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燃又回到了停车场,车旁的水渍和易拉罐已经被清理,耳朵里捕捉到一些细微的交谈声,偶然拔高音量的几声“沈繁”、“林墨言”,不用多想,也知道是粉丝的声音。
车子启动,江烬燃驶出地下通道后,却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回家吗?
回那个明明是两人的居所,到头来却只有他一个人上心去安置的家吗?
江烬燃烦躁地摸了下口袋,指尖却传来空荡荡的触感,看吧,人在背时的时候,就没有一样东西是顺心的。
面色阴沉地看着前面的红灯,江烬燃心里转了几圈,待到黄灯后,他猛地一踩油门转了个弯。
24小时便利店里,店员坐在前台对着手机看得投入,笑得肩膀直抖,完全没有顾及来人。
江烬燃黑着一张脸,屈指敲了敲玻璃柜台,“买烟。”
店员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按掉声音,却只有屏幕黑了,声音依旧还在,他尴尬地笑了笑,起身问道:“不好意思,你看看你要什么牌子?都在这儿了。”
江烬燃顺着店员的视线向下看去,柜子里的烟包装花里胡哨。他皱着眉扫了好几遍,已经记不清高中那会儿自己抽的是什么烟了,在意识到这点后,江烬燃心底的怒火似乎都晕染上了悲情的色彩,刺人的情绪开始节节攀升。
沈繁,好样的。
“每样都来一包。”江烬燃抬起眼皮,声音带着冷意。
店员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江烬燃没再重复,他径直看过去,眸光微凉。
“哦,哦好。”店员目光一颤,动作有些慌乱,声音发闷,“稍等,稍等。”
一包包香烟被装进塑料袋中,挤成一团。江烬燃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抵紧了指腹。
他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将它们一股脑地扔到副驾驶上。
这个位置,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坐过一个人。或许是心理作祟,就算洗完车,换了香薰,每次靠近时,江烬燃仍觉得心头发痒,流动的空气中,仿佛总藏着那缕熟悉的气息,让他避无可避。
江烬燃黑沉着眸子,他的目光停留在副驾驶的空位上,心中被无数相同的声音堵满。
沈繁。沈繁。沈繁。
再次启动车子,江烬燃已经有了去处,三十分钟的路程,要经过一座跨江大桥。
这座用现代化工艺搭建起来的钢铁巨兽,却有一个与其气质完全不符的朴实名字——铁二厂大桥。它横跨明江,连接南北,也见证了江烬燃一步步走向沈繁的轨迹。
大桥落成那年,江烬燃初中刚毕业,他背着父母,和朋友买了摩托车,每晚都在桥上呼啸来去。耳边是引擎的嘶吼,眼前是用灯光劈开的黑色大道,每一次加速向前,风都蛮横地刮过周身的每一寸皮肤。那时的他想,这才叫自由。
但自由背后,总有代价。被扣到警察局里写千字检讨,等着监护人亲自来领的时候,因为地方不够,他和几个朋友围成一个圈,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对着作文纸苦大仇深,一边写一边小声叭叭个不停。
周方埋怨:“都说了初中生不能骑摩托车,非不听,喜欢当鬼火少年是吧?害得我也被薅过来了。”
许子安翻了个白眼:“你一天天的不马后炮皮痒是不是?写几个字了?有江烬燃——我靠!哥们这就写完了?借我抄抄啊。”
江烬燃瞪过去,还没说话,顶上的光线突然一暗,一道和善却熟悉的女声插了进来:“老弟,摩托车玩挺溜啊。就是这检讨,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江烬燃和朋友浑身一激灵,不约而同地扯出一个笑容,小声仰头喊到:“明月姐。”
江明月冷哼一声,顺脚踢了江烬燃一下。
几人蔫巴巴地出了警局,人来时骑着摩托车,人走时蹬着共享单车。
虽然摩托车被没收了,但少年人躁动的心按耐不住,没过几天,几人就换上了山地自行车再次集合。
和摩托的刺激感不同,自行车的稳重带来了另一种安心,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融合在一起,每一阵风起,都轻柔地抚摸着心脏而过。
这样的活动获得了家长的默许,他们开始探索更远的地方,越过大桥,在大桥对岸开辟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
夏至那天,江烬燃不情愿地接过母亲的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她念叨说下午可能会下雨,敷衍几声后便飞快地溜出家门,要和朋友继续前日的计划。
像是为了印证母亲的话,午后大雨倾盆而下,几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唯一带有伞的江烬燃被推了出来,负责去商店买雨伞。
就在这一天,他遇到了沈繁。
这片区域在导航上还划在原铁二厂的范围里,江烬燃放大了一处带有商店标记的地方后,开始导航,他边走边打量四周。
江烬燃的舅舅负责过铁二厂大桥的设计,曾经在饭桌上提过这里:当年为了发展实体经济,在明江南岸靠江处划地招标,明溪钢铁有限公司竞标成功后,大家就习惯把这里叫作“铁二厂”,后来建桥也沿用了这个名字。
如今这里近乎荒废,只剩下一些大型器械的尸骸留守原地,但过不了不久,就连它们也会被回收熔炼。周方提过,他们家正在筹备竞标这块地,想打造一个现代城。
很快找到商店,江烬燃拿了两把伞准备返回,重新开启导航时,冰冷的电子音却提示:“重新规划路线中”,看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蓝色路径,江烬燃面无表情地扬了下眉。
新路线明显偏离了原铁二厂的范围。穿过一个巷子,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有了人流,道路两旁是长长的菜摊子,显然,这附近有不少住户。
江烬燃打着伞前行,经过一个菜摊子时,他眉头陡然一皱,雨带来的水汽裹着折耳根的气味直奔鼻尖,那股形容不上来的气味直冲天灵盖,逼得江烬燃憋着一口气跑出去好远。
“我去!”停在拐角处,江烬燃猛吸了好几口湿润的空气,真要命。
缓过劲儿,江烬燃打算换个手拿伞,伞面被不经意间抬起,视线跟着开阔起来,他的眸子刚往旁边转了半圈,一闪而过的身影忽而按住了他继续移动的眼珠,逼迫着他停住,再转回去。
对面的墙根处蹲了一个人,墙檐狭窄,几片稀疏的瓦片根本挡不住大雨,那人的头发几乎被淋湿,软趴趴地贴在面颊上,一身白色衬衫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肋骨带着皮肉顶出一个个凸起。
然而,比起他的狼狈,吸引了江烬燃目光的,是他手里攥着的明溪中学校服。下雨天,又是菜市场,校服还有一半都拖在地上,可想而知那衣服会有多脏,就这个距离,江烬燃能清晰地看到校徽上溅了不少泥点子。
江烬燃毫不遮掩的打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眨眼间,两道目光在空中相碰,江烬燃眸光微闪,脑海里顿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长的挺好看。
他又眯着眼仔细滑过对方的五官,在心中点头,得出结论:嗯,但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点。
江烬燃瞬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算是对陌生人友善的问好。
然而,对方对他释放出来的善意毫不在意,挺秀的眉眼带着戒备,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扶着墙慢慢站起,起身时,校服被带离开地面,最下面的衣袖已然是脏的不成样子。
那人转身就走,明明看着下一秒就要倒下,却硬挺着脊背强撑,每走一步,挨着墙壁的手就跟着挪动一段。
隔着雨幕,那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强。这景象,像极了他小学时从山上挖回来的一株兰草花——也是在这样绵密的雨天,细长的叶片拱起柔韧的弧度,一次次被雨滴打弯,却又一次次重新挺直,脆弱而美丽,却藏下了生命力。
江烬燃撑着伞,雨滴急促落在伞面上,“滴答”声连成一片,密集钻进耳膜中,那声音穿透身躯,直抵心间某个角落,兀自震响,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他手指微动,捏了下手中的雨伞,悄然做出决定。
江烬燃向前踏去,小水洼溅起混着泥土的水滴,脚踝似乎能感受到微妙的颗粒物,他心中略嫌弃地瞥了眼,步子迈得更大。
“哎,同学。”江烬燃将伞撑了过去,骤然靠近,一股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心下更坚定了想法,“我这儿有多余的伞,你拿着吧,雨这么大,再淋下去要感冒了。”
对方的身体微微发颤,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看向江烬燃。
江烬燃捏着伞柄的手猛然收紧,近距离看才知道,对方远比他以为的更精致,也更……破碎。
下意识地,江烬燃放轻了声音,凝视着那那双失焦的眼眸重复道:“拿着伞吧”。
怕对方拒绝,他又补了一句,试图拉近距离:“我也是明溪的,说不定高中还能遇见,就当是交个朋友。”
“明溪?”那人低声自语,随即抬了抬下巴看向江烬燃,他唇角勾起,却带着莫名的自嘲:“我们遇不到了。”
“为什么?”江烬燃不解。
对方却不想再答,他推开了江烬燃的手,伞面随之后退,霎时间,大雨再次落到他的身上。
那人离开了,江烬燃没有再追,他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却又在“两人只是陌生人”的现实中渐渐平复。
自那天起,江烬燃偶尔会来这个菜市场转悠,对方落了雨的五官好像变得分外清晰,每一次跨过大桥,那张脸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中,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理,那是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带着不可言喻的力道,将他推向这里,最终在脑海中凝实成一个念头——想见他,想再见他一次。
然而接连一个月,他都没看见过那人。反倒是卖菜的阿姨对他面熟不少。又一次来到那个墙角,江烬燃靠着自行车站在那儿发呆。
“哎,小伙子,你这每次来这儿是等谁啊?”旁边水果摊的阿姨笑着看向他,调侃道:“难不成是等小女朋友?”
江烬燃猛然脸一热,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没女朋友,我是……”
我是来——
对啊……我在干什么呢?
江烬燃声音一顿,垂着眸子,情绪有些低落,“我想找个人,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我只在这里见过他一次。”
水果店阿姨眨了几下眼睛,颇为热心地说:“你给我说说大概长啥样子,我在这儿待了上十年,这一块的人,我基本上都知道一些。”
江烬燃眼睛一亮,凑上前急切描述:“是个男生,应该是明溪中学的学生,看着和我差不多大,个子比我矮一些,特别瘦,但人长得很好看,就是很精致的那种。”
“啊,你说的这个,”水果店阿姨在心中过一了遍人选,眼中却掠过一丝嫌恶,“如果你没说错的话,我们这儿是有个男娃子,长得跟女娃子似的漂亮。”
她又略微打量了几眼江烬燃,颇为不理解地继续说:“那男娃子叫沈繁,但看小伙子你这板正样子,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江烬燃将“沈繁”二字抵在齿间无声重复,心间好像有羽毛在拨弄,却恍然听见这么一句问话,他眸光微沉,对她语气中不自觉露出的轻视莫名不喜,问道:“什么意思?”
水果店阿姨摇摇头,压低声音细说:“他家乱得很啊。他跟他妈是前几年才搬来这儿的,没多久就带着他嫁人了,嫁的那人姓许,是个二婚,自己还带着个小女娃子呢。我跟你说啊,他这个后爸在我们这片名声很差的,性格品行都不行,还沾上了不好的东西。小伙子,你可千万别和这样的人走近啊,坏名声的。”
江烬燃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记得当晚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的时候,耳边总回荡着四个字——“坏名声的”。
他下意识抵触这个词,一股无名火腾起,在夜色中越烧越烈。就因为家庭的原因,就要这么武断的定性一个人吗?就要如此简单地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吗?凭什么!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几个字,不应该和沈繁扯上任何关系。
他猛地坐起,沉着脸套上衣服出了门。
铁二厂大桥依旧光鲜亮丽,但桥的前方,灯光越来越稀疏,黑暗渐浓。
这个时间,菜市场早已空无一人,冷清而空旷,江烬燃将衣服拉链拉到最高,走到那堵熟悉的旧墙处,望向其中一个巷子。
那天,就是在这个巷子的尽头,沈繁消失不见的。
江烬燃掏出手机,确定了时间,而后戴上耳机,依靠在墙壁上。
还有一个半小时天亮。最后再等一次,这次过后,我就……
天色慢慢泛白,身边已经有摊主打着哈欠支摊架,偶尔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的目光从这个人移到那个人身上,像是在无聊打发时间,又像是期待着下一次视线转换时,能有人惊喜地撞入眼帘。
然而,直到天色大亮,江烬燃都没等到想见的那个人。
手机弹跳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江烬燃低头,有些好笑自己的行为。他呼出一口气,准备离开。身体有些发麻,手脚冰料,他心中似乎堵了一块冰,不上不下,只有冷意顺着吼道丝丝缕缕渗进肺腑。
这场毫无意义的等待,早该结束。
“沈繁!你把钱拿着!”
忽然,一道焦急压抑着哭腔的女声从远处响起。
其中两个字音像针一样刺中了江烬燃的神经,他猛地扭头看去。
一个单薄的侧影,不经意间露出的面容——正是他等了许久的沈繁。
江烬燃瞬间甩下自行车,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