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像一头冰冷的野兽,猝然撞上林枫的头顶,瞬间漫过他发烫的额角,顺着细瘦的脖颈直灌进领口深处。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激得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肺里的氧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中艰难地上浮,溺水般的窒息感尚未完全退去,就被这桶突如其来的冰水淋得一片空白。
他死了。
就在刚刚,现实世界的自习室里,那份厚重的线性代数习题册还摊开在他面前,台灯惨白的光线灼烧着他干涩的眼球。沉甸甸的疲倦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声却致命。他只记得脑袋不受控制地往下一点、再一点……
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桌面上,剧痛尚未炸开,黑暗已然降临。再然后,就是此刻。
这里是……哪里?
冷水顺着额前的碎发往下滴,模糊了他眼前本就摇摇欲坠的视线。睫毛被打湿了,沉重地黏在一起。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视线所及之处,是狭窄的格子间墙壁——深色的、略显粗粝的人造板,靠近地面的地方凝结着一些不明水迹。头顶是光线昏黄、嗡嗡作响的排气扇。
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排泄物发酵后的馊味,尖锐地刺激着他敏感的鼻腔。
厕所?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凿进他尚未完全启动的思绪。比冷水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升。他明明上一秒还在自习室,面对那本永远做不完的习题册。学习至死?真是荒诞又贴切的结局。
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呛出的水带着冰凉感,仿佛要把他的五脏六腑一起呕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浑身的肌肉,疼痛迟钝地蔓延开。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擦拭眼前模糊的水痕,指尖却在脸上扑了个空。
眼镜……他的眼镜呢?
恐慌像藤蔓一样骤然勒紧了心脏。高度近视是他的囚笼,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是唯一的钥匙。没有它,世界只是一片失焦的、晃动不安的色块。
冰冷的地砖贴着单薄校裤下的膝盖,寒意透骨。他哆嗦着,双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摸索。水洼、角落的碎纸屑、鞋底的泥印……终于,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弧形物体。
眼镜!
绝望中涌起一丝希望的狂喜。他用仍在发抖的手指紧紧攥住那熟悉的金属腿,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它重新架回眼前。那方熟悉的小框是他的屏障,只要戴上,至少这陌生而污浊的世界能恢复些许清晰……
砰!咣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乎就在耳边炸开!
隔间的门板猛地向内爆开,带着一股野蛮的飓风,狠狠地砸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回响。林枫只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紧接着,整个人就像只无力的小鸡仔,被猛地从狭小的隔间里拖拽出来!
脚下一个趔趄,他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肩膀钝痛,手里的眼镜再次脱手飞出,叮当一声不知滚落到了哪个角落。世界彻底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扭曲晃动的混沌中。
“操!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敢在这儿挺尸?”一个暴躁的、淬着火的声音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浓烈的烟草气和少年人特有的血气方刚的凶悍,“老子的地盘也敢……”
声音突兀地停顿了。
林枫晕头转向,视线里只能勉强分辨一个高大的、模糊的轮廓杵在面前,压迫感惊人。冰冷的瓷砖墙硌着他的后背,单薄的夏季校服几乎瞬间就被墙上凝结的冰冷水汽浸透,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像脱水的鱼一样微微张着嘴喘息,湿透的额发一绺绺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滴沿着鬓角和下巴尖不断滴落,砸在湿滑的地面上。
那团模糊的阴影——应该是人,因为那粗重的呼吸声和扑面而来的、带着热气的怒火是如此真实——凑得更近了。
一股无形的压力锁定了林枫。一只粗暴的手伸了过来,动作近乎是蛮横地,一把撩开了他死死黏在脸颊和额头上、彻底挡住了视线的湿透黑发!
动作毫无征兆。
那力度带着一股发泄式的野蛮,指尖刮过额角皮肤,有点疼。湿透的发缕被重重甩开,露出了林枫光洁饱满的额头,水珠沿着清晰的眉骨滑落,一路蜿蜒向下,经过微颤的眼睫,滚过他挺秀的鼻梁线条,最后悬停在那失去血色的、显得格外柔软的唇瓣上。
他下意识地抬眼。
视野依旧是模糊的,一片水光的混沌。但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几乎要穿透他骨头的、审视的、带着原始怒火的视线,在触及他五官的瞬间,猛然凝固了。
仿佛电影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厕所隔间区。不是声音消失了——那该死的排气扇还在头顶嗡嗡作响,远处某个水龙头滴答漏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但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彻底凝固了。墙壁上水珠滴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又像砸进了看不见底的虚空里,听不到回响。
那个离得最近的、属于校霸的粗重呼吸,先是猛地停滞了。紧接着,又骤然变得异常沉重、急促,如同受伤后被迫奔跑的困兽。气流从那人的鼻孔里喷出来,拂过林枫湿透的脸颊皮肤,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
林枫心脏狂跳,快要撞碎胸骨。虽然看不清,但那种穿透性的、仿佛要将他整个剥开的灼热视线,粘稠地覆盖在他脸上、身上,像裹上了一层滚烫的湿牛皮,闷得他透不过气。
机会!
恐惧像一桶冰水浇在他混乱的神经上,激发出逃跑的本能。校霸身上那股骇人的压迫感消失了!此刻他如同一尊因过度震惊而僵化的石像。就是现在!
林枫甚至来不及感觉地面的湿冷,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爬扑着要绕过面前僵硬的人影,朝着印象中大门口那片模糊灰白的光影拼命冲去。湿透的校服紧贴在身上,每一步都沉重而滞涩。
刚迈出混乱的半步。
手臂猝然一紧!
一只滚烫的、铁钳般的手掌猛地抓住了他纤细的左上臂,五指深深陷入湿透的校服布料下那单薄冰凉的皮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将他狠狠拽了回来!
林枫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强行扭转,被迫面对那只手掌的主人。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瓷砖墙壁,肩胛骨一阵闷痛。
那个带着浓重烟味和危险气息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他太高大了,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绝了所有光源。林枫眼前的混沌色块变得更深。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烟草味的灼热呼吸,毫无顾忌地喷洒在他布满水痕的脸颊和耳廓上,激得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哈……”一声低沉、带着奇异玩味和某种被挑动情绪的低笑,在他头顶很近的地方响起。
笑声的尾音还没散去,下巴就被两根带着硬茧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捏住了。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他温热的眼泪流到了那手指上,也带不回一丝暖意。那指腹毫不留情地向上用力,逼迫着林枫仰起头,将整张被水汽浸染得楚楚可怜、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彻底暴露在那混沌视界后的危险注视之下。
“可以啊,” 校霸的声音响起来,不再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黏稠的、仿佛在刻意压制着什么的低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带着热度,烫在耳膜上,“在我地盘上装神弄鬼泼水……合着,是勾人都他妈勾到男厕所里来了?呵……好本事!”
指尖用力收紧,捏得那细嫩的下颌骨生疼。林枫被迫高高仰着头,喉骨难受地滚动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将那双本就因高度近视而迷蒙失焦的眼眸浸润得更加无助。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对方俯低的轮廓,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滚烫而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哭?更勾人了是吧?” 校霸的呼吸似乎又重了一分,带着恶意的热气几乎燎过他下唇的皮肤,语调轻佻却蕴含着暴风欲来的危险,“叫什么?”
时间仿佛在狭小肮脏的空间里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带着窒息般的重量。
校霸指尖的滚烫、喉管处被压迫的紧迫感,以及那黏着在脸上带着打量物件的目光,都让林枫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几乎勒断他脆弱的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溢出几声破碎的气音。巨大的屈辱感和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遍全身。
僵持。
就在林枫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无声的暴力彻底碾碎时,抓着他下颚的力道,忽然毫无征兆地松了一瞬。紧接着,那只手臂也缓缓放开了他。
禁锢解除的瞬间,林枫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后退缩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湿透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带走残存的微薄体温。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个破风箱般撕扯着空气,视线混乱得如同搅浑的泥潭,只能勉强分辨出面前那高大轮廓似乎微微侧开了些身体,但那股危险的压迫感,如影随形,从未真正散去。
他不敢赌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滋生恐惧的污秽之地。林枫扶着墙壁,强忍着几乎瘫软的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走在布满荆棘的刀尖。
冰冷的水滴顺着发梢滑下,流进脖颈深处,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两道黏着在背后、带着粘稠热度、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在他皮肤上激起一片又一片冰冷的恐惧。
直到那扇标志着男厕入口的模糊门槛出现在脚下,林枫几乎是跌出那个可怕的囚笼。走廊里相对明亮的光线刺痛了他模糊的双眼,前方的一切依旧如同浸泡在浑浊的雾霭中,轮廓扭曲晃动,墙壁的深绿线条在视线里漂浮流淌。
身后那扇沉重的厕所门悄无声息地、缓慢地合拢,隔绝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和沉重的气息。他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瓷砖,整个人如同刚被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细微的颤抖昭示着他还在呼吸。
没有听到追出来的脚步声。
但那一句“叫什么?”,如同附骨之疽,阴冷地盘旋在耳畔,挥之不去。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带着校园特有的嘈杂。模糊的影子朝着他这个方向移动过来。林枫猛地一颤,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这副模样、这混乱不堪的姿态,绝对不能被人看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几乎是仓惶地沿着墙壁摸索前行。每一步,湿透的鞋底都在光滑的地砖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水印。世界的轮廓扭曲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清具体的指示牌和门牌号码。记忆成了唯一的地图,凭借残存的印象和对模糊色块的判断,他摸索着楼梯口粗糙的金属扶手,在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之前,跌跌撞撞地冲了上去。
终于,高一(3)班熟悉的蓝色木门框在晃动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上面贴着的彩色通知单糊成一团花斑。
他几乎是扑向了那扇门,冰凉的门框硌在掌心。
教室里喧嚣的声浪迎面撞来,像一锅烧开的沸水骤然泼了他一身。有人在笑,有人在高声讨论着什么,椅子腿摩擦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林枫脆弱的神经。
他狼狈地冲进去,身体不稳地向前扑了一下,幸好及时伸手扶住了靠近门边的某张桌子的桌角,指腹下传来粗糙的木纹感。
就在这时,一阵古怪的、极其短暂的低沉吸气声从门口方向传来,随即,几乎是瞬间,那喧嚣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猛地抽紧。
所有声音消失了。
椅子腿的摩擦声、响亮的谈笑声、书本页翻动的沙沙声……都在同一刻被突兀地抹平。只剩下头顶荧光灯管轻微的嗡鸣,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
教室里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粘稠而灼热,像是舞台上突然打出的聚光灯。虽然看不清那些目光具体的焦点,但那无形的、带着探寻和某种浓烈情绪的压力瞬间将他钉在原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在下一秒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鱼缸,所有的声响都变得沉闷遥远,只有林枫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咚咚、咚咚、沉重得让他耳膜发胀。
林枫僵在原地,手臂还扶着冰冷的桌角,湿漉漉的校服紧贴皮肤,寒意一丝丝地渗入骨髓。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刚才厕所里的威胁更让他毛骨悚然。他茫然地转动着酸痛的脖颈,眼前的一切依然模糊,人影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不敢再看,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种只想将自己埋进角落的本能驱使着他,凭着记忆和对模糊色块形态的判断,他几乎是用身体蹭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教室靠窗那个他无比熟悉的方向挪动。
脚下踩到某个圆形的异物,身体猛一趔趄,膝盖撞在某个坚硬凸起的棱角上,尖锐的疼痛令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低低地呜咽出声。一阵压抑的骚动在寂静的空气里荡漾开,他立刻绷紧身体,强忍着,继续艰难地向那个模糊记忆中的位置挪去。
终于,身侧出现了一排模糊的长条状课桌影子。找到了!
他如蒙大赦地伸出湿冷的手指,试探地触摸到了那坚硬光滑的桌面边缘。然后是冰冷的金属椅背——是他座位旁边的靠背椅。
摸索着拉开,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冰凉的椅子面激得他一阵哆嗦。他一直努力将身体缩到最小,恨不能消失在这个安静的教室里。直到屁股挨到自己那把冰冷的椅面,被教室坚硬的椅面硌了一下,他才如释重负地松开一直紧咬着下唇的牙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湿透的衬衫紧贴后背,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刚才厕所里混乱的一切。
好了……终于……暂时安全了?
混乱的脑子和过度的刺激让他身心俱疲,只模糊地记得自己的同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林枫强撑着,吸了吸堵塞的鼻子,鼻音浓重,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你好……”
他努力调动脸上冻得有些发僵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友好的、安抚人心的小小弧度,“……我……”
他只是想用最不起眼的方式,给旁边这块安静的“空气”打个寒暄性质的招呼,期望能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获取一点点微妙的同盟感。
话没说完。
旁边那人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很轻,就像风吹动一片静止的叶子,但在这个死寂凝固的空间里,却足以引起林枫紧绷神经的巨大反应。
空气似乎又向下沉了沉,凝结出一层厚重的冰壳。
一股无形的、冷硬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如同实质。
“……” 同桌的呼吸似乎变沉了。
然后,一阵极其细微的、笔杆从塑料笔槽里被抽出来的摩擦声响了起来,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那声音被一种奇特的粘滞感拖慢了,仿佛每一次摩擦都在对抗某种凝滞的空气阻力。
啪嗒。
轻微的一声。
笔帽在指间滑脱,掉落桌面,发出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