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弃自那日逃出无双阁后便未敢在西域多待下去,眼看就要到梁疏璟上山的日子,他务必时刻小心,以防节外生枝。只是如若不出所料,梁疏璟身边那位女子应当要与他同行上山。
他浅浅笑起来,无妨,来一双,那便杀一双罢了。
很快便是腊月二十七,江愿安将当初那副焦尾琴备好,同许寒枝打完招呼便准备同梁疏璟乘车离开了。
可许寒枝看着天色那般阴郁,几次想开口挽留最后却仍是无动于衷。罢了,去便去吧。
“路上切记小心些,知道么?”许寒枝替她系紧了斗篷,摸了摸她有些凉的脸颊。
江愿安正欲笑着答是,可空中却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将她吓了一跳。许寒枝却眉头一蹙,这冬日里怎么会好端端的有雷声呢?
“好了,快些去吧,勿要误了时辰。”她替江愿安戴好兜帽,目送二人离开了。
直至马车驶去很远一段路,许寒枝才蓦然回过神来,明明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可是为什么这次却让她如此心慌呢?
一旁的婢子见她站在门前这么久,主动递上手炉轻声道:
“夫人,外头冷得很,您早些进屋,小心冻着身子。”
“好,好...”
她接下手炉,魂不守舍进了门。
马车一路上行驶的极其安稳,并未出现什么异样。
梁疏璟看着她怀中的琴,口中多了些争风吃醋的意味:
“你还是带了这副琴。”
江愿安笑嘻嘻的点头,“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嘛。”
可江愿安还没笑完,马车便顿时停了下来。二人脸色一变,探出头一看,车夫已经神志不清倒了下来。
“你留在车里不要乱走,我出去看看。”他拍了拍江愿安的肩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下车。
可江愿安害怕他下车后便再也回不来,无论如何都摇着头不肯答应。
四周的环境似乎变得更紧张了些,梁疏璟小心观察,只觉草木皆兵,棘手万分。
莫非也是墨弃看准了今日,想要对他下手么?
时间紧迫,他不能再待在车上耗下去了。二人的马车已被一圈黑衣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梁疏璟下了马车便冲上来一堆人与他厮杀,可那些等闲之辈,在他眼中并不足以令他费神。
他忽然想到了留在车里的江愿安,心中大惊,莫非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姗姗来迟,凌澜听见动静急忙探出头来,未曾想会是他们二人。他急忙提剑下车,帮着梁疏璟与那群黑衣人厮杀。
“这些是什么人?”他喘着气问道。
梁疏璟摇了摇头,这些黑衣人虽不费功夫,可人数却是越来越多,看来目的只在消耗他的时间。
“江姑娘是不是还在车里?无妨,我去护她安危。”凌澜见机而退,不等梁疏璟回话,他便已退到了马车跟前。
眼下的梁疏璟不敢让任何人去接近江愿安,可他短时间内根本甩不开这些人,只得暂时相信凌澜,内心乞求江愿安万万不能出事。
江愿安见到车外站着的是凌澜,急忙便要下车,凌澜见状急忙将她按了回去,
“外面这么危险,江姑娘万万不可乱跑。”
此时的江愿安再也顾不了往日那般旧情了,梁疏璟如今是生是死她都不得而知,竟然还不准她乱跑,是要她在车上等着梁疏璟的死讯吗?
“凌公子,你放开我!我今天必须要下车!”
凌澜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翳,提起了手中的剑。
“江姑娘,我说过了,你不能下车。”
江愿安以为凌澜的剑下一秒便要朝向自己,急忙将一旁的琴护在身前。
可凌澜却一把将剑刺向马腿,马儿显然是受了惊,长嘶一声便向前奔去,前方是一处高崖,倘若马当真直冲冲的向前奔去,最后只会连人带马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江愿安明显感受到车厢意外的晃动,可当她看清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害怕的闭上眼,渴求自己能像当初在翊容山那般活下来。
凌澜背对着梁疏璟,笑意盎然的看向坠下悬崖的马车。梁疏璟听到这边的异响,回过头时却早已来不及了,他最后看到的,便只有载着江愿安的马车直冲冲摔了下去。
黑衣人也在此时停了手,等着凌澜下一步的指令。
“璟王殿下。”
他扯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远远丢下了悬崖。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凌澜,是墨弃。
“殿下觉得我面熟么?”
墨弃嘴角挂着笑开口,那双与汀兰郡主像极了的眼眸也笑起来,与他神似。
“你到底是谁。”
梁疏璟攥紧了手中的剑,不出所料,面前的人与四年前那桩血案逃不开干系。
“我是殿下的哥哥,是汀兰郡主亲生的儿子,是宫人眼中的野种。”
墨弃停了笑意,脑中回想起他在宫中摸爬滚打、遭人唾骂的那十几年,那些记忆就像野种两个字深深扎在他心里,怎么都拔不去了。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你是郡主与梁太尉的儿子,是正统的皇室血脉,是出生便带着王位而来的璟王。可我却不是,我是沈汀兰和侍卫偷情生下的野种,生下来便注定要遭人唾骂,注定要被赶尽杀绝。”
梁疏璟看着他的眼神极其冷淡,看起来似乎真的在注视一滩上不得台面的烂泥。
“你知道我在宫中苟且偷生的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他们说我是野种,该砍碎了丢到后院喂狗,可是我命大,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
墨弃的神情愈渐痛苦,可是这些痛苦凭什么该轮到他来承受,他要梁疏璟带着所有所有的悔恨去给本该死去的墨弃陪葬,可是只是死也太便宜他们一家人了,他们活着能团聚,死了也能团聚,那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却该背负那么多骂名与耻辱?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是野种,所以他注定生不如死,注定一辈子都不配得到爱?
梁疏璟的痛苦并不比他少,他万万都想不到,亲手杀了母亲的人,体内竟然会流着母亲的血。
墨弃能干活后便被钰贵妃带回了宫中,年幼的他看着钰贵妃那般雍容华贵的模样,以为这位娘娘会可怜他,会给他一个容身之处。可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钰贵妃和那些人一样,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骂他注定这辈子上不得台面,注定会成为沈汀兰这一生的污点。
钰贵妃告诉他,他的一切都是沈汀兰造成的,可那时沈汀兰却早已嫁为人妻,他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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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亲,沈汀兰也永远都不会认下他这个野种。
他每日在景阳宫干着最累最差的活,可是他的体内流着的明明是当朝最受宠的郡主,沈汀兰的血。
墨弃被骂了十四年的野种,却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宫中,不能再背负着野种的骂名活下去。他拿出攒了十四年的碎银恳请那些身强力壮的侍卫将他打个半死,这样钰贵妃就不会再要他留下来,他就能混在死人堆里被带出宫,能再去见一面沈汀兰,去喊她一声母亲。
那时的墨弃心中还满怀着即将与母亲见面的期待,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可对母亲的思念却似乎能将那些伤痛掩盖,让他在疼痛中依稀坚信,至少他是有母亲的孩子。
可他拖着浑身的伤在死人堆里躺了几天,伤口溃烂的不停招引蚊虫啃咬,他被一场高烧烧的神志不清,终于在弥留之际,有人将他带走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嘴里却不停喊着娘,娘,一定是你来接我了,对不对?
不知在鬼门关徘徊了多久,他还是没死,撑着一口气,再度睁开了眼。后来师父告诉他,他叫墨弃。
墨弃喜欢这个名字,不仅比野种好听,还在提醒他他不再是被抛弃的孩子了。
后来师父还答应将他和师兄送去翊容山学剑,他高兴的一宿都没合眼,他也可以学剑,可以平等的和别人站在一起,也可以再也不用听到曾经最让他害怕的话。
就是那一年,他在山上遇见了梁疏璟,身边的同门都热切的跟在他身后尊称他一声璟王,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出生便带着王位,有人出生就成了野种。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梁疏璟就是沈汀兰的儿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记得一次雪夜梁疏璟被罚在后山练剑,那时他也在,自打他进翊容山第一天起,不论是什么日子,他都雷打不动要留在后山多练两个时辰的剑。
只是那次碰巧梁疏璟被罚时,汀兰郡主带着家人来看他,见到梁疏璟被罚在雪地练剑,汀兰郡主不忍的拿出帕子抹了抹眼泪。可汀兰郡主见到墨弃也在时,眼中竟也透出了几分不忍,他穿的衣裳那样单薄,握剑的手也生出满目苍夷的冻疮。
沈汀兰自幼养尊处优,见到墨弃手上的冻疮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问他疼不疼。
墨弃摇了摇头,说他不疼。
那时的墨弃更坚定了要去见沈汀兰的想法,他的母亲,见到他手上生出这样的冻疮一定也会心疼,一定也会小心翼翼地问他疼不疼。他什么都不怕,只要母亲会爱他,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待在西域的那么多年,他这样的念头却渐渐被磨灭了。他满怀期待的和楚郁回讲述自己将来要去找远在京川的母亲,可楚郁回只是浇了他一头冷水,淡淡说道,他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沈汀兰如果真心想认他,早就把他接回去了。更何况现在沈汀兰一定有了自己的孩子,墨弃一个在西域学邪术的,谁敢认他。
他恼羞成怒,和楚郁回打了一架,被师父罚在外头站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脑子里第一次开始思考,难道他想去找母亲的念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他这辈子注定只配做一个野种吗?
可他只是想站到沈汀兰身边,唤她一声娘,哪怕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