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还是去寻求了心理医生的帮助,要是下次月考成绩还在降,他总不能和他挽月阿姨和他哥说,“我觉得读书没意思了,准备以后去扫大街。”
来到医生这里,很丧气地坐下。
熟练将自己的就诊卡递了上去,医生一接手,他开始说自己的既往病史,“医生,我分离性焦虑障碍,以前挺严重。后来治好了,这么多年有定时复诊,最近状态有点不好。”
说完,等待着医生的问话。
医生听他说完就开始滚动输入鼠标,查看输入病人就诊号后跳出来的病历,里面没什么内容,都是一些日常检查,不同医院的病历并不联网,“病历呢?”
季安将准备好的纸质病历递过去。
“我看下你之前的情况。”
季安静静聆听着纸质病历的翻页声。
医生快速过完病历,抬眼再看这个才16的小病人,不由得暗叹,预后不错,祈祷小孩子自我感觉有误。
“不用紧张,说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小少见治疗这么积极的病人,说明心态不错,家庭也不错,足够正视这件事,很多小孩子都有分离焦虑障碍,这可太常见了,没有几个家庭会把它当做心理疾病来进行系统性的治疗。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小孩子当时比较严重,引起了家人的重视,今年16岁,病发6岁,临床治愈时间是九岁,最后一次复诊时间是去年,评估状态良好,他接着说:“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不对?”
季安说:“刚感觉不对,我最近又开始害怕,开始焦虑,烦躁,我不知道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进一步检查?”
医生没有回答季安的话,反而有点语重心长,“我看了你的病历,按理说你不应该换医生,像你这种情况只有一直关注你的医生最了解你的情况,刘医生,行业翘楚,我不确定我能帮助到你。”
他其实就一个初出茅庐坐班没几个月的小医生……
然后,他老师今天也不坐班……
季安摇头,“谢谢,我知道的,这里方便。”刘医生离这里远,还要提前约,这里是他能抢到的附近公立医院唯一一个号,他知道他这种情况要走什么流程,他就是想做个检查,确保自己没有大问题就行。
医生点头,“那说说吧,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
季安,“我有一位,嗯,离不开的亲人,他要去别的地方读书了,将会和我分别,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离不开的亲人?
医生看着季安说话,说到分别情绪确实低落,“这位亲人曾经在你的诊疗方案当中出现过吗?”
病人病历记载,他的治疗方案有药物、脱敏治疗去辅助家庭疗法。
季安点头,在他初次诊断出分离焦虑症的时候,还是他小学?那个时候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人是方旭。
因为季安永远害怕方旭离开,他总在使一些小招数让方旭定时出现,不是偷偷跑到厕所按亮手表让方旭给他送红领巾、铅笔,课本……就是体育课自己跑到角落里算准时间偷偷给课间的方旭打视频电话。
如果方旭没给季安送东西,或者没接电话,过不了多久林挽月就会接到老师窘迫又无奈的电话,“季安家长啊,小快又在大哭说他哥哥死掉了。”
方旭被他搞得差点将他这粘牙糖揍了。
方旭觉得不对,那时候季安满山跑大半天也不见他奶奶过来给他送东西,也没见季安转身就找奶奶。可是他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单纯觉得,季安格外的粘人,不对劲。
然后是林挽月,因为电话一个两个三个接了不少。
最后是方禄林也开始察觉不对劲。
季安总会让他们小心走楼梯,“要稳稳的,不要摔倒。”
有时小心地说,“今天的电梯很坏,不要坐他们。”
“飞机也不好,不好好飞。”
“汽车也是,司机叔叔突然就不会开汽车了!”
“挽月阿姨,你大学附近那个超市那个很高很高的架子它倒了,砸了好多人。”
……
林挽月带季安去了她和方禄林认真筛选的心理诊疗室。
在季安的脑海中,他们似乎只要离开季安就随时会遭遇不测,这些不测一个比一个血腥。
季安那时候总是发呆,和他偶尔安静的呆呆的表情不同,医生说季安的脑海远没有这么平静。
车祸,飞机失事,游轮爆炸,这些电视经常出现的意外表现手法,在季安脑子里都是常规。
方旭吃饭被自己筷子穿喉,日常走路掉下水道,和同学玩被球砸死,等等方旭非常规死亡方式总是出现在季安脑子里。
总之,在季安脑海中他们只要一出门,离开季安视线,没有一个好结果,如果是白天还好,季安满脸愁苦,探头探脑,焦急在门口等待他们回来。
但如果是在梦里,季安会哭,哭得房间震天响,灯光大亮。
离他最近的方旭将他从汗湿的被窝里捞出来。
被迫剥离梦境的季安死死抓住方旭,“哥哥,有飞机死掉了!那飞机都炸掉了,炸掉了,地上都是,都是戳进地面的铁块,”他哽咽着,“它把你们都戳掉了,为什么就是不戳我,我都跑过去了,它就是不戳我,它串起一辆黄黄的公交车,都不串我!我好生气!好黑,好远的黑,下雨了,只有小快,只有我……”
季安对这段记忆已经不怎么清晰,但他现在回想仍然有一种,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人类已经无力回天,前面尸骨累累,只有他还活着,活着站在世界尽头,生前身后都是无边的黑暗,他不知道哪里还有光亮存在,他,应该去往哪里。
他当初能够治愈,医生每次谈话最多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人”
他的最主要治疗方案——家庭疗法。
医生有点疑惑,“你这种治疗方式的话这几年你和你这个最亲的亲人没有分离开过吗?”
季安摇摇头,过了一会,“不对。”有分开过,“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去年一整个暑假,我们没有在一起。”
“他有明确告诉你再见日期吗?期间有不定时告诉你日常吗?”
他希望季安不要点头,否则这不是治愈。
看到病人摇头,他松了口气。
“没有,那时候我很忙,他也很忙。”
……
聊完,医生综合判断下来,“你有谈恋爱吗?”
“我确定我没有谈恋爱,也没有喜欢的人。”
医生听着回答,若有所思起来,这样吧,“你的情况我认为问题不大,当然,我们聊的比较浅表,但刚刚你在前台测试题也做了,就差检查,仪器现在比较难约,你看要不要等,要的话我给你开单。”
季安问,“什么时候能做。”
医生又开始点击季安看不到的电脑,几秒钟过去,遗憾地说,“你这种不能加急,要等到下下周。”
季安有点怅然若失,低下了眉眼。
医生安慰他,“你也很清楚,病因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找出病因即使你检查出了有问题,一系列措施放到你身上也效果不大,治标不治本,仪器检查只是判断你需不需要吃药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准而已。
但是我个人认为你现在,没有必要吃药,副作用太大了。
而且这么些年你一直在积极的就诊,有什么问题都就诊,我通俗一点讲,这已经说明你已经走出来了,很多心理疾病,就是因为走不出来,所以治疗极其的困难,你不会再掉入同一个漩涡了。”
季安微微抬头,“那我现在……医生,我的状况,病因确定是你说的那种吗?”
医生说,“我只能说大概率,因为如果你原有建立的亲密关系都没有任何改变的话,你重新出现这种状况,那么就是有别的影响因子出现。这句话的意思是有别的因素影响了你,比如你和你家人的关系产生了改变,你和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或者退一步,变得恶化,就是我们刚刚谈过的比如说你产生了恋母情结,恋父情结,恋兄情结,或者你和你的父亲,父母和哥哥吵了架,你们的关系在恶化,但是你仍然很爱他们,这也会让你十分痛苦。”
季安瞪大了眼睛,原来刚刚的亲密关系改变是这么个意思。
医生,“可以接受吧,我这些用词,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应该是可以接受,我能给你的时间不多,所以我讲得比较直白。如果不可以,你下次还是选择来我这里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斟酌一种用词给你。”
季安嘴巴张了张,“没事,但是,除了这些离谱的因素,还有别的吗?”
医生松了一口气,“有,比如说你建立了新的亲密的关系,你谈恋爱了,或者你有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你的宠物,等等,让你即将面对分别,但是这些我刚刚都问了,你说你没有。”
季安心想算了吧,医生能给他的时间真的很紧张,一直在看时钟,门口时不时还有敲门声。
他感谢,这位医生走出了诊室。
在出门诊大楼的闸机口,有个病人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季安侧身让路,衣摆被带得的微微动了一下。
他抚平衣摆,走出这栋洁白大楼,整理了一下刚刚得到的信息,影响因子?新的关系以及关系的改变?
他非常确定他没有出现新的亲密关系,没有出现新的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也没有养得很亲密的宠物。
关系改变?他双唇在阳光下喃喃独处这几个字,“关系改变?”
和谁?
想到林挽月和方禄林,想到医生的话,季安差点干呕,对不起,对不起,他龌龊!
这简直是亵渎!这么想太恶心了!他可太恶心了!
季安赶紧给自己的脑袋拍了一巴掌,阻止他这个天打雷劈的思绪。
实在离谱,阻止完自己的荒唐离奇,他在人来人往的道路旁放空。
良久。
哐当一声,垃圾桶不知道被什么砸到,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重新思考回自己的问题,方旭——他哥——
季安整个人陡然绷直!
很奇怪,刚刚那种想让天雷把他劈了的感觉完全不同。
竟然是害怕!他一想到,他和方旭关系变质,第一个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害怕。
他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给自己脑袋来了一下,啪!一声脆响,跟拍西瓜一样。
有路人看了季安一眼,似乎觉得季安是来看神经的,脚步加速,匆忙离开。
季安也觉得他疯掉了,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他找了个僻静的草地,感觉好累,他蹲到了地上,兀自干笑了两声,然后头一低,将整个人埋进曲起的双膝,不是他想这么狼狈的,他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震惊过后,铺天盖地的害怕席卷了他,他感觉站不稳了,走不出医院这个大门了。
好烦啊,哥哥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林姨和方叔是上天对他的慈悲,他怎么能,能有这种心思。
好难受,难受得周围空气开始稀薄,头有点晕,甚至有开始痛的趋势。
季安察觉不对,开始调整状态,强迫自己冷静,放松下来。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会让哥哥担心,会让林姨害怕,会挨方叔打的。
但因为缺氧,双脸红得微微发紫,整个人控制不住间断性微微抖动。
他全身力气一散,跌坐在草地上。
他调整呼吸,强制自己冷静,调整坐姿,将无力的自己挪到阳光下。
想看看太阳,太阳没看到,通红的眼珠看到从远处朝他奔来一团军绿色。
他又呆住了,产生幻觉了吗?
直到脸上有两个麻子的保安叔叔蹲下,平视着他,“小兄弟,哪里不舒服?”
季安怔怔然,在保安的专用通讯设备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无力地摆手,“叔叔,没事,我马上走,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地,礼貌地,疏离地,推开非要搀扶他起身的保安后,他单手撑着旁边大树粗糙的枝干,调整呼吸频率,感觉没问题,再次和还守着他的保安说谢谢,才抬脚离开。
他可真是蠢啊!他几乎可以确定了,问题出在这里。
他还在信誓旦旦和人医生说他没喜欢的人,他都已经爱得患得患失了,还不知道自己有了喜欢的人。
想到他帮方旭收到情书时的无措,去教学楼堵方旭的着急,得知方旭没喜欢的人的开心……
他可以确定他真的对方旭有所觊觎,是那张荒谬的完全不成立的借条。
他让方旭写下那张借条,他无非是害怕方旭的以后,未来里面没有他。
所以他必须要在方旭的未来里面安排下他的一席之地。
十二万而已对方旭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哥自他一出世就得到了不少赠予的资产。
但是借条里那十二万是方旭毕业赚的第一桶金。
他完全不占理去非要拿。
当他喜滋滋的枕着那张借条睡觉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他对方旭产生了别样的情感,没一个正常的弟弟,会让自己的哥哥做未来规划的时候,把自己给规划进去。
他实在迟钝。
没事,幸好自己早已经学会了正确的对待分离,人生最终都是分离的。
人自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步的走向都有分离的预警,可分离不是从来人生重点。
季安把这段话默念了几遍又几遍,肯定自己,没事,现在现在症状很好,不像以前,又呕又吐,这疼那疼,现在什么情况都没有,只有失眠,他在非常可控的范围之内。
他已经长大,不是小时候就是那个偷偷窝在被窝里,想念奶奶,想得哭出来呕出来吐出来的季安。
他清楚分离才是人生的常态,他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正确的看待分离。
他成功走到医院门口了,刚刚照不全的阳光照满他的全身。
他想,晒晒太阳吧,让光明坦荡的太阳,晒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