我家大娘做伴儿也好……” 太康长公主一句玩笑话,让我饿了三天。 善华求着大嫂嫂,大嫂嫂偷偷说给大哥哥听,又是大哥哥救了我。 我半死不活,善华哭了一夜,一夜之间,她生出了许多白发。 她怕我死,我也怕她死。 善华很老了,好在没有祖父老。 我怕善华死去,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见祖父活着,我常心有安慰,要死也是老的先死,要死也是祖父先死。 轮不到我的善华。 八岁那年,祖父死了。 三个月之后,善华也死了。 那一日,大雨倾盆倾洒大地,我和袁小跪在雨里,求主母开恩。 善华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死后葬在颜家祖坟,她不想当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主母说,颜家没她的位置,便叫袁家人将她的尸骨拖走,袁家早没人了,只有一个袁小,平日里还靠着善华接济。 我是个杂种,但我不是傻子。 主母存心刁难,她想要什么,我知道。 祖父死前,给我留了一笔嫁妆,那笔钱,数目不小。 祖父厌我至极,到死都在害我。 我年才八岁,如何护得住钱财? 我早知留不住它们,献出去,能换善华如愿,我死也心甘。 我磕红了眉心,甘愿供上所有,主母这才不情不愿松了口,让善华的遗骨,入了颜家的土。 大雨如泪,我哭着笑。 祖父的杏子林,在长安城外,靠着皇家行宫,也被祖父搁在嫁妆里。 传言说,杏林常有狐鬼出没,故而,早已荒废多年。 狐鬼之地,主母万般嫌恶不愿意沾手,她大发慈悲把杏子林赏给了我,我不信狐鬼,袁小也不信,安置好善华的尸骨,我便叫袁小去看林子。 善华死后,我真成了没人要的野草,我再也不能躲在善华怀里哭了。 每每想她,我只能缩在墙边暗自哭泣。 大哥哥见我孤单一人,便买了阿湘送我。 阿湘大我两岁,活泼好动,比我有人样儿。 阿湘陪着我,我陪着阿湘。 阿湘顾着我,我顾着阿湘。 那时,太子未定,庆王襄王忙着争夺储君宝座。 父亲很忙,他日日都在为庆王谋划纵横。 大哥哥也很忙,他刻刻都在帮扶父亲。 庆王为体恤下属,便让庆王妃收容我做了义女,王爷知我无人教养,又叫我入王府,就养在王妃膝下。 入王府的第一日,我因名重了世子名讳,另得了新名——冰鲤。 比不上小寒,我亦不喜欢。 伊始,此名我当是庆王妃所赠,过了许多年,我才得知,这是庆王世子所改。 难怪……叫我喜欢它,实在为难。 世子视我为鱼虫,我亦见他如草木。 第3章 自白 颜家,庆王府,仅有一墙之隔。 一墙之篱,笆不住声色,筐不住谩笑,笼不住人的运思。 理所当然,挡不住那两个字。 离了颜家,又是王府。 只要在长安城里一天,我…始终逃不脱杂种之名。 随着我的到来,这两个脏字,冒犯且不合身份地跳跃在李家小儿小女的唇齿之间。 皇室宗亲,天潢贵胄,公子王孙,金枝玉叶。 都是人。 他们不是身受百炼,心怀大慈悲的神仙。 尊贵封号,权贵身份,高贵地位,全都脱不掉人皮。 便是那神都仙宫里的神仙,也是人修炼的。 人成了神仙,未必不沾凡土。 天与人无异。 不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了。 仙家是,天家亦是。 既是人,又是万民供奉娇生惯养之人,生来高常人几重天,若不滋傲轻慢,那便是李家异族。 奶妈们管教不了,嬷嬷们约束不住,媵人们拦不住,孺人又何故为我主张? 而我,的确是杂种。 因我,庆王府的凤子龙孙,不知深浅地撕毁了童心,露出了我不可无理攻伐的真面目。 庆王府,没骂过我杂种的,除了李六,尚且不会说话的乐阳,未出世的淳阳、昭阳、李十一、李十二…… 稚子之外,还有一人。 那便是庆王世子。 世子,他倒是从未骂过我杂种野种。 畜生就是畜生,又何须另来辨认? 杂种就是杂种,又何须存心唾骂? 长安城内,万相冤仇,皆可以死销账。 太极宫里,诸般隔界,皆随百代消亡。 圣人——昏君,除外。 杂事琐事,我皆不上心。 但……初见世子,我记得清楚,或可言说,至死不忘。 那一日,王妃身边的嬷嬷领着我和阿湘,去见庆王府王世子,我们站在书房外,嬷嬷说了话,里头许久才应声。 格子门一开,风追着吹,镇纸不镇在纸上,花帘纸飞出门外,飞蛾扑火,逃到我的脚边。 彼时,八岁的小寒,两耳未聋未失人性,还留有几分好心,我…不假思索顺手将它拾起。 上有墨迹,我不曾细看。 世子快步朝向我,敛起双目不瞧人,着急抢了他的东西回去,调转了身子背着人,又憎恶地将白纸黑字丢进火里。 他一字未说,纸张烧为灰烬,连同我仅有的善意一起炼为土灰。 天家威严,高如岱山。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避无可避。 庆王府就是庆王府,王世子就是王世子。 天家羞辱人的手段可比臣下厉害百倍。 主母请高门贵妇笑话我、羞辱我,费事费力费口水,那些……都不及李家世子随手一丢。 一盆火,烧得我落荒而逃体无完肤。 回去途中,阿湘说话,我听不进半个字。 正应如此,我和阿湘走错了路,没能按原路返回王妃院里,反而走进了孺人的院子。 院里子,小安阳抱着娃娃,小华阳打着秋千,孺人笑望着安阳华阳。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童孺人。 过了多时,孺人瞧见了我,笑着招手唤我过去,华阳也瞧见了我,她命我停下,不许我走动。 “她是杂种,阿娘莫叫她进来……”小华阳骂道。 “她是杂种,阿娘莫叫她进来……”小安阳学舌。 孺人不顺着她们,温声细语哄着我,依旧叫我离她近些,我心里不喜华阳安阳,又惧怕王府中人同王世子一般可恶,可孺人实在温柔,鬼使神差之下,我还是走了进去。 走进了,不敢近前。 孺人开怀把我搂进怀中,娘娘的怀抱又软又香,清清茶气淡淡茉莉丝丝栀子甜甜徘徊,细腻又拥人。 味道和善华一样。 闻着孺人身上的气息,我环抱着她,不禁低声啼哭。 我一哭,孺人亲昵哄着,她越哄,我越哭。 不知哭了多久,我的眼泪和委屈都止不住。 涕泪哭坏了孺人新制的衣裳,孺人并不在意,更不会责骂我。 那时孺人怀着昭阳,嬷嬷怕我冲撞了胎相,一力拉我起身,孺人抱着我不撒手,嬷嬷只能作罢。 等我哭够了,孺人为我擦干净脸,华阳不愿意理我又拗不过孺人,她拉扯着妹妹便要离开,小安阳呆在原地不知走动。 安阳自小丰盈圆润,用尽力气一拉一扯,华阳没能撼动她半分。 我听见华阳哼声喘气,又见她丢了秋千,丢了阿娘,丢了妹妹,跑到一边独自玩乐。 小华阳不好攻克,小安阳却易倒戈。 安阳搂着娃娃亲了几口,孺人搂着我也亲了我几口,笑道:“人是神仙土捏的,脸蛋是白瓷烧的,玉树成了骨,琼花凝了血,眼睛是冰做的,安儿瞧鲤儿,像什么?” 我望着安阳圆乎乎的小脸儿,安阳缺着两颗上牙咧嘴瞧着我笑,我破涕为笑。 像什么? 安阳瞧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 童孺人拿起安阳的娃娃,靠在我的脸上,安阳仔细一瞧,惊呼,“像娃娃,像娃娃,像安儿的绢人娃娃……姐姐,你看,她是娃娃,她不是杂种!” 华阳倔着头不服气,童孺人望着华阳高声与我说,“鲤儿,哪个再敢欺你?好嬷嬷,快去替我告诉王妃……” 嬷嬷装作要走,华阳忙着拦,手脚拦不住,立时急得哭,她哭着认错,保证再也不提杂种这两个字。 见她服软,孺人抱着我们三个,一起又请嬷嬷回来,莫要告诉王妃。 华阳不怕孺人阿娘,不怕王爷阿爷,只怕王妃娘娘,她怕被王妃打手心。 庆王妃为人公正,每一个说我的庆王府儿女,不论长□□女,全被打了手心。 一岁的南阳,王妃亲生的李三,孺人儿女,媵人子嗣,无一例外。 安阳不知杂种为何,华阳也是一知半解,南阳人在襁褓,牙牙学语也学去了,女孩儿家跟着金阳浑说,男孩儿学着李二郎。 李二、金阳,薛孺人的长子长女。 究竟跟谁学的? 最后,是薛孺人身边的嬷嬷出来认领,王妃重重责罚。 王妃为我做主,不单是为了拉拢臣子,教养儿女,打压薛孺人,她只是在为我做主。 善华是我祖母,孺人似我亲母,王妃胜我亲父。 庆王妃待我如亲子。 可圣人他是长子,世子,太子,天子,养女如何比得过亲子? 皇太后落泪大骂,容我为圣人殉葬,我知她是失子心痛,只假意当她疯了…… 圣人有大罪,我亦有大错。 我不怨皇太后,我只盼着母后不要记恨我。 第4章 自白 我入王府的那几日,很不凑巧。 各方忙乱横冲直撞——犹如长安城五更三筹时的人行。 说不凑巧,其实不尽然。 长安城人来人往无一日萧条,庆王府宾客盈门无一日清闲。 襄王的亲眷臣属在并州之地,卖官鬻爵,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杀人灭口,苦主结伴同行跋山涉水,欲跪求圣人明圣。 人,已入了长安。 庆王忙碌,父亲亦是。 万寿节在即,庆王妃少不了操心操持,宫中太妃薨逝皇妃暴毙,孙媳儿媳必要哭丧送殡。 庆王府宁阳县主病夭,其母许媵人胎已足月,悲痛交加之下又忽而生产,王妃处理了丧事,马不解鞍立即又得照料产妇。 王妃,每一日都很忙。 王妃院里,我与如荻同住三个长夜,我性子冷淡避事,如荻腼腆柔懦,我们不多交谈。 直到第三夜,才开始半敞心扉。 我说我的丑身世,她宽慰我,她说她的苦身世,我安慰她。 如荻姓冯,是庆王妃亲弟原配所生,原配难产而亡,留如荻一人于世。 后母不善,妹弟时常欺辱,其父噤声如死,如荻生长艰难。 王妃怜惜她,接她入王府抚养。 我只与如荻睡了三夜,到第四日,李三、李四在马场上比试,双双坠马滚了泥潭,一个摔伤了腿骨,一个摔伤了尾骨,一个吊着腿修养,一个翻着身子静养。 可惜,都没摔坏骨头,他们又都是小人儿,好安养不留病根。 王妃是嫡母,嫡庶两子遇险,王爷自要问责。 李四的生母薛孺人怀着六七个月的胎,顾不得他,于是,照顾两位公子的职责便落到了王妃肩上。 我在王妃院里住了三日半,日日都去童孺人房里问安。 孺人像善华,我喜欢善华,喜欢孺人,喜欢华阳,喜欢安阳。 我并非不爱冯王妃,乐阳,如荻。 善华性子热闹温柔,我喜欢温柔热闹。 我求着孺人,想与她们同住。 我知我冒犯又无礼,但我还是冒犯了无礼了。 孺人溺爱我,不多想,便去同王妃请求。 王妃事忙,她纵然心里疼我,实在无暇顾及我,孺人开口说,想接我去她院里小住,过几日等两位公子大好了,便将我送还。 庆王妃瞧着我,同意了。 我跟着孺人,阿湘跟着我。 走的时候,如荻望着我,想说话没说话。 王妃从无闲暇之时,因此,我长住童孺人院中,如荻再没与我同寝而眠过。 而她那时没说的话,多年以后,在从黔州回长安的路上,我们同车而卧,她告诉我,她那时很喜欢我,想让我留下来陪她,可这样露骨的话语,幼时的如荻如何说得出口?小时的我又如何觉察? 我笑道:“我生性钝拙又狠毒,你若不亲口说,我只当你气愤极了嫌恶我呢!” 官道上,我笑,如荻也笑。 在庆王府的日子,冯王妃是我名义上的养母,童孺人是我真正的养母。 安阳与我一世和睦,华阳与我偶有龃龉,但我离不得她,她也离不得我,即便地覆天翻,只消一刻,我与她立即便能和好。 长安城,太子之争悬而未决。 庆王府,世子之争奇之又奇。 安阳搂着娃娃,我与华阳搂着她,坐在月牙杌子上。 “二哥哥,时时要早大哥哥半刻钟,事事要压大哥哥一头,你可知为何?”华阳问我。 我摇头,自然不知。 华阳抬着下巴,说我是南诏上贡的白孔雀,人一来便龟缩,人一走便开花,长得异域漂亮,却没见过中原世面。 我问,“南诏在哪儿?白孔雀什么样儿?没见过。” 华阳想了想,道:“南诏自然是在南边。” “白孔雀,白花花一片,像大鹅……”安阳站起来,转着襦裙告诉我。 “长安城里只有一只,在皇宫里,就在郭贵妃宫里,我只瞧过一回,孔雀开白花,我也没见过。”华阳道。 郭贵妃是天朝最尊贵的女子,最珍奇的异兽自然养在她宫里。 白孔雀难见。 世子难遇。 李二,我常常遇见。 颜家,王府,虽只一墙之隔,世子之争,我却丝毫不知。 华阳叫我央求她,她便告诉我,我没央她,也不想听。 我不求她,她也要说。 说的是,多年前,庆王王妃成婚三年不孕,宫中圣人赐下一双孺人,旨为绵延李家皇嗣。 这其中,薛孺人貌美,很得庆王宠爱,她一朝承宠,便得身孕。 圣人未立后,皇家无嫡子,庆王为长,故他偏爱长子长女,庆王曾许孺人,若生子为男,定上书请立他世子。 薛孺人,本是要生下庆王长子或长女。 不巧的是,薛孺人怀胎六月,正妃诊脉有孕,皇孙,已然一月有余。 孺人日夜跪求只盼一举得男,菩萨恩赏,其胎却为男胎,却是误了时辰。 不好的是,孺人晚生一个月,不妙的是,正妃早生四个月。 同一日,孺人先动,正妃后动。 稀奇。 正妃生下男胎,只比孺人早半刻钟。 庆王爷只觉天意,遂请立嫡长子为世子。 世子一字亲王,公子二字郡王。 虽都是王侯,并不可同肩而立。 世子之争,隘路一条,娘胎里动手不留余力。 原本快了足足五个月,最后,竟只输了半刻钟。 薛孺人有怨气,李二不服气。 “二哥哥总说大哥哥抢了他的世子之位,可大哥哥是嫡长子,世子之位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凡是大哥哥心爱的死物,偏爱的活人,只要他多看一眼,二哥哥纵然不喜不爱,他也要抢了去。”华阳说道。 “一张纸一方砚,二哥哥都要,死物也就罢了,大哥哥能舍。活人,大哥哥可舍不下……你可知,先前有个姓祝的小公公,一直在大哥哥身边侍奉,后来叫二哥瞧上了,撒泼耍赖便要要去,大哥不让,二哥不放,闹得一坊皆知。” 世子之位,一寸不让。 天子之威,不教而诛。 这昏君,在娘胎里六个月便会逞凶斗狠。 我又如何斗得过他? 我暗暗想,李家兄弟相争,怎么不争个你死我活? 争死物活人,可不顺我心。 “为了一个小公公,闹得兄弟不睦。阿爷便将人送去了昌乐王府为奴,又给了大哥哥一个不斯,不斯处处得力,可大哥哥瞧着他,总是不如原先的不休。过了一两年,不休吃了许多苦,辗转到了太康公主府为侍。二哥哥早不记事了,哪还记得不休,大哥哥不曾忘他,阿爷娘娘拗不过大哥哥,只能让不休从公主府里回来王府侍奉。” 那日,我听了华阳的话,只想着,一个内侍,世子或是用着顺心,或是拧着心中那口气,才不相让。 只记得,那位祝姓内臣既得庆王世子看中,便是贵人,我不好得罪。 我那年少不更事,华阳亦是如此,说话便是说话,从不往底下想,只当王世子从来自贵持重,严于律己,严于待人。 多年后,圣人盛爱男宠,秽乱后宫,为祸朝纲,欲立男宠为男后…… 追忆前事,其实早有端倪,早有痕迹,只是当时庆王府中之人都未曾多心。 不过,我一个上烝下报生出来的杂种,并无资格置喙圣人爱女宠男,立男立女。 第5章 自白 我与华阳安阳手挽着手,白日放歌夜晚同眠,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我们穿一样的衣裳,戴一样的首饰,背一样的挎包,常常不懈怠,总往王府的书房去。 殊不知,各个不勉励,三个人的背篓里,凑不齐文房四宝,闻不到纸香墨香。 华阳,不需读书。 她言道,她是县主,皇家子宗室女,李家的天潢贵胄,一抬腿一伸手便有人侍奉,何须劳这个累?吃这份心力苦? 我,不喜读书。 我开蒙晚,人笨愚钝勤奋不上,况且一张四方字,横直竖直像长安城的朱雀街。 四四方方,四面八方,像窗像门,像死碑像棺材,还像长安城的市坊。 条条框框,把稚子拘在白纸黑字里,也要把我拘在宅府之中,我不喜欢。 安阳,不能读书。 她一翻书,书案为床,砚为枕高台之声为衾,胡噜半囫囵,书未动人先睡。 我们仨日日进书房,每每坐在最末位。 做什么都好,总之,就是不读书识字。 学官丞授业,华阳擦着她的宝石宝镜,对着光亮描眉画眼,时不时还要晃一下先生的眼。 先生不敢说她。 华阳是庆王长女,最受她阿爷宠爱,这话她日日都说,她说得不是大话,我在孺人院里瞧见庆王的次数,多过见我阿爷。 华阳县主备受庆王宠爱。 学官丞传道,我挑着彩线针织,怕拉弓射箭留下的茧刮伤丝绸,又怕颜色鲜亮不对布帛,先生若来瞧我,我常请他帮忙穿针引线。 先生无不帮我。 因我父辈兄长,庆王爷对我多有纵容,庆王妃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姑息我惯养我。 学官丞讲课,安阳的娃娃在欢喜大婚,学丞官解惑,安阳的娃娃在闹着和离。 安阳生得圆幼可爱,无人不爱她,先生怎会忍心责罚。 先生不敢管教,王妃忙里抽闲,常问我们功课。 我们支支吾吾,没底气答不上来。 我不爱识字读书,王妃便问如荻的责,我是个剥了皮的混账,瞧不见如荻的为难。 如荻变着法儿劝我多学,我亦不肯听学。 我到庆王府三个月,也只会写几个人名。 原来,华阳的华是善华的华,阿湘的湘不是襄王的襄,好的是,阿湘勤奋,识的字比我多。 童孺人是湘女,名幽兰,擅湘绣,曾在尚服局司衣司当过值,做过女官,因她容貌秀丽,人品端正,性子芷柔,被圣人赐给庆王做孺人。 孺人做过奴当过官,深知女子读书无用,女儿家学破了天,又考不得状元,做不得圣人。 女儿家,出身最要紧,出嫁次之。 善华做过宫女,幽兰做过女官,大哥哥教我挽弓射箭,老姨奶奶教我盘金滚针,阿娘教我打籽锁链。 孺人曾与我说,等我再大些,就请王妃为我在这长安城里,择一可心儿郎。 我不接话。 并非岁数小听不明白。 我不喜欢长安城,这里人人知我底细,我也不喜欢洛阳城,洛阳是颜家祖籍,也是我的原籍,那里的人也知我出身。 天都长安,神都洛阳,太极宫,太初宫,我都不喜欢。 我们三日两日不去书房,孺人从不苛责,我们不识字不温书,孺人也从不逼迫。 孺人疼爱我们,书,不学便不学,王妃若问,她也处处为我们寻借口遮掩。 王爷偏向我们,孺人护着我们,一回如此两回如此,长此以往,王妃事事繁忙,我们读书一事,她索性也不管了,由着我们去了。 一日,先生说先生的,华阳说华阳的。 她道她,喜欢颜家大郎那样的儒将。 颜家的大郎君,那便是我大哥哥,大哥哥教我骑射,也教庆王府的公子县主。 华阳说我大哥哥长得好,可帽子戴着,胡子长着,我正反瞧不出美丑。 华阳问我喜欢谁,我说我喜欢善华。 她骂我缺心不慧。 又问安阳,安阳给娃娃穿衣,说喜欢她大哥哥那样的郎君。 人又问她为何,安华说,大哥哥像她的娃娃。 华阳笑着神气,“积善坊的高门大族,长安城的公子王孙,属庆王世子最俊逸清隽……” 又说世子,玉树临风,皎如日月,俊雅非常 我依旧瞧不出来,只觉得华阳大夸其词。 华阳课上夸赞她大哥哥,待出了书房偶遇世子,逃得比马驹还快。 庆王府男孩女孩不在一处读书。 华阳害怕庆王妃,世子肖其母,华阳惧怕世子。 我深恶李世子,自然要随华阳而逃。 顷刻间,只剩安阳留在原地,她见了她喜欢的大哥哥,抱着娃娃迎上前去,她拿最喜欢小娃娃给她最喜欢的大哥哥瞧。 世子与安阳说话,说了一两句后无话可聊,哥哥听妹妹背诗文。 我那时耳目尚明,远远只听安阳唇后缺着牙,嘴里含糊不清冒着风,“永和九年,关关雎鸠,窈窕淑女,岁在癸丑,大学之道,秋收冬藏……” 我和华阳默默相视,不敢露头。 六句之后,安阳胡言乱语再也背不出了,她感受到威压,哭着跑着抱着娃娃来寻我们,“姐姐,姊姊……” 安阳尝到了世子的厉害,此后,再没说过喜欢大哥哥这样的昏话。 世子不曾追来,只留下一句不学无术,赐给我们三个。 庆王世子嘴里的不学无术,与颜家主母口中的杂种无异。 皇家最要脸面,天潢贵胄一辈子顺风顺水,心脆身弱,受不得半点折辱。 颜家百年望族,而我,生在皇城脚下,长在富贵乡金银坊,心里活得却像个见不得人的臭虫。 我没理由不恨,也没理由去恨。 我们自然是不学无术的,也正因我们三人都不学无术,故而只知世子之怒,不明世子之意。 我们不留意,孺人十分在意。 幽兰忧心忡忡,吃不下喝不下,我与华阳按着安阳一同下跪,请阿娘用膳。 孺人曾居宫中,深知皇家恩威。 庆王是庆王,世子是世子,绝不可混为一谈。 他日,庆王若能继承祖宗大业,庆王世子那便尊贵了。 异母兄弟姐妹,终究是隔水兄弟。 是君不是兄。 太后、太妃、皇后、皇妃、公主、郡主、王妃、孺人、官眷、命妇……冒犯了圣人,得罪了天家,天子一怒,吓也吓破了胆。 阿娘心有顾忌,我们跪地立誓此生绝不顶撞忤逆世子,阿娘这才稍稍安心。 从那之后,我们仨一见世子,就如红鱼见了白猫,往那粉莲青荷黑泥巴里面躲。 同住一个屋檐下,竟也如隔山间海。 不见不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