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月长安》 第1章 春郊绽蕊映明瞳,邂逅檀郎意韵融 晚唐,咸通十年(公元 869 年)秋,凉州。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遇刺身亡的消息像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这座丝路重镇。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在惊惶与猜忌中蠢蠢欲动,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山雨欲来的压抑。 城郊,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黄沙满天,吹落了枯树上寥寥的几片枯叶。 「琉璃?」曹敬观音感觉眼前渐渐出现的光影,循着那朦胧的光影向前几步,探在前方的手便被人握住。 冰冷的、温暖的、粗糙的、纤细的,熟悉的。 曹敬观音握着的手又紧上了三分,「琉璃?」 「是我,观音。」 熟悉的声音响起,曹敬观音心中的忧虑彻底消散,声调抑制不住地上扬:「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到那山底下你就追上了。」 另一只手轻捏了下她的脸颊,「我担心你,自然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安琉璃反手握住曹敬观音的手,身子向前凑近,打趣说道:「你忘了我可是有大神通的,我在成亲队伍里变成大雁,飞啊飞很快就追上你了。」 「那你有没有受伤?」曹敬观音上手在安琉璃身上胡乱摸索着。 「诶诶诶!!!」安琉璃被摸得不自在,脸颊泛起红晕,抓住摸上自己胸口的双手,「我没受伤。」转念又一想,「不过,观音,我的好观音,我一路上飞着可累了,我的手可疼了,观音可要帮我捏一捏才好啊~」 「你又哄我!」曹敬观音挣脱开手,身子转到一边。 「下次,下次不敢了。」 曹敬观音循着声音,表情严肃地对着她,「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安琉璃一愣,想起之前在亭子里的保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抚上曹敬观音的小臂,「观音再原谅我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哼!」 「嘿嘿。我还要带观音去长安呢,要带着观音去长安见一百个月亮,要去长安开一个安记胡饼铺子,我做胡饼你来收钱。」 安琉璃眼里装着观音,观音垂着眸子,心里如同琉璃。 「观音,我会保护你,然后去长安。」 「我们一起。」 「对,我们一起。」 重逢的喜悦如同荒漠中的清泉,暂时冲刷了凉州城弥漫的血腥与不安。安琉璃牵着曹敬观音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与依赖,心中既踏实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刺痛。 奇了怪了,安琉璃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胸口刺痛的地方。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安琉璃压低声音,警惕地感知着四周。风沙虽暂时遮蔽了视线,但风中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的锐响,正从凉州城方向快速逼近。「张淮深一死,那些野心勃勃的胡人就像嗅到血腥的狼,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他们的人。曹家的女娘逃婚,跌跌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观音...」 曹敬观音握紧了她的手,用力点头:「琉璃,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向东,」安琉璃目光投向风沙弥漫的东方,「避开官道,走老商路,穿戈壁,过陇山,直抵关中!只要进了关中,他们就鞭长莫及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没有时间犹豫。安琉璃拉着曹敬观音,一头扎进了茫茫沙海。枯树在身后迅速化为模糊的影子,风沙如同饥饿的野兽,撕咬着她们单薄的衣衫。脚下的沙地松软难行,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起时带起一片沙尘。安琉璃特意给曹敬观音制作的盲杖在沙地上作用甚微,几乎只能依靠着安琉璃的牵引和指引才能行走。 「左边有块大石头,绕过去。」 安琉璃背着两个包裹,一只手将曹敬观音裹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向前走。 「当心脚下,前面是个小沙窝。」 「风沙太大,低头,抓紧我!」 她的声音在风吼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她不仅要辨别方向,避开流沙和沟壑,还要时刻警惕追兵的动向,更要分心照顾看不见的观音。精神力如同紧绷的弦,高度集中地感知着周遭的一切细微变化——风的流向、沙粒的震动、远处模糊的能量波动。 曹敬观音紧抿着唇,努力跟上安琉璃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拖累。她能感觉到琉璃手心传来的温暖和微微的汗意,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每一次琉璃出声提醒,她都会立刻做出反应,将全部的信任交付出去。 不知奔走了多久,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风沙渐歇,露出戈壁滩清冷的月色。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筋疲力尽的两人。安琉璃找到一处背风的巨大风蚀岩凹槽,拉着曹敬观音躲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安琉璃喘着气,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摸索着解下腰间的小水囊,递给曹敬观音,「喝点水,观音。」 曹敬观音接过水囊,却没有立刻喝,一只手借着模糊的视线,凭着感觉摸上安琉璃的下巴,手指感受到干涸的嘴唇。 丝巾之下的双眸泛红,将水壶摸索着递到安琉璃嘴边,声音颤抖:「琉璃,你先喝,你快喝水。」 一双手捧上曹敬观音的花脸,一路走来风沙、雨水、阳光的曝晒、汗水,让原本清秀的玉脸,如同落进了沼泽泥潭。 竟然让她生出了片刻的悔意,疼意。 安琉璃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小口,清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你也喝,」她把水囊推回去。 两人分食了仅剩的几块硬邦邦的胡饼,冰冷的食物在饥饿面前也变得珍贵。曹敬观音靠在安琉璃身边,两人在孤寂寒冷的夜晚互相为彼此提供温暖。 戈壁的夜,寂静得可怕,只有风掠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琉璃,」曹敬观音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变成大雁飞……是不是很累?你的手还疼吗?」她摸索着,找到安琉璃的手,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关节。 安琉璃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揉捏。观音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驱散了一些身体深处的疲惫和寒意。 「不累,」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能早点找到你,比什么都好。手……被你捏一捏,就不疼了。」她嘴角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尽管无人看见。 曹敬观音也笑了,将头轻轻靠在安琉璃的肩膀上。「琉璃,你给我说说长安的月亮吧。」 安琉璃搂住她的肩膀,抬头望向戈壁滩上那轮巨大、清冷、孤悬的明月。月光洒在无垠的沙海上,泛着银白色的冷光,壮丽而苍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春郊绽蕊映明瞳,邂逅檀郎意韵融 第2章 笑似春花添暖煦,眸如星汉蕴柔融 「长安的月亮啊……」 她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向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它不像这里的月亮,孤零零的,那么冷。长安的月亮,是暖的。它挂在飞檐斗拱上,映在曲江池的水波里,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钻进千家万户的窗棂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都不止!它被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捧着,被喧闹的人声拥着,被花香酒气熏着……每一处的月亮,都不一样。等你去了,我带你一处一处地看,一处一处地『听』。」 她低下头,将唇凑近曹敬观音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到时候,我们就在西市边上,支起咱们的小铺子。我做热腾腾、香喷喷的胡饼,撒上满满的芝麻。你呀,就坐在铺子前,帮我收钱。咱们的安记胡饼铺子,一定会是西市最热闹的铺子之一!」 曹敬观音静静地听着,脑海中随着安琉璃的话语,渐渐勾勒出一幅温暖、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长安画卷。那画卷里,有无数个温暖的月亮,有飘着麦香的胡饼铺子,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她和琉璃并肩而立的身影。这想象驱散了戈壁的严寒和恐惧,让她冰冷的指尖也渐渐回暖。 「我还要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眼睛,至少……能够视物。」 安琉璃隔着纱布轻抚上曹敬观音轻阖着的眼睛,「长安那么大,聚集了很多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办法的。」 「其实这样也没关系的,只是以后看书费力,要学习盲文。」 「观音观音,在治好之前我读给你听,虽然书我懂的不比你多,但是字我还是认识的,我就念给你听,一遍一遍的。」 安琉璃想起当初在马车里看见观音失去眼睛的那一幕,那般脆弱的观音模样,如今这一幕…… 安琉璃悄悄地擦去眼角落下的泪。 「观音观音~」 「嗯。」 安琉璃将两人身上的毛毯压紧。 戈壁的黎明来得迅猛而残酷。清冷的月光尚未完全褪去,灼人的日光已迫不及待地舔舐着无垠的沙海。巨大的温差让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呻吟。 安琉璃是被怀中细微的动静惊醒的。曹敬观音蜷缩着,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双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安琉璃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沙尘般消散。 安琉璃心中一痛,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身体的疲惫和深处那隐隐的、如同被无形丝线抽走生机的虚弱感,却在冰冷的晨光中无所遁形。彻夜维持警惕,精神力的透支远比体力消耗更致命。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 「观音,醒醒,天亮了,我们得趁早赶路。」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曹敬观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模糊的微光。鼻尖萦绕着安琉璃身上混合着沙尘与淡淡冷清的味道,让她瞬间安心。「琉璃……」她低喃,摸索着确认安琉璃还在身边,她的指尖划过安琉璃略显冰凉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只是冻着了,过会儿就好了。」安琉璃扬起语调,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刚才戈壁的日出壮观极了,可惜你看不见,不过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她一边飞快地收拾着简陋的行囊,将最后一点水小心分装,一边用生动的语言描绘着天边那喷薄而出的金红色,如何将死寂的沙海染成流动的火焰。 然而,就在她扶着曹敬观音走出岩凹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她猛地扶住旁边风蚀岩粗糙的表面,才勉强稳住身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 「琉璃?!」曹敬观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和骤然粗重的呼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她急切地摸索着安琉璃的身体,声音带着着急的担忧。 「没…没事!」安琉璃咬紧牙关,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被…被石头绊了一下。你看,这戈壁的路就是不好走。」她扯出一个笑容,尽管知道观音看不见。「走吧,太阳起来就热了。」 她重新牵起曹敬观音的手,步伐却比昨日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锁链,精神力如同干涸的池塘,再难像昨夜那样清晰地感知远方。她只能将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身边的观音身上,避开近处的沟坎和流沙。 白天不适合她赶路,但是观音不能在晚上走太久的路,太热太累她受不住。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沙地滚烫。两人汗如雨下,水囊里的水已所剩无几。曹敬观音的嘴唇干裂起皮,盲杖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就在安琉璃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驼铃声,如同天籁般穿透了蒸腾的热浪,从东南方传来! 安琉璃精神猛地一振!有商队! 「观音!有驼铃声!我们有救了!」她压抑着激动,拉着曹敬观音加快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绕过一座巨大的沙丘,一支规模不大的粟特商队出现在视野尽头。骆驼驮着沉重的货物,商人们裹着头巾抵挡风沙,正停下来休整。 「站住!什么人?!」商队外围的护卫警惕地发现了她们,手按在了刀柄上。其余商人也投来审视的目光,落在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一男一女身上,尤其是曹敬观音那双无神的眼睛,更添了几分戒备。 安琉璃将曹敬观音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脸上努力挤出最诚恳无害的表情,用带着河西口音的官话朗声道: 「各位行商的大哥安好!我们是凉州逃难出来的兄妹,家中遭了兵祸,要去长安投亲。在这戈壁里迷了路,水粮耗尽,恳请各位行个方便,捎带我们一程!我们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抵偿!」 第3章 同行小径香盈袖,共赏夭桃意正浓 商队首领是个留着浓密虬髯的粟特人,名叫康禄文。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安琉璃和曹敬观音。安琉璃虽然狼狈,但眉宇间那股倔强和隐隐的贵气让他有些犹疑。而曹敬观音那盲眼少女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触动了几分恻隐。 「凉州逃出来的?兵祸?张淮深死了,凉州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康禄文摸着胡子,目光锐利,「你们投哪门子亲?长安城里认得谁?」 安琉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去西市寻一位远房表叔,姓安,早年曾在凉州贩过香料,后来改做了书坊,在西市开了间『安吉书坊』。」 康禄文沉吟片刻,他看了看毒辣的日头,又看了看曹敬观音干裂的嘴唇,最终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这鬼地方,见死不救要遭腾格里怪罪的!老胡,给她们点水和饼子!让她们跟在队尾,帮着照看那几匹驮马!眼睛不好的那个,就待在车队里别乱动!」 「多谢康首领!多谢各位大哥!」安琉璃连忙拉着曹敬观音道谢。 一个叫老胡的伙计递过来半袋水和两块干硬的馕饼。甘甜的水滑过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安琉璃感觉透支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将大部分水和馕饼都塞给了曹敬观音。 曹敬观音小口地喝着水,她摸索着找到安琉璃的手,紧紧握住,传递着无声的喜悦和安心。 加入了商队,行程顿时安稳了许多。 曹敬观音被安排在一匹温顺的驮马旁,负责牵着缰绳。安琉璃则主动承担起更多的杂活,清理骆驼的粪便,整理松动的绳索。她做得极其认真,动作麻利,丝毫不逊于商队里的伙计。 康禄文看在眼里,眼中那点疑虑渐渐散去。 夜晚扎营,篝火燃起。商队众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用粟特语和生硬的官话交谈。安琉璃和曹敬观音被安排在火堆边缘。安琉璃小心地撕开烤热的馕饼,蘸着一点点肉酱,喂到曹敬观音嘴里。 「琉璃,你也吃。」曹敬观音摸索着将另一块饼递到安琉璃嘴边。 「嗯。」安琉璃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疲惫的身体在篝火的暖意和食物的补充下,似乎缓和了一些。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感受着身边观音的体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片刻。 「凉州兵乱,你们家就出来了你们两个娃娃?」 安琉璃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设定来回答:「城中乱作一团,父亲他们害怕家里兄弟姊妹被一网打尽,让我们分开逃离去长安找叔伯,至少我们这一家或许还能留下血脉。」 「这倒是,一群人目标确实太大了。」康禄文用树枝拨了拨火堆,「只不过你和你妹妹长得可真没一点相像的地方,不像是兄妹,倒像是躲难的情人……」 康禄文打趣的眼神在安琉璃和曹敬观音两人身上来回地转,被看着的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又撇过头。 「叔,我们本来就不像,我是嫡出的儿子,她是庶出的妹妹,不是一个妈生出来的,自然有些不一样的。」 「是吗?那你妹妹的反应可太奇怪了。」 安琉璃转过头去看观音,篝火的光透过兜帽的白色网纱落在观音的脸上,将两坨红晕照得清楚。 安琉璃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呃...我妹妹很少见外人,所以...」 「得,我懂,你们汉人的姑娘都不喜欢见人,家里把你们当宝贝一样藏在家里。不过时候一到就如同献宝一样丢给其他人,你们汉人都好生奇怪。」 「你看看我们胡人的女人们,个个都是能扛起本事的女人,能驰骋大疆的女人!」 康禄文指向另一边闹作一团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就连你,初见你脸白的同鬼一般,身体单薄得如同一张纸一样,看着都不如我们胡人的女人强魄,长安可远着了,希望你们能到得了。」 康禄文说完,起身加入到篝火舞蹈中去。 「琉璃,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曹敬观音「看」向她,「你不准再哄我!」 「只是太热、太累,没有休息好而已,现在跟着商队走,我感觉身体已经全好了。观音,我没事,我还要给你表演大神通看的。」 「安琉璃!」 「在的,在的。观音,你之前和我说,等见面要把写在神通上的字说给我听,你现在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不是看得懂吗?你自己看去吧!」曹敬观音听得出安琉璃是在转移话题,明明之前说好的,不再哄人…… 曹敬观音想到因为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安琉璃身体其实一直不舒服,又想到一路上安琉璃一直护着自己,什么东西都先紧着自己用。 「观音,观音,别哭,是不是一路上太累了?等到了关中就好了……」 「我哭,不是因为觉得一路上累、苦……」 「那是因为住得不好?不喜欢商队?那我们明天……」 「也不是。」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余下观音颊边泪痕未干的微光。安琉璃看着她,那双总是盛着悲悯的眼眸此刻蒙着水雾,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言语在此刻苍白如纸。旋即,一个念头如同灵光乍现,点亮了她琥珀色的瞳孔。 她唇角一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雀跃,打破了沉郁:「观音!别难过,我变个法术给你看!闭上眼睛。」 观音微微一怔,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泪意尚未褪尽,但安琉璃眼中闪烁的、纯粹而明亮的光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涟漪。一丝微弱的好奇,混合着未散的感伤,浮现在她脸上。 她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交付的信任,轻轻阖上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下,投下两弯静谧的、带着湿痕的阴影,如同月下初绽的昙花,收拢了花瓣。 「好,闭紧了哦。」 安琉璃的声音瞬间轻柔下来,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那语调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韵律,如同沙漠深处,风贴着沙丘脊线滑行时发出的、细微而连绵的叹息。 她缓缓抬起手,五指纤长,指尖并未凝聚起炫目的光华,却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周围的微光与尘埃,仿佛有无形的丝线从虚空汇聚而来,缠绕其上,形成一种近乎实质的专注力场。空气似乎都因这份凝聚而微微扭曲、升温。 第4章 似做清风常绕侧,朝朝相伴乐无穷 安琉璃双手握住观音的双手,「你听~」 她的唇间,逸出一缕极细、极长、又极悠远的哨音。它不是尖锐的,而是带着一种空茫的质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被风拉扯着,笔直地向上延伸。这声音持续着,稳定而孤绝,仿佛刺穿了某种厚重的寂静。 观音闭着的眼睑下,那纯粹的黑暗深处,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条垂直、纤细、仿佛亘古不变的线——那是声音在意识中勾勒出的「孤烟」之脊梁。 几乎是同时,安琉璃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阵低沉、浑厚、带着无边无际颗粒感的嗡鸣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从她脚下扩散开来。这声音并非噪音,而是蕴含着一种广袤无垠的寂寥与干燥,如同被烈日灼烤了千年的沙砾在低语。 观音仿佛感到脚下的大地瞬间延展、塌陷,化作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黄色的、滚烫的瀚海——大漠的轮廓被这沉厚的声音瞬间铺陈开来,无边无际。 意识之中,曹敬观音蹲下,手掌轻轻触碰黄沙,细腻,流失于自己的手中。 安琉璃观察着观音的神色,暗自一笑,轻轻晃动手腕,一串极其轻微、清脆、带着悠远回响的「叮铃」声响起。那声音细小得如同幻觉,却异常清晰,像极了几粒风化的驼铃,在无垠的寂静中偶然碰撞,又迅速被空间吞噬。 观音的视角中,在广袤无垠的沙海地平线上,几个微小如蚁的黑点——驼队、孤城、遗迹,似乎在缓缓移动,更反衬出天地的苍茫与自身的渺小。 安琉璃的哨音并未停止,反而在持续中发生了一丝极其精妙的转折。那笔直向上的音调,在攀升到某个难以言喻的高度时,顶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吹拂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丝绸撕裂般的「嘶啦」声,旋即又恢复笔直。 这细微的扰动,让观音「视野」中那原本绝对垂直的孤烟之巅,极其自然地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被高空气流吹散的痕迹——烟缕并非僵直,而是有了生命般的动态飘散。 安琉璃的气息缓缓收拢,那代表孤烟的哨音和代表大漠的嗡鸣渐渐低回、淡去。在声音即将完全消失的刹那,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暖意,点在了观音闭合的眼睑之上。这一点,没有声音,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观音感到指腹传来的微温,刹那间,「视野」中那铺天盖地的金黄沙海与笔直孤烟,被骤然「点燃」——一轮巨大、浑圆、燃烧着橘红与金黄的落日,带着熔金般的炽热与悲壮,沉沉地压在了大漠的地平线上。孤烟被染成赤金色,直插如血的苍穹。无边的壮阔与苍凉感,随着这无声的「光」的注入,轰然填满了意识。 声音彻底消失了,安琉璃的手指也离开了观音的眼睑。 一片寂静。 观音依旧闭着眼,身体却微微前倾,仿佛被那意识中的景象钉在原地。她颈后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胸口起伏着,沉浸在刚才那用声音「描绘」、用触感「点燃」的、闭目才得见的绝景所带来的震撼之中。 篝火处载歌载舞的声音重新响起。 安琉璃屏住了呼吸,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观音。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里激荡的余波,如同海啸过后的潮涌。直到确认那法术的洪流在观音的心湖中激荡完毕,开始缓缓沉淀,她才带着一丝施法后的细微疲惫,如同耗尽了某种无形的精粹,轻轻开口。她的声音比沙漠的夜风还要柔,带着一丝沙哑的余韵:「……看见了么?」 观音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即将破茧的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遥远异界归来的恍惚,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盛满悲伤的眸子,此刻如同被那熔金的落日彻底洗过,盛满了未散的惊涛骇浪般的惊异、被无垠空间拓展开的辽阔,以及一丝被宏大景象强行抚慰后、近乎失魂落魄的怔忡。她望向安琉璃,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轻、却郑重得如同起誓般的点头。 一声带着哽咽、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喟叹,伴随着滚烫的气息逸出:「……看见了。」她的声音破碎而遥远,「看见了……」 安琉璃笑了,她抬手,轻轻拂去观音脸颊处的泪痕,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观音喜欢就好。」 夜深人静,当曹敬观音靠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后,安琉璃却毫无睡意。胸口那隐隐的闷痛和眩晕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她悄悄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篝火余光,看到自己掌心那几道因过度用力而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丝早已干涸发暗。这不仅仅是皮外伤,更是深入骨髓的反噬印记。 她不动声色地将曹敬观音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披风将她裹得更紧。目光扫过沉睡的商队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黑暗中起伏的沙丘轮廓上。 长安还很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是到不了的…… 「琉璃?」 「弄醒你了?」 「我做梦了。」 「梦里有我吗?」 「没有。」 安琉璃假装失望发出抗议,「啊?!」 曹敬观音轻轻摇了摇安琉璃的手臂,接着说「但我一直想着你,我在佛堂里抄经书的时候想,那个红衣刺客怎没来,看戏的时候想,那个失手的男扮女装的负心郎怎么没来,坐在院子里看书,坐在院子里看书,阳光透过叶子筛下来,总看见那两只小鸟相互依偎在枝干上,叽叽喳喳,我就想,我的那只『坏鸟』飞到哪里去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仿佛那思念沉重得让她窒息: 「绣了荷包,针脚细密,里面塞满了晒干的丁香花苞,香气都淡了,也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你许诺的红豆相思串,我一片叶子也没见着……后来,心像被掏空了,把抄好的、沾了墨也沾了泪的经书,那纸页都泛着血色的旧痕,一把丢进了火堆里,看着它们蜷曲、变黑、化成灰烬……晚上走到亭子里,月亮又大又圆,清冷冷的,照得石板路都发白,我仰头看着,心里空落落的,想着那个能给我剪纸月亮、把月光都变出花来的小神通,怎么还不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跋涉后的疲惫。后来我出嫁,借着记住的河西地图和凉州街道,逃了婚,到了一家客栈,里面有不少人,载歌载舞正在举办热闹的宴会,听了好些歌,他们说是故乡的歌,是长安。」 第5章 夏夜星河耀碧空,与安闲步画桥东 她的目光倏地聚焦在安琉璃脸上,带着一种急切的分享欲和深深的遗憾: 「长安的歌!琉璃,那调子,那词句,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热闹得让人心慌,又美好得让人想哭。我站在角落里听着,心都跟着那歌声飞起来了,我想转头跟你说,可是……我转过头,身边只有陌生的面孔和晃动的灯火……你不在。」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人心上。 安琉璃一直安静地听着,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观音失神的脸庞,也映着天边那一抹清辉。她的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春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夜露气息,轻轻拂开观音颊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发丝,声音轻缓,如同月光流淌: 「观音,我慈心的观音,我在的。月亮就是我呀,我一直照着你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真的将月华注入了观音冰冷的心田。 「后来呢?后来你去长安了吗?」 「嗯,去了,长安真如你说的那般热闹。」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急于描绘的兴奋: 「朱雀大街宽得能跑马!天还没亮,坊门一开,人流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推着人往前走!胡商的骆驼队驮着香料宝石,叮叮当当的驼铃响了一路;酒肆的旗幡迎风招展,新丰美酒的香气能飘出半条街;东西市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波斯的地毯,大食的琉璃盏,还有昆仑奴表演的杂耍……晚上更不得了,上元灯节的时候,满城都是灯!树上挂的,河里飘的,楼阁上悬的,像天上的星星全落下来了,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人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能把屋顶掀翻……」 然而,那兴奋的光芒只持续了片刻,便渐渐黯淡下来,被一层更深沉的落寞覆盖。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是……琉璃,那么热闹的长安,人山人海的长安……为什么……为什么我走在那些喧闹的街市上,挤在那些看灯的人群里,听着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却觉得……那么孤单呢?」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安琉璃,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的标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 「就像在凉州那家客栈一样。歌声再美,热闹再盛,身边人再多……没有你在我身边,指着那些新奇玩意儿给我讲来历,没有你拉着我的手在人群里穿梭,没有你变出个小法术逗我笑……再好的长安,再圆的月亮,也填不满心里那个空落落的洞。那热闹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冷清。」 她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找遍了长安城,去了所有你说过可能有趣的地方……可哪里都没有你的红衣裳,没有你带着坏笑的眼睛……长安那么大,大到能装下整个天下,可为什么……偏偏装不下一个你呢?琉璃,琉璃,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安琉璃的衣袖,仿佛生怕眼前的人真就化作月光消散。 「那只是梦,观音别哭,梦里我不是一直被你装在心里,和你一起去了长安吗?」 「观音,等去了长安,我再给你折好多好多的月亮好不好?」 曹敬观音靠在安琉璃的胸口,抬头问:「不能现在给我一个吗?之前你给我的月亮在路上被风带走了。」 安琉璃替观音理了理散乱的碎发,「现在没有纸。」 「那之后再给我吧。」 安琉璃看着曹敬观音平和的神色,思虑半晌,「不过我是小神通,观音都向我讨了,且看我把它找回来。」 「破镜重圆,覆水再收!」 暗红色的火星子闪了闪,安琉璃手腕一转,一张同样大小的纸月亮出现在手中,「观音,你看,你丢的纸月亮我找回来了。」 曹敬观音摸上安琉璃的手背、指尖,手上的纸月亮,「真的!」 「这次收好了,等到了长安我再把剩下的都折给你。」 「好,每天都给我一个,我找个箱子把它们收起来。」 「要这么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还要过好多好多年。」 「嗯。」 「观音观音,你写的是什么,现在可以说给我听吗?我想你亲口对我说,观音,我的好观音,可以吗?」 「能写什么?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观音,我的好观音,我一直听你的话,可没敢看,等你告诉我呢。」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看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安琉璃的眼睛骤然睁大,琥珀色的瞳仁里仿佛有星子炸开,心神被这直白滚烫的诗句撞得震荡不休。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喜悦感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暖流冲刷着每一寸肌肤,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大脑里更是噼里啪啦,像除夕夜点燃了整片长安城的烟花,绚烂得让她晕眩。 「嘻……嘿嘿嘿……」安琉璃脸上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傻气又灿烂的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连带着声调都扬起了好几个欢快的调子,像只偷到蜜糖的小雀儿。 她故意歪着头,眨巴着那双盛满了光亮的眼睛,明知故问地凑近曹敬观音,拖长了调子问:「什么意思呀,观音?这『火烧身』...是指...天太热了?」她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扇了扇风,眼底的狡黠和促狭几乎要溢出来。 「你!」听见安琉璃这故意装傻充愣、还带着不值钱笑声的调侃,曹敬观音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脸颊,羞恼地用手肘轻轻怼了琉璃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娇嗔意味。 安琉璃顺势捉住她怼过来的手肘,脸上的嬉笑稍稍收敛,但眼底的光芒却更加深邃温柔。她凝视着观音染上红晕的脸颊,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的暖意: 「我的观音啊,『众生心性本净,然**横生无安处』,此是凡尘之苦。」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观音额心那点朱砂痣,语气虔诚而真挚,「你心如琉璃,剔透无瑕,是『智不住三有,悲不住涅槃』的菩萨心肠。我怎知『火烧身』,烧的是佛心佛性,还是凡俗情热?」 「只予你的,才是。」 听到观音的承认,安琉璃睫毛轻颤,嘴角克制地抿成弧线,却压不住梨涡里漫出的狡黠。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掩住眼底翻涌的笑意,仿佛藏着偷得蟠桃的小仙。直到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观音腕间红绳,喉间溢出的轻笑终于破了防——先是压抑的气音,随后像被戳破的气泡,噗嗤一声炸开,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安琉璃歪着头蹭了蹭观音发烫的耳尖,连耳尖泛红的弧度都要仔细瞧进眼底,末了还煞有介事地长舒一口气:「我知,观音予我的是『君心似我心』。」 曹敬观音耳垂瞬间涨成熟透的樱桃,慌乱间就要去捂安琉璃的嘴。还未触及那上扬的嘴角,手腕便被轻巧扣住,温热的呼吸裹着调侃的尾音拂过掌心:「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安琉璃执起观音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 脑中闪回万老爷子说的话:「你们两个女人能做什么?」 两个女人能做什么?安琉璃想,至少她能带着观音去长安。 「菩萨爱自在,我带自在来」 既已得自在,同归明月怀? 这里写观音梦到长安,其实写的是剧情里安琉璃不在了,观音一个人去了长安[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夏夜星河耀碧空,与安闲步画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