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琉璃双手握住观音的双手,「你听~」
她的唇间,逸出一缕极细、极长、又极悠远的哨音。它不是尖锐的,而是带着一种空茫的质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被风拉扯着,笔直地向上延伸。这声音持续着,稳定而孤绝,仿佛刺穿了某种厚重的寂静。
观音闭着的眼睑下,那纯粹的黑暗深处,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条垂直、纤细、仿佛亘古不变的线——那是声音在意识中勾勒出的「孤烟」之脊梁。
几乎是同时,安琉璃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阵低沉、浑厚、带着无边无际颗粒感的嗡鸣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从她脚下扩散开来。这声音并非噪音,而是蕴含着一种广袤无垠的寂寥与干燥,如同被烈日灼烤了千年的沙砾在低语。
观音仿佛感到脚下的大地瞬间延展、塌陷,化作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黄色的、滚烫的瀚海——大漠的轮廓被这沉厚的声音瞬间铺陈开来,无边无际。
意识之中,曹敬观音蹲下,手掌轻轻触碰黄沙,细腻,流失于自己的手中。
安琉璃观察着观音的神色,暗自一笑,轻轻晃动手腕,一串极其轻微、清脆、带着悠远回响的「叮铃」声响起。那声音细小得如同幻觉,却异常清晰,像极了几粒风化的驼铃,在无垠的寂静中偶然碰撞,又迅速被空间吞噬。
观音的视角中,在广袤无垠的沙海地平线上,几个微小如蚁的黑点——驼队、孤城、遗迹,似乎在缓缓移动,更反衬出天地的苍茫与自身的渺小。
安琉璃的哨音并未停止,反而在持续中发生了一丝极其精妙的转折。那笔直向上的音调,在攀升到某个难以言喻的高度时,顶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吹拂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丝绸撕裂般的「嘶啦」声,旋即又恢复笔直。
这细微的扰动,让观音「视野」中那原本绝对垂直的孤烟之巅,极其自然地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被高空气流吹散的痕迹——烟缕并非僵直,而是有了生命般的动态飘散。
安琉璃的气息缓缓收拢,那代表孤烟的哨音和代表大漠的嗡鸣渐渐低回、淡去。在声音即将完全消失的刹那,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暖意,点在了观音闭合的眼睑之上。这一点,没有声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观音感到指腹传来的微温,刹那间,「视野」中那铺天盖地的金黄沙海与笔直孤烟,被骤然「点燃」——一轮巨大、浑圆、燃烧着橘红与金黄的落日,带着熔金般的炽热与悲壮,沉沉地压在了大漠的地平线上。孤烟被染成赤金色,直插如血的苍穹。无边的壮阔与苍凉感,随着这无声的「光」的注入,轰然填满了意识。
声音彻底消失了,安琉璃的手指也离开了观音的眼睑。
一片寂静。
观音依旧闭着眼,身体却微微前倾,仿佛被那意识中的景象钉在原地。她颈后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胸口起伏着,沉浸在刚才那用声音「描绘」、用触感「点燃」的、闭目才得见的绝景所带来的震撼之中。
篝火处载歌载舞的声音重新响起。
安琉璃屏住了呼吸,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观音。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里激荡的余波,如同海啸过后的潮涌。直到确认那法术的洪流在观音的心湖中激荡完毕,开始缓缓沉淀,她才带着一丝施法后的细微疲惫,如同耗尽了某种无形的精粹,轻轻开口。她的声音比沙漠的夜风还要柔,带着一丝沙哑的余韵:「……看见了么?」
观音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即将破茧的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遥远异界归来的恍惚,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盛满悲伤的眸子,此刻如同被那熔金的落日彻底洗过,盛满了未散的惊涛骇浪般的惊异、被无垠空间拓展开的辽阔,以及一丝被宏大景象强行抚慰后、近乎失魂落魄的怔忡。她望向安琉璃,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轻、却郑重得如同起誓般的点头。
一声带着哽咽、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喟叹,伴随着滚烫的气息逸出:「……看见了。」她的声音破碎而遥远,「看见了……」
安琉璃笑了,她抬手,轻轻拂去观音脸颊处的泪痕,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观音喜欢就好。」
夜深人静,当曹敬观音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后,安琉璃却毫无睡意。胸口那隐隐的闷痛和眩晕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她悄悄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篝火余光,看到自己掌心那几道因过度用力而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丝早已干涸发暗。这不仅仅是皮外伤,更是深入骨髓的反噬印记。
她不动声色地将曹敬观音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披风将她裹得更紧。目光扫过沉睡的商队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黑暗中起伏的沙丘轮廓上。
长安还很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是到不了的……
「琉璃?」
「弄醒你了?」
「我做梦了。」
「梦里有我吗?」
「没有。」
安琉璃假装失望发出抗议,「啊?!」
曹敬观音轻轻摇了摇安琉璃的手臂,接着说「但我一直想着你,我在佛堂里抄经书的时候想,那个红衣刺客怎没来,看戏的时候想,那个失手的男扮女装的负心郎怎么没来,坐在院子里看书,坐在院子里看书,阳光透过叶子筛下来,总看见那两只小鸟相互依偎在枝干上,叽叽喳喳,我就想,我的那只『坏鸟』飞到哪里去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仿佛那思念沉重得让她窒息:
「绣了荷包,针脚细密,里面塞满了晒干的丁香花苞,香气都淡了,也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你许诺的红豆相思串,我一片叶子也没见着……后来,心像被掏空了,把抄好的、沾了墨也沾了泪的经书,那纸页都泛着血色的旧痕,一把丢进了火堆里,看着它们蜷曲、变黑、化成灰烬……晚上走到亭子里,月亮又大又圆,清冷冷的,照得石板路都发白,我仰头看着,心里空落落的,想着那个能给我剪纸月亮、把月光都变出花来的小神通,怎么还不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跋涉后的疲惫。后来我出嫁,借着记住的河西地图和凉州街道,逃了婚,到了一家客栈,里面有不少人,载歌载舞正在举办热闹的宴会,听了好些歌,他们说是故乡的歌,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