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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恭贺天恩

作者:蘅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适才横笛短箫调丝品竹悦耳的乐声,伴随着羽涅一步步踏进九韶殿内,渐次浸微浸消。


    待她立在大殿中央,所有声音彻底偃旗息鼓,唯有外头风声阵阵呜咽,闷雷滚滚。


    她鬓发散乱,玉颜染血,华服上斑驳的血迹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哪里还有半分天家公主的威仪。


    御座上的赵云甫没放下手中的金杯,目光沉沉注视着几层台阶下之人。


    萧成衍正欲拉她行礼,羽涅看着王座上的人,率先跪伏于地。


    她手握刀刃,垂首道:“臣妹顺和,叩请陛下、太后、皇后圣体安康。”


    萧成衍随之一同行礼,跪于她身侧。


    “这是朕初次见顺和你。”赵云甫声音不高,但足以听清其中威严:“今夜朕宴请群臣,你迟到也就罢了。”


    他目光居高临下,神色莫测:“你可知,提刀面圣,是甚么罪名?”


    天子一怒,横尸百万。


    羽涅当然知晓其中危险,只听见她清晰回:“是臣的错。”


    接着,她猛然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惧色:“但臣今日带刀,只为我的人,讨一个公道!”


    “公道?”


    “没错,就是公道!”她语气坚定。


    她不等旁人插话,旋即将赵元则等人如何设计残害阿悔一事,一字一句抛了出来。每说一个字,她攥着刀的手就紧一分,恨不得立即当场斩杀那三个畜生。


    “……三皇子赵元则,与李允升、王封袩等草菅人命,此事人证物证皆有实证!”她的话掷地有声,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


    话音未落,她拱手作揖:“顺和叩请陛下,判处三皇子赵元则,及王、李二氏,以命偿命!”


    最后四个字落下时,她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地上。


    殿内死寂少顷,随即爆发出轰然的议论声,文武百官哗然一片。


    羽涅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跪在大殿中央,势为阿悔讨一个公道。


    桓恂离她数步之遥,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他望着她如野草般坚韧的侧影,看见她染血的手,眼底温度骤然褪尽,墨色的瞳孔沉沉压着,骇人得紧。


    身为王封袩姑姑的皇后听了大惊失色,问萧成衍:“成衍,顺和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


    王封袩在他们这些人面前,不是一个纨绔凶恶之人,相反是前所未有的听话懂事。


    萧成衍郑重回:


    “启禀皇后,顺和公主所说,皆是实情。当时臣与华若、云抟、华姝等人都在场亲眼目睹,绝无半句虚言。”


    “他们胡说!”赵元则声音倏然响起,带着被冤枉的急切。


    坐在第二排的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从席后快步走出,扑通一声跪在御前,仰着的脸上满是无辜与委屈。


    “父皇明鉴。”


    他语气发紧,急切辩白:“儿臣不过是一时贪玩,让李允升、王封袩找了两个小宦官来玩角抵取乐。谁料其中一个力士失手,使得力气大了些,不慎将那宦官推跌台下。”


    “后来皇后娘娘传召封袩时,恰逢母妃遣人来唤儿臣。儿臣知母妃今日从国寺回来,一时心急,急于见她,于是给了那两个宦官些银两,嘱他们好生治伤,自己跟允升便匆匆赶来了九韶殿。”


    他说着,指着席后:“当时允升、封袩都在,这前前后后他们都知道。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尽可问允升他们。”


    赵云甫瞥了一眼右侧席位:“封袩,驸马何在?你俩出来说说,三皇子说得究竟是真是假?”


    李、王二人听见提到自己,从席上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跑到御前跪下。


    王封袩脸上堆着夸张的急切:


    “陛下,三皇子说的句句是真,那小宦官摔下去时,臣看得清楚,就是可能摔伤了肋骨,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至于顺和公主说的砸碎喉骨一事,臣下几个离开时反正都好好的……”


    王封袩语速又快又急,生怕慢了半分就没人信他的话。


    李允升接过前头的话道:


    “陛下明鉴,臣也做证,三皇子就是一时兴起玩了玩,殿下给了那两个宦官钱不说,要不是三皇子着急见贤妃娘娘,他还想着叫人送他们去太医署。”


    “对对对…驸马说得一点没错,三皇子处置得相当妥当。至于那宦官的喉骨……依臣看,说不定是在回去路上自己不小心,又出了别的岔子,却不分青红皂白就赖到我们头上……”


    赵元则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跟着说:“父皇若是还不信儿臣,尽管派人去我宫里查!那些银两的去处,还有当时伺候的内侍、宫女,一问便知。儿臣行得正坐得端,绝无半分虚言。”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在喊冤。


    人并非在凌云台被发现,而长信宫与凌云台之间又相隔甚远,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想狡辩,有的是说辞。


    况且,赵云则又道:“若真如顺和公主所言,她手下人的喉骨被打碎,必定也是力士失手所致,绝非有意要取其性命。”


    “顺和公主说儿臣与驸马还有封袩故意伤人性命,要真是如此,儿臣为何还要放另一个人回去,杀人灭口岂不是更干净,死无对证不是更好。”


    见他们狡辩着推脱责任,甚至还要嫁祸给阿悔他们。


    羽涅只觉得怒火中烧,眼中满是愤愤之色。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他们厉声斥道:


    “放人回去,不过是你们一时兴起的消遣。”


    萧成衍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心头一跳,也慌忙跟着起身,想上前拦住她。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目光如炬,直视赵元则:


    “三皇子说是力士一事失手才导致我的人喉骨尽碎,那他四肢被故意扭断又怎么说,这也是意外!”


    “甚么样的意外,可让一个人四肢全都朝不同方向扭曲!让建安的仵作去验,我倒要看看,哪一个仵作会说这是意外!”


    话音未落,她兀地提刀指向对方咽喉,眼神里翻涌着滔天怒意:


    “要是今日我这刀不长眼,一刀捅死了三位,是不是我也可以说,我不懂刀法,一时失了分寸,才酿成了这桩令人‘惋惜’的意外?”


    “萋萋……”


    萧成衍偷偷瞥了眼御座上的人,慌忙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别冲动,快把刀放下。”


    赵元则摆出一副怯懦至极的模样,肩膀耸着,像被她的气势吓得缩成一团。


    “侄儿知道,姑姑心里定然是不信我。”


    他声音发颤,委屈至极:“可我当真没有存心伤您的人。姑姑若是实在心头愤恨,要杀要剐,侄儿都认了,就请姑姑杀了我泄愤吧。”


    说罢,他闭紧双眼,脖子一梗,宛如真要引颈受戮一般。


    李、王二人见状,也连忙上前几步,纷纷摆出同样恳切的姿态,争先恐后地请她杀了自己以平怒火。


    百官见状,一名身着紫袍的一品大员率先出列,上前拦住她。


    劝道:


    “公主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纵然是三皇子等人有错,朝廷自有律法处置,何至于动刀动枪。您莫要为了一介下人,伤了皇族宗亲的和气啊。”


    “是啊公主,有话好好说便是。”


    “陛下与太后还在上首坐着,您这般公然动武,成何体统?岂不是坏了规矩?”


    “……”


    一时间,满朝文武与宗亲纷纷的劝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唯有寥寥数人始终缄默。


    其中包括中书省中书令杨度,还有侍立在皇帝身侧的顾相执。


    以及表面上仍在自斟自饮,暗地里却摩挲着腰间匕首的桓恂。


    还有牵扯事中的王、李两家。


    赵元则品行再卑劣不堪,在某些人眼中,终究是流淌着皇家血脉的贵胄。


    更何况,死的不过是个宦官。在这殿内绝大多数人看来,一条贱命,远没到要让皇子偿命的地步。


    她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和。


    殿内正喧嚣间,忽闻皇帝身旁的太后缓缓开口:“好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下了周遭的纷扰。


    “予听了这许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约莫清楚了。”


    太后目光转向羽涅,语气平和:“顺和,元则这孩子自幼顽劣,行事不知轻重,终究是闹出了人命,他们确有不是。”


    “这般罢。”


    她略一沉吟:


    “教贤妃赔你黄金三百两,王司徒与李黄门亦各出三百两。再令他们各备百金,送往那宦官的家中。若其亲族有愿入宫的,便在六局里安排个差事。若不愿的,也可在各衙署谋个安身之处。”


    “元则管教下属不利,罚闭门思过两月,驸马、封袩不知规劝主上,反而一同玩乐,罚鞭五十,禁足一月。”


    说到此处,她话锋微沉:“至于那个不知轻重的力士,斩了便是。”


    说完这些,太后侧头看向身侧的天子:“皇帝以为,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赵云甫略一点头,未置一词。


    雍容华贵的皇太后遂将目光重新投向提刀伫立的羽涅:“如此安排,顺和,你可还满意?”


    皇太后道:“咱们祗是一家人,你又身为元则的姑姑,这件事,依予看,就这般结束罢。”


    羽涅握着刀柄的手指绷紧,手指血色尽褪。


    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太后那张雍容却难掩疏离的脸上。


    “太后既已发话,臣自当遵旨。”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要结束时,她话锋陡然一转。


    “臣女虽领太后的情,却断断不能认下这‘失手’‘意外’的说法。三百两黄金、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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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里的差事,还有轻飘飘的处罚买不来一条人命,斩一个力士无法让冤情昭雪。”


    “力士不过是把刀,握刀的人才是真凶。”


    她低下头:


    “臣女恳请太后、陛下恩准,彻查此事!是谁指使力士对臣女的人下此毒手,是谁在背后纵凶,全都要一一揪出,让主谋伏法偿命!”


    看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桓恂眼神转向御座上的人。


    高贵妃忽然开口,冷笑了声:“听公主这意思,是非要元则、驸马以及封袩死?”


    赵元则的母亲贤妃见她不愿意息事宁人,从席后出来,道:“公主,这事其中必有误会,元则性格是顽劣了些,但他绝不会故意杀人。”


    听了半天的王司徒跟李黄门依旧没说话,但他们的党羽分别出来道:


    “一个宦官而已,公主何必这么斩尽杀绝。”


    “况且,就算按照律法,人即便真是他们杀的,那也罪不至死,你的人既已拿了银两,就代表同意和解此事,公主难道不知道这条律法?”


    羽涅听此一怔。


    士农工商,皇室宗亲、王公大臣、贩夫走卒、素门凡流……


    在这个时代,人命从来分三六九等。


    一个贱奴的性命,怎能与天潢贵胄相提并论。


    世人虽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一旦利益格局固化,人人都会沦为自身阶级的簇拥者,为所处的圈层奔走效力。


    羽涅听着这些人的言语,目光冷冷扫过殿内这一群人,心底忽然涌起一阵荒诞的笑意。


    原来百姓们顶礼膜拜、每年用血汗税银供养的,竟是这样一群人?


    座上的赵云甫似乎被这场闹剧扰得心烦,眉头紧蹙,不悦开口:“顺和,事已至此,见好就收吧。”


    “太后的口谕,便是朕的意思,等同于圣旨。你,难道还要忤逆朕的意思,抗旨不尊?”


    “陛下……”


    “陛下。”


    不等萧成衍说完,一道清冽的嗓音,在众人震惊的表情中响起,一个个循声望去。


    顾相执也刚想动,但被一双苍老的手拽住。


    他回眸一看,是掌印大监。


    众目睽睽的视线下,身着官服的桓恂越过桌案,走向殿内中央。


    羽涅望着他,本就泛红的眼眶,出现一抹意外。


    他走到她面前,眼神在她眼底静静停留片刻,随即转身面向台阶之上,躬身行礼。


    “陛下。”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依臣所见,顺和殿下绝非抗旨不尊。她此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为身边蒙受冤屈的人,讨一个应有的公道。”


    谁也未曾料到,桓恂竟会挺身而出,为这位无权无势、偏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说话。


    他这一步踏出去,等于当众亮明了立场。


    经此一闹,本就对他心存芥蒂的士族,只会将这份恨意刻得更深。


    赵云甫乐于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望向台下的人,表情似笑非笑。


    他道:“桓爱卿说的是,顺和心中有怨,想要为手下讨个公道,朕都明白。太后的安排既已定下,力士也会伏法,也算是给了那宦官一个交代。”


    接着,他便摆出一副宽厚皇兄的模样,道:“顺和,你为这事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累了,就别再揪着不放,入席吧。”


    羽涅听着皇帝这番话,只觉得心像被冷水浇透,一片冰凉。


    所谓的体谅,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敷衍,这些人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着息事宁人。


    顾相执目光落在皇帝的背影上,唇线绷直,握紧了拳。


    冯常侍生怕羽涅说出些犯上的话来,忙不迭地高声催促:“顺和公主,还不速速叩头谢恩。”


    她听着这些话,忽然扯出一个笑来。


    那笑意极淡,掠过她苍白的唇角,未及眼底。


    一旁的桓恂望着她这副表情,眉头紧拧,眼神微动,心像被甚么东西细细密密刺着,隐隐作痛。


    羽涅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喉咙口的哽咽咽了回去,压下心头翻涌的绝望。


    她握着刀的手缓缓垂下,咣当一声重响,刀身重重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颤音。刀砸地的回声在殿内久久震荡。


    大殿内无人说话,静得可听清狂风中细细的雨声。


    随后,她直视着金镶玉宝座上的人,屈膝跪下,挺直的脊背跟着弯了下去,行了个叩首礼,双手交握,贴着冷硬的地砖,额头抵了上去。


    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响起:


    “臣,敬领陛下敕。叩谢陛下恩典。”


    “陛下既已决断,臣不敢再多言。只是我馆中宦官的后事,臣想亲自去料理。”


    这件事赵云甫不想再议。


    他挥了挥手:“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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