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她只想卖包子》 第1章 重回金霖城(一) 庆熙三十四年,暮春时节。 京城东风早已褪尽了料峭寒意,只余下缠绵暖意,裹着海棠的残瓣吹遍寻常巷陌。京城风景恰好,街上行人如织。 新任礼部尚书裴岘府邸门前,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贵客如云般涌入那两扇涂着朱漆、挂着绿油兽面锡环的大门内。 来者除了裴尚书朝中党同,余下的就是仰慕裴尚书之人。今日前来只因裴尚书升官进爵,外加弄璋之喜,双喜临门,人生快意,纷纷拱手相贺。 裴岘府邸内,宽敞的前院正厅里披红挂彩,虽未到日暮时分,那游廊下的寓意着“福禄终成”的明角灯却已早早点亮,将雕梁画栋映得越发流光溢彩。堂前丝竹管弦之声萦绕耳间,自是热闹非凡。 但是离了前院,裴府西北角上那几间小厢房围成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似与这滔天的热闹毫无瓜葛。本是春昼晴和,需及时游赏之时。但小院里只有一墙似雪的荼蘼,毫无人气。 沈兰时抬手挑起塌边帘幕,弱弱地瞧了一眼窗外春色。她本来早已昏晕过去,恰巧听到窗外流莺自在啼鸣,回光返照般苏醒过来。 “夫人……”唤作玉蛮的丫鬟摔了手中的铜洗,跪倒在沈兰时榻前。这偌大的尚书府,只有玉蛮知晓裴岘这位不受宠的夫人命不久矣。多年愁绪郁结于心,本就体弱的沈兰时又生了恶疾,还不肯让裴大人知晓。 更别说裴岘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沈兰时了,许是一年有余,或是更久。 玉蛮进沈兰时屋子前,朝着前院张望了一会。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沈兰时与裴岘相识于毫末,这裴大人真真是只能共其苦,不能同其甘之人。 玉蛮恶狠狠地朝着前院啐了一口,果真与那俗语一般,都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春风得意到何时。 不料玉蛮一进沈兰时的卧房,竟然发现昏厥已久的沈兰时苏醒过来了,情急之下她将盛好的温水洒了一地。 “小蛮,外面何事这么热闹?”沈兰时脸色苍白,原本如同锦缎般的黑发如今已形同枯草,洒落在枕间。 随着流莺婉转,沈兰时似乎还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府中似有喜事。玉蛮最知沈兰时心事,恐沈兰时病中暗自神伤,支支吾吾不愿说个清楚明白。 沈兰时从榻上微微欠身,挂着一丝气对玉蛮无奈说道:“小蛮,你何必对一个将死之人有所隐瞒。” 玉蛮哭着道:“裴大人月前喜得麟儿,今日同僚百官特来相贺。” 原来如此,裴岘都有儿子了。 沈兰时霎那间百感交集,一口血涌上来,将素白锦缎的里衣染个鲜红。沈兰时看着胸前红得灼目的血迹,察觉此生已尽,很是平静。倒是玉蛮泣不成声,慌乱之中扯着自己的袖子给沈兰时疯了似得擦拭。 沈兰时捧住玉蛮的手,黯然一笑:“好玉蛮,我一直当你做亲姊妹,我已是不中用的人,日后无法保你在裴府的安稳了。只是思忖之下,还有一事相求于你……” 玉蛮疯了般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根本无法拒绝沈兰时的遗愿,更别提自从沈兰时从人伢手中救下她以来以来,她跟着沈兰时从未受半分委屈,一直将沈兰时看成自己的亲姐姐。 无论沈兰时有什么遗愿,即使是下刀山、进油锅,她都要替沈兰时遂愿。 沈兰时松开玉蛮的手,一双苍白的眼睛瞧着窗外枝头上的流莺飞上飞下,她平静道:“我死后把我偷偷埋了吧,别让裴岘知道。” 西院荼蘼花落,庆熙三十四年的春天已尽。一片素白的荼蘼花瓣缓缓飘落在沈兰时的脸颊上,二十四岁的沈兰时闭上了眼睛,带着遗憾告别此世。 她知晓人生如远舟,此命如草芥,在世不必有许多执念。但须臾此生中,她仍有诸多悔恨,其中之一就是遇见裴岘,随他入京,然后被困于裴府,了了虚度此生。 倘若能重活一世,她一定不再困于名为裴岘的囹圄,不再重蹈此生的覆辙。她恨透了负心的裴岘,生生世世不愿再与他相逢。 许是上天见沈兰时此世太苦,成全了她的心愿。 沈兰时的意识在混沌中停留了许久,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名。 “青青,醒醒。此处是风口,你当心受了风寒。” 脸颊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 是谁在说话?沈兰时睁开眼睛的时候,压在包子铺门框上的脸都压麻了。意识恍惚之际,抬头看见眼前弓腰看她的女子,虽荆钗布裙,但却生得婉婉有仪,落落大方。 细看来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如美玉宝珠,望之可亲。 李晔华松开捏着沈兰时脸颊的手,不经意地捡走落在沈兰时脸上的那片荼蘼花瓣。她们的包子铺前种了一树荼蘼,此时正开得浓烈。李晔华本来在张罗铺前的摊子,蓦然回首时,瞧见了倚在门框上酣睡的小妹。 “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 沈兰时许久不见故人,她惊讶地望着站在她身前鲜活的李晔华。前世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有些酸涩,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沈兰时原本也出生于书香门第,可无奈襁褓之中父母违,千金小姐一夜变流浪儿。善心的乳母李氏将她收做养女,视若己出,靠在金霖城城郊开包子铺养大沈兰时。 李氏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二女,长女李晔华,次女李温莹。沈兰时来到李氏包子铺时尚且年幼,身量瘦小,形单影只。两位姐姐见到沈兰时很是怜惜,便待沈兰时比亲姊妹还要上心。 母女四人一同经营包子铺,生活虽然清贫,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家人自食其力,乐得其中。 李晔华用指尖轻戳沈兰时的脸颊,调笑道:“瞧你,脸上都压出门框印子了,困了家去便是,在这受了风寒又要闹了……” 没等李晔华说完,沈兰时一把揽住李晔华,将脸埋进她的柔软的腰腹之间。李晔华虽有些吃惊,但也柔和地回应小妹突如其来的撒娇,像是沈兰时前世无数次经历的那样。 沈兰时想,如果说这是濒死之前的走马灯,那九天之上的神明对她也太仁慈了。那些她被束缚在裴府的日日夜夜,她无数次想回到包子铺,回到曾经的家人身边。 她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境,可是长姐轻抚她后颈的余温,还有她身上那略带甘甜的麦香味都如此真实,不像是假的。 沈兰时顿生疑虑,她松开紧紧抱着李晔华的手,踉跄地站起身来,开始打量这间她无比熟悉的包子铺。 包子铺窄窄的铺面虽有些简陋,但却被李氏收拾得十分整洁。铺子里用黄泥糊成的炉膛里塞着松木,正烧得劈啪作响。松木灼烧的香气混杂着蒸熟包子的甜香,再次唤醒了沈兰时的记忆。 氤氲的热气里,长姐的身影近在咫尺。 “刚出笼的热乎包子嘞,现蒸现卖。” 沈兰时听见那声熟悉的叫卖声,没有顾及李晔华有些担忧的神情,走出了包子铺。只见她那粗实的奶娘李氏,正系着茶褐色粗布围裙,站在店铺门口的摊子前,麻利地掀开热气腾腾的笼盖,捡走几个胖嘟嘟的包子。 街巷上熙熙攘攘,包子铺前人来人往。街角扛活的力夫笑嘻嘻地接过李氏递来的肉包,一口下去被烫得合不上嘴。挎着菜篮的老妇人攥着手里的铜板,非要李氏把下个笼屉中间的包子挑给她,不料一转身撞上了隔壁酒楼早起上工的账房先生,两人当着满大街吵嚷起来。 一片混乱景象中,沈兰时意识到,这里远非她临死前所在的京城,而是她以前居住的金霖城,这里离着京城有万里。 沈兰时见到奶娘和长姐,见到街上的景象,方似梦醒一般,确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年少时期。 她转头俯身看向包子铺里的水缸,看见了自己那映在水面上,尚且年少的面容。 前世长姐她们都说沈兰时长得极好,正值豆蔻年华的沈兰时有双会言语的弯月眼眸,可谓是嫮目宜笑,宜喜宜嗔。 整条街上的人都说李氏有个娇俏可人的幺女,街上那些小厮谁见了沈兰时都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瞧她,都是借买包子的由头上前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想到日后不知道是谁娶了沈兰时,就是一阵子没有由头的艳羡。 总之水面上的少女如出水芙蓉,这跟前世濒死前那个形容枯槁,眼睛如同鱼目一般的裴夫人完全是两个样子。 沈兰时拽着李晔华的衣袂,急切切地问:“长姐,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你问何日?”长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顿时羞红。 没等李晔华回答她,沈兰时的脑袋就被人重重一击。沈兰时回首一瞧,发现二姐李温莹正站在她身后,同样笑意盈盈地握着拳头看着她。 李温莹放下写着“李家包子铺”的木质食盒,她刚刚给附近的酒楼送包子回来。李温莹与众人不同,她喜欢穿着一身粗布男装,虽是女子,但长得俊美,剑眉星目,令人见之忘俗。 “现在是庆熙二十四年辰月,你不记得了吗,再过三日就是大姐大喜之日。青青,你是不是今朝起太早,脑筋还落在家里了?” 沈兰时看着李晔华泛着春色、尚且完好的容颜微微屏息,她不仅回到了十年前,还复生到了长姐成亲前第三天。 这一天对于前世的沈兰时是非常独特的一天,她清楚地记得就是在李晔华出嫁前的三日,自己遇到了裴岘,那个误她终生的人。 沈兰时攥紧拳头,暗下决心,她今生定不会重蹈覆辙。那裴岘是个什么东西,这辈子他要敢来招惹自己,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第2章 重回金霖城(二) 说起上一世她与裴岘的孽缘,那可真真是荒唐二字。 上一世沈兰时如寻常一般帮奶娘在包子铺前张罗生意时,碰见了进京赴考的裴岘。 那时裴岘过了秋闱,孤身一人进京赶考。一路上可谓是颠沛流离,结果因为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金霖城。那时的裴岘还是个少年,从家乡带的盘缠早已被沿途流匪洗劫一空,连根鸡毛都没剩。 等裴岘到了金霖城的时候,已然身无分文。他循着香味到了李家包子铺前,怀里却没有一枚铜板拿来买包子,最终饿晕在包子铺前。 多亏沈兰时发现了裴岘,笑眼盈盈地递给他个肉包子吃。前一世沈兰时被奶娘和姐姐们照料得很好,落得个品性纯良,所以对裴岘没有什么戒心。 听闻裴岘无父无母,进京赶考又早已误了时日,在金霖城完全没有落脚之处,沈兰时便恳求奶娘留下裴岘,让裴岘在包子铺打工。 沈兰时不知这其实无意中遂了李氏的心愿。 在沈兰时的两位姐姐都立下婚约后,李氏一直记挂沈兰时的终身大事。细水长流的寻常日子里,细细打量裴岘的相貌品行,愈发中意裴岘。 李氏觉察自己病骨支离,已近黄泉,再加上听闻街坊暗传裴岘是个读书人,日后有出息能出人头地,决心要占裴岘个大便宜,便让裴岘与沈兰时结下婚约。 等沈兰时到及笄之年,自己还没有撒手人寰之前,两人便成亲。 她假意恐吓裴岘,如果裴岘不同意,就将裴岘赶出包子铺。 沈兰时想,恐怕那时候裴岘就烦透了她。但是无奈于生计所迫,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李氏,与沈兰时定下婚约。 沈兰时为让奶娘心安,也为裴岘不必受制于契约,与裴岘商议假定婚约,等日后奶娘安然离世,他们便当这桩婚事从不存在。 可没成想原本约定假定婚约,沈兰时却付出了真心。三年后,裴岘再次进京赶考,蟾宫折桂,被敕封为探花郎。再次变得孤身一人的沈兰时只能随着裴岘进京,借当初的潦草婚约厚着脸皮强迫裴岘娶她。 谁料裴岘竟与圣上的掌上明珠胡符公主看对了眼,圣上下旨赐婚,公主成为了裴岘的正牌夫人。大概是为了给沈兰时一个说法,也堵住悠悠之口,在裴岘与公主成婚后,裴岘又纳了几房“夫人”,也就是妾室,其中一人就是沈兰时。 沈兰时不堪其辱,自此之后见裴岘如见仇敌。 两人互知对方厌恶自己,便双双不再与对方相见。说也可笑,两人虽于年少之时就立下婚约,但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不过裴岘大概也不愁无人伴于床榻,上一世沈兰时临死之前,就听玉蛮说裴岘与公主喜得麟儿,这麒麟似的“宝贝”岂不能保裴岘一辈子荣华富贵,当真是“可喜可贺”。 沈兰时重回遇见裴岘的这一日,不知自己这一世会不会再遇见裴岘。 如果裴岘依旧出现在包子铺前,沈兰时本想躲了他去。可是想到前世的凄惨的境遇,现在的沈兰时更想狠狠羞辱裴岘一番,以报前世怨愁。 “青青,你要是累的话,跟娘一起回家休息便是。” 日上三竿,长姐李晔华替母亲李氏照料铺前的包子摊,看到一直在帮自己张罗的沈兰时,生怕把她给累坏了。 “长姐,我没事。倒是长姐已经忙了许久,不如去小憩一会吧?” 沈兰时眼睛都笑弯了,装作乖巧的样子对李晔华道。她可不想过一会自己欺负裴岘的时,那副尖牙利齿的样子伤了自己在长姐心中的形象,所以竭力想把长姐劝走。 正当沈兰时与长姐说话的时候,一阵悠长的风吹过街巷,吹过行人,也吹过沈兰时的包子铺,打断了沈兰时的思绪。 忽如其来的风将包子铺那树荼蘼吹尽,似雪的花瓣飞了来人一身。 沈兰时无意间朝着花瓣落下的地方望去,瞧见裴岘正站在那边,将荼蘼的花瓣从身上抖落。 沈兰时并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那边了。 少年裴岘虽衣衫褴褛如同金霖城城墙下的乞丐,但却是个譬如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他神情淡漠,熟悉他的人都知裴岘自少时起便孤光自照,肝肺如同冰雪,从不表露喜悲,亦不与人亲近。 他一出现,包子铺前仿佛变得不那么喧嚣了。因为裴岘生得过于标致,那周身气场分明与众人不同,街上有不少人在偷偷打量着他。 再次看见年少时的裴岘,沈兰时心中顿生出复杂的情绪。但她没有张扬,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裴岘,余光却瞥见裴岘朝她走近了几步。 上一世的时候,裴岘就是站在这里。因为囊中羞涩,外加过于孤高的脾性,拉不下脸面上前跟沈兰时讨个包子吃,竟在午后的日头下站了半晌,然后活活被晒晕过去。 沈兰时喂他清水,然后给了他个肉包子,裴岘才重新活了过来。沈兰时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很是新奇,便莞尔一笑问对方的名字。 刚缓过来的裴岘突然小古板似得正襟危坐,然后拱手朝着沈兰时行了个揖礼:“裴岘……出身汝宁裴氏,字宴山。” 沈兰时被他逗笑了,模仿裴岘说道:“那你记住了,我叫沈兰时,自幼长于金霖城,字……我无字,娘亲她们唤我青青。” 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但终究是兰因絮果,回首相看已惘然。沈兰时想,后来的裴岘,大概早就忘记了他们当初是如何相遇的,也忘记了沈兰时对他的恩情。 所以这一世,沈兰时打算眼睁睁地着看裴岘晒晕过去。 果真如沈兰时所料,裴岘扭扭捏捏地在一旁站了许久。沈兰时目不转睛,依旧面带微笑帮长姐给客人捡包子,然后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铜板。 裴岘终于站不住了,怯生生地走上前来。 怎么,难道这一世她遇到的裴岘有钱买包子了? 裴岘举动与前世略有不同,不过沈兰时并没过多在意。碰巧此时有几个帮富贵人家跑腿的小厮结束了府里的差事,到李家包子铺买晌午的伙食。 小厮中为首的小张生相貌生得讨巧,嘴也讨巧,自幼与沈兰时相熟,对沈兰时一直暗藏心意。他一上来便豪不羞涩地朝沈兰时道:“青青,替我捡一个翡翠白菜素包,再来一个香菇酱肉包,一共要几文钱?” 沈兰时对包子的卖价熟稔于心,她一边捡着包子,一边对小张生说道:“素包三文,肉包五文,一共八文。” 小张生脸上挂着笑,对身后众小厮道:“我就爱吃青青家的包子,特别是这透皮流油的大肉包,一口咬下去馅儿装得满满的,嘿,真香。” 沈兰时回道:“那你常来买包子,下次让你两文。 看着沈兰时与小张生有说有笑,呆站在一旁的裴岘神情有些不自在。他攥攥衣角下定决心似得,从怀中掏出了仅剩的三枚铜板。 “请给我一个素包。” 老天,沈兰时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的裴岘居然有钱,虽然……只有三个可怜巴巴的铜板。 沈兰时微微蹙眉:“不卖。” 裴岘举着铜板的手滞在半空中,他大概很疑惑,为何眼前这个对别人笑眼盈盈的娇俏少女,一看见自己就变了脸色,不仅对他爱答不理,甚至连包子都不肯卖给自己。 但他还是想再争取一次,便又问道:“为何卖他不卖我?” “不够。” 可刚刚小张生买的时候素包就是三文钱一个,裴岘给沈兰时的也是三文钱,沈兰时为何会说不够呢? 沈兰时刻意不去看裴岘,却又嫌刚刚欺负裴岘还欺负得不够,指指小张生又加了句:“卖他三文钱,卖你要一两。哦不,要五两。” 沈兰时平静地张开手掌朝着裴岘比划了个“五”,看见裴岘不知所措的神情,顿生心生得意。 还没等沈兰时和裴岘再有些许动作,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小张生好像发现了些许端倪,那就是沈兰时好像有些讨厌眼前这个小白脸。 沈兰时讨厌的人就是他小张生讨厌的人,总之他得替沈兰时出气。 “喂,你小子,没听见青青说什么吗,脸长得怪好看,耳朵倒是个聋的。”小张生推了一把裴岘,“走开,别挡在包子铺前,你让别人怎么买包子。” 饿了许久的裴岘本来就弱不禁风,怎么能敌两肩全是膀子肉的小张生,一下子被推了个趔趄。 小张生笑着上下扫视裴岘一身旧衣:“也不知这位白面小郎君,从哪里筹得这五两银子,不如你叫我一声爹爹,我让青青再卖我个包子舍你。” 瞧着裴岘的样子,众小厮皆在一旁奚落嘲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众人的嬉笑声太大,之前去铺内照看蒸炉的李晔华听到声音,出来看个究竟,一眼就看到了沈兰时在欺负裴岘。 李晔华狠狠捏了捏沈兰时的脸颊,教训她道:“青青,怎么能这么对待客人呢?” 沈兰时撇嘴,果然裴岘就是她的祸星,这一世甫一露面,就害沈兰时被最喜爱的长姐指责。要是长姐不理自己了,裴岘如何赔她? 裴岘尴尬地站在原地,定睛瞧着拽着长姐衣袂撒娇的沈兰时。 沈兰时指着裴岘,委委屈屈地解释说:“长姐,你不知,我虽头回见他,就没由头的讨厌他……” 话语时,沈兰时无意间与裴岘对视,竟看到裴岘那双原本眼神清冷的桃花眼,在听到自己厌恶他时,琥珀色的瞳孔轻震,再度看向沈兰时的时候,一行清泪竟从裴岘的左颊淌下…… 啊,裴岘这是……哭了? 谁?那个裴岘? 神啊,有没有出什么差错,那可是那个裴岘唉? 沈兰时一下子被惊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上一世那个孤高自傲不可一世的裴岘,那个心思沉稳腹有万丈城府的裴岘,那个将她牢牢困在尚书府,狠心到连她将死都不来看她的裴岘,这一世居然在她面前哭了! 第3章 重回金霖城(三) 沈兰时前世可从没见过裴岘这幅样子,竟意外地慌了神。 连裴岘自己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流泪,顿时也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能当着满大街行人的面,用袖子将脸颊的泪痕拭去,然后佯装镇定。 这样子看下来她沈兰时倒像是坏人了,沈兰时皱起了眉头。要知道,这世上那些负心汉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即使现在的裴岘不是负心汉,日后也会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 想到这里,沈兰时再次狠下心来。 围观的众人也皆目睹裴岘泪下,一时间周遭都在窃窃私语,一旁站着的小张生也一时间无语,呆立在一旁。 善解人意的李晔华有心为替裴岘解围,佯装生气朝着沈兰时说:“瞧吧青青,你把这位小郎君给惹哭了,可怎么办是好?” 哭呗,还能怎么着,沈兰时撇撇嘴。 李晔华从笼屉中挑了个烫手的肉包子,递给沈兰时:“喏,快去把人家哄好,不然啊,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沈兰时最不想李晔华讨厌自己,只好咬咬牙接过沈晔华手里的包子。然后直直地走到裴岘面前,没好气地把包子递给裴岘。 “给。”沈兰时语气不甚友善,跟前世的给裴岘包子的自己判若两人。 按照她前世对裴岘的了解,她这样趾高气扬地对待裴岘,裴岘断然不会食这嗟来之食,一定会不回头走掉。 这样一来,她沈兰时和裴岘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但可惜的是,从刚才见到裴岘的第一面起,沈兰时有关裴岘的预料就老是出错。不知哪里出了疏忽,这一世裴岘的脸皮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厚。 他非但没有拒绝沈兰时递过来的包子,还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然后抬起那张清俊的小脸,小声对沈兰时说到:“谢谢……” 他还真就吃了,沈兰时满脸惊愕。她眯着眼睛一笑,打算从裴岘手里将包子抢回来,便径直地朝着裴岘手里的包子伸出蛮不讲理的小手。 总之给狗吃也不给裴岘吃。 而裴岘也攥紧手里的包子,两人不声不响地暗中交劲。直到李晔华朝他们走过来,两个人才停手。 李晔华笑着扶住两人的肩膀:“这不是相处得很好嘛,这位小郎君,我家妹妹多有得罪,这几个包子你收下,就当做是赔罪了。” 裴岘接过包子,示意李晔华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包子,可李晔华非得让他带着路上吃。 裴岘也知道自己该走了,临行之前,他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晔华行礼致谢,然后不明所以地长长地看了沈兰时一眼。 沈兰时看着裴岘远去的背影,突然心里有些空空的。 世人皆说断缘容易结缘难,没想到她和裴岘的缘分断起来真的这么简单。这样也好,他们前世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也不会发生了。 裴岘会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出金霖城,然后走到京城,走出没有沈兰时的一生。 虽然沈兰时的心情因裴岘的到来泛起涟漪,但她并没有在裴岘身上执着太久,她现在完全顾不上裴岘,只因前世三日后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上一世长姐李晔华被许配给对街窦氏酒铺的长子,两人于三日后黄昏时分成婚。 李晔华与窦生情投意合,但这窦生生性懦弱,为母命是从。窦母让窦生往东,窦生就不敢往西,窦母让窦生打狗,窦生就不敢骂鸡。 前世这窦母伪装得极好,李家从没有听闻过这窦母是个厉害角色,都知她温和可亲,平易近人,谁知背地里竟是一副毒辣心肠,是个彻彻底底的泼辣货。 窦母向来看不惯李家做派,无奈儿子又吵闹着要娶李晔华,只能将气全撒在脾性温润的李晔华身上,还没等李晔华过门就视李晔华为眼中钉、掌中刺,事事皆针对于李晔华。 甚至在三日后李晔华大婚之时,称自己脚滑,将一盆煮得滚滚的热粥泼到李晔华的脸上。 李晔华原本雪似的脸与脖颈,都留下了狰狞的伤疤。自此以后李晔华便再也不在市集间抛头露面,只躲在酒铺后厢酿酒。 而后,窦生不慎被达官贵人的车马踩踏,骤然离世,李晔华的娘亲李氏也病卧床榻,窦母便变本加厉,一两年便暗暗地把李晔华欺负死了。等到沈兰时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 想起上一世窦母的所作所为,沈兰时咒骂了下这个老货。 自从长姐李晔华死后,李家也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沈兰时的奶娘在听闻爱女离世的消息后,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 而二姐李温莹为了不失去和妹妹唯一的家,苦苦支撑包子铺的生意。结果因为误伤了在包子铺前闹事的地痞,被其家人状告到官府,说要让李温莹下大狱。 背了官司的李温莹只能将沈兰时托付给裴岘,趁着天未明逃离了金霖城,自此音讯全无,恐怕成为了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颓然荡于荒野。 李晔华之死,仿佛是李家悲剧的肇始。如若李晔华不死,奶娘李氏也不会那么早就西去。如若李晔华不死,那么就会有人在流氓惹事的时候,及时劝阻性子刚烈的李温莹。 回忆起往事,沈兰时厌恶窦氏,更厌恶自己。她恨那时的自己,过于年少、过于木讷,在诸多事情面前无能为力,以至于无法挽回结局。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三日之后,李晔华大婚之日。 李家包子铺早早就收了摊子,忙着操办李晔华的婚事。李家和窦家都住在临街集市的永乐坊。良辰吉日,正是花好月圆之时,永乐坊张灯结彩,坊间赶着吃喜宴的孩童你追我赶,嬉笑声格外闹人。 李晔华的闺房里红烛烧得正旺,沈兰时掩上门,将孩童的嬉笑声隔绝在门外。她看着正在对镜梳妆的李晔华,思绪万千,还是想在长姐出嫁前,偷着跟她说几句体己话。 “长姐,你真的想好了,要嫁给那窦生?” 镜子里穿著红色喜服的李晔华花容月貌,处在尚好的年纪的她,宛如一支娇艳的春芍药。 李晔华颔首一笑,嗔怪道:“你呀,是不是又要劝我不要嫁给洵阳了,我知你不舍我,可两家又离得不远,你时常来玩也未可不行。” 沈兰时又不能将前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直接告诉李晔华,她如果那样说了,全家人都会以为沈兰时得了癔症,得赶紧看大夫。 这几日她多次劝李晔华要深思熟虑,可这早定下的婚事,即使李晔华听她的,又怎么能贸然毁约,更别说长姐心系那窦生。 “长姐,你为何会答应与窦生的婚事呢?”沈兰时不解。 李晔华一怔,对着沈兰时说:“青青,你大概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那时你刚来,还在牙牙学语。娘亲白日里开包子铺,晚上去大户人家做杂活,家里只有我带着你和温莹。” 沈兰时点头,那时李氏刚刚支起包子铺,生意远没有现在那么红火,碎银几两完全不够母女几人开支,李氏便夜里再去挣那几文钱,姐妹几个只能在深夜里彼此相伴。 李晔华接着说:“那时坊间传闻夜有盗贼,我只能将门锁得死死的,在床上抱着熟睡的你,照看着发热的温莹。忽然间听见纸窗作响,还以为是盗贼,开窗便抄着木棍揍了下去。” 李晔华笑着对沈兰时说:“你猜怎么着?” 看沈兰时摇摇头,李晔华便接着说:“挨了我棒子的人满地打滚,等月亮从云里面出来了,我定睛一瞧,原来是窦洵阳。” 窦生与李晔华同龄,两人青梅竹马。那少年窦生当时也听说了传闻,想到李晔华家里只有她和幼妹,怕她遇到什么危险,便爬墙来看李晔华。 那段时间窦生经常在李家窗下默默陪伴李晔华,即使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谈,但年少的李晔华也因此对其生出些许情愫。 窦生与李晔华也怕街坊的闲言碎语,于是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有窦生的娘亲知道窦生每夜不知道去哪鬼混,每次回来都把他胖揍一顿,但窦生还是乐此不疲地往李家跑。 李晔华笑着说:“兰时,你说他傻不傻,明明不来就不会被娘亲打了,可他还是每次鼻青脸肿地出现。” 沈兰时还是头回听说窦生和李晔华的这件事,前世她只觉得窦生无能又短命,配不上长姐,她长姐值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君子。但是现在,她好像有些明了。 而且李晔华竟然早就知道,窦生的娘亲并不是好惹的。 “可窦生那个性子,他如何能护你周全……” “青青,我知晓你的心意,我知窦生不是完美无缺之人,可世上又能有几个完美无缺之人呢,我不奢望太多,只要洵阳不移心便是。” 沈兰时知李晔华说得对,前世她以为裴岘处处出挑,结果最后还不是个朝三暮四的忘本之徒,世上确实没有完美的男子。 李晔华蹲下身子,把沈兰时抱在怀里,轻声道:“别光担忧我了,长姐倒是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之后你要多顾及自己,长姐才能心安。” 沈兰时眼泪夺眶而出,既然长姐心意已决,她也无计可施。 沈兰时与长姐执手相看,想到日后不能常伴彼此身边,姊妹两人皆泪目。奶娘李氏和二女李温莹推门来催李晔华上轿,看到这一幕也顿时伤感,那平日里走路跟一阵风似的两人儿,此时竟也暗自卷袖拭泪。 但吉时已到,再冗谈恐怕要误了时辰。三人只得一起为李晔华整冠敛帔,扶着身着盛服的李晔华出了那一小间闺房。 李氏丈夫早逝,李家与族间亲戚并不亲密,今日只来了几个远房姑嫂替李氏一同打点。看着脸如朝霞映雪,举止又颇为知礼的李晔华,众人皆道李氏教女有方,一时间纷纷挽着李晔华,硬要嘱咐她两句。 沈兰时听来,无非是些什么“到了窦家,不要违背姑婆”“天大地大,夫君最大,勿违闺门之礼”之类的,联想到上一世窦母的所作所为,顿时觉得这些老妇讲得皆是废话。 天色已晚,眼瞧着那窦生被一群人簇拥着上门了,李氏便将李晔华扶上那辆轿帘坠着莺黄流苏的小马车,众人一起将李晔华送出了门。 沈兰时一转头,突然发现巷口站着一个她万分熟悉的人,貌似正与街坊一起瞧新妇出门,落寞的身影与乐鼓的喧嚣格格不入。 那……不正是裴岘吗? 第4章 重回金霖城(四) 来人正是裴岘。 黯淡的天色里,他站在巷口火把的光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暖色,像暮色里的霞光独留在了他的身上。沈兰时一惊,揉了揉眼睛,发现真的是裴岘。 可是裴岘三日前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为何还留在金霖城。沈兰时看着裴岘的身影,顿时不解。 但想来前一世李晔华成亲之日,裴岘也是在场的。那时裴岘才被李家包子铺收留,因李家无男丁,才被叫来帮衬李家,壮些人气。 沈兰时想,或许有的事情时命中注定,是无法凭她一己之力改变的。就像说不定这是裴岘命里有定数,一定会此时此地一般。 那就随他吧,只要裴岘不来招惹自己便好。 沈兰时回过头,跟着窦家的小马车,准备同去窦家。原本细细思忖裴岘之事的她,抬头瞧了一眼窦家雇的这辆小马车,不瞧不要紧,一瞧全被这辆半新半旧的小马车夺取了目光,心里直犯嘀咕。 李家新婿窦洵阳骑马驾车,身上也着盛服,头上还戴着剪裁花胜。那一身李晔华亲手做的公裳裁剪合宜,将窦洵阳那副普通男儿的身躯衬得好不气派。 只是那□□的马……沈兰时轻轻叹气,怎么是个瘸腿的。 这蹇马一脚深,一脚浅,马背上的窦洵阳也坐不安稳,从李家到窦家这几步路,都差点被颠出去好几次。细细察看才发现,这窦洵阳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两胯箍得紧紧的,生怕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摔个四脚朝天。 好在后面的马车行得还安稳,不至于磕碰着马车里的长姐。 前一世长姐去窦家之时,沈兰时虽也跟在马车后面,但她那时还在留恋长姐,哭得像个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新姐夫骑的马。 看着沈兰时眼儿一直瞧着马腿,前来看热闹的小张生笑嘻嘻地上前,凑到沈兰时旁边说:“青青,快看你姐夫骑的马,你可知道他为何骑这马不?” 沈兰时不解,疑惑这一匹蹇马,还能有什么稀奇“典故”? 小张生道:“我前日替府里公子上西市配鞍鞯,碰巧遇上窦洵阳娘亲去雇这今日的马和车,你可知他娘亲是如何言语的?” 沈兰时摇摇头,很是好奇。 “赁车贩子知窦家是喜事用,给窦洵阳的娘亲看了带勾栏的马新车,但他娘亲非说不用太好的马车,让贩子把昨天王屠夫拉猪肉的马车给她。” 小张生接着说:“那马就更有趣儿了,那马夫的说,马一天一百文,他娘亲非让人家便宜些,结果人家马夫说,好马一天八十文,不过有条跛脚的马可以便宜些。” 马夫掐指一算,一匹好马八十文,一匹马共四条腿,那么一条腿就值二十文,因此这匹瘸马就六十文赁给窦母了,事后两人看起来都很满意这桩子买卖。 期间有街坊路遇,劝窦母对新媳妇好些,换得好马好车去迎亲,这样李家在内外亲戚前头也体面些。 可窦母只调笑到,如若劝解的街坊替她出马车钱,她就愿意照做。窦母还说,当初老窦公去她家迎亲的时候,推着一辆独轮车就把她接回来了,更休说独轮车另一侧还放了几斗后日要酿酒用的糙米。 这世间女子嫁娶便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窦母笑说,他们窦家虽开着酒铺子,但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命,须得随他们家本性,要简朴的儿妇才好。 听闻此言,小张生说街上众人皆道窦母是把过日子的好手,真真是明事理。 沈兰时闻言蹙眉苦笑,这窦母可真是好利索的嘴皮子功夫,虽面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但背地里只不过是不愿为李晔华花银子。 倘若今天他们李家吐个半分怨言,众人便觉新妇家人不明事理了。但好在李氏和李温莹都是粗枝大叶之人,貌似并未觉察,而李晔华心细,必不会说出来使窦生难为情。 所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想着这个事暗戳戳地生闷气。李晔华如此隐忍,想必日后还有万千如同今日破脚马的事,只怕是吃不尽的气。 小张生看见沈兰生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遂被其逗笑,抬手想摸摸沈兰时脑袋的时候,突然听闻身后有人咳嗽,像害了什么要紧的时疾,竟连绵不停。 咳嗽声打断了小张生的动作,小张生的手举起也不是,搁下也不是,他只能尴尴尬尬地愣在原地。 “咳咳……” 沈兰时站定,回头看去,发现裴岘竟跟了上来。裴岘落了她和小张生几步,正用袖子掩着半张脸,轻声咳嗽。想来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许是染了时疾。 “原来是你。”小张生认出了眼前之人就是在包子铺前哭的小乞丐,想起沈兰时讨厌他,就佯装凶恶道:“去去去,一边去,你害青青也咳了怎么办?” 小张生边走边威胁裴岘不要跟上来,看着眼巴巴瞧着她的裴岘,沈兰时虽有些不忍心,但也没再说些什么。 毕竟此时的裴岘与她只是个陌生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厌恨他。平白无辜被人讨厌,可能裴岘也挺郁闷吧? 言语之间,众人已至窦家民宅。窦家正灯笼高挂,红烛空烧,四下里皆是宾客。窦洵阳现下了马,依照规矩先被人引到了厅前。李晔华后下车,便有人将盛在斗里的谷豆、铜钱、干果一类抛洒在其脚下,引得孩童争抢。 沈兰时挤过人群,她心想自己必须时刻注意窦母些。待窦洵阳携李晔华拜了窦家列祖列宗,两人往正厅站定,宾客齐聚堂前。窦母与李氏坐定堂前,可这交拜之仪却迟迟没有开始。 众人定睛一瞧,这才大呼不妙。貌似万事俱备,原来还欠“东风”,那就是负责主持这交拜之仪的傧相,也就是酒楼的张账房没到场。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才乱哄哄地一起找这年近古稀的老先生,生恐他出了什么事误了良辰。 “不好了。”有个小厮三步并两步,跑到堂前对着小张生喊到:“快去后厢看你表叔。” 小张生急切切地问:“快说你丫,我叔父他如何了?” 小厮终于喘上气来,对众人道:“张账房他在后厢喝多了几口,泡到酒缸里了。不过不要紧,我已经将他捞出安置了,现在正酒酣呢。” 窦家后厢储着铺子里要卖的酒,这张账房循着酒香就过去了。他寻思着新妇未倒,细酌几口不打紧,谁料这窦家后厢放的是烈酒,一杯下去就被放到了,人还栽倒了酒里。 亏得这小厮及时发现,不如老命呜呼。 听闻此言,众人才放下心来。可是这十里八乡的婚事,都是这张账房做傧相,旁人皆不知婚仪礼数,就连那一纸婚契都读不了,这样一来,就无人主持婚仪了。 比起众人,小张生算是略识得几个字的,为了挽回叔父的脸面,他自告奋勇上前说要帮忙,拿起窦洵阳和李晔华的婚契看起来。 可那婚契上的那些黑黢黢的字,看起来咋跟平日里叔父教他的那些长得不一样?早知道平日里多学些,少玩些了,正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兰时看着婚契背面反着的织金并蒂莲,小声告知小张生拿反了,小张生把婚书倒过来,这才发现了几个眼熟的字,他清清嗓子: “嘉什么……,然后鸟鸟和鸟……下面一句不识得。” 几个字念下来,众人眼前一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唯独窦母一字不发,只是恹恹得喝了口茶。 窦生拍拍小张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勉强自己了。这时窦家这边有个急性子的远房表嫂,朝着看热闹的人群嚷道:“就再也没有识文断字、通晓礼仪的人了吗?” 堂下皆张望看有没有知书达礼之人来救场,正在困顿之时,远远地瞧见有人从人群后方挤进来,来人衣着褴褛,正是裴岘。 裴岘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氏和窦母行了个礼,他是外乡人,别说李氏与窦母不认得他,就连堂下的众人也疑惑这幅生面孔。 裴岘解释道,几日前他偶然经过金霖城李家包子铺时,李晔华曾舍他包子吃。君子饮水思源,必以德报德,自己虽才疏学浅,但愿尽绵薄之力为其分忧。 沈兰时知道裴岘是在自谦,他此时也就十五岁,已然过了秋闱,正是天赋异禀、有鸿渐之仪。人又生得极好,此时虽衣着破烂,但脸却极其干净,人如松风水月。 甫一露面,就引得几位钗裙暗中相看。 可是就这么让一个小乞丐来代替傧相这合时宜吗,李氏不置可否。这时李晔华轻轻掀开盖头的一角,看了一眼裴岘,对李氏说道:“使得。” 李氏忙问裴岘如何称呼,裴岘只说自己姓裴。 李氏点头道:“那就麻烦这位小裴郎了。” 小张生虽有些怀疑裴岘,但还把婚契递给了裴岘。李晔华和窦生站定,一西一东。 裴岘接过婚契,按上面所书念了起来: “嘉礼初成,今朝良缘结缔。鸾凤和鸣,永结百岁同心……携手相将,自此同卿朝暮。山颓水绝,乃敢与君长诀。日月同鉴,白云不羡仙乡。” 沈兰时看着念着婚契的裴岘,才忆起上一世,也是裴岘替醉如烂泥一般的张账房做了傧相。 而瞧着清冷如美玉的裴岘,沈兰时更是想起,前世更是在这一刻,自己对他开始芳心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