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腻的方桌,豁了口的粗陶碗,劣质酒水那股子冲鼻的辛辣味儿,混杂着汗臭、炒豆糊了的焦味,在酒馆低矮昏暗的堂子里,搅合成一团浑浊闷热的气息。正是晌午过后最惫懒的时辰,几桌散客就着盐水毛豆,唾沫横飞地闲扯。
“听说了没?西边山里,那个江家庄,完了!”一个敞着怀、露出半拉黝黑胸毛的汉子灌了口酒,把碗往桌上一顿,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泥塘。
旁边一个正剔着牙的瘦子动作一顿,绿豆小眼斜睨过来:“江家庄?哪个江家庄?山坳里那个种苞米的?”
“还能是哪个!”黑胸毛汉子嗤笑一声,“就是那个,祖祖辈辈守着‘守心种’的江家庄!三百来口子,鸡犬不留,一把火烧得就剩黑黢黢的墙框子!”
“守心种?”瘦子把牙签一扔,满脸茫然,“啥玩意儿?能种出金疙瘩的种?”
“我呸!”黑胸毛汉子旁边一个喝得脸膛通红的醉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引得邻桌纷纷侧目。他喷着酒气,嗓门洪亮,带着一种掌握秘辛的得意和醉后的亢奋:“金疙瘩?金疙瘩算个屁!那‘守心种’根本就不是种地的种子!那是钥匙!能开‘太古遗地’的宝贝钥匙!四大密钥之一!”
“太古遗地?”瘦子更迷糊了,“这又是什么神仙洞府?”
醉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那表情活像见了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傻子:“哎哟喂!我说兄弟你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太古遗地都不知道?那可是咱这顶了天的传说!”他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抹了抹胡子拉碴的嘴,开始了他唾沫横飞的“讲古”:
“想当年,天地初开那会儿还没咱们什么事儿呢!有个叫蚩溟的堕仙,练了一身邪门功夫,野心比天还大,想把这整个修真界都踩在脚底下当他的垫脚石!这还得了?咱修真界的四位开山老祖宗——苍帝天衡、明理悟真、赤帝焚天、白帝清霜,那能答应吗?四位老祖一合计,这祸害不能留!”
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亲眼所见:“一场大战,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老祖宗们把压箱底的宝贝全掏出来了,河图洛书、金刚杵、神农鼎、镇海钟……好家伙,跟那堕仙蚩溟的魔剑乒乒乓乓一顿乱砸!结果呢?嘿,谁也没讨着好!五位,连人带宝贝,一块儿玩完了!那力量炸开,把西北边一大片天都炸碎了!崩出来的碎片包着那些宝贝和老祖宗的法力,搅合在一块儿,让时空乱流那么一裹,——成了!这就是‘太古遗地’!”
他顿了顿,喘口气,压低了点声音,却更添神秘:“那地方,听说封着开天辟地时就有的混沌至宝!随便从里头捞出一件来,乖乖,就能号令群雄,独掌咱们修真界千万年的气运!你说吓人不吓人?”
旁边有人听得入神,插嘴问:“那……这地方就没人管了?谁都能进去捞一把?”
“想得美!”醉汉嗤之以鼻,“当时啊,正好有个路过的老和尚,慈悲心肠,看见那地方破破烂烂,里面还封着蚩溟那把邪气冲天的邪剑呢,生怕再出乱子。老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发下宏愿,以**力把整个太古遗地给封印了起来!又把开启封印的钥匙,分成了四份儿!”
“这钥匙就是那‘守心种’?”瘦子总算听明白了点。
“聪明了一回!”醉汉一拍大腿,“那老和尚,拿着蚩溟那把凶剑想回去度化,结果呢?戾气太重,差点没把自己搭进去!他拖着快不行的身子,把前三把钥匙藏到了神仙都找不到的绝地,扔进了连鬼都爬不出来的深渊,托付给了传说中隐世不出的高人!具体是哪?嘿,天知道!反正就是谁也甭想轻易凑齐!带着最后一份儿,第四把钥匙!”
他声音拔高,带着点唏嘘:“老和尚油尽灯枯,走到咱们这西边大山里,正好碰上了江家庄的人。嘿,那庄子里的人,老实巴交,心善得像菩萨!老和尚一看,觉得这‘守护’的担子,交给这种只求安稳过日子的凡人才最稳妥!就把那第四把钥匙,叫做‘守心种’,托付给了江家庄,让他们世代守着,埋在祠堂底下,当个念想,也当个责任。”
醉汉环视一圈,看着众人恍然大悟又贪婪闪烁的眼神,总结道:“所以啊,那‘守心种’可是捅破天的宝贝!谁不眼红?谁不想抢?四大宗门的人,鼻子比狗还灵,江家庄那事一出,立马就派人往那边赶!结果呢?去晚了!毛都没剩下一根!掘地三尺?嘿,别说钥匙了,连条看门的狗都没找着活的!整个庄子,烧得跟鬼剃头似的,就剩黑灰了!”
“我的天爷……”瘦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谁干的?这么狠毒?”
“还能是谁?!”黑胸毛汉子抢过话头,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瘦子脸上,“肯定是绝生门那帮杀千刀的邪道崽子干的!除了他们,谁还能干出这种断子绝孙、鸡犬不留的绝户事儿?!”
“绝生门?”瘦子有些迟疑,“他们……承认了?”
“承认?”黑胸毛汉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扯着嗓子,用整个酒馆都能听见的洪亮声音嚷道,“兄弟!你这话问得可真有意思!我问你,你要是偷了隔壁王寡妇的肚兜,你能满大街嚷嚷说是你偷的吗?!啊?!你能认吗?!”
“噗——哈哈哈哈!”酒馆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充满了粗鄙的意会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恶意。
“可不是么!绝生门那帮孙子,阴险狡诈,坏事做尽!他们能干这种偷鸡摸狗、杀人灭口的事儿,但让他们认?门儿都没有!”众人七嘴八舌,哄笑声、咒骂声汇成一片,仿佛绝生门就是那偷了王寡妇肚兜还不敢认的猥琐小人,而江家庄的惨剧,就在这充满恶趣味的哄笑和笃定的唾骂声中,被牢牢钉死在了他们的耻辱柱上。气氛热烈得近乎沸腾,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揭露真相”、“同仇敌忾”的兴奋红晕。
油腻的木门缝里,粗嘎的畅笑和着“守心种”、“太古遗地”、“四大宗门”的喧嚣,像烧红的铁砂,一股脑泼在门外冰冷的石阶上。一道瘦小蜷在浓重的阴影里,眼眶烫得发红,下唇咬得死白。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门内那汉子喷着酒气吼出的几个字,在他被血与火灌满的脑子里嗡嗡炸响:
“四大宗门……”
什么宗门纠葛,什么太古遗地,他全不懂!那三百张熟悉的脸,那浸透黄土的血,烧得他心口只剩下一个滚烫的窟窿,嘶喊着要填进去仇人的血!而“四大宗门”——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惊雷,炸亮了一条路!一条他混沌绝望的脑海里,唯一能抓住的路!
他猛地抬起头,被泪水和灰烬糊住的眼睛,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门内那个唾沫横飞的汉子身上。那汉子只是个粗壮的江湖客,但他腰间,实实在在悬着一柄剑!剑鞘古朴,剑柄缠着皮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在九岁孩童最原始、最本能的认知里,那就是力量的化身!是能劈开昨夜那无边黑暗,是能斩断仇人脖颈的东西!
汉子口中的“四大宗门”,一定就是能让人拥有这种力量的地方!
他低下头,狠狠撕咬手中粗粝冰冷的饼子。坚硬的饼渣在齿间被碾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磨喉的痛。可那柄悬在门内汉子腰间的剑影,却在他燃烧的眼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最终凝成唯一的目标——找到那“四大宗门”!拜进去!学会那柄剑所代表的一切!
嚼碎的饼,混着血腥味的唾沫,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咽下。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是今日的卑微,是昨日的尸骸。眼底最后一点泪光,被骤然升腾的、名为“力量”的冰冷火焰彻底烧干。门内的哄笑声依旧刺耳,但那柄剑的光,已在他沉入深渊的绝望前,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通往那未知宗门、通往复仇彼岸的、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他攥着玉佩的手,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