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歪歪扭扭地卧在窗边榻上,时不时地用手指抠掉窗框上的红漆。
无赦直直挺挺地倚在门口候着,时不时地用脑袋撞一撞墙面。
唉...
又是一声美人叹息。
霜华瞧着窗外飞过的青鸟,却没有一只停留在她的窗台上。
无赦仔细地数过了,这是她第五次叹气。
霜华双手扒在窗框上,脸颊压在手指上,直直地盯着窗外的弦月,直到眼睛有些发酸,才垂下眼帘,眸中泛着水光。
她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什么是爱,她知道爱有许多种,以血脉相联系的爱是亲情,她没有,志趣相投的知己之爱是友情,她也没有,还有心怀天下苍生的大爱,她更没有了,至于男女之爱,她仅在话本子里看过。
想不明白...
她继续望向窗外,有轻云遮月,不知道它是想紧紧地追随着明月,还是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呢...
但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命簿里,霜华与扶桑这两个名字,现在同写在一页之间,此后也将终止在一页之内。
“殿下,我有一计”,无赦的职责是为霜华出谋划策,他必须发挥一些作用,生怕自己被抛弃了。
“讲”,实际上霜华觉得他可能会出一个馊主意,但馊主意也比没主意强。
无赦道,“属下有个连环计。”
“一哭二闹三上吊。女子的眼泪可是最好用的武器。”
霜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是未来的妖界之主,大女子流血不流泪,才不使那乞求怜悯的小人作态。”
一计不成,无赦又生一计,“月老所作《爱情三十六策》中有一计瞒天过海,我可以扮成殿下的样子,去给扶桑道歉。”
霜华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让无赦扮成她去照顾扶桑的事,心想:这主意馊得不能再馊了。
馊饭不能吃,吃了会吐的。
可她嘴上却答应了,“好啊,你看着办吧。”
无赦正要退下,霜华忽然生了坏心,歪头看向他,“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语气阴森森的,充满了威胁,“否则,杀无赦。”
“是,属下遵命”,无赦被她吓得心里发毛,赶忙去准备了。
夏夜,空中有一条从东北向南横跨的星河,纤云灵巧多变,河中有一道玉石鹊桥,“霜华”与“扶桑”分别在桥头两端,含情脉脉。
“扶桑”一声长叹,吹得云朵变换了形状,有秋风扫过,携着云雾凝结的玉露,散在夜空。
“霜华”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进银河,撞掉了一颗星星,那流星载着遗憾,落向人间,化作灯火点点。
“扶桑”伸手指向月亮,深情道,“我们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你看那明月,从正面看它是圆圆的,从右面看是圆圆的...呃...从左面看...好像也是圆圆的,那我们再从背面看,嗯...它是坑坑洼洼的。”
“霜华”回应道,“我爱你,我的心爱你,它不是手,不是脚,不是胳膊,不是大腿,不是身上任何其他的部分,那是我最重要的一颗火热的真心啊。”
“扶桑”又道,“我昨天很爱你,今天很爱你,我有预感,明天也会爱你。”
“霜华”做西施捧心状,“天哪,我开心得要晕倒了”
“扶桑”没头脑地来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没有啊。”
“那为什么,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霜华”粉拳娇羞,锤了“扶桑”胸口一下,“讨厌。”
“扶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心道,这分明是铁拳。
树后躲着的三人组不敢再看热闹了。
月老眼睛有些酸辣,感动得热泪盈眶,“快跑快跑,不然我要瞎了。”
左司命手里的鸡腿也不香了,“这鸡腿怎么吃着吃着,这么油腻恶心啊。”
只有右司命依然顽强地倚靠在树干上,“陛下保佑,快让这两个人收了神通吧。”
另一边...
霜华拿着水镜看的津津有味,“你瞧,他们多开心啊。”
扶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三个时辰前,就在无赦刚刚踏出扶桑府的大门时...
远山不来见我,我便去见远山。
霜华遣人去西王母的花园借了一只青鸟,将一张纸条绑在鸟腿上,约扶桑一见。
巫山有神女峰,上入云霄,四周缭绕着缥缈云烟,下通江河,清流溪水波光潋滟。
霜华站在花海里,一袭红衣承接晚霞,绚烂夺目,待清风一过,花瓣如雨,一时间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香。
扶桑从云端落下,踩着小径走进花丛里,无心去瞧那些映入眼帘的盛开花朵,若是在从前,便是因为他修道修心,清心寡欲,无意留恋外物,至于现在,有月中人在眼前,哪里还看得见花花草草。
霜华张开双臂,飞上前去,一把将扶桑扑倒在花丛里,与他贴着脸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扶桑瞧见她染着霞光的脸颊,红了耳尖,道,“你这道歉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
他缓缓坐起身,想要将霜华推开,可她脸皮厚得很,仍稳稳地侧坐在他腿上。
霜华双手绕在扶桑颈上,望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只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是月老说,小醋怡情,才惹出这些不愉快来”,她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果断把黑锅扣在了月老背上。
其实是霜华觉得她与扶桑之间太平淡了,不如话本子里那样轰轰烈烈,令人刻骨铭心,所以没事找事,非要无理取闹。
至很多年后走到了尽头,她回想起今日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无比幼稚。
没世不忘,流传千古的爱情多半是悲剧,那时四海清平,日月安稳,身上不必背着沉重的山,只一步四个脚印地慢慢走下去...
可惜,相伴一生,无病无灾,都是奢望。
扶桑有些诧异,却没敢再将她推开一次,“所以,你是听了月老的话,故意装作吃醋的。”
“嗯,我还在那事先演练了一遍,只是一时激动,才失手破坏了神像”,既然他根本不在意合虚山神殿,这件事一时也解释不清,便先服个软,日后再说吧...嗯...日后的意思是过些天,没别的意思。
看来霜华受左司命的话本子荼毒不轻呐...
扶桑道,“那么以后,我也会假作不解风情油盐不进的样子,待你使性子,再说些温柔小意的甜言蜜语,不过你要提前告诉我,否则我会很慌乱不知所措的,那样就没有...情趣了。”
霜华缩在扶桑怀里,小手伸进他的衣襟作乱,柔声道,“好啊,以后再有什么事,我都会直接同你说的。”
扶桑抓住霜华作乱的小手,将它按在心口,“你所想的,我知无不言。”
霜华心里乐开了花,又得寸进尺,补了一句,“还要言无不尽哦。”
扶桑有求必应,“好。”
霜华拉着他坐到了树枝上,在伞盖之下,扶桑倚在树干上,她倚在他怀里,用手指绕着他腰间的玉坠子,“你想不想看好戏,月老他们五个总想看我们的热闹,我们也要捉弄捉弄他们。”
扶桑将下颌搭在她的头顶,道,“你有想法了。”
“我请你看戏”,霜华坏笑道,“无赦说,他要扮成我的样子去和你道歉,但是我不想骗你,他们想看热闹就让他们看个够,最好亲身体验一番,你去找陶阳,让他也扮成你的样子...”
扶桑忽然发现了什么,“说起这个,之前我受伤的时候,来照顾我的也是...”
哎呀,不好...
霜华在给人挖坑,挖出来的土却不小心把自己埋住了,赶快想个办法混过去。
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吧唧”在扶桑脸上啄了一口,干完坏事之后迅速低下头去数地上的蚂蚁。
扶桑已经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了。
远远一看,树上多了两只红透的苹果。
...
三人组正要逃跑,却发现霜华揽着扶桑突然出现在身边,三人好似见了恶鬼一般尖叫着抱作一团。
霜华亲切地问道,“这戏好看吗?”
左司命头摇成拨浪鼓,连连道,“不好看。”
霜华立刻沉了脸,“怎么,我亲自编排的戏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被两人抱在中间的右司命立刻改口,“好看好看。”
“那就说说好在哪里,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当你们纯粹是想瞧我的热闹。”
月老道,“一,成功塑造了人物核心性格。”
他向左司命使了个眼神,左司命成功接收,“二,具有立体、诗意、优美...高尚的艺术追求。”
右司命接着道,“三,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霜华不依不饶,“什么道理?”
右司命不愧是六界第一野史官,能编会骗,“不要总想着看别人的热闹,因为自己也有可能是台上的戏子。”
霜华笑出声来,“行了,退下吧。”
三人瞬间脚底抹油,作鸟兽散。
只有陶阳还没走,他指着扶桑的鼻子道,“扶桑你太过分了,枉我把你当做好兄弟,这几千年的情分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他一跺脚,伤心地掩面跑了出去。
霜华推了扶桑一把,叫他追上去安慰陶阳一下,扶桑原本惊叹于她的宽容善良,却没想到...
霜华道,“快去追啊,不能让他顶着你的脸出去乱跑。”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霜华与无赦主仆二人。
“你从前很聪明的,为什么一遇到与扶桑有关的事就变蠢了呢?”
无赦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克我。”
霜华也没真的生气,毕竟无赦自己还娶不上媳妇,是她忽略了这一点,强人所难了,“这些事情我不跟你计较了,我有要事交代你。”
无赦立即正色道,“殿下请吩咐。”
“我在合虚山羲和神殿与怨灵打了一架。”
无赦很会抓重点,“殿下没事吧。”
“那怨灵看起来很...”
“也不是看起来,是我直觉这怨灵很强,可实际上它却是不堪一击,没有对我造成半点伤害。”
“当初建造那神殿的时候用人命做了祭祀,确实曾有怨灵,只不过早就被清理掉了”,无赦道,“如果没有怨灵,那便是中了幻术。”
“不论是外物造成的幻像,还是自己内心产生的幻觉,总是有迹可循的,属下这便去查探。”
霜华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误会,幕后有人在操控。
谁敢算计到她头上,真是活腻了。
而且,她从上千本话本子里总结出一条真理,一对恋人之间有误会一定要及时解开,否则,左司命的话本子能写一万部。
无赦欲言又止,“殿下,我有一句...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霜华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上,蹙眉道,“怎么了,有...”,她没忘记维护自己的形象,“有话快说。”
无赦试探着问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来神界是做什么的?”
霜华满脸都是疑问,“做什么?”
无赦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一统六界的雄心呢!”
无赦以手指天,朗声道,“我要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神鬼妖魔皆听我令;我要日月颠倒,冬夏轮转,只在我一言之间。”
霜华面上有些扭曲,她从没想到这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尴尬。
她急于挽回面子,狡辩道,“我还以为你能懂我呢,是你理解错了。”
“我要的从来不是统一六界,而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现在想要扶桑,如果以后腻烦了,那就以后再说,我只活在当下。”
她大声喊道,“我——要——扶——桑”
无赦的元神翻了个白眼,腹诽道:行,你要扶桑,你高兴就好。
他摇头晃脑,娇嗔道,扶桑~,扶桑~,哼!扶贫去吧。
...
月色朦胧,垂挂在山腰间,山色妩媚,映在光滑如镜的湖面里。
红墙之内,堂前花树,一朵忽成双蒂。
钗光鬓影,灯下滉漾,珠帘绣幕,合卺嘉盟。
霜华一双玉手,红润细腻,指尖捏着金玉酒杯,“夫君,我们成婚时没能喝上合卺酒,此夜正好。”
此爱如山海,海誓千里,山盟万丈。
扶桑接过酒杯,饮下一半,又将酒杯送至霜华唇边。
今夜有幸,共此灯烛。
结发夫妻,恩爱不移。
霜华咬着杯沿喝下那半杯酒,以青丝相赠。
酒后,扶桑与霜华并排躺在床榻上,四目紧闭,手脚很整齐,盖着一床被子,如果不是床头燃着的红烛,好像即将要盖进棺材里似的。
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霜华等得快要睡着了,扶桑的一缕神魂悄悄将她整个包裹住,然后变成一团云彩,揉圆搓扁。
朝化云霞,暮化烟雨。
在险峻的高峰之巅,如山崩猛烈,在潺涓的流水之畔,如甘霖细腻。
两情之长,便在朝朝暮暮。
日月交替,朝夕轮回,黑夜白昼,化为一体。
从今,只愿你我如日升月恒,日日常明与君好,夜夜流光相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