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说不清自己进入《幻世》虚拟世界究竟只是为了体验,还是说,她真的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渴望,希望从这个真实度高得离谱的世界得到些什么。
因为游戏是可以读档的,起初她并不在意故事结局,只想着从心所欲,随便选择就好。直到她渐渐发现这个虚拟世界的现实度在不断提高:这里的食物味道过于真实到让她感到不适;一次普通任务受的小伤带来的痛感竟然远超她的预期;走歧回的剧情和他在一起时,歧回偶然流露出的一些眼神带着寻常数字生命体不该具有的生动,居然真的让她心跳加速……游戏的分支真实感也越来越强,甚至一些关键节点会出现bug,无法存档,以至于后来她真的觉得自己有死亡的可能性。
真正让她意识到一切可能正在脱离可控范围的是一次非关键任务的失败,她尝试读档,却发现存档点提示出现了轻微延迟,虽然后续修复了,但这个稍纵即逝的BUG还是给她带来了些许不安感。
但同时,诡异的兴奋感和探究欲刺激着她开始小心翼翼地通过回溯来计算数值和推演事件触发条件,并乐此不疲地在游戏里试验,由于她做出的调整比较细微,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直到那场由于计算失误和系统突发bug共同引发的数据风暴即将撕碎她操纵的核心代码时,控制面板里预警声和“操作失败”一起高频尖叫,她意识到已经没有挽回余地,脑海嗡鸣着等待被摧毁,那个在该剧情背景里只是一个按照固定路线巡逻、连名字都可能是随机生成的底层治安官NPC——歧回,冲破了至少三道逻辑防火墙,用他的存在代码替她承受了致命冲击。消散前,他那双本应只有基础情绪模拟的蓝色眼眸里,竟然清晰地映出了她的错愕——那是程序不该有的、穿透灵魂的注视。
……温柔又沉静……
就像曾经一次她以娱乐记者身份在过一个明星商演的分支剧情的时候。玉树兰芝、身形挺拔的男明星(也是该分支的主角)正站在台上挂着得体到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微笑,台下是让人睁不开眼的闪光灯和吞没理智的尖叫与呼喊声。可她却仿佛被牵引着,在既定设定的喧闹中透过缝隙看见歧回在街边专注地欣赏一朵墙角的花。“欣赏”?这与故事情节抽离的行为让她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旋即她被跳出的面板选择拉回故事主线,于是她只把这次的发现当成是自己的错觉,又或是一个系统偷懒随机为歧回这样一个非主要人物生成的待机动作。
……
数据风暴撕扯核心代码的痛感尽数消失,她愣怔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和歧回清澈又真诚的注视充斥着她的全部感知。直到系统提示音响起,场景切换为了往常顺利通关后才会出现的,盛大而又虚假的“温馨结局”结算画面。无边夕阳下的和平城市剪影,与她现实里看到的、那给她带来无尽孤独的晚霞,高度重合。风吹起她的衣摆,死一般的寂静,一切又归于虚无。
就是那一刻,她精密如钟表的大脑里,某个沉寂的齿轮,“咔哒”一声,脱臼了。
她疯狂读档回溯到计算失误发生前的节点,可是无论她把剧情往后推多久,她在后续的剧情里遇不见他,她麻木地和剧情里的NPC交流,却不再有任何代入感。她依旧不死心,她也不知道那一次自己究竟在游戏里呆了多久,每一个剧情场景的街头巷尾她都找遍了,没有,没有,没有。
直到主线来到“上下城区大战”的时候,剧情男主江游唏嘘地说前线死了很多人,一个表现尤为突出,死守下城的年轻治安官牺牲了。鹤忧突然觉得大脑深处被针扎了一样的刺痛。她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的声音“歧回?”江游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她没说话,瞬间打开了控制面板目标输入歧回的名字,“无查询目标相关结果”。没有他的数据了……
所以无论那场数据风暴bug有没有发生,歧回都会死。要救他必须倒回他仍然会出现的那段故事线,不再推进。
她不再是为了完美通关,也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从那一刻起,每一次轮回她都是为他而来。为了那个不该存在却存在的变量,为了那道穿透冰层的光,为了确认那0.7秒的异常注视是否意味着某种…… 觉醒。
鹤忧关上百叶窗,将虚假的黎明隔绝在外。她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台老旧的神经接驳舱,舱门感应到她的靠近,无声滑开,露出幽暗的内腔,如同怪兽的咽喉。
“系统,”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冷静得没有一丝颤抖,“载入角色:鹤忧。目标锚点:新纪元2081年1月17日,晨6:02。目标优先级变更:接触并观察目标个体‘歧回’(ID:XC-H6626)。初始策略:低关联度试探,行为模式B-7。”
她躺进接驳舱,冰冷的感应贴片自动吸附上她的太阳穴和后颈。
“开始第42次轮回。”
舱门缓缓闭合,视野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神经信号接入前那短暂的、生理性的嗡鸣在颅腔内震荡。
其实,除了去计算如何让他“活下来”,她还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活着”。
以及,当世界被格式化的瞬间,她心脏深处那41次因为他的消散而产生的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是否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们称之为“意义”的东西。而它或许正在她冻结的废墟里,艰难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