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祭祀告天,那场令“百官动容、史官疾书”的太子涕泪横流终究成了定局。寒风撕裂贡缎的声响犹在耳畔,胤礽额角冰凉的泪渍被冷风吹出火辣的刺疼,眼皮红肿干涩如蒙砂纸,眼前金殿重影叠叠。乾清宫西暖阁里康熙那道强撑“至情至性”的口谕余威尚存,李德全递上的药膏油腻冰凉敷在眼睑上,如同敷着一层沉重的壳。那场耗尽气血的“哀泣”几乎榨干了胤礽最后一点强撑的精气神。他被小太监半搀半扶地架回东宫寝殿,厚重的帷幔落下,将刺目的日头与鼎沸的人声隔绝在外,只想就此沉入一场不用醒来的长梦。
毓庆宫西配殿,石氏端坐于临窗的暖炕上。窗外日头晴好,薄薄一层金辉泼洒在庭院未化的积雪上,反射着刺目的寒光。殿内光线却被厚重的猩红毡帘挡住大半,显得有些阴郁沉闷。她面前摆着一份明黄绫子裱封、加盖“体顺堂”紫宸印玺的单薄文书——是康熙晨起命人匆匆送来的,予她“协理六宫,暂摄内务”之权。薄薄几行朱批措辞寡淡,透着勉强的敷衍。薄薄的纸页在她指间捏着,轻若无物,却又沉逾千钧。
石氏的目光掠过印玺下方模棱两可的授权范围,指尖触到的锦缎封面冰冷光滑。前世协理六宫的记忆纷至沓来:每一笔开支都要在算盘珠子上拨出火星、每一件珍玩入库都要与内务府那帮老油条扯皮、每一顿膳食的分例都牵扯着妃嫔之间蛛网般盘根错节的算计、体面、和层出不穷的陷阱告状。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额角那道已脱痂的浅痕似乎又隐隐作痒。她厌烦地将那份象征着“恩宠”的文书随手置于炕桌一角,那方换上的粗陶茶杯在侧,温吞地散发着微弱的茶气。殿外冰棱碎裂的声响惊得树枝上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
辰时方过,毓庆宫偏殿紧闭的门扉便被推开一道缝隙。
御膳房总管太监张德喜,一个肥壮得连紫红八品蟒袍都似要被撑破的滚圆身躯,像只沉重的大号木桶,艰难地、带着小心翼翼挤入门槛。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肉褶在圆脸上堆叠,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册厚重得如同城门门砖、用厚板烫金硬封、装裱得一丝不苟的大簿子。
“奴才张德喜,恭请太子妃娘娘圣安!” 他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砸出沉闷回响,硕大的身躯因行礼而挤压得喘着粗气。手里的簿子却高举过头顶,恭敬平稳。声音是精心调制过的谦卑洪亮:
“各宫娘娘、主位贵人们今早午晚三膳点菜单!皆已誊录停当!恭请太子妃娘娘凤目亲点!这是万岁爷……呃,隆恩浩荡,娘娘协理……”
话头被石氏淡漠打断:
“搁着吧。”
三个字,清泠无波。石氏甚至没看那摞厚厚的册子,视线只掠过他油光发亮、浸着汗珠的额头,落在殿门外庭院中那几株落尽残雪的枯枝上。
张德喜献媚的笑僵在脸上,手举着簿子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满肚子预备好的奉承话全噎在喉咙里。
殿内只余寂静。窗外风刮过回廊的尖啸格外清晰。
良久,久到张德喜后颈都渗出冰凉的汗珠。
石氏才将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他头顶。那目光平和,却像一层薄薄的冰面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上:
“传本宫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
“早膳:粳米清粥一碗,酱腌小黄瓜一碟。”
张德喜猛地一愣,茫然抬头。
石氏接着道,语速平缓无波:
“午膳:清水煮白菜数片,佐盐少许。豆腐清汤一碗。”
“晚膳,同午膳。”
说完,她端起那只粗陶茶杯,小啜了一口寡淡微温的茶水。
死寂。
张德喜肥白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皮下的肉抖了几抖。他喉结上下滚动,几乎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或者太子妃娘娘饿昏了头。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清粥?酱瓜?水煮白菜?豆腐汤?!这……这是打发哪个宫里最下等的粗使宫婢?!
他喉咙发干发紧,几乎破了音:
“娘……娘娘?各宫主位……还有万岁爷的膳食……”
石氏抬起眼皮,那双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眸子扫过他惊恐扭曲的脸:
“各宫膳制,自有旧例可循。万岁爷的御膳,自有御前供奉精制。按我说的办。”
语气毫无商榷余地。
张德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到天灵盖!太子妃娘娘这是……要干什么?!御膳房统领各宫膳食,采买支应油水丰厚……这是要断了多少人的活路?!他强压着颤抖,几乎是爬着后退,狼狈不堪地收拾起那本如同千斤重担的点菜单册,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个结实,背后冷汗已然浸透了里衣。
次日,张德喜依旧前来请示。
同样的跪拜,同样高举的厚册。
殿内石氏依旧是淡漠两个字:“搁着。”
在张德喜惨白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中,依旧是平铺直叙的三句话:
“早膳:粳米清粥一碗,酱腌小黄瓜一碟。”
“午膳:清水煮白菜数片,佐盐少许。豆腐清汤一碗。”
“晚膳,同午膳。”
……
一连七日。
每日清粥、酱瓜、煮白菜、豆腐汤。
东宫膳桌上如此。整个御膳房送往各宫的食材单子上,也唯独那几样东西每日采买量暴增!堆积如山!连带着专供宫廷的菜市口菜贩子的黄秧白菜、白水豆腐都跟着贵了三分!往日里流水的山珍海味、珍禽异兽订单骤减!御膳房里堆积的熊掌驼峰、各色名贵干鲍海珍落了灰尘,采购库房的单子上只有一项项单调重复的“白菜”、“豆腐”、“盐”!
消息如同长了腿的怪谈,插上翅膀飞进了六宫深闺。
永和宫正殿。地龙烧得极旺,暖如早春。德妃佟佳氏刚刚礼佛完毕,由宫女小心翼翼取下身上的沉香木念珠。大宫女锦绣捧着一盅新炖的冰糖燕窝羹轻步上前。
德妃指尖拈着瓷勺,玉白的手腕微悬,没碰那盅珍贵的滋补。她端庄优雅的脸上眉头微蹙,眼中疑虑深深:
“一连七日……清粥白菜?”
锦绣压低声音:“奴婢问过御膳房当差的小顺子,确确实实!太子妃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连万岁爷跟前都没递膳单子!”
德妃缓缓放下勺盏,温婉的眉目凝上一层寒霜。
“协理六宫……第一步就管上膳食?” 她轻轻靠向锦缎靠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念珠,“清查采买账目?肃清宫闱贪墨?是万岁爷的意思?还是太子妃自己的……”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声音几乎不可闻,“……杀威棒?”
承乾宫侧殿暖阁。宜妃郭络罗氏斜倚在贵妃榻上,纤纤玉指捏着一枚新鲜的红樱桃把玩。面前放着的是内务府新贡的鲜果拼盘,琳琅满目。可她的心绪却完全不在这上。
贴身大宫女瑞珠小声回禀着刚得的消息:“……御膳房刘掌勺愁白了头,各宫的珍品膳单子被压着发不出去!娘娘最爱的那道‘三套炉鸭’,备好的鸭子都放蔫儿了……”
宜妃将那枚红艳艳的樱桃丢回盘中,指尖残留一丝艳红汁液。她娇艳的脸庞微微绷紧:
“压着不发?”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浮上唇角,“本宫前几日才送去孝敬她那套祖母绿头面……莫非是嫌少了?” 她纤长的手指下意识绞紧了手帕的一角,“想借着由头敲打谁?还是……干脆拿着鸡毛当令箭,来个下马威?!”
储秀宫后殿。惠妃叶赫那拉氏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西洋玻璃水银镜梳妆。镜子光洁清晰,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容。一旁伺候梳头的嬷嬷小心翼翼递过一支金镶玉步摇。
惠妃却视若无睹,对着镜子怔怔出神许久。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咱们小厨房……这个月的油盐柴米账,你……你再细细理理。”
嬷嬷手一抖,梳子差点落地。
惠妃镜中的脸愈发失了血色:“这几日太子妃盯着御膳房……这清汤寡水的……风头不对。咱们自己灶上的流水……千万……千万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像是怕惊动什么可怕的东西,“若是……若是被人翻出些陈年烂账……我这把老骨头……”
恐慌如同看不见的流毒,在重重宫苑曲径回廊之间弥漫渗透。随着御膳房每日单调到可怜的菜单持续发酵,随着石氏那淡漠如冰、毫无波动的“清粥白菜”口谕每日重演,一种大祸临头的沉重阴云如同铁幕般沉沉压在后宫诸人心头。往日各宫因攀比、构陷滋生的明争暗斗悄然平息,转而被一种更深的、草木皆兵的恐惧所取代。人人都觉得太子妃那双隔着数重宫门、看不见的眼,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盯着自己的小厨房,盯着自己宫里上不得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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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销细账!御膳房的异常采买与萧条市面成了最可怕的征兆!
终于,在石氏执掌御膳房点膳大权的第九日清晨。
毓庆宫侧殿。
石氏依旧端坐,指间捻着一颗冰冷的菩提子。窗外,一株老槐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空洞的呻吟。张德喜尚未照例前来,殿门却被守门的小太监叩得又急又慌!
“启禀娘娘!外头……外头跪了三个人!是御膳房的人!说有……天大的事非得当面跪禀娘娘!哭天抢地,拦都拦不住!”
石氏抬眼,眸中依旧无波无澜:
“进来。”
小太监惊慌退下。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刺骨的寒风如同贪婪的饿鬼猛地灌入殿内!
三个臃肿的身影几乎是滚爬着、狼狈不堪地挪了进来!带进满身的寒气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油腻膻腥气味!
为首者正是那肥硕的御膳房总管太监张德喜!另外两人一高一矮,同样身着油腻的低级御厨官袍,满面惨白惊恐!汗水、泪水、甚至是鼻涕糊满了他们的脸!三人扑到殿心冰冷的青砖地上,磕头如捣蒜!力道之大,砸得地面咚咚闷响!凄厉尖锐的嚎哭声瞬间撕裂了殿内的宁静!
“娘娘!太子妃娘娘开恩啊!开恩啊!!”
“奴才们该死!奴才们不是人啊!!娘娘饶命!饶命啊!!!”
张德喜哭得最为凄厉,如同待宰的母猪!涕泗横流中,他抬起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悔恨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肥胖大脸,沾着污泥和秽物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声嘶力竭地哭喊:
“娘娘!奴才……奴才们……有罪!大罪啊!!”
他身后那个瘦高厨子也跟着磕头,声音因哭泣而变调破碎:“库房……库房里的熊掌……奴才……奴才猪油蒙了心!拿……拿陈年的换了库藏上新的!可……可只换了三根!三根啊!”
那矮胖厨子更是抢话,尖利破音:“盐!!盐!!管盐库的老周……他……他领三斤盐给御膳房只……只发二斤半!奴婢……奴婢知道,可……可奴婢分了半斤的银子!奴婢该死!奴婢吞下去的钱都吐出来!只求娘娘别杀头!别发配宁古塔!!”
“鱼胶!三年前进贡的血鳘胶!账上记着一百斤!实际……实际只收了八十斤!那二十斤的银子……是……是奴才几个分了!还有去年秋贡的干菌子……”
“御厨下脚边角料……每日偷些送出去卖给城里的酒楼……”
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词句,如同冰雹般从这三张哭得稀里哗啦、涕泗糊了满脸的嘴里争先恐后地喷溅出来!伴随着咚咚不绝的磕头闷响!
他们哭嚎着!尖叫着!坦白着平日里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蝇营狗苟的侵吞克扣!有些是鸡毛蒜皮,有些是触目惊心!数额或大或小,漏洞五花八门!
巨大的恐惧让他们早已崩溃!九日来那如山崩般压在头上的清粥白菜!那无声的、看似慵懒淡漠的死亡宣告!像一把悬而不落的巨斧,终于彻底斩断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恐惧压倒了一切!与其被太子妃娘娘按着账册揪出来满门抄斩,不如趁早坦白自首!以求一线活命之机!
一时间,毓庆宫侧殿里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哭嚎、含混不清的坦白、沉重的磕头闷响!浓重的厨腥、汗酸、恐惧和绝望气味混合着殿外灌入的凛冽寒风,浊浪般翻腾弥漫!
几个伺候在殿角的小宫女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地捂住耳朵。
石氏依旧端坐于暖炕上。那几枚冰凉的菩提珠在指间慢慢捻动。殿门口涌进的冷风吹起她鬓角几丝乌发,拂过额角那道极其浅淡的疤痕,带来微痒的触感。听着脚下那如滚钉板般的哭嚎惨叫,她垂下眼睑。
麻烦。
这几个字又浮现心头。查证?审问?处置?都是麻烦。
她抬起手,对着跪在地上磕头如鸡啄米、浑身筛糠的三个厨子,声音平缓依旧,如同碾过污水的车轮,不带一丝涟漪:
“哭够没有?”
三个厨子猛地止住哭嚎!抬起涕泪横流、满是污泥血痕的脸,惊恐地望向她。
石氏的目光掠过那张早已说不出完整话的肥脸、那个哭出鼻涕泡的瘦子、那个汗如雨下的矮胖厨子。
“把库房账簿对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同在吩咐一件不值一提的琐事:
“缺的银子、缺的物件……补不上,便打欠条。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