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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作者:桑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9章


    宣瑜讲完时,夜色完全笼罩了京都。


    尘埃般细雪飘散着,如同带着浮光般,反射着远处照来的灯火,整个夜空划分成墨靛色与苍青色……


    祁丹椹耳边只有宣瑜愠怒混杂着细雪的声音:“所以,你以为本王的外祖父是罪魁祸首,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父皇,你无法接受本王,那么你也不能喜欢宣瑛,我们的父亲才是一切的元凶……”


    在宣瑜的认知里。


    祁丹椹无法接受他,不过因为他的外祖父,他们是对立的,他带着他外祖父一家的原罪出生。


    可这件事幕后真凶乃他的父皇,那么与他同样背负着原罪的宣瑛,也不配让祁丹椹喜欢他。


    都背负着原罪,谁又比谁无辜?


    凭什么宣瑛就要比他过得好,得到他得不到的人?


    可他终究忘记了。


    宣瑛摆脱不掉自己自身的血脉,却可以随时摆脱掉自己的父亲,他可以不去做父亲的儿子。只要他想,他可以无牵无挂摆脱任何人。


    但宣瑜不能,他始终是魏家出来的皇子,要背负着整个京都世家的期望与荣耀走下去……


    只要魏家不倒,他们不会让他撂挑子不干。


    若是魏家倒了,他也就没了仰仗的资本,他与魏家是相辅相成,是一脉一体的。


    祁丹椹听完,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当初知道宣瑜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幼年时在京郊山道上遇到的那个为他带来果腹糕点的孩子后,他就知道此生他们不可能再做朋友。


    他一直以为他外祖父与先太子动了世家利益,查找到世家贪污苍西河的巨额治理款项。世家无法承担那么大的罪过,他们才买通苏鸣,诬陷他外公与先太子谋反。


    他那时就知道,若他有命活到将来某个时候,他在未来的某一天,肯定与宣瑜这个魏家掌舵人对抗上。


    他们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做一个月的朋友。


    所以,他拒绝与宣瑜相认。


    也不曾接受过对方任何高官厚爵的拉拢。


    可是没想到,事实竟然并非如此……


    他忽然想到苏鸣死前说的话。


    “你想做的事,无论做不做得成,我们苏家都得完……你拖着我们一起去死!”


    “讨债?他有什么资格讨债?老夫欠他什么了?”


    “你竟然不知道,你跟所有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竟不知……你不知,却做了这么多……”


    原来,这才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在苏鸣的理解里,他兄长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拿走世家的钱与权。因为苏泰与先太子的筹谋,若他们成功了,他们定会打击世家,分世家的权力,对于三大世家之一的苏家而言,也将是致命的打击。


    若是不成功,那么以苏泰的所为,是诛灭九族的罪行,苏家将满门不复存在……


    所以苏鸣才会说苏泰要拖着他们一起死……


    他才会说自己不欠苏泰的债,以及他说祁丹椹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祁丹椹这样走下去。


    因为苏鸣知道,背后的人是帝王,祁丹椹走的这条路是死路。


    就算祁丹椹将来有用毕生精力与智慧,扳倒了魏家,他也不可能扳倒皇帝。帝王不会允许这么一个威胁他的人存在,他会杀了他……


    所以祁丹椹走的路,终究是要万劫不复。


    其实在宣瑜说祁丹椹的外祖父paopao与先太子为了当时的百姓,私下里策划拨乱反正的时候,祁丹椹就已经相信了。


    他的外祖父忠君爱国,他不会谋反。


    但是他虽忠君,却更爱国,爱这个天下的百姓黎民。


    那么由他教出来的太子,必定同他一样的想法。


    两项抉择,他很可能确实兴兵谋反。


    宣瑜虽无情冷漠,喜怒无常,但他从不屑于撒谎,他有不撒谎的资本。


    就好比钟台逆案,就连帝王世家都不敢说出当年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乃至于史官不愿相信先太子与他外公会谋反……


    他们想要粉饰隐藏在历史下的阴暗,可宣瑜无惧。


    别说当年的事情宣瑜没有参与。


    就算他参与了,他也会对史官不屑道:“老子就是干了骇人听闻的事情,老子就是弄死了几十万人,老子就是害得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又如何?”


    他根本不怕百姓的口诛笔伐,也不怕后世的无情谩骂。


    他根本就是个无情无心的人,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所以,正因如此,他说出的话,确实有可信度。


    可如果这样的话。


    苏鸣当时不想让苏家灭亡,他要护住整个苏家,他还不想死,就只能背叛他的兄长。


    他利用苏泰弟弟的身份,拿到了两人兴兵谋反的证据,并且将证据秘密上报给嘉和帝与世家,帝王与世家的派出护国军队,打了石破天惊的一杖,最后镇压乱党……


    如此看来,苏鸣确实大义灭亲,确实护国有功,他所做的事,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不想死,没有错。


    他想护住苏家,也没有错。


    他想同谋反的苏泰撇清关系,更没有错。


    那安昌侯呢?


    他帮助世家,剿灭乱党。


    他这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这是大义灭亲、忠君爱国。


    他拒绝妻子的请求,不为谋反乱党求情,他也没错。


    为了同谋反乱党撇清关系,他拒绝让妻子为乱党奔走……


    他为了家族延续,为了更好活下去,他更没错……


    可错的是谁?


    是自己吗?


    历经九死一生回到这个地方,玩弄了那么多阴谋诡计,害死了那么多人,覆灭了一个又一个世家,满手鲜血满身罪孽……


    最后告诉他,他引以为傲的外祖父,大琅王朝的圣人,帝师之家最后的荣耀,竟然是个乱臣贼子。


    而他错了,他在为一个谋反乱党报仇。


    所以,他也是个乱臣贼子,是个罪人。


    可他的外祖父真是罪人吗?


    他外祖父想要朗朗乾坤海晏河清有错吗?


    他外祖父想为民请命,拯救天下黎民,他有错吗?


    祁丹椹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无限苍凉落寞。


    连漫天飘散着的细雪都在为这笑声哭泣落泪……


    宣瑜见他悲到极致的模样,怕他在细雪濡湿的地面上滑到,伸手想要搀扶他:“本王知道真相让你难以接受,但这就是真相……本王告诉你,是不想你被蒙在骨子里……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本王会在这里陪着你……”


    祁丹椹推开宣瑜伸过来的手,道:“谢殿下好意,微臣还有事,先走了。”


    宣瑜见他走出凉亭,要追上去。


    祁丹椹冷冷拒绝道:“殿下,止步吧。”


    宣瑜顿在那里。


    他看着祁丹椹走出八角亭,走上京华大街。


    大街上璀璨灯火照在他的身上,却仿佛驱散不掉他浑身的寒意。


    他仿佛像这漫天尘埃般的一粒细雪,还未落在地上,就已经要融化……


    宣瑛刚出天工门,就看到祁丹椹从不远处走来,失魂落魄的走向飘满细雪的街道上。


    他仿佛丢了魂一般,连行人撞向他,他都没有发觉,继续往前走去。


    他顺着祁丹椹来的方向看去。


    看到宣瑜站在京华大街与天工门交接处的八角亭里,驻足望着祁丹椹远去的背影……


    他不知道宣瑜与祁丹椹发生了什么事,闹得这般不愉快。


    他无暇顾及宣瑜,快步追上祁丹椹。


    祁丹椹走得慢,没两步宣瑛就追上了他。


    宣瑛刚想问祁丹椹是不是宣瑜欺负他了,他要替他报仇。


    结果他看到祁丹椹那悲到极致的双眸。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呢?


    仿佛整个京都的璀璨烟火都在伤心……


    仿佛苍茫夜空下呼啸的北方都在哀鸣……


    仿佛这漫天细雪都在落泪……


    他一时愣住了。


    想问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怕自己呼出一口气,都能让祁丹椹在他面前破碎一般。祁丹椹擡眸看了他一眼,先他出声道:“先太子真的谋反了吗?”


    宣瑛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你可以叫他谋反,也可以叫他拨乱反正。”


    他看到祁丹椹这般模样,再想到宣瑜站在八角亭远望祁丹椹离开时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道:“宣瑜跟你说了什么?”


    祁丹椹自嘲般笑出声:“原来啊,这才是真相。”


    宣瑛诧异看向祁丹椹:“你难道不知道?”


    他从一开始都以为祁丹椹知道钟台逆案的真相。


    就算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也会告诉他。


    可他没想到祁丹椹做了这么多,竟然不知真相?


    他转念一想,似乎也说得过去。


    苏泰当时与先太子起事是匆匆而为,他们想过失败,但有百分之七十的机率可能成功。


    当时满朝上下都不认为他们两人会谋反,就连证据摔在史官面前,史官都不相信。


    所以苏泰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的儿女。


    那么苏洛也就无从得知。


    苏泰的品行好到政敌都不相信他会谋反。


    若不是苏鸣当年拿着证据上报给他父皇与世家,那么这一场拨乱反正之战很可能让他父皇与世家措手不及,那么这场战争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


    连对手都不相信会谋反的人,他的女儿外孙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谋反?


    其实,按照宣瑛对宣其的印象。


    如果不是他皇兄与贤妃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宣瑛也绝不会相信他二皇兄会谋反。


    贤妃告诉他,他的二皇兄只是做了一件忤逆父亲的事情,他并没有做错。


    他是个一个好储君好太子,他更是一个好儿子,只是遇到了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若天下人说他做错了,那么错的是天下人。


    所以宣瑛从小到大都不认为他的二皇兄做错了。


    但祁丹椹不一样。


    苏泰在他心中是完美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苏泰报仇,没有人告诉他真相,所以一时接受真相确实很难……


    宣瑛安慰道:“公理自在人心,其实是对是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祁丹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他忽然想到宣瑛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本王不会劝你放下你想做的事情,本王不够资格……”


    那时他以为宣瑛在安慰他,宣瑛在可怜他。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他是罪魁祸首的儿子,他确实没有资格劝他放弃为死者报仇申冤……


    宣瑛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兴兵叛乱,也知道自己在为所谓的乱臣贼子复仇,甚至在宣瑛的认知里,他将来会向他的父亲复仇……


    在这样的情况下,宣瑛还支持他,不曾劝阻他……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可能宣瑛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吧,尽管他们所知道的信息是不一样的。


    宣瑛也想为先太子复仇,但他不能弑父,也不能做乱臣贼子,那样会牵连到宣帆……


    他理解他,理解那种仇恨,所以他支持他,尽管宣瑛知道对象可能是他的父亲,未来的路迷雾重重……


    他冲着宣瑛道:“谢谢……”


    谢他支持他,也谢他安慰他。


    说完,他朝着京华大街走去。


    宣瑛跟着他,正要再说点什么。


    祁丹椹道:“殿下,止步吧,下官只想一个人走走……”


    说完,他汇入人潮,在街道两旁的烟火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寒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若是以往,他定然觉得非常冷,缩在马车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然觉不出半点寒意。


    宣瑜不屑于对他撒谎。


    宣瑛没必要对他撒谎。


    他走了这么久,才看到事情的真相。


    一个帝王,为了夺嫡,贪了巨款,害死了几十万的黎民百姓,让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


    他却从不认为自己错了,甚至想将一切埋藏在历史的长河中,想让史书里关于他的一页是干干净净的……


    一代士族,享受了苍生带给他们的福祉,却要薅尽天下苍生的每一滴血泪。


    他们掌控着人才、权势、金钱、粮食……掌控着一切的资源,却只想着要了还要,多了还想多……


    一个太子,被寄予厚望,温良仁慈,谦卑恭谨,上体恤君主,下关心万民,他想做一番事业,当一个明君。


    却最后兴兵谋反,在监狱中郁郁而终,死后葬在荒郊野岭,连野狗都能去他坟前撒尿……


    一代贤臣,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承载百姓的夙愿。他爱国爱君爱族亲爱黎民,他本该大展宏图,一展抱负,他本应受到万人敬仰,族人爱戴……


    结果却成了乱臣贼子,一脉被屠。他的兵、他的亲人……尽数落得个尸骨无存曝尸荒野的下场……


    一个大儒,满腹经纶,却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一个有志之士,二十年卧薪尝胆,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想粉身碎骨的一类人……


    ……


    这满朝文武,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是纯粹干净的!


    祁丹椹走着走着。


    只见繁华街道上万家灯火中人影匆匆。


    有的人伞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有的人未曾打伞,肩上头发上有未化的雪堆积,有的孩童在母亲的怀里伸手去接天上的雪……


    他擡头看去。


    只见雪下得大了。


    刚刚还是尘埃细雪,现在已经雪如鹅毛……


    街道两旁逐渐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被。


    他伸手去接了一片飘向他的白雪。


    雪在他手心融化成水滴。


    凉凉的,很冷。


    可他身上并未沾到半粒雪。


    他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宣瑛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头发上肩膀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有的雪化成水,将他额发黏在脸侧,他脸侧有一道红印,衣裳也似乎破了一道口子,风顺着那道口子裹挟着雪钻进去,因此他的衣衫被濡湿了,紧贴在身上……


    他拄着伞,那伞正好在祁丹椹的头顶,让祁丹椹一片衣角也未曾被雪沾到。


    祁丹椹震惊看着他,道:“殿下,您一直都在?”


    宣瑛点头:“你放心,本王肯定不会吵到你的,你走你的,当本王不存在……”


    这时,几个被棉衣裹成球的小孩拉着两三个大人追上来,指着祁丹椹与宣瑛的方向:“就是他……”


    那几个小孩衣衫都是红彤彤的,非常喜庆。


    看他们的穿着,应该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家里还不错的样子。


    他们拉着的大人虽穿着平民穿的麻衣丝绸,料子却都是好料子。


    应该是京华大街上的生意人。


    一开始,他们火急火燎的追过来,面上怒容毕现。


    直到见到他们真容后,他们态度和缓下来。


    想来,他们见过的达官贵胄不少,此刻看到祁丹椹与宣瑛,就知道对方可能身份不凡。


    脸上的怒容消散,却也没有太过谦卑。


    宣瑛将伞递给祁丹椹,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祁丹椹从怀里拿出钱袋:“你要多少?”


    宣瑛整个拿过来,道:“全部吧,这桩事有点麻烦,别教坏了小孩子。”


    祁丹椹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人家像是苦主找上门?”


    宣瑛:“本王去马车拿伞时,看到老六的马车经过,就拿了这些孩子的炮竹,扔到老六的马车里了。”


    他看祁丹椹神色古怪,连忙澄清道:“本王可没抢,本王经过他们同意的。”


    他说给他们十倍的价钱买,这些孩子们同意了。


    之后他拿了炮竹,问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就走了。


    他身上没钱,只能回锦王府让黄橙子送,谁知道这些孩子把家里大人找来了。


    祁丹椹:“……”


    所以脸上那道红痕、衣衫上的破口子都是六殿下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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