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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雪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待宇文玥被降服之后,其余的鲜卑女将虽负隅顽抗,终究难敌朝廷官兵如潮攻势,终致溃散。彭城至此重归大周麾下。


    另有残兵四散逃窜,却被早已伏于后路的北府军截断去路,尽数擒获,无一漏网。


    “报,北面俘敌三千余人!”


    “报,一队伤亡六十三人!”


    “报,十五队伤亡四十人!”


    “报,已遵护军令,哨卡箭楼尽数替换完毕!”


    “谢护军,城中部分百姓受战火波及,伤者甚众。”


    谢廷玉转身,猩红披风在城头猎猎飞扬。她俯瞰整座彭城疆域,沉声道,“开粮仓,取三成粮食分发百姓,以安民心。”


    “我去。”


    袁望舒收刀入鞘,当即率一队青鸾军快步下城,直往粮仓而去。


    下城时,正与登楼的王兰之擦肩。二人相视颔首,俱是默契。王兰之近前禀道:“城门岗哨、换防时辰皆已安排妥当,出入严控,万无一失。”


    又道:“崔元瑛如今正派人一家一户搜查,看看是否有窝藏之疑。”


    谢廷玉凝视着远处一片残骸废墟,“彭城既已收复,须尽快修缮城墙城门。至于所需钱财……”她手指点点王凝府邸的方向,“贪得如此多,想必府中藏了不少,就派人从里头好好卷地搜刮一番,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


    随即,她又接连下令:抚恤阵亡将士,严令士卒不得劫掠百姓,维持城内秩序等,条理分明,不容疏漏。


    王兰之含笑看向谢廷玉:“你下令之态如此老练,丝毫不似初任护军。桓将军对你寄予厚望,果然未看错人。”


    “我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少主人。”


    此时,岑秀快步登楼,拱手禀报,“被擒的鲜卑首领求见。”


    “谁?”王兰之蹙眉。


    “回王统领,是那群鲜卑人的头领。”


    “即是阶下囚,何以能有资格见廷玉?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打发即可。”


    谢廷玉抬手止住,“既然指名要见我,必然有所图谋。她伤得如此之重,翻不起什么风浪。”顿了顿,神色淡然,“我亲自去一趟,也无妨。”


    那群鲜卑人被关押在地牢里头,其中当以宇文玥重点看管。


    谢廷玉步下石阶,狱中虽燃火把,却难驱阴寒潮气。她在最深处的牢房中见到了宇文玥。她正颓然躺于枯草之上,血污纠结的卷发覆面也未打理,唯有腹间伤口已经军医匆匆包扎,那是谢廷玉特嘱的关照。


    扫过木桌上未动的饭菜,谢廷玉淡声道:“你不打算吃几口?”


    初闻步声未以为意,此刻辨出来人话音,宇文玥猛地自草堆中腾身而起。腹间创口撕裂般剧痛,她也只眉峰一蹙,倏然扭头盯向谢廷玉。若非脚镣相阻,只怕早已扑至栅栏之前。


    桌上烛火被她陡然动作惊得摇曳不定。


    宇文玥声音嘶哑,依旧是操着她的一口鲜卑话:“王璇玑,你怎和十二年前,模样大变了?”


    当年初登战场时,她不过十六少女,如今也才二十八岁。虽年近而立,眼中狠厉之势却愈胜往昔。


    她舔舔后槽牙,眼神里光芒愈发炽烈,“不过你的刀法还是一如当年,一样狠辣,一样致命。”


    她低低一笑,随即猛地一掌拍在墙壁上,声若雷霆,用生硬的汉话接了下去,“有人说你死了,我偏不信!就凭你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我主上首级。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得那么轻易?”


    她呼吸急促,直直盯着谢廷玉,眼中仿佛燃着火,“我日日都向腾格里祈祷,祈祷你没有死,祈祷我们能再一次相见。你看,腾格里应允了我的祈求!神明都为我作证!”


    “今日虽再度败于你手,但你是我此生最强的对手。能与你一战,我宇文玥无怨无悔。”


    谢廷玉闻言轻啧一声,转头对狱差道:“把钥匙给我,你们出去吧,我同这人有话要说。”


    “大人万万不可!这鲜卑悍匪曾手刃王凝太守,凶性未泯。”


    几名狱差面露惶急,纷纷劝阻。


    谢廷玉一指宇文玥腹间渗血的纱布,冷声道,“她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如何伤我?你们出去。”


    “是。”


    几声钥匙转动咔嚓声想,栅栏打开,谢廷玉走进去,泰然自若地坐木椅上,“你喊人让我来这里就为说这些吗?”


    “我……我就想见见你。不过为何我方才听人喊你谢护军,你何时改姓谢”


    宇文玥狐疑地打量谢廷玉一眼,“你不仅大变样,还越长越年轻了。你们大周难不成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吃了


    还能便年轻?”


    “这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谢廷玉轻描淡写地否认,“日后莫再于人前称我王璇玑。我名谢廷玉。”


    宇文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任你如何否认,你的刀法骗不了人!”


    笑到一半,声音骤然一顿,目光陡然收紧,“日后?什么日后?你是欲招我为麾下之将?”


    音未落,她猛地扑前,镣铐铮然作响,竟虔诚跪于谢廷玉身前,“我本是草原自生自灭的贱命,蒙主上拾回栽培。自她战死,我便立誓永不另侍二主。”


    她抬头灼灼直视,“但若是你,我愿臣服。”


    “因我此生,只屈从于强者。”


    “……怎么答应得如此痛快?”


    “因为你打败了我很多次,十二年前你就赢过我……”宇文玥伸出五指,一根根竖起,“加上这一次,一共五次。你太厉害了,居然打败了我五次!”


    言至激昂处,她眼中灼灼如有火燃。


    “……行吧,其实我来这里,一是为了收小妹,二是向你问个人。”


    谢廷玉指节扣在木桌上,节奏分明地敲几下,语气不动声色:“那个被你绑起来的汉人呢?”


    宇文玥一愣,反问:“她是你朋友吗?”


    “不是。”


    宇文玥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一听她说你死了,我心头一火,把她绑起来揍了一顿,扔到密室里头去了。”


    “人终有一死,你何至于听不得这话?”


    宇文玥顿时怒形于色,“因她口口声声说你必死无疑,说是你们那狗屁先帝下的令,定要让你死在战场上!”


    她越说越激愤,恨不得立时再冲去密室揍人一顿,却见谢廷玉神色骤变,方才的云淡风轻顷刻如乌云压境,眸底暗流翻涌,戾气丛生。


    只见她皮笑肉不笑地启唇,“哦?是吗?你带我去见她一面,我有事情要当面问她。”


    狱差尚在惊疑这位谢大人究竟用了何等手段,竟能三言两语降服桀骜不驯的宇文玥,便见谢廷玉已领着人步出牢门。更令她们瞠目的是,宇文玥周身竟无镣铐加身,只安静跟在谢廷玉身后,时而低声指引方向,温顺得与传闻中那个连克数城的悍判若两人。


    宇文玥所说的密室,正藏在王凝寝室深处。


    为隐匿多年来敛取的不义之财,王凝特命工匠在卧房中辟出一处地下暗室。只需将墙角的青花瓷瓶转动三周,书架便应声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密道。


    宇文玥亲手举起火把,躬身引谢廷玉步入幽暗之中。


    穿过满地散乱的密封檀木箱,走进最里头的密室里。


    谢廷玉抬眸,命宇文玥将四周火把尽数点燃。跃动的火光中,映出一个被铁链缚于墙上的人影。发丝散乱,衣衫血污斑驳,难辨容貌。宇文玥上前撩开其发丝,露出一张青肿不堪的面容,显然确实被狠狠揍过一番。


    砰的一声,那身躯重重坠地,甚至弹动了一下。谢廷玉冷眼看去,只见此人离了军营后显然养尊处优,体态丰腴不少。


    姬杳一看到是宇文玥,当即又破口大骂,“逆贼!纵使你揍我千遍万遍,待大周天军一到,必将你这巢穴踏为齑粉!”


    “尔等蛮夷果然不识礼法,竟敢弑主背义,实乃猪狗不如!”


    一通骂毕,姬杳虽觉痛快,却因连日饥渴头晕目眩,身形晃了晃。


    若在往日,宇文玥早一拳头锤过去,然谢廷玉在场,她不敢妄动,只嘿然冷笑,退至其后。


    一直骂不绝口的姬杳瞥见谢廷玉,骤然噤声。


    谢廷玉扫视地上之人,淡声道,“不必忧惧,彭城已重归大周。姬娘子,你性命无虞了。”


    语罢,谢廷玉双手交叉,拱手一礼,“陈郡谢氏谢廷玉,此次平乱护军。”


    姬杳面色稍霁,踉跄扶墙而起,“洛邑姬氏姬杳,多谢此次搭救。”颤手指向宇文玥,“护军,此人凶狠残暴,背信弃主,实在是不宜收入麾下。”


    “背信弃主?”


    谢廷玉突然玩味一笑,“那你说说应当如何?”


    “就该杀之而泄愤,最好将其尸体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啪啪啪几声,谢廷玉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实在是在理啊!”


    谢廷玉负手绕姬杳缓步而行,缓缓道来:“姬杳,出身洛邑姬氏旁系。先帝在位时入金吾卫,随军北伐,虽无显赫战功,然得先帝引荐,任琅琊王氏王琢璋亲卫。”


    姬杳一怔,虽与此人素未谋面,却觉一股强烈的熟悉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她为何细数这些?莫非是要验明正身才肯施救?


    姬杳忙躬身作揖:“护军明鉴,所言句句属实。然北伐战后,我已远离朝堂,不问军政。”


    “你不问,我却不得不问。”


    谢廷玉倏然驻足,幽眸如刃直刺其面:“建安十五年,泗水芦苇泽一役,王氏军伤亡惨重,骁将王琢璋与王璇玑皆战死沙场。你当时如何独活?”


    她语锋骤厉:“方才宇文玥言道,先帝曾密令必取王璇玑性命。那份手令你可还留着?”


    忽又森然一笑,掷地如惊雷:“那手令上是否还写着,要两位王氏将领同葬泗水?”


    姬杳心跳骤停,浑身血液逆流。眼前笑容令她毛骨悚然,寒意自脊椎窜遍全身。


    刹那间,出征前夜的记忆呼啸而至。她被密召入宫,先帝亲授手令,命她与汝南袁氏袁照蕴合力,务使王氏二将战死沙场却不致兵败。事成之后,许以爵位厚赏。


    她不过一介旁支远亲,如此晋升良机岂容错过?更何况她早嫉恨王璇玑已久。一个市井游侠,卑贱之身,竟屡在秋猎中风头压过贵女,更一跃成为疾锋校尉,统领三千骑!


    于是她暗中篡改军报,诱使王部误入绝路,又与袁照蕴合谋伏击,以破甲弩射穿王璇玑腹背,逼其坠崖。随后袁照蕴率青鸾军清剿残敌,她则为掩罪,特寻回王琢璋遗躯背返大营。


    谢廷玉冷眼睨视着姬杳瘫软在地,浑身剧颤,唇齿翕动却无声。无需言语,其惶骇之态已道尽一切。


    她转身随意启了一具檀木箱,略作翻检,回身时掌中已多了两只木盒,一空一满,满者盛满玉珠。


    谢廷玉俯身将木盒置于姬杳面前:“你供出多少内情,便换你家中多少性命。听闻你北伐后日子滋润,后宅纳了八位夫郎,其中六人已有身孕。连老父亲也接来同住。”


    “你、你、你……”姬杳惊骇失语,此人究竟是谁?为何重翻旧案?


    “当年先帝可曾予你手令?”


    姬杳默然半晌,忽见那人自盒中拈出两枚玉珠,语声平淡如冰:“你死后,有正夫侧夫相伴,想必不寂寞。”


    “与你共接手令者还有谁?”那人一顿,犀利问:“有袁照蕴吗?”


    姬杳面色大变,惊惶至极,这人绝对是知晓一些内幕,否则怎会如此准确地指出另一人。


    又闻数珠玎玲落盒,如判官笔点勾生死簿:“你的另几位夫郎情深,不妨一同陪你。”


    再取一珠,“还有你的父亲,不如……”


    “我说……我说……”


    “我说!我说!”


    姬杳扑前死死攥住谢廷玉的手,目眦欲裂地仰首嘶道,将当年阴谋断断续续和盘托出。


    原来先帝生性多疑,常恐手令下到臣下时被弄虚作假,故每次遣令,都会给执行者一份,自己又留一份,以作两相对照。这在帝王之家,并非罕事。


    谢廷玉静静听罢,忽而弯唇,露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缓缓吐出一句,“那你的手令哪里去了?”


    “烧、烧了。”姬杳声音发颤。


    “那先帝的手令呢?”


    姬杳身子猛一哆嗦,低声道,“应当是随之下葬了。”


    谢廷玉骤然仰天长笑。


    怪不得当年侦径有误,怪不得王琢璋亦未能幸免,怪不得袁照蕴能快速驰援!


    手中木盒啪地跌落在地,碎裂声中,玉珠滚洒一地。


    谢廷玉收笑,目光寒如刀锋,只冷冷甩下一句话:“此等背主弃义之人,不配苟活于世。宇文玥,你把她杀了,尸解八块,丢出去喂狗。至于她的夫郎,孩子还有


    父亲,好生安抚,另当别论。”


    茫茫寒夜之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的士兵见状,皆齐声高呼一声谢护军,然她神色恍惚,仿佛未闻,只顾自顾往前行。众人见状不解,却想着军务在身,便也不敢多言,只埋头做事。


    不知走到何处,不知走了多久,谢廷玉忽见前方殿宇隐约,檐角在风雪之下若隐若现。她抬首一望,只见匾额上横书三个大字二圣祠。


    竟是一座祠堂。


    这祠堂供奉的是哪两位神明呢?


    推门入内,只觉冷气扑面,香火早已熄灭多时,空寂之中唯余蛛丝密布。正中供奉着两尊古像,乍一眼看去,竟非道门常见的仙佛神明。


    左侧那尊雕像,身上所着并非宽袍长袖,而是一袭贴身的甲胄战袍,肩饰棱角分明,胸前铆钉森然,腰间悬挂着一柄横刀,刀柄斑驳却依旧森冷逼人。谢廷玉目光触及其面容,瞳孔倏然一震——


    那、那不是她的脸吗?!


    分明是她以王璇玑在世时的模样!


    而右边那尊雕像,居然是王琢璋!


    忽闻身后一声响,谢廷玉转身,只见一观面相看似三十来岁的女郎手里提着个木篮,里头装满了香烛和纸钱。


    那女郎径直越过谢廷玉,点燃香烛后,恭恭敬敬插入香炉,又燃起纸钱,投入一旁的灰斗之中。


    看着那纷飞的灰白纸屑,谢廷玉蓦地开口:“为何此处会建一座二圣祠,又为何供奉此二人?”


    女郎垂首凝神望着灰烬,低声道:“娘子并非彭城人,故有所不知。十余年前,彭城惨遭鲜卑铁骑践踏,城中夫男惨遭奸戮,甚至连男童也未能幸免。正是这两位将军拔刀出手,方才夺回我彭城。”


    “我至今仍记得,那日鲜卑人将我爹爹按倒在地,欲行不轨,是王璇玑将军一刀斩下贼首,救了我爹爹一命。”


    “二位将军后来曾在彭城驻守一时,其间秩序井然,鲜卑不敢来犯,城中重得安宁。后来人们闻得二位将军战死沙场,悲痛欲绝,遂自发筹资,于此地建此祠堂,以铭其德泽,永祀不忘。”


    女郎待纸钱烧尽,恭敬地朝二位雕像虔心一拜,转身离去。须臾之间,祠堂内又只余谢廷玉一人。


    她凝视王琢璋的塑像良久,忽地笑了。


    那笑声浸满悲怆与苍凉。


    她轻声道。


    “我早就说过,什么爵位,什么功名,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你们这些士族贵女却偏偏将其奉若至宝。”


    “你当初为朝廷尽心竭力,换来的又是什么?是她人同谋,把你陷害于沙场,让你血染疆场,永不能再起身。”


    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烛火的光影也被泪水糊作一团。晶莹的泪珠终于溢出,顺着眼尾缓缓滑落。


    “王琢璋,你可不可笑,你可不可怜,你可不可悲?”


    “可笑你戎马一生,却在史书上只留下冲动冒进、谋略失误的评语。可怜你们王家白发送黑发,痛彻心腑。可悲的是,明明是她人设局,却要你一人背锅,而你已长眠黄泉,千言万语终成沉寂,无法与人诉说。”


    谢廷玉手背抹去眼角的泪,“可能我重生就是为了这个罢。”


    她转身,最后望一眼双像:“等着吧。我会为你我正名天下。”


    ————


    帝卿府。


    绛珠垂首为姬怜篦发,低声回禀:“今日班师回朝时,好大阵仗,比上次剿匪时的势头还大。”


    “奴见到好多人都在官道上候着呢,见到谢大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公子想给谢大人献上花环呢。”


    姬怜抬眸,看着铜镜里的面容,轻声问,“那她接了吗?是哪家的公子?”


    “好像是范阳卢氏家的小公子。不过大人没接,她就是看一眼,道声谢谢,便打马走了。”


    姬怜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算她识相。”


    “圣上在宫内大摆凯旋宴,盛邀此处出征的各位将领,谢大人也去了。方才有人特意回禀,说大人虽官职未晋升,但封了个爵位,说是叫武安侯。”


    绛珠俯身一礼,“虽已入春,但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些歇息。”语罢,躬身退离了房内。


    姬怜起身行至窗前,正欲阖窗,却见一人慵懒闲坐墙头,一腿曲起,随意搁在青砖檐瓦之上。


    莹莹月光之下,那人仰首举壶,壶口流泻出清凉透彻的酒液,自唇角蜿蜒而下,打湿了衣襟,散出一股酒意的凉香。似听到声响,那人垂首一看,与姬怜四目相接。


    一息之间,谢廷玉已跃墙而下,如电掠至窗前。


    “怜怜。”


    启唇时,浓厚的酒气萦绕两人之间,也不知她喝了多少。


    姬怜心口微微一紧,咬唇望她,“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呢。”


    谢廷玉手中酒壶随意一掷,落地清脆作响。她双手撑在窗沿上,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逼近姬怜三分:“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说。”


    “我要炀帝陵墓的舆图与前往路径图。”


    炀帝是先帝的谥号。


    姬怜一怔,“要来作甚?”


    “掘坟,开棺,取一物,顺便鞭尸。”——


    作者有话说:怜怜:关于我未来的妻主大人要把我死去的母亲的坟墓炸了这一件事,我可以说1万个字。


    一口气写了快6000个字,今日勉强算我日6成功了


    第102章


    即使是掘皇陵,开帝棺这等逆天之事,自谢廷玉口中道出,却平常如饮一杯清水。


    姬怜心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非“此乃违天逆理”,而是“她做这件事可否会安然无恙”。万千思绪如雨后的春笋般骤生,又似过眼云烟消散。


    也不问谢廷玉究竟要在墓中取何物,他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好,我帮你。”


    “当真?”


    “真。”


    谢廷玉一手撑着窗沿,借力翻身入内,随手阖上窗。她的唇瓣覆上姬怜的唇,先是轻轻摩挲,再一点点碾磨,炽热的呼吸和浓烈的酒香尽数扑打在他的鼻尖。她含笑低语,声线沙哑,“好怜怜,好怜郎,你对我太好了。”


    唇齿间蓦地一紧,咬住他下唇那颗细小的红痣,“我去撅人坟墓,你还乖乖给我递铲子。”


    姬怜被她压得连连后退,吻未断过,直到脊背触上冰冷的墙壁,方才无路可退。恰是月光斜落处,烛火都照不进来,两人影影绰绰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不同于往日那般温存缓滞,许是烈酒灼心,今夜的吻来得格外凶猛凌乱。


    姬怜阖目承迎,任她的唇舌肆意游走。时而含吮耳垂,时而啃咬颈侧,倏而又覆上唇瓣,连温热的涎液都渡进口中。


    骤然,他身子一颤,下意识抱紧谢廷玉,将脸埋入她肩窝,咽下颤音,默默承受她愈发恣意的撩拨。


    这种事,第一次是羞赧,数次之后便是欲罢不能,终至沉溺。就如同她曾经所说,这等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靡靡暗影内,似啜泣似低/吟之声从喉间一点点溢出,却又被堵住,是谢廷玉的唇覆上来,舌尖探入,一寸又一寸缠住他的舌,再慢慢绞紧,夺去他的呼吸与声音。


    半晌,他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哼,眼尾泛红。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姬怜的双眸里仍荡漾着余韵未散。


    姬怜从衣袖里摸出一方帕子,为她拭去掌心的潮意,嗓音沙哑:“坏蛋。”


    低头整好衣衫,再抬首时,却见谢廷玉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怎么了?”


    谢廷玉笑笑,“怜怜方才叫得真好听。”


    “……闭嘴。”


    姬怜面色发烫,恼羞之下拉着她走出阴影,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全新的寝衣,硬生生塞进她左手里,“你沐浴去吧。”


    “你到底给我做了多少套寝衣?”


    “管那么多。”姬怜别开视线,声音低低,“你快去沐浴。”


    正欲转身时,一股力拉住他的衣袖,就见那人依然弯着一双眼,“我待会还要喝酒。”


    姬怜颔首,推着谢廷玉往汤池边走去,见她垂首松开腰间蹀躞带,便转身出去,对守在房外的绛珠吩咐道:“你去备一壶温酒,注意不要烈酒,再备一碗醒酒汤。”


    绛珠心里了然,八成估计是那位谢大人又翻墙进来找殿下了。


    谢廷玉沐浴完之后,见姬怜手拿罗巾过来,便自然地环住他的腰,任由他她擦发,途中她又顺到衣袖里去摸姬怜丝滑的小臂,口中止不住呢喃,“好摸,真好摸。”


    待酒送到,谢廷玉仰头饮了几口,又拉着姬怜一同对酌。姬怜怕她喝多,时不时故意找些话题来分散她的注意。


    被牵扯开思绪,谢廷玉便随口说起出征时与宇文玥交锋的经过。当听到刀锋堪堪擦过她的鼻尖,姬怜猛地惊呼,手指下意识收紧,捧着她的脸细细查看,“幸好你没出事。”


    谢廷玉继而又提到夜袭泗口的经过,说起来犹如茶楼里的说书娘子,她说得眉飞色舞,姬怜却听得心惊肉跳,目不转睛。


    待听到她不过率五百人便硬闯城池时,姬怜抿唇轻笑:“怪不得封你为武安侯,你有勇有谋,武艺高超,倒也名副其实。”


    话音未落,谢廷玉又接连痛饮几杯。酒意翻涌,她脸颊上罕见地染上两抹红晕,就连修长的颈项也浮起一层红霞。她嫌热,随手扯松寝衣,显出精致的锁骨线条。


    姬怜心头一紧,怕她着凉,赶紧取来披风


    替她披上。谁料她却醉眼迷离地抬首,眸中仿佛燃着一簇湿漉漉的火光,忽地抱紧他的腰身,将他的手覆在自己发烫的面颊上。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像是胡言乱语,又像呓语梦中。


    “怜怜,你知道魂魄离身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就好似踩在云端上,脚不着地。”


    话音渐低,似乎沉入酒雾里,“其实我之前死过一次。那日我连中数箭,身子都冷透硬透,被人埋进土里。”


    “我本没想要什么爵位,不过是想做个云游四海的游侠罢了。”


    姬怜屏息听她絮语,断断续续,只能捕捉到其中的只言片语,但又无法将其连词成句,从中获取大意。


    他望着她醉醺醺的神情,只当她酒后失言。正巧此时醒酒汤送来,他轻声劝她喝下半碗,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床榻,替她掖好被角。


    待一切收拾打理好,撩开帷幔一看,那人正半直支身,衣衫松散得不像话,双眸朦胧地看向他,手拍拍床榻,“怜怜,快上床。我要同你困觉。”


    姬怜眼睫微颤,低语一声嗯,蹑手蹑脚上榻。


    帷幔低垂,烛火未熄,昏黄光晕如同柔纱,笼罩着床榻之间的一切。


    姬怜甫一翻身,映入眼底的便是一截线条精致的锁骨。目光再往下,那松散衣襟半掩的丰盈若隐若现,随呼吸有节奏地起伏。此时倒比温泉那时看得更加清楚。


    谢廷玉自然是注意到他欲盖弥彰的目光。眸子里漾起一抹玩味的神色。


    锦被下,那只温热的手又覆上他的,轻轻挪动,最终引导着落在那处柔软之地。她带着他的指腹往下轻轻一按。


    她眉梢微挑。


    伸出食指去勾住姬怜的手指,又慢慢在他的掌心处勾画。


    姬怜心头一震,倏地收回手,扭过头,死死盯着头顶繁复的花纹。


    但,谢廷玉早就看穿他的心里所想。


    小狐狸的呼吸骤停,静寂夜色里仿佛连心跳声都被放大。


    谢廷玉依然握着姬怜的手,低声笑意温柔,“还是很心动的。”


    “你真的不想感受一番是何滋味吗?”


    爱慕在暗中焚烧,方才饮下的酒像是催化剂,令他心跳急促,血液滚烫。


    “那……”


    他小心翼翼挪近几分,与她相对,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沙哑,“我可以吗?”


    谢廷玉微微颔首。


    一只羞赧的小狐狸终于得以靠近他仰慕许久的美丽山峰。


    姬怜如获甘饴,沉醉于这清甜而不腻的滋味。在一阵贪恋的品尝之后,忍不住抱紧她,额间相抵。


    谢廷玉五指没入他如墨发丝,感受着他每一缕温热的呼吸。她半眯起眸子,享受着。姬怜支起身,献上自己的唇,将自己的软舌送入她的口中,供她享用。


    “甜甜的。”


    抬首,发丝不小心黏上他的涎水,挂在嘴角处。


    烛火跳跃的光落在他眼底,如碎星闪烁。酒意燃烧着他的心,膝盖下意识地摩挲她的膝盖,“怎会如此甜?”


    谢廷玉轻吻他唇角,十指扣紧将他掌心压向枕畔,呼吸交错间低笑,“我们来玩点其他的。”


    “还记得我们一同翻书学习那日,我曾说过的第二个玩法吗?”


    “是……”


    姬怜轻喘,“是探花引露。”


    最后两字化作呢喃尾音。


    她的指腹滑过他的唇瓣,揉搓几番,“我想要这个。”


    “我来教你。”她指尖轻按姬怜唇上那颗小红痣,声线温沉。


    就像当初在谢氏山庄的那一夜,她教会了姬怜亲吻,往后相处的日子里,又一点点将情人之间的密事教予他。


    某种程度上,谢廷玉也算是他的老师。


    “好,你教我。”


    谢廷玉俯身按住姬怜的肩头,缓缓覆下。


    姬怜眼前的光线逐渐隐没,四下陷入昏暗,唯有呼吸与心跳交织,愈加急促。那些低声呢喃与断续声息,终在无言里化开。


    不知过了多久,声息渐敛,天地重归静谧。


    谢廷玉侧着躺下,又手肘半支起身,替他将一缕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姬怜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侧身抱住谢廷玉,下颔抵在她肩头,期许着问,“你方才喜欢我那样吗?”


    谢廷玉轻抚姬怜后颈,指尖摩挲着他发烫的肌肤,低笑如叹:“嗯,你今夜做得很棒,我很喜欢。”


    指尖点点他的唇瓣,“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姬怜握住谢廷玉的指尖,低声请求,“那请老师以后多教我些其他的。”——


    作者有话说:1.看了本女尊预收,无明确文案,无梗,想收的可以收。你要我现在端上一盘,我也做不到……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晋江女尊这个赛道吃什么,你得我反思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找找灵感。(也欢迎来vb找我聊一下女尊,如果按照学规制,我对于网文的认知就处在幼儿园学前班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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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姬怜凝望着谢廷玉熟睡的侧颜,不由半支起身,以指轻抚过她眉间,缓缓描摹至唇畔,细细勾勒那抹柔软轮廓。


    半晌,姬怜俯身,轻轻落下一吻,带着微凉的气息,沿唇而过。随后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臂膀环住她,鼻尖萦绕着沉水的馥郁香气,因离别数月而浮躁、不安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小腿贴近她的小腿,彼此紧紧相依。抱紧她,他终于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眸,沉入黑甜的梦乡之中。


    蓦地,梦境中缕缕白雾肆起,待散去时,周遭景象渐次清晰,竟是他在宫中的住所,婆娑阁。


    姬怜对镜而坐,望见铜镜中的自己,眉心点着一朵细致的莲花花钿,眼尾则缀上两点似泪非泪的花饰,泛着一抹别样的绯红,平添几分柔艳。


    唇上已染了殷红胭脂。


    他垂首,见手中执一柄祥瑞金凤朝云团扇,扇面绣着交颈鸳鸯,金线密压流光熠熠。身上婚服赤锦如霞,绣并蒂莲开,缠枝连理,迤逦曳地。


    这、这是他要成婚了吗?他终于要嫁给谢廷玉了吗?


    姬怜惊喜抬首,却见身旁的绛珠满面悲戚,泪痕斑驳的眼尾与低垂的唇角,无一不诉说着彻骨的哀痛。


    “你为何要哭呢?”


    姬怜不解,“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为何如此哭泣呢?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绛珠默然垂泪,只字不答。姬怜心头莫名揪紧,转回铜镜前,竟见自己眼角亦滑下两行清泪。面上毫无喜色,唯余满目哀戚。


    姬怜惶然抬手拭去泪痕,心中惊涛翻涌:为何他也会落泪?难道、难道他要嫁的并非是谢廷玉?


    他不知。


    他只是流着泪,泪水就似决堤的河流一般,滔滔不绝,从心底里涌起的一股绝望。


    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唱,“吉时到——恭请帝卿出嫁——”


    一行宫人鱼贯而入,人人面色肃穆,与大喜之日格格不入。她们双手交叠胸前,低声道:“殿下,请移步。”


    几人出列,强硬地将姬怜架起,反扣其臂以防挣脱。


    “放肆!尔等岂敢如此无礼!”


    姬怜挣扎喝道,宫人却置若罔闻,押着他向殿外行去。


    “放手。”


    宫门外,等候已久的秉笔使沉声制止:“此乃帝卿,稍后还需面见朝臣,岂容尔等粗鲁相待?”


    “是。”


    宫人低声应诺,放开姬怜。


    姬怜惶然无措,被众人簇拥着行至太极殿。


    阶下百官齐聚,姬昭负手立于殿前,闻声回眸,淡然扫过他一身华贵喜服:“既已至此,受礼后便出发吧,莫要误了吉时。”


    姬怜僵立原地,寒意自足底窜升,一路沿着脊背攀爬。他望着姬昭冰冷的眸子,缓缓跪落。宫


    人奉上托盘,其上三支累珠凤凰金簪熠熠生辉。


    姬昭将金簪逐一插入他发间。


    此乃帝卿出嫁旧仪,每支金簪寓意秦晋之好,盟约永缔。


    秉笔使高喊:“礼成,送帝卿出嫁——”


    百官拂袍跪拜:“永结盟好,一路平安——”


    姬怜麻木地被人搀起,一步步踏下长阶,最终被送入覆满红纱的辇车。


    在众人注视下,辇车启程,驶出宫门。


    官道两侧,百姓密密簇拥。有的人高声欢呼,有的人眉眼愁苦,还有人怒骂不休,怨声与呼声交织成乱。


    姬怜眼中泪水再难抑制,耳畔的喧嚣逐渐模糊,他只是拼命睁大双眼,想在簇拥的人群中,或是在辇车前方的道路上,捕捉到谢廷玉的身影。


    辇车辘轳碾过朱雀桥,又驶入乌衣巷。姬怜怔怔望着身侧缓缓倒退的谢园,高墙深院渐次远去,却未见她的身影,甚至连一点属于她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待回过神来,辇车早已驶出建康城外。白雾再度弥漫,前路混沌不清,连随行绛珠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在浓雾之中。


    雾气散去时,他已置身于一片无垠草场。


    他赤着足狂奔,发丝凌乱飞舞,却不知要逃往何处。四下皆是草原与山影,远处似有无数冷漠的目光注视,仿佛在看一场毫无悬念的笑话。


    如雷霆般的马蹄声于身后紧追不舍,鹰隼在高空盘旋,阴影笼罩而下,像是无形的幽灵,逼得他无处可逃。


    忽然,一声锐响,他的脖颈被套索牢牢套住。力道骤然收紧,迫使他踉跄跪倒,脸扑进泥泞草地,眼睫与发丝都沾满湿土与草屑。


    身后传来粗鄙的哄笑与嘲弄,众人纷纷下马,将他团团围住。他想看清她们的面容,却只见雾气重重,模糊得什么也辨不出。


    绳索被人猛然一扯,他的身子被拖曳在地,泥草划破肌肤,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他拼命攥住绳索,双足扑腾,仍无济于事。


    最终,他被拖至湖泊前。


    湖面宁静,却映照出一张陌生又可悲的面容。双眸失神,唇瓣干裂,乌发枯败,整个人仿佛被抽尽了生机。


    耳畔,有人冷声低语。


    “你已是腾格里赐予我王的王夫,将永远留在此处,为我王延续血脉。”


    “早就不是大周的帝卿了,你来到这儿就该死心了。你居然还想逃。”


    “哈哈,逃,你能逃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大周,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姬怜绝望地盯着湖泊中的倒影。


    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水中,涟漪层层扩散。随着水波荡开,湖面倒影渐渐扭曲,竟化作一片血色残垣。宫殿坍塌,遍地是横尸的宫人,甲士践踏而过,血流汇成河,天地荒凉而破败。


    这是大周的宫阙。


    姬怜心神俱裂,身子猛然一倾,整个人扑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没他的头顶,耳边尽是水声轰鸣。


    他骤然倒吸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


    蜡烛早已燃灭,一切都仍处在混沌黑暗中。


    姬怜冷汗浸湿鬓发,急促喘息,口中止不住呢喃,“谢廷玉,谢廷玉,谢廷玉……”


    “喊我作甚?”


    一只手伸来,轻轻将他湿漉的鬓发别至耳后。姬怜扭过头,鼻腔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忽地半支起身扑过去,将整张脸埋进谢廷玉的肩窝里,终于失控地哭出声来。


    不是低泣,不是轻颤,而是如劫后余生般彻底溃散的哽咽。


    好似不论发生何事,只要有谢廷玉在,一切都能化解。


    在这场恸哭中,姬怜迟滞地忆起梦中种种。


    他竟嫁了人,可他的妻主居然不是谢廷玉!


    怎会不是她?怎能不是她!


    姬怜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哽咽道:“我梦见我成婚了…可、可我的妻主不是你……”


    他攥紧谢廷玉的手臂,哑声追问,“为何不是你?你为何不来娶我?”


    谢廷玉只当是寻常梦境,温柔拭去他眼角的泪,轻拍脊背安抚:“莫怕,梦都是反的。”


    岂料姬怜哭得更凶:“不是的!我的梦都是真的!”


    他颤声抓住她的衣襟,“你还记得在谢氏山庄时我做的梦吗?我梦见建康城乱,不久便真起了暴动。我梦见你受伤,你便真的遇刺重伤。”


    “可暴动终究被平定,我的伤也已痊愈。”谢廷玉低声劝慰,“说明怜怜的梦,未必皆应验。”


    姬怜摇头,泪珠滚落睫梢:“我还梦见两个人的死。她们都真的死了。”


    “谁?”


    “我梦见我父君死于母皇之手。”


    似想到什么,他急急补充,“对,我、我还梦见王璇玑死于乱箭坠崖。”


    话音未落,背上那只轻抚的手骤然一顿。黑暗里谢廷玉的呼吸似被牵绊,良久才缓缓落下安抚的拍抚:“怜怜是说你的梦能窥见未来?还能预见她人的死亡?”


    她既未问为何姬怜王璇玑是谁,亦未问他又是如何知道此人。


    一股奇怪的沉默气息从她身上散发。


    漆黑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低沉的声线似在消化这份惊悚的真相,“是说,你梦见的都会应验吗?”


    姬怜点头,泪痕未干:“你看,我的梦一直都是准的。”


    他将梦中被迫出嫁,受辱爬行,宫阙倾覆的残象尽数道出。


    一双温凉的手捧起他的脸,唇瓣轻柔吻去泪痕,继而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你未来的妻主只能是我。若是旁人敢先我一步,我便去抢婚,你说好不好?”


    姬怜哽咽着抱紧她,“那你一定要来接我。”声音因抽噎而断续,“若是皇宫真如梦中那般,被铁蹄踏平,你怎么办?”


    谢廷玉垂眸,语气却笃定无比:“那我便以铁骑,踏碎一切阻拦。”


    翌日清晨,一缕曦光透过窗棂,映得空中浮尘如金屑翩跹。


    谢廷玉方掀锦被,身后便探来两条手臂蛇般缠上,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嗓音微哑,“你要回谢园吗?”


    “嗯。需回去撰写军务奏报,此番出征所见诸弊,亦需写成策论上呈凤阁与陛下。”


    此时姬怜大半个身子已贴在她背后,埋首于她肩窝处,吐气如兰:“在帝卿府写也是一样的,我这儿文房四宝俱全。”手臂箍紧,轻咬她耳垂,“别走,我不许你走。”


    见谢廷玉执意起身,姬怜也随之下榻,为她整衣系带,甚至双膝跪地,细心抚平袍摆。


    这时,侍从们捧着铜盆巾帕陆续入内


    ,皆遵绛珠吩咐静候外间,未近内室。


    二人洗漱用膳后,谢廷玉端坐书案前,姬怜便在一旁斟水研墨,展纸镇尺。见她提笔凝神书写军务,姬怜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从专注时微蹙的眉峰,到运笔时手背隐现的青筋,笔下字迹更是银钩铁画,俊逸非凡。


    看着看着,贪念渐生。


    姬怜索性倾身环住她的腰,下颌轻抵肩头,与她同看军报。


    谢廷玉正写着此次行军中各地的得失,攻城时将领们的功劳,末了又换一页,笔锋一转,评述王凝所做之事显出的弊病。


    姬怜因昨夜梦魇缠身,又起得早,未过两盏茶便昏昏欲倦,却仍不愿离开。干脆将她的手拨开,径自枕在她腿上,侧身睡去,鼻尖正对着她的小腹,呼吸安稳。


    谢廷玉笔锋顿滞。


    她心神登时浮动。手中笔才落下几字,便忍不住俯身,伸指轻拨他的睫羽,又用指腹点点他的脸颊。


    指尖滑到唇畔时,他眼未睁,却启唇含吮指尖,舌尖轻舐。


    谢廷玉失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重新提笔。字还未写完一行,屏风后的地面忽现出一道小小的影子,缓缓挪移。


    转瞬,一个小脑袋探出,正欲喊:“小叔——”


    谢廷玉抬眸,食指抵唇,摇头示意噤声。


    张着小嘴的姬洵顿时抿成圆圈,虽不明就里,还是讷讷地哦了一声。待走近瞥见案后情景,霎时瞪大双眼,恍然大悟。


    原来此番小叔竟是枕在老师腿上酣眠!


    第104章


    “从此次民变可观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臣以为,朝廷政令若欲真正利国利民,须得确保推行至地方时有人监察,有制匡正。”


    “王凝所为不过冰山一角。此类行径既存于北境彭城,亦必见于他处。”


    “首当核查各地折价之制。臣于彭城见闻,一匹绢市价十石粟,然王凝强以五十石粟征收。此令一行,官仓虚饱而民田荒芜矣。”


    姬洵捧起策论轻声读至此处,仰头不解,“老师,为何强征五十石粟便会害了百姓?”


    谢廷玉指尖点点此处,亦小声解释,“一户若原本只需缴十石粟便可完税,如今却须缴五十石。一户多缴四十石,百户便是四千石。百姓为凑足税粮,只得变卖田产,借贷度日,终至破产流亡。朝廷未得实利,而民心尽失,岂非大害?”


    姬洵恍然大悟地点头,眼中闪着星光点点地盯着谢廷玉,“老师真厉害!前日太傅授课时曾说,为帝王者当时常亲赴田间,与百姓恳谈,而非仅凭奏折便以为天下太平。”


    小手挽上谢廷玉的手臂,“常听人说老师武艺高强,必在司戎府大展宏图。可我觉着,老师文武兼修,更难得的是出身高门士族,却真心体恤民瘼。”


    谢廷玉淡笑,“因为我曾经见过。”


    她真正的生母,便是为凑那几石税粮,不得不将她卖予袁天鸾,才堪堪填上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及补贴家用。


    “我一直都知晓朝堂上的官很多,有些为民,有些却为己。老师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为民,且做了实事的好官。我希望老师能够一直待在朝堂中,陪着我,教导着我。”


    谢廷玉笑笑,并未出声。


    姬洵又捧起策论接着读下去。


    “如今北方流民不仅聚集建康城外,更遍布北境,甚有南下游荡者。其间必藏诸多如王凝之流的贪腐行径。虽目下国库充裕,然为北伐大计之长远打算……”


    见后续再无着墨,姬洵仰头问:“老师为何不写了?”


    谢廷玉将策论收回,“因为难以下笔。先前家母谢大司徒为安抚流民,曾设侨郡县之制,然收效甚微,想来是底下执行怠惰。”


    她指节在案上轻叩片刻,沉吟道:“若由我主张,当直接废除侨置郡县,令侨民无论新旧,一律按现居地编入正籍。如此便无黄白籍之分,皆为纳赋服役的编户齐民。”


    姬洵懵里懵懂地听了会,似懂非懂,但亦能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那老师的政见岂不是和太傅的相左?”


    “确实是。”


    谢廷玉温柔笑笑,“故此事须先与母亲商议,方能在凤阁中争取支持,顺利推行。”


    两人低语交谈间,始终默契地压着声响,唯恐惊扰熟睡的姬怜。偶见他蹙眉抿唇,无意识地在谢廷玉腿间轻蹭,又朝她小腹贴近几分,睡颜更显恬静。


    姬洵与谢廷玉又商议片刻,便起身告辞,道是归宫太晚,恐怕爹爹会着急。


    谢廷玉一手支颐,另一手细细梳理姬怜的墨发,从发根至发尾缓缓抚过。那长发顺滑如缎,光泽流转,确是一头极美的青丝。


    姬怜于睡梦中朦胧觉出一只微凉却贪恋的手,不止把玩发丝,更悄然探入衣摆,在他小腹的守宫砂上流连几圈,好好揉按一番后,又游至侧腰轻掐,继而溜到后腰,似撩似弄地揉按那对她爱不释手的腰窝。


    “唔……”


    姬怜眼皮翕动几下,缓缓睁眼,捉住那只手腕嘟囔:“你不要老是如此玩弄我。”


    他撑身整理衣襟,忽见案上三只茶盏,睡意霎时消散。


    “方才是有人来过了吗?”他惊讶的神情中又裹挟着一丝怒火。


    姬怜唇角微垂,眸中泛起薄薄水光,“你竟让人瞧见我睡在你腿上。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是你的帝卿府,你的贴身宫侍怎么可能随意放人进来。”谢廷玉将他衣襟间的发丝轻轻拨出,“是姬洵。”


    姬怜顿时耳尖泛红,“上回撞见我们亲吻,这回又见我甚至抱着你睡。你这让我往后如何在她面前端长辈架子?”


    谢廷玉思忖一番,眼里闪着促狭的笑,“那总比做到一半时被她撞见要好些。”


    “讨厌!”


    姬怜嗔怒地瞪了她一眼,正欲起身,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扣住手腕,顺势一拽。腿弯一软,他猝不及防跌坐在木地板上。肩头被稳稳按住,谢廷玉俯身逼近,几缕青丝垂落,将两人面容半掩,仿佛隔出一方私密天地。


    “军报与策论都已差不多,我该回谢园去,与母亲商讨些事。”


    谢廷玉食指轻抬姬怜下颔,“临走之前,我可以要美人一个吻吗?”


    “也就一个,这是你谢廷玉的行事作风吗?多要几个我也不嫌多的。”


    日光斜斜洒下,两人缠绵拥吻的影子一寸寸投映在屏风上。


    待谢廷玉欲起身时,两条手臂灵巧地环上来,小腿也勾住她的,姬怜眼尾泛红,带着几分哀求:“再亲一会,再多亲一会好不好?”


    谢廷玉低笑,再度俯身衔住他的唇。气息交融间,十指紧密相扣,相贴的腕间脉搏如擂鼓般共振。


    唇齿间气息凌乱,姬怜低喘着道:“我寝房的窗不会关,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现在不在宫内了,我们也好……”话到嘴边,却踌躇片刻,终未寻到合适的词。


    谢廷玉轻吮他唇珠,低语道,“答应我的事,怜怜莫要忘了。”


    “好。”


    姬怜抿唇,眼神湿润,仍不舍放开,低低央求,“我还要亲。”


    可是亲得越久,便想黏着她更紧,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但她也有正事要做啊。


    姬怜一狠心,将谢廷玉推开,撇过脸去不看她,“你爬墙出去吧。走得快些,莫要给别人看到了。”


    谢廷玉伸指一戳他微鼓的脸颊,利落翻窗而出,未留半分迟疑。


    ——


    谢园。


    “家主,是少娘子来了。”


    韦风华在廊下出声提示,待见到谢清宴轻点下颔,这才引谢廷玉进来。


    谢廷玉转过廊角,见竹林掩映间,谢清宴正盘坐竹榻之上。紫檀小案置一壶清茶,白雾自壶口袅袅升腾。


    谢清宴浅呷茶汤,执玉柄竹扇轻摇,静对一泓清池,池中几尾锦鲤悠然游弋。


    “母亲。”


    谢廷玉亦盘腿坐在谢清宴对面,将怀中的军报与策论一同放到小案上。


    谢清宴未览军报,径直展开策论扫视几行,“怎地未写完?”


    “有些事需与母亲商议,得允后方可落笔。”


    谢清宴茶盏稍顿,身姿端肃,“我与你之间,无需那些虚礼,有些事直说。”


    “母亲在我未归来建康之前,便已经在忙碌这些北方流民之事,不仅为流民设立白籍,还免去其徭役赋税。女儿以为,母亲本意是欲广恩以收人心、以固大周根本。无奈世间多有贪婪之徒,为一己私利,反将母亲善举所能激发的力量消解大半。”


    清泠一声,是谢清宴将茶盏置于案上,“继续说。”


    “即便在建康,亦有世家借前番暴动之机私纳流民。此等藏匿人口之行,实为蚕食朝廷根基。”


    “长此以往,朝廷流失人财物力不可计数。正所谓一日一钱,千日千钱。若将这些资源收归国有,来日北伐鲜卑时必大有裨益。”


    谢清宴又细细阅览手中的策论一遍,“你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流民统一编入黄籍,使其与土著百姓同享编户之名,亦同负赋税之责?”


    “正是。”


    谢廷玉颔首,语气愈发笃定:“我不仅要在建康推行此事,更要推广至各郡县。并且深入豪门世家,查清她们暗中隐匿的私属、佃客,使其名归官簿,肩挑赋役,尽为国家所用。”


    “母亲,此举虽损士族眼前利益,


    然岂可因小利而弃大义?若纵容豪强坐大,贪欲滋生,他日难免生出祸心。”


    “倘若彼时我们内斗未休,而鲜卑趁隙南下,重吞城池版图,那时我们又凭何抵御?”


    “此举看似削弱士族根基,实则是为大周添下长久之筹码。唯有如此,方能于将来御夷之战中,多一分胜算。”


    所谓征战,实为耗资巨万之事。莫说粮草辎重,单是攻城所用的箭矢、投石器等物,无一不是吞金之器。大周之所以迟迟不敢与鲜卑开战,正是因此役若旷日持久,必致国库虚空,更何况尚有战败之险。


    倘若战败,轻则割地赔款,元气大伤。重则鲜卑铁骑长驱直入,踏破山河,届时大周子民与汉家文明,恐将在异族统治之下渐趋湮灭。


    相比于谢廷玉更多着眼于未来极有可能爆发的战事,谢清宴的思虑则更为宽广。


    谢氏麾下已有一支劲旅,在军政上已握有一席话语权,而她身居大司徒之位,于凤阁中的地位亦举足轻重。她们母女二人,如今在官场上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可比。


    况且,她从这份未写完的策论中读出的,不仅仅是谢廷玉的远虑,更是谢氏家族在建康,乃至整个大周再攀高位的士族威信。倘若这篇策论真被姬昭采纳,谢廷玉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此策的推行者,那么谢氏的声望与权力,可谓是水涨船高,抬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啊!


    然政策推行,往往触动她人利益。在建康尚可周旋,若至地方遭遇强力阻挠,甚或暗杀手段,又当如何?


    谢清宴将此虑坦然相告:“你这是督查,并非镇压,总不能率军前往。”


    “虽不能携大军,但若得圣上应允,外出督查时自可带领一小队亲随,以为护卫。”


    两人对视了然一笑。


    谢清宴将策论递回谢廷玉手中,指腹轻点封角:“此事利国利民,朝廷更是最大受益者。陛下岂有不允之理?你速速将这篇策论写完罢。”


    “得母亲此言,女儿心安了。”——


    作者有话说:女主的策论内容参考了东晋时期“庚戌土断”,以及“义熙土断”历史史实。


    我也有思考过要不要参考其他,但是查了很多资料,发现比较出名的就这两个,也比较容易拿来做参照来写。


    写这篇小说让我感受颇多,比如不是你史实查得越多,成绩就可以的,我一开始的路就走偏了(是真的走远了,我对网文的定义搞错了,我也对女尊这个赛道的受众喜爱度搞错了,真的是一本有一本的教训来学)。没关系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毕竟这一本也写了快40w字,也算是一个成长吧。


    推一下两本预收,《一胎三宝,但龙傲天生》,还有本新开的女尊预收,会在将文完结之后,尽快敲定女尊的文案、梗内容。[抱抱][抱抱]如果你收了我的预收,那我们就是好朋友。


    第105章


    姬怜来到皇宫内的琅嬛府。


    琅嬛府,自前朝司马氏登基称帝时便已设立,此处典藏皇室以及后宫一切机密文牍,其中不仅记录着历代帝陵的所在,甚至细至陪葬器物、殉葬人口,皆有详载。


    其实,若要寻炀帝陵墓的舆图,谢廷玉也并无把握。


    其一,当年修建帝陵的工匠多半早已被灭口,以绝后患。


    其二,彼时在工部任职的官员,事后往往也会被外放、贬逐,甚至暗中处置,不留半点痕迹。


    是以,这件事若由她亲自着手,反倒显得过于突兀。交由姬怜这样一位闲散帝卿探寻,才不致惹人怀疑,更能顺理成章。


    琅嬛府外观并无殊异,不过是宫苑中常见的朱墙黛瓦建筑,看上去甚至是与兰台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载历代帝陵的卷册藏于府内最深处的书架。


    姬怜虽略有耳闻,却从未亲身来过此处。他在重重书架间徘徊良久,终是一无所获。正彷徨之际,一座花枝缭绕的立式烛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三十座烛台中,唯有一座造型殊异,竟雕作蟾蜍衔珠之态。


    姬怜心生好奇,伸指轻触。那蟾蜍前肢竟应声转动,只听咕咚一响,原本严丝合缝的书架忽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间暗室。


    他谨慎回首,见琅嬛府当值的宫人皆垂首忙碌,无人抬眼窥视。


    姬怜顺石阶而下,但见密室中巨架林立,其上皆陈竹简。因久藏暗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香与尘糜之气。


    他拿走密室石壁上的一盏小烛,从第一个书架开始追寻,直至道最后一个书架,一个垒着四五个竹筒中,终于找到他最想要的那个竹简。


    姬怜对这位母亲的印象,只有暴躁与反复无常,常因兴起便随意处死宫人。当年她驾崩时,本该举哀肃穆,宫人面上却难掩释然之色。大抵记录此竹简中的人也受过她的迫害,在此中甚至大量记载了她此前的恶行。


    他从怀中取出墨丸,以金错刀刮下细粉,融了烛泪研墨,仔细填满竹简刻痕,拓得两张绢帛,得到了两张绢布,一张上道尽陵墓位置,一张则是墓室内行径图。


    待墨迹干透,姬怜将绢帛收入怀中,竹简归位。走出密室时,宫人仍俯首疾书,无人察觉。


    方出琅嬛府数步,忽有人悄步贴近。回首竟是袁缚雪。


    二人默然并行,直至寻得小花园中一处六角亭。


    “你看起来好像是在做坏事。”袁缚雪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不留情面地道,“脸颊泛红,眼神飘忽,此时不过春末,气候尚凉,还不至于热得出汗。大抵是心里有鬼,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管的有些宽了。”


    姬怜抬手斟了杯茶,借袖掩面饮下。石桌对面的人却忽而开口,“你今日穿的是一袭素白宽袍,上头还带着墨痕与浮尘。方才你又自琅嬛府中出来,莫不是在里头抄录了什么东西?”


    “……”


    姬怜指尖攥紧袖口,面色冷淡:“你进宫,是来盯着我,还是替你兄长寻仇?”


    袁缚雪指腹绕着茶盏边缘,垂眸絮絮道,“自入宫以来,我主要为谢贵君请平安脉。然贵君每见我,脉象便显急促紊乱,虽只片刻便复平常,可见贵君必然是知晓什么。”


    “毕竟我的容貌与我兄长有几分相似。”


    姬怜微怔,若有所思道:“不想学医竟能由脉象窥见常人难察之事。”


    袁缚雪又扫他一眼,“虽你面上一派镇定,然下眼睑却隐现青灰。”


    不待姬怜反应,忽攥住他手腕,三指强按脉门,“脉象浮数躁动,近日虚火颇旺。可是又与廷玉娘子私会缠绵了?”


    姬怜面红耳赤:“闭嘴。你真的不要管太多了!”


    袁缚雪又说回方才的话题,“数日前,我又几番旁敲侧击向那些离宫的旧人打探,却仍套不出半分线索”


    “既然众人皆对此讳莫如深,我不妨大胆推测。害死我兄长之人,或与陛下有关。”


    “……你这个假设未免也太大胆了。”


    “大胆吗?”袁缚雪抬眸,清冷的眼底骤然涌起浓墨,“不过寻常帝王术罢了。一株精心培育的花,即便开得再娇艳无害,若其尖刺伤及主人,便难逃被剪除的命运。”


    他以茶盖


    缓缓拨动盏中浮沫,“我兄长为何而死?或因袁氏权倾朝野。陛下不愿世家势大,故趁分娩之际下药毒杀,以此制衡门阀。这便是帝王家的权衡之术。”


    袁照蕴对袁缚雪的教养,并未因他是儿郎便禁止过问世家与朝堂之事。甚至允他经准许后翻阅司农阁文书,自幼时起,袁缚雪便常在园中见袁照蕴与官员议事,自己亦可在旁嬉戏聆听。


    姬怜闻言,脑海中自然浮现姬昭阴沉的面容。他深知这位帝王心思深沉,既会不顾他意愿强令他代表皇室出席世家筵席,又会为权衡世家颜面将他禁锢于婆娑阁中。


    “话说——”


    袁缚雪又另起话头,“近日我在园中遇见太常院几名官员,皆是我汝南袁氏族人,由我母亲引荐。她们似在商议北秦之事。”


    北秦,正是鲜卑所建政权。


    当啷一声,姬怜手中茶盖跌入盏中。他紧盯袁缚雪,声线微颤:“她们商议什么?”


    “与我大周相关。”


    袁缚雪缓缓而道,“北秦如今有了位新可汗。她已向其神明腾格里请示,称未来王夫出自大周。特遣使团前来求亲,数月前已出发,如今恐将至建康。”


    一股寒意直冲姬怜天灵,冻得他指尖发抖,连胸中气息都凝滞。


    “此事早就递交到陛下手中,只不过陛下对此置之不理,一直未做决断。也许……”


    袁缚雪以指蘸水,在石案写下人选二字,“是在斟酌究竟从世家择郎,还是自皇室挑选。”


    此话一出,他转眸看向姬怜,却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姬怜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姬怜眼眶蓄泪,唇色惨白,眼中恨惧交织如浓雾翻涌。他狠狠地咬着下唇,“为何我至今未闻风声?”


    “此事目下仅太常院几位高官知晓。”袁缚雪轻拍他脊背安抚,“不必过忧,未必会选中你。况且陛下正为凤阁所提土断之策烦心,暂且无暇他顾。”


    恐惧就如同蚂蚁上身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姬怜的全身,梦境里如同狗一样在地上爬的屈辱画面再度席卷而来。


    姬怜倏然起身,唇齿微颤,“我要去找……”


    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选便是谢廷玉。可是即使谢廷玉知晓此事,要如何帮他?更何况现在人选都未敲定,他怎么能拿这种还未确定的事去烦她。


    话音戛然止于喉间,化作无声哽咽。


    袁缚雪也随之一同起身,蹙眉道:“你要找谁?是陛下?”


    “我……我不知。”


    姬怜手指紧紧地扣着石案的一角,指节泛白,“我、我先告辞了。”


    他对身后袁缚雪的呼唤充耳不闻,如游魂般蹒跚于宫道。抬眼望见前方一座高阁,便恍惚拾级而上。


    待至顶层凭栏远眺,忽见一人正自宫道尽头缓步而来。沿途宫侍皆笑靥盈盈,齐声唤道:“谢大人日安。”


    谢廷玉是被姬昭下急诏唤到皇宫里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姬昭派下去的人根本无法推进由凤阁统一议定的土断之策,甚至连世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偶尔得以进入,也往往被推诿搪塞,三言两语便被绕得晕头转向,再多问几句,便觉有脑袋和身体分家之虞。


    姬昭气得直将案上的奏章掀翻,踩在脚下,声如霹雳:“这些世家当初不是在凤阁里说得好好的?怎么到真要推行时,却又百般掣肘!”


    她猛地一指殿外,厉声怒喝:“是不是这件事没有谢氏,就无人能成?!朕就想问问!”


    殿中怒火翻腾,热浪扑面,伺立左右的秉笔使,宫侍等人尽数匍匐在地,背脊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良久,姬昭强压怒意,命人急召谢廷玉入宫。


    谢廷玉一路行至华盖殿,甫入殿门,宫侍已忙不迭跪下替她解去靴履。她只着一双素白袜履入内,举止沉稳,拱手行礼:“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姬昭见谢廷玉双手恭垂身侧,神色沉静,心中怒火因这位功勋卓著、深得民心的重臣依旧持重如常,竟消散大半。她缓了神色,一指流苏坐垫:“谢卿请坐。”


    谢廷玉未动,再拱手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昭更加满意了。


    “朕近日推行的土断之策屡屡受阻。谢卿作为此策首倡者,有何见解?”


    “陛下,此事是否能成,只在于陛下。”


    “谢卿细说。”


    “陛下仁厚宽宥,近侍皆耳濡目染,纵有特权亦行事温和。”


    姬昭目光微动,被这句话哄得怒意又减三分。


    “臣愿为陛下分忧,以雷霆之势迫士族就范。若有抗命者,必以武力慑服。”


    姬昭闻武力二字略显迟疑:“然金吾卫等禁军需护卫皇城,不宜介入地方事务。”


    “陛下无需动用禁军。”


    谢廷玉从容应道,“只需赐臣特许令,建康内外诸郡县,臣皆可为陛下平定。”


    “好!”


    姬昭当即挥毫下诏。有此能臣代劳,不动一兵一卒,岂有不准之理?


    反正,依照谢廷玉所言,办得好,办得不好都由她一人承担,若是办得差,只拿她一人问罪便是。


    谢廷玉得令即行,返谢园率两队亲卫登车出发。


    园门外,一直守着的护卫长一见是谢廷玉,立刻想起家主交代,无论圣上所派遣还是谢氏之人,皆不可入。


    “无得家主令者,不可擅闯入内!”


    护卫长甫一抬手阻拦,谢廷玉身后,那位高挑,卷发长辫的女子已面露戾色,猛然拔出腰间环首刀。寒光一闪,伴着惨叫,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直飞而起。


    宇文玥甩了甩长辫,刀身架在肩上,鼻孔朝天扫视众人,咧嘴一笑:


    “如今我家主人可进了么?”——


    作者有话说:待会休息一下,写下一更。


    第106章


    有宇文玥顶着一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脸,加之近八尺的魁梧身形,原本蹲守园门的护卫们只得默默吞咽口水,乖乖地让出路来。


    谢廷玉最先拿来开刀的是陇西李氏。


    其在建康地位不高不低,家主李善长身居朝堂,却借官职之便敛收底下孝敬的铜钱与各类礼品,更纵容亲族私占流民为奴。


    李善长任家主已有二十余年,一直都板着一张严肃冷脸见人。如今却只能舔着一张脸,在谢廷玉旁,好声赔笑道:“小谢大人来得如此匆忙,倒叫我没好好准备一番。”


    谢廷玉一手翻着衙署户籍册,一手瞥过李善长递来的名册,不过寥寥数页,便抬眼问道,“敢问李大人,你看我如今几岁?”


    李善长一愣,连忙道:“小谢大人瞧着不过二十,然行事雷厉风行,颇有谢大司徒风范,且小谢大人一见便知是龙章凤姿之人,可见将来必成大器。”


    谢廷玉轻笑,“但看起来李大人好似在把我当做三岁小孩来糊弄。”


    她倏然起身,将李氏名册摔在李善长脸上,冷声道:“我人既然已来此,就莫要再糊弄我。限你一刻钟内交出真实名册,否则视你为阻碍土断之策的逆党,严惩不贷!”


    见状,李善长身后亲卫当即拔刀欲上前,却快不过岑秀等人。


    眨眼间,宇文玥的刀已架上李善长脖颈。刃锋微陷,血珠沿刀滚落。她阴恻恻一笑,“要是胆敢让我家主人再拿到假名册,少一个人,我就在你身上割一刀。李大人,你也不想被我当众割成一个筛子吧?”


    惜命的李善长自是连连告饶,被刀架着取来真名册,又被刃抵着坐回谢廷玉身侧,手抖如筛糠般一页页展开账目,高声诵读,与谢廷玉一同核查,最终在确认文书上签字画押,方算了结。


    建康其余士族连夜得闻风声,皆敢怒不敢言,一边将怒气怨气吞于口中,一边只能缩着脖子配合。


    毕竟谢廷玉头顶有位高权重的大司徒母亲,麾下更有精兵驻于城郊演武营。硬抗不过,力


    斗不得,只得乖乖交出人口名册。


    城内的土断之策推进得异常顺利。


    谢廷玉最后去的是琅琊王氏园。


    她甫一进园,王栖梧蹦跳着来到她身前,笑靥粲然,“我阿姐如今在司戎府,所以就是由我来接待你啦。”


    “那你知道该给我什么吗?”


    “当然。”


    王园管家恭敬奉上名册,王栖梧接过递予谢廷玉,眉眼弯弯。


    “爹爹平日教我打理园子,掌管后院,这些事务我都熟稔。廷玉姐姐若有不解之处,尽管问我。”


    她引谢廷玉穿过小竹桥,沿廊庑徐行。


    途经一方池塘时,忽见一人鬓发斑白,正倚坐垂钓。谢廷玉不由驻足凝望。


    侧影只见斗笠遮面,竹竿斜握,双腿曲蜷于宽椅中,看样子是睡着了。


    她轻声问道:“这位便是王衡芫将军吧?”


    “正是。祖母除夕前便归家了。”


    王衡芫耳尖微动,似被话语惊醒。一只苍劲的手掀开斗笠,于逆光中望向廊下二人。


    谢廷玉见她扶椅缓缓起身,唇间轻颤。


    “璇玑,是你吗?”


    两人俱是一愣。


    未得回应,王衡芫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又道:“璇玑,是你回来了吗?”


    王栖梧勉强地嘴角扯出一个笑,“可能是祖母太想念璇玑姐姐了,就把你错认成她了。”


    他走过去,挽住王衡芫的手臂,低声解释道:“祖母,这位是陈郡谢氏的廷玉姐姐,您认错人了。”


    “啊……不是璇玑吗?”


    王衡芫蹒跚上前几步,细细端详谢廷玉面容,又回头困惑地望向王栖梧,“这就是璇玑啊,你在说什么胡话。”


    谢廷玉敛住眸中波澜,执礼道,“晚辈谢廷玉见过王大将军。”


    王衡芫却恍若未闻,径直拉住谢廷玉的手对王栖梧道:“璇玑既归,快去备些她爱吃的点心,栗子糕莫忘了。”


    说着便牵谢廷玉往花厅走去:“你好不容易回来,眼下在忙些什么?”


    谢廷玉随行应道:“如今正是在推行土断之策,清查世家隐匿流民之事。”


    恰如多年前那般,王衡芫按着谢廷玉的肩膀,令其坐下,与之对坐。


    好好端详谢廷玉的面容一番,王衡芫道:“你似比往日清减了些,待会儿点心上来多用些。”


    王栖梧将栗子糕递到谢廷玉手边,低声解释:“祖母自从……母亲和璇玑姐姐离世之后,便有些精神恍惚,往日还是好好的,今日大抵是还未从梦中清醒,故一直把你错认。廷玉姐姐,你莫要见怪。”


    谢廷玉浅笑不语。


    王栖梧展开名册,与谢廷玉一同俯身细看。


    谢廷玉遇着看不懂的地方,便指尖轻点那处,王栖梧见状,当即倾身靠近,低声为她一一解释。


    说着说着,两人间距不知不觉便近了。


    直到谢廷玉的发丝轻拂过他手背,沉水香的气息裹着她身上的暖意漫进鼻尖,连她琥珀色瞳孔里细细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王栖梧才猛地回过神,有些局促地坐回原位。


    王栖梧讷讷地拈起栗子糕,小口小口吃着,左耳听着谢廷玉与祖母交谈,右耳却灌满自己胸口愈发喧躁的心跳。


    咚。咚。咚。咚。


    他咬一口糕点,偷瞥一眼谢廷玉,待她似有所觉转眸相视时,又慌忙低头躲开。


    盯着碟中糕屑,他暗自思忖:“好奇怪呀,为何与廷玉姐姐对视便心慌如此?我、我可是要忠心于璇玑姐姐的人,不能对其她人见异思迁的!”


    谢廷玉见事宜已毕,便起身告辞。王栖梧慌慌张张随她站起。


    “璇玑——”


    王衡芫忽唤道。


    谢廷玉回首,见老人目光殷殷:“若事情办完了,早日回王园。”


    她颔首应道,“好。”


    王栖梧一路送谢廷玉至园门。


    见她长腿一迈,利落翻身上马,脑后马尾随风扬起,王栖梧的眸光不由落在那双紧握缰绳的手背,又悄悄滑向挺拔劲窄的腰身。


    他喉结微动,恰见她于灿灿日光中回首一笑。整个人沐在金辉里,连玄色骑装都镀了层光晕。


    谢廷玉道:“栖梧,你回去吧,我走了。”


    马鞭轻扬,一行人的身影渐远。


    王璇玑望着那愈加小的小墨点,心下莫名怅然若失。


    夜间,谢廷玉沐浴完之后,换好一身衣衫,轻车熟路地翻墙去找姬怜。


    她边翻墙边想:“好几日都在忙于土断之策,不知怜怜如何了?”


    撩开帷幔,只见姬怜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地置于小腹,眸光盈盈地仰首看着她,软声道:“你来了。”


    “我等你好几夜了,你如今终于来了。”


    谢廷玉掀开锦被躺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凉。”


    姬怜抽出手,于锦被下慢慢伸展手臂,揽住谢廷玉的劲腰,在她唇上轻吻几下,“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享受着谢廷玉愈加搂紧他,喉间溢出舒服的喟叹声,“不要放开我,一定不要放开我。”


    谢廷玉鼻尖蹭蹭姬怜的脸颊,“不放,一定不放。”


    尾指指尖缠绕着谢廷玉的发丝,于她的脊背上下打转,姬怜问,“你是不是又要去外面办事了?”


    “嗯。”


    姬怜轻咬谢廷玉的下唇,“何时归来?”


    “不知,也许要数月之后。但我会尽快把事做完回来,不叫你等我等得太久。”


    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尖,姬怜呼吸一滞,抑制住眼尾的酸涩,哑声问:“何时动身?”


    “就在后日,明晚我就不来了。”


    姬怜支起身,指尖轻抚谢廷玉的面庞。一滴、两滴、三滴清泪接连落在她颊边,声若蚊喃,“把我也带走吧,好不好?我会很乖地,安安静静地待在你身边,不会乱跑的。”


    “我替你铺床,我替你按肩,我替你打理好随身的衣物。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将我带在你身边。”


    昏暗之中听得谢廷玉几声轻笑。


    谢廷玉拭去姬怜脸上的泪,“若是可以,我也想带着你去,但是我更担忧一路上你的安危。乖怜怜,你就在建康等我回来吧。”


    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是害怕地觉得,当你回来建康时,我便不在了。


    沉默良久,姬怜低沉应了一声,将脸埋入她肩窝:“你要的东西在我梳妆台上的妆奁夹层里头,你明日记得拿走。”


    翌日清晨,谢廷玉怀揣两份绢帛策马至城郊演武场。


    营帐之中,两名将士接连入帐,见到端坐于案后那人,纷纷拱手行礼,“主上!”


    谢廷玉将绢帛交予沈妤:“有要事需二位暗中处置。”


    沈妤展帛细观,张燕侧首瞥了几眼,她不识字,咂摸片刻便退回原位。


    沈妤却瞪大双眼:“主上,这竟是先帝陵墓舆图!您是要我们……”


    她回首确认帐帘紧闭,压低声道:“盗墓?”


    谢廷玉颔首:“正是。”


    “你上回同我说曾志在云游方术,还演示过粟米卜卦之术。想起昔日搜你寨中房间,见有数本陵墓堪舆之书,想来对此颇有钻研?”


    沈妤虽在军中任职,仍爱宽袖长袍。她抖袖掩面,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闲暇翻看,谈不上钻研,略知皮毛罢了。”


    谢廷玉屈指轻叩案面,二人即刻俯身近前。


    只听她们主上严肃道,“


    我欲取炀帝墓中一份手令。为防遗漏,开棺后凡手令尽数带回。”


    “那……那墓中的珠宝等物?”


    谢廷玉斜倪二人一眼,淡声道,“若你等有法子将赃物化为军用,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但须尽数用于为北府军购置兵器。听闻上次随我攻城之后,损失不少。”


    沈妤嘿嘿一笑:“化赃物这点本事,我自然也学过。只需将这些东西置于大炉之中,烧融之后,再重新铸炼,便可化作一袋袋金豆,旁人看了也难以分辨。”


    张燕双手抱拳,沉声道:“主上之命,自当不敢辜负。”


    离开之日,谢廷玉乘车出城,率三小队人马出城。张燕、沈妤则另点一队精兵,直奔炀帝陵墓。


    行至城门,又见一车马在那处候了许久,撩开车帘一看,是袁望舒。


    袁望舒咳嗽几声,“此次出行,你定也是危机重重,我既然答应了你,那就一定做到。”


    “望舒娘当真是对我一往情深啊,我真的是感动得涕泪横流。”


    “谢廷玉,你说话别乱用成语,谁同你一往情深,我不过是遵守诺言罢了。”袁望舒昂首回答。


    遂,谢、袁二人一道离去。


    恰巧又过三日,北秦使团抵达建康,入城——


    作者有话说:已更。


    下午也会码字,如果写完就会发,写不完就不发了。


    我真的是佩服我自己。这就是生产队的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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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早朝朝会之后,众高官聚在凤阁,正互相低声探讨之际,一秉笔使停在殿门口,朗声道:“诸位高卿,陛下请各位至华盖殿议事。”


    众人整衣前往,脱履入殿。一时只闻腰间玉珏清鸣,白袜踏木之声沉缓交错。


    姬昭朱笔稍顿,从奏章中抬首道,“坐。”


    待众人落座,她方开口:“想必诸位已知,北秦使团现已入住客馆,太常院已遣人接待。其来意有二,一为贺我大周国泰民安,献贡朝拜。二则言其新可汗即位,欲迎娶当朝帝卿为王夫。”


    她目光扫过群臣,“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计较。


    在文官的心中,大周虽于十余年前侥幸胜过北秦鲜卑,但谁又能担保下一次交锋仍能取胜?若以皇室儿郎下嫁,用婚姻为纽带,至少在往后五载之内,两国可保无战事。


    她们实在是并不想战啊!


    而武官却不以为然。她们认为,岂可将和平寄托于一桩联姻?真若开战,那位帝卿不过是质子而已,若大周战败,帝卿便极有可能成为阶下囚。可若大周得胜,那早已嫁出去的儿郎,自然也无理再召回。


    如此看来,无论战与不战,这位帝卿终究不过是一个牺牲的筹码罢了。


    “陛下。”


    太常院太常督礼拱手道:“臣以为,此实为一桩良缘。听闻北秦新可汗乃从众皇女中浴血搏杀而出,武艺超群,马术卓绝。如今王夫之位空悬,帝卿若嫁,便为正室王夫,享有统辖后宫、协理政务之权,地位尊崇。可见帝卿嫁去绝非受屈,实为天作之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声声附议如潮水般漫过殿宇。


    谢清宴沉默不语。


    实则她心中并不赞成这和亲之策。一国安宁,岂能系于弱质儿郎之身?然前朝确有皇子远嫁异邦的先例,旧制如山,她一时竟难寻由头与同僚辩个分明。


    袁照蕴适时进言:“陛下,此次北秦纳贡,更携丰厚聘礼,并以王夫之位相聘,足见其诚意昭昭。如今大周经剿匪、彭城之役,国库耗损甚多,实难再支撑一场大战。帝卿和亲,非止结两国之好,更为百姓争得休养生息之机。”


    姬昭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实则无需众人劝谏,她心中早有决断。纵使北秦不来求娶,她亦已将姬怜视为一枚筹码,将其下嫁给她钟意的世家,用以笼络人心。


    她负手起身,望向华盖殿外流云浮动的天际:“朕以为,姬怜既享帝卿之尊,便当履行帝卿之责。”


    “太常督礼。”


    “臣在。”


    “去回复北秦,大周愿结秦晋之好,永固邦谊。太常院即刻筹备帝卿嫁妆事宜。”


    “今日议事已毕,众卿退下吧。”


    簌簌脚步声渐远,华盖殿重归寂静。


    未过一会,忽闻一阵急促步声,以及秉笔使急急阻拦之音,“贵君,无诏不得擅入华盖殿。”


    “让开!”


    一声冷叱破空而来。


    谢鹤澜拂袖,冷眼斥道:“速去通传,本宫有要事面圣。”


    秉笔使好一阵踌躇,转身去殿内之后,不过一会便出来,躬身请谢鹤澜进去。


    姬昭下诏时便料到谢鹤澜会动怒,却未想他来得如此之急。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双颊犹带疾步而来的红晕,喘息未定,显然是一得消息便匆匆赶来。


    “陛下,为何要令帝卿与那北秦联姻?”


    谢鹤澜难抑心头怒火,素日冷静自持的他此刻竟显失仪。眸中灼焰翻涌,径直质问道:“陛下可知北秦婚俗?”


    姬昭搁笔淡然,“谢卿且细说。”


    “北秦鲜卑奉行收继婚制!若妻主亡故,便由妻主之妹继承其夫。若妹亦死,则转予族中旁亲。男子无从反抗,唯死方可解脱!”


    他颈间泛红,声如裂帛,“如此蛮荒之族,我大周竟要将尊贵帝卿下嫁那从未见过面的粗莽武妇。陛下可曾有一分怜惜帝卿?”


    “谢卿所说的这些,朕自然知晓。”


    姬昭话锋一转,指节倒扣在案上,“他既生于洛邑姬氏,享尽荣华,便该为大周尽一份力。岂有只受供奉而不担责之理?”


    她轻啜茶汤,缓声道:“朕知谢卿与姬怜乃闺中挚友,时常走动,洵儿亦疼爱这位小叔。”


    眼神微动,秉笔使即刻高举圣旨奉至谢鹤澜面前。


    姬昭道:“不如就由谢卿代朕宣旨,并督导姬怜备嫁事宜。待出嫁那日,亦由你在百官面前为他簪金祈福,最是合适不过。”


    啪的一声,是谢鹤澜毫不犹豫地甩袖,将圣旨掀翻在地。


    殿内众人霎时双膝跪地,额心贴伏,战栗不敢仰视。


    “我拒绝。”


    谢鹤澜袖中双拳紧握,“我不会宣此旨,更不会出席婚仪。陛下这是在强夺怜郎余生,逼他赴死路!”


    姬昭扫过地上圣旨,面色无波:“前朝司马昱曾嫁幼子于外邦。谢卿需知,和亲旧例非我姬氏首创。”


    谢鹤澜冷笑一声,面上表情有些扭曲,“那位明珠皇子确是外嫁。可他嫁的是五十八岁垂死可汗!守寡后遭其女侵占,生下一子一女后,又因触怒被赏给族妹,从一国王夫沦落旁系偏房!陛下,你何其残忍啊!”


    姬昭愤怒拍案而起,咄咄逼人,“谢鹤澜,人命自有天定!你倒有闲心哀悯百年前亡魂,不如好生想想如何劝解姬怜!”


    她越过书案,与谢鹤澜怒目而视,“你在这儿跟朕浪费什么口舌!朕的旨意绝不会改,姬怜必须嫁!”


    “我不去!任是陛下如何说,我都不会去!”


    “好!好!好!”


    姬昭怒极反笑,声色森冷:“来人,将贵君请回蓬莱殿,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将贵君放出来。”


    她随手一指殿内一人,语气淡漠:“你,把圣旨拾起,速去帝卿府宣诏。再调几队金吾卫前往,把府邸护得滴水不漏。便说城中近来盗贼横行,还请帝卿安分在府,好生待嫁。”


    这就是变相的软禁了。


    众人颤声回:“是。”


    动作很快,秉笔使带着一干众人前往帝卿府。


    姬怜一听有人在外头高唱圣旨到,双膝莫名一软,整个人似就要倒下,身旁的绛珠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忧心忡忡地喊一声“殿下”。


    他充耳未闻,眼


    中只有秉笔使手中那一卷明黄的圣旨。


    说起来可笑得很,不过薄薄一张绢帛,却能将一个人的命运简单地定下。


    秉笔使朝姬怜躬身一礼,见其跪下,将圣旨展开,朗声将其内容念出。


    “皇族姬氏姬怜,聪慧敬敏,温婉谦恭,朕感其德行有嘉,品性可托。今大周与北秦修好,有意永结邻和,故将其外嫁于北秦王庭,为王夫。钦此。”


    绛珠乍一听闻此圣旨,满目惊惶地看着姬怜的背影。


    只见他只是神色寂然,恍若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涟漪,声音亦淡漠无痕:“臣姬怜,接旨。”


    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吗?


    他无力地攥着圣旨,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走回寝房,坐在铜镜之前。


    明黄绢帛铺展开来,他复又读了一遍,唇角溢出一声冷笑,然而胸腔里的酸楚,却如瀑倾泻,再无法遏制。


    泪珠接连不断,自眼尾滑落,滴在明黄圣旨之上,将一角染湿。


    绛珠一路看着殿下如何与谢大人渐生情意,如今目睹他垂首默泣,心中亦酸楚不堪,伏在姬怜膝上,仰首颤声道:“要不要写一封信,将困境告知谢大人?”


    姬怜泪眼蒙胧,声音哑得厉害:“她正在外推行土断,你要我如何叫她相助?难道要她毅然决然地站在大周与北秦之间,只为我一人而撕破脸吗?”


    指节用力,圣旨褶皱纵横,泪痕滴落一大片。


    他哽声低语:“我怎能逼她落入如此境地?我不能这么自私。”


    “就算我真的写信了,我亦不知她如今到了哪里,你要我写信寄到哪里去。大概这就是命吧,梦里的事终究成了现实。我和她终究是……”


    他指腹抹去泪痕,艰难吐出最后几个字:“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自圣旨颁下,全建康皆知,半月之后,帝卿姬怜将随北秦使团远嫁她邦。


    帝卿府亦被严密看守。膳食要先试毒,以防他自尽。寝室、床榻也要仔细搜查,不许留一件尖锐之物。


    前来为其量嫁衣尺寸的绣郎见到姬怜时,皆不免心惊失色,见其已然面色惨白,双眸空洞,唇色干裂,一副形容尚存,神魂早已飘散的模样。


    回报至华盖殿时,只言姬怜常常翻出梳妆台抽屉中的几张信纸,上头画着几只小狐狸。


    姬昭闻言,不以为意,只冷冷吩咐:“严加看守,不许出半点差池。”


    十五日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眨眼之间,便到了众所周知帝卿出嫁的那日。


    前一日,宫人特地将姬怜请回婆娑阁。


    甫一破晓,喜服、祥凤团扇等物鱼贯而入。他淡漠一扫,与梦境里别无二致,只是更华美罢了。被人按坐铜镜前描妆,又被拉起着穿上喜服,接着如梦境般,被迎到太极殿前。待姬昭亲手为他插上金簪,文武百官俯身朝拜,他便登上覆着红纱的辇车。


    官道两旁,万民喧嚷。


    姬怜麻木地流着泪,耳边却尽是欢呼与笑语。人人都在庆贺,大周帝卿将远嫁北秦,荣登王夫之位。


    偏此时,一阵春风卷起红纱,一名骑在母亲肩上的小女孩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清脆喊道:“娘亲,我看到帝卿殿下哭了,他好伤心。是不是其实他并不想嫁去北秦呀?”


    声音随风传来,直击耳鼓。姬怜循声望去,却只见那母亲慌张捂住女儿的嘴,拉着她隐入人潮,不复踪影。


    辇车自朱雀桥驶过,沿乌衣巷而行,经过谢园。


    此时此刻,他才明了为何谢廷玉那夜没出现在他梦境之中,原来是早就出了建康城。


    老天啊老天,你何其残忍,连这都算到了吗?


    早就算好她会远行在外,算好她不知情,算好等她归来时,他已深陷北秦,从此天各一方,再无重逢。


    一念至此,犹如钝刀凌迟,一刀又一刀割在心上,刀刀见血,却偏不致命,逼他生生承受。


    他双手掩面,在辇车内呜咽失声,泪与哭音不断溢出纱幔之外。


    人潮尽头,袁缚雪立于高楼,透过楼阁窗扉,冷眼望着那辆红纱辇车,一点一点驶出建康,直至消失不见。


    姬怜蓦然回首,隔着泪雾望见城墙楼上赫然镌刻的建康城三字,唇瓣轻轻蠕动,喉间发紧地挤出两个字:“廷玉……”声音极轻,随风散去,只余满目泪光——


    作者有话说:今天其实算日7了,一章3500,连写两章3500,那不就是7000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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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谢廷玉在出建康城之前,曾前往袁园查核人口账目,与袁望舒细细商议过,最终定下方略,由简入难,先自北方查起,再逐步南下至会稽郡。


    虽如此,终究是一边行,一边查,行程难免迟缓。


    幸而先前北上支援彭城时,亦曾途经这些郡县,不论是地方官员,抑或籍籍无名的士族门第,皆额外配合。想来是耳闻过谢廷玉攻城如雷的手段,不敢心存欺瞒,故一路还算顺遂。


    至此一夜,一行人已抵下邳。


    入驿站客馆,众人稍作休整。与此同时,几名早在附近蹲候的仆从,见到马车旗帜上金线压实的谢字,心神一震,连夜疾奔,直往一处而去。


    不多时,停在下邳陈氏园门。


    夜色沉沉,管家急步入花厅,只见堂中灯火辉映,十余位女郎围坐一处,眉眼皆是焦灼。


    管家俯身一揖,声音急切:“家主,那位自建康来的谢大人,如今已在驿站歇下了。”


    正中间的陈颜倚凭在几案旁,双眸紧闭,神色沉凝,其余诸女也皆是愁容满面。


    有一女郎忍不住出声,“大姐,这位谢大人攻城时我们都见过,面若观音慈和,手段却似阎罗降世。此番恐怕只能交出……”


    身旁人冷声呵断:“胡言!你可知庄中藏了多少流民?前次起义暴徒闯庄杀人掠奴,若此刻交人,庄田农耕、基业生计,你要如何维系?!”


    那女郎颇有些委屈,“那也总好过没命吧。我可不想被那谢大人手起刀落,把我脑袋砍下来当蹴鞠踢。”


    此女名曰陈熹,年方十六,乃陈氏宗族最幼。攻城时曾遥见谢廷玉挥刀斩落一人首级,又一脚将其踹向敌脸。


    那行云流血的画面时时在她脑中回响,夜来覆衾,尽是谢廷玉将人头当球踢的惊悚景象。


    她真的只是想活着啊!


    陈颜轻转拇指翡翠扳指,沉声道:“都城那边传来消息,这位谢大人行事铁面无私,纵千金奉上亦不屑一顾,想来黄白之物难动其心。”


    “诚然,陈郡谢氏百年望族,园中珍宝堆积如山,已拥之物自然难起贪念。但我不信世人皆无软肋。”


    “又听闻这位小谢娘子曾于上清观修行数载,恪守清规,持戒禁欲,至今未与任何都城公子订下婚约。想来于风月之道。尚显生疏。”


    她抬眸扫视宗族众女,目光最终落于局促的陈熹面上:“陈熹,你胞弟陈允乃淮泗第一绝色,年已十六,当择良妻。我身为族长,以为谢娘子与陈允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闻此言,众人视线霎时聚向陈熹。


    她慌忙起身拱手:“大姐此计甚妙!我、我这就去与阿弟分说。”


    陈颜吩咐管家:“明日设宴为谢大人接风,务必请其赴席。”


    “是。”


    翌夜,谢氏马车停于陈园门前。车帘掀起,一袭石榴红裙的谢廷玉翩然下车,裙裾在灯火间流光溢彩。


    一旁的袁望舒看着,冷嗤一声,内心只道:“装货。”


    管家引众人至兰亭。


    但见竹影婆娑间宫灯如昼,亭中设紫檀长案,珍馐美馔罗列其上,四周亦摆开数十副席案。


    陈颜远远拱手相迎:“恭候谢大人多时!恐大人嫌寒舍简陋不肯赏光,见尊驾至此,心下方安。”


    说罢亲自引谢廷玉至主案首座。


    她轻轻拍手几下,云母屏风后顿时丝竹并作,声调悠扬,映得屏影摇曳。旋即,两对着舞裙的儿郎自竹林小径翩然而出,甩袖而舞,细腰尽显。


    谢廷玉碗筷不动,抬手啜饮一口清茶,“没想到陈家主有如此闲情逸致。”


    “小谢大人此言差矣。这人世间纷扰繁多,外出途中想必有许多烦心之事,要是没有美食,美酒,还有美人相伴,那该多么烦闷呐!”


    说到此,陈颜哈哈大笑一番。


    谢廷玉抬眸,见宫灯掩映间一年轻儿郎踏莲步而来,悄坐身侧。双手轻叠膝上,眸中秋波流转:“谢大人。”


    陈颜适时道:“此乃我族中儿郎陈允。自闻大人


    攻城英姿,久怀仰慕,苦求多时才得允坐于大人身侧。”


    话音未落,陈允已斟清酒一盏奉至谢廷玉手边:“大人请用。”


    “啊……”


    “其实,我也不是很近男色的。”


    陈颜与陈允面色骤僵。陈允筷间本已夹起佳肴,悬在半空微微一滞,终是默然转箸,落于自己碗中。


    “毕竟我此番是为督办土断之事而来,非为游山玩水、寻欢作乐。”


    谢廷玉转首对陈允温言道:“你起身离开吧,我不喜欢陌生儿郎坐得离我太近。”


    邻桌偷觑许久的陈熹面色一僵,口中鲜美的鱼脍霎时如嚼蜡般无味。


    陈允眸中泪光涌动,方才不过落座片刻,便被逐下,简直如在脸上重重扇了两记无形耳光,火辣生疼。他嗫嚅开口:“谢大人,我……”


    “下去。”


    谢廷玉笑靥依旧温柔,语调却冷如寒冰,“我素来不对儿郎动粗,但若屡劝不改,也休怪我无情。”


    陈允只得掩面含泪离去。


    陈氏一族纷纷搁下手中玉箸,眼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谢大人执盏起身。


    “上回见诸位时,尚被起义军打得如惊鼠缩踞园中,寸步难行。不过短短数日,竟又能锦衣玉食。我心甚慰。可见我大周子民生机之韧,实非凡力可摧。”


    谢廷玉执玉箸轻叩酒盏,击节应和丝竹之声。


    她长叹一声,“诸位美酒喝着,美馔吃着。我倒是想问问,这些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她手掌轻按陈颜肩头,拍了两拍,“是你们园中那些佃户、流人辛苦耕作出来的。本是蒙朝廷恩典,赐白籍为良,如今却被强征为奴,困于园中,生生沦为人家奴仆。可叹啊,本该自由,却又被打回枷锁,我怎能不为之一哭?”


    手指一松,青瓷酒盏猝然坠地,清脆破碎声骤然炸开,酒液溅散,洒在谢廷玉的裙摆点点滴滴。


    这一声,却好似铡刀凌空落下,直悬在陈氏众人头顶。


    陈颜猛地起身,旋即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其余人等面色惨白,亦纷纷随之叩首,满座死寂。


    谢廷玉语声骤沉,“还望诸位能够配合我行土断之事,若是有任何藏匿现象,也莫怪我无情。”


    又展颜一笑,“今日的美食不错,可惜我已无心落座,为了不扫大家兴致,我便先行离开了。”


    袁望舒亦起身离开,与谢廷玉并肩而行,“你这般威慑,吓得他们筷不敢提,兴致早被你扫尽了。”


    谢廷玉轻笑:“无妨,你我回驿馆吃得下便好。”


    二人行至园门,忽见一人焦灼候在车辕旁。见她们出来,急从怀中取出一信,双手奉予袁望舒:“三公子有急信送至。因寻娘子不在驿馆,特来此等候,嘱定要亲手交予娘子。”


    “缚雪来信?”


    袁望舒蹙眉接过,与谢廷玉一同俯身入车厢。指腹按压信封,“里头鼓囊囊的,不知写了什么。倒是头回见他写这般厚的信——”


    话音未落,她刚览数行便面色骤沉,将信掷于谢廷玉膝上,硬声道:“我三弟写与你的信。自己看罢。”


    “啊?”谢廷玉双手一摊,“天地可鉴,自彭城归来后,我未与你家阿弟说过半句话。”


    “我自然知晓。”袁望舒冷哼,“少啰嗦,看你的信!”


    袁望舒拈起一块猪肉脯塞进嘴里,边嚼边打量谢廷玉读信的神情。但见她初时面含春风,读着读着却如坠冰窟,再抬眼时眸中肃杀凛冽,仿佛随时可提刀杀人。


    “怎、怎么了?信里可是写了什么?”


    袁望舒一把夺回信笺,愕然道:“怎的我们离京后突然定了周秦婚约?按这形势,我们与北秦之间可是迟早要战啊!”


    再细看时更惊:“我三弟竟连北秦使团返程路线都详述了。她们原来是要从彭城归国?”


    她抖抖信纸,赫然落出一张彭城周边舆图,吕梁山林、泗水渡口皆标注分明。


    “稍后回驿馆,我不与你用膳了。需点些人马连夜赶赴彭城。”


    袁望舒不解,“你去彭城干嘛?”


    “抢人。”


    “谁?”


    “怜怜。”


    “怜怜是谁……?”袁望舒后知后觉,瞠目结舌,“不是……你何时与帝卿有了私情?!”


    “约莫是从你在清凉山庄办花宴起。”谢廷玉语气平淡。


    袁望舒看看她又看看信:“所以我阿弟写信是让你去截这桩婚事?”


    “不然呢?袁郎总不至于写信过来逗人玩的罢。”


    “谢廷玉!”


    袁望肃然按住她肩,“你若劫亲,便是将陈郡谢氏架在火上烤!行事前好歹想想谢大司徒,想想整个谢氏!”


    谢廷玉颔首,“有道理,那我做此事时须得更谨慎些,万万不可令人看出是我做的。”


    “正是该谨慎…呸!”袁望舒急道,“不可!此事关乎周秦邦交,你若毁婚,无异撕破两国最后颜面!”


    “北秦那边早就没脸了,还需要我撕?”


    谢廷玉拂开她的手,整了整裙摆:“此事任你磨破嘴皮也无用。我行事只凭本心,无人无事可改。”


    她抬眸平静看来,目中却蕴冷怒:“下邳后续土断事宜便托付于你。待我抢回人,自会归来与你会合。”


    “不是,谢廷玉你、哎!谢廷玉!”


    袁望舒追喊不及,只见她径入客房。不过一盏茶功夫,再出门时已换上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红绸横刀凛然在侧。


    很显然,她说的抢人是来真的。


    袁望舒展臂急拦:“我并非要断你姻缘,可你总该顾全大周大局!”


    “望舒娘,如果我不去抢人,我只知我会后悔一辈子。”


    谢廷玉眸光如刃,“凤阁里那些腐朽文臣的秉性,你岂不知?她们宁可怯懦守成,也不敢有半分反抗之志,这就是如今的大周!宁愿牺牲一个儿郎,也不愿放手一战!”


    “若她们真有半分血性,何至于以联姻求苟安?没有。”


    “非得等北秦铁骑撞开大周城门,刀抵着她们喉咙,才可能勉强透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谢廷玉绕过袁望舒,翻身上马,“我绝不会眼睁睁看怜怜远嫁异邦。这样子,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的心。”


    “你……你……你是真的喜欢上这位帝卿殿下了?”袁望舒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


    谢廷玉斩钉截铁,“是。”


    浓墨般的夜色中,她勒转马头,一声令下。骏马长嘶人立,毅然踏向彭城方向。数名谢氏亲卫紧随其后,蹄声如雷破开沉寂。


    ————


    “撕拉——”


    衣衫破裂声骤然响起,随即一声惊呼被大手捂断。绛珠被人强行拖向队伍后方。


    一声又惊又怒的冷斥划破夜空。


    “住手!你要对我的宫侍作甚!”


    绛珠只觉钳制骤松,急吸一口气逼回泪水,掩住撕裂的前襟奔向姬怜。


    “殿下……”


    姬怜握住他颤抖的手,舌尖紧抵上颚压下战栗:“此处尚在大周境内,非你北秦疆土!休得对我的宫侍无礼。”


    那人上前几步,忍不住再度打量姬怜好几眼。她早对这位绝色帝卿垂涎不已,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想到如此美人将归皇姐所有,心头燥火更盛。


    赫连漪哂笑道:“现在我们都快到彭城了,眼前就是吕梁山林,走过这座丛林,没过多久就会进入我们北秦。到时候,你还有现在这么傲气吗?”


    她嗓音渐沉:“若不愿让下人伺候,不如你亲自——”


    言语在看到姬怜从袖中抽出一柄金错刀,抵在喉间时戛然而止。


    “若你等敢碰我或我宫侍一指,我立时死在你眼前。没有我而抵达北秦,你如何复命?”


    “性子还真的是烈啊。”


    赫连漪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那股想把眼前这美人粗暴地按在身下蹂躏的燥火烧得愈加旺盛。


    她猛一把夺过随从呈上的马缰,踏镫翻身上马,扬鞭厉喝:“传令加速行进。一月之内必须抵达北秦!”


    姬怜携绛珠步入马车。


    车门阖上,隔绝了外头的嘈杂。


    绛珠伏在


    姬怜的膝盖上,哽咽哭泣,肩膀止不住颤抖。


    姬怜沉默不语,只是伸手轻抚他的脊背。


    自出了建康以来,这些北秦使团的人便有些按捺不住,已先后有数名宫人遭到她们的毒手,屡禁不止。


    他虽为帝卿,意欲呵斥震慑,却因身在囚笼,反倒无可奈何。几日前,更有宫人承受不住屈辱,纵身投河,以命殉节。


    尚在大周境内尚且如此,若至北秦,他又该如何自处?


    姬怜阖上眼,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轻声呢喃:我好想她。


    赫连漪策马行于队伍最前,引众人踏入吕梁山林。


    时值酉末,天际紫霞翻涌,落日半掩于云霭之后,几缕残光透过虬枝古木疏落洒下。山道崎岖陡峻,因恐连日阴雨,只得趁夜急行。


    赫连漪口中叼着一根草,坐在马背上,猛地一停,双眼一眯,就见前头有一人骑着马,玄衣劲装,斗笠垂纱,面容隐于暮色之中。


    “喂!”


    赫连漪心中一凛,只听那人接着操一口流利的鲜卑语,“敢问阁下身后马车中所坐,可是大周帝卿?”


    身后北秦护卫霎时拔刀环伺。众人正处山坳低地,四周巨灌木丛生,东侧陡坡斜倚如屏。


    赫连漪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那人抬首抽刀,红绸缠柄在残光中倏然一闪。


    “是来取你性命之人。”


    话音未落,东侧陡坡骤然射来一阵箭雨,灌木中猛地跃出群玄色夜行服蒙面人,看不清面容。


    谢廷玉自马背腾空而起,横刀破风直劈赫连漪面门。赫连漪翻滚下马,环首刀仓促迎战,却觉虎口震麻。


    此人招式凌厉如电,力贯千钧,竟逼得她节节败退。


    她自诩力大无穷,军中素有铁臂将之称,可眼前这人,无论招式、速度,还是力道,都让她渐感招架不住。


    这究竟是谁?为何悍勇至此?又怎通晓鲜卑语?


    赫连漪抬手用环首刀架住谢廷玉又一次猛攻,铿锵一声,刀刃相抵迸出火星。她的亲卫纷纷上前护主,却被谢廷玉长腿一扫,尽数踢倒在地。只见谢廷玉手腕一转,横刀垂直下刺,狠狠扎进地上亲卫的咽喉,再猛力拔出,一蓬鲜血溅在旁侧灌木丛上。


    谢廷玉边打边逼近车辕,赫连漪举刀欲拦,却被谢廷玉刀光一闪削中手腕,当场臂膀落地。谢廷玉又一脚猛踹其胸脯,拽开车门钻了进去。


    赫连漪痛得在地上打滚,目次欲裂地大喊:“给我拦住她!”


    宇文玥见状,翻身而上,举刀护在车门前,死死阻住来袭之人,不让任何一人逼近。


    车外撕心裂肺的惨叫与金戈相击声此起彼伏,姬怜紧紧握着袖中金错刀,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车门。


    车门骤然被推开,那人摘下斗笠的刹那,他猛地捂住嘴,压抑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是我。”


    谢廷玉单手撑在车壁,沉声叮嘱:“待会我驾马冲出去,你们务必贴紧车壁,莫要乱动。”


    此刻姬怜心中翻涌的震动难以言表,却知并非交谈时机。他强自镇定,低声道:“那你小心。”


    话音刚落,谢廷玉再带上斗笠,车门再度合上,马车瞬间疾驰而出。


    山道崎岖,石块嶙峋,车身颠簸剧烈,纵然二人死死贴靠车壁,仍被震得头晕目眩。姬怜只觉胸口翻江倒海,胃中如被掀翻。


    车轮滚滚,疾驰不减,耳畔仍能听见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不知奔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绛珠急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姬怜。他揉着太阳穴,将胸腔中汹涌的悸动与惊惶一点点压下,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踏月骓从后头迎上,亲昵地蹭蹭谢廷玉的脸颊。


    不多时,宇文玥领着一众人跟上,“主人!”


    谢廷玉颔首吩咐道:“我们就在此处暂歇,你们去寻些果腹的野果,再打几只活物回来。”


    “是!”


    车门被推开,谢廷玉眸光微动,只见姬怜一袭喜服自内而出。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眸底却泛起水光,唇瓣轻轻蠕动,低声唤:“谢廷玉,你来了。”


    谢廷玉眨了眨眼,唇角微弯,温声笑道:“要不要带上换洗的衣裳?还有皂荚,我带你去寻个清净处,好好打理一下。”


    “好。”


    姬怜点头,复又转身入车,不久便挽着一个小包袱出来。


    踏月骓嘶鸣一声,二人并肩上马。姬怜双臂紧紧环住谢廷玉的腰,下颌轻轻抵在她肩头。马蹄声急促如擂鼓,他却只听见胸腔内那颗心脏在狂跳。


    咚。咚。咚。咚。


    这一刻,他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踏月骓停在一泓清湖前。四野寂寥,湖水澄澈如镜,唯闻虫声窸窣。


    姬怜自包袱中取出一颗夜明珠,以丝绦系于灌木枝头。


    莹润烛光中,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谢廷玉轻抚他脸颊,指尖摩挲下颌,“好像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


    姬怜鼻尖微红,喉间哽咽:“出门在外,即使是住在驿馆里,有美馔佳肴,亦是难以下口。”


    “为何?”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委屈,又有几分无助。


    姬怜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入颈间,唇瓣轻触耳垂低语,“我夜不能寝,食不下咽,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连道三声很害怕,小狐狸非常委屈地低声啜泣着。


    “她们根本不是人,肆意调戏我的宫人,无视我的命令,呜呜呜,谢廷玉,幸好你来了。”


    姬怜抬首,顶着一张泪流横流的脸,“你看,我都说我的梦很准了,你还不信。”


    谢廷玉拭去他眼尾的泪,“没有不信呀。你看我这不是立马赶来了。”


    双手轻柔地捧着他的双颊,这是谢廷玉很喜欢对姬怜做的一个动作。


    “乖怜怜,待会你吃多一些,晚上亦可睡个好觉。”


    “你会睡在我身边吗?”


    “会。”


    姬怜语带踌躇:“你为我搅乱两国联姻。我的身份是否会拖累你?”


    “不会。”


    谢廷玉额间与他相抵,气息交融,“我方才伪装成鲜卑人,说得尽是鲜卑语,衣着亦是无标识玄衣,无人能察。”


    “怜怜,去沐浴吧。我与踏月骓在此守着你,莫怕。”


    踏月骓适时轻嘶应和。


    姬怜眼睫微颤,紧搂谢廷玉不放,低声如诉,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谢廷玉,与我一同沐浴如何?”


    谢廷玉眸光微深,“你可知邀我一同沐浴,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


    “我原以为,可待洞房花烛之夜再与你一同奔赴巫山,可我等不得。突如其来的赐婚,已将我心击得七零八落。”


    “做这等事,根本无需洞房花烛时。”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姬怜深吸一口气,“谢廷玉,就在今夜,让我彻底成为你的人。我要你完完全全地拥有我。”


    “在这?”


    “在这。”


    指尖轻颤间,鲜红束带簌簌坠地,“如你上次所说,以天为被,以地为榻。”


    他贴近,耳畔虫鸣如笙箫齐奏:“你听,连天地都在为我们庆贺。”


    舌尖轻描她唇瓣,声线靡靡,“我不想等了。无穷无尽的等待只会耗尽我的神魂。”


    气息交融间低喃:“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是你,只要是谢廷玉,任何时辰,任何地点,我都甘之如饴。”


    待她唇关轻启,他渡入温热吐息:“今夜,你便教我何为巫山云雨。”


    阔别已久的深吻结束,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姬怜后退几步,在夜明珠柔光映照下,一件件褪去衣衫。喜服、中衣、亵裤依次委地。


    莹莹清辉勾勒出他玉雕般的美丽身体。


    无瑕肌肤上一点殷红守宫砂缀于小腹,随急促呼吸轻轻起伏。


    长腿窄腰,曲线迤逦,每一处皆蕴着惊心动魄的诱惑。


    他转身,墨发如瀑拂过光洁脊背,赤足缓步踏入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姬怜于水中回眸,向岸上人伸出手:“要来么?”


    “来。”——


    作者有话说:


    老实人作者雪岛开始在作话问读者能否点一下预收+作者收藏


    朋友:说真的你的预收连个梗都没有就要你的读者收你真的很会道德绑架……


    雪岛(泪眼汪汪,无措地对手指):我想不出来是我的错吗?不是大脑的错吗?为什么要说人家,呜呜呜呜…


    第109章


    夜空澄澈如洗,星子零星点缀,两朵流云缓缓偎近,层层叠叠,直至合而为一,不复分离。


    它们偎得如此之近,密不透风,天与云影,再无罅隙。


    圆月下,湖水原本澄澈如镜,忽而漾开圈圈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再难止息。


    “……唔……”


    姬怜被抵在湖畔,双臂紧拥谢廷玉,唇瓣微张,神魂恍惚,喟叹声声溢出齿间。


    那陌生却彻骨的感觉,将他的每一寸神魂绞得散开。


    姬怜双眸骤然睁大,天际点点星光仿佛倾泻入他眼底,光影流转,失神之下,尽数泻出。


    “我……我……”


    麻胀之感仍存,姬怜咬唇窘迫望去,蛊虫因方才的起伏仍在血脉中疾速游走,“怎么那么快……我、我……”


    他面颊染红,声音细若蚊吟,几不可闻,“太、太紧了。”


    “男子的初次都是如此快的。”


    谢廷玉于姬怜鼻尖上落吻,“你怎么能怪在我身上?”


    “我没有。”


    姬怜讨好般去吻谢廷玉的唇瓣,任由她轻咬、细啮,舌尖辗转间,“我、我是怕你嫌弃我。”


    一阵隐约的酥麻混着炙热再度缓缓腾起。


    “怜怜你真可爱。”


    “怎么会嫌弃你?”


    谢廷玉指腹轻轻摩挲他光洁的脊背,一圈一圈打转,舌尖卷住他,“这种事多几次便能找到乐趣了。”


    相比于方才的囫囵吞枣,这次皆缓而不慢,绵延悠长,却一下又一下重重击在他魂魄深处。


    她们之间无比的契合。


    更紧,更切,直抵极处。


    姬怜在这片仿若隔绝的天地中死死拥住谢廷玉,眸光失焦,望着仍泛着涟漪的水面,含住她的耳珠,竭力平复体内奔腾不休的热浪。


    她果然没说错。


    这等极致的欢愉,全身心的沉沦,委实令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诚然,也是只有与她在一起,才能有如此美好的体验。


    起起伏伏间,两人面庞皆濡满了水珠,发丝皆湿。


    谢廷玉双手轻捧着姬怜的脸,几颗晶莹的水滴自他额角滚落,一路滑至唇畔,正停在那颗明艳的红痣上。


    她含住他的唇瓣,舌尖勾去那滴水珠,再顺势探入他口中,与他缠绵。


    明明身处冰冷的池水中,却四下皆似被炽热浸透。


    姬怜眼前一片万花烂漫,看不真切。


    只觉自己如一只落入猎人手中的小狐狸,挣扎不得,只能任人掌控。


    “唔,我们、我们要去哪儿?”


    感到被牵着的手,他随之走出池水。


    踏月骓静静立于湖畔,温驯地等候。清澈的马眼中,只见主人携着另一人的手,渐渐没入浓密的灌木后。


    窸窸窣窣的声响渐起。


    踏月骓不由得打了个响鼻。


    人类的事情它不懂,只是灌木丛后那断断续续的喟叹与呜咽,却让它一匹马都觉得脸红心热。


    “我不行了……呜……我要起来……”


    “谢、谢廷玉,坏蛋!”


    “这都多……多少次了?”


    良久,靡靡声息方才渐歇。


    踏月骓好奇地绕到灌木丛后,只见两人不论是寸缕不着的身上,还是发间,都沾满了不少草屑,泥土,以及水珠。


    那个被主人抢回来的男子,全身都好似浸泡在霞光里,满身泛着淡淡红晕。他眼眸湿润,红肿的唇瓣一张一合,都在控诉主人方才的行径。


    他低声喃喃,说不过初次,怎地频频至此,必然是破皮肿痛了。


    主人与他十指交扣,信誓旦旦地说要是第二日真的肿了,她就替他擦药云云。


    “走开啊,谁要你擦药了。你这么坏,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替我擦药!”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主人转身欲走,他却如藤蔓般自后环抱住她的腰,哑声央求主人别走。谁知主人回首笑笑:“是不是真的肿了?让我看看。你现在都有些硌到我了。”


    谢廷玉手举夜明珠至姬怜面前,再慢慢下移,莹润的珠光映照下,怜郎身上的各种指印皆未消。


    光影滑落至平整紧致的小腹,那抹朱砂圆点早已褪尽,只余白皙一片。


    她伸手去触碰,指腹下仍有着朱砂粗砺不平的感觉。


    “我的守宫砂没了。”


    姬怜亦垂首看着那处,低声喃喃,“你把我的清白给夺走了。”


    “你要对我负责。”


    谢廷玉郑重点头,“好,好,好,一定对你负责。”


    夜明珠照亮一处,谢廷玉仔细检查,“没有肿,只是怜怜你太兴奋投入,还未平复下来——唔——”


    姬怜羞赧不已,捂着谢廷玉的嘴,“你不要说了,不许说!”


    踏月骓不懂。


    人类的世界真的好奇怪。


    谢廷玉携着姬怜回去,底下的人早已生火,将打猎所得烤得滋滋作响,腾起一阵肉香。篝火旁清理出一片空地,厚厚铺上毡毯,供人歇息。


    绛珠见姬怜下马,连忙迎上前去搀扶,只是今夜他步伐微颤,与往日不同。


    姬怜将身上的喜服褪去,穿上素常衣衫,方才出得车厢。谢廷玉已在外头候着,伸手将人稳稳接下。


    谢氏亲卫齐齐看去,一个个瞳仁微缩,目光不由在那位陌生男子身上多停了几分。其中只有岑秀一人是知道姬怜的身份,但也默不作声。


    宇文玥吹了声口哨,半开玩笑道:“原来主人此行,是去抢心上人了啊。”


    她胳膊肘捅捅岑秀,“你知道这男子是谁吗?”


    岑秀涨红着脸,只摇头说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也不敢啊!她怎么敢说的啊!


    待用食后,谢廷玉扶姬怜上马车,寻一块毡毯,躺下。


    将将坠入梦乡之际,鼻尖忽萦一缕熟悉青莲香。有人灵巧钻入盖在身上的毛毯里,睁着尾梢微扬的狐狸眼凝望她。


    “方才都说了要同我睡,你为何撇下我一人。”姬怜指腹滑过谢廷玉的眼睫,“我要抱抱,我要同你睡在一块。”


    谢廷玉手臂揽在姬怜腰间,半梦半醒间呓语低喃:“我见你的宫侍也在马车中,难不成你要我睡在你与他之间,好享齐人之福?”


    “谢廷玉!”


    姬怜气急,贝齿轻嗑她的唇瓣,旋即将头埋进她的肩窝。一路上的胆战心惊,终于在此刻,在她的怀抱中渐渐消散。


    一行人马不停蹄,挑小道疾行,直返下邳。


    袁望舒怔然看着谢廷玉下马,又亲手自车中接下一位头戴帷帽的儿郎,心中震撼难言。


    她真的没想谢廷玉真能这般干脆利落,把人抢到手!


    不是,这也太快了吧!


    袁望舒轻咳几回,将谢廷玉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为情抢人,我本不置喙。但你打算将人安置何处?别忘了,我们有正事在身。”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袁望舒以为她会说将人安置在外头谢氏的山庄,谁知她清清楚楚道:“那便带着怜怜一道,去推行土断之策。”


    “……哈?你再说一遍?!”


    谢廷玉又重复一遍,字字清晰,“我会带着怜怜一道南下。”


    袁望舒险些气笑,见姬怜时不时往这边张望,更加压低声道:“谢廷玉,你这是颅内有疾吗?我们是去做事,不是游山玩水。”


    谢廷玉轻笑几声,“不带着他,他怕是也不愿意的。”


    于是,在无人再敢反驳的情况下,一行


    人将下邳的土断之策查核清楚,旋即拔营启程,南行而去。


    姬怜坐在马车内,悄悄撩开车帘,时不时与骑在马上的谢廷玉四目相对,这一幕被袁望舒尽收眼底,她冷嗤一声,打马从二人之间穿过,走到队伍最前列。


    一行人率先来到淮阴。


    沿途但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拖着破旧行囊沿街乞讨。这些人一见姬怜车驾,纷纷涌上前伸手哀告。


    袁望舒长鞭凌空一甩,冷眼扫过,流民顿时心惊胆战,踉跄退散。


    这是姬怜首度离都城南下。往日建康城中所见,无非皇室世家的奢靡繁华,即便寻常百姓亦无这般潦倒之态。此刻直面流民惨状,方对民间疾苦有了真切认知。


    谢廷玉见袁望舒正欲再次甩鞭,抬手止住,“不过乞食求生,何必严苛至此?”


    “你若是给她们,她们只会得寸进尺。”


    “可若是不给,恐生怨怼,反酿祸端。”


    谢廷玉眼神示意,几个亲卫就把事先准备的粮袋分了下去。流民们接过粮食连连磕头,哑着嗓子喊“谢谢菩萨娘子”。


    车马赶在天黑前入城。


    无须谢廷玉额外吩咐,驿馆众人见这戴帷帽的儿郎与她贴得如此近,自然将二人安排至同一厢房。


    谢廷玉携姬怜入内,不过片刻便独自离去。


    廊下有驿郎见其罗裙华美,仪容清贵,顿时起了歪心思。


    几声叩门轻响,姬怜启扉便见一浓妆儿郎含笑而立。对方显然未料房内另有他人,备好的说辞卡在喉间,满面窘迫。


    姬怜一眼洞穿其意,冷声道:“你有何事?”


    那儿郎梗着脖子,强自镇定:“原是来寻一位娘子,许是走错了房门。”


    “你没走错。”


    姬怜面色森寒,不留情面道:“妻主她如今外出有事,故不在房内。但她绝非你可肖想之人,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儿郎掩面,落荒而逃。


    夜深时分,谢廷玉方归。她长发与罗裙皆染满水珠,正逢天际骤雷乍响,细雨顷刻倾盆,叮咚击打在未阖紧的窗扉上。


    她随手阖窗,正欲解开腰间宫绦,忽有一双素手伸来,为她解开。


    两人一下子贴得很近,呼吸交融。


    谢廷玉低下眼,只见姬怜已凑近,轻嗅衣襟,确认她身上并无旁人气味,这才替她褪下外衫,低声道:“你去沐浴吧。”


    待谢廷玉携湿发而出,姬怜执帕默默为她拭发,二人相对无言。


    夜雨声碎,烛火渐暗,帷幔低垂。两人并肩而卧,被衾下,小臂与手背相贴。


    谢廷玉阖目,本欲静心小憩,方数到第五个呼吸,便听身畔之人轻声开口:“自那夜你将我抢走,已过了十余日。”


    “嗯。”


    谢廷玉不明所以,只是低应一声。


    “也是自那夜之后,你亦十多日没碰过我了。”


    “是我无法满足你,还是你在外头有人了?”


    谢廷玉骤然睁眼,原本欲沉入梦乡的困意顷刻散去一成,“啊……”


    还未等谢廷玉张口说什么,姬怜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们女人真的很花心,床榻上,床榻下两个样子。”


    谢廷玉瞌睡如今去了两成,“什么?”


    姬怜忽地翻身,凉意透体,整个人紧紧贴上她身侧,唇瓣轻咬她的耳珠,声线带着一丝怨意,“你自出行土断,算来已有一个月有多了罢。你们女人在外,除却有人献上黄白钱财,难道就没有人奉上俊美儿郎?”


    “确实是有,嘶——”


    谢廷玉气息一窒,抬手轻拍他掐在小臂上的手,“但是我拒绝了。”


    “你方才不在房内,这驿馆里的驿郎自荐枕席来着,但是……”


    姬怜的手滑到她的腰侧,指尖按住,语调带了几分醋意,“但是我说你不在房内,那驿郎便伤心地走了。谢姐姐,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


    谢廷玉扭头,诚恳道:“不敢怪,不敢怪,我怎敢?怜怜,你这么做是对的。”


    又道:“我今夜见你用膳时,也没吃多少醋啊,你今夜怎地掉入醋缸里头了?”


    姬怜将小腿轻压在她膝上,“不知和那些儿郎比之,我与他们孰美?”


    “怜怜卫玠之容,旁人不过萤火,岂敢与明珠争辉?”


    姬怜幽幽道:“那你为何不碰我?”


    “十来日,你夜夜躺在我身侧,当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碰我。”


    “那夜在湖畔旁,你得到我之后,就对我腻了,是吗?”


    语渐低微,隐带泣音。细看时眸中已盈水光,泪珠摇摇欲坠。


    谢廷玉心想:这娇美儿郎果真是水做的,说哭真哭是吧?


    “你谢廷玉这个时候做什么淑女,这是你的身份吗?你是什么好色之徒我岂能不知!”


    “看我现在无法再回到以往帝卿的身份,你就对我始乱终弃!如今我无依无靠,只能任你摆布,你要抛弃我便可抛弃……呜呜呜……”


    谢廷玉从枕边摸索出一块巾帕,替姬怜拭泪,“倒不是不碰你,实在是怕你有孕。”


    姬怜泪眼朦胧望去。


    “袁郎曾说蛊虫在体,若有孕恐伤根本。我不忍你用避子汤药,毕竟是药三分毒,那夜之后从未让你饮过。凡可能损你身心之物,我皆不愿你用。”


    “我是想着,等我们回了建康,问问有没有什么不伤你身子的避孕之法。”


    姬怜鼻间轻哼几声。


    谢廷玉半支起身,面含促狭:“是我不好。”


    “我就应该自那夜之后,将你弄得下不来榻,榨干得一滴都不剩。”


    姬怜眼神扑闪,面红耳赤,“你在这里胡乱说些什么虎狼之词呢!”


    谢廷玉正欲躺下,姬怜再贴过来,吐气若兰,“谢廷玉,不过几回大抵也没那么容易有孕的。今夜,我要抱抱。”


    此抱抱非彼抱抱。


    帷幔之内,床榻轻摇。


    初时只闻细碎喘息,继而断断续续的满足喟叹,最终化作难以辨明的泣音求饶,间杂一声声嘶哑的“谢廷玉”。


    “怜怜,为何做这等事,你总爱唤我的名字?”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与室内缠绵声交叠回响。


    那一处温暖、潮湿、紧/窒,与难以自抑的绞缠。


    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妻主。”


    良久,床榻不再摇动,室内声息渐渐沉寂。


    被衾之下,两人皆是未着寸缕,双腿紧密交缠,相拥入眠——


    作者有话说:作者收藏113啦!!好开心,作者收藏什么能达到1w呢?(INFJ就是这样的,连500都没有的时候,就开始肖想1w了,太理想化了[眼镜][眼镜])


    第110章


    “这是哥哥你的帕子吗?”


    田埂上落着一方素帕,银线压边,角上绣着几朵盛放的莲花。


    小女孩弯腰拾起,望向柳树下纳凉的郎君。那人身着广袖宽袍,料子是她只在街上富贵人身上见过的流光锦。


    她记得爹爹曾说过,辨人出身先看衣袍,再看手指。


    小女孩拿着帕


    子走过去,抬头又问一遍:“哥哥,这是你的吗?”指尖忍不住摩挲那丝料,只觉柔滑如云,与她家粗粝巾布天差地别。


    姬怜于广袖下伸出手,温声道,“是我的。”


    小女孩低头看看自己因耕种龟裂的手指,再瞧对方莹白无瑕的指尖,乖顺递还帕子。


    爹爹说得对,这样娇贵的手,只会长在从不沾泥的人身上。而这种人,是她们惹不起的。


    姬怜从袖中摸出一块麦芽糖,放到小女孩手中,“方才不小心弄丢的,多谢你给我捡回来。”


    小女孩自随家人从北地逃至南方,便被当地虞氏大族强征为奴佃,从自由身沦作私奴。每日鸡鸣即起劳作,至日落方得一口吃食。


    她盯着掌心那块麦芽糖狠狠咽了下口水,仰头问:“我真的能吃吗?”


    见姬怜点头,小女孩这才毫不犹豫地将糖块含入口中,甜味化开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姬怜望向田间躬身劳作的人群,柔声问:“我原以为这是荒地,没想到此处竟有人耕种?可是你家的田?那些都是你家的亲戚么?”


    小女孩摇头,咬着糖含糊道:“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也是替别人种的。”


    她指向田埂尽头,那处有一群人在埋首干活:“那是我娘和爹爹。”


    又虚空画个大圈:“这整片都是虞家的。听说她们富得很,连碗都是用金子做的。我们也本来不在这儿种地,是有个很凶很凶的人硬赶我们来,总嚷嚷这儿偏僻,别人可以找不到我们。”


    “所以你们是藏在这儿?”


    “还有很多人藏在不同的地方。说要是给那个恶人找到我们,我们就没有屋子睡,没有饭吃,要沦落街头当乞丐。”


    姬怜方欲再问,忽闻一声尖利怒骂:“你个小瘪三竟敢躲懒!旁人都在干活,你倒享起清福?姑奶奶都没得歇,你倒会偷闲!”


    那监工鞭子举至半空,忽见柳树后的姬怜,顿时怔住。


    这世间竟有如此美的郎君。


    这公子不仅容色惊人,衣袍华贵更显家世非凡,周身竟透着一种天然的威仪,分明是世家大族才有的气度,绝非她这等小人物能招惹。


    她慌忙收鞭,挤出谄笑朝姬怜哈腰,转身又挂上凶相瞪向小女孩。那孩子机灵,一溜烟钻回田埂。


    待监工再回头时,却见公子身旁多了一位华服女郎。罗裙流光,玉簪绾发,不过朝她淡淡一瞥,便如泰山压顶般令她胸闷窒息,只得灰溜溜缩回田埂。


    谢廷玉牵着姬怜往回走,“你看,我都说了,早点来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姬怜回握她指尖:“果真如此。这些人背地将你污作恶人,肆意败坏你的名声,竟恐吓佃户说若被你寻到便会沦为乞丐。”


    二人登上马车,姬怜从暗格中取出一卷书册,提笔记录今日所见,其中比如有所谓荒田实为隐田,详载地理位置,耕作规模等情。


    姬怜垂首书写时神情专注,一手轻压纸页,一手提腕运笔,簌簌数声便落就一行工整秀逸的字迹。


    谢廷玉支颐凝视,眸中含笑:“这便是我的解语花?连回程要呈交凤阁的奏章都替我拟好了。”


    “就会取笑我。”


    姬怜将书册递过,“若按官府册籍与这几日暗查对比,虞氏至少藏匿近千人。”


    说到此处,姬怜一顿,疑惑问道:“那官府的册子你是哪里来的?”


    谢廷玉垂首检视册页,“自然是夜里翻墙偷来的。”


    “虞氏在会稽盘根错节,离建康又远,向来藐视中央政令。而现任会稽内史姬骊,为保此地权位,怕早与虞氏暗通款曲。手中不知备着几本明账暗册。这还只是我放出声势人未至时窃得的,谁知底下还藏了多少污糟。”


    谢廷玉摇头叹道,“此番北方流民南渡,虞氏麾下所匿佃户不知凡几,窃占朝廷资源更难以计量。这千人之数尚是保守预估,实则不过冰山一角。”


    她轻拍几下书页,“我的土断之策,正是要为这些流民争得黄籍,使其不再为人所私有,得以入籍为民,享有与本地百姓同等的赋役与庇护。”


    “明明是为百姓谋福的良策,却被人诬为搬弄是非,我定要把这些隐匿之人逐一查出,让那些吞噬良田与人命的豪族无处遁形。”


    言罢忽见姬怜凝眸相望,眼中似有星辉流转,不由笑问:“怎么了?”


    姬怜嘴角浅笑一番,“你向来言出必践,我信你能成。待此事毕,必是美誉遍传,朝中地位更是又上一层楼了。”


    “我倒真的对这些美名不慎在乎。只要把事做好,也就了我此次出来的心愿了。”


    谢廷玉俯身靠近,双臂环住姬怜,颏抵在他肩上,低声道:“有些困了,怜怜,借我靠一会儿。”


    一行人入城门检验,见马车内递过来的过关文书一看,当即派人往会稽内史府递消息。


    “内史!内史!内史!”


    郡丞手忙脚乱跑来,姬骊从案上文书抬头,蹙眉,当即唾沫横飞斥道:“你好歹也是一郡丞,如此毛躁,成何体统!”


    “内史,那位从建康来的谢大人今日抵达余姚县,方才通过城门检验,现下正往驿馆下榻。”


    郡丞待捋顺胸中气,自怀中取出过关文书双手奉上,“此乃方才验核的凭证,请内史过目。”


    姬骊接过,展开通读一番,“若是按照日子计算,她此刻应当是在庐江郡那边,怎地突然来得这么快?”


    看向郡丞,“此前我让你一早就备好地人口册子呢?”


    郡丞欲哭无泪,“我按照内史您的吩咐,一共准备了五份阴阳册,可是全都不翼而飞了。”


    “不见了?”


    郡丞缩颈后退,生怕这位内史一巴掌扇过来。


    恰此时,又有一属官疾步入内,“内史,谢大人递来拜帖。”


    姬骊接过,见帖上列着:陈郡谢氏,武安侯,司戎府上骑都尉,廷尉台司直兼土断督察史谢廷玉。


    她拆开一读,里头只有寥寥数语:“今至余姚,候审验核,请速备册。”右下角押着陈郡谢氏的印绶。


    郡丞上前瞧了一眼,不解地问:“这谢大人为何不写拜会日期?”


    姬骊面色更沉,一巴掌便拍了过去,“你个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蠢人。这等不详书信,分明是让吾随时准备,免得措手不及,是在下最后通牒的意味!”说罢瞪向她。


    郡丞被这掌掴得怔住,噙着泪意问道:“那……那内史,接下来我们当如何办理?”


    如何办?姬骊心底同样泛起疑问。


    自打得知当今天子下令推行土断,派遣这位谢大人亲临督察,她便早已密探过一番消息。


    此人虽年岁尚轻,却声名渐起,不仅机敏非常,更兼武艺高强,数度出兵皆得捷报。


    况且其母正居大司徒之位,位极人臣,可谓背倚参天巨木。而其自身又非徒有门第之势,实实在在兼具真才实学,乃世家女郎中凤毛麟角的佼佼者。


    如今,这拜帖既不标明日子,只寥寥数语而已,不知究竟是下最后通牒,还是此人已洞悉余姚隐情,故意试探。


    姬骊握紧手中拜帖,心思百转。


    负手沉吟几番,对郡丞吩咐道:“走,随我今夜去虞氏园。”


    ————


    虞氏园。


    虞仪双手揣于袖中,邀请姬骊一同到议事堂商议此次土断之策。


    姬骊开门见山:“建康来的谢大人已下榻驿馆,不日便将亲查流民田亩。诸位有何对策?”


    相比于姬骊的焦灼,虞氏等一干众人却神色自若,甚至是都无法从她们的神情上找到任何一丝惊惶之色。


    有人轻哂一声:“不过是建康来的官儿,有何惧怕?”


    又有人接话:“然也。年纪轻轻,曾在外游荡几年,见得些贱民疾苦,便妄想着为其伸冤讨天道,未免太过天真。她仗着有大司徒母亲撑腰,就算咱们将人口名册交上去,她也未必能看得出端倪。”


    姬骊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据我所知,土断之策正是这位小谢大人亲拟,非谢大司徒授意。且建康诸多士族皆在其威压下乖乖交册。”


    堂中一瞬寂静。


    虞仪垂目捋平袖上的褶皱,淡声道:“在建康自要作态,天子眼下岂能妄动?可这儿是距都城千里的会稽郡,山高皇帝远,这位谢大人掀不起风浪。姬内史,稍安勿躁。”


    姬骊见众人如此轻慢,只觉怒火灼心。当初为保会稽权位与虞氏同舟,而今东窗事发在即,这群人竟仍浑噩度日,恨不能挨个一巴掌扇过去。


    恁爹的,火烧眉毛了,还搁这儿呼呼大睡是吧。真的是一群死人玩意儿!


    她粗声喝道:“这位谢大人绝非庸碌之辈。若真被她勘破什么,消息飞递


    建康,等着你我的是罢官削爵。”


    话音未落,席中有人面色一变,身体坐正,亦有人仍旧无动于衷。


    虞仪指尖在凭几上摩挲,淡淡说道:“与其惊慌失措,不如款待一番。设筵请她赴宴,献上十万贯礼金以示诚意。若这番招抚仍然无效,那便只能另拟一法,断不能任由她在会稽掀起风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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