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恋爱了?”
“Khun Faye也要给我介绍吗?”
书房,阳台。
俱都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唯有脸侧掠过的半缕夜风,将心绪吹拂开零星涟漪。
不硬不软地顶回女人的问话,Yoko仍嫌不够似的,“我喜欢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孩子,最好是专业方向相近的,就麻烦Khun Faye多费心了。”
一旁的木纹方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酒瓶。
Yoko撑着栏杆,酒液将四肢灼得烫热,只借着掌心握住的凉意堪堪维持清醒。
思绪杂乱无章,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在置哪些气。
是昨天那场并非她期待的成人礼。憧憬着与Faye独处,却变成觥筹交错的虚情假意,笑得她表情都僵硬发酸。
还是无意中听到Faye和旁人的对话。女人没明说,却也没否认。她没按捺住站出来,在对方避开的视线闪躲里,更确信当真有所谓定下的劳什子婚约。
又或者是一别五年,她原本已经打算好收敛心思。只要能一辈子待在Faye身边,哪怕演上几十年的母女情深,再不僭越半分,却接二连三,一次次被亲手推远。
Faye默了默,瞥见桌上的酒瓶,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如果你想的话。”
Yoko没再接话,低头去抓桌上的烟盒,摸出一根。醉意上头后视线有些发晃,肘弯抵着栏杆才勉强拿稳。
她觑着那一团簌簌火苗,凑上去点燃。
晃眼的一点红光在暗寂里忽闪。
Faye正望着夜色不知在想什么,此时才被动静引回注意。瞥见Yoko指间夹的细烟,动作娴熟。晕开轻薄的雾气笼在两人周旁,顺着衣摆一点点沾染上气味。
她微不可察地拧起眉。
“当年不是还劝我戒烟吗,怎么自己反倒抽上了?”
喝酒,抽烟。
五年里除却学业用功之外,小姑娘都还学了些什么?
“那Khun替我抽完这根,明天起我就戒烟。”
弥开醉意的语气带着晃悠尾调。
Faye下意识看向Yoko,竟从女孩扬起的唇角与灼灼视线中看出几分轻佻。
荒唐。
她别过脸,余光却瞥见Yoko依旧伸手,保持着将烟递过来的姿势。
是想起当年岁数尚幼的小姑娘稚声稚气地关心她,也是怕小辈染了抽烟的坏习,对身体不好,Faye这样劝说自己。在Yoko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作势要收回手时,夺过她夹在指间的那根烟。
还剩下一半多的长度。Faye递到唇边的瞬间,手腕冷不防被攥住,往一旁挥开。动作带起踉跄,烟上一点灰烬顺着飘下来。
倾身时又被勾住脖颈。掌心触碰在后颈肌肤上,温度烫热。同样烫热的唇瓣覆上来,带着些颤。
毫无技巧性的吮咬。
直至齿尖擦过唇角时勾起细密痛意,Faye终于回过神来,后撤一步,将胆大包天的这人推开。
后腰冷不防撞在方桌边角,钝痛却达不及感官,心神俱都被突如其来的荒唐行径占据满当。
“你……”
Faye反手撑着桌沿,胸口起伏着缓过呼吸。刚一开口,浓烈的酒气便漫在唇齿间,朗然昭示着方才发生过什么。
Yoko被她推得往后倒了半步,方站定,眼眶已经晕开红意。
“又推开我了,P''Faye。”
她扯开一抹强笑,褪去方才的轻佻,语气里尽是自嘲,“你为什么总要推开我,一遍又一遍。”
眸中蕴的一汪泪意在光下泛开水泽。
许是醉意冲昏理智,又或许是方才窃来一瞬亲近,埋藏多年的妄想膨胀破土,促着Yoko开口,不曾经由思考。
“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有一点点感觉吗?”
哭腔落尾,眼神里是卑微的希冀。太过清澈,也太过炽烈。
烫得Faye心口一颤,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没有。”
吐出的字词比女人想象中的更冷硬。
如同英格兰冬季室外的凛风,轻易将Yoko原本揣着忐忑的坦白,吹成冰雪塑就的寒霜,坠在檐角岌岌可危。
“当年同意抚养你,只是为了另一半股份。再一个,对你好一些,养熟了,才能换来更大的利益。”
女人强迫自己冷下心肠,停顿几息组织语言,才一字一句地,将言语推到Yoko的耳畔。
撑在身后的手掌被腰身遮挡,指尖抵在桌面压得生白。
不是的。
Faye在心里否认,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否认。
她早将她当做了唯一的……亲人。
好在此时Yoko早已察觉不到这点细节。酒意上头,又混着不甘与惶然,她如何能发觉女人尾音里微不可察的强撑。
一句句落进她的耳中。
Faye面上平静。
看着小姑娘从目光一点点黯淡,到面色僵出不知所措,再到隐约透出几分愤懑,最后甩袖而走,书房门被摔出哐当巨响。
她也终于撑不住了似的,紧绷的肩背颓然垮下来。
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传来烫意。那根烟燃到末尾,地面上落了一小撮灰烬。
Faye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唇瓣。
嘴角被咬破了,血迹大多已经干涸,只有浅淡的红痕擦过指腹,似乎还残留着酒气,以及女孩柔软的呼吸。
她慢慢抬起右手。如同生了锈的齿轮关节,吱呀刺耳着,迟钝缓慢地,将只剩尾烬的一截烟头举到唇边。
灼热从指节两侧烫过来,手腕微颤。
她垂下眼,就着Yoko留下的气息,抿入唇中。
尼古丁给神经蒙上一层镇静假象,耳畔回响起小姑娘冲口而出的质问。
“那现在呢?养了我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推出去吗?不是要我的股份吗,你甘心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她甘心吗?她该解释的。
却任凭Yoko误会着,只将一切始末归咎为自己的贪欲,也任凭她往后有多恨她,哪怕自此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只要不再是爱。
只要……一切到此为止。
扔下燃尽的烟头,女人望着月色不发一言。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却比当时更荒唐。
直到夜深风凉,Faye起身离开。余光瞥见被强行挥开手腕时,无意中洒下的那一簇烟灰。
步伐微顿,足底将灰烬碾散。
风一卷,再无痕迹。
像是陷进泥沼中,慢一步就万劫不复。
泪滴沿着眼尾坠滑下来的前一刻,Yoko跌撞着回了卧室,再度摔上门,反身落锁。
挂在桌前的一方油彩画框被震得晃了晃,与墙壁刮蹭出轻细的杂音,与女人方才的言语一道,凌迟般钝割着过往十多年的回忆。
股份…利益…她想要是吗?那就都给她。
从此两不相欠,也……别再急着推开自己了。
已经夜深,拨出的电话响到第四声才被接通。
或许是半夜被吵醒的缘故,那头语气不算好,却在听到小姑娘明显的哭腔时顿了顿。
“大晚上怎么个事,小心我找你姐告……哎?别哭啊,发生什么了这是?”
对面是Faye的发小。以往两人外出约饭时,经常捎上Yoko一起。前些年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在曼谷很有名气。
Yoko压下哽咽,整个人蜷进布艺沙发中。
“请问,我想把股份全部转给P''Faye,该怎么做?”
“哈?为什么?”
律师诧异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
Yoko却没答话,只是又重复一遍,“麻烦您了,帮我拟一份合同。”
对方动作很快。不多时,打印机里吐出两份文件,带着油墨余温,Yoko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因着交流各种细节,电话一直没挂。瞥了眼时间,将近半夜十二点,律师瘫进办公椅里揉了揉太阳穴。
“你俩真不愧是一家人,折磨人的路数都如出一辙,想法也是。”
“什么?”Yoko没听懂。
“还不是她那份遗……”
意识到说漏嘴了,律师匆匆打住脱口而出的言语。
“遗什么……遗…嘱吗?”
握着手机的指尖倏然一紧,Yoko忙坐直身子,连揣测的语气都带着慌乱,“Phi这么年轻,她怎么……”
大抵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颤音更重了些,后半段哑在嗓子里不敢说出,怕自己一语成谶。
“没有!真不是!她健康得很!”
若非电话看不见动作表情,律师几乎要举双手投降。
见抽噎声几乎要淹了自己的扬声器,律师叹了口气,反正遗嘱的受益人也是对方,又是多年相识。她索性暂时违背职业道德,将原委道明。
“应该是五年前吧,Faye大半夜突然来敲门,一身酒气地要我替她草拟遗嘱。”
“遗嘱内容是,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她的一切都归你。”
又顿了顿,律师语气无奈,“所以才说你俩真是一家人,都爱大半夜扰民。她立遗嘱倒还算正常,你呢,小孩?这是嫌钱多了?”
没顾着回应律师的调侃,Yoko的心神俱都被对方言语里的时间节点摄去,“五年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她语气带着迫切的急意,将律师正酝酿的哈欠惊退回去。
对方拧着眉顿了几秒,“应该是七月一号那天,对,月初第一天半夜开工,害得我那个月忙得连轴转。”
话到末尾,免不了一些幽怨的控诉。
Yoko的指尖失却力道,险些握不住手机。
五年前,七月一日,正是她飞去英国的那天。
呼吸一道比一道急促加深。
她顾不得律师在说什么,匆忙道别挂了电话。紧攥着两沓合同,她拉开书房门,房内空荡一片。又转身去敲主卧的门,等了近三分钟,无人回应。
方才促然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却在无意中瞥向走廊窗外时,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女人倚着庭柱,视线正落在花园里的秋千架上。
那是Yoko六岁时讨要的生日礼物。原本只打算做个儿童版,小姑娘却不依,撒着娇想要P''Faye抱着她一起坐。
于是Faye与工匠重新商议尺寸,Yoko就窝在她怀里,笑嘻嘻地攥着女人纤长的手指晃来晃去。
掌心很小,只攥得下一两根,却裹得温热。
今夜风静,没吹动秋千。
只在月色里垂落,连吱呀的声响都不曾发出。
“P''Faye。”
踏着草屑的声音在静寂里格外显耳。
Faye没回头,眸色凝了凝,将惘然藏得不落痕迹。
白纸黑字,在夜幕中想忽略也不得。Yoko仰头看她,“我知道了,遗嘱的事情。”
女人依旧很平静,“嗯。”
她身体其实还好,每年定期做全身体检,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怕有个意外。本来就都该是Yoko的,立遗嘱不过是额外多加一重保障。
“我…刚刚不该那样说你,对不起。”
即使没有这件插曲,Yoko冷静下来,也会朝她道歉。
她根本舍不得怪她。
更何况,这些年来的悉心呵护丝毫不曾掺假。哪怕将自己送到国外,Faye依旧处处打点妥帖,没在学业之外的事上让她多费半点心神。
若是信了方才的那番气话,自己才真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道歉属实在Faye的意料之外。故作平静的面色裂开罅隙,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继续说狠话吗?
女人张了张口,视线甫一对上小姑娘含着泪意的眸子,蓄攒的那些言语俱都被风吹尽。
哪里舍得再伤她一次呢。
更何况……似乎也骗不到她了。
“那些股份和旁的什么财产,我已经在合同里写明了,都给你,我不要这些,全都给你。”
三步。
“还有…还有我以后不会再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僭越的举动。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
两步。
“求你,别不要我。”
一步。
Yoko在她面前站定,只隔一步之遥。
一颗清澈稚嫩的心捧到面前。
娇养了十多年的小姑娘,此时几乎将拥有的一切剖出来,强作冷静地与自己“谈判”。
仅仅为了奢求一个不被推开的机会。
Faye几乎要忍不住抱她。
指尖方擦过衣摆,夜风倏然重了些。吹得秋千座椅吱呀着空荡,锁链声响刺耳得她醒神几分。
目光一寸寸描摹过眼前这张太过年轻的面容,稚嫩到不过刚刚成人。往后坦途光明,一片澄朗。
Faye只是望着她。
双方僵持似的,等到Yoko握着合同的手臂酸痛,面上的央求一点点被惶然吞噬。
女人转身离开。
将人丢在夜色里,不曾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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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