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已经停在宿舍楼下两三分钟,方天没察觉,柳凌洲也不出言打破,只安静陪着,等他消化自己说的内容。
方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有些空。
他想起那天的事。下雪,天色昏暗,会议室里所有的灯都开着,讲台上还亮着一盏射灯,斜打在演讲者的身上。
栾顷,姓很少见,所以他实习第一天的见面会就记住了那个人,戴眼镜,个不高,有种微妙的精致与松弛杂糅的感觉,是理工大学的。
他在台上展示的内容和自己即将要讲的高度重合,哪怕有改动,有遮掩,核心的东西仍旧堪称一比一复刻,方天太熟悉了,熟悉到扫一眼当前的PPT都知道下一页要说什么。
他生生忍到对方汇报结束,忍到又有三个人完成,忍到自己上台。
他也硬着头皮讲完了,下面对栾顷赞不绝口的领导换成对着他,竟是多数维持沉默,只有那么一两个对他发难,质疑、暗示、指责,他都沉默应对,最后在栾顷似笑非笑的高贵表情里破了功,直接质问他核心算法。
他问的很偏,也很难,因为他知道自己项目里的缺陷,知道自己曲线救国的组合办法算不上太精妙,他也知道栾顷绝对答不上来。
他借着投影直接展示出曾经因这个问题询问前辈的邮件记录,找到数据变动的日志,找到前几版原始代码,盯着栾顷问:“你的记录呢?你要是删了我也可以帮你复原,恰好会一点系统上的技术。”
回答他的自然是哑口无言和满室死寂。
栾顷像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大喇喇地公然对峙,眼里的怨恨不加掩饰。
领导离席,人力主管打圆场,同期新人目瞪口呆。
那天的一切几乎历历在目。
他以为自己是有仇当场就报了,痛快一把重新出发。
没想到还有“精彩”后续等着他。
“他抄我,然后还坑我。”方天声音沙哑,没什么感情地说:“我他妈没杀他全家吧?”
他极少说脏话,语气听上去稳定,柳凌洲侧头看去,见他的表情同样毫无波动。
但他知道方天此刻的心绪绝对是疯狂翻涌着的。
“不怪你,络光内部有问题,顶多算运气不好,撞上了个走后门的同期。”
柳凌洲从文姐那得到消息后,自己回头又查了查,内部都搞上派系斗争了,方天是真倒霉,赶上场子了。
他把知道的简单说了说,估计以方天对人名的敏感度,应该能对上一些信息。
方天确实对上几个领导的名字,沉默的、质疑的,还有故意刺激他拿他当枪使的。
他闭了闭眼,感觉自己的整颗头都是胀热的,太阳穴跳动,胸口像是滚动着沸水,息不了火,又无处倾倒。
“运气不好……”他嗤笑一声,想到从前一年间时不时萦绕在耳边的话。
——发泄能给你什么好处?
——咱们是谈恋爱,我忍着你这个脾气,出去你怎么办?
——方天,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情绪,你最好对别人也这个态度,看看外面是不是都这么惯着你。
被抄的那天他就跟苏明杰吐槽了三个六十秒的语音条,对面在外地出差,几个小时后才回消息。
这期间李季和于唯已经在宿舍里跟着方天一起痛骂抄袭狗许久,都在说就得掀桌子,凭什么惯着他吃哑巴亏,可苏明杰回复的非常简短:沉不住气,你得到什么好处了?最后不还是要离职?
方天的满腔怒火被他两句话浇灭,只剩残烟。
那时他很无措,有点恐慌,还感觉很累,望着苏明杰的聊天界面有种身负重担般的窒息感。
但两地相隔,吵不了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没再提过。
事到如今,居然还能有这么精准尖锐的回旋镖。
没按他说的做,自己还真没有好结果。
挺神奇的。
方天:“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老老实实用手上的雷同项目评个不合格,时间一到退出实习,现在应该没这么多麻烦。”
他想起苏明杰当初宝贵评价中的另一句,眼下完美复述道:“他明目张胆抄袭,用脚想都知道有后台,平白得罪他有意义吗?”他喃喃着:“我当时应该想到这点的。”
方天勾唇自嘲:“所以真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太蠢。”
柳凌洲蹙眉,即刻否认:“都被抄到脸上了,还是结业汇报现场才知道被抄了,谁能忍得住?”
方天冷冷接话:“起码毕业季不用像傻逼一样四处被人耍着玩。”
柳凌洲眉头夹得渐深,旋即快速舒展,耐心道:“有后台就有后台,大不了不在那干了又能怎么样,这家公司不行那就换一家,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没人能预知到他们会这么大动干戈地针对一个实习生,你猜不到,别人也猜不到,换成谁都很难迅速想到圆滑的处理方式。是他们开后门招进去一个水平不行的人,又在竞争时期恶意抄袭,没成功还丢了面子,就利用业内权限毁别人前途。”
他音色潺潺,听上去清澈又温和,方天忍不住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他,对上一双坚定沉稳的眼眸。
他说出的话同样十成坚定:“方天,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都是别人,根本不是你的问题。”
方天腮侧肌肉绷紧,上下牙严丝合缝地压实,他移开酸胀的眼,说:“对不起,我……我情绪一上来,有点爱抬杠。”
柳凌洲一愣,“跟我对不起什么,我也没觉得你在抬杠。”他故意探究着问:“你刚才哪句开始是抬杠?”
方天听出对方话里的笑意,也泄出一声轻笑,摸摸后颈,道:“听不出来那还是当我没说吧。”
柳凌洲温声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别陷进去太久。”
他微微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嗯,都过去了。”
柳凌洲见他仍是发闷,说:“下午说好了,以后还得努力上班呢。”
方天被他刻意的资本家语气逗乐了,点头应道:“是说好了,周一我就开始加班。”
本该明亮的眼珠虽然依旧淡淡的,但眉眼半眯的笑容比之几分钟前轻松不少。
柳凌洲看着他的神色,唇角不自觉也松动几分。
似是忽然想起来身边这人还是自己老板,方天怔了怔,犹豫片刻,小心地问:“那我被他们那样搞,对智镜有影响吗?”
柳凌洲淡定地半开玩笑道:“放心,我后台比他硬。”
“络光还不至于有那么大能量,就算有哪个大公司非要留你,他们也不会真做什么,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止我这里,其实不少外企或者外地的头部公司你都能进。”
方天听懂言下之意,笑容渐渐收敛,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能走太远。”说完他自己都顿了顿。
他平时极少和外人提起私事,哪怕关系再好的朋友都听不到他谈及过去。
此刻短短六个字,似乎是信息量最大的一次。
他不自觉脊背紧绷,有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柳凌洲接下来的追问。
旁边的人不出他意料地开口:“那是于唯吧?”
方天顺着话转头寻人,直到看见夜空下正朝着宿舍大步流星赶路的男生,才反应过来柳凌洲说了什么。
他看看柳凌洲的侧脸,又看看那个男生,清清嗓,说:“不是吧,于唯好像比他高。”
“是吗?长得挺像。”
方天借着昏黄的路灯盯着看了会儿,认可道:“确实,衣服都像……等会儿,到宿舍了?”他此时才瞧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宿舍大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才看出来到地方了,那我回去了?”
柳凌洲笑着点头:“行,搬家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方天解开安全带,“不用,没多少东西,坐一趟地铁就够了。”
“好,那周一见?”
“周一见。”
方天开门,临下车前回头对柳凌洲郑重道:“谢谢。”
柳凌洲知道他的道谢具体包括哪些内容,眯起漂亮的桃花眼,温柔回应:“不客气。”
他目送着方天刷脸进门,和宿管阿姨打招呼,大跨步转身进入楼梯间,随即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柳凌洲单手撑着车门扶手,垂头用手指摸了摸眉弓,轻轻地叹了口气。
方天回到宿舍,不到九点,于唯和李季都不在,他坐在椅子上缓了一阵。
脑中想起刚才的谈话。
外地,他最想去的就是外地,换个城市生活,体验一下南北差异,听听不一样的方言,甚至去国外也行,饮食气候文化必定处处不同,他始终挺好奇的。
可他不能去。
走得太远,他怕妈妈接受不了,他怕她又像十多年前一样,默默地在家里流血,没人知道。
他就剩妈妈了。
哪怕再烦,再压抑,他也还是一个有妈的人。
如果不管不顾地走了,他可能就没妈了。
方天做了一个深呼吸,强制从低沉的思绪中抽离,漫无目的地抬起低垂的眸子,目光一扫瞧见书架上络光发的结业证书,他起身抽出,翻开质感高级的皮质封面。
优秀项目,第一名,评分A 。
这几个词的嘲讽意味在此刻简直发酵到了极致。
当初实习结束他主动提离职,手里拿着这个证书,心里还想:络光挺公正的,惩罚了抄袭的人,给他的评分也够高,只是内部乱了点,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在这工作。
走前还主动请了当时负责指导自己的组长吃饭。
原本约好了,实习期一过就进他的小组里接手工作,他们小组的项目进度不理想,自己进去那四个月没少帮着免费加班抢节奏,那个组长又是私聊开会鼓励他,又是午休给他带不要钱的咖啡,实习期的月结评价永远给他最优,同期好几个人都没他幸运,月评拿不到满星。
搞得方天离职时舍得下整个络光,唯独对那人的负罪感最深,觉得自己没留下,恐怕会给他添不少麻烦。
结果呢?
十来杯美式,两次谈话,月结成绩第一的排名,买了他四个月高效加班,乃至于临离职前两天还帮着干了半宿。
自己这劳动力也实在是太过物美价廉。
现在想来,临近结业那一个月开始,组长忽然对他更加热络,买咖啡的次数明显增多,可一到汇报日,所有人的组长都去参加,就那人没去,结业后邀请他吃饭也三推四阻地才答应吃一顿快餐午饭,席间话少得可怜,埋头吃完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勉励话,起立就走。
早都知道他被抄了,早就知道他留不下了,所以一得到消息就赶紧物尽其用,好压榨出更多价值。
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方天觉得自己都要蠢出特色了。
想在心里骂自己两句,脑中又闪过柳凌洲无比笃定的话。
错的是别人。
……
对,错的是别人。
他沉默半晌,狠狠抹了把脸,开始收拾东西。
屋子里响起不规律的物品碰撞声,时而窸窸窣窣,时而叮铃咣当,十几分钟过去,噪音安静数秒,紧接着荡起一声低低的咒骂:“太他妈蠢了。”
[猫爪][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