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裴岘。
黯淡的天色里,他站在巷口火把的光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暖色,像暮色里的霞光独留在了他的身上。沈兰时一惊,揉了揉眼睛,发现真的是裴岘。
可是裴岘三日前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为何还留在金霖城。沈兰时看着裴岘的身影,顿时不解。
但想来前一世李晔华成亲之日,裴岘也是在场的。那时裴岘才被李家包子铺收留,因李家无男丁,才被叫来帮衬李家,壮些人气。
沈兰时想,或许有的事情时命中注定,是无法凭她一己之力改变的。就像说不定这是裴岘命里有定数,一定会此时此地一般。
那就随他吧,只要裴岘不来招惹自己便好。
沈兰时回过头,跟着窦家的小马车,准备同去窦家。原本细细思忖裴岘之事的她,抬头瞧了一眼窦家雇的这辆小马车,不瞧不要紧,一瞧全被这辆半新半旧的小马车夺取了目光,心里直犯嘀咕。
李家新婿窦洵阳骑马驾车,身上也着盛服,头上还戴着剪裁花胜。那一身李晔华亲手做的公裳裁剪合宜,将窦洵阳那副普通男儿的身躯衬得好不气派。
只是那□□的马……沈兰时轻轻叹气,怎么是个瘸腿的。
这蹇马一脚深,一脚浅,马背上的窦洵阳也坐不安稳,从李家到窦家这几步路,都差点被颠出去好几次。细细察看才发现,这窦洵阳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两胯箍得紧紧的,生怕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摔个四脚朝天。
好在后面的马车行得还安稳,不至于磕碰着马车里的长姐。
前一世长姐去窦家之时,沈兰时虽也跟在马车后面,但她那时还在留恋长姐,哭得像个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新姐夫骑的马。
看着沈兰时眼儿一直瞧着马腿,前来看热闹的小张生笑嘻嘻地上前,凑到沈兰时旁边说:“青青,快看你姐夫骑的马,你可知道他为何骑这马不?”
沈兰时不解,疑惑这一匹蹇马,还能有什么稀奇“典故”?
小张生道:“我前日替府里公子上西市配鞍鞯,碰巧遇上窦洵阳娘亲去雇这今日的马和车,你可知他娘亲是如何言语的?”
沈兰时摇摇头,很是好奇。
“赁车贩子知窦家是喜事用,给窦洵阳的娘亲看了带勾栏的马新车,但他娘亲非说不用太好的马车,让贩子把昨天王屠夫拉猪肉的马车给她。”
小张生接着说:“那马就更有趣儿了,那马夫的说,马一天一百文,他娘亲非让人家便宜些,结果人家马夫说,好马一天八十文,不过有条跛脚的马可以便宜些。”
马夫掐指一算,一匹好马八十文,一匹马共四条腿,那么一条腿就值二十文,因此这匹瘸马就六十文赁给窦母了,事后两人看起来都很满意这桩子买卖。
期间有街坊路遇,劝窦母对新媳妇好些,换得好马好车去迎亲,这样李家在内外亲戚前头也体面些。
可窦母只调笑到,如若劝解的街坊替她出马车钱,她就愿意照做。窦母还说,当初老窦公去她家迎亲的时候,推着一辆独轮车就把她接回来了,更休说独轮车另一侧还放了几斗后日要酿酒用的糙米。
这世间女子嫁娶便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窦母笑说,他们窦家虽开着酒铺子,但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命,须得随他们家本性,要简朴的儿妇才好。
听闻此言,小张生说街上众人皆道窦母是把过日子的好手,真真是明事理。
沈兰时闻言蹙眉苦笑,这窦母可真是好利索的嘴皮子功夫,虽面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但背地里只不过是不愿为李晔华花银子。
倘若今天他们李家吐个半分怨言,众人便觉新妇家人不明事理了。但好在李氏和李温莹都是粗枝大叶之人,貌似并未觉察,而李晔华心细,必不会说出来使窦生难为情。
所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想着这个事暗戳戳地生闷气。李晔华如此隐忍,想必日后还有万千如同今日破脚马的事,只怕是吃不尽的气。
小张生看见沈兰生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遂被其逗笑,抬手想摸摸沈兰时脑袋的时候,突然听闻身后有人咳嗽,像害了什么要紧的时疾,竟连绵不停。
咳嗽声打断了小张生的动作,小张生的手举起也不是,搁下也不是,他只能尴尴尬尬地愣在原地。
“咳咳……”
沈兰时站定,回头看去,发现裴岘竟跟了上来。裴岘落了她和小张生几步,正用袖子掩着半张脸,轻声咳嗽。想来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许是染了时疾。
“原来是你。”小张生认出了眼前之人就是在包子铺前哭的小乞丐,想起沈兰时讨厌他,就佯装凶恶道:“去去去,一边去,你害青青也咳了怎么办?”
小张生边走边威胁裴岘不要跟上来,看着眼巴巴瞧着她的裴岘,沈兰时虽有些不忍心,但也没再说些什么。
毕竟此时的裴岘与她只是个陌生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厌恨他。平白无辜被人讨厌,可能裴岘也挺郁闷吧?
言语之间,众人已至窦家民宅。窦家正灯笼高挂,红烛空烧,四下里皆是宾客。窦洵阳现下了马,依照规矩先被人引到了厅前。李晔华后下车,便有人将盛在斗里的谷豆、铜钱、干果一类抛洒在其脚下,引得孩童争抢。
沈兰时挤过人群,她心想自己必须时刻注意窦母些。待窦洵阳携李晔华拜了窦家列祖列宗,两人往正厅站定,宾客齐聚堂前。窦母与李氏坐定堂前,可这交拜之仪却迟迟没有开始。
众人定睛一瞧,这才大呼不妙。貌似万事俱备,原来还欠“东风”,那就是负责主持这交拜之仪的傧相,也就是酒楼的张账房没到场。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才乱哄哄地一起找这年近古稀的老先生,生恐他出了什么事误了良辰。
“不好了。”有个小厮三步并两步,跑到堂前对着小张生喊到:“快去后厢看你表叔。”
小张生急切切地问:“快说你丫,我叔父他如何了?”
小厮终于喘上气来,对众人道:“张账房他在后厢喝多了几口,泡到酒缸里了。不过不要紧,我已经将他捞出安置了,现在正酒酣呢。”
窦家后厢储着铺子里要卖的酒,这张账房循着酒香就过去了。他寻思着新妇未倒,细酌几口不打紧,谁料这窦家后厢放的是烈酒,一杯下去就被放到了,人还栽倒了酒里。
亏得这小厮及时发现,不如老命呜呼。
听闻此言,众人才放下心来。可是这十里八乡的婚事,都是这张账房做傧相,旁人皆不知婚仪礼数,就连那一纸婚契都读不了,这样一来,就无人主持婚仪了。
比起众人,小张生算是略识得几个字的,为了挽回叔父的脸面,他自告奋勇上前说要帮忙,拿起窦洵阳和李晔华的婚契看起来。
可那婚契上的那些黑黢黢的字,看起来咋跟平日里叔父教他的那些长得不一样?早知道平日里多学些,少玩些了,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兰时看着婚契背面反着的织金并蒂莲,小声告知小张生拿反了,小张生把婚书倒过来,这才发现了几个眼熟的字,他清清嗓子:
“嘉什么……,然后鸟鸟和鸟……下面一句不识得。”
几个字念下来,众人眼前一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唯独窦母一字不发,只是恹恹得喝了口茶。
窦生拍拍小张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勉强自己了。这时窦家这边有个急性子的远房表嫂,朝着看热闹的人群嚷道:“就再也没有识文断字、通晓礼仪的人了吗?”
堂下皆张望看有没有知书达礼之人来救场,正在困顿之时,远远地瞧见有人从人群后方挤进来,来人衣着褴褛,正是裴岘。
裴岘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氏和窦母行了个礼,他是外乡人,别说李氏与窦母不认得他,就连堂下的众人也疑惑这幅生面孔。
裴岘解释道,几日前他偶然经过金霖城李家包子铺时,李晔华曾舍他包子吃。君子饮水思源,必以德报德,自己虽才疏学浅,但愿尽绵薄之力为其分忧。
沈兰时知道裴岘是在自谦,他此时也就十五岁,已然过了秋闱,正是天赋异禀、有鸿渐之仪。人又生得极好,此时虽衣着破烂,但脸却极其干净,人如松风水月。
甫一露面,就引得几位钗裙暗中相看。
可是就这么让一个小乞丐来代替傧相这合时宜吗,李氏不置可否。这时李晔华轻轻掀开盖头的一角,看了一眼裴岘,对李氏说道:“使得。”
李氏忙问裴岘如何称呼,裴岘只说自己姓裴。
李氏点头道:“那就麻烦这位小裴郎了。”
小张生虽有些怀疑裴岘,但还把婚契递给了裴岘。李晔华和窦生站定,一西一东。
裴岘接过婚契,按上面所书念了起来:
“嘉礼初成,今朝良缘结缔。鸾凤和鸣,永结百岁同心……携手相将,自此同卿朝暮。山颓水绝,乃敢与君长诀。日月同鉴,白云不羡仙乡。”
沈兰时看着念着婚契的裴岘,才忆起上一世,也是裴岘替醉如烂泥一般的张账房做了傧相。
而瞧着清冷如美玉的裴岘,沈兰时更是想起,前世更是在这一刻,自己对他开始芳心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