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月,宛如农人手中凛冽镰刀,寒意割人寸寸肌骨。
西厢房内的女子们早已隐入黑暗,鼾声四起,唯余东厢房灯火尚明,看守的五个汉子们围坐,酒气蒸腾,喧哗如白昼。
“大哥,此番收罗的这批娘们,成色平平,滞留久了徒耗米粮,不合算呀!”一瘦削面带猴相的汉子,念及城中相好,兼这趟翻山越岭累人得很,早心生怨怼,此刻借酒吐露。
“二蛋,你那魂儿定是教那马家娘子早早勾去了,没用心打量吧,这趟入山早已寻得奇珍一朵。”旁边一汉子立时反驳道。
酒水下肚,胆气横生。
右下首一汉子,形貌猥琐,觍着脸口不择言,“大…大哥,这番山中真真采得一朵水灵灵百合花!何……何不让弟兄们验验货?”
为首的方脸汉子眼风如刀,剜将过去,声如寒冰:“痴心妄想,那等货色,便是我这个嫡亲的侄儿去央求姑妈,姑妈都不给,还再三下了死命令,说是要留着那娘们的清白。”
“那娘们确实人如其名,真真是朵深山中带露的百合花儿,一身孝衣,清艳俏丽,十分勾人得很。”
“姑妈看到的第一眼便起了心思,要预备着到城里给天香楼的,这种货色一打眼就是花魁料子,单她一人,便足足抵了此番所有,利市翻数倍!”
“丑话先说在前头。”方脸汉子环视手下,目露凶光。“这个娘们谁都不能动,动了可休怪我翻脸,不讲兄弟情面。”
又见众人面带悻悻之色,念及此番入山着实累人,又抛下甜头道:“不过我也跟姑妈说明了,这趟兄弟们都很辛苦,回去后赏钱翻倍!”
“而且,除了那娘们,其余的只要相中了,都可以原价领个回去做洒扫婆娘,伺候弟兄们!”
此话一出,众人也是欢喜极了,这趟深山里的娘们都没花几个银子,这原价领家里如同白送,更兼得双倍赏钱,真真是大喜事一件。
一时间觥筹交错,呼喝声更烈。
殊不知墙根暗影处,一女子屏息凝听,这字字如冰锥刺其心。
许百合死死捂着嘴巴,恐露出一丝声响惊破屋内喧嚣,蹑手蹑脚地潜回房内。
她万万没料到那张婆子口中“入城做事”,竟是此等虎狼之穴。
侧卧在简陋床板边,许百合心绪翻涌,庆幸自己半夜起身,窥破这滔天骗局,又思及已身陷绝境,路引身契尽付这伙贼手,更兼这黑天瞎地,莽莽山林,纵有插翅之心,只怕未逃出半步,就另有豺狼早早候着,不禁五内俱焚。
她虽是深山里长的孩子,见识不广,却也知“花魁”、“天香楼”是何等腌臜去处!当日为母求药,典身换银,谁料母亲西去,自身反堕此魔窟!
念及此,悲从中来,一行清泪,无声滑过玉颊,恰似百合承露。她倔强仰头,素手轻抬,拭去腮边点点泪珠。
窗外,霜月凄清。她怎能就此坐以待毙!自幼长大的家中的钥匙,尚在许家婶子处,静静待她家去取回!
翌日,天色刚翻鱼肚白,许百合早已起身,烧了滚水,亲自端到张婆子房中,好生侍奉洗漱。
张婆子经年累月收罗人口,少见这般伶俐有眼色的,那帕子水温熨帖,恰合她这把上了年纪的老骨头的脾性,心中受用得很。牙婆本色,好话也是张嘴就来。
“好丫头,心思这般细巧,模样又生得这般齐整,日后保准有番大造化等着你嘞!”
若非昨夜亲耳所闻,许百合此刻怕已被这甜言蜜语给糊弄了去。
如今听来,直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啐这老虔婆满脸!
奈何思索了一夜,亦无好法子脱身,只得强压恨意,佯装温顺,贴身伺候,希望能窥得一线生机。
许百合螓首低垂,假作羞赧,声如蚊呐地奉承。
“大娘,休要取笑我了,一个山窝窝的人,哪里敢妄想什么造化?若不是遇见大娘您慈悲,舍下银钱,只怕我娘连半碗药汁子也求不得……”
“虽然我娘终究走了,但您大娘您这份恩德,百合……深记于心。”提及亡母,她眸中霎时水雾氤氲,泪珠子盈盈欲坠。
张婆子想到当初欺这丫头不识字,以死契诓骗,付活契之资,此刻又见这一派真心感恩模样,饶是她心硬如铁,亦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且同为为母之人,见百合思母之心,竟被勾起了些许母性,她讪讪笑了两声,破例唤百合同用了早食。
此后数日,许百合惧那夜汉子们的腌臜言语,又存了在张婆子身边打探消息的心思,越发形影不离,贴身侍奉。
殷勤周到之下,竟引得那婆子对其亲近了不少,二人面上倒显出几分亲厚来。
一行人马车劳顿,擦黑时分方入了城,将到一处阔气宅院处,尚未挺稳,便见一约莫五岁的伶俐娃子立马飞奔而来,急声喊道。
“妈妈,您可算是回来了!昨儿那侯府里的干爹,打发人来问,说是有件大买卖寻您,着急得很,定要这两日内回话!”
“旺儿,你腿脚快,速去侯府角门跑一趟传个话。”
张婆子一面由许百合搀扶着下车,一面吩咐,眼角又瞥向屋内。一旁她那侄儿大壮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卸运行李。
那侯府采买管家李来财,曾与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她也正是借着此人才起了这番家业。可惜李来财早已被主子配了婚,她又不甘未妾,这才带着女儿独居在外。
有了女儿,她便绝了再嫁心思,一心做起牙婆,早早在买来了的人中挑了这可靠伶俐的旺儿养在膝下,预备日后给女儿招其入赘养老。
李来财虽与她断了情缘,但毕竟二人间有个女儿在,便做了自己亲女儿的干爹,也是将侯府买卖人丁的生意记在她这儿。
思及上次府里给了个大价钱要了个水灵丫头,此番想必亦是如此了。
念及侯府银钱丰厚,天香楼亦不遑多让,张婆子心头乐开了花,嘴角噙笑,目光如尺,逐一打量车上下来的丫头。
然而这些丫头大多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肤色不佳,如同经年未沾雨露的枯草,脸上菜色浓重,寒酸得紧。
这般模样如何入得了侯府朱门,亦或是天香楼门槛?
张婆子心中哀叹,这泼天的富贵怕是难得了。
正自踌躇,臂弯处传来温软触感,她转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朵绝色花儿。
琼鼻樱唇,眉目如画,一身山野间灵气,恰似空谷百合,清丽脱俗。这般乖巧伶俐的颜色,方入得了贵人们的眼呀!
可惜,此等尤物,此番竟只得了一个。
孙百合心思何等灵透,早已将这婆子的神色动作尽收眼底,又闻方才“侯府”、“买卖”之语,思及这婆子行当,心中已猜度七八分:这侯府,多半是要采买奴婢了!
这或许是脱身良机,她连忙作出关切状:“大娘可是路上劳乏,有些气闷?,我扶您进去歇息,给您按按额角解乏可好?”
张婆子瞧见她面上关切的神情,念及这几日的情分伺候,心头忽地一动,思及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幼女,竟难得地生出一丝“积德”之念。
“不妨事,只是离家多日,惦记我那丫头罢了。”她摆摆手,转头对大壮吩咐。
“大壮,好生安置行李,带丫头们住下,仔细规矩!再打发人去樊楼里办一桌上好席面来!”
“百合,随我来,有桩事情要交代于你!”
张婆子语气郑重,大壮深知姑妈脾性,一丝不苟去安排着。
许百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婆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忐忑地随她步入内宅。
张婆子径直入了内室,亲昵地为榻上酣睡的幼女掖了掖被角,又低声细问在在一旁候着的奶妈,这几日幼女情形如何,听得无甚大碍,才不舍地看了几眼,引着许百合到了外间暖阁。
“说来你或许不信。” 此刻张婆子脸上倒是难得显出了几分慈母的柔和神色,“这些日子瞧着你,倒像是瞧见我孩儿长大了的模样,和你很是投缘。”
“大娘对我恩重如山,这岂止是投缘,分明是百合前世修来的福分,才能遇见大娘这般菩萨心肠!”
许百合强抑心跳,顺着话头奉承,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张婆子听得熨帖,心中计较已定。她那旧相好李来财为侯府主子办的差事,她略知一二。眼前这丫头如此伶俐,送进去,想必能成事。
只不过牙婆本色,总要敲打拿捏一番后施恩,方更稳妥。她故意沉默下来,双眼微阖,似在养神。
许百合偷眼觑去,见她久久不言语,心中愈发慌乱,反复思量方才话语是否漏了破绽,掌心不觉沁出薄汗,揉按额角的手劲儿也失去了均匀。
张婆子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颤与紊乱力道,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弧度。她缓缓睁开开眼,握住许百合的手,慢条斯理道。
“好丫头,这一路服侍,辛苦你了。你的好,大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如今,有桩天大的好前程,大娘自是要为你谋算的,才不枉你叫我一声大娘。咱们这京都里,有一等一的勋贵门第,永恩侯萧府,这萧家祖上是随太祖以赫赫军功起家的,得太祖亲口御封,体面尊贵无比。”
“更重要的是,这侯府里面的主子们,是出了名的仁厚宽和,待下极是体恤。对咱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才而言,能进这样的府邸做事,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若不是大娘我与那府里专管采买的李二爷有些旧日情分,这等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差事哪能轮到你头上哟?”
许百合心中冷笑连连:当初谋算要将她卖入娼门之人,此刻竟扮起活菩萨来。此事必有蹊跷,然则,纵是龙潭虎穴,也总强过天香楼那烟花之地。
眼下,唯有先过了这关!她面上立时绽出惊喜交加之色,忙不迭跪伏于地,语带哽咽。
“我真是三生有幸,在庙里拜对了菩萨,方才碰上大娘这般宅心仁厚、慈悲为怀的贵人,请大娘再上受小的一拜。”
张婆子见这许百合如此上道,心中甚是满意,忙起身拉起,口中絮絮叨叨,将那些高门大户的繁文缛节、眉眼高低,细细分说。
约莫一炷香光景,那大壮订的席面已送至摆开,旺儿亦是引着李二爷匆匆而至。
李来财目光如尺,扫过堂下跪着的女子。
但见其容色清丽,眉眼灵气逼人,天然一段惹人怜爱的风致,比之前那两个丫头强出何止一星半点!
再看她低眉顺眼,举止间已带出几分刚学的规矩,可见是个伶俐人儿。
心下顿觉十分满意,席面不过略动了几箸,拿着身份敲打了几句,便命人备车,连夜带着许百合入了那黑夜中深似海的永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