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
凌云台外的宫道上,隋恩气喘吁吁背着伤痕累累的阿悔往长信宫的方向奔去。
黑云沉沉压在屋顶上,烈风阵阵,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沿途洒扫的宫女、捧着物件的太监纷纷驻足,惊惶望见这一幕,捂着嘴下意识后退半步,眼中铺满惊惧。
谁都看得出那伏在宦官背上的人伤得极重,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在宫道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线,狰狞可怖。
翠微在时辰到了后,发现回来的人里没有阿悔、隋恩的身影。
问那些人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又去看了看,别说是阿悔、隋恩,连那位内侍人都不见。
她第一时间禀报给了守门的侍卫,侍卫正要进去,却碰到韩介办完事回来找萧成衍复命。
他前头还有同样来宫中参加观星宴的赵云抟。
赵云抟听完,转身看向那几个回来的人,他甚至都没多问。
只是道:“那个内侍是谁?不说,你们全都等着人头落地!”
左右谁都不敢得罪,这几个宦官面面相觑,旋即齐刷刷跪下来。
求饶道:“十王爷饶命,奴等也是有苦难言,那内侍好、好像是三皇子宫中的人。”
其中一人将事发过程叙述一遍,战战兢兢道:“奴等不知他们为何要绑走顺和公主身边的人,奴等也是怕得罪三皇子,才不敢多言,望十王爷恕罪。”
一听是赵元则的人绑走了阿悔、隋恩。早在宫中听过一些秘闻的赵云抟,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祥之感。
赵元则自小性格暴虐,天子早对其不闻不问,只要他不做出太过分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前他也这样过,但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长信宫与凌云台相隔一段路,赵云抟担心惊动太皇太后,便低声嘱咐翠微守在原地,切不可惊扰内里,自己则与韩介快步赶去救人。
但等他们赶到凌云台时,此处早已空无一人。
赵云抟向殿内宫女问后才知道,原来在一炷香之前,王封袩被皇后派人叫走,赵元则与李允升也一同往九韶殿去了。
追问阿悔、隋恩的下落时,宫女回他们:
“三皇子给了其中一个宦官些银两,说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催着他们赶紧回长信宫,让他带着另一个重伤的找顺和公主赶紧去太医署治病去。”
赵元则这番说法,赵云抟跟韩介都听得出来是甚么意思。
毕竟,杀一人尚可托词意外,连杀两人便再难自圆其说,难逃嫌疑。
遍寻不见人影,韩介与赵云抟不敢耽搁,当即转身折返。
从凌云台回长信宫的路径不止一条,隋恩才进宫没几日就被调去了泓峥馆,对宫中布局远谈不上熟悉。
韩介二人选了最近的那条路疾行,可等他们赶回长信宫时,仍未见阿悔他们的踪迹。
赵云抟心头发紧,怕生出事端,于是让韩介速去通报萧成衍,自己则带着人手分头寻人。
听闻阿悔他们遭人绑走,羽涅匆匆向太皇太后行了个礼,接着快步冲出长信宫。
萧成衍、华姝一行人见状,也紧随其后离了宫。
羽涅强压着心头翻涌的焦急,恳请另外三人动用身边人,去往凌云台的每一条路上仔细搜寻。
萧成衍等人刚应下,宫道尽头倏地传来隋恩带着哭腔的呼喊。
众人循声望去,遥遥望见那抹踉跄的身影。
羽涅哪里还顾得上宫规礼仪,她提起裙摆朝着阿悔二人奔去。
她扬声朝宋蔼大喊:“快传太医。”
隋恩体力到了极限,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劲,见众人奔来,才将怀中的阿悔轻轻放在地上。
他喘着粗气,抓着羽涅的衣袖急声哀求:“公主,快、快救阿悔道长!他还有气,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跟他说话,他还应着我,快让太医来救救他……”
众人目光落在地上的阿悔身上,无不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呼吸都似凝固了一般。只见他的手脚度扭曲着,布满血污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两个时辰前俊秀的模样。
羽涅望着地上人事不省的人,耳畔忽然一片死寂,身子一晃,重重跪倒在地。
“萋萋。”萧成衍连忙俯身去扶她的手臂,却被她甩开。
她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想去碰触她的小师兄,双手却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她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疼了他。
可地上那个浑身是伤的人,早已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了。
她所有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像是有人往她胸膛里硬塞进了一个尖锐的大石块,划得她五脏六腑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这、这是我……小师兄?”她说话的声音宛如被挤压到了变形,几近哽住。
她不敢信,不敢深想,仿佛只要一承认,她所有的一切就会轰然崩塌。
她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还有些温热。
这一点点余温像是一道微弱希望,瞬间攫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道:“快萧成衍,地上太凉了,能不能帮我将小师兄挪到屋里去,太医来了好诊治。”
萧成衍二话不说,忙去背地上的人。
他小心翼翼抬起阿悔的胳膊,想将其搭在自己肩上,可那手臂软软垂落了好几次,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
他动作一顿,抬眼与韩介对上视线。
只那一眼,两人便从彼此眼底读懂了甚么,心骤然沉了下去。
但他一句话也没说,迅速敛去眼底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稳稳将地上的人背起,快步往偏殿走去。
他侧眸看向身后的人,眸光不忍。
跟在他后边的羽涅扶着阿悔,因为移动,阿悔的头向后仰去,积在他喉间的血从嘴角溢出,像一条细小的溪流,蜿蜒到下颌。
羽涅疯了似的用手不停擦着,指腹被血濡湿,又很快被新涌出的温热覆盖。
她看不见其他人递来的手帕,只顾着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好像把这些血止住,眼前的人就会没事。
她跟他絮絮地说着话,一句句都像是在恳求:“小师兄,你看看我啊……睁开眼睛,就看一眼好不好?”
可无论她怎么说,他始终闭着眼睛,被血粘湿的睫毛安静垂着,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萧成衍将他放在榻上,轻轻调整好他的姿势,那双眼依旧紧紧阖着。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次。
她让翠微打水来,拧了布巾,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手上、脖颈间的血污。
头上的步摇冠太碍事,被她扯下来丢在地上。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她衣服上沾得到处是血,整只手都被染红。
忽然,榻上的人喉咙间发出一丝极轻的声响,像是呼吸不畅时的气音。
羽涅心头猛地一跳,忙不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那微弱的动静清晰传入她耳中。
她拉起他的手,覆盖在她不知何时被泪水浸透的脸上。
可他手就这么一时半会儿,却更凉了些。
她哭着叫他“小师兄小师兄……”。
这个称呼不断在殿内回荡,寂静得让人心悸。
萧成衍喉头哽着难言的酸楚,不忍看她如此,想告诉她实情,却被身边的华姝拦住。
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此刻让她多守着这片刻的念想,也是一种安抚。
宋蔼领着宫里值班的太医火急火燎赶来。
羽涅赶忙站起,请太医仔细诊治。
她攥着太医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医,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跑得气喘吁吁的太医放下药箱,不敢耽搁,快步走到榻前要替阿悔把脉。
掀开被子,才见他双手皆被拧断。
太医一怔,又瞥见阿悔肿胀的喉咙,见状他立即弯腰掀开阿悔的眼皮观察。
那双眼眸瞳孔早已涣散得不成样子。
人早就没了。
太医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转头正对上萧成衍的目光。
看见萧成衍的反应,他终究还是重新俯下身,手指在阿悔腕上搭定,做着徒劳的施救姿态。
在太医施救间隙,羽涅站在后头,看着躺着的阿悔。
“隋恩。”她声音很轻:“说清楚,到底发生了甚么?”
隋恩哭着,将他跟阿悔如何被绑架。赵元则、王封袩、李允升等又如何让他们跟专业的力士,玩角抵游戏。阿悔如何保护的他,冲在最前。
力士在那三人的指挥下,怎么拧断的阿悔手脚,怎么打碎的他喉骨,以及他的反应,还有那些人都说了甚么……
全都一一说了出来。
他掏出赵元则给的银两:
“这些都是三皇子给的。他说……是力士下手太重,才闹出这样的意外。为了赔罪,他会选个好时候,重新给您指派一个伺候的宫人,保证……保证会一样,都……”
话说到最后,隋恩声音越来越小,明显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都甚么?”羽涅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隋恩把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道:“都、都不、不会说话,一定还您一个,哑、哑巴。”
“混账!这元则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糊涂之事!”
华若听了隋恩的叙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这就去凌云台,亲自找他算账!”
“别费这工夫了。”不等她抬脚往外冲,半路遇见宋蔼,得到人已找到的赵云抟已从外头回来。
他环视了一眼他们几个:“现在马上到酉时中,宫宴眼看就要开始,各王公大臣、宗亲们怕是都已入席,估摸着就剩我们几个还在这儿耽搁。”
这毕竟是天子登基后主持的第一场宴会,满朝王公大臣,宗亲贵胄谁也不敢怠慢。
他们若再在这里拖延下去,惹得龙颜不悦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他瞥见榻上的阿悔,便转向萧成衍问道:“人怎么样了?”
萧成衍余光悄悄瞟向羽涅,随即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赵云抟抿紧了唇,他扫了羽涅一眼,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元则跟他那帮人弄出这档子事,他这个当皇叔的,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床榻边,太医已将能做的都做了。
他最后给阿悔固定好手脚后,再没法继续那徒劳的施救,直起身。
羽涅见状,脚步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攥住太医的衣袖,音调无助又无措:“如何了太医?我小师兄他如何了?”
“公主……”
太医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迟疑了半晌才艰难开口:
“其他伤倒不是致命伤,但这位小郎君,喉骨完全被打碎,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啊。”
“甚么叫回天乏术?我、我小师兄明明刚才喉咙里还有声音的,也有血流出来,人要是死了,怎么还会流血呢?”
她带着哭腔祈求:“求求您了,我小师兄晌午那会儿还活生生,您、您再好好看看……”说着,她就要跪下来。
“萋萋!”萧成衍立即跨步上前,伸手要去扶她。
“公主!公主万万使不得啊!”老太医吓得脸色发白,用尽全力托住羽涅,声音里满是惶恐:“您这是要折煞老臣,老臣担待不起,是要掉脑袋的啊!”
他紧紧搀扶着几欲坠地的羽涅,解释:“喉骨碎裂的瞬间,气管已被骨茬生生刺穿,积血会顺着破口倒灌入肺。人虽早已没了气息,但肺里残存的气体会顶着血沫往外涌,故而听起来像是有声音。”
“公主……您节哀罢!”
太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割开羽涅最后的“侥幸”。
她望着榻上那张熟悉的脸,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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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间还凝着未散的倔强,可那曾鲜活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
她拼命想要否认的事,终究成了无法撼动的事实。
她身体僵硬地一步步挪到榻边,抖动着伸出手,握住榻上人缠满绷带的手。
这双手曾为她折过纸鹤、为她梳过头发,为她当过炎炎烈日,也为她揍过欺负她的人。
此刻却冷得像寒冰。
怎么会这么冰……
怎么会……
她心脏像是被人捣碎,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隋恩哭诉的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涌成血海。
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了她四肢百骸,烧得她眼眶通红。
在灼烧的恨意里,她猛地转身,一把将一旁韩介的佩刀抽了出来。
“华晏!”
“顺和姐姐!”
“萋萋!”
“殿下!”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众人皆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心头一紧,陡然僵在原地。
萧成衍脸色微变,下意识往前半步,扬手制止她:“萋萋,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华晏,万不可冲动啊。”华姝面容带着难掩的急切。
宋蔼与翠微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颤声劝道:“殿下……您、您千万别伤着自己……”
羽涅抬眸扫过众人:“带我去九韶殿。”
赵云抟劝她:“九韶殿里,天子正宴请群臣,你这般提刀闯进去,难道不怕当场被禁军诛杀?”
“诛杀算得了甚么。”
“我连我的家人被人如鸡豚狗彘般虐杀,施暴者却堂而皇之稳坐宫宴传杯弄盏。”
说着,她反手握住刀刃,猛然划过,鲜血霎时自她掌中流出,滴落在地。
她扬着流血的手掌,声音穿透周遭的死寂,决绝出声:
“我必以血换血,此仇必报。”
“今日,谁挡我的路,便是我的死敌。”
北邺有个古老的风俗,以掌心血盟誓,是世间最沉重的起誓,一旦立誓,就是赌上性命也要践行。
众人惊心怵目,一时哑口无言。
萧成衍怔了好几秒。
或许是看到了她眼中痛苦的恨意,他咬了咬牙:“好!我带你去!”
他不顾其他人阻拦,羽涅也没听进去宋蔼的话,她只吩咐她跟翠微好好照顾阿悔,随即跟着萧成衍离开。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
天幕被浓云密密遮蔽,连一丝星光都看不见。
这般不佳的天气,原定于观星台的夜观自然被取消。
众人都聚集在九韶殿内,轻歌曼舞,把酒言欢。
作为天子近臣,桓恂位次自然在最前排,离龙椅不过数步之遥。
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目光不由自主在殿内逡巡。
自午后那会儿进了皇宫,他便有意无意寻找着某人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接着又被冯常侍叫去了东观阁,听天子谈北疆战事,直到宫宴的钟鸣遥遥传来,他才得以脱身,来了九韶殿。
可目光扫过对面皇室宗亲的席位,那本该属于她的位置依旧空着,他仍不见她的身影。
不止是她,连萧成衍也杳无踪影。
望着这两处空位,他眼底一片沉郁,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又一点点漫上来,刺得他心神烦乱。
肃立在龙椅之侧,负责天子近卫的顾相执,目光也在参宴的人群里默默巡视着。
天子下首的席位上,容貌精致的高贵妃朝身边人道:“若儿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这都半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皇后闻言抬眸,语气温和地开口:“妹妹莫急,华若许是路上耽搁了些事,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高贵妃没接话,再次斜睨了眼身侧。
她的贴身婢子,压低了声音回话:“回贵妃,奴婢晌午听公主提过一嘴,说要去泓峥馆,接那位顺和公主一同来赴宴。”
“顺和?”高贵妃秀眉蹙起:“她怎么老跟这种人搅在一处?也不瞧瞧对方身份,就不怕失了体面?”
“身份?”
上首传来太后平淡的声音,审视的目光落在高贵妃身上:
“顺和的出身是单薄了些,可终究是先帝留下的骨肉。照你这么说,同为先帝血脉,没了你高家这般的家世,就得矮人一头?”
高贵妃脸色一白,忙放下酒杯起身,屈膝行礼:“臣妾、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是臣妾失言了,求太后恕罪。”
“罢了,坐着罢。”太后并未看她。
“是。”
起身之时,高贵妃飞快瞟了眼主位上始终沉默的天子。
赵云甫面上表情淡然,仿佛全然没听见这边的争执。
可这平静无波的样子,反倒让高贵妃心里一紧,垂下眼睫,不敢再多言。
殿内的歌舞升平,飞觥走斝,鸾鸣凤奏,没有被这一小插曲打断。
正当高俦起身,预备举杯敬酒之际,殿外忽有侍卫踉跄跑了进来,
“启禀陛下,广、广宁王殿下,还有……还有顺和公主,到了。”
赵云甫对迟到的这两个面露不悦:“来了便来了,值得这般慌张禀报?”
“可、可顺和公主她……手里提着刀!”
“你说什么?”赵云甫眯了眯眼,似是不信。
侍卫再回:“属下等不敢贸然动手,他们已到门外了……”
周遭听到侍卫回话的大臣宗亲们亦是一惊,不约而同望向殿外。
桓恂与顾相执皆是如此。
门口的白直卫们个个面色紧绷,目光死死锁着从台阶上走来的身影,一步步向大殿内退来。
身着朱红外袍的羽涅目光冰冷,发丝被风吹的狂舞,眼神冷如寒潭。
她右手紧握的长刀泛着寒光,她毫无畏惧地,朝殿内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