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荧彻底苏醒时,蓝色窗帘外的一束阳光正透过缝隙打在她苍白的嘴唇上,病床上的她张了张眼,看着头顶不断下落的透明药液。
输液管中药液将尽时,她抬起另一只手关闭调节开关,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马上到。”呼叫器的另一头,嘈杂的电波掺杂着护士的回应。
她躺在病床上,左手手腕扎着留置针。一间单人病房中,床头的储物柜上放着一个浅绿杯盖带吸管的塑料杯。章荧碰了碰杯壁,水还是热的。
“你醒了。”
护士推着器械车进入房间,取下章荧手腕上的留置针,把输液器放在推车上。
“今天早上主任来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醒了之后没什么不适就能出院,这是各种清单,我会再跟家属详细交代一遍。出院后注意休息,再有不适及时复诊,家属一会儿就过来。”
章荧想到父母都在国外,平日里,三人各有各的生活,鲜少往来,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至于朋友,除了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外,她没什么私交过密的朋友。
家属……
是谁?
护士把缴费单、纸质病例、诊断证明等一同放在章荧面前的床头柜上,推门而出的那一刻,透过门缝,章荧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人和护士简单交谈了几句,那人手中拿着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张,右臂上戴着一块黑色腕表。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从门外离开了。
章荧在病床上侧过身,勉强够到水杯旁的手机。
“10:34”
“3月10日”
她看向屏幕右上角的电量——
“100%”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立起枕头,半靠着缓了许久,才感到环绕四周的眩晕感有些许减轻,并不合身的病号服不知何时被换上,枕边整齐摆放着干净的新衣物——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和一条灰色休闲长裤,床下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
这是她大学时期较为频繁的穿着之一。
章荧到病房内的洗手间中换好衣服,床脚的靠背椅上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那天她穿过的衣服。
关于“家属”是谁,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拿起诊断证明靠在床边,却被一阵恶心与眩晕感打断,只好闭上眼静静等着。等她再次醒来,是在中午十二点半,一个约莫六十岁的阿姨站在她床边,轻轻拍拍她的肩。
“小姑娘,你不是办好出院手续了吗,下一个病人一会儿就过来了,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
“好。”章荧刚坐起身,就被胃里的一阵翻江倒海推到洗手池边。胃酸流经喉咙的灼烧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你家里人不在吗?”病房的保洁阿姨到走廊里四处张望并无所获,转头回到房间扶起洗手池边的章荧。
“我没什么家里人。”章荧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一捧又一捧淋上面颊,直到彻底浇灭眼眶中的滚烫。
“不对啊,从你送过来就一直照顾你的那个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因为你是在景区里溺水,这事还上了新闻,有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拍照片,所以他把你转到这边,清净,没人打扰。今天早上我还在走廊见他了,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给您添麻烦了。”
章荧关上水龙头,拿上全部东西,到一楼缴费处结算。
“结过了。”
“结过了?”
“对,上午十点四十结的。”
章荧走出一楼大厅,坐上出租车,病房楼上的标识在阳光直射下反射出刺眼白光——
“临滨赫海医院国际部”
回到酒店,章荧躺在床上,仔细回想三月八日下午发生过的事。
那天下午,她的确是在坪广湾。
溺水?
她看着病例上的症状描述,发现记忆仅停留在坪广湾的沙滩上,下午四点,海边的阳光依旧炙热,她租了把大型遮阳伞,静静坐在阴影下,看着那些不顾日晒、在海水中尽情嬉戏的孩子们。然后,她好像走到了阳光下,她没打算下水,但她好像能感受到海水没过她的脚踝,接着淹没了她的小腿……
“醒醒,别睡。”
“章荧。”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在滨城,谁会认识她呢?
她仿佛看到那个盛夏,在回洛灵斯大学的路上,巴士站点,排队等车的途中,同样炙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眯着眼,呆呆望向远处海岸线边落地又起飞的海鸥,海水与前方人影的界限逐渐模糊,或许是没吃早饭造成的低血糖,又或许是中暑。然后,有人从身后接住了她。后来她知道,那个同样是洛灵斯大学的学生,叫赵溯明。
医院床头柜上水杯杯盖的颜色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章荧走到镜子前,看着其中恍若回到**年前的自己,打开通讯软件黑名单,滑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和昵称,在跳出的提示框中点击了“确定”。
最后一次见面……也算不上什么正式道别,她想起的只有那个不肯“服输”的自己。
章荧的双眼开始有些模糊,她试着不让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再次在眼眶中泛起它原本的温热,于是她坐到书桌边,从书架上随机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到某一页。
“怎样才能成为风呢?风轻盈又自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捕风人问。
“那你要放下那些沉重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许。”风说。
“如何才能知道自己彻底放下了?”捕风人又问。
“当你偶尔想起某个人或某件事,不会再想哭的时候。”风说。
风吹过麦田,滑过树梢,留下轻快的心声。
“哗啦。”
“哗啦。”
赵溯明心不在焉翻着手中的医学专业用书,一个小时过去了,整本书的阅读进度仅为1.5%,其中包含上周休假前的1%。他反复揉着眼眶,干脆把书合上,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章荧出事后他就一直在医院守着,现在章荧醒了,他精神上忽然一松,逃回度假酒店后,却无丝毫睡意。
“赵溯明……”
他想起章荧在意识模糊时叫出他的名字,是认出他了吗,还是她也……赵溯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猛然发现,自己在面对章荧时的“自作多情”居然一点没变,过去的他从不愿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开始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对于他和章荧的故事,他很遗憾。
“遗憾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已经被许多人重复过无数遍。按她的性格,她早就走远了;以他的个性,他也该走远了。
他以为他很洒脱,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还停在原地。
那些本该在洛灵斯草坪上说出口的话,他在心中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唯独是在那天傍晚之后。后来,在弗兹医学院的十字路口,他有五次和章荧擦肩而过,其中三次他低头不敢看她,还有两次,他鼓起勇气要说个明白,但看到章荧冷漠的神情,他放弃了。
赵溯明目前就职于一所神经医学研究中心,虽然薪资不比从前就职的海外知名医院可观,但好在压力小了许多。从洛灵斯毕业后,他进入弗兹大学继续学习,二十六岁那年,从弗兹大学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又经过四年的基础培训加专业培训,三十岁的他顺利入职一所综合医院,成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工作不到一年,因难以忍受长时间高压紧绷的压抑环境,他提出了辞职。
做出这个决定,赵溯明并不意外,或许,在四年培训的某个夜晚,当他开始不断思考——“这样的生活是否是他真正的心之所向”时,便已经为未来埋下了伏笔。
回国后,赵溯明独自一人住在爷爷留给他的其中一套房产中,几年前,父母见他对管理无感,索性将名下公司卖出,一同周游各地,每年阳历新年,三人约在同一处短聚几天,他不愿提及私事,父母见状也不再过问。
几天前,他独自来到临滨市度假,这些年,学业和工作的压力让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个借口对他来说很合适。三月八号下午,当他在坪广湾刚收起冲浪板准备上岸,转头间看到一个人影径直朝暗流区走去,他喊了两声,见那人没有反应,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接向离岸流游去。
所幸,坪广湾附近就有一家综合医院,并没有因路程耽搁太长救治时间,等章荧情况稳定后,赵溯明本想把一些她醒后能用上的东西买回来,送到病房就走,可在他准备离开时,听到她模模糊糊念着他的名字,是因为……认出他了吗?
他留下了,直到三月十号上午她醒后,他还是逃了。
赵溯明拿起手机,点开一直保存的对话框,打出一行“好好休息”,却迟迟未点下发送。他看着上面一连串未被对方接收的“新年快乐”,将手机息屏。
“荧姐,我听说Anita说,周总明天上午回国”
章荧看到裴画发来的信息,换上一件浅绿色翻领长袖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裤,立刻预定了一张今晚飞回西平市的机票。
“什么时候回西平”
“今晚十点落地”
“周总明天下午会到公司”
机场休息室中,章荧退出和郑宇钦的对话框,简单吃了几口东西,见时间正好,径直到公务舱值机通道准备登机。
“女士们,先生们,前往西平蓝港国际机场的RU3677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携带好全部行李,从W27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
赵溯明站在W27登机口前,准备提前结束这次休假。他再次打开章荧的对话框,左手拇指停留在那句未发送的“好好休息”上。
“乘坐RU3677航班的赵溯明先生,请尽快到W27号口登机。”
听到广播,赵溯明心中一晃,只好先将手机息屏就此作罢。上了飞机,他才发现——座椅的另一旁,一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合上眼,安静躺在座椅的正中央。
“各位听众朋友们,这里是FM57.2,欢迎回来。今天我们的晚间话题是——那些没来得及正式道别的人,他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