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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旧梦

作者:郭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门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明桂枝扶着门框踉跄半步。


    床帐半垂着,漏进昏光。


    赵斐手僵僵地搭在锦被上。


    脸色青白似蜡像。


    “赵允书……”


    她轻唤他名字。


    泪水模糊的视野里,赵斐额角纱布不住渗血。


    明明相识不过半旬。


    况且,原身与又他不熟。


    何必舍命相救?


    他这样一动不动的,十有八九成植物人了。


    指甲陷进掌心,明桂枝闻到了血腥味。


    不知是他额角的,抑或是她手臂的。


    “傻子,”她咬得后槽牙发酸,“你不是榜眼么,怎的这么蠢……”


    ……


    时空被浓稠墨色笼罩。


    赵斐独自徘徊在混沌的边缘。


    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不断唤他。


    ——“少爷,少爷……”


    一晃神,赵斐从堆满典籍中醒来。


    笔架的影子被烛火摇碎。


    案头的《曲礼上》还摊在“敖不可长”那页。


    “再添件褂子罢?”


    老管家攥着狐裘,正要往他身上裹。


    枯枝似的手覆上来,玛瑙扳指闪过幽光。


    ——不对!


    这刻着赵氏族徽的扳指,去年已随老人葬入祖坟。


    赵斐盯着对方斑白鬓角,愣神好久。


    窗外飘雪落入在砚台边。


    可是,方才明明是暮春时节。


    难道……


    他死了,所以见到已死之人。


    “少爷魇着了?怎的伏案就盹着了?”


    老管家一如既往地唠叨:“夜露重,仔细染了风寒哟。小老儿说句僭越的话,您就是太要强,昨儿个背《禹贡》背到三更,今晨寅时又读《盐铁论》……”


    烛火晃悠。


    “瞧瞧您这注疏,密密麻麻的……当年,老太爷重金礼聘程门三老来讲学,那个不夸你颖悟绝伦?就说那柳先生罢,捧着您写的《治平策》赞了又赞,直道‘文脉在赵’……”


    他絮絮抖开狐裘,云锦里衬泼出晚霞色。


    “老爷请的徐大儒昨儿还夸呢,说少爷您‘金榜题名,跬步可期’……那什么豫东书院,那帮酸儒能教什么新鲜的?不过是仗着前朝旧匾,强撑门面罢了……”


    雪花扑簌簌抖进窗内。


    老人的絮叨声比雪还密:“要小老儿说啊,您就是把明家公子想得太玄乎。他家请的什么山野先生,哪比得上咱们府上——”话头猛地刹住,帕子往他额角虚虚一印,“瞧瞧,墨汁子都蹭太阳穴了,仔细腌着眼睛。”


    赵斐望着案头未干的墨迹,终于想起……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


    永泰四十二年。


    那年立秋,他父亲赵廓起复回到京城。


    听闻明世礼的独子在豫东书院就读,赵廓当夜便往山长府上递拜帖。


    次日,还找裕王写荐书,又请托荣安长公主作保,才求得一个学籍。


    入学前那半月,赵斐将自己锁在京城赵宅的书房。


    除了用膳、洗漱,一概不出书房门。


    典籍功课读了又读。


    这是梦?


    又或者,他与明桂枝那半旬的生死与共才是梦?


    他一时分不清楚。


    老管家的唠叨声又响起:“少爷,您选的哪套衣服?”


    对了,入学前一天,他还反反复复挑选服饰。


    一时觉得石青色太素,一时觉得宝蓝色太俗。


    纹绫绢的太奢华。


    竹叶纹缎的又略显寒酸。


    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套牙色绞缬绢的直裾深衣。


    搭配墨灰色短褐,雅淡又潇洒。


    他还特意命仆役熨了再熨。


    衣衫棱边直得像藏了尺。


    他怕输给明桂枝。


    谁想得到,人家明桂枝来来去去一身黛色。


    没有任何花纹刺绣。


    就是最寻常的圆领袍。


    赵斐忍不住讪讪笑了。


    那声笑从喉间溢出来,他忽地又堕入无尽黑暗中。


    ……


    蓦地回身,赵斐发觉自己站在积雪的松林间。


    松枝沉甸甸,擎着莹莹的雪坨子。


    日暮西斜,在雪地泛出灰黄的光。


    雪与松的深深处,有那抹他熟悉又陌生的黛色。


    陷在赤色狐裘里。


    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灰绿的白色中。


    赵斐想起来了。


    ——那是他与明桂枝的第一次交谈。


    那日,白天在学堂里,他找不机会与“他”攀谈。


    明桂枝的座位在靠窗的前排,他在靠门的后排。


    雪粒子断断续续扑在窗棂上。


    “他”的黛袍被雪光映成鸦青色。


    银骨炭爆出毕剥声。


    松烟味暖烘烘,夹杂着墨香。


    课间比他想的热闹。


    廊下小厮正给铜手炉添香料,西厢爆出阵哄笑——几个纨绔用雪团子砸檐角的冰棱。


    偏“他”坐的那方寸特别静,像是被雪砌出结界。


    连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淡些。


    也有同窗来搭讪赵斐。


    他转头看向“他”。


    见“他”倚着窗凝神默读,赵斐也默默捧起书。


    午间,雪下得似棉扯絮。


    斋夫抬来黄铜暖锅,搁在廊下。


    羊肉鲜气漫进窗纸,同窗们拥出去添酱汤。


    明桂枝却摸出个锦缎帕子,里头是几个素馅的包子。


    细嚼慢咽,还不忘翻着书看。


    赵斐也想学“他”一边用膳,一边用功。


    奈何捏得了筷子,就翻不了书页。


    顾此失彼。


    斋夫来收拾时,半本《春秋尊王发微》被“他”翻完。


    纸页冻得脆生生响。


    散学时分,天又下起微雪。


    明桂枝起身抖落大氅的冰屑。


    玄狐毛领子沾了雪沫,像开出半朵白牡丹。


    “他”经过赵斐案前。


    冻硬的袍角扫翻他的笔山——那青玉笔山是家传物件,原是特意摆出来显眼的。


    笔山骨碌碌滚开。


    对方脚步未停,只在雪地上留下串浅涡。


    转眼间,脚印就被风填平。


    ……


    赵斐记得,那天他在松林间疾走,追了“他”好久。


    深雪窝里拔出脚费劲得很。


    寒氣攀着鞋底,直往他骨缝里钻。


    追上“他”时,已是气喘吁吁。


    “我……”


    明桂枝回眸时,两指正夹着一枝松针把玩。


    “他”只轻轻抬眉。


    赵斐几乎忘了要说什么。


    “他”玄色马靴踩过脆雪。


    仿佛在踩他那扑扑乱跳的心脏。


    “我姓赵,单名斐,字允书。”他暗暗吁了道气,才说得利索。


    “哦?”


    “我是康顺侯府的赵斐。”


    赵斐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冰面下窜过一尾锦鲤。


    ——“他”没有听说过他吗?


    与明家三代宿怨的赵家。


    赵家这代人里,最有望攀蟾折桂的赵斐。


    “然后?”


    明桂枝抬眉的刹那,赵斐看见她睫毛上的霜花在消融。


    不远处突然爆出碎冰声。


    是一截松下的冰柱坠地。


    他恍惚看见自己精心备了三日的腹稿,也这般碎成好几瓣。


    每一瓣,都映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讥诮。


    松塔跌进雪窝。


    轻响惊醒他。


    再抬眼,那人身影已转出书院大门。


    赤色狐裘凝着霜雪,被暮色浸成灰鸽子羽毛的色调。


    赵斐又跑了起来。


    这次“他”离得不远,他只微微喘气便赶上。


    “我告诉了你我的字……”


    他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往前撵,靴子敲出破冰声。


    “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话说出口,他才觉沾了哀求的音色。


    “你猜?”


    二字落地如碎冰。


    他正要再开口,忽地醒过来了。


    ……


    睫毛颤动,掀开千钧重。


    最先撞进赵斐视线的,竟是明桂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模样。


    “他”哭得发冠都歪了,咸泪淌湿他枕畔三寸。


    “你、你的字……”


    他刚吐出气音,就咳得止不住。


    “咳,害、害我猜了好久。”


    赵斐咧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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