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熙三十四年,暮春时节。
京城东风早已褪尽了料峭寒意,只余下缠绵暖意,裹着海棠的残瓣吹遍寻常巷陌。京城风景恰好,街上行人如织。
新任礼部尚书裴岘府邸门前,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贵客如云般涌入那两扇涂着朱漆、挂着绿油兽面锡环的大门内。
来者除了裴尚书朝中党同,余下的就是仰慕裴尚书之人。今日前来只因裴尚书升官进爵,外加弄璋之喜,双喜临门,人生快意,纷纷拱手相贺。
裴岘府邸内,宽敞的前院正厅里披红挂彩,虽未到日暮时分,那游廊下的寓意着“福禄终成”的明角灯却已早早点亮,将雕梁画栋映得越发流光溢彩。堂前丝竹管弦之声萦绕耳间,自是热闹非凡。
但是离了前院,裴府西北角上那几间小厢房围成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似与这滔天的热闹毫无瓜葛。本是春昼晴和,需及时游赏之时。但小院里只有一墙似雪的荼蘼,毫无人气。
沈兰时抬手挑起塌边帘幕,弱弱地瞧了一眼窗外春色。她本来早已昏晕过去,恰巧听到窗外流莺自在啼鸣,回光返照般苏醒过来。
“夫人……”唤作玉蛮的丫鬟摔了手中的铜洗,跪倒在沈兰时榻前。这偌大的尚书府,只有玉蛮知晓裴岘这位不受宠的夫人命不久矣。多年愁绪郁结于心,本就体弱的沈兰时又生了恶疾,还不肯让裴大人知晓。
更别说裴岘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沈兰时了,许是一年有余,或是更久。
玉蛮进沈兰时屋子前,朝着前院张望了一会。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沈兰时与裴岘相识于毫末,这裴大人真真是只能共其苦,不能同其甘之人。
玉蛮恶狠狠地朝着前院啐了一口,果真与那俗语一般,都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春风得意到何时。
不料玉蛮一进沈兰时的卧房,竟然发现昏厥已久的沈兰时苏醒过来了,情急之下她将盛好的温水洒了一地。
“小蛮,外面何事这么热闹?”沈兰时脸色苍白,原本如同锦缎般的黑发如今已形同枯草,洒落在枕间。
随着流莺婉转,沈兰时似乎还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府中似有喜事。玉蛮最知沈兰时心事,恐沈兰时病中暗自神伤,支支吾吾不愿说个清楚明白。
沈兰时从榻上微微欠身,挂着一丝气对玉蛮无奈说道:“小蛮,你何必对一个将死之人有所隐瞒。”
玉蛮哭着道:“裴大人月前喜得麟儿,今日同僚百官特来相贺。”
原来如此,裴岘都有儿子了。
沈兰时霎那间百感交集,一口血涌上来,将素白锦缎的里衣染个鲜红。沈兰时看着胸前红得灼目的血迹,察觉此生已尽,很是平静。倒是玉蛮泣不成声,慌乱之中扯着自己的袖子给沈兰时疯了似得擦拭。
沈兰时捧住玉蛮的手,黯然一笑:“好玉蛮,我一直当你做亲姊妹,我已是不中用的人,日后无法保你在裴府的安稳了。只是思忖之下,还有一事相求于你……”
玉蛮疯了般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根本无法拒绝沈兰时的遗愿,更别提自从沈兰时从人伢手中救下她以来以来,她跟着沈兰时从未受半分委屈,一直将沈兰时看成自己的亲姐姐。
无论沈兰时有什么遗愿,即使是下刀山、进油锅,她都要替沈兰时遂愿。
沈兰时松开玉蛮的手,一双苍白的眼睛瞧着窗外枝头上的流莺飞上飞下,她平静道:“我死后把我偷偷埋了吧,别让裴岘知道。”
西院荼蘼花落,庆熙三十四年的春天已尽。一片素白的荼蘼花瓣缓缓飘落在沈兰时的脸颊上,二十四岁的沈兰时闭上了眼睛,带着遗憾告别此世。
她知晓人生如远舟,此命如草芥,在世不必有许多执念。但须臾此生中,她仍有诸多悔恨,其中之一就是遇见裴岘,随他入京,然后被困于裴府,了了虚度此生。
倘若能重活一世,她一定不再困于名为裴岘的囹圄,不再重蹈此生的覆辙。她恨透了负心的裴岘,生生世世不愿再与他相逢。
许是上天见沈兰时此世太苦,成全了她的心愿。
沈兰时的意识在混沌中停留了许久,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名。
“青青,醒醒。此处是风口,你当心受了风寒。”
脸颊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
是谁在说话?沈兰时睁开眼睛的时候,压在包子铺门框上的脸都压麻了。意识恍惚之际,抬头看见眼前弓腰看她的女子,虽荆钗布裙,但却生得婉婉有仪,落落大方。
细看来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如美玉宝珠,望之可亲。
李晔华松开捏着沈兰时脸颊的手,不经意地捡走落在沈兰时脸上的那片荼蘼花瓣。她们的包子铺前种了一树荼蘼,此时正开得浓烈。李晔华本来在张罗铺前的摊子,蓦然回首时,瞧见了倚在门框上酣睡的小妹。
“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
沈兰时许久不见故人,她惊讶地望着站在她身前鲜活的李晔华。前世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有些酸涩,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沈兰时原本也出生于书香门第,可无奈襁褓之中父母违,千金小姐一夜变流浪儿。善心的乳母李氏将她收做养女,视若己出,靠在金霖城城郊开包子铺养大沈兰时。
李氏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二女,长女李晔华,次女李温莹。沈兰时来到李氏包子铺时尚且年幼,身量瘦小,形单影只。两位姐姐见到沈兰时很是怜惜,便待沈兰时比亲姊妹还要上心。
母女四人一同经营包子铺,生活虽然清贫,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家人自食其力,乐得其中。
李晔华用指尖轻戳沈兰时的脸颊,调笑道:“瞧你,脸上都压出门框印子了,困了家去便是,在这受了风寒又要闹了……”
没等李晔华说完,沈兰时一把揽住李晔华,将脸埋进她的柔软的腰腹之间。李晔华虽有些吃惊,但也柔和地回应小妹突如其来的撒娇,像是沈兰时前世无数次经历的那样。
沈兰时想,如果说这是濒死之前的走马灯,那九天之上的神明对她也太仁慈了。那些她被束缚在裴府的日日夜夜,她无数次想回到包子铺,回到曾经的家人身边。
她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境,可是长姐轻抚她后颈的余温,还有她身上那略带甘甜的麦香味都如此真实,不像是假的。
沈兰时顿生疑虑,她松开紧紧抱着李晔华的手,踉跄地站起身来,开始打量这间她无比熟悉的包子铺。
包子铺窄窄的铺面虽有些简陋,但却被李氏收拾得十分整洁。铺子里用黄泥糊成的炉膛里塞着松木,正烧得劈啪作响。松木灼烧的香气混杂着蒸熟包子的甜香,再次唤醒了沈兰时的记忆。
氤氲的热气里,长姐的身影近在咫尺。
“刚出笼的热乎包子嘞,现蒸现卖。”
沈兰时听见那声熟悉的叫卖声,没有顾及李晔华有些担忧的神情,走出了包子铺。只见她那粗实的奶娘李氏,正系着茶褐色粗布围裙,站在店铺门口的摊子前,麻利地掀开热气腾腾的笼盖,捡走几个胖嘟嘟的包子。
街巷上熙熙攘攘,包子铺前人来人往。街角扛活的力夫笑嘻嘻地接过李氏递来的肉包,一口下去被烫得合不上嘴。挎着菜篮的老妇人攥着手里的铜板,非要李氏把下个笼屉中间的包子挑给她,不料一转身撞上了隔壁酒楼早起上工的账房先生,两人当着满大街吵嚷起来。
一片混乱景象中,沈兰时意识到,这里远非她临死前所在的京城,而是她以前居住的金霖城,这里离着京城有万里。
沈兰时见到奶娘和长姐,见到街上的景象,方似梦醒一般,确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年少时期。
她转头俯身看向包子铺里的水缸,看见了自己那映在水面上,尚且年少的面容。
前世长姐她们都说沈兰时长得极好,正值豆蔻年华的沈兰时有双会言语的弯月眼眸,可谓是嫮目宜笑,宜喜宜嗔。
整条街上的人都说李氏有个娇俏可人的幺女,街上那些小厮谁见了沈兰时都不好意思直着眼睛瞧她,都是借买包子的由头上前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想到日后不知道是谁娶了沈兰时,就是一阵子没有由头的艳羡。
总之水面上的少女如出水芙蓉,这跟前世濒死前那个形容枯槁,眼睛如同鱼目一般的裴夫人完全是两个样子。
沈兰时拽着李晔华的衣袂,急切切地问:“长姐,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你问何日?”长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顿时羞红。
没等李晔华回答她,沈兰时的脑袋就被人重重一击。沈兰时回首一瞧,发现二姐李温莹正站在她身后,同样笑意盈盈地握着拳头看着她。
李温莹放下写着“李家包子铺”的木质食盒,她刚刚给附近的酒楼送包子回来。李温莹与众人不同,她喜欢穿着一身粗布男装,虽是女子,但长得俊美,剑眉星目,令人见之忘俗。
“现在是庆熙二十四年辰月,你不记得了吗,再过三日就是大姐大喜之日。青青,你是不是今朝起太早,脑筋还落在家里了?”
沈兰时看着李晔华泛着春色、尚且完好的容颜微微屏息,她不仅回到了十年前,还复生到了长姐成亲前第三天。
这一天对于前世的沈兰时是非常独特的一天,她清楚地记得就是在李晔华出嫁前的三日,自己遇到了裴岘,那个误她终生的人。
沈兰时攥紧拳头,暗下决心,她今生定不会重蹈覆辙。那裴岘是个什么东西,这辈子他要敢来招惹自己,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