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断袖撩弯宿敌》 第1章 第1章 “听闻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禀明了圣上,将那姓祁的调到大理寺来?调令都下了!” “刑部那个姓祁的?那个专门同我们作对的刑部侍郎祁丹椹?锦王殿下可曾知道?” 大理寺府衙内,官吏们抱着卷轴往各自官署院落走去,三两一群八卦朝堂上稀奇事儿。 “祁丹椹?”绿袍官员好奇追问,“听闻他聪明绝顶,十五岁中探花。之后被四皇子青睐,进入刑部,一年之内,就从刑部次六品下小官吏升为正四品上刑部侍郎。传闻他断案如神、心细如发,只用三刻钟便查清举国闻名的‘男童案’,真的这么神吗?” 他是新调入京的官吏,并不懂两个官府衙门的恩怨,只听到一些传奇轶闻。 两年前京郊私塾八个男童被绑架,事后在附近的山体溶洞里发现七个小孩残缺的尸体,以及奄奄一息的幸存者。根据幸存者口供,官府查到真凶乃是正在被通缉的,已犯下两桩杀童案凶手。 后来案卷落到祁丹椹手里,他仅用三刻钟就查清了案子始末。 那仅存的七岁孩子就是凶手,而他杀那些同龄孩子仅是在玩游戏。 这个案子作恶的乃八岁孩童,杀人者手段之残忍极其罕见,因而非常轰动。 “不是三刻钟,是三个时辰。”突如其来冷清又笃定的声音打断众官吏。 众官吏连忙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不觉跟了一位素白衣衫的年轻人,他身材瘦削,脸色有种病态的白,墨色长发如瀑,被一根银灰色发带绑缚在脑后,腰间挂着一块不值钱的白玉与香囊。 正因不显眼,刚刚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大家谈论的虽是朝堂的事儿,但毕竟涉及到了皇室。官吏们警惕的互相看了眼。 素衣青年温和解释道:“我是新来的,不知资事堂怎么走,只是想问个路。” 青袍官吏大概是想快点将这位不速之客打发了,干脆利落擡手道,“直走就是。” 素衣青年拱手行礼道谢。 他正要走时,那位绿袍年轻官吏拉住了他,好奇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三个时辰?明明是三刻钟,我老家那里都传遍了……” 素衣青年缓缓道:“三刻钟怕是连孩童们的尸体都来不及复看一遍吧?如何断案?祁丹椹就是个普通人,哪有那么神?” 这话让一众官吏对他心生好感,不由得想,这年轻人若是成了他们下属,他们定要好生照顾。 他们对那位姓祁的可真是半点好感也无,他们苦姓祁的久矣。 刑部与大理寺虽各司其事,但许多职权是重叠的,平日里明争暗抢各自针对早已家常便饭。 可刑部尚书乃四皇子岳父,刑部内部有许多是四皇子幕僚,譬如祁丹椹。而大理寺被七皇子锦王宣瑛掌控,锦王是太子弟弟,自然偏向自己的哥哥。 东宫虽早立,但圣上向来偏爱锋芒毕露的四皇子,这让四皇子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两个府衙本就互相针对,再加上暧昧不清的皇室帝位之争,更是势如水火。 祁丹椹将这把火点到极致。 他入刑部后,明目张胆带着刑部与大理寺抢功劳,又工于心计,为四皇子出谋划策。 本身地位不稳、又因犯错被贬为郡王的四皇子,在他的扶持下,不仅重新封王。更是在朝堂站稳脚跟,风头直逼东宫。 锦王宣瑛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个威胁存在,他想方设法除去这个祸害,均被祁丹椹一一化解。 两人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在私下里你死我活……阴谋阳谋玩个遍,都没将对方除去,刑部与大理寺成了两人的角斗场。 上面的斗法,殃及了他们底下这群池鱼。 他们战战兢兢,身处刀雨剑风中,从不敢懈怠,生怕被抓住把柄,坏了主子的事儿,不明不白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因此,祁丹椹成了他们默认的公敌。 好在祁丹椹半年前不知何故得罪了四殿下,四殿下参他滥用私刑,圣上大怒,将祁丹椹革职在家。 这件事引起了朝堂内外不小轰动,有人预测,祁丹椹得罪人太多,仕途怕是就此终了,更有人嘲笑这位史上最年轻的探花,如那昙花般,乍然一现。 这些年被逼着日以继晷宵衣旰食的大理寺官吏松了口气,因没有祁丹椹同他们抢功劳,大理寺的政绩翻了一倍。 然而他们还没高兴半年,就传来太子殿下求贤若渴,请奏圣上任命祁丹椹为大理寺少卿。 他们的公敌转眼就成了他们的上峰…… 这放到谁身上,心情都不会太好。 毕竟昔日四五年,他们没少私底下骂祁丹椹、扎他小人,保不齐隔墙有耳,届时祁丹椹新官上任,首先拿他们开涮? 心情微妙低落的同时,他们也心存侥幸。 姓祁的昔日与锦王宣瑛斗得如火如荼,怕是要不了几天,就被锦王踹出大理寺吧,届时遭殃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官吏们连连称是道:“这位公子好眼力,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神的人,都是人云亦云,那姓祁的不过是有点小伎俩罢了,还真当自己神仙下凡?” 另一官吏接道:“就是,太子殿下惜才,可他也不看看大理寺是谁的地盘?七殿下怎能容下如此心狠手辣不折手段的人?公子如此心思细腻,必定是断案破案的好手,来我们大理寺是来对地方了。” 素衣青年附和道:“确实,大理寺确实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官吏们越看素衣青年越觉得顺眼,顺手拿过他的吏部文书道:“公子与我等甚是投缘,我看看公子将来在哪个官署?届时还能互相照拂一二……” 看到调令上写着祁丹椹三个字,他脸色煞白,慢腾腾将文书还回去,正色沉声道:“资事堂直走便是。” 祁丹椹接过文书道谢:“在下已经知晓,在下先去赴任,多谢诸位指路之恩,将来还望诸位能照拂一二。” 那官吏煞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绿袍官员看着祁丹椹转身就走,不满道:“等等,你说看不完孩童尸体就看不完啊?说不定祁大人心思敏捷,只看一眼卷宗就知道了呢?凭什么说看不完孩童尸首就不能破案了?” 那位看过吏部文书的官员眼神复杂看着绿袍官员,他觉得这人八成是祁丹椹的拥趸。 绿袍官员不满愤愤道:“他谁啊?凭什么如此武断?他三刻钟断不了案,不代表祁大人断不了案。” 那官员脸色煞白透着青色,道:“因为是他断的案啊。”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看着那瘦削背影,难以将此人与他们脑子里的公敌祁丹椹联系在一起。 == 啪的一声响,一叠文书被拍在案几后,纸张哗啦啦散落在地。 大理寺政事堂鸦雀无声,左右官员噤若寒蝉。 宣瑛唇畔挂着几许怒到极致的嘲讽:“所以说,这是通知?皇兄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所以先在父皇那里过了明路……” 他不过离京几日,那姓祁的调令就下来了,还是他皇兄亲自向他爹求的恩。 太子宣帆朗声笑道:“你们还没相处过,怎么知道祁丹椹就不能相处呢?前几天本宫去见了他一面,此人聪明细致,惊才绝艳。无论他成为谁的幕僚,都将对我们不利,不如将其收到麾下……” 这件事他确实理亏,宣瑛与祁丹椹那般针锋相对,主要是维护他。 因而面对宣瑛的怒火,他好脾气容忍。 宣瑛打断他:“不需要,此人心狠手辣,绝非善茬。我看四皇兄参他的绝非虚言,他行事手段连四皇兄这样的真小人都看不下去,将他收到麾下,难保他不会背刺我们……” 他同祁丹椹积怨甚深。 十五岁那年,他入朝堂参政,风头一时无两。 没过两个月,十五岁的祁丹椹考取探花郎,成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也是最年轻的进士。与他平分秋光! 他本想着如此人才,可以结交。还不等他上门,祁丹椹就成了他四皇兄宣环的幕僚,他不折手段助纣为虐,帮失了圣心的宣环重新获得圣宠。 遇到祁丹椹之前,宣环只有他父皇的喜欢,朝堂后宫毫无根基,是一只有野心没能力的纸老虎。 那几年由于宣环恃宠而骄,结党营私,犯下大错,被贬为郡王,他父皇十分失望,弃之任之,毫不在意。 是祁丹椹给宣环出谋划策,让他立下功劳,重得圣宠,再次封王。 而后,宣环迅速崛起,稳固了前朝后宫势力。 祁丹椹也因此成为宣环最重视的幕僚。 宣瑛眼里揉不得沙子,宣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祁丹椹助纣为虐、不择手段,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想过办法除掉祁丹椹,均未成功。 祁丹椹也不择手段打压过他,也未实现。 他们在朝堂勾心斗角,在政绩上明争暗抢…… 不得不说祁丹椹是他见过最难缠的人,也是他见过最刻薄狠辣不择手段的少年人。 此次祁丹椹被宣环参奏,他当狗咬狗看了好大一场戏。他甚至想过就此要了祁丹椹的命,免得他将来再回到朝堂兴风作浪。 不曾想他没出手,他哥出手了。 他成了这个事件最大的怨种。 太子见劝说不动,便利诱道:“祁丹椹被老四过河拆桥摆了一道,把他召回朝堂,老四还不得如坐针毡。正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 宣瑛打断他:“四哥那里我会搞定,你想办法让姓祁的滚!” 太子揉揉眉道:“父皇那边点了头,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宣瑛冷笑道:“事在人为,这是皇兄从小教我的道理。皇兄有本事让父皇点头,自然有本事让父皇摇头,皇兄千万不要辜负臣弟的信任。” 太子见宣瑛雷打不动刀劈不进,道:“也是,那就顺便去同父皇谈谈你选王妃的事,文国公的孙女下个月刚好及笄,品性高洁端庄秀美,半夏表妹也不错,娇憨可爱,不如你正侧妃一起选了得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母妃甚是挂念你的终身大事呢!” 宣瑛脸色瞬间铁青。 他对这两位女子毫无兴趣。 他喜欢的姑娘一定是独一无二的,而不是世家那些一脉相承,如同复制出来的端庄贵女,也不是将不懂礼数当做可爱娇蛮的千金小姐…… 若遇不到心仪的姑娘,他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害人害己。 但他没想到,他的兄长竟然拿这件事逼他。 宣帆并不是真的想拿婚事要挟他,缓声道:“本宫自有本宫的考量,你就当帮为兄这个忙。” 宣瑛见太子先是拿婚事威胁,后又近乎恳求,知道再磨下去也没什么结果,道:“留下祁丹椹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上任之后的事情,由我决定。他是否去留,也只能由我说了算。” 太子笑道:“当然,届时他是你的下属,也轮不到本宫指手画脚了。” 宣瑛:“臣弟定然不负皇兄所托,争取三个月就让他滚蛋。” 祁丹椹正好走到政事堂外。 宣瑛先前由于太过愤怒,进入政事堂没关门,那些下属看他与太子争论不休,也不敢贸然上前关门,导致政事堂门户大开。 此时,祁丹椹擡眸正好对上了宣瑛的视线,宣瑛也看向了他,俊美矜贵的面容上丝毫不遮掩的嘲讽厌恶。 他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宣瑛那句话听上去像是他要赶祁丹椹走似的,他着了他的套。 气氛有些难堪尴尬。 政事堂几位官员见两个主子出现了分歧,也不知该不该招呼祁丹椹,毕竟太子七皇子哪个都不能得罪。 良久,太子曾经的伴读、易国公世子卢骁,朗声笑道:“祁大人,你终于来了,七殿下正说着趣事呢!” 宣瑛一点台阶也不给:“本王在计算几个月让你滚蛋才好。” 祁丹椹步入屋内,给太子行了一礼,后又给宣瑛行了一礼:“殿下的警告,下官铭记,下官听闻男人全身上下嘴最硬,想必七殿下定言出必行。” 宣瑛冷笑嘲讽:“本王不光嘴硬,祁大人想领教一下吗?” 祁丹椹:“荣幸之至。” 第2章 第2章 宣瑛嘲道:“这份殊荣不管在哪儿,本王都会为祁大人留着,祁大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为何非要来大理寺?” 祁丹椹报以笑意:“太子殿下宽厚仁德,礼贤下士,下官本是戴罪之身,得蒙殿下不弃,重返朝堂,自然要顺从殿下的安排,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为民请……” 宣瑛直截了当打断他:“行了,场面话谁都会说,你说皇兄礼贤下士,将你召回朝堂。可据本王所知,本王的六皇兄几次三番的招揽你,过去那几年,别说三顾茅庐,三十顾茅庐都有了,且他母族强大,许你的荣华权势不比一个小小的少卿大?届时祁大人自有更大的权柄财富为民请命!” 祁丹椹知道宣瑛不信任他,追问他来大理寺的目的。 同聪明人打哑谜是一件很伤脑的事情,他直截了当道:“下官乃贫农贱民出身,连庶族寒门都算不上,而六皇子母族强大,众多世家依附,他手下必定是人才云集,下官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下官因何被罢官,殿下不可能不知。” 宣瑛凤眸微阖,不置可否。 祁丹椹被四皇子过河拆桥,被罢官在家,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究其原因,不过是祁丹椹审理的一桩案子,牵涉到大琅王朝世家之首魏家的旁支。 魏家乃六皇子母族,传承了六百多年的大家族,朝代都更叠了两代,魏家靠着丰厚的底蕴,依然屹立不倒。 四皇子母家不过是个没落的寒门,靠着皇帝的宠爱与寒门子弟的扶持,四皇子才逐步在朝堂站稳脚跟。 可他狼子野心,有了寒门的支持,又想巴结世家,而祁丹椹入京都五年,三大世家得罪个遍。半年前,他审理的案件,将魏家旁支的继承人关进昭狱,活脱脱的剥了层皮才免了牢狱之灾。 四皇子为了拉拢世家,只得舍弃祁丹椹。 可惜的是,祁丹椹这人不贪财好色、不沽名钓誉,做事干脆利落、又极有远见,四皇子愣是没有在他身上找出半点污点,或者说他就算找到了,也不敢上奏圣上。 最后只得参奏祁丹椹滥用私刑,导致祁丹椹被罢官在家。 当今朝堂局势一个词可以形容——天下三分。 太子宣帆乃宣瑛皇帝老爹的第三子,顺应了老祖宗的规矩,无嫡立长。 他是嘉和帝为了平衡朝堂,迫于无奈下做出的选择。但太子不负众望,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宽容谦和,连心有怨念的嘉和帝也无法说出半点微词。 四皇子宣环是嘉和帝最偏爱的儿子,其母族乃寒门,为此他赢得了很多寒门的支持。 他在朝堂虽无人可用,没什么权力,但嘉和帝明目张胆的宠爱让他动了心思。 后来他结党营私,事情败露,被嘉和帝贬了爵,从平王贬为平宁郡王。 直到遇到祁丹椹,他才重新被嘉和帝看重,并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重新封王,势头只逼东宫,让朝野上下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被皇帝偏爱的儿子是否有成为帝王的可能。 而最可惜的乃是老六宣瑜,他母亲乃是屹立六百年不倒的魏氏嫡女,又与嘉和帝青梅竹马,本是皇位最有利的竞争者,却不想生下来便是个瘸子,离了手杖,他连路走都走不了。 在皇室枝繁叶茂时,残疾直接被踢出候选队伍。 但以魏氏一族为首的氏族们,又推出出生世家的五皇子。六皇子也甘愿伏低做小,为五皇子出谋划策。但宣瑛知道,他这六哥野心可不小,大概要走的路线就是权倾天下摄政王,曹操都要自叹不如的那种。 三股势力,分别是宗法选出的太子,世家一脉,寒门一脉,三方制衡。 祁丹椹得罪了世家,又被寒门倚重的四皇子踢出阵营,他能选的可不就是素有贤名的太子吗? 宣瑛凤眸里满是打量思忖,明艳至极的脸上闪现过几丝玩味,像一只狡黠的发现了好玩猎物的漂亮毒蛇,静静匍匐在花间枝头,想着用什么方式盘死猎物。 他思忖半晌道:“既然事已成定局,皇兄的面子本王不可能不给,祁大人在大理寺还要待上三个月,就任文书最起码得亲手写吧。” 他微笑换了称呼:“祁少卿,本王认得你的字。” 祁丹椹眉目微蹙,看向吏部调令下压的官员就职文书,上面字迹没什么笔锋,但工整标准,仿佛模板印刻的。 要说祁丹椹最头疼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书法了。 他可能是史上第一个因为字太难看而错失状元的人。否则他将是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而不是最年轻的探花。 宣瑛入大理寺后,不遗余力针对刑部。 刑部送到大理寺审批复核的案件,都被他鸡蛋里挑骨头,没有错处也要找出错处,案件审理没错,那就反反复复审查文书,譬如字太丑、看不清,刑部审案人员长得难看,刑部结案人八字不好…… 那时祁丹椹写的案件文书被宣瑛以字太丑打回无数次。 后来他拜访名师,苦心练字,终于找到一个字迹工整的代笔,专门替他写文书,宣瑛至此才肯罢休。 没想到这会儿他又开始挑剔他的字。 对于祁丹椹的字,太子有所耳闻,此时也不免觉得宣瑛多事,道:“文书谁写不都一样?只要自己亲手签名摁章,吏部归档就行了。” 宣瑛见宣帆都开了口,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不给他面子。佯装大度摆手道:“那行吧,本王就当给皇兄个面子,祁少卿放下文书,张主薄会带你去你的官署。” 祁丹椹颔首道:“是,下官告辞。” 祁丹椹走政事堂,拐过长廊,宣瑛冲着自己贴身侍卫左夏道:“去,跟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回来汇报。” 左夏抱着双刀行礼道:“是,主人。” 宣帆制止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做……” 宣瑛打断他道:“皇兄,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老四往你我身边塞人,故意为之?故意舍弃祁丹椹,既可以拉拢世家,又可以对魏氏有个交代,还能往你我身边安插人手,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宣帆:“以本宫对老四的了解,他没有如此的算计,否则当初他结党营私不会那么快败露。” 宣瑛擡擡下巴,指了指祁丹椹远去的方向:“四皇兄没那个脑子,他有。” == 大理寺,官衙内梧桐树下。 祁丹椹被那名叫张涛的绿袍官员看得发毛,他弹了弹红色官袍上的灰尘,“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如此一言难尽看着本官?” 那抹绿色身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半晌,在祁丹椹不耐烦之前,他支支吾吾忧心道:“大人,要不,您还是别去刑狱了,下官帮您告个假,就说您身体不适……” 他是扬州新调入京都的官吏,有一位在大理寺任主薄的叔叔,他在扬州就听过祁丹椹的大名,没想到入京都,祁丹椹直接成了他的上司。 为此,他激动了好几个晚上。 他入大理寺后,他叔叔怕他犯错,将朝中恩怨同他陈明清楚。他才知道锦王与祁大人有多少龃龉。 这些天锦王可劲儿找祁大人的麻烦,连锦王觉得茶水不好喝,他的贴身太监黄公公都要骂祁大人来大理寺,坏了大理寺的风水。 这不,最近大理寺案子不知为何特别多,尸体摆放了四五十具没验! 锦王就派人来找祁少卿,根据这些天锦王刁难祁少卿的经历来看,这次八成又想找祁少卿麻烦。 “那锦王怕是擡,都会将本官擡到刑狱去?”祁丹椹道。 宣瑛这几日天天想方设法找他麻烦,他偶尔也会回应一两次。 他挑剔他的字太丑,逼着他将文卷写个十来遍,他就拿鸡血兑石松墨写成文字,鸡血与石松墨沤在一起,经过纸张挥发开,味道堪比腌了三年的臭鸡蛋…… 他给他过重的任务,让他散衙回不了家。他就把家搬到大理寺,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对着墙壁,没有分别…… 让他没想到的是,男人的胜负欲是个很悬的东西。 宣瑛为了不让他好过,手段越来越幼稚。 一会儿搬出后宫妇人那套做派,让他给他沏茶,他说不会,他就找来沏茶师傅教他,顺便乘机贬损他两句。一会儿又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让他行礼的姿势标准点,否则要治他大不敬之罪。 有些举动幼稚到他都懒得回应,显得自己很傻。 他早料到宣瑛不会放过他,找他麻烦很正常,他听之任之。 俗称,麻了! 这不,宣瑛传唤他去刑狱,八成又想到什么方式折腾他。 张涛一想,确实如此,他不由得对仰慕的大人多了几丝同情,担忧关切道:“那您以后少违抗七殿下,胳膊拧不过大腿。” 祁丹椹心道,是我违抗他?明明是他针对我! 张涛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告知:“下官听闻七殿下生平最不喜断袖,早些年见到断袖,便会呕吐不止,不小心碰到都会浑身起红疹,连带着与男人肢体接触过密都觉得反胃。据说这些年好多了,所以大人你要多多注意,千万不要犯了忌讳……” 祁丹椹满目狐疑:“当真?” 他之前同宣瑛只是在朝堂上交锋,很少关注他的喜恶,更遑论这些涉及到皇家隐秘的事儿。 张涛郑重其事道:“这可是我叔叔告诉我的,他怕我来大理寺犯错,牵连到家族,才将皇家秘辛告诉我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看着祁丹椹,松口气道:“不过看大人洁身自好,又没什么朋友亲属,更没这个特殊癖好。应该犯不了锦王殿下的忌讳。下官得私下里去看看,下官那些朋友哪些是断袖,趁早别来往的好,免得耽误了前程……” 与张涛这一路说说走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大理寺刑狱。那里早有侍卫在等着他们,经过戒律森严的刑讯牢狱之地,侍卫将他们带到了坐落一隅阴气森森的仵作房。 仵作房外种了大片香气逼人的七里香,在两片花田的夹道间,临时搭建了一处凉亭。 宣瑛身着一袭玄黑色描金窄袖交领云锦华服,黑金色白玉环腰带将窄腰一束,腰间缀着一枚上等美玉。瑞凤眼微微上扬,玩味睨着来人,仿佛游戏凡尘的神尊。 传闻宣瑛的生母乃是美艳绝伦的妖妃,江南水乡最艳丽的牡丹,堕入人间的鬼魅。君王为她两年不入后宫。有无数文人墨客为她的美貌倾倒,为她写诗作画的篇章数以万计。 曾有天下第一才女赞她乃是人间富贵花,这个时代美丽的画卷。祁丹椹对这些传闻并不感兴趣,但他从没否认过宣瑛乃世所罕见的美男。从他的眉眼间得以窥探,那个惊艳一个时代的女子是何等的风姿绰约。 毕竟能生出这等奇葩的绝非凡人! 他行礼道:“见过锦王殿下。” 宣瑛双腿交叉坐在太师椅里,端着杯茶香四溢的雨前银叶,优哉游哉道:“祁少卿,仵作房里来了几具新鲜的尸体,因最近案子太多,抽调不开人手,本王曾听闻少卿你验尸颇有一手,故而今日想请你帮个忙。” 祁丹椹心道果然找茬来了。 宣瑛一时半会找不到借口将他赶出大理寺,又不想看他好过,故而天天找他麻烦。 他乃少卿,次四品的官职,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验尸,见宣瑛这架势,他如果不干,他今夜就要把那些尸体擡到他家门口,围绕着他家邸摆上一圈。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验尸而已,他在刑部可没少亲自去干过。 他应下道:“是。” 张涛知道锦王厌恶祁少卿,平日里也对他多有刁难,但没想到会想这种方式为难他。 且不说仵作与死人接触,是下九流的贱业,单单论这夏末秋初的天,炎热异常,那仵作房里定是又闷又热,味道难闻至极。 此刻,他隔着半里远,都闻到一股浓重的腐烂味,那味道经过周遭的花香艾草一沤,刺鼻得令人几欲作呕。 以祁少卿那柔弱不能自理的这小身板,进去不得宛若将十八般酷刑都遭受个遍? 他想在祁丹椹面前刷刷好感度,跟着去看看,但触及到宣瑛冰冷的目光,他默默的缩了缩脖子。 他太崇拜祁丹椹了,导致都忘记叔叔给他的教诲,锦王宣瑛除了厌恶断袖,还很厌恶祁少卿。 在前程与崇拜的人之间,他果断选择了前者。 他看着祁少卿跟一个仵作进了验尸房,只是到了门口,那仵作当场就吐得昏天暗地,差点将胆汁吐出来了。而祁少卿面色虽有不适,却步伐从容推门走了进去。 对比之下,那脸色黝黑身强体壮的仵作才像是柔弱不能自理的。 祁丹椹并非什么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在刑部任职五年,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就算把他放到尸山血海里,他也能照样吃睡不误。 只是没想到宣瑛为了整他,还真是不遗余力,若非有心,怎会聚集了如此丰富多样的尸体? 这些尸首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三十多具,有风干的干尸,有刚死的,有腐烂见白骨的尸体,有蛆虫爬满的膨化尸体,别说老弱病残孕集齐了,怕是十二生肖也集齐了。 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尸臭味汇聚,经过炙热的太阳一蒸,味道沤在一起,堪比死亡惨重又无人清扫的古战场。 饶是他忍耐力惊人,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 他拿着简单的工具就上手了。 宣瑛悠闲喝着茶,他的贴身太监黄橙子谄媚笑道:“殿下,这回保管有他好受的。如果他验不完这些尸体,殿下就是把他打发了,太子殿下也不会说什么,省的他以后碍殿下的眼,让殿下不痛快。” 他是从小在未央宫伺候宣瑛的太监,宣瑛及冠开府后,他便跟着出宫继续伺候宣瑛,所以主子的喜恶就是他的喜恶。 他知道这些年锦王殿下为了与祁丹椹斗,如何殚精竭虑。祁少卿又是如何步步为营算计他家殿下的! 两个仵作房的衙役道:“殿下放心,这些尸体可难验了,数量又众多,就我们仵作房的兄弟们,都验了好几天呢。我们自己人在这样高温下,在那屋子里都呆不了两刻钟,怕是这次不用殿下赶他走,他过会儿自己就要请辞了。” 两刻钟过去了。 祁丹椹没有出来。 宣瑛看向仵作房,衙役们互相看看,露出狐疑之色。 张涛欲言又止,见宣瑛冷着脸,便不敢多嘴。 三刻钟过去了,里面没了动静。 张涛担忧请示道:“殿下,这样的高温,又是那样的环境,还是找人去看看吧,别出了什么事儿?” 黄橙子撇撇嘴道:“他真没这个本事,早点出来滚出大理寺不就好了。我们又不是故意为难他……” 宣瑛没做声,看了他的侍卫一眼,侍卫正要朝着仵作房走去,突然里面传出些挪动尸体的声音。宣瑛擡手制止,侍卫停下了。 半个时辰后,仵作房门打开,满头大汗浑身湿透的祁丹椹从仵作房里出来,宣瑛连净手的水与皂角都没给他,甚至连擦手的巾帛也不准备。 此人为了折腾他真是煞费苦心。 他看了看仵作房门外白色的布帘,就着白色布帘简单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尸液,在他靠近宣瑛时,有下人往他身上撒各种香粉香料,生怕熏到了宣瑛。 饶是如此,他身上照旧有一股挥散不去的浓烈尸臭味。 宣瑛扬眉,不耐烦道:“祁少卿看出点什么了?” 祁丹椹只得耐着性子,缓缓道:“这些人的死因、死亡天数各不相同,下官找出了他们各自的致命伤,至于是如何死的,还要根据案卷来查看。” 衙役们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以置信道:“所有人的致命伤,祁少卿都验出来了?” 祁丹椹点头:“对,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若是晚上会更快点。这样的天气,真不适合验尸。” 衙役们不由得露出震惊之色,有人不服气的问道:“第三排左边第二具干尸是如何致死的?” 祁丹椹道:“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是缺水而死。他指甲里有些许盐粒,应当是被人困在有盐井一类的地方,渴死后快速成为干尸。” 又有人问了几个问题,祁丹椹一一指出这些致命伤。 仵作们震惊,但又不肯服输。 在这些人争论得最是起劲儿时,宣瑛懒得再听了,起身就走。 他与祁丹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早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弄三十具尸体不过是为了折腾他一下,还真到不了让他屈服的地步,否则他早就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了。 宣瑛经过祁丹椹身边时,祁丹椹眼前恍惚,一个踉跄,朝着宣瑛的方向摔倒。 宣瑛条件反射性的扶了一下,祁丹椹慌乱中抓住了宣瑛的衣服,身体的惯性让他朝着宣瑛扑过去。 两人近在咫尺,他手上没擦干净的尸液,全糊在宣瑛云缎锦衣上,在他的胸前抓出了一道黄褐色味道刺鼻的五指印。 宣瑛脸色阴黑,像是要吃人。 下一刻,祁丹椹就被宣瑛毫不犹豫的推开,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差点摔到,好在张涛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所有人震惊看着这一幕,包括宣瑛。 那一瞬间发生的太突然,他怕祁丹椹碰到自己,他才伸手去扶住他的,谁知那人直接扑到他的怀里。 那人没什么重量,腰肢似乎比女人还纤细,扑过来的时候,他的鼻翼正好擦过他的颈畔,鼻尖刺鼻的腐烂味与香粉味道杂糅,再看看胸前那尸液抓出的指印,他不由得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再想到对方是个男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爬遍四肢百骸。 他将这种感觉称之为恶寒。 他厌恶断袖,导致他厌恶与男人有肢体接触。 祁丹椹被张涛扶住,满脸歉然道:“殿下恕罪,下官本就是文弱书生,在高温下的腐尸堆里待那么久,精力不济,一时恍惚才会如此。” 宣瑛看着对方那无辜又玩味的眼神,不由得笑了下。 这人如同猫咪般,温顺安静了几天,他怎么忘记了对方是个睚眦必报的凶兽。 他让他同三十多具尸体待一个时辰,他就糊他一身尸液。 公平的很。 他冷笑道:“好,很好,不这么做就不是你了,既然如此,那祁少卿就将这些验尸结果写详细点,写成文书给本王,哦,忘记说了,你之前那代笔本王觉得甚好,所以召回府邸写写文书类,哎,代笔一时半会不好找,若是你那鸡爬的字太难看,本王可不认……” 祁丹椹:“……” 片刻,他朗声一笑道:“殿下早点说王府缺代笔,下官这里代笔多得是,都是下官在悲画扇的闺中密友,他们个个能书善墨。想必他们很乐意入王府做代笔的,毕竟锦王殿下郎艳独绝,天下无双,不仅是满京都女子意中人,也是男儿梦乡人。” 宣瑛:“……” 宣瑛:“…………” 悲画扇,京都最大的南风馆。 他就算没去过,也听好友或伴读提起过。 祁丹椹竟然是个断袖! 这个断袖竟然摔进了他的怀里! 他瞬间觉得那一身尸液不算什么了。 张涛心里一根弦咔嚓一声,崩断了。 他的前途似乎看到头了。 他一时触及了宣瑛的两个雷区——断袖与祁丹椹。 这两个雷区都是来源同一个人——祁丹椹。 第3章 第3章 接下来几天,传闻宣瑛感染风寒生病了,暂时无人找祁丹椹的麻烦。 只不过非常崇拜祁丹椹的张涛,往日恨不得粘着祁丹椹到地老天荒,这几天却避他如蛇蝎。 祁丹椹也落得个清静,不甚在意。 转眼间,重阳节至,宣帆白日随新科士子登楼赏秋光,晚上借宣瑛的名义,在京都名楼醉琉璃摆下宴席,宴请宾客幕僚。 祁丹椹有幸在邀请之列。 这夜,他出门的很早,赶往醉琉璃。 醉琉璃是京都名楼,位于主街区。 祁丹椹家住在东街永丰巷,离繁华的主街道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入京五年,并未攒下什么钱财,京都地皮寸土寸金,主街府邸奢华精致,能占有一席之地的基本都是勋贵侯爵,或富商巨贾。不是他这种无家族无根基的人买得起的。 他本以为早出门,就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醉琉璃,偏偏天不遂人愿,他乘车赶往京西主街时,因重阳灯会,几大主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擡眼看去,一条灯河流泻延伸,拥挤的人群裹挟着马车艰难往前。 侍从南星急着送祁丹椹去赴宴,眼看赴约的时辰将至,他们却被堵在大街上。 为了不让主子背上失约之名,他拉住缰绳,偏转马头,想从两辆马车间的人群里穿插过去。 那空间太小,只能容忍一辆小型马车通过,祁丹椹这辆马车刚刚好。 没想到前面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想穿插过去,因对方骤然变道,穿在祁丹椹那辆马车前,南星拉住缰绳不及,那匹马竟侧身向前,导致祁丹椹马车的车辕撞到了那豪华马车车后窗。 砰的一声响,那车辕衔接处竟断了,祁丹椹撞在马车车壁,竭尽全力才堪堪稳住。 而那辆豪华马车因过于豪华宽敞,卡在前面两辆马车间,马儿因这一撞受惊,扬起前蹄嘶鸣,连带着前面的马车与前前方马车也嘶鸣,惊叫不已,惹得那几辆马车的主人怨声载道。 豪华马车跟着两个小厮,见状跑过来质问道:“你们是怎么驾车的?赶着去投胎吗?你们知道马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吗?冲撞了你们赔得起吗?” 南星不曾见过如此倒打一耙的人家,愠色道:“到底是谁赶着投胎?你们马车明明穿插不过去,非要挤到前面,挡了我们的路。贵人怎么了?贵人就能走路不看路吗?你的马车里是贵人,我们的马车里难道就不是贵人了?” 这时,从对方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哥,长相俊美,穿着蓝色云锦华服,盛气凌人道:“本公子倒要看看是哪一路贵人?” 祁丹椹的马车是京都最普遍的小型马车,没有主家的字样,无论是从车的外形大小,还是马匹的种类,亦或者车身的用材,确实看不出来有任何“贵”的地方。 如果非要对比的话,这两辆马车放在一起,一个豪华奢侈得像貌美如花雍容华贵的千金公主,一辆破旧得好似茍延残喘命不久矣的洗脚婢。 如此可见,那公子哥的身份绝不一般。 祁丹椹掀开帘子,出马车,只见对方马车挂着的灯笼上写着“安昌侯府”四个大字。 能用如此豪华马车出行,必定是安昌侯府的嫡系。 安昌侯府如今只有一个嫡子,齐家五郎齐云星。 见到祁丹椹,那俊美青年满脸轻蔑与不屑,语气嘲讽意味十足:“什么时候山野村夫也能到京都充贵人了?是满京都豪门将侯都死了吗?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烂鱼目也当夜明珠?” 京都有一个怪圈,皇室宗室看不起勋贵世家,勋贵世家看不起名士清流,名士清流看不起寒门子弟,寒门子弟看不起商贾之家,而他们统统看不起的就是佃农贱民。 佃农虽不是下九等,却比下九等更没有地位。 他们在地里没日没夜的干,结果连肚子都填不饱。 祁丹椹就是出生佃农之家,他还是龚州那穷乡僻壤出来的佃农,靠着不择手段爬到现今这个位置上的…… 因此出生京都一等勋贵之家的嫡子,当然看不起他这等乡野村夫。 更别谈他这五年在刑部,没少得罪世家。 只是可惜,齐云星面对的是祁丹椹。 纵然安昌侯大权在握,齐家子弟个个有才能手段、被朝廷委以重用。而祁丹椹孑然一身,不仅与心机深沉的七皇子交恶多年,更得罪了圣上偏爱的四皇子。 如此四面楚歌之境,他尚且能安然处之,更遑论会惧怕区区公侯家的嫡子? 他谦卑有礼道:“乡野之人,确实没见过世面。” 南星憋闷道:“公子,明明是他们的错……” 齐云星见到祁丹椹主动认错,眼眸中不屑鄙夷更甚。 这姓祁的也不过如此,什么十五岁最年轻的探花?什么扶持四皇子站稳脚跟?什么与七皇子争斗多年全身而退?什么太子惜才不提旧怨? 穷乡僻壤爬出来的,就是改不掉身上那股贱民味儿…… 周围不少看热闹的掀开自家马车,围观的也越来越多。 齐云星正要再嘲讽两句,却不想祁丹椹缓缓道:“虽是乡野之人,但在下也知礼义廉耻。刚刚明明是公子你突然变道,害得我的马车车辕折断,我没有找你索要赔偿,你却这般咄咄逼人。烂鱼目又如何?至少我知道自己是鱼目,不敢混了珍珠,怕只怕有些人忘了自己的本质,一个珠胎暗结的妾生子,插上鸡毛就把自己当凤凰?” 在场知道这两人身份的围观者无不瞠目结舌。 有些达官显贵连忙把头缩回去,生怕祁丹椹看见他们,把他们府邸的秘辛大庭广众之下抖出来。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祁丹椹是专朝着别人脸呼,还是每个巴掌听得见响见得着红的那种。 安昌侯年少时为了前途与家族,娶了京都三大世家之一、昔年太子太傅苏国公的嫡女、当时京都第一才女为妻。 他靠着妻家的扶持,成为齐家下一任家主,也如愿夺得侯位,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大权在握。 齐家也迅速成为京都有名的勋贵世家,谁都不敢怠慢。 婚后,两人育有一子。取名为齐云桑。 那孩子聪明无双,三岁会文、四岁会诗,五岁便写得一手好字,被称为神童降世。 只是安昌侯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青梅竹马——一个户部仓事与歌女的女儿。 在安昌侯夫人为他诞下孩子后,他知晓自己的青梅也有了身孕,他不顾刚生产的妻子,毅然决然将青梅迎娶回来做妾。 后来,他的岳父苏国公卷入了钟台谋逆案,获罪入狱。 安昌侯当机立断,没有顾忌妻子的哀求,迅速与岳丈家划清界限,之后他妻子遭受重大打击,疯癫而死。 安昌侯在其妻子亡故后不到一月,就将青梅竹马的妾室扶正。 两年后,他与元妻的嫡子也不幸染病去世,年仅九岁。 至此,侯府的嫡系就彻底落到妾室母子手里。 这在京都老一辈中并不是什么大秘密,稍一打听就能知道的七七八八,达官贵胄谁家没点私事儿呢?大家平时都心照不宣不明着说罢了。 谁知道祁丹椹在大街就说了出来,连点遮羞布都不给安昌侯府留。 要不说这姓祁的一个佃农出身,竟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他耳听八方眼观八路的本事怕是人间少有。 安昌侯府发生这些事儿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小孩子,而且他远在千里外的龚州,若非刻意打听京都显贵家的秘辛,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人啊,看上去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刮跑,可骨子里却是个狠角色,嘴巴更像淬了毒般,说出的话直戳别人痛点。 齐云星脸色瞬间煞白,继而涨红怒骂道:“好你个乡野莽夫……本公子今日不教训教训你……” 安昌侯府的下人倒是听过祁丹椹的名号,又看到对方有恃无恐,怕惹到什么人物。 毕竟京都这种地方,达官贵胄比路边的乞丐都多,万一得罪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作为侯门嫡子的齐云星不会怎么样?他们这些下人可就惨了。 他们连忙劝齐云星道:“公子,公子,消消火,侯爷出门前叮嘱过让我们低调行事,我们没必要跟对方计较,伤了和气。” “两位给我个面子如何?” 就在这时,一顶华丽软轿被两人擡着穿过人群,走到近前。金线绣成的云纹帘幔被丝绦挽起,坠下的环佩流苏随着软轿行走而晃动。 那声音的主人身形微微向前,右手撑在膝盖上,左手握着一柄金檀木做成的手杖。 他眉眼狭长,相貌阴柔,气质华贵。身着赤金色圆领衣袍,外面罩着一件烟金色纱衣,被京西大街明亮的灯火一照,竟有一种上等金器般流光溢彩的美感。 祁丹椹与齐云星一同恭敬行礼道:“肃王殿下。” 来人正是嘉和帝第六子、肃王宣瑜。 他出生就遭遇不幸,落下残疾,好似白玉染瑕、明珠蒙尘。 要不说皇室多美人呢,宣瑛自不用提,他完全遗传了他母妃明艳绝伦的美,太子、四皇子等虽不如宣瑛那般天人之姿,却也是鲜衣怒马公子风流。 而这六皇子却是另一种气质,若说宣瑛明艳俊美宛如朝阳,那六皇子便是阴冷深邃如同秋月。 齐云星行完礼,愤愤看了祁丹椹一眼,须臾便收回目光,道:“既然殿下开口了,世远焉敢不从。” 世远是他的字。 他瞥了祁丹椹一眼,刚刚的愤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然从容,道:“今日撞坏了祁大人的马车,改日请祁大人派人到府上拿赔偿便是。” 那话说得像施舍一般。 祁丹椹也没同他计较,缓缓道:“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在下与令尊同朝为官,下朝后会向令尊讨要的。” 齐云星眼也不擡道:“随你。” 说着,他行礼告辞。祁丹椹也同宣瑜行礼告辞:“肃王殿下,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宣瑜微笑道:“祁大人有何要事?不如让本王送你一程。” 祁丹椹:“路不远,转过前面那两条街便是了。下官先走了……” 他的马车坏了,且路上人满为患,眼下这种情况,他只能走过去。 宣瑜让下人将软轿放下,拄着拐杖追上祁丹椹,道:“本王正好也到前方有事,与祁大人同路,不如一起吧。” 祁丹椹不好拒绝,只得诺诺应下。 宣瑜唇畔始终挂着笑意,走路虽一瘸一拐的,却始终能与祁丹椹步伐一致:“想见祁大人一面真是不容易,拜帖送上几次都了无音讯。若非今日偶遇,不知何时能同祁大人说上几句话?” 祁丹椹始终保持着那副恰到好处的恭敬:“殿下言重了,时隔半年重回朝堂,实在是俗务太多脱不开身。” 宣瑜眉目舒展,灯火明明灭灭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唇畔笑意始终不减:“也是,祁大人到了大理寺多忙啊,光老七的刁难就有够受的吧。现今祁大人不忙了,本王能否问一句,为何你愿意去大理寺,都不愿意应下本王许诺给你的官职?本王自认为诚意不比太子……” 祁丹椹正要说些什么,宣瑜偏过头看向他,眼神里的笑意消失不见,平静宛若暗潮澎湃的寂静湖面。 他早已厌烦祁丹椹的敷衍,掷地有声道:“本王想听听你的心里话,是因为魏家的人对付过你?还是因为本王给的待遇你不满意……” 祁丹椹脱口而出,仅用几个字就让宣瑜满是笑意的脸庞阴沉下去,假笑面具寸寸剥离,露出本来的阴柔面目。 他说:“殿下,下官不是您要找的人。” 此时,已到醉琉璃楼下,醉琉璃位于京都汾河河畔,虽处于京西大街闹市区,里面环境却是清幽典雅,冥冥之音若有似无传来,宛若市井仙境。 这栋名楼主要是为京都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提供休息娱乐交友场所。 该楼是由一座座画舫串联起来,可湖上泛舟吟诗作对,也可登楼远眺畅述胸臆。 到了楼下,祁丹椹将宣瑛的名帖交给小厮,小厮恭敬带着祁丹椹往里走。 祁丹椹同宣瑜告别道:“殿下,下官有约在身,先告辞了。” 宣瑜点了点头。 就在祁丹椹进入醉琉璃后,宣瑜也跟了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醉琉璃的江上楼台。 祁丹椹想宣瑜可能也在醉琉璃有约,因此也不做他想,冲着对方点头以示礼节,侧身让对方先走。 宣瑜在路过他身畔之时,突然侧身面向他道:“你耳后的那颗红痣,本王不可能认错。既然你说耳后有红痣并不算稀奇,那你敢不敢将你的左腿衣服撩起来,让本王看看是否有半弧月的伤疤?如此本王才能确定,当年在京郊山道上遇到的人不是你。” 两人对峙着,静默无声。 宣瑜耳畔传来一道稚嫩青涩的稚子孩童声。 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山道上,看着山道下华衣男孩,好奇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儿偷偷哭?” “我……我娘要我杀了我的青雀与它的孩子,她说我要亲手解决掉这些让我牵绊的东西,这样我才能成长成真正强大的男子汉。” “那我帮你养吧,等把它们养大,我帮你把它们放飞。” “你为什么帮我?” 那孩子一愣,道:“一定要一个理由吗?” 华衣男孩郑重点头。 孩子想了片刻,道:“那我们成为朋友吧,这样我就可以帮你养你的青雀与它的孩子。” 华衣男孩道:“可我没有朋友,我母……母亲说,强大的人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孩子:“就让我当你第一个朋友。” 华衣男孩蹲在山道下的树丛里,道:“可我的青雀腿断了,它还能飞吗?” “当然能,你看我的腿也断了,有一道很深的半月伤疤,我不也能跑吗?”那拄着根木头的孩子露出他那条缠着脏兮兮布帛充当纱布的腿,以及一根充当拐杖的木头。 华衣男孩这才看清孩子的左腿,脏兮兮布帛上满是黄褐色的药渣与渗透出的血,他拄着的那根木头,好像是从哪棵路边树上随手砍下来的一样。 那孩子也只能靠着那根木头才能站稳、行走。 他看着自己瘸拐的左腿,仿佛找到同类般,答应孩子道:“好,我要你当我的朋友,你叫什么?” 那孩子嗫嚅半晌:“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 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山雀,查看山雀的伤,道:“它们的伤半个月就能好,你想见他们时可以到这附近来找我。” 他并未注意到华衣男孩眸子里的光变了,只听华衣男孩应道:“好。” 后来,华衣男孩每天都偷偷溜出来找这个孩子。 他左腿出生就受过伤,落下残疾,又是个跛子,只能倚靠手杖才能走路,而对方左腿也断了,只能依靠木头支撑才能行走。 他们就像单腿的怪物,生活在一群双腿健全的人当中,被他们嘲笑奚落中伤…… 纵然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也逃不脱那些言语中伤嘲讽。 现在,他不孤单,他找到了同类。 为了有理由找那个孩子,他将那只长好的青雀的腿再次掰断。 再后来,那青雀腿再次长好了,他就去掰断青雀孩子的腿。 两个月过去了,那些青雀腿都断了,但它们长大了,没了腿,却学会了飞翔。 那孩子约他一起将鸟儿放飞。 只是那天后,他却再也没出现过…… 他唯一的同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祁丹椹再次否认道:“殿下一定是认错人了,下官一直生活在龚州,从未来过京都,幼年时更不可能出现在京郊。下官的籍贯履历等,殿下想必已经看到了,所以下官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宣瑜眼眸深邃注视着祁丹椹。 就在祁丹椹转身告辞时,他突然发难,一手紧紧扣住祁丹椹的肩膀,将他压制在木梯上。冷冷的声音汹涌澎湃:“那就让本王看看,祁少卿到底是不是本王要找的人?” 祁丹椹从小身子骨弱,家境贫寒的他奔走于温饱之间,不曾学过武。宣瑜虽是残疾,但皇室子弟个个都有点功夫在身,君子六艺骑马射箭都是必修课,他也从小跟随着不同的老师学武。 因而祁丹椹被他压制在木梯上,动弹不得。 虽已重阳,但天并不热,祁丹椹穿着十分单薄,只一身素淡浅灰色交领常服,外面罩着一件苍青色的外袍,只见宣瑜掀开他的衣袍,伸手去掀他中裤的裤脚。 虽是男子,给他看看也无妨,但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对待,祁丹椹不由得有了几分愠怒,他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用力挣扎,推开宣瑜道:“肃王殿下请自重。” 醉琉璃三楼雅间,宣帆宣瑛等几乎全到齐了。 这里来的几乎是宣帆宣瑛的伴读或幕僚,都出自王侯将相家,家住的离主街并不远。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因此饶是祁丹椹迟到了没来,大家也没有责怪他,反而各自难得有如此闲暇聚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宣瑛那日从大理寺回去后,洗了十几个澡,活脱脱洗掉了一层皮。 当夜,他便感染了风寒,连续病了几日。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责骂祁丹椹,不为那一身尸液,只为对方是个断袖还要往他身上扑。 现在,他还没找祁丹椹麻烦,结果那姓祁的竟然让他们这么多人等他一个,他边想着要怎么折腾祁丹椹,让他滚出大理寺,边觉得这里有点闷,他要出门透透气。 他刚走下楼,便看到祁丹椹同他六皇兄拉拉扯扯的。 他的六皇兄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伸手去脱祁丹椹的裤子。祁丹椹那瘦弱身板哪儿是他六皇兄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摁在楼梯上,挣扎无用,恼怒无果。 他脑子突然数十根弦一起绷断。 兴许祁丹椹选择来大理寺的原因之一是——他不想失身于他的六皇兄。 眼看着祁丹椹就要被拽掉裤子,他连忙走上前去,走下楼梯,呵斥道:“六皇兄,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影响不太好吧?” 虽然他不喜欢姓祁的,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允许当街强抢黄花大闺女这件事发生在眼前。 尽管祁丹椹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众多闺中密友的他,甚至连黄花大闺男都算不上。 宣瑜与祁丹椹拉拉扯扯间,听到声音,动作一顿。 祁丹椹抓住这个时机,连忙推开了他。宣瑜被推得一个趔趄,扶住楼梯才站稳,见到来人,他面露不善道:“七皇弟,本王只是想找祁大人叙一下旧,有何不可?” 宣瑛满脸写着不信,眸光凌厉看向祁丹椹:“祁少卿,是这样吗?” 祁丹椹整理了一下衣衫道:“下官与六殿下没有任何旧要叙,还望六殿下日后不要强人所难,万一下官不小心伤到殿下就不好了,更何况蝼蚁也有蝼蚁的脾性。” 说完,他冲着宣瑛歉疚道:“抱歉,今日赴宴来晚了,七殿下恕罪。” 宣瑛看了眼宣瑜,再看看祁丹椹,眼眸中尽是了然,道:“六皇兄,祁少卿无论如何都是太子的座上宾,你若是喜欢,就大大方方的追,你得尊重他的意愿,这年头不兴强取豪夺这一套。” 说着,他不耐嘀咕道:“怎么在哪儿都能遇到断袖啊,最近断袖是扎堆出没吗?” 祁丹椹眉头一跳,宣瑛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不等他想明白,宣瑛就对他道:“走吧,都等你了,排场比本王还大。” 祁丹椹跟上。 宣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握紧了手杖。 第4章 第4章 醉琉璃三楼雅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河面上飘着数盏莲花灯,画舫内灯如白昼。 祁丹椹入座后并无半点不适,美酒佳肴,他吃得很开心。反倒是宣瑛,基本没怎么下筷。尽管大家用的都是公筷,但有他这个“断袖”在,也足以令宣瑛倒胃口,食不下咽。 能恶心到这位宿敌也算是美事一桩。 宣瑛胃口确实不大好,见祁丹椹胃口大好,他又无端的生了一股闷气。 那人害得自己感染风寒,没了胃口,自己倒是吃得很开心。 他对断袖并无偏见,那只是个人的喜好而已,因为幼年时经历,让他接触到断袖,会产生心理与生理上的不适。 这些年他早已没了先前那剧烈的不适感,能与好南风者相谈甚欢。但心理上的不适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譬如有时他与断袖接触过密会回去反复洗澡,严重时会满身红疹。 奇怪的是,此刻面对祁丹椹,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任何不适。 大概是这些年修身养性,接触的人多了,反倒治好了这毛病。 宴席间必要的客套不会少,这个雅间的众多人都知道祁丹椹与宣瑛之间的恩怨,但他们并没有做出任何一丝让祁丹椹难堪或不快的事情。 他们仿佛只是将祁丹椹,当成太子平日里招募的普通幕僚般对待。 酒至半酣,太子宣帆望着窗外明亮夜空,夜空下璀璨灯火如同红色汪洋。他叹道:“繁荣盛世不过如此,只是茱萸插遍,好友相聚,本该是乐事,只是本宫心里有桩事放不下。” 宣瑛的好友兼伴读,长远侯之子沈雁行道:“殿下有事不妨直说,微臣若能办到,万死莫辞。 宣帆愁绪爬上心头,现在眉间,声音也颇为无奈:“这件事也就只敢跟你们说说了。” 祁丹椹知道,太子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在场的要么是太子的伴读或极其信任的幕僚,要么是宣瑛的好友兼伴读,只有他与他们都不相识,也不知根知底。甚至曾经助纣为虐帮助过四皇子对付东宫。 太子这是想将他纳入自己人范畴,但又怕他别有所图,所以他在试探他。 想来这件事不仅不小,还是个机密。 他放下筷子,神色肃然,大胆猜测道:“殿下是否忧圣上之忧?” 宣瑛意外道:“你知道父皇为何所忧?” 祁丹椹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道:“微臣略有猜测,过去这三四年,每次到入秋这几日,圣上皆气色不好。” 他正式有资格上早朝,是三四年前正式成为刑部侍郎后。每次到这几日,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要么气色不好,要么面色不虞。 而发生在这段时间的、能让圣上记挂的大事只有十三年前发生的钟台逆案。 嘉和帝共有七位皇子,除早夭的大皇子,其他的皇子均成长为人。 传闻他最疼爱的乃与先皇后所出的嫡子,二皇子宣其。 宣其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文采武功皆是佼佼者,体恤下属爱戴百姓,无论民间还是军中,威望极高。 只是天家何来父子? 帝王权术滋生的只有诡谲云涌的野心。 宣其在监国期间,尝到了为君者的甜头,野心愈发膨胀。他听信其老师苏国公的谗言,发动了钟台逆案,意图谋反。由于先太子在军中威望极高,京都勋贵世家联合起来,才将这场谋逆镇压。 叛乱之后,宣其被褫夺太子之位,关入宗正寺,永世不得出。他的老师苏国公一族满门被诛,弃于世。 废太子的党羽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那段时日斩杀的人有五万之多,京都的街道都被染成赤红色。 后来,废太子病逝于宗正寺,嘉和帝顾念父子亲情,在京郊一处偏僻荒凉地将其安葬。 宣帆端起酒杯,明明清爽的美酒,却烧刀子似的流入肺腑间。 他神色忧思道:“父皇虽恼怒先太子不忠不孝,行谋逆之举。但于他而言,那始终都是他的亲子,是他寄予厚望宠爱有加的嫡子。再大的怨仇经过时间的洗礼,也渐渐的淡了。每逢这几日,他想着先太子孤零零一人在荒郊野外,父亲兄弟尚在,而他只能当个孤魂野鬼,他就有了让先太子重新葬入皇陵,回归宗祠的心思。只是……” 宣瑛接话道:“只是谋逆被废黜的罪人,重新葬入皇陵,于礼制不合。当初合力镇压叛乱,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勋贵世家们怕是不会同意。” 宣帆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先太子都是本宫与宣瑛的皇兄,无论他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逝者已矣。于本宫与宣瑛而言,他始终是我们的兄长。我们既想为父皇分忧,也想名正言顺在清明为其上一炷香。” 琉璃楼雅间四处通风,楼后栏杆对着汾河河面,河面飘着数盏花灯,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楼前栏杆临着主街,能看到万家灯火、繁华盛世。 祁丹椹依着街前的栏杆,微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竟觉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掩了掩衣襟。 太子推心置腹同他说这一番话,形同有谋反之举,可见他确实将他当做自己人。 今夜这件事,既是太子与宣瑛对他的试探,也是他对太子的投名状。 太子与其说想让大家想办法,不如说直接让他想办法。 他没得选择。 掩好衣襟,他道:“殿下,事在人为,万事皆可为,下官此刻确实有个法子,就在这京西大街上。” 宣瑛顺着祁丹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街前货品琳琅满目,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在行人之间,有一落魄才子当街摆摊卖字画,画风中规中矩,并无特殊之处。 他偏头看向祁丹椹,琥珀色眼眸中间一点赤红的光,像是将要喷涌而出的火山。 他略带嘲讽又玩味的语气道:“祁少卿这般心机,真是佃农出身的?就连勋贵子弟集各类名师资源于一身,有你这一半城府,那也是祖上烧高香了,敢问你的恩师姓甚名谁?” 祁丹椹知道宣瑛看穿了他所想,也不兜弯子,道:“乡野之人,自幼家贫,能上个乡里的私塾已是花费了全家积蓄,哪儿还有多余的钱财请老师?” 宣瑛唇畔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怕是龚州那犄角疙瘩的灵韵都被你一人吸走了,如此南蛮贫瘠之地,竟然出了祁少卿这般人物?还是说祁少卿你其实大有来头,只不过隐藏了身份。” 祁丹椹微笑:“籍贯履历均记录在案,殿下不是已经查到了吗?” 宣瑛道:“那种东西能造假,本王能造出个百八十份。” 祁丹椹:“殿下说笑了。” 众人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但看两人样子,怕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于是大家互相招呼着又喝起了酒。 到了亥时,宴席散场,太子先行离开往皇宫的方向赶去。众人也互相告别,各自打道回府。 人陆陆续续散了,锦王府的侍卫赶来了马车,宣瑛朝着锦王府马车走去。 就在此时,一辆华丽马车停在醉琉璃门前的青石板街上,马车金帛云纹帘幔掀开,露出一张阴柔带着温煦笑意的脸,“本王今日见祁少卿的马车坏了,天色如此晚,不如让本王送你回去。” 祁丹椹“不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就听到宣瑛一声冷笑:“祁少卿虽算不上本王的座上宾,但也是本王不重要的宾客之一,既是宾客,本王岂会怠慢?六哥,夜深露重,你行动不便,就不麻烦你了,就让小弟会送他回去。” 让宣瑜送祁丹椹回去,不是相当于让磕了药的好色之徒送独居的妙龄少女回家吗? 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大庭广众之下,宣瑜都敢脱祁丹椹的裤子,那这夜黑风高的,不就是任由宣瑜为所欲为? 虽然祁丹椹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可能也不是什么纯情大闺男,但让他遇到了,他就不能见死不救。 宣瑜就算堂堂正正打祁丹椹一顿,或者杀了他,他都不会管这闲事儿。 但他行这霸凌强抢之事,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不能置之不理。 祁丹椹不知道宣瑛为何突然对他这么好,但他的马车还没来,有人愿意送他回去,他倒是不介意。宣瑜与宣瑛两个都不是好招惹的,非要二选一的话,他宁愿选择宣瑛。 一者,他与宣瑜并无交情,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情。 二者,这可是恶心宣瑛的好机会,怕是今夜宣瑛回家又要不停洗澡。 他冲宣瑜行了一礼,道:“六殿下,下官有些要务要同七殿下商议,就不麻烦您了。” 宣瑜淡淡笑道:“既如此,本王就不强人所难了。” 华丽马车碾压过青石板长街,慢慢的向前走去。 宣瑛径直上了马车,祁丹椹跟了上去。 他踩着脚蹬上了马车,宣瑛正襟坐在主位上,见到他掀帘进来,擡下巴示意门口处的位置,道:“你坐那儿,离本王远点。” 祁丹椹不知道这人这么厌恶断袖,为何偏偏要送他回家? 大概是怕他将他们的密谋透露给宣瑜。 毕竟从头至尾相信他的是太子殿下,他这位宿敌不仅多次试探他,还暗中找人监视他。 马车倾轧着石板长街,慢慢从灯火璀璨的主街行驶向烛光阑珊的外街道,车内烛灯随着车行驶而摇摇晃晃,在宣瑛脸上投下一片光与影的交汇。 他的瑞凤眼非常漂亮,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跳跃的火光,仿若上好的画卷点上明丽的色彩,竟比满天星辰还耀眼夺目。 此刻,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祁丹椹。 祁丹椹坐在门口,被看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为何这般看着下官?” 宣瑛开门见山:“你与六皇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的六哥行事作风虽偏执阴狠,但这么多年确实没传出他有什么特殊嗜好,更不曾对谁上过心。 这么一个目无下尘,高高在上的人,却执拗的想让祁丹椹成为其幕僚,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扒祁丹椹的裤子。 他承认的是祁丹椹确实是有才之人,他六哥想收揽人才为己用,可后者呢? 就算是京都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见到天仙下凡的美女,也不会这般饥|渴浪|荡,如同被下蛊般,大白天的强取豪夺。 更何况祁丹椹跟美字不沾边,就是个样貌清秀瘦弱的普通人。 他从祁丹椹头发丝盯到脚尖,都丝毫找不出祁丹椹让他六哥如此痴迷的原因。 祁丹椹本想直接了当告诉宣瑛,他同宣瑜半点关系也无。 不知为何,见宣瑛此番打量,那天之骄子睥睨一切的眼神,让他想到了当初两人在朝堂较量时,这人没少用这副不耐、嘲讽、高贵、睥睨蝼蚁的神情打量他,让他吃了不少暗亏…… 他深黑眼眸里的笑意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温和毫无波澜的注视:“殿下真的想知道?” 宣瑛不耐烦反问:“不然呢?” 祁丹椹神色郑重起来,好似这是一桩机密又难以说出口的事儿,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愿意道出:“那请殿下靠近点,这是机密,以防隔墙有耳。” 宣瑛狐疑望了祁丹椹一眼,侧头向祁丹椹靠近,祁丹椹也像真的要说出秘密般,朝马车里面挪动一下。 马车虽宽敞,到底空间有限,两人隔着的距离并不远,这么一挪,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 宣瑛不习惯与人这么近的距离,正要远离,却见祁丹椹贴耳想对他说什么,他耐着性子打算听听这人想说什么,便又靠近了些……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廓,痒痒的,麻麻的。 他看到祁丹椹左耳后耳廓上有一颗半颗红豆大小的红色的痣,红得像在滴血,若隐若现掩映在长发丝之下。 那长发丝随着马车前行,若有似无的擦着他的脸侧,一股清淡的香味飘来,耳畔传来清冷的声音:“我不告诉你。” 说完,祁丹椹远离宣瑛,黑色的眼眸里明晃晃闪着兴味得逞的笑意。 与他这个“断袖”如此近的接触,足够宣瑛恶心好几天了吧。 就在这时,马车陡然停住,祁丹椹没坐稳,惯性的朝着宣瑛扑了过去,两人抱了个满怀。他的下颌堪堪撞在宣瑛的左肩上,好似亲密的人咬耳朵…… 锦王府赶车的小厮在外面喊着:“少卿大人,您家到了。” 宣瑛还没在被下属戏耍的愕然中回过神来,便与那人抱了个满怀。 虽说他现在不讨厌祁丹椹这个断袖的靠近,但是与个大男人拥抱得如此亲密,让他百般不适。 他将祁丹椹推开,愠怒道:“祁少卿这般投怀送抱,莫不是眼瞎昏了头,将主意打到本王身上了?只是可惜,本王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你这等中人之姿的。” 祁丹椹见宣瑛满脸愠色与不耐,心里八成已经恶心得想将他与这马车一同摧毁。 他不由得心情大好:“殿下说笑了,纵然殿下天人之姿,下官还是喜欢悲画扇的小郎君们,至少温顺的小郎君们脾气好。” 尽管他连悲画扇的大门都没进去,但不妨碍他以此来恶心宣瑛。 说着,他起身道:“今日多谢殿下,下官告辞。” 宣瑛面色难堪睥了他一眼:“滚吧。” 第5章 第5章 卯时,皇宫雕梁画栋被雾麻麻的天色笼罩,如同在水缸里打翻了一砚台的墨,其中凝固化不开的墨块。 太极殿外两侧灯烛摇曳,将百官或站或坐的身影投到白玉石地面上,浓黑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身影。 厚重恢弘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掌案太监站在门口道:“诸位大人进殿。” 百官有序排列成一排,神色肃穆步履稳重朝着殿内走去。 嘉和帝端坐在龙椅上,玄黄色龙袍袍角有些皱了,他面容俊秀儒雅,身体微微发福,一点也不显老,若非两鬓青色染白霜,很难让人想到他快到知天命的年龄。 浮雕龙案上摆放着厚厚两摞奏折,他垂眸看着案前摊开的画轴,神色凝重。 大殿内烛光通明,烛台下滴落一摊凝固的血泪,殿外天色渐渐亮了,天边一抹橙红色刺破雾蒙蒙的天。 百官跪地行礼,嘉和帝擡手,示意百官起身。 百官起身后,皇帝按照惯例听六部九寺各项重大事件与决策。 各部奏明事物时,他静静听着,眸光始终盯着案前的卷轴,时不时的给出一些建议。 之后便是各地与各部递交的奏折,嘉和帝一一与百官将各项事物处理好。 事物处理到尾声,嘉和帝照例询问道:“众爱卿还有事奏吗?” 安昌侯手持笏板,掀起枣红色衣袍,出列跪地道:“圣上明鉴,微臣有事启奏。犬子还有一年及冠,微臣想为犬子请封世子,也好让他入朝堂,为国效命。” 安昌侯有三子,长子乃府邸妾室所生,早早入了北衙禁军,凭借着高超的武艺,已经任职五品北衙禁军都尉。 次子是原配夫人所生,在齐府排行老四,九岁因病夭折。 幼子是现任侯夫人所生,也是安昌侯仅存的嫡子。齐府排行老五,名叫齐云星,又称齐五郎。 传闻其少年才俊,文治武功均是不俗,乃京都世家子中的翘楚,如今十九岁便名满京都。 安昌侯对幼子倾注无数心血,从小为其请了许多名师教导,带他出入军营、结识有才之士,帮他造势、扬名立万。 有了名声与安昌侯世子双重身份加持,齐云星入朝任职的职位只高不低。 勋爵人家的嫡子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无不可饶恕的大过错,请封世子不过是走个过场。 安昌侯贵为一等侯爵,手上又握有实权,齐云星名扬京都,乃少有的青年才俊,断没有请封不成的。 可偏偏一人站了出来。 满殿勋贵世家与一二品大员如大山般立在前方,祁丹椹单薄消瘦的身影从百官中后方出列,他手持笏板,跪地行礼:“启奏圣上,微臣有异议。” 百官不明所以。 勋贵世家请封世子,事关家族传承。 人家家族内部都没有异议,皇帝太子都没有提出异议,怎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有异议? 嘉和帝擡眼看向人群后方,看着单薄青年跪地敛眸,道:“准。” 祁丹椹擡起头来,看着安昌侯挺拔如山的背影,道:“微臣此前办案路过梨园亭,彼时恰逢亭内举办插花会,微臣听到安昌侯夫人与众位勋贵达官的夫人闲聊,言语间颇有对安昌侯原夫人的不敬,声称安昌侯原夫人与其子短命、安昌侯府昔日颇受原配夫人连累云云……微臣非京都人士,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继室对原配不尊,乃德行有亏。内宅夫人妄议国家大事,乃置国法于无物。有母如此,其子何如?”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谁家后宅没点腌臜事儿,那些妇人聚在一起,没什么事儿就喜欢攀比闲聊。 安昌侯原配乃是钟台逆案中,被诛灭首犯苏国公的嫡女。 苏国公一脉被诛灭后,并未牵连到出嫁女,也代表圣上不追究。 而安昌侯夫人如此言论,对原配不敬是小事,妄议这过去十多年的惊天大案才是大事。 本来后宅夫人说的话谁会记得?也没几人当真,可偏偏让祁丹椹听了去。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梨园亭人来人往,怕是谁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 届时虚虚实实如同桑麻,理不清、分不明。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闹到朝堂上,安昌侯夫人德行有亏的印象是跑不掉了。 听闻齐家五郎重阳节那夜与祁丹椹发生过龃龉,是六殿下化解了矛盾。 他们听闻当时祁丹椹扬言会同安昌侯讨折损的马车,他们谁也没当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讨要法。 安昌侯脸色阴沉,争辩道:“圣上,内子虽出身低微,但绝不敢妄议朝政。” 他的夫人虽张扬,但绝不是不知轻重的,绝不敢在私底下议论朝政。 当时必定是有其他夫人小姐恭维她,扯出十多年前的逆案,而她出身低微,又嫉恨原配夫人,自然欣然应下,这才落人口舌。 那些虚虚实实怕是无法查证。 无论如何,祁丹椹怕是盯上了安昌侯府,也怪齐云星不知收敛,得罪这么一条疯狗。 祁丹椹辩驳道:“若是安昌侯认为下官诬告,大可请当时随微臣办案的几位官吏,与梨园亭诸位夫人前来问话。微臣相信,圣上面前,无人敢欺君。” 嘉和帝摆摆手道:“后宅妇人闲聊之语,如何当真?安昌侯,既然你的嫡子年龄尚幼,未到弱冠之龄,虽才名远播,还未曾入仕,不如先让其入仕,等他有一定的功绩,再请封世子也不迟。你就这一个嫡子,还怕他跑了不成?” 安昌侯谢恩:“圣上圣明,是微臣目光短浅。” 嘉和帝:“朕也相信祁爱卿绝不会行诬告之事,一个断案如神、熟知律法的朝廷重臣,着实没必要冤枉你的夫人,望你回去让令夫人谨言慎行。” 安昌侯叩首:“微臣遵命。” 嘉和帝目光微沉,道:“处理好了安昌侯的家事,该轮到朕的家事了。” 百官面面相觑。 掌案太监恭敬拿过嘉和帝案桌上的画卷,在诸臣面前缓缓展开。 嘉和帝面色冷凝道:“诸卿看看这幅画,有什么想说的?” 百官擡头看去,只见是一副重阳辞青图。 画中荒草丛林里有一座孤坟,坟头被淹没在乱石贫土中,几个衣着光鲜靓丽的少年踏着坟头走过,其中一人拽起坟上枯草,与后面几人嬉闹。 青黄交接丛林掩映间的山间小路一直延伸,直到斑驳老寺暂露出头。 寺庙前挂着老旧牌子,上书:普陀寺。 这幅画像是失意文人随意涂鸦,又像是初学者笨拙勾勒。 没有画风、没有意境,甚至连画中色彩线条也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么一幅画,让两朝元老、世家勋贵均变了脸色,纷纷撩起衣摆,跪下叩首道:“臣等惶恐。” 殿内落针可闻,君锐利目光俯瞰着臣,臣惶恐低下头,不敢凝视君。 两旁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幔都被这沉重气氛压着,连垂落的丝绦都不敢摆动。 良久,嘉和帝平静道:“爱卿有什么,直说便是。” 谁都知道皇帝这般平和的声音,如波涛翻涌前平静的湖面。 百官均俯身,不敢言语。 良久,年迈的文国公擡起头来,他擡头不是因为敢于直视帝王,而是年纪大了,俯首太久,腰背坚持不了。 他尽力让佝偻着的腰板挺直,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皇上,此乃臣等办事不利,臣等一定会查出这些人是谁,必定会严加惩治。” 京兆尹冷汗涔涔附和:“皇上,微臣失职,才让这几人辱没了皇室颜面,求皇上给微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副重阳辞青图的墓碑,乃废太子宣其之墓。 昔日地位崇高名满京都的太子,死后被葬在荒凉古刹普陀寺山脚下。 这么多年,坟头杂草一茬又一茬,不知名姓的少年郎们竟然踩在废太子的坟头,嬉闹相伴去辞青…… 嘉和帝目光如炬盯着这群老狐貍。 说什么查出罪魁祸首,就是不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年宣其死在宗正寺,这群世家以与礼制不合,搬出祖宗礼法,不让他葬入皇陵。 当时钟台逆案过去没多久,他痛心疾首,更对这个儿子失望万分,他的后事全交给礼部一手操办。 结果,他们为他选了这么个荒凉之地。 这些年,他隔三差五梦到皇后,梦到这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儿子。 时间逐渐磨灭了他对他的失望愤怒,勾起了父子间少有的温情。 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儿子死后如此苍凉? 他不止一次起过要让宣其葬入皇陵、回归宗祠的念头。 可这群世家不同意。 如今,任何一个人都敢去宣其的坟头嬉闹,这对于皇室,对于他这个父亲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时至今日,这些世家依然想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在满座皆静、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宣瑛郑重道:“父皇,二哥身后事事关皇族颜面,儿臣请奏让二哥重新落葬皇陵。” 接着,一道清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微臣附议。” 勋贵世家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昔日朝堂上不死不休的两个人,竟然疯到一起去了。 当年钟台逆案,废太子谋反,是举世家之力才将其镇压,事后世家们对太子党进行了清洗。 若是废太子重新葬入皇陵,那将世家颜面置于何处? 嘉和帝现在能动摇让废太子葬入皇陵,那若是将来有人要重翻旧案,追本溯源,以此来打压世家勋贵,那是否也任由其发展? 魏家长子、辅国大将军魏成道:“皇上,废太子所犯之案重大,此事昔年早有定论,他已被贬为庶人,褫夺封号,是圣上顾念父子亲情让其在宗正寺悔过,为其操办身后之事。他早已不是皇家之人,若贸然将他重新葬入皇陵,有违法度。” 祁丹椹不卑不亢驳道:“废太子乃圣上嫡子,货真价实的皇族血脉,纵然其所犯事大,但这十多年身处荒凉地,聆听古刹佛音,想必早已悔过。圣上顾念父子亲情,想让儿子死后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将军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何不能体谅圣上拳拳爱子之心呢?” 韩国公苏鸣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道:“黄口小儿,昔年你不过才是个小娃娃,有什么资格来评断功错,国无法而不立,既然当时国法已判,惩罚已下,如今更改,何以立信?” 韩国公乃钟台逆案首犯苏国公苏泰之弟。 当年他向嘉和帝与世家揭发其兄罪行,钟台逆案平息后,圣上论功行赏,封其为韩国公。 宣瑛也跟着冷笑一声:“韩国公这话,显得你多维护国法似的?你苏家子弟可没少作奸犯科,也不见你义正言辞指责两句?怎么,对着死人才有底气?” 苏鸣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才憋不出几个字。 安昌侯见状,连忙道:“七殿下此言差矣,苏家子弟如何犯错,均乃小错,废太子可是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圣上乃一国之君,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君无信而不立,请圣上三思。” 祁丹椹面上讥讽毫不掩饰,道:“侯爷这话着实稀奇,圣上不曾说过收回对废太子的惩处,何来无信?侯爷刚还向满朝文武表达爱子情深。现今却不允许丧子的父亲,给儿子寻一处好一点的墓xue。侯爷的君臣之道真令人不可恭维……” 安昌侯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跪地为自己辩驳。 两方人马争论不休,勋贵世家搬出礼法,祁丹椹宣瑛搬出亲情父子伦常。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啪的一声,嘉和帝将手边的茶水掷到殿下,白玉茶盏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嘉和帝虽长得儒雅俊秀,却身处高位多年。 一旦发火,身上那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如惊涛骇浪般袭来,让人不由得心头惶恐。 他沉着脸,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厉声道:“退朝。” 百官只得跪下,恭送皇帝。 出了太极殿,宣瑛用下巴示意安昌侯远去的方向道:“这次你算是彻底得罪他了。” 祁丹椹笑笑:“下官说过,要向安昌侯讨要齐五郎撞坏我马车车辕的费用,下官向来说到做到。只是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 宣瑛用眼神示意他问。 祁丹椹:“殿下与先太子是何关系?为何如此尽心竭力为他奔走?” 宣瑛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他爹,我也叫爹,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祁丹椹:“可你对每个兄弟都会如此尽心尽力吗?倘若那荒凉之地躺着的是四殿下,七殿下你也会如此尽力?”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敢胆大妄为拿活着的四皇子开唰,想想那副场景,他道:“我会去坟头蹦个三天两夜。” == 魏府。 魏成浑厚的嗓音满是不屑:“皇家哪有什么真兄弟?”言罢,他看到五皇子宣海与六皇子宣瑜坐在对面正座上。 宣海静静的喝着茶,面上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被他这一句影响。宣瑜转动着指尖的墨色扳指,眉心紧蹙着,似乎因为他这一句话,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 意识到自己影射了两位皇子,一位是他们准备扶持的五皇子,另一位是他的亲外甥。 作为长辈在晚辈面前说错话,他虽尴尬,倒也镇定。 五皇子梁王宣海放下茶盏,道:“老七行事乖张,毫无章法,但并非鲁莽之徒。帮废太子落葬皇陵,不仅得罪了世家,他也没什么好处拿。若不是他顾念兄弟情,那还能是什么缘由?这次连太子都没出面,可见太子也怕引火烧身,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宣海有着三大世家之一文家的血脉,但他生母是文家庶族的女儿,在后宫不得圣上宠爱。 若非魏淑妃的长子早夭,幼子宣瑜出生遭遇不测,落下残疾,他也不会被魏家看上,从而扶持他。 他天资虽不如其他皇子,但努力上进,温和谦厚,因而在众皇子中口碑并不差。 而他最让人满意的一点是识时务。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地位,也知道自己现有的一切来自哪儿,因而对于魏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对宣瑜也礼让友爱。 因为他这份识时务,魏家对他尽心尽力,魏淑妃在后宫也时常照拂他母妃。 魏家三公子魏和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废太子在他出生时,救过他的命,否则……” 魏成呵斥异母弟弟道:“闭嘴。” 魏和焉巴巴闭上嘴。 宣海忽然想起他母妃说过,昔年魏妃与圣上青梅竹马,两人有着多年情意。但这一切随着那位艳冠江南的容妃入宫后,一切都变了。 整整两年,圣上不曾踏入后宫一步,对容妃十分纵容。 容妃在行宫临盆,遭遇了刺杀。 本来她怀的是龙凤胎,公主死于歹人之手,剩下的皇子逃过一劫。 若猜的不错,那夜刺杀必定与魏妃有关,而废太子那夜恰好救走了刚出娘胎的宣瑛。 他偏头看了宣瑜一眼,见宣瑜毫不意外,便料想自己猜测也许是真的。 若是如此,宣瑛此番为废太子出手,倒也说得过去。 魏成道:“爹,照我说啊,这明摆着是圣上借此事,试探世家们的界限?若是我们这次妥协了,那下次呢?您倒是说句话啊?” 魏家家主魏信靠在铺着厚厚绒毡的座椅上,他上了年纪,身体骨大不如以往,精神却非常好。 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痕迹,双眸浑浊沧桑却如鹰隼般锐利。任职三朝太尉、兼任两朝尚书令、手握权柄五十多个春秋,看惯了江山叠代、世事沉浮,他早已不对任何事动容。 可他的子孙们在他的保护下却未长大,遇到这么点小事却沉不住气。 他看向右下首的宣海与宣瑜,道:“两位殿下以为呢?” 他言语间的恭敬,是他入朝多年骨子里养出来的权臣修养,而并非发自内心的对朝堂对皇室的恭敬。 他主要是问宣瑜,在他后辈里,只有这个外孙有几分他少年时的风范,果决狠辣,能谋善断。 他少年时背负着魏家这座大山缓缓前行,不敢行差踏错,事事谨慎小心,兴许还不如他这个外孙干脆利落。他外孙比他少年时更恣意、难以捉摸、毫无顾忌…… 可惜了,他是个残疾。 否则,如何不能成为一代帝王? 宣海简单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无外乎皇上不顾世家脸面,有意试探世家,世家要及早应对,不能妥协云云。 宣瑜只说了一句话:“让海大学士入京都。” 众人不解,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人,一句话,足够动摇朝堂局势。 == 入秋之后,昼短夜长,散衙时,暮色四合,皇城宫楼四处亮起了灯。 祁丹椹提着盏竹灯,慢悠悠往祁府马车所在的地方去。 路过天工门时,他看到一位白发老者由太监搀扶着,从古朴典雅的马车上下来。 祁丹椹不知他是谁,但能让皇城内侍如此礼待,想来地位不低。 那老者走到祁丹椹面前,祁丹椹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他看了祁丹椹一眼,暮色太沉,灯光迷离。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他身旁的内侍见他驻足,满面笑意道:“海学士,此乃大理寺少卿祁大人,十五岁就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 海芦上下打量着祁丹椹,半晌并未在记忆中捕捉到此人的记忆,便转身朝着宫殿行去,落下一声讽刺十足的叹息:“果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读书了。” 祁丹椹虽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也绝非爱惹事的人。 从内侍的称呼上,他大概知道该老者是何许人? 当世大儒海芦。 海芦乃宁州贵族,官位并不高,只到国子监祭酒。但他编撰注释的《国志》《律法调令》流传广远,被他收入门的学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在朝中担任要职。 先帝在时,念他学识渊博、学富五车,特意出宫请他教导诸位皇子。 后嘉和帝为太子时,先帝更是将他封为太子少傅,与当时的太子太傅苏国公苏泰一起辅佐教导太子,如今也算半个帝师。 祁丹椹思来想去,才知道海芦为何初见他,就不待见他。 书籍知识自古以来像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想出头难于登青天。 每年的科考名额要么出自世家大族,要么是庶族寒门。鲜少有出自贫农平民的,尤其是像祁丹椹这种无家族无根基的平民,能在官府谋个小差事那就是祖上十八辈子积德。 可就是这么个佃户,殿试获得前三甲,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 这个佃户更是不自量力,为官五年,世家与寒门,统统得罪个遍。 想来,兴许是自己年少轻狂,锋芒毕露,才让这位大儒不待见他。 这位被天下读书人推崇的圣贤不待见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推崇这位圣贤。 祁丹椹丝毫没被海芦影响,步履从容回家去。 海大学士入宫面圣后的几天,嘉和帝再也没有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仿佛当时只是他一时兴起。 九月十八那日,宣瑛从贤妃处回来,告诉祁丹椹,虽然圣上不再过问废太子移陵的事,但并未让太常寺与钦天监停止废太子的移陵事宜。 宣瑛与祁丹椹的想法一致。 圣上在观望。 海芦不仅代表着贵族世家,更代表着天下读书人。 他是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是嘉和帝曾经的老师,也是宗法礼教的维护者。 嘉和帝可以用君臣之道来压世家,但不能违背祖宗礼法,也不能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 他从一开始就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解决这件无关痛痒的事。 所以他在等,若是宣瑛能想出办法,那就顺水推舟,让他那故去的儿子移陵。 若是想不出,那就顺从世家,惩戒那几个不尊皇室的罪魁祸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局面对峙着,一直延续到九月底。 一场暴雨轰隆而至,深秋未过,京都便已入冬。 京郊皇家狩猎山林山体坍塌,大雨淅淅沥沥,未曾有放晴之兆。 嘉和帝便让太仆寺将秋猎取消,换成宫宴,宴请百官。 宫宴的那日,天已经很冷了。好在宴会并不要求穿官服,祁丹椹穿着一件苍青色交领常服,上面用淡蓝色细线绣了竹叶流纹,下坠着一枚简单的玉珏与香囊。 放在满地都是达官贵胄中确实不显眼,但他面容清秀、气度从容、举止温文,竟有那么几分独特风骨,让人不由得驻目。 前方内侍引路,祁丹椹跟在官员身后,朝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殿时,宣瑛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唇畔照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笑:“祁少卿这几日挺清闲的吧?” 祁丹椹点头道:“只要殿下不找下官的事,下官就能清闲几日。” 宣瑛睥了他一眼,道:“既然这么清闲,那本王可得找点事情给你做,不能让你领着皇粮不做事。昨天笑春风的老鸨来报案,说笑春风潜入了逃犯,本王捉拿了一批狎妓的疑犯,你明儿去审审。” 笑春风是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与悲画扇平分京都妓|馆的天下。 祁丹椹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案子,审案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于是应和道:“好。” 宣瑛满眼笑意道:“还有三个是祖侄孙的,玩得可真花。届时祁少卿可以开开眼。” 说完,他就朝着殿内走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特意告诉他那些狎妓的有什么癖好,总归明天就知道了,于是也跟着入殿内。 这次的宫宴,太仆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往常的宫宴都讲究一个雅字,这次太仆寺摒弃以往的习惯,寿宴办得非常华丽。 殿内用以观赏的花都是江南名品,用地龙烛火保持温度,百种花品,绚丽灿烂。 歌舞搭建的台子就有十多处,这十多处的歌舞丝竹高度统一,无论殿内戏台相隔多远,那些舞者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仿若一人,奏乐的宫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丝竹仿若一声! 嘉和帝携着两妃入场。 几位皇子与百官起身行礼。 嘉和帝后宫妃嫔无数,皇后在他登基后一年不到,就亡故了,之后,他未曾立后。后宫中封妃的也仅有三人,太子宣帆的母妃程贤妃,六皇子的母妃魏淑妃,以及七皇子宣瑛的生母容德妃。 现在仅存的两妃,贤妃端庄高雅,淑妃雍容华贵。 一左一右,可谓是齐人之福。 祁丹椹对歌舞丝竹半点兴趣也无,今夜满桌佳肴甚得他心。入席后,他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这时,嘉和帝看向左手边、群臣位置的上座空了一个席位,他问内侍道:“海大学士怎么没来?可是身体抱恙?” 内侍也疑惑不解道:“奴婢不知啊。” 这时,国子监祭酒连忙跪下,悲愤难抑道:“圣上,求圣上为老师做主啊。” 丝竹人声戛然而止。 嘉和帝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国子监祭酒声泪俱下道:“老师昨夜被大理寺的狱卒押走了,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扣押老师及其家人,下官交涉无果,本想入宫面见圣上,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圣上在京郊别宫,微臣等了许久不见圣上归来,没办法陈情。故而惊扰了圣上宴会,求圣上救救老师吧,他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 刑部大理寺扣押朝廷命官与勋爵,需要得到中书台与皇帝的批示,缺一不可。 海芦现今已不是朝廷命官,也无爵位,按理说是不需要批示的。但他乃当世大儒,文人心中的泰山,皇上的老师。就连现在的太尉兼尚书令魏信也不敢随便将其扣押。 究竟是何人这么大胆,敢扣押这位名满天下的圣贤? 百官疑惑、愤懑、不解的目光纷纷投向宣瑛与祁丹椹。 大理寺一正卿两少卿,其中一个少卿出京办事了,现场大理寺的官员也就宣瑛与祁丹椹。而这两位也正好是大理寺的最高级官员。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祁丹椹咽下嘴里的一块鹿肉,也十分不解。 昨晚他散衙之后就回去了,他怎么知道哪个白痴抓了海芦? 他疑惑看向宣瑛时,宣瑛漂亮的凤眸闪过狡黠的光。 继而他满脸疑惑、不解的看向祁丹椹,仿佛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仿佛一肚子坏水的狐貍戴上了面具。 随着宣瑛疑惑看向祁丹椹,本来看向宣瑛的官员,扭转目光,纷纷看向祁丹椹。 仿佛认定海芦是祁丹椹抓走的。 祁丹椹成了众矢之的。 他突然想起宣瑛说他昨晚在妓院抓到一群狎妓的人,还特意强调其中三人是祖侄孙三人。 祁丹椹:“……” 娘的,这混账王八羔子搁这儿等他呢。 第6章 第6章 嘉和帝吩咐侍卫去大理寺将海芦带过来。 侍卫领命而去。 三刻钟后,海芦被带到含元殿。 他步履蹒跚的踉跄着迈入殿内,因情绪太过激动,几次摔倒,几乎是被侍卫与侄儿架着,来到了御前。 走到殿中,他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道:“皇上,老朽有辜圣望,老朽有罪。” 墨玉簪松松垮垮固定着发髻,白发散乱几许披散在肩头,江南春锦丝绸所制的衣衫,经过一场牢狱之灾,早已不复当初的荣光,又脏又皱,与普通的麻布无甚两样…… 海芦的侄儿海青惶恐悲愤道:“皇上,叔叔并没什么过错,叔叔只不过听到一阙曲,甚是喜欢,于是草民就找来作曲人。是大理寺……” 他愤怒的目光投向宣瑛。 宣瑛慢条斯理的剥橘子,修长白皙手指撕下橘子白丝儿,扔在白玉骨碟中。 他仿佛对这场闹剧并不感兴趣,在听到“大理寺”时,才擡眼瞥了海青一眼,并无威胁之意,却让海青无端脊背发寒。 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位高权重的皇子,与逮谁咬谁的疯狗之间,海青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愤怒的目光转向祁丹椹,质问道:“大理寺欺人太甚,我们既没有犯法,也没有牵涉案件,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命令衙役将我们带走。他们……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求皇上为我们做主!” 无论是前朝,还是大琅王朝,文人皆崇尚解放天性。 敢为天下之不可为,敢做前人之不敢做。 袒|胸|露|乳、对酒当歌、当街恸哭、登高狎|妓……但凡添上文人风骨,那便是一桩美谈。 很多失意的文人爱逛秦楼楚馆,在这里他们身体得到了宣泄,思想得到解放,写出了不少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 海芦贵族出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但他有一个为人诟病的毛病,那就是他好|色。 在他流传甚广的名篇中,不乏美人的身影。 他少年至中年时,一半的时间泡在妓|院里。 别人游历五湖四海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加见识,顺便去找找乐子。他游历五湖四海是为了寻找美人,放浪形骸,顺便去增加见识。 他府邸的红颜知多达三百多个…… 他没有子嗣,却遍地都是他的女人。 这个毛病到他这个年纪依然没有改掉。 海青一哭诉,立即有大臣为其说话道:“皇上,大理寺确实欺人太甚,海大学士那点风雅之事,谁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犯事犯到大理寺手上,若说这里没点私人恩怨,微臣是不信的。” 朝中德高望重大臣附和:“海大学士虽已经告老归乡,也曾是公卿,是圣上的半个老师,大理寺捉拿公卿,竟无文书。弄权至此,胆大妄为,求圣上严惩。” 质疑声此起彼伏。 海芦诉完苦后,双眸悲戚苍凉在宣瑛与祁丹椹身上梭巡。 这双七八十岁的沧桑双眼虽满是无奈,却充满了压迫性。 他苍老嗓音响起:“不知老朽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在耄耋之年,让老朽去牢狱里走一遭?锦王殿下、少卿大人,二位是否该给老朽详说详说?” 宣瑛淡淡一笑,道:“海大学士问本王做什么?本王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祁丹椹,幸灾乐祸道:“少卿大人,给解释吧。” 祁丹椹本来座位靠后,这事儿发生后,他就被嘉和帝叫到殿前。 这片刻功夫,他已经在心里将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海芦入京后,上奏圣上,阻挠先太子移陵之事。 圣上迫于海芦是他昔日恩师、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暂时将移陵之事搁置。宣瑛想要推动移陵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天下学子心中的圣人沾染尘埃。 刚好,海芦解放天性,被宣瑛抓个正着。 海芦活了七八十载,逛过的窑子数以万计。 这怕是头一遭因为逛妓院被抓进牢狱中。 让祁丹椹郁闷的是,宣瑛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找他麻烦。 明明是他抓了海芦,却轻描淡写让他背了锅,成了众矢之的。 如果此事处理得好,就能推动移陵之事,如果出现变故,祁丹椹就成了罪人。 此刻,宣瑛正幸灾乐祸看着他,而他不仅不能拆他的台,还得按照他的计划走。 着实是一步好棋。 祁丹椹神色淡淡看向刚刚为海芦说话的大官:“风雅之事?谁家风雅之事祖侄孙三人狎|妓一人?这难道不是□□吗?难道大人您的家风如此?还是说逛个窑子,这般吝啬,付一个人的钱,做三个人的事儿?” 那大官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憋出一个“你”字。 海芦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怒道:“黄口小儿,满口胡言乱语。” 祁丹椹没有作罢,看向另外一名大臣道:“大理寺法典上写着捉拿公卿,需要中书省与圣上的批示。他一个昔日的公卿,早已不是公卿吗?下官竟不知大人您有通天只能,能封海大学士一个公卿?” 此言一出,那官员诚惶诚恐跪下:“皇上恕罪,微臣绝无此意。” 祁丹椹诚惶诚恐道:“皇上,昨晚确系有一案犯入了笑春风,为了扣住案犯,昨晚笑春风的人皆已捉拿回大理寺。因为人数众多,夜色太浓,大理寺当时的衙役人数不够,兴许是忽略了大学士。微臣在知道大学士被误抓时,倍感惶恐不安。” 末了,他声色俱厉道:“但微臣并不后悔。堂堂一代大儒,耄耋之龄,却贪色成性,府邸内歌女三年换一批,如今更是枉顾伦理纲常,祖侄孙狎妓一人。此等品性,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别说当时黑灯瞎火的不知是大学士,就算知道,微臣也照抓不误。” 宣瑛不会白白折腾这么一出。 那老学士少年时就玩得花,不过那都是过去,至于他这个年龄是否真的能老当益壮,谁又在乎呢? 宣瑛将这件事暗示给他听,就是告诉他,此次人证物证俱全,这老古板跑不掉。 经过这么一遭,海芦必定声誉受损,皇帝就不用被一个私德不检的儒生掣肘。 所以嘉和帝将老学士提到殿前,更不曾阻止过祁丹椹声色俱厉的质问。 海青争辩道:“没有的事儿,皇上,我们真的只是在听曲儿?这是污蔑、污蔑……” 有老臣纷纷为海芦发声。 嘉和帝面沉如水制止朝臣,道:“大学士,朕已经听懂了来龙去脉。你有错,祁少卿亦有错。既如此,不如各退一步。” 海青不肯松口,恳请道:“皇上,叔父不过听个曲儿,何错之有?就算他想,他的身体……” 嘉和帝斥道:“你的意思是指责朕偏听偏信?那烟花之地的人现今都在大理寺牢狱中,你还要一一叫到殿内来询问不成?” 海青语塞。 若真如此,他叔父乃至海家的名声算是彻彻底底毁了。 海芦意苍老浑浊的双眸透过迷离烛火,看向高台上沉稳威严的帝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为这场较量中的牺牲品。 皇帝不需要真相,他说他有错,那么他就是有错。 现今,皇帝需要他有错。 曾有人说他私德不检,迟早会成为别人攻讦他的利刃。 他却觉得自己风流才子,必定扬名千古,史册留名。 “噗……”他一口血吐出来。 海青连忙扶住海芦,惊慌失措道,“叫太医,太医……” 第7章 第7章 刚到戌时,宫宴就散场了。 百官陆续从天工门出来,各自回府。 南星本来还在诧异宫宴结束得这般早,可看到众位官员几乎都走完了,他始终没见到祁丹椹的身影。 从过往的官员口中,他听到了祁丹椹的名字。 有些官员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其中扯到了什么大儒、皇上等……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他焦急走来走去。 官员们走得差不多了,祁丹椹才踏着烛光月色,从宫殿里出来。 南星连忙迎上去:“公子,你没事吧?” 祁丹椹脸色不虞,“没事,只是今后半年,我们可能要拮据点。” 宣瑛春风满面从身后走来:“祁少卿真是厉害,当日殿试时,策论与檄文震惊朝野,父皇本欲钦点你为状元,只是看你那一□□爬的字,才惋惜点你为探花。所有的人都喜欢你那篇策论,可在本王看来,你殿试的那篇檄文才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檄文是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 祁丹椹来自乡野,用词直白利落,骂人批判更是一针见血,直戳人肺管子。 因此那篇檄文虽流传甚广,到底是上不得台面。 所以祁丹椹殿试的两篇文章,流传出去的只有那篇策论。 可无论如何,昔日宿敌是最懂他的。 他只稍稍一点拨,祁丹椹就明白他要干什么。 然后超常发挥,将海芦气得吐血。 这要是放到一般人身上,怕是真不敢开口。 就算敢开口,怕也达不到祁丹椹这效果。 祁丹椹想到宣瑛拿他当挡箭牌,不由得讽笑道:“殿下还真是贴心,这种费力不讨好得罪人的活,全都交给下官了。现在下官被罚了半年俸禄,家里揭不开锅了,殿下是不是该补贴点?” 嘉和帝为了安抚海芦与世家,不痛不痒的罚了祁丹椹半年俸禄。 祁丹椹不贪不敛财,还经常得罪人,俸禄虽不少,月末有余粮,但在京都买了座三进三出的房子,地段虽不好,但也花了他这几年的积蓄。 如今罚他半年俸禄,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宣瑛微笑:“是父皇罚你的,关本王什么事?又不是本王罚的。” 祁丹椹冷冷看过去。 宣瑛照旧笑得阳光灿烂,俊美容颜如同旭日朝霞般绚烂夺目。 祁丹椹就在这迷死万千少女的笑颜中,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拍在宣瑛的胸前。 宣瑛拿起看了看,一股刺鼻浓烈的香味直充脑门。 他不解道:“这是什么?” 祁丹椹道:“前段时间,我在悲画扇结交了几位闺中密友,其中有位甚是仰慕锦王殿下。特地准备了香囊,让下官代为送给锦王殿下,下官念他一片痴心,就答应了。还望殿下念他一片真情,收下吧。” 宣瑛如同握住一条致命毒蛇般,将香囊扔给黄橙子,恨不得连手都剁掉。若不是皇城外不能果奔,他怕是连触碰了香囊的衣服都要扒掉。 一想到这香囊是某位素未谋面断袖给他的,他就直犯恶心。 祁丹椹见宣瑛脸色骤变,满脸不适的模样,心里舒坦了些:“礼物已送,那下官告退。” 他上马车时,看到宣瑛拿着丝帕拼命擦手,目光愤恨的瞪了他一眼。 莫名的,他心情更好了些。 今天又是成功把宿敌恶心到的一天。 黄橙子拿着香囊左看右看,再看到自家殿下阴沉的脸,他愤愤替主子出气道:“奴婢待会儿就将这玩意儿给烧得连灰都不剩。” 宣瑛只觉得晦气:“走,回府。” 就在他上马车时,大理寺丞张涛从黑暗阴影中走出来,焦急喊道:“殿下,下官……海大学士的事儿解决了吗?” 在宫里侍卫来大理寺带走海芦,张涛就知道事情闹大了。 他一路跟着侍卫到皇宫外,坐在暗处等着。 等着等着,他就睡着了,醒来就看到宣瑛上马车,完全搞不清状况的他只得来询问。 宣瑛:“无事,你回去休息吧。” 张涛松了口气:“没什么事就好,下官这就回去休息。” 目光一瞥,他看到黄橙子手里握着的香囊。 内侍当然不会佩戴君子兰的香囊,这肯定是锦王殿下佩戴的。 他笑问道:“殿下也喜欢这香囊?前段时间陪着少卿大人查案,他也买了一个。” 宣瑛动作一顿:“你说祁少卿也买了香囊?” 张涛不知自己哪儿说错话了,只以为宣瑛贵为皇子,他的下属敢佩戴同他一样的香囊,实乃大罪。 再想到宣瑛总爱故意针对祁丹椹,他连忙替祁丹椹开脱道:“这香囊做工是江南彩织,君子兰淡雅高洁,喜欢的人定然不少,不少人买来送人。祁少卿兴许是买来送给什么人,并不是自己佩戴……” 宣瑛没听到张涛后面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祁丹椹这断袖买香囊送给他。 他买香囊送给我!!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送香囊。 他送我香囊,是不是意味着他早就对我心怀不轨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从我为他解围,赶走纠缠他的六哥开始,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糟了,满大街都是英雄救美成佳话的,虽然姓祁的不美,但他胆子大啊。 糟了,我只防女人,忘记防男人了。 宣瑛头脑沙尘暴呼啸而过。 黄橙子拿着香囊正要处理掉。 宣瑛阻止道:“慢着,将这玩意儿带回去。” 他眉眼闪过一丝阴冷 ——他要当着他的面毁掉香囊,断了这死断袖的念想。 第8章 第8章 熹微时分,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如坠繁华迷梦的京都。 路边小摊贩支棱起招牌,推着小车卖汤饼、索饼、馄饨等早食,过往务工的人都会买上热气腾腾的热食。 祁丹椹吃了碗加辣的汤饼就往大理寺行去。 虽说大理寺府衙有自己的小厨房,专为官吏提供饭食,但他更喜欢街上这些地道的风味。 到了大理寺,宣瑛早就到了。 他穿着件玄色束腰窄袖便装,玉带将腰身细细一握,勾勒出完美腰身与便服下紧致精致的线条。 只见他左手搭弓,右手拿箭,利箭尾羽在他修长白皙指尖翻飞。 动作干净利索,肩颈笔直有力,射箭姿势标准得可以拿把尺子衡量。 咻—— 白羽箭飞出,射中了绑在院前那颗百年早梅树上的香囊。 祁丹椹这才看清,那是昨夜他给他的香囊。 此刻香囊插着数枚白羽箭,迎风飘荡,空气中氤氲着花香,君子兰早就被利箭穿心而过,插|得面目全非。 咻—— 第二枚羽箭射出,又再一次射中了香囊。 咻咻咻—— 第三、第四、第五枚同时射出。 毫无意外三箭齐中。 不一会儿,小小的一枚香囊被插|成刺猬,在风中摇摇欲坠。 香囊里的干花香料在碎裂的缝隙里,慢慢遗漏,飘落到地上。 祁丹椹定定看着那枚香囊。 心道,宣瑛定然恶心至极,不然也不会大早上的跟个小小的香囊怄气。 如果早知道这样做就能膈应到宣瑛,他早该在宣瑛处处为难他时,恶心死他。 宣瑛继续搭弓射箭,余光瞥见站在石子路上的祁丹椹眸子看向香囊,一副神思不属魂游天外之状。 祁丹椹在伤心? 也是,任谁小心翼翼将礼物送出去,却被主人家糟践,都会伤心。 这糟践的不是一枚君子兰香囊,而是姓祁的一颗真心。 那风中遗漏的不是干花香料,而是点点血泪! 哎,姓祁的真可怜。 喜欢谁都不应该喜欢他这样不可被沾染的人。 且不说他对断袖有生理性的抵触,单单他是皇子,婚姻大事皆由宗庙做主,宗庙怎么可能让皇子断袖呢? 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犯傻呢? 若不是色胆太大,那就是情根深种。 宣瑛脑子里纷乱得很,手里的准头却没丢。 又一箭射出。 香囊终于到了承受的极限,裂帛声响起,香囊四分五裂,碎成几片。 宣瑛这才收手,道:“把那垃圾收拾一下。” 他着重强调垃圾两字。 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祁丹椹——趁早死心吧,他是他永远都得不到人。 说完那句话,他看向祁丹椹,祁丹椹已经穿过回廊,往自己的衙署走去。 那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宣瑛不由得再一次感慨,魅力太大果然是种烦恼,连昔日宿敌都能降服。 他把弓扔给黄橙子,转身朝着昭狱的方向行去。 他去了昭狱,处理了一点琐事,就回了资事堂。 刚走到资事堂门口,他的护卫右夏从大理寺屋檐上掠下来。 他急匆匆道:“殿下,天工门跪了一地的学子,国子监、南山书院的学子均跪在那里,天工门前跪满了。他们请求圣上不要寒了钟台逆案逝去人的心,停止废太子移陵之事。” 祁丹椹送案件文书,正好走到资事堂门口,听到消息,擡眸看了宣瑛一眼。 四目相对,两人都知道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 国子监几乎是达官贵胄子弟,南山书院名气甚大,乃寒门子弟求学之圣地。 这两大书院代表了天下学子,将来的国之栋梁。 如今还有三个月就到了春闱,不少学子提前入京,京都聚集的学子只多不少。 海芦是大儒,是天下学子心目中的神,他口吐鲜血、卧病在床,如今这桩事八成被有心之人利用,激怒了天下学子。 若是任由这件事发展下去,圣上为了平民愤,必然停止移陵之事。 宣瑛也没心思再同祁丹椹计较,转身朝着大理寺府衙外走去,道:“备马。” 祁丹椹连忙将文书交给小厮,一同跟了上去。 到天工门外,已经末时三科,早就过了用午膳的时间。 成千上百的学子跪了一地,他们神色肃穆,愤懑难平,声音因长久嘶喊喑哑,嘴唇苍白起皮:“求皇上停止移陵事件,让钟台志士以安息。” 皇宫侍卫掰开他们的嘴,让内侍喂给他们饭食与水,他们要么吐出来,要么绝不下咽,仿佛已经做好了活活饿死自己的准备。 这些学子要么出身贵胄,要么寒门大家,均身负功名或才名,若真出了事儿,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风波。 祁丹椹从怀里掏出一个牛肉酥饼,慢悠悠的啃着,道:“都是些大家族的学子,他们是家族未来的希望,家族不会让他们出事。但那些大家族能屹立不倒,绝非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性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连市井莽夫都知道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 宣瑛不置可否。 这些学子就这样跪一天,顶多饿晕脱水,正常人都能坚持下来,所以第一天不会有事。 等到第二日,就会有人浑水摸鱼,干脆弄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学子,乘机让舆论发酵…… 到了那时,这些学子就可以回家去了,世家想达到的目的也达到了,所以他们只有半天时间解决这件事。 鼻尖闻到一股香味。 他扭头看去,见祁丹椹咬着牛肉饼,腮帮子鼓起一动一动的,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那些学子。 本来十分不雅的吃相,因着牛肉饼的香味,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 他有时挺好奇祁丹椹的。 说他出身乡野,粗鄙不堪,可他在任何大宴上都不曾失过礼节。 甚至一言一行都举止有度,君子儒雅。 再配上他那十五岁高中的才情,与二十不到就做到朝中四品官员的魄力,竟比那些世家子更具有世家风范。 若说他早就脱离市井风气、鲤跃龙门,是气度不凡、学识渊博的探花郎,是精于算计、城府极深的政客,或者是不卑不亢、明察秋毫的青天老爷…… 可他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乡野市井习性,且他并不自卑自己出自乡野,坦然面对,从容处之。 两种特质完美在一个人身上融合,矛盾又协调。 祁丹椹见宣瑛一直盯着他,将手里剩下的一个牛肉饼递给他:“没来得及用午膳,路上随便买的。” 宣瑛闻到香味蠢蠢欲动。 但一看到祁丹椹那明亮黝黑的双眸,满怀期待的递给他东西,他立刻露出几分不屑,道:“本王都到皇宫了,还用得着吃你的饼?” 他吩咐黄橙子道:“让御膳房给本王拿点吃的来。” 他势必要同此人划清界限,让他无机可乘。昨夜送香囊,今日送饼子,那明日送什么? 如果他接受了,保不齐哪日这人把自己洗干净送给他。 他绝不会给此人一毫一厘的希望。 祁丹椹收回饼,心道宣瑛果然厌恶他。 谁叫自己是个断袖呢? 接了这个饼,他怕是连手都想剁掉吧。 宣瑛见祁丹椹沉默收回,低垂着眉眼,默默吃着饼子。 一看就非常伤心失落。 毕竟被仰慕之人拒绝是难过的事。 他一时不知道是心疼祁丹椹注定得不到他想要的,还是愤怒祁丹椹这不折手段的家伙色胆包天,竟敢肖想他…… 黄橙子很快根据宣瑛的口味,搬来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 宣瑛席地而坐用午膳。 他甚至还十分好心、怜悯,招呼祁丹椹小酌了两杯琼山酿,清润酒香弥漫了整个天工门,久久散不去。 用膳时,宣瑛与祁丹椹暗中观察学子。 不少闻到酒香,纷纷吞咽口水舔干裂的嘴唇。 因片刻的走神,陡然跪得□□右斜,又像是怕被谁看到,立刻端正了跪姿。 这些人出身贵胄,自幼娇生惯养,就算有一腔热血,也不至于为了这热血去拼命。 他们绝大多数是迫于家族才来这里。 所以这些人是突破口。 “殿下,下官有个想法。”祁丹椹目光落在那些学子身上。 宣瑛看向祁丹椹,道:“好巧,本王也有个想法。” 祁丹椹回转眼眸,正好对上宣瑛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宣瑛的眼眸极其清亮,像是一汪平静的湖,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知道宣瑛的想法与他一样。 不知为何,他油然而生庆幸之感。 庆幸他此刻没有同宣瑛为敌。 否则往后余生,他该遇到一个多么可怕且难以应对的对手。 他得废多少脑子去同一个了解自己的人玩计谋。 宣瑛见到祁丹椹仿佛暗中松了口气,心中那翻涌澎湃的浪又掀起来。 我只是同他想的一样而已,他至于这么松一口气吗? 等等,我同他想的一样,是不是代表着,我同他心有灵犀? 娘的,这姓祁的色魔怎么老是胡思乱想? 他愤懑道:“本王与你只是英雄所见略同,仅此而已。知道吗?” 祁丹椹不知宣瑛发什么神经,大概是他这位昔日宿敌想他所想,让这位以聪慧无双著称的皇子不爽。 所以他非常愤怒。 皇室之人眼界怎么都这般小。 在宣瑛的注视下,他迫于无奈应了声:“嗯。” == 京西大街,行人来来往往,一辆华丽马车停留在街道巷角。 蓝衣云锦公子拄着手杖,被侍从扶着从马车上下来。街道边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踢着毽子,一脚用力,毽子直愣愣砸在红梨木的脚蹬上。 宣瑜正要踩上脚蹬的脚收回,肃王府的侍卫立刻戒备,怒目瞪着那踢毽子的女孩。 女孩受到惊吓,立刻躲在扎着双髻女孩身后,她语带哭腔道:“阿丽,那是我吵闹了阿娘几个月,她才给我买的,如果我弄丢了,阿娘肯定会打我的。” 叫阿丽的女孩也十分害怕惶恐,她安抚性的握住马尾女孩的手腕道:“那公子一看就是贵人,不会跟我们计较的,我过去帮你捡回来。” 说着,她就松开马尾女孩,朝着宣瑜走过来。 侍卫横眉冷对,一握刀柄,阿丽吓得瑟缩一下,立在原地不敢动。 宣瑜下了马车,摆摆手道:“让她过来。” 阿丽没过一会儿就被带到宣瑜面前,她害怕颤声道:“贵……贵人,我……我只是想捡个毽子,那是我朋友的……求贵人把毽子还给她……” 侍从从马车后拿来一把铺着绒毡的椅子。 宣瑜斜靠着椅子,目光平视小女孩:“你不害怕吗?” 阿丽点点头,因害怕眼泪氤满眼眶,点头:“我怕。” 宣瑜阴柔的眼尾变得十分温和,看上去极有亲和力:“别怕,告诉哥哥,你这么怕为什么要帮她?” 阿丽道:“我家是游商,来这里被所有人瞧不起,孩子都不同我玩,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同我玩的。” 宣瑜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道:“是啊,第一个永远都是这么珍贵,何况还加上个唯一。可你家是游商,将来你肯定会离开这里,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记得这个朋友了。” 阿丽听不懂眼前贵人说得是什么意思,泪眼汪汪看着他。 宣瑜追问道:“那个时候,你说她该怎么办?” 那人目光虽温和,但充满了压迫性,阿丽害怕得不敢回答,却不敢不回答,她只得喃喃说出心里话:“我不会忘记我的朋友的。” 宣瑜“噗”一声笑出来:“谁知道呢?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也对我做出过承诺。” 阿丽懵懂看着他:“然后呢?” 宣瑜莞尔一笑,将毽子递给她,道:“然后他失言了,也不认得我了。现在他成了我的敌人,坏了我很多事,如果将来有可能,他兴许会杀了我。我在想,该拿他怎么办?” 阿丽懵懂清澈眼睛里满是不解,好像在想大人的世界为何这般复杂,良久,她在宣瑜目光注视下,颤抖问道:“为什么要成为敌人,为什么不继续做朋友呢?” 宣瑛看了阿丽一眼:“我不知道。”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从来不知道祁丹椹想要的是什么? 若说他想要权,自己给他开的条件更加丰厚,他可以给他太子不能给的权,也能让几大世家为他所用。 若说他想扶持明君,在他成为四皇子幕僚时,他也不曾对素有贤名的太子心慈手软,而且无论是有贤名的太子,还是敦厚温文的五哥,都应该是比四皇子更好的选择,而他一开始却选择了又蠢又没脑子的老四……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似乎没有他想要的,似乎他什么都想要。 他就像一滩水雾,看不透,看不穿。 他对阿丽道:“你回去找你的朋友吧。” 阿丽说了声谢谢,拿着毽子朝着那马尾女孩跑去。 宣瑜杵着手杖,往琴行走去。 这时,五皇子梁王宣海带着人匆匆追过来,满面笑意道:“六弟,好消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去天工门跪着了,整个京华主街都快跪满了,甚至有往京西大街延伸的趋势。这人数翻了四五倍,甚至有翻六七倍的趋势……” 宣瑜蹙着眉:“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宣海微笑道:“谁知呢?说不定老四也出手了呢?” 宣瑜冷眼看向宣海:“那些寒门子弟早就去跪了,老四再厉害,也不能变出超过四倍的寒门子弟?” 他望向湛蓝天空:“宣瑛,祁丹椹,这两人可真是玩得起……” 宣海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为何这么说?越来越多的学子跪着不好吗?人越多,父皇就越不会激起民愤。” 宣瑜冷嘲道:“不激怒民愤是为了维持皇权,一个世家的大儒都能带动这么多学子,你让父皇如何想?” 宣海被宣瑜一点拨,意识到什么。 宣瑜毫不留情点破道:“他只会想到自己的皇权受到挑战,他一个皇帝说出的话,还不如世家大儒。人越多,他就会越觉得受到挑战,过犹不及。五哥,父皇是帝王,是真枪实刀上去的皇帝,不是风花雪月的诗酒圣人……” 说完,他转身上马车,钻进车里的瞬间,他看向那两个女孩走过的街角。吩咐侍卫:“把她们都杀了吧,这样,她就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将来与她为敌,她们就还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9章 第9章 啪—— 嘉和帝随手抄起手边书卷砸在地上。 他怒问跪地的侍卫:“人数越来越多?这些竖子是吃定了朕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小小年纪,书没读几本,倒学会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他们是不是以为他们才是朕的主子?” 御前大监李想哎呦的弯下身,颤颤巍巍矮胖苍老的身体经不住这么折腾,弯下腰的瞬间踉跄一下。 好干儿子李从心扶住他,道:“干爹,这些小事交给儿子就好了。” 李想显然是对干儿子无限满意,从善如流的站起,道:“皇上,动怒易伤身,您要保重身体。” 嘉和帝怒不可遏:“保重身体?他们拿朕的容忍当理所应当,现在连个书生都能要挟朕。李从心,带人将那些学子驱赶走,如若不走,杀无赦。” 皇帝经常越过李想,将重要的事情交给李从心。 这不仅没有让这对干父子离心,反而更让其父慈子孝。 他并不关注这对干父子怎么想,他只想要一把锋利的刀。 李想不愧是深宫沉浮六十多年的人,很识时务。 他知道自己老了,时间的沟壑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烙印。 他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所以他亲自为皇帝选出一把年轻锐利的刀。 他并不留恋权势,在选出这把刀后,他将权柄逐渐交给干儿子。 没想到却因此更得帝王信任,李从心更是将其当做亲爹孝顺。 李从心跪地道:“奴婢定不辱圣命。” = 散衙时,祁丹椹就听到掌案太监李从心打死了户部仓事主薄家的三公子。 听闻现场血腥无比,整个天工门都是那位公子的惨叫声,鲜血泼洒了一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公子哥们吓得做鸟兽散,有的甚至当场失禁。 各家各户立刻来人,有些官员当场痛骂,跪求圣上给他们公道,天工门外异常热闹。 李从心这么多年奉命调查皇城官员的阴|私,掌握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拿捏到官员短处。 有些官员同他理论,他同官员们翻起了旧账。 有的被罢官入狱,有的家族子弟当场被关入昭狱,甚至还给大理寺送来了四五宗官员涉事的旧案,连证据都呈报上来。 手段之快、之狠、之绝,前所罕见。 官员们都知道李从心的心狠手辣,而这腌臜太监是为皇帝办事的,态度如此强硬,想必皇帝真的动了怒。 于是被逼无奈,各自带着家族学子回去了。 剩下些有气节与血性的,依然跪立在天工门前。 李从心根本没当回事,以对方扰乱皇城秩序为由,直接将人捉拿,扔到内侍局的监狱中。 他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手腕,结束了这场学子绝食死荐的运动。 这场大琅王朝史上有名的学子运动,晨曦始,黄昏终,如同浮游般朝生暮死,就在阳光底下存在了那么片刻。 祁丹椹散衙从大理寺府衙回家,路过皇城天工门时,那场学子运动正在收尾。 内侍拿水一泼,地上血渍被冲散开来,溅起红色的血沫。 三三两两的衙役搬运着最后两三具尸体,尸体上的血淌在青石板地面上……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子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接回去…… 李从心坐在天工门门口正中央,手里端着刚沏好的茶,茶烟缭绕,在秋冬的暮色中凝聚成一团白雾。 他长得有几分女气,身材瘦削矮小,眸光阴恻深邃,仿佛一眼能洞穿人的内心。 他注意到祁丹椹,向他投去目光,比寒冬坚冰还冷上三分。 祁丹椹颔首以示礼节。 他想李从心大概已经看出他与宣瑛玩的把戏。 其实,他早就猜到嘉和帝会把这件事交给李从心。 李想有二十八个干儿子,李从心是最小的,也最得李想喜欢。 若说是李想主动放权,倒不如说他老了,手腕魄力均不如这个干儿子。 所以他做个顺水人情,推了李从心一把。 李从心是个聪明人,以最快的速度成为皇宫里的红人,嘉和帝最信任的一把刀。 他上位后,不仅没有架空李想,反而将李想当成亲父般孝敬照顾。 嘉和帝念他知恩图报,更加更器重他。李想如同父亲那般,竭尽全力为他铺路。 李想的旧部知他有情有义,更是将他当做少主,对他他忠心异常,就算是李想的亲儿子在此,那些旧部也不会这般忠心。 祁丹椹不想同此人有过多的牵扯,颔首以示礼节后,便往祁府马车停留处走去。 走到自家马车前,南星已经不知所踪,马车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 他正疑惑间,一根镶玉的香檀木手杖撩开马车车帘,宣瑜目光柔和的坐在马车里看着他。 他穿着蓝色圆领锦衣,披着一件深色大氅,身上一针一线都极尽奢华,与简陋毫无格调的马车格格不入。 狭窄的马车内摆着上好的茶桌,桌上温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贡茶,那都不是祁丹椹马车里的东西。 宣瑜温和笑着,本就阴柔俊美的脸上多了几丝柔和的光:“祁少卿,你的随从口渴了,我让人请他去附近的小馆喝杯热茶。” 他拿起金玉茶盏,倒了杯茶,放在左手边的空位上:“上来喝一杯吧?” 祁丹椹撩起衣摆,钻进了自己毫无格调的马车里,在侧凳坐下,意简言赅道:“下官该说的都同殿下说明白了,殿下这是何意?” 为何还要来他马车里等他? 宣瑜拿起茶喝了口,微笑,“不过是找你喝杯茶叙叙旧。” 祁丹椹:“下官好像没有什么旧要同殿下叙。” 宣瑜擡眸看向他:“无妨,叙着叙着,不就有了?或者,你回答本王几个问题。” 祁丹椹沉默。 宣瑜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道:“本王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去帮宣环那刚愎自负无甚远见的家伙,也愿意与同你为敌睚眦必报的宣瑛共事,却始终不愿意接受本王三顾茅庐求贤若渴的心?你与宣环可能是互惠共利,那与宣瑛呢?是扶持正统吗?”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对,你若是想扶持正统,一开始也不会扶持宣环威胁东宫了。所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说出来,本王可以帮你,你做什么都行。” 祁丹椹喝了口茶,道:“下官只想做好分内之事,领点微薄的俸禄,安居乐业。” 宣瑜捏紧茶杯道:“这些本王也能给你,甚至更多,你为什么屡次拒绝本王?” 祁丹椹淡淡看着宣瑜,微笑:“因为下官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宣瑜明显不信,目光如炬注视着他,“本王要听实话。” 祁丹椹想到这四五年宣瑜几次三番纠缠他,不厌其烦想把他收为己用,用了十成十的耐心,绝不会因他的搪塞而死心。 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目光坚定看向宣瑜:“因为……因为我喜欢锦王。” 仿佛怕宣瑜不相信,他强调道:“虽然他脾气臭,小心眼,极其没风度,时常阴阳怪气,时常鼻孔朝天看人,缺点多得写个几天几夜都写不完……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我天生就喜欢这样的残次品吧……” 宣瑜一愣,完全没想到是这层关系。 这两人昔日是水火不容的宿敌,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难不成是宿敌之间的惺惺相惜? 末了,他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泪,手里紧握的那杯茶被他捏成齑粉,茶水泼了他满身。 “你……你喜欢他?哈哈哈,你知道你自己多可笑吗?” “你竟然……” 笑了半晌,他逐渐平息下来,语带威胁道:“你知道他多厌恶断袖吗?你这是自取灭亡,趁早离开他,别越陷越深,否则你将万劫不复……” 祁丹椹露出震惊神色,仿佛才知道宣瑛厌恶断袖。 继而,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感情这件事万般不由人,但这是下官自己的事儿。若没什么事儿,殿下请回吧。” 他的眸子甚是受伤,仿佛失恋失去梦想的人,想要静静思考一下人生。 宣瑜看了他半晌,愣是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对无言。 他只好拄着手杖往车外走去。 将要下马车时,他回头看向祁丹椹:“为什么是他不是我?你跟他是绝不可能的……” 祁丹椹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突然意识到宣瑜所说的是什么,惊看向宣瑜。 宣瑜那双眼眸越发阴柔,不甘、愤懑、失落…… 祁丹椹有那么些许不忍! 但他是政客,只要能达到目的,没什么忍与不忍。 他叹了口气,说了天下渣男拒绝人常说的一句话:“殿下说笑了,有些事人力不能改变。更何况您温和儒雅,地位超然,高贵无缺,那么趋向于完美的人,下官何德何能呢?无论如何,还是感谢殿下的好意,望殿下日后万事胜意。” 宣瑜冷笑一声:“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 此时此刻,马车外还站着一人。 月光映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影子宛若松竹般笔直。 他一动不动的,内心里却翻江倒海。 宣瑛全听到了。 祁丹椹说他不配宣瑜,却敢肖想他? 他竟敢觉得他一无是处? 他哪里小心眼?哪里阴阳怪气?哪里全身都是缺点?宣瑜温和?高贵?趋向完美? 年纪轻轻的就瞎了。 呵呵…… 散衙后,他本看到祁丹椹那辆破马车停在那里,人却不见了。 他想上前去查看,却正好听到祁丹椹与宣瑜在谈话…… 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觉得自己不配宣瑜,却妄想肖想他? 他竟然亲口承认喜欢他!! 虽然他早就知道,但亲耳听到未免太过震撼。 他说他一身缺点,却觉得宣瑜处处是优点? 他哪点不如宣瑜? 他风中凌乱。 他见宣瑜要下马车,立刻纵身飞跃到停马处的屋檐上。 直到祁丹椹离开,他都没有现身。 一直到王府的侍卫来找他,他才从不真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 在街道茶馆里喝茶的宣海见到宣瑜从停马处出来,迎了上去。 他看见宣瑜面色阴沉难看,眼尾赤红,他就知道宣瑜这次又败北,便识趣的跟在他身后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在他的印象里,宣瑜绝非有耐心之人,自幼残疾让他比一般人心思更敏感,也更疯狂。 从小他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得不到,他就会彻底毁掉。 如果他无法毁掉这样东西,他就会杀光能得到这样东西的人。 对于祁丹椹,他怕是耗尽了他毕生的耐心。 走到天工门前,学子散个干净。 宣瑜阴恻恻看着那空荡荡的天工门,阴冷道:“七十多岁,算喜丧了吧?” 宣海点了点头。 须臾,他反应过来什么,问道:“六皇弟,您不会是想……” 宣瑜没说话,目光柔和的越过天工门碧瓦褐檐,看着皇城里的红楼高墙。 皇城灯火与月光交汇,投在他的脸上,惨淡一片。 第10章 第10章 “今年的冬,或许会非常冷。” 海芦拥紧厚毛大氅,坐在湖中雕花小台上温酒听曲儿,火光噼里啪啦的映照着他疲态病重乌青色的脸。 夜深霜重露寒,唱曲儿的红衣女身着纱衣,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如山中云雾红花。 海青斟了一杯酒,递到海芦面前,道:“叔父说得对,以往这时,叶子才刚落,今年枝头连半片枯叶也不见,秋季尚且如此,何况是冬季呢。” 海芦没有说话,接过那杯酒,握着,并没喝。 海青见他沉默,也不敢打扰他,退回去看舞女跳天女散花。 待到夜深人静,海芦让所有的人都回去。后辈们不敢忤逆他,便带着闲杂人等与仆从离开,只留下一个小书童守在小筑门口。 人散尽后,周遭安静下来。 他躺在雕花小台上,能听到湖中锦鲤鱼跃声。 待到丑时三刻,一道木棍敲击地面声将他惊醒。 他毫不意外的看到来人,抚了抚垂到眼前的苍白的发,道:“殿下,您来了。” 宣瑜寻了一处舒适地儿坐下,狭长眼眸淡淡看着海芦:“海大学士想好了吗?” 海芦看着噼里啪啦逐渐衰微的火光,平缓的语调中带着几缕叹息:“早在入京都时,老夫就想好了。老夫这一大把年纪,早如深秋枯叶,不知何时疾风至,就被吹落枝头。但倘若能以自身为薪柴,为世家、为海氏的长盛添点火光,老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老夫始终不相信,老夫会走到今日……仔细想想,就连显赫的苏国公都能走到那日,老夫走到今日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他哽了下喉头,道:“殿下答应过老夫,保海氏满门荣耀,在朝堂之上提拔海氏子弟。但愿殿下说到做到。” 海氏虽是百年清贵之家,可说到底还是攀枝错节的王朝上的一片叶。 这么多年海氏受他影响,著书立学,无心仕途,偌大的家族里,半个实权的也无。 他耄耋之年,经历三朝沉浮,早在六皇子召他入京都时,他就明白了——他只是个棋子,棋子要随时做好被弃子的准备。 甚至,他没有选择。 海氏满门荣耀与身家性命全系于此。 宣瑜点头,“嗯,你想为海氏子弟讨的职位,本王全都允诺。” 他站起身,拄着香檀木拐杖往雕花小台外走去。 海芦看着那一瘸一拐却极其稳健的身影,不由得心下悲怆。 他其实是不信宣瑜此人的,他与宣瑜不过寥寥数面,不知其为人,但他与其外祖父魏信共事过。 魏信少年便手握重权,手段阴狠歹毒,他背负着走向末路茍延残喘的魏家,艰难前行。 魏氏一族在他的手上达到最鼎盛时期,一跃成为世家之首。 宣瑜比他外祖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外祖父当年还有所顾及,被家族被朝堂束缚,宣瑜行事作风更加恣意。 如今的情景却是,宣瑜不能奈他何,可他全族的性命尽如蝼蚁般被他捏在手心,他没有选择。 他站起身,披上披帛,走出门,一个侍从也不带。 慢慢的走在寒冷寂静漆黑的京华长街上,繁华楼阁、雕梁画栋、繁荣昌盛了数百年的古都,如同沉沉迷梦般沉睡。 这个古都是如此的美丽,五个朝代先后在此建都,多少政客在此绞尽脑汁,多少文人为他魂牵梦绕,又有多少武将为其泼洒热血! 可这古都,也是吃人的牢笼。 他走到汾河河畔,湖水倒映着天上冷月,如同揉碎了一湖的水晶。 他忽然忆起往昔时光,那也是个如此寂冷漆黑的夜,上弦月高悬,他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妓院醉酒归来,欲要下汾河捞月,失足差点跌落湖中,被路过的苏国公世子所救。 苏家乃帝师世家,每一任家主都博览古今学识渊博。 这次春闱,与他同窗的苏国公世子苏泰也参与科考,与他并列第一,被老皇帝琅文帝钦点为双状元。他向来恃才傲物,并没有因救命之恩就对苏泰感恩戴德。 相反,他暗中与其较量,势必要当文坛第一大家。 再后来,文帝去世,正值壮年的武帝继位,而苏泰也接过苏国公的爵位,成为苏氏一族的家主。 武帝继位后,邀请苏泰与他一起教导几位皇子。 在那些皇子中,嘉和帝并不出色,相反文韬武略都不如其他兄弟。 他教育皇子向来都是教了知识就不管了,苏泰却对每个皇子都有耐心,尤其是对资质平庸好学的嘉和帝付出十二分的耐心。 后来诸位皇子争储,死的死,贬的贬,嘉和帝被拥立为储君。 武帝再次请他们出山,苏泰担任太子太傅,他担任太子少傅。 也就是那时,苏泰说他私德不检,迟早会被拿来作为被攻讦的武器。 而他总觉得苏泰玩弄权术,早已玷污了妙手文章。 再后来,武帝薨,嘉和帝继位。 嘉和帝感念两位老师对他的教导之恩,便请求老师苏国公继续教导他的太子,苏泰已有帝师之名,如今又兼太子太傅,恩宠一时无人能及。 海芦知道,那时嘉和帝看重的是苏泰,而不是他,他只是顺带。 当时他无心朝堂,只想游历,便向嘉和帝请辞,嘉和帝欣然应允。 后来钟台逆案发生,苏泰一脉的苏家人全被斩首弃于市,太子宣其被关在宗正寺永世不得出,繁荣昌盛了几百年的“帝师之家苏家”也就此退出神话舞台。 若非钟台逆案发生,苏泰怕是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两任帝师。 他与苏泰,是知己,是敌人,是同窗,是同僚…… 他们并没有多深的情谊,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想起了他。 他这一生,出身优渥,不被陈规旧制束缚,放浪形骸,极其纵欲。如同天真猫儿般,对世界充满好奇,爱惜一切练达文章。 他有着酸腐文人的天真,也有着氏族难以割舍的家族传承。 可他既没有做到摒弃世俗观念,桃李满天下,为天下文人尽点绵薄之力,也没有做到为家族的繁荣担起半分责任。 这点,他不如苏泰。 从他见苏泰的第一眼,他就看到那少年眼中有一抹不可磨灭的坚定的光…… 海芦慢腾腾走着,走到天工门前。 浓夜逐渐褪去,城楼火光映照着他瘦弱形单影只的身影。 他咬破手指,脱下外袍,写下死谏的血书,一步步顺着台阶,登上天工门最高一处宫楼。 此时,天边露出红彤彤的一团,浓夜终究散去,曙光悄然来临。 今天该是个好天气。 不知他在城楼站了多久,直到阳光有些刺眼了,他才纵身跃下城楼。 落下的瞬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日入京面圣,见到的祁丹椹。 那日他行礼,擡眸看了一眼他,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双眼睛…… 漆黑如浓夜,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少年时在汾河河畔醉酒捞月时,被苏泰所救,他醉眼朦胧间,看到他的眼睛。 浓黑如同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却十分明亮。 一模一样的眼睛。 第11章 第11章 “有个人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但他没有亲口对你说出来,该怎么拒绝他呢?”宣瑛回到府邸,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就连夜把沉溺于温柔乡的狐朋狗友,叫到锦王府。 若非皇宫落钥,他怕是要去东宫将宣帆也给叫起来。 雷鸣打着哈切,伸了个懒腰,嘟囔着说:“也就是说那人暗恋殿下,却不曾明说?” 宣瑛点头,烦闷不已。 雷鸣撇撇嘴,满眼“这点小事还值得你把我从温暖被窝里拽出来”的谴责目光:“偷偷喜欢殿下的多了去了,整个京都的权贵嫡女,哪个不把你当成梦中情人,你在乎过吗?” 意识到某种可能,他诧异道:“还是说,这个人对殿下很重要?” 宣瑛并不是一般被皇权掣肘、任人拿捏、无权无势的皇子。 相反他手握重权,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滑的跟泥鳅似的,同那些久经风雨的老狐貍打擂台都不曾落于下风。 他不需要靠自己的婚姻获得什么,也不怕得罪任何一个权贵。 所以对于他而言,能对他造成困扰的,只有是这个人很重要,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才会让他苦恼。 但雷鸣想不通的是,究竟哪个女子对宣瑛很重要呢? 他身边最近出现女子了吗? 宣瑛立刻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一点也不重要,一个很讨厌的人。” 沈雁行不解:“那管他干什么?她暗恋你是她的事,伤心难过也是她活该。殿下你拒绝程小姐那么干脆利索,一个不重要且令你讨厌的人管他是死是活?” 程小姐程半夏是贤妃的嫡亲侄女,太子的亲表妹。 偌大的程氏就这么个嫡小姐,自幼便受尽宠爱。 她幼年经常出入宫廷,一眼就喜欢上被贤妃收养的七皇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论她多么喜欢他,他始终对她不屑一顾,拒绝她时干脆利落。 程半夏的父亲程国公曾让贤妃出面,请求圣上赐婚,用皇权与恩情威逼宣瑛娶他的女儿。 当年宣瑛的生母容妃宠冠后宫,得罪的妃嫔无数。 她死后,她得罪过的人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她儿子身上。 而皇帝忙于朝政,周旋于各世家之间,不曾注意到后宫,更不曾注意到被幽闭的宫门里,有个孤苦无依的皇子受尽磨难。 若非贤妃出手相助,宣瑛怕早就被见风使舵的太监宫女蹉跎,死在宫墙里。 在他看来,贤妃收养年幼的七皇子,对七皇子有再造之恩,七皇子理应回报他们程家。 谁知宣瑛转身就收集些罪证,将程家几个公子抓进大理寺,世家公子有几个是清白的,更何况程家这些年没少打着太子贤妃的名号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非贤妃太子连翻求情,他怕是要将程家子弟大半都抓进去,刺字流放。 此后,贤妃知道宣瑛的决心。太子也知道外家的手不干净,勒令其自行弥补过错。 程大人再也不敢再提这桩婚事,程半夏因此收敛,却依然追着宣瑛不放。 沈雁行实在想不通,宣瑛能冒着“大不孝”与“大不敬”的罪名,得罪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贤妃,与友爱自己的未来储君,也要干脆利落拒绝程半夏。 现在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他头疼不已? 宣瑛越想越烦,两盏降火茶都没压得住他的躁动,说:“你不懂,此人不能直接了当拒绝。” 他其实想过直截了当拒绝。 但那姓祁的从没有当他面说过喜欢他。 第一次送香囊是借着他闺中密友的名头。第二次他亲口听他说他喜欢他,是他偷听到的。 若他直接了当对姓祁的说:我对你没兴趣,你以后离我远点。 那姓祁的不管过后如何黯然神伤相思断肠,当时定然当着他的面,白眼翻到天上去,死鸭子嘴硬说:殿下说笑了,我就算喜欢田里的癞蛤蟆,我也不会喜欢你。 这件事姓祁的有前科。 当时,他怕他被宣瑜骚|扰,从醉琉璃酒楼送他归家,他在马车上不仅故意靠近他,同他耳鬓厮磨(并不),还在马车停下后,扑到他的怀里。 就在他警告他时,他说他不如悲画扇的小郎君们。 口是心非的人,嘴里说他不如悲画扇的小倌,却天天在他眼前晃,还暗戳戳送他香囊。 所以,直接了当拒绝行不通。 若是他直接拒绝,最后肯定自讨没趣,还会被姓祁的奚落一番? 更何况香囊确实是借他闺中密友的手送的,至于当时他听到的表白,除了他六皇兄也没其他人知道。姓祁的完全可以抵赖不认。 心机! 好深的心机!再有者祁丹椹跟程半夏不一样,程半夏仗着家族权势对他施压逼婚,他宣瑛最不怕的就是权势。更何况程家是太子的母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做出有损太子的事情。 可祁丹椹呢? 他精于算计,从过往的行事作风来看,心狠手辣,不折手段。 万一他拒绝的姿势不对,这人因爱生恨,发起疯来,给他招来的麻烦可比程家厉害的多。 他虽不惧,但是也不想自找麻烦。 祁丹椹怎么这么烦人呢? 最可恨的是,姓祁的觉得他满身缺点,却觉得宣瑜满身优点。 他愿意留在大理寺是因为他喜欢他,代表着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有戏,约等于他觉得他能配得上他。 而他却觉得宣瑜满身优点,他配不上宣瑜。 等量替代,他不如宣瑜。 这不是眼拙,这是眼瞎。 沈雁行与雷鸣也不知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拒绝。 他们1脚交叉就成了宣瑛的伴读,宣瑛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智慧、绝顶的聪明,课业从来都是遥遥领先。 若非年幼启蒙时被困在宫墙几年,耽误了学业,怕是能与当时的京都神童安昌侯的嫡子齐云桑争一争谁是神童之位。 可惜他被贤妃收养,开始皇子的学业时,齐云桑病死在侯府,否则他比起齐云桑来,毫不逊色。 后来宣瑛年少入朝堂,更是惊才绝艳,城府心机不输那些老顽固。 他说不能直截了当拒绝,那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沈雁行思索片刻,拿着铂金折扇扇柄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左手手心,道:“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来看,一般人之所以会陷入爱恋中不可自拔,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什么事儿做,就只能伤春悲秋了呗。你不若给她找点事情做,譬如绣一万朵花、写一万首诗……只要她有自己的事情做,她哪儿还有时间想着你?” 雷鸣深有同感道:“是啊,我表嫂子在成婚前,对我表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两府邸只隔着一道院墙,几乎日日见面,她却觉得自己是天上织女,恨不得时时刻刻伴随我表哥左右。成婚后,她要掌家,根本没时间去同我表哥风花雪月,有一日我表哥被调去江南巡查,九个月没回家。他回家后本以为见到我表嫂子哭肿双眼,却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你不是才走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娘今夜可没精力伺候你,要不给你找个填房吧……’” 他顿了顿:“所以情爱什么的,不存在的,都是闲的。” 宣瑛思忖片刻,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他没有找祁丹椹麻烦,临近年关,各地与刑部呈报上来的案卷甚少。所以姓祁的根本没什么事儿做,因此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让这两狐朋狗友在府邸歇息,歇息够了就各自回去。 他自己则沐浴着晨曦暖光,吩咐左夏去各大书店买来书帖笔墨,然后乘坐上马车,往大理寺府衙去。 祁丹椹一大早到大理寺府衙,就见自己的办公书房上摆满了各种书法的书帖,以及上等的笔墨纸砚。 宣瑛抱臂坐在圈椅里,双脚交叉放在矮几上,琥珀色眼眸在晨曦暖光下,如同碧玉般,直勾勾看着他。、 祁丹椹莫名其妙:“殿下找下官是有什么事儿吗?” 宣瑛微笑:“这段时日祁少卿没少为二皇兄移陵的事情劳心伤神,都没时间好好发展自己了。所以本王特地给祁少卿买来二百本书帖,祁少卿好好临摹。以祁少卿之才,昔日若是字写得好看点,也不至于与状元失之交臂。” 祁丹椹早知道宣瑛不会轻易放过他。 现在他找不到茬了,就变着花样折腾他。 不过是临摹几副书帖而已,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宣瑛见祁丹椹陷入沉思,生怕这人胡思乱想,以为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立刻撇清自己道:“这些东西都是大理寺府库里面的存货,你最好别误会。还有,有了这些书帖要写,相信祁少卿的时间就少了,以后若非必要,就不要去政事堂了,文卷书案有主薄代劳递送一下就行了,祁少卿还是好好发展自己,字写得好看点,别丢了大理寺的脸。” 他不仅让祁丹椹没时间胡思乱想,还要让祁丹椹离自己远点,减少他寻找理由见自己的机会,彻底掐灭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祁丹椹点头应了声:“是” 看来是自己这断袖身份让宣瑛厌恶了,所以他要离自己远点,非必要事情,连见他都不想见。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时,大理寺县丞张涛匆匆跑进来,快要进门时,被台阶绊得一个趔趄,摔倒在祁丹椹脚边。 祁丹椹正要去扶他,张涛上气不接下气道:“少卿,海大学士,他……他以死为谏,留下一封血书,从、从天工门宫墙上跳了下去……他几位学生,以及海氏的人都跪在天工门外。连圣上也被惊动了……” 祁丹椹心下震惊,看向宣瑛。 宣瑛也难掩震惊之色。 这震惊不光光是废太子移陵之事步入正轨,海大学士死谏,多日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更是大琅王朝一代大儒竟然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消失在历史舞台。 更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后世的史书中。 而他与宣瑛,宣瑜,皇帝,世家…… 他们都是刽子手。 第12章 第12章 这是祁丹椹第一次来锦王府。 锦王府邸建筑偏京都流行的厚重华丽建筑,但游园回廊结合了江南的秀美典雅。让厚重肃穆的建筑,不至于那么沉闷。让金碧辉煌的院落,多了几许江南画意。 绕是如今冬至秋去,院落中多数草木凋零,让人感受到的却不是落木萧瑟凄凉秋意,反而更直观看到雕梁画栋的精美、游廊湖泊的雅致。 只是众人凭栏倚靠,却无心欣赏精美建筑。 易国公世子卢骁道:“钦天监与太常寺已经停止废太子移陵事件,圣上下令以国士之礼厚葬海大学士,罢朝默哀三日。这态度很明显,此事怕是就此终了。毕竟就算是圣上,也承担不起史册那寥寥几笔。” 海大学士死谏,彻底激起了世家大族与学子们的愤怒。 无论如何,历史会将此刻铭记,而嘉和帝不想承担因私情逼死大儒兼老师之过错。 如今只有听从谏言,还能落得个“忠臣死谏,明君纳之”的忠臣明君佳话。 卢骁是宣帆最好的朋友,少时便惊才绝艳,陪同太子一起长大。 如今他这么说,就代表着这是宣帆的意思。 可见宣帆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通知他们此事就此作罢。 诸幕僚一筹莫展,静默不言。 “殿下,下官有话说。”祁丹椹裹着厚绒大氅,坐在湖畔栏杆处。 他看着朦胧雾气中碧波荡漾的湖面,以及比他那三进三出宅邸还要大上数倍的湖畔院落,静静听着宣帆及其几位幕僚的话,握着汤婆子,从始至终如同神隐般。 若非他出声,众人怕是都忽略角落里还有个人。 宣瑛目光落到祁丹椹身上。 这几日天气极好,只是入夜时有些许冷,雾气缭绕的湖边亭内早已烧了铜炉,铺了地暖,进来议事的幕僚都着秋季常服,有的甚至脱了外裳、远离铜炉…… 只有祁丹椹,穿着深色厚绒大氅,捧着个用旧的汤婆子,俨然一副过严冬的架势。 祁丹椹漆黑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让人看不透。 铜炉里的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清冷嗓音没有一点温度:“殿下,海大学士用生命作为代价,激起千层浪,不过是他们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只要我们也能拿出相应的筹码,焉知圣上不会动摇?作为一个父亲,倘若自己儿子的孤坟被人捣毁,曝尸荒野、尸骨不全、野兽啃噬,圣上他会怎么想?” 他一言出,众人唏嘘,就连太子宣帆见惯尔虞我诈魑魅魍魉,也不由得露出震惊之色。 众人眼神有惊,亦有惧。 此时此刻,祁丹椹坐在他们身边,他们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不愧是能在不到弱冠之龄,就能辅佐四皇子对抗东宫的人。 任何君主都不会允许别人染指皇权,更何况是经过血腥宫廷洗礼,对权势天下有着绝对掌控欲的嘉和帝。 世家几次三番干涉他的决定,早已让他不满。 若废太子孤坟被毁坏,他必会怀疑到暴怒的学子与世家。 届时,无论是面对那薄如蝉翼的父子亲情,还是维护皇室颜面,他都极有可能将移陵之事推行下去。 他是帝王,要权衡局面。 如今是世家那方的筹码多,他们压上了海大学士的生命。 所以,祁丹椹的建议只是让宣帆加注。 谁加的注大,天秤自会向谁倾斜。 当然,这只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帝王心。 倘若嘉和帝更在意世家之权、学子的民心,以及史册中对其因私情,不尊国之法度,逼得大儒死谏等寥寥数笔的批判。 那么就算他们将废太子的骨灰扬了,嘉和帝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得不说,祁丹椹是天生的赌徒。 但凡让他抓住一点机会,他就能一掷豪赌,将那微茫的赢率争取到最大。 无论赢与不赢,他都有赌上命的魄力。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祁丹椹一个贫农出生、无家族扶持、无师门帮助、又树敌无数的人,能一路有惊无险走到现在。 有这样的心性胆魄,就算给他扔到炼狱中,他依然能脱颖而出。 宣瑛脸色阴郁,目光如烈火般,仿佛要将祁丹椹焚烧殆尽。 他厉声道:“本王不同意,别说只有五分的把握,就算有十足的把握,本王也绝不可能允许有人毁坏废太子的尸骨。” 祁丹椹忽略宣瑛言语间威胁之意,道:“不过一副尸骨而已,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尸骨造辱?现如今,这是唯一能挑战世家权威,让先太子安葬皇陵的方法。七殿下不是向来运筹帷幄,不被任何事羁绊吗?怎么对着一副荒郊野外的骸骨如此妇人之仁?”宣瑛不容拒绝道:“本王再如何凉薄,不折手段,也不会拿自己的亲人当做牟利弄权的工具。毕竟本王不像少卿你,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你有不折手段心狠手辣毫无顾忌的资本,本王没有,皇兄也没有,在场的诸位都没有。” 他从前那般厌恶祁丹椹,原因之一就是祁丹椹心狠手辣、无所顾忌。 他是个天生的政客,能够利用一切对他有利的因素。 此人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刑部办案,没有半点同理心,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都会去做。 所以,他入京都五六年,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除了家里两个仆从,连条亲近的狗都没有。 祁丹椹抱着汤婆子,扶着栏杆站起身,并无被上司驳斥的羞愤,也无建议未被采纳的失落。 他面无任何波澜,却声声都是控诉质问:“七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冷心冷肺,父丧母亡,孑然一身,着实体会不到殿下的心境,殿下宅心仁厚,兄友弟恭,我无亲朋父母,亦无兄弟姐妹,当然一切以我为先。” 宣帆见气氛焦灼,放下手中茶盏道:“此事是本宫考虑不周,本宫不希望你们因此伤了和气。祁少卿,移陵之事是本宫与阿瑛的责任,你为此尽心尽力,本宫与阿瑛铭记在心。只是挖坟掘墓,毁坏二皇兄遗骸,虽是剑走偏锋之法,但一针见血。可这件事,本宫与阿瑛是万万不能做的。” 祁丹椹行礼:“下官失言,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表明态度,他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便妥协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将先太子葬在那里吧,晨钟暮鼓,环境清幽,当个这般的孤魂野鬼也没什么不好……” 他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径直看向宣瑛道:“毕竟,有些人想当孤魂野鬼都没机会。” 宣帆安慰他道:“祁少卿,你只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何须本宫海涵。” 他看了看众人道:“天色不早了,最近一段时日,为了本宫与阿瑛的事,辛苦大家了。本宫今夜借锦王府设宴,诸位随本宫一起去用晚膳吧。” 众人只得附和道:“殿下言重了。” 宴是好宴,众人早已忘记不快,和乐融融饮酒作乐。 祁丹椹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头脑昏沉。 他来到湖亭雅间,独自坐在亭子栏杆处,冷风一吹,竟有几分清明。 没过一会儿,卢骁也脚步虚浮来到雅间醒酒。 看到祁丹椹,他微微一笑,坐在祁丹椹身边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不胜酒力,没想到祁少卿也不行。昔日宫廷宴上从不曾见你饮酒,今日却见你多饮了几杯,怎么?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祁丹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道:“卢世子说笑了,好酒好宴,贵人看重,青云有路。对于我这样的佃农之子而言,无异于飞上枝头,还能有何烦心?” 卢骁拿起桌子上的鱼食,投喂湖中锦鲤,道:“七殿下在行宫出生时,遭遇一场追杀。他孪生妹妹,大琅王朝唯一的公主,代替他被杀了。若非先太子营救及时,他怕是刚出生,就死了。” 湖中锦鲤甩尾,涟漪荡开。 卢骁的话如同涟漪般,荡在祁丹椹心头:“因公主之死,容德妃娘娘逐渐消沉,失去了圣宠。在七殿下两三岁时,她犯下了大错,被圣上幽|闭阳春宫。再后来,容妃殁了。” “因容妃生前宠冠后宫,树敌无数,圣上为她颁布不少政令,得罪了无数朝臣。因此无任何妃嫔愿意领养年幼的七皇子,也无任何朝臣愿意为这位年幼的皇子说句话。那些妃嫔们将怒火转嫁到稚子孩童身上,七殿下在那幽闭的宫门里待了三年。是先太子巡查边疆归来,说动贤妃。贤妃才冒着得罪整个后宫与前朝官员的风险,将他带回未央宫,抚养成人。” 他将一整盆鱼食倒入湖中,因鱼儿抢食激烈,噗咚咚的摔起一连串水珠,涟漪激荡的更急更大,一圈圈的荡开。 他的声音也如同激烈涟漪般:“你想要掘坟挖墓曝尸荒野的人,救了他两次。所以七殿下才会如此动怒,他并不是故意针对你。” 祁丹椹沉默良久,道:“下官知道了,请世子告诉太子殿下,下官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同七殿下伤和气。毕竟也是下官不敬在先……” 卢骁错愕,惊讶于祁丹椹的敏锐,竟然能猜到是太子派他来当说客的。 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点头:“好。” 锦王府丫鬟端来醒酒汤,卢骁像个知心兄长般,倒了一碗给祁丹椹:“今日你那般与七殿下争执,真的是想要借用先太子尸骨打压世家吗?” 祁丹椹醉眼迷离,暖阁的烛光碎成斑斑重影,理智让他机械般回答道:“不然呢?我这种人若非不折手段向上爬,何来出头之日?” 卢骁笑道:“你是想出头,还是想找死?明知道七殿下不耐,你不仅不知收敛,还说他妇人之仁。你这样当面非议过四殿下吗?” 不等祁丹椹回答,他微笑:“想必是没有的,否则在你出口时,你与四殿下那薄如蝉翼的主臣关系就破裂了。” 祁丹椹没有否认。 卢骁继续道:“我当时观察你的神情,你十分懊悔、愤懑,仿佛不是在骂七殿下,而是在骂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你自己吧,你曾因当断不断,让亲近之人受到伤害,你在七殿下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你才希望七殿下能果断点,至少他还有五成的机会,让先太子入皇陵。” 不知是喝了醒酒汤,还是吹了风。 祁丹椹一瞬清明,他目光如夜晚湖面寒冷的雾:“素闻卢世子才华横溢,竟不知世子如此精通别人心理。只是可惜世子想多了,下官只是没有眼力劲儿,何来以己度人?七殿下是七殿下,下官是下官,七殿下天之骄子,兄友弟恭。而在下出身低贱,孑然一身,下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殿下身上看到自己,世子,您酒喝多了。天色太晚,下官该告退了。” 他站起身,推开湖畔暖阁的门。 门外,宣瑛立在璀璨暖灯下,四目相对,他静静看着他。 祁丹椹行礼道:“今日多谢殿下款待,现已夜深,下官先告退了。” 宣瑛点点头:“嗯。” 擦肩而过时,宣瑛突然道:“如果是你,有五分的把握,你会去做吗?” 祁丹椹不甚清明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没有把握的事情,下官也做过。殿下不愿意去做,是因为先太子对殿下很重要,殿下只想赌赢,相对于五分的把握,殿下还有得选。下官更多的时候,是没得选择。” 他步下台阶,走入院中,空中飘起细小雪粒,如同浮光般罩在他身上。 他于灯火阑珊处回头道:“殿下,不过是个皇陵而已,都晚了十三年了,先太子还在乎多等那么一会儿吗?更何况,下官想,比起被施舍般入皇陵,先太子更想堂堂正正的躺进去。” 第13章 第13章 纷纷扬扬的雪断断续续下着,一连下了半个多月。 因天寒地冻,大雪封路,本欲将海大学士送回祖籍落葬的海家,不得不暂时在京都落葬大学士,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重新起灵回祖籍。 海家请示朝廷后,由鸿胪寺出面,举行一切丧葬吊唁事宜。 京都都城内,以及附近州郡县的学子,纷纷冒着凌冽严寒天气前来吊唁。 不顾天寒地冻前来吊唁、冻死路途的学子有十几个,为了吊唁海大学士,滞留京都的学子更是不计其数。 在海芦落葬后,海芦曾经的学生、愤懑不平的学子,纷纷要求处罚宣瑛与祁丹椹。 弹劾宣瑛与祁丹椹的奏折,如同雪花般飞往太极殿南书房。 有官员弹劾他们枉顾礼法、蒙蔽圣听,有官员痛斥他们数典忘祖、为谋逆罪人立碑、等同谋逆,有人痛斥他们不尊老不敬贤,玩弄权术,居心叵测…… 若非钟台逆案发生时,宣瑛与祁丹椹不过是几岁孩童,怕是这些朝臣们会弹劾他们为谋逆乱党…… 民间学子更是群情激奋,因吊唁滞留京都的学子太多,又因春闱在即,留京待考的学子亦不少。 这些人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不知是被人煽动,还是单纯觉得两人是害死大学士的凶手,纷纷给朝廷写请愿书,要求处罚两人。 有人甚至当街拦轿。 宣瑛是皇子亲王,声名在外,倒是没有不怕死的敢凑上前去。 但祁丹椹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他佃农出身,饶是后来有过诸多不好惹心狠手辣等传闻,但他到底无宗族无师承,又处处树敌,得罪的人不计其数。 柿子都爱捡软的捏。 第一次被那些学子拦轿,他将人骂的羞愤欲自尽。 后来那学子带着同窗好友,以及那些擅长辩论,又想借祁丹椹出名的沽名钓誉之辈,跑到祁丹椹家门口,拦住祁丹椹,与其辩论,这一群人都被祁丹椹骂的体无完肤。 还有几个擅长辩论之辈对自己人生产生了怀疑,认知都被颠覆了。 第二次又被另外一批人拦轿,这批学子学聪明了,不像上一批那般用骂的,直接动手。 这些人被祁丹椹不知从哪儿买来的护卫,殴打断了数根骨头,事后还被大理寺给判了个寻衅滋事罪,关了三五天。 后来这些人花钱雇凶欲找祁丹椹麻烦,被雇佣的凶犯里有两个才从牢狱里出来的,见到祁丹椹当场吓尿,钱都不要,连滚带爬跑了…… 他们当初都是被祁丹椹审讯过的,祁丹椹成了他们一生的噩梦。 饶是如此,找麻烦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祁丹椹不胜其烦,直接住在大理寺偏殿不回去了。 京都风波不断,远在南方山川险峻之地的龚州赣州,却因风雪雨等极端天气,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月初,就传来南方雪灾严重,牛羊猪鸡等畜牧大部分冻死,粮食断绝,山林草木遭到前所未有的砍伐毁灭,无数百姓感染高寒高热之症,缺医少药…… 后来朝廷派遣户部两位钦差带着粮草、大夫、医药前往南方两州。 因灾情严重,大雪封路,消息传递不通,等终于能将消息传回京都时,却是钦差一病逝一重病,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已超三万之众。 南方两州粮食短缺、疾病频发、医药燃料匮乏,风雪肆虐,民不聊生…… 赈灾刻不容缓,赈灾人选却是个问题。 上一次户部已经筹集各义仓的半数粮草运往赣州龚州之地,现今筹集的粮草医药有限,连上次的二十分之一不到。 更何况南蛮之地,地势险恶,鼠瘴遍布,灾后流民匪徒必然增多,一路上将遭遇凶险不断。 饶是安全到达南方,风雨雪等极端天气依旧危害着这一方土地,粮草医药照旧不够,且不论届时民愤如何?若是出现其他差池,就是砍头灭族之大罪…… 百官想立功,但绝不是去找死。 就在百官一筹莫展赈灾人选时,太子宣帆举荐了祁丹椹与宣瑛。 宣瑛与祁丹椹瞬间明白太子的用意。 一者,去南方赈灾少说也得三个月,届时春闱已放榜,滞留京都的学子自会散去,他们可暂时避避风头。 二者,上次户部开义仓输送的粮草眨眼间被消耗殆尽,其中必然有不少猫腻。 当地的水太深,很难渗透进去。 龚州赣州贫瘠,世家清贵不想花这个功夫,庶族寒门没有能力去动其根本。 宣帆叹民生多艰,只能派自己信任的弟弟过去,看看这水到底有多深。而祁丹椹来自龚州,知道当地的情况,为了保险,他必须去。 三者,赈灾若能做好,功在千秋彪炳史册,大功一件。 太子举荐了他们后,两人各自请命。 世家勋爵们也知晓此行凶险,并未出言阻挠,反而顺水推舟。 嘉和帝嘉奖了两人,赐给两人一些珠宝布帛等,让两人着手准备赈灾事宜。之后他召六皇子进宫,任命六皇子为监察史,随七皇子前往南方赈灾。 嘉和帝要的是制衡,赈灾的功劳极大,不能只有一方独揽。否则将来太子在民间的声望极大,他想要制衡就晚了。 再有者,南方乃军事要地,若宣瑛前去将整个南方官吏收为己用,建立一个南方小朝廷,届时他想制衡就太晚了。 所以他找了个实力野心与宣瑛旗鼓相当的宣瑜,既是互相制衡,又是互相监督。 启程那天,京都的雪停了。 繁华的都城玉瓦参差、银装妖娆,虽不见街头喧闹百家灯火,却看到冰树玉花梅香如故。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京兆尹府派了衙役清理道路,各家各户扫起门前雪,挂上红盏灯。 繁华都城仿佛沉甸甸睡了一觉,此刻它睁开迷离双眸,照旧是那个纸醉金迷、软香温玉的千年古都。 天工门外,太子宣帆为所有人都准备了御寒的衣物,与随身携带的各类药物。 在众人上马车启程时,贤妃带着宫婢太监一路小跑,跑到天工门外,看到宣瑛上车的背影,焦急喊道:“阿瑛。” 宣帆连忙扶住贤妃,道:“母妃,天寒路滑,您身体不适,为何不在寝宫修养?您让儿臣嘱托阿瑛的话、带给他的东西,儿臣都一一照办,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贤妃的端庄是从骨子里透出的。 饶是身体不适小跑一路,她仪容也无可挑剔。 鬓发未散,珠钗步摇不偏分毫,连身上的挂玉配饰也纹丝未乱,只有那未施粉黛素淡的脸颊上有抹薄红,看得出她确实跑得急。 宣瑛从马车上下来,大步走到贤妃面前:“母妃。” 贤妃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包裹,递给宣瑛,慈爱道:“再过段时间就是除夕了,母妃想,你不在宫里,就连夜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你带着路上吃。” 宣瑛动容,握紧包裹,道:“好,母妃您注意身体,等从南方回来,儿子带您出宫踏春。” 在皇室,饶是亲母子,也定然客套两句譬如“母妃您若是因儿子累着,儿子万死莫辞”等等…… 可宣瑛并没有,他心安理得接受贤妃对他的好,也如同一般母子对待贤妃。 如非太过亲近,绝不会有这般熟稔。 贤妃点头,又嘱托几句关切的话,吩咐宣瑛的侍卫一定要保护好七殿下云云。 对贤妃而言,宣瑛并非她亲子,甚至也算得上是仇敌之子。 当年容德妃入宫后,六宫粉黛无颜色,帝王再不踏入后宫半步,她也是当年被波及到的一批人之一。 她虽不似其他妃嫔般,要同容妃争宠,可到底都是女人,身处后宫必然会涉及利益之争,捧高踩低阴谋算计都是常态。 容妃虽不曾对她怎么样,但她身边人的心思倒不小,没少故意找她麻烦,让她难堪。 因此她对容妃并没什么好感。 再后来,容妃失去圣宠,犯错被幽|闭阳春宫,不出几个月就病逝了。 整个阳春宫只剩下年仅两三岁的小皇子,后宫中无人愿意冒着犯众怒与得罪魏淑妃的风险,抚养他,连皇帝也忽略了他。 母债子尝,容德妃去世了,昔日那些宫中宿敌,都将怨恨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贤妃骨子里的教养让她无法落井下石,可她也不想抚养小皇子,成为众矢之的。 她再也不曾关注阳春宫里的事。 后来,先太子、圣上的二皇子巡查边疆归来,得知宣瑛处境,请她帮忙抚养宣瑛。 她欠着先皇后恩情,先皇后已然病逝,她无法报答。先太子也不曾求过她任何事,这是唯一一件,她只得应下。 她本想着不闻不问将其抚养长大,可她将那瘦弱病重孩童带回未央宫,她动了恻隐之心。 七岁的皇室之子竟不识字,瘦弱得连刷恭桶的小太监都比他健壮数倍…… 她逐渐接纳他,让御医为其治病调理身体,让他同其他皇子一起去南书院读书,为他选了两个世家伴读…… 逐渐的,她发现此子聪慧多智,过目不忘。君子六艺,十八般武器,均有涉猎,且都堪称佼佼者。 也许是知晓这个孩子幼年命途多舛,遭遇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她对他总比对太子耐心温柔些。 也因此,她与宣瑛之间的亲近更甚太子。 祁丹椹站在天工门玉桥前,他的右边站着宣瑜。 两人一动不动看着这对母子依依话别,不知为何,祁丹椹竟对宣瑜多了几丝同情。 魏淑妃早年生了皇长子,不幸夭折,盼了十多年,终于生下皇六子。 却不想皇六子出生便遭逢不幸,落下一生残疾。 按理说她应该极其爱护这个儿子的,可是如今临别,前路山高路险,生死未卜,她这个亲娘连送都不送,半句关心也无。 这境遇,堪比自己这个没娘的。 第14章 第14章 一路长途跋涉,风雨不断,日夜兼程,三人快马加鞭赶在元宵节前抵达龚州。赈灾的粮草医药大夫等行程较慢,还在后方慢慢行进。 无边无际的白雪覆盖着城池荒山,黑白交织杂糅的世界满目疮痍,来来往往的灾民穿着破烂棉衣,满脸死灰般绝望看着过往马车,如同行尸走肉般。 到龚州府衙驿馆时,正是元宵节。 赣州受灾严重,赣州的官员、长吏,以及当地的富户听到朝廷派遣两位皇子赈灾的风声,纷纷赶到龚州。因此,此刻为祁丹椹这一行人接风洗尘的是两州长官,以及若干官吏。 接风宴定在州府府衙,除了两州官吏,还有一些当地有名望的家族富商。 这次雪灾,他们的田地作物牛羊等几乎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并且这次赈灾筹粮也确实需要富商们的援手。所以龚州刺史将他们请来也无可厚非。 桌上并没有什么珍馐玉酿,反而极其粗糙的将肉与菜炒在一起,拼拼凑凑出了几盘像样的菜。 天寒地冻的,并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因此州府将晒干的菌菇、竹笋类、蕨菜等混合猪牛羊肉,焖炒端上桌。 若是以往,达官显贵看都不会看一眼,可在饿殍遍地的龚州,凑出这些菜色也着实花费一番心力。 因此满桌看上去虽简陋,倒也有心。 满座以两位皇子为尊,坐在主座。祁丹椹跟着沾了点光,坐上座。 大琅王朝实行的是军政分离,各州设刺史,统领各州官吏县令管理各州内事物,又分别在边防地区设置节度使。节度使官居二品,手握着军权,管辖着所在地区的边防、治安等。 龚州、赣州等都属于南方地区,负责军权的乃镇南节度使梅仁。 两位皇子坐上座,与祁丹椹方位相对正是镇南节度使梅仁,祁丹椹的下方乃正三品的龚州刺史钟鸿才,他是老节度使梅家老太爷的门生,向来与梅仁同气连枝。 与钟鸿才相对的乃赣州刺史成辉。 赣州地势险要人口稀少,乃是下州,因此成辉官居次三品,饶是如此,那也是一方土皇帝。 因祁丹椹是龚州人,钟鸿才席间颇有一番感慨,抚了抚花白胡须道:“祁少卿少时命途多舛,惨遭不幸,孑然一身,却能年少高中,官居四品,是我龚州儿郎的楷模,龚州能有这样的少年英才国之栋梁,乃龚州之幸、老夫之幸。” 祁丹椹跟着客套两句:“刺史大人言重了,下官不过是承蒙皇恩,侥幸高中而已。” 钟鸿才微笑着摇头:“少卿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圣上慧眼识珠,为朝堂招揽了多少人才,若非少卿有凌云之才,怕也入不得圣上法眼。更何况,连状元榜眼都外放,少卿却能一直留在京都,可见圣上是很器重少卿大人的,否则也不会对少卿委以重任,前来南地赈灾。” 他奉承了祁丹椹一番,套了近乎,终于转到正规话题,压低声音道:“只是不知两位皇子是如何打算的?” 祁丹椹眉目凝重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不知。下官得罪过七皇子,他怕是对下官极其不信任。至于六皇子,素来与下官无甚交集。就算有打算,也不会让下官知晓。何况,他们怕是各有各的算盘。” 钟鸿才微笑给祁丹椹斟酒,道:“明白、明白。” 钟鸿才是个老狐貍,他并不是不知道祁丹椹在和稀泥,但这不妨碍他获取信息。 在他看来,宣瑛被太子举荐来赈灾,六皇子横插一脚,且两位皇子各属两党,怕都是为了抢功劳。 而祁丹椹那模棱两可的话,不就正好证明了两位皇子并非一心。 席开三杯酒,赣州刺史成辉举杯敬了一圈,再回到席位。 他眼眸通红,仿若多日的疲惫惊慌有了出口:“两位殿下,这一个月遭灾以来,下官是呕心沥血枕戈达旦,但依然看到无数百姓被冻死饿死。偶尔累极醒来,听到的都是赣州今日逝去多少人……下官连做梦都听到百姓痛骂下官无能,但下官只能坚持,现今赣州大面积遭灾,连府衙都宿满了重病的百姓,我们快坚持不下去了……如今看到两位殿下来,下官就知道朝廷没有放弃我们……” 宣瑛肃然道:“龚赣两州是大琅的州府,百姓是大琅的百姓,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一寸土,任何一个人,必然会竭尽所能救治南地百姓。成大人爱民如子,本王敬佩。” 成辉摆摆手道:“下官是一方父母官,做这些是应该的,倒让殿下笑话了。只是不知殿下,这次朝廷要拨多少粮草医药给赣州?赣州现今真的是山穷水尽,连下官也只能靠米水度日。” 他话落,在座的大部分官吏豪商都正襟危坐,竖起耳朵,生怕错漏一个字。 宣瑛从容自若道:“既然大家都想知道,那本王也不瞒各位了,上一次朝廷征集半数义仓发往龚赣两州,本也没有多少存粮。本王这次带来的粮医药等,加起来只有八千石,这还是西北大军上半年的军需。” 成辉错愕:“这最多够两个州郡维持半月,这个严冬怕是过不去了……” 宣瑛知道成辉想说什么。 严冬过去后,需要百姓整顿耕田、播种等,等到能有收成至少是四个月的事情。 更何况如今死伤那么多人,大雪过后,天有回暖,届时必定瘟疫四起,民不聊生,怕是连耕地的人都找不到了。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酒,举向官吏与富商道:“朝廷还在筹措粮草,大家也知道,去年天干,地里收成并不好。听到龚赣两州有灾,朝廷赶在第一时间将大批粮草运往两地。如今各有各的难处,还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这危难……大家家里若是有存粮,可以以粮抵税,本王必上表朝廷,予以嘉奖。” 龚州富商李家家主道:“殿下心怀天下,我等钦佩不已,只是这次雪灾来得实在是迅疾。我家的粮在灾情最开始时,已经捐赠给府衙了,我的儿媳即将临盆,想吃顿饱饭都没有。” 龚州氏族王家家主愁眉不展:“是啊,殿下,如今两郡造灾,大雪封山又封路,我等家里虽有些余钱,但米粮比黄金还贵,真是一粒米一颗金。我家二弟与侄儿在府衙当差,他们曾想前往外地买粮,一袋银子去,半袋米粮回,却不想路遇土匪,九死一生。如今是有钱也买不了粮药,还请殿下开开恩,想想办法吧。我们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求殿下帮帮我们……” “真的是无米下锅了……” 见戏唱得差不多了,钟鸿才劝和道:“大家稍安勿躁,圣上乃当世明君,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刚刚七殿下已经说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作为臣民,我们也要体谅一下君主。我相信两位殿下心中自有成算,我们只需要照做就是了。大家想想法子,看看各家能不能筹措点粮草,能救一人是一人……” 众人唉声叹气,情绪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纷纷道:“我等尽量想想办法!” 祁丹椹看着这些人有人唱白脸,有人唱黑脸,不置一词。 这些人家里有多少粮草他并不知道,但这些人心里有多少算盘,他是一清二楚。 因为同时派来两位皇子,且两个皇子分属两党,所以大部分人都以为两个皇子是来抢功劳的。 赈灾济民若是做好了,便得一方民心。怕是整个龚赣两州都觉得宣瑜与宣瑛是来这里争功的。 既是争功,那前提是能将灾民安抚好。 现今两地的官吏富商都说自己没有粮草,朝廷也山穷水尽,那么要立功,这两位皇子便只能自掏腰包。 所以不管先前有多少粮草医药到了百姓手里,都不重要。 重要的现在他们只需要拿出小部分粮草,将两个皇子给打发了,往后的事情都跟他们没关系。 说不定因为两个皇子争抢功劳,他们还能获取点小利呢。 宣瑛果如众人预料的那般,道:“大家尽量筹措粮草,无论筹集多少,本王都会上报朝廷,来年按照份额,可以少交赋税。钟大人,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吧。” 钟鸿才道:“是,这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下官已将各地的受灾情况,草拟了两份文书,分别送至两位殿下的书房。” 宣瑛看了钟鸿才一眼,心道,这老狐貍倒是两方都不得罪。 他面色无波道:“辛苦了。既如此,祁少卿你待会儿来取了文书,去各方看看受灾情况、百姓伤寒状况。” 祁丹椹点头道:“是。” 宣瑜放下筷子,看向祁丹椹,道:“本王正好也要去巡视受灾情况,正好与祁少卿同行了。” 宣瑛心中咯噔一声。 他从前觉得宣瑜阴沉果决,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从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利益符号,从无任何感情可言! 就连对待自己的亲族母妃,他也是能毫不手软的。 他无法想象宣瑜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如今他算是看到了,简直就像个可怕的狗皮膏药,还是失了控的那种。 上次他在京都繁华酒楼都敢对祁丹椹下手,如今到了龚州,山高皇帝远,还不是任由他为所欲为? 更何况发生重大灾情的地方,必定是杂乱偏远之地,若是祁丹椹跟他一起到了灾地,他想对祁丹椹做点什么,祁丹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别看祁丹椹平时那般强势,在朝堂上阴谋诡计手到拈来,脑子灵活早慧得不像个二十岁年轻人。可怕得连穷凶极恶的匪徒都闻风丧胆! 实际上,他就是个手无缚鸡、柔弱不能自理的书生,力气还不如女人大。 若他碰上个蠢货,还能靠着聪明的脑子逃脱。 可他碰到的是宣瑜,一个极其聪明的变态。 他怎么能让他置于险境? 祁丹椹对他情深意重,尽管他不喜断袖,也不能看他落入虎口,却见死不救。 若祁丹椹真出什么事儿,他一辈子也良心难安。 想到此处,他连忙道:“巡视灾情是大事,本王也想看看百姓受灾情况。就不麻烦六皇兄了,祁少卿同本王前去就行,正好本王有一些赈灾事宜要同祁少卿商量。” 宣瑜擡眸冷冷看向宣瑛,“七皇弟还真是从小就喜欢与众不同,一个灾情三个人查看,七皇弟这是生怕本王无聊,给本王找点事情做吗?” 眼下之意,他这个监察史要弹劾宣瑛。 他与宣瑛的不对付,是打娘胎里就注定了。 容德妃夺走了他母妃的圣宠,他母妃没少对容德妃下手。 后来容德妃去世,宣瑛被贤妃收养后,进入南书院读书。当时明明是他课业第一,自从来了宣瑛,第一就成了并列第一。且宣瑛自幼便身体健全,长开后更是俊美逼人,夺走了所有的光环,他就成了陪衬。 以往别人看他是惊艳,自从与宣瑛站在一起后,惊艳就成了惋惜怜悯。 其他东西争一争无所谓,可祁丹椹不一样。 宣瑛厌恶断袖,他不会喜欢祁丹椹的。 可明明是他不喜欢的人,却不允许他去争取,处处阻碍他,坏他好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宣瑛不惧威胁:“本王才是负责赈灾的,六哥只是负责监察的,是监督本王与诸位官员的,六哥想要怎么做,是六哥的事情,但六哥没有任何权利质疑本王的决策。” 他掷地有声警告道:“祁少卿是本王的下属,本王要他做什么,他就应该做什么,六哥想弹劾就弹劾吧。” 祁丹椹见两人争执不休,便道:“其实六殿下说得对,巡查灾情确实不用三个人,既然两位殿下都爱民如子,都想去巡视灾情,不如两位殿下一起去吧,下官去慰问前任钦差,以及整顿现有的粮草医药等……” 宣瑛想了想,道:“也好。” 只要不让祁丹椹羊入虎口,他倒是不介意同宣瑜一起去查看灾情。 宣瑜冷着脸不说话。 如果不能同祁丹椹一起去巡查灾情,他是疯了才会去那种又脏又乱的鬼地方。 在场的官吏看傻了眼,心中感慨:这两位殿下果然是来争抢功劳的。 巡视灾情必然要深入百姓,得民心者得天下! 有了民心所向,还怕没有功劳吗? 第15章 第15章 夜间时分,大雪停了,院落游廊两边堆满了厚厚积雪。 祁丹椹拜访完户部病重的钦差,查看完赈灾钱粮账册后,到宣瑛书房时,一群官员部下皆在此处,商讨赈灾事宜。 书房烛台上积了一大滩血泪,墙上挂了一面纱布,纱布上是龚赣两州以及周边地区的受灾情况,以及各地伤亡人数。 锦王府长吏汇报着灾情情况,道:“山上的草木能被砍的都被砍了,有些地区的百姓为了取暖,互相交换亲人的尸体当燃料,以尸油当灯油用。城南地区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有高热高寒之症,官府怕那是什么疫病,就将人集中围困起来,在龚州城尚且如此,那些城外地区呢?属下怀疑有人借疫病,想困死这些百姓。” 宣瑛凝视着幕布,看向祁丹椹道:“祁少卿,你那边如何?” 祁丹椹如实道:“户部钦差已经病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却一个劲儿念叨着钟鸿才是好官。至于他带来的粮草是怎么分配的,去了哪儿?他说不清楚,他底下那些官吏也不知道,至于他们给的账本,正常得像是造假的。龚州府仓剩下的那些粮食已发霉,下官怀疑那是昔年的陈粮,这还是府库里为数不多的粮草……至于医药,除了些常见的,能治病的几乎没有……” 有部下接话道:“少卿大人的意思是有人侵吞灾粮,蒙蔽暗害钦差,伪造账目。甚至以发霉生虫旧粮换朝廷新粮?” 祁丹椹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各地方官吏富商交付的粮草如何?” 宣瑛眸光沉沉盯着案台上烛火,微弱的火苗在他琥珀色眸中跳动:“这群狗东西如意算盘都打好了,只想拿出一些粮草将本王与六皇兄给打发了。诚意倒是挺足的,好歹凑出四百多石粮食、一百多斤药材。到底是窝在穷乡僻壤的土包子,这么点粮食给本王塞牙缝都不够,还想让本王出钱为他们擦屁股?昨日不同他们计较,不过是不熟悉两州情况,真当本王是财主家的傻儿子?” 祁丹椹沉声道:“可现下殿下不管怎么做,动的都是参天大树下的枝叶。这颗参天大树依然耸立在这片土地上,待到来年开春,就能长出新的枝叶,如此繁荣昌盛,生生不息。直到吸干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营养,每一缕阳光……” 宣瑛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动的都是些小碎催,无法动到几个大族的根系。 但若是不将这些枝丫砍掉,那这片土地就被他们吸干了。 他看向祁丹椹,丹凤眼里冒出狡黠的光:“祁少卿是龚州人,想必自是知道哪些是无足轻重的枝丫,哪些又是伤筋动骨的筋脉。本王没什么要求,就是想让他们吐出点东西出来,解解眼前燃眉之急。” 祁丹椹平静看着宣瑛,讽道:“殿下明明可以直接找下官麻烦,却偏偏想方设法找理由……” 宣瑛没好气看了他一眼,道:“本王可没有想方设法,这不就是头脑一热的事儿吗?祁少卿你可得好好干,好不容易挨过三个月,别没到开春就被赶出大理寺,届时可就怨不得本王。” 被喜欢的人赶走,想想都觉得惨。 谁让他色胆包天,喜欢上自己这个没有心的人,这不就注定了他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吗? 他默默为祁丹椹鞠了把汗。 祁丹椹不知宣瑛阴阳怪气完,又唉声叹气是为哪般?但终归这人脑子里没啥好东西…… == 翌日,祁丹椹向宣瑜宣瑛借来了他们的王府亲卫,分别吩咐两位王爷的侍卫,拿着各自王府的名帖,一一去富商士族家里拜访,邀请各府邸的公子们到驿馆商议赈灾之策。 他将时间把控的刚刚好,两王府的名帖或先或后、时间不一的送到各府邸上。 各府或多或少都收到了来自两位王爷的名帖。 看到名帖的瞬间,他们有的眉眼弯弯,有的露出了然之笑,有的平静将名帖放置一旁。 但无论什么反应,他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肃王与锦王要他们站队了。 不管朝堂分为几党,但南方之地都没有参与各党派系之中。 他们虽不站队,但是并非不了解朝局。 朝中局势三分,四皇子为首的寒门一党,五、六皇子为首的世家一党,以及皇室正统太子党。 虽说四皇子深受嘉和帝喜欢,但他手里无权,朝中无根基。真正掌控局势的乃太子党,与勋贵世家。 这次六皇子七皇子来此,除了争功以外,怕是都想收买南方士族豪商的支持。 如今两位皇子给各家发请帖,摆的宴席是同一天,不正是想看各家态度? 大部分富商士族本着各不得罪的原则,分别将族中收到请帖的公子分成两拨,一拨去赴肃王宴,一拨去赴锦王宴。 一部分想亲近太子的,就去赴了锦王宴。一部分支持世家大族的,就去赴肃王宴。 因此,在次日午时,无论是中立的,支持太子或世家的,收到请帖的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到驿馆不见两位皇子,却只见到祁丹椹站在西苑前,盯着一支被沉甸甸积雪压弯腰的苦红梅,怔楞出神。 见到人陆陆续续到齐,祁丹椹这才摆出一副不冷不淡的微笑:“诸位公子,肃王与锦王临时有事,特意命下官代为接见各位。既然都是来赴宴的,都由在下代为款待诸位,不如一起吧。” 诸士族豪商公子们不明所以,心中犯嘀咕,但既然来了,也只好陆续赴宴。 酒桌上的菜都是常见的咸菜,连肉都很少,各自碗里都是清汤寡水的米粥,连半勺糖都没有。 这放到他们府邸,喂狗狗都不吃,但如今是大灾之年,对方又是负责赈灾的官员,这些公子哥们自认为看透了各种内情,便也不曾说什么。 虽无好酒好菜,但若非大官家的大宴,也不能聚齐这么多公子哥。 不一会儿,众人就畅饮起来,这里不少人都与祁丹椹是旧识。 王氏公子王又举起酒杯,走到祁丹椹面前,道:“少卿大人,昔年将您推到湖里,乃小人不懂事,小人以这杯酒向您赔罪。小人最佩服你这种有毅力的读书人,若非因字画卖不出去,也不至于靠着走街串巷打零工、帮各府邸送饭菜酒水为生,当年大人可真是不容易,为了节省二十文的笔墨钱,竟寒冬腊月跳入湖中。当年是我们太混账了,我给您赔不是……” 席间有些公子流了冷汗。 王家乃龚州大家族,与节度使梅家是姻亲。 王又自幼便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而他们就是他的泥腿子。 当初这位少卿大人就是被他欺负的人之一,那时祁少卿尚且年幼,不过十二三岁,靠着在酒馆里,给各府邸送菜糕点酒水维持生活,买点劣质笔墨。 当时他送糕点到王家画舫上,王又见他一介平民,却做着青天白日梦,妄想读书考科举,就对其一番嘲笑凌|辱。 之后他让祁丹椹将糕点送至船上,否则就不给钱。 祁丹椹只得将酒水送至船上,却不想船在这时开往江心。 王又让祁丹椹给他二十文船费,否则就将他扔下船。 祁丹椹往各府送一趟酒水也才一文钱,他当即自己跳下了船,好在船驶出不远,他游了一会儿就到了岸边。 因祁丹椹的不屈服让王又觉得难堪,他后来更是不遗余力找祁丹椹麻烦,但都被祁丹椹一一化解。 现今,祁丹椹飞黄腾达,王又不仅不懂收敛,反而当众戳破祁丹椹昔年贫寒家境卑贱出身,言语间的优越感都快溢出来了。 这不就仗着自己家族底蕴丰厚,祁丹椹不敢对他如何吗? 祁丹椹温和笑了:“王公子言重了,昔日的玩笑,在下早已不放在心上。” 王又露出得意笑容,朝着底下公子们眉飞色舞:“我就说嘛,少卿大人雅量,怎么会同我等计较……” 这时,有侍卫匆匆来报:“少卿大人,刘家、王家派了人来,说府邸有事,接家里的公子回去……” 祁丹椹放下酒杯,唇畔含着温和的笑,道:“怎么?怕本官苛待诸位公子?既然公子们都来了驿馆,本官自然会好好招待他们。告诉诸位家主大人,本官与诸位公子甚是投缘,想留下他们一起研习救灾之策,往后城外百姓吃什么,就给诸位公子吃什么,是绝不会亏待各位公子的,让他们放心。” 第16章 第16章 席间诸人推杯换盏,有人咂摸出些许不对劲。 这话的意思怎么听着像是要将他们扣留在这里,还只给他们吃灾民吃的东西? 那些灾民吃的东西是人吃的吗? 不少灾民饿死了,他们吃西北风,难道也要他们跟着吃西北风吗? 有公子坐不住,纷纷起身到主坐,向祁丹椹行礼,说自己告退。 祁丹椹握着杯中劣质水酒,慢条斯理的饮下,唇畔笑意不减道:“可是本官这薄酒亏待了各位,让各位食不甘味?亦或者诸位府里有更好的水酒,让诸位迫不及待的想离开?” 那公子忙说:“少卿大人如此说,着实折煞我等,大人的酒水甚好,自灾变以来,在下已经很久没有用到如此丰盛的膳食了。只是在下家中着实有事,这才向大人请辞。”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或家中有事,或另有要约…… 纷纷请辞。 祁丹椹缓缓一笑,笑容前所未有的和煦温暖,“这般倒显得本官强人所难了。” 不等诸人再客套两句,祁丹椹话锋一转,仿佛先前所有的温和全是错觉。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劝各位还是珍惜这淡茶薄酒吧,往后能不能吃上饱饭,还要仰仗各府。既然诸位公子吃饱了,就送诸位公子去他们的下榻之地。哦,驿馆简陋,厢房实在不够住,想必让大家挤一挤,大家是不介意的吧。” 众人尚处在变故中,就听祁丹椹自顾自道:“应当是不介意的,天寒地冻的,挤一挤还挺暖和。” 他话音刚落,就冲进来一排侍卫,将整个西苑给围得满满当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祁丹椹打算将他们全部扣押,威胁他们家里给粮。 这些人都是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家族渊源往上追溯,不是草莽就是豪商,又或是落草为寇被朝廷招安。 他们家族底蕴并不足,又因远离皇都,大琅那套约束世家公子的礼法,根本约束不到他们。 盘踞一方当土霸王当久了,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打心眼里觉得祁丹椹这条强龙在他们的地盘上,是斗不过他们这些地头蛇的。 他们觉得祁丹椹不敢动他们。 有人不怕死的硬闯,有人对拦住他们的侍卫拳打脚踢。 唰的一声。 侍卫抽出寒光四射的刀。 冷硬尖刻的面容配上寒光凌冽的刃,这些公子哪儿见到如此场面,便一个个被迫退了回去。 见祁丹椹动真格的,他们硬闯闯不过,心里虽认定祁丹椹不敢对他们怎么样,却不由得发虚。 有人怒不可遏义愤填膺道:“祁大人,你什么意思?我们又没有犯法,你无权扣押我们。今日若不是要赴肃王锦王的宴,你以为我们会来吗?若是让两位皇子知道你假借他们的名义,扣押命官家眷平民百姓,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祁丹椹起身,伸手抚平了被坐皱的衣摆,揣着汤婆子,一副闲庭碎步赏雪的样子,道:“你这话说得肃王锦王对你们多情真意切似的,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位王爷受了你们贿赂呢?” 那人气闷道:“你……” 祁丹椹冷笑,横眉冷对:“别说你们这些小碎催,就连世家勋贵王府侯爵家的公子,本官也抓过。本官若是你,就赶紧想办法让你老子送点粮过来,否则你这小身板能扛得住吗?” 众人这才发现年轻的少卿大人掀起温和的面皮,底下是多么的尖酸刻薄。 现在小命攥在别人手里,除了悲愤也无计可施。 大家纷纷将求救目光投向王又,道:“王公子,你想想办法啊,节度使大人不是您的舅舅吗?总不能我们就这样被扣在这里吧?更何况当初我们之所以愿意赴宴,也不过看王公子你来了,大家都是想攀上公子您这根高枝……” 王又一直处于看戏状态,从小到大,还没谁敢真的扣押他。 就连龚州刺史家的公子,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他坚信祁丹椹不敢对他怎么样,只不过是恰逢他也赴宴了,不得不将他扣留下来。平时与他亲近附庸过他的公子们都这般恳求了,他佯装为难的点头。 他款步走到祁丹椹面前,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笑意盈盈道:“少卿大人,各府其实余粮并不多,您将我们扣押在这里也没办法。不如您放我们回去,我们定会好好商量,就算家邸亲族少吃两顿也无妨,重要的是先让灾民们吃饱。” 祁丹椹挑眉看向他:“王公子这话不妥?先前锦王殿下要以粮抵税,恳请各府出手相助,共度时艰。各府可都是咬牙说将府邸的所有余粮都上交了,怎么这会又有余粮?想必是各府的公子都在家,各府家主无心筹集粮草。这人呢,还是留在本官这里,别让各家主分心。” 王又脸色阴沉起来:“各府邸没粮,你就算是将他们扣押在这里也没用。各家主总不能将家里亲人杀了,烹煮给灾民吃吧?” 祁丹椹阴冷笑了一下,笑得众人毛骨悚然。 “各府若是有此心,甚好!正好他们族中子弟都在这里了,若是他们舍不得动手,签下生死状,本官可以代劳。” 他一句话让王又面红耳赤,怒火中烧道:“祁少卿,你敢?” 祁丹椹未理他,但那阴冷刻薄面容仿佛在说他特别敢。 见祁丹椹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神态,王又不想同这人周旋,转身欲要出院落,却被门口侍卫拦住。 王又怒不可遏道:“滚开,你是个什么狗东西,竟敢拦本公子的路,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祁丹椹缓缓踱步走来,“王公子,本官已经说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去,怎么?你不是人吗?” 王又气得一口气憋在胸腔,目露凶光,眼爆青筋,擡手指着祁丹椹骂道:“姓祁的,我的舅舅是镇南节度使,我父亲是龚州司马,你敢拿我怎么样?你不过是当了几天官,当初给我们提鞋都不配,泥坑里爬出来的下贱玩意儿,给你三分面子,你真当本公子怕了你?劝你识相……啊……救、救命啊……” 他还没骂完,就见祁丹椹一脚踹在他膝弯处,他脚下一滑,直接从游廊上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湖面薄冰承受不住这么大的重量与冲击力,纷纷碎裂。 王又掉进寒冷刺骨的湖水里,呛咳了几口水,扶着湖面的浮冰才不至于溺死。 但湖面的冰又冷又滑,他用尽全身力气,依然滑落水中,扑通了几下,才抓住另外一块浮冰。 没过一会儿,又因为冰太冷太滑,他又落入水中。如此反复,如同不会水的旱鸭子扑腾着,声嘶力竭尖声叫喊着:“救命,救命啊……” 祁丹椹捂着汤婆子,盯着水中扑腾的身影,仿佛什么事没发生般,无风无波冲众人道:“不是本官不敢拿你们怎么样?若真细究,你们家族谁手里没几个血债?现在本官没空去当青天大老爷,但你们最好识相点,待在西苑别乱跑。否则这里遍地都是灾民,指不定哪些跟你们家有血仇,届时直接把你们扔到灾民堆里去,那你们可真的要被煮了吃了。到时候可别怨本官护卫不力……” 众人一阵瑟缩,有人喊道:“少卿大人,快救王公子,他快不行了……” 结满薄冰的湖中,王又滑入水中,半晌没扑棱起来。 祁丹椹一改尖刻阴冷的神色,惊讶道:“哎呀,王公子,你说你怎么这般不小心呢?大冷天非要在湖边走,万一有个好歹,可是要命的。来人,把王公子救上来,找个大夫来……” 王又被捞上来,趴在岸边哆嗦呛咳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许力气。 他双目赤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气的。 冒着阵阵烟雾的嘴里颤抖道:“你个狗娘……” 噗通一声。 只见祁丹椹擡脚,又一脚将王又踹进湖里。 他抱着汤婆子,一脸震惊道:“真是的,王公子,多大人了,还这么爱玩水,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本官可不负责。” 他吩咐侍卫道:“捞起来。” 落入湖中没有声息的王又又被捞上来。 王又哆哆嗦嗦的,怒瞪着祁丹椹,不敢言语。 这人是个疯子。 祁丹椹蹲下身查看他情况,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生怕再次被踹入湖中。 祁丹椹似乎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捂着汤婆子,往宴席的方向走,道:“奉劝诸位还是吃点吧,城外的灾民可没这么丰盛的膳食。” 第17章 第17章 士族富商家的公子们本以为祁丹椹只是吓吓他们,直到看到王又连续两次被踹进湖里。被捞上来时,冻得直抽搐,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 他们才知道这位在无任何帮扶下就爬到四品官位的少卿,不是花架子,他动了真格。 诸公子们安分起来,不敢再造次。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祁丹椹说让他们挤一挤,是真的挤一挤。 西苑只有三个厢房,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他们家里的卧房大。 祁丹椹让人在地上打了地铺,扔了几床被子,二三十个公子,就挤在这么小小空间里,外面还有重兵把守。 没受过什么苦的公子们私下里怨声载道。 接下来几天,他们连抱怨的力气也没有了。 祁丹椹真的言出必行,按照赈灾的标准供给他们吃穿,一连几顿都是清到见底的稀粥,连半片咸菜叶子都见不着,饿得他们前胸贴后背,连如厕的力气都没有。 一开始看到寡淡的糙粥,他们还嫌弃。 后来连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甚至纷纷争抢去舔粥盆。 后来,某家家主怕孩子受苦,捐出了一百多石粮草。 那家公子每顿膳食就多了半个馒头小半筷子咸菜,吃到咸菜的瞬间,他喜极而泣,抽噎着将馒头囫囵吞下,差点被噎死。 这些东西若是放到以往,喂给他家庄子上看门的狗,狗都不闻一下。 祁丹椹还许诺,他家若是能累计出二百五十石粮食,就放他回家。 他开心的连笔墨都没要,撕下一块布,写了血书,让他老爹将仓库里的存粮拿出来。 其他人见状,连忙写了家书回家,生怕再晚一点,不是饿死,就是被逼疯。 有些士族富商们听到府邸的公子们被扣押,十分震惊。让他们交粮,他们又不愿,一是拉不下这个脸,二是吞下去的粮草,再让他们交出来,无疑于剜他们肉。 于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带着家仆,聚集在驿馆,找祁丹椹要人。 祁丹椹没事人似的告诉他们,他们在这里待多久,就饿他们家孩子多久,反正没粮大家都得饿死。 他们本以为祁丹椹不敢滥杀无辜,谁曾想这人是个疯的,真的一口饭都不给他们家的孩子。 祁丹椹将他们的孩子推到驿馆门口,那孩子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恳求他们离开,还痛哭流涕告诉他们,祁丹椹惹不得,连王家公子都被他扣押了。 他们才知道祁丹椹是个不怕死的。 龚州司马王善更是怒气冲冲带着士族富商们,拦住了宣瑛的车马。 马车在寂静空荡荡的长街停下,细碎的雪如微尘般漂浮在空中。 宣瑛去龚州其他地界组织赈灾之事,几天几夜没合眼,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比他还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面孔。 他不耐问道:“当街拦亲王车马,你们是不怕死吗?” 王善哽咽道:“就算是死,也请锦王殿下为吾等主持公道。” 宣瑛直觉祁丹椹肯定搞出什么事儿,道:“你们要报案吗?若是重大案件,由地方上报给刑部,刑部查案后再交给大理寺复核,届时案卷才到本王手里,本王才能给你们主持公道,这是程序。王司马,你好歹是朝廷命官,不会连这都不清楚吧?”王善见宣瑛左顾而言其他,心里就有谱了 ——那姓祁的敢这么干,怕是有宣瑛的同意。 但话到嘴边,不得不说:“祁少卿借两位王爷的名帖,扣押了我等族中子弟,逼迫我们交粮,可是今时今日,谁家还有余粮?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们吗?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敢这么玩? 与土匪草寇何异? 他不过是吓吓他,让他筹集粮草。 这人为了留在大理寺,竟拿身家性命来赌。 若是这次赈灾安然无恙也就罢了,好歹是功过相抵,但若赈灾出了什么岔子,他就算能保住性命,那也得刺配流放。 他就这么喜欢他吗? 这么想留在有他的大理寺? 这么的……把他的要求当成金科玉律去完成? 如此情真意切,可叹要被辜负了。 他不喜欢男的,甚至对断袖过敏。 看来得找个机会同祁丹椹说清楚。 否则明知道他喜欢自己,为自己这般付出,自己为了颜面,看他越陷越深,最后万劫不复…… 这与人渣何异? 虽然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宣瑛满脑子都是“他爱惨了我,而我注定不爱他”的苦情戏码,嘴上却是:“王司马可能误会了,祁少卿爱惜人才,宴请诸位公子,也是看中了诸公子的才能,可能一时未曾尽兴,就想多留诸公子几日,诸位不用着急,回府邸等待便是。” 王善早知宣瑛会为祁丹椹开脱,不满道:“殿下,祁少卿让您的侍卫,拿着您的名帖,骗走了我们这些府邸的公子,难道不是在败坏殿下的名誉吗?殿下此番为他开脱,就不怕我们入京告御状吗?” 宣瑛从小就有个坏毛病,别人越是威胁他什么,他就偏要干什么。 他才被贤妃领回宫那会儿,去南书院上学,他年龄小,看上去弱不禁风,且目不识丁,有几个皇子的伴读看他好欺负的样子,就合起伙来欺负他。 在演练场学习射箭时,那些世家子故意把箭射偏了,扎在他脚边,想看他惊慌失措害怕痛哭的样子。 他们并未达成所愿,怕事情败露,就威胁宣瑛别说出去,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谁知他见人就说那些人箭射偏了,扎在他脚边。 就连倒夜香的小太监、冷宫里刚出生的野狗都没幸免于难! 几天下来,闹得满京城皆知那几个文武全才的世家子,其实就是个废物,射箭都射不准。 那些世家子的父亲更是诚惶诚恐的将那几人带到皇宫,令其跪下认罪…… 此时此刻,宣瑛望着泛着盈盈光芒的细碎落雪,道:“你想去就去吧,此去山遥路远,大雪连绵,匪患横行,本王能安然到龚州,你们可就不一定能安然到京都了。” 说完,他就让侍卫启程,往驿馆赶去。 第18章 第18章 夜半钟府,窗外细雪如浮尘,带着盈盈微光,沉寂夜色如同温柔的情人拥抱着这处微光,小心翼翼的不敢靠近,亦舍不得走远。 宣瑜坐于窗前,温煮着清香四溢的玉泉酒。 酒香随着冬季烟雾弥漫满了整间屋子。 他将倒入杯中的水酒递给对面穿着厚厚大氅的男子,男子抚摸着花白胡须,不再年轻的眼眸中如同蒙住一层水雾:“如今龚州遍地灾情,殿下这酒,微臣实不敢接啊。” 玉泉酒,乃北方边境附属国进贡而来的贡酒,价值不菲。 宣瑜的下颌线柔和舒缓,并不如宣瑛那般干净明艳。 本是十分有亲和力的面容,却因他眉目间萦绕不散的阴郁与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而显得高不可攀,让人不敢靠近。 钟鸿才的话,表面是害怕赈灾期间饮酒作乐被弹劾,实际上是怕宣瑜为了朝堂局势,设计拉拢他。 宣瑜莞尔一笑,打消对方疑虑:“钟大人不必如惊弓之鸟,就算被弹劾,也是本王的过错,与大人何干?更何况,本王拜访钟大人,不为煮酒论英雄,大人尽可放心。” 听到宣瑜说不为朝堂局势,钟鸿才满心疑虑端起酒盏。 一杯暖酒入喉,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那不知殿下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宣瑜将酒替他斟满:“本王听闻祁少卿乃龚州人,想必钟大人必定对其有所了解,还望大人不吝告之。” 钟鸿才满目疑虑更甚,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他没想到宣瑜请他喝酒,不为权势党争拉拢他,而是为了打听官员的私事儿。 他将疑虑收起,缓缓道:“祁少卿其实不是龚州城的人,他祖籍乃是龚州北边的一座小山庄,庄子里的人都是佃户,靠租赁财主家的土地生活,农闲时上山捕猎采药补贴家用。他父亲早亡,寡母十分疼爱他,不仅用山上一种红色的、名为丹椹的果子为其取名,还变卖家用,将他送到镇子上的私塾读书。” 见宣瑜露出狐疑之色,仿佛在疑惑他为何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佃农之子记忆深刻。 他顿了顿,微笑道:“其实微臣本不会对他记忆如此深刻,毕竟微臣见过的达官贵胄也不少,微臣也不是每一个都了解。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微臣记住了他,且记忆深刻……” 宣瑜追问道:“什么事?” 钟鸿才笑了笑:“这本是一桩旧事,整个龚州除了本官,怕也无人知晓。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 他清了清嗓子道:“龚州山林险峻,道路崎岖,毒虫鼠瘴遍布,民风野蛮未开化。也因此不少亡命之徒或者通缉犯逃亡到这边的山林,占山为王。因而在龚州各处地势险峻的山里,都有那么一窝两窝山匪。这些山匪专抢过路行商与城镇的百姓,被殃及最厉害的是附近的村落城镇,劫掠的主要是钱财、女人、小孩……当年,势力最大的乃龙虎山的山匪,朝廷派兵清缴了几次,几次都铩羽而归。” 宣瑜眉心一蹙,仿佛预料到什么。 果不其然,钟鸿才脱口而出道:“当年被抢的镇子就有祁少卿求学的那个,被山匪劫掠上山时,他才七岁多。他的娘亲觉得是自己望子成龙心切,将儿子送到镇上的私塾,才会害了儿子。就此变得神志不清,隔三差五就到衙门问问她的儿子找到了吗?直到两年后……” 宣瑜攥紧手中酒杯,只觉得钟鸿才的声音随着寒冷碎雪落下,又随着温暖烟雾上升。 他幼年时在京郊遇到的那个孩子,也不过七八岁。 钟鸿才继续道:“两年后,朝廷再次下令剿匪,可当剿匪大军到龙虎山时,龙虎山到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据我们了解的信息,那一千多个镇守一方的亡命之徒,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无一活口,有些被烧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他至今回忆起龙虎山的情况,都不由得后背发寒,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至于他们是如何起内讧的,乃至于最后同归于尽的,我们就不得而知。当夜我们救下了四十多个孩子,祁少卿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与其他孩子一样,又脏又瘦,身上到处都是被打出来的伤,可那双眼睛,明亮、冷漠、冰凉、麻木……” 宣瑜听到他对祁丹椹的形容,不由得笑了笑,“这可同刻薄算计的祁少卿有点出入。” 钟鸿才也附和笑了笑:“是啊,但那双眼睛我至今不会忘记,他看向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你是个死人,而非活生生的人,微臣第一次在一个孩子身上看到那般目光。” “后来,我们将他带出龙虎山,还给他母亲。本以为我们就此没有瓜葛了,不曾想几年后,他们村子遭遇洪水,全被淹了。村子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大多数投奔亲戚,而他母亲也在那年病逝。大约是为了求学,亦或是求生,他来到龚州城。” “微臣在一些酒楼或药店见过他几面,当时只以为他干这么多杂工,是为了活下去。直到两年后的乡试,他一鸣惊人。拿到了本州府解元,一篇《城春赋》名动天下,微臣才知道此子志在庙堂不在市井……” 他说完,唏嘘道:“一般人若是遇到他那种境遇,怕是早就怨天尤人,自此消沉了。” 宣瑜听完,紧紧握着手中杯盏,问出心中疑虑:“那在他被劫掠到龙虎山那段时间,会否被带往京都?” 钟鸿才闻言摇头道:“龙虎山那些亡命之徒大多是京都死牢逃出来的,去京都不是自投罗网吗?这不大可能……” 宣瑜否认:“不,一定有这个可能,或者其他变故。”他少年时见到的那名孩童,一定是他。 钟鸿才不知宣瑜为何问这些,当官这么多年,他明白不该问的要闭嘴,“殿下,微臣知道的全数告知了,其实在几天前,锦王殿下也找下官打听过祁少卿。” 宣瑜面色不虞:“他打听祁丹椹干什么?” 钟鸿才摇头:“微臣不知。兴许只是想了解一下祁少卿的陈年旧事!” 就在这时,钟鸿才府邸的管家来报,说几位官吏富商来找他。 钟鸿才状若无意看了对面一眼,怒道:“胡闹,没看到肃王殿下在,让他们都回去。” 管家惶恐道:“可他们都进来了。” 宣瑜知道这些人冲他来的。 一个偌大的刺史府邸,竟拦不住这些四肢不勤的士族富商? 是钟鸿才故意将这些人放进来的。 “来着皆是客,钟大人可别怠慢了……” 钟鸿才假模假样冲着宣瑜道歉,宣瑜静静看着,也懒得再客套。 不一会儿,一群人便被请了进来,挤满了整个屋子。 这些人身上带来的寒气,不由得让宣瑜皱眉。 为首的龚州司马面露悲戚将祁丹椹私下偷用两位王爷名帖,借用王爷名义,扣押众多子弟,以及宣瑛包庇纵容威胁之事简短说了。 继而,他言辞恳切痛哭流涕道:“求肃王殿下为我等做主……” 他本以为宣瑜听完会细细问清事情经过。 毕竟宣瑛与祁丹椹都是太子的人,他们也算帮他剪除太子党羽。 却不想宣瑜听完,毫无兴趣道:“本王知道了。” 众人疑惑:“殿下?难不成殿下行监察督办之责,也对此等行径坐视不理吗?” 宣瑜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看你们一眼都嫌脏”的目光,道:“你们不过是想借本王的手,让祁少卿将你们族中子弟放归。本王是个瘸子,又不是傻子。” 众人噤若寒蝉,宣瑜话锋一转,微笑道:“其实本王倒有个法子,不仅能治祁少卿大罪,还能让他立刻将你们族中子弟放回去。” 龚州司马王善问道:“是何办法?殿下但说无妨。” 宣瑜凝视着众人,“本王也住在驿馆,与祁少卿所下榻的院落只隔着一座湖。本王手底下倒是有几名高手,飞檐走壁不是问题,不如本王派他们悄悄去将诸公子全杀了。这样祁少卿肯定会被治罪,人死了总归要入土为安的,祁少卿也不好再拦着诸公子们,不让他们回去落葬,届时你们族中子弟自然被送回来?如何?” 士族富商们听完,寒意直冒,个个支吾,面色惨然:“殿下,那都是我们的血亲,是手足骨肉,我们怎么能害了他们性命呢?求殿下饶命……” 宣瑜啧啧两声,饶有兴趣道:“看看你们这一张张自私丑恶的嘴脸,你们的手足血亲就知道爱护,却挑拨本王与宣瑛的关系,怂恿我们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众人一听,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殿下慎言,草民们绝无此意,殿下与锦王殿下手足情深,就算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这么做……” 怂恿皇子相残乃灭九族的大罪,就算他们有此心此行,却不敢担其责。 让众人搞不懂的是,这兄弟两不早就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何来情深? 以及他们搞不懂宣瑜疯癫的脑回路。 生怕再说下去,又给扣上什么罪名,便吓得只会跪地认错,不敢再提祁丹椹的罪。 宣瑜戏谑道:“怕什么?说你们自私丑恶,又没说你们做错。本王与宣瑛的恩怨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又何妨多这一桩呢。” 说完,他踏着细碎雪光,往钟府外走去。 钟鸿才连忙跟上去相送,留下众人一脸虚脱竭力后莫名其妙。 第19章 第19章 走投无路的士族富商们在宣瑜走后,跑去求助钟鸿才。 钟鸿才思忖片刻,告诉他们宣瑛绝非一般好糊弄的主儿。 他们要是狠下心肠,不吐出点什么东西,那便无碍,若是吐出点什么东西,那无异于暗示宣瑛他们官商勾结,侵吞了赈灾粮草医药等事。 他告诉各士族富商们,现在玩的就是心理攻坚战,看谁能坚持,宣瑛祁丹椹不会任由那些公子们饿死,只是他们得受点苦。 士族与富商们焦头烂额,拿不定主意。 让他们出粮草,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坚持,同祁丹椹玩这一场心理战,他们玩不起。 钟鸿才似乎看透这些人,也不愿多费唇舌,让人将他们打发了。 这方家主们聚集在一起,黔驴技穷。 那方各家邸女眷族老收到了自家孩子的家书,言语之间颇多求助悲戚之色,满纸血泪。 他们探听到某户捐粮两百五十石,将家族子弟领了回去。 那公子原本很是肥硕,经过被扣押的几天,身形瘦了一大圈,人也变得俊朗文秀,颇有玉树临风之姿。 他回去照镜子,喜极而泣,根本不管老爹那句财不外漏,尤其是在如今特殊时刻。特意用金线绣了一副横幅送给祁丹椹。 上书:妙手回春,绝代少卿。 祁丹椹一看那金线价值不菲,又将他扣押在西苑,让他家族上交一百斤治疗寒热之症药材。 他进西苑时,蹦跶非常欢快,好似进了满屋都是江南细腰的烟楼。 甚至在被扣押前,让下人给他买了个称,定期量量体重。 按照他的话说,他瘦上瘾了。 可在别人眼里,他被祁丹椹给逼疯了。 龚州城并不大,大户人家之间都熟识,那家公子自小便过度肥硕,十二岁不到的年纪就有两百多斤,后来更是横向发展。 被祁丹椹扣押几天,完全脱胎换骨。 那其他的子弟得多惨,岂不是被祁丹椹给饿死了? 族老女眷们一想到孩子受苦受累,而两百五十石粮草虽很多,他们也不是没有,于是纷纷带了粮草去了驿馆。 却不想祁丹椹坐地起价,以第一户捐粮时间为起点,往后每增加一天,便多加五十石…… 众人看到自家子弟与城外难民一般骨瘦如柴,心痛之余,便不得不咬牙答应祁丹椹的要求! 士族富商们拿不定主意,各自回家后,不由得傻了眼。 ——该死的祁丹椹竟然乘着他们不在,将家书悄悄递给那些女眷族老,利用他们担忧心软的毛病,达到自己的目的! = 宣瑛一回到驿馆,就收到了祁丹椹勒索来的三四千石粮草,以及若干药材,前后用了十天不到。 若是以往,他只觉得姓祁的有胆识才干,是个能做大事儿的人。 但一想到祁丹椹冒着失去前途生命的危险,筹措这些粮草,不过是因为这是他派给他的任务(重点是他),他不想被他赶出大理寺,为了待在他的身边…… 他作为赈灾的主官,赈灾若办得好,会拿最大的功劳。 这一切都是祁丹椹帮他得到的,祁丹椹之所以愿意帮他,是因为他爱他至死不渝。 他明知他爱他,而他根本不可能接受断袖,在他不可能接受他的情况下,还不让他知晓,让他怀揣着满腔爱意与期望去做这么艰难的事。 这无疑就是感情骗子。 想到这里。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能在诡谲云涌的朝堂里拨弄风雨,他自认为不是什么磊落君子。 但他再不折手段,狡诈奸险,他也不想利用别人的感情谋取利益,相反他很厌恶那些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尽管这些事情本该是祁丹椹的份内之事……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得告诉祁丹椹他们是不可能的。 他不会接受断袖,他要他知难而退,别再弥足深陷。 相信以祁丹椹十五岁便中探花的脑子,一定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其实抛开他与祁丹椹的那些恩怨,他不得不承认,祁丹椹有治世宰辅之才,未来必定是柱国栋梁。 这种人怎么能沉溺于小情小爱呢? 多为江山社稷谋福祉才是正道,什么情爱都是虚的。 思虑间,他已经走到了祁丹椹的房间外。 祁丹椹房门紧闭,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或夹杂着碗盏打碎的声音。 接着,房门被打开了。 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祁丹椹的护卫飞羽看到宣瑛的瞬间,怔楞了一下,连忙拱手行礼道:“参见锦王殿下。” 细雪菲菲,天光有些暗,祁丹椹屋内燃烧着碳火,火光噼里啪啦的,通过明明灭灭的火光,宣瑛看到祁丹椹面色惨白裹在摇椅里,间或性的发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咳。 他问道;“这怎么回事儿?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飞羽拱手恭敬道:“回殿下,大夫来看过了,说公子骨弱体虚、气血不足,近日来栉风沐雨,过度操劳疲累,才导致风寒入侵。小人已经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煎药了,只是刚刚不小心打翻了一碗。” 宣瑛擡脚进入门内,错身而过时,飞羽侧身闪避到一旁。 宣瑛不甚在意,吩咐道:“再去煎一碗药来。” 飞羽回了一声“是”,关上房门。 门口站着宣瑛的贴身护卫右一冬,他正目光炯炯看着他,飞羽颔首报以微笑,急匆匆的离开。 室内有些暗,宣瑛挑燃了烛光,微笑道:“虽说现在是灾年,但几根蜡烛本王倒是可以承担,祁少卿没必要委屈自己。” 祁丹椹刚想说自己在睡觉,有光睡不着。 但想到这样说,宣瑛肯定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地说:大白天的,上司累成狗,你却在这里享清福,我大理寺不养闲人,祁少卿自己收拾铺盖滚蛋吧…… 鉴于自己脑子昏昏沉沉,他懒得跟他争辩。 擡眸望向宣瑛,那人随便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此事不是身处细雪飘飘的冬季,而是暖日融融的春光中。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裹着厚绒毡,火炉搬到身前,若有可能,他想抱着火炉取暖。 可宣瑛就只穿一件玄黑色紧身缎衣,紧致腰线被勾勒得干净利索,身上并无半点御寒之物,却身形依然挺拔笔直如出鞘寒剑。 若是此刻将窗户打开,配着窗外细雪菲菲,那可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可他不是解风情的人,更没什么精力想些风花月雪的事儿,清了清风寒重病后的喑哑嗓音,道:“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宣瑛看着祁丹椹满脸病容望向自己,刚到嘴边的话就被迫咽了回去。 祁丹椹为了他把自己累得病成这样。若他此刻斩断他念想,他一时接受不了,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话本里不都这样写着的吗?一个公子爱上一个小姐,遭遇父母棒打鸳鸯,公子一病不起,小姐自挂东南枝! 更有无数诗句说相思断人肠…… 龚州气候恶劣,无药无医,更有虎狼环视,凶险万分。 若是祁丹椹真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儿?他这辈子怕是难安。 仔细想想,祁丹椹做了那么多,又病得这样重,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一直深爱着的人,无法接受他,甚至厌恶他,那他多可怜? 有些事确实要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他话到嘴边,变成:“就是来看看你。” 他怕这话会让祁丹椹产生什么幻想,从而爱他更深,以至于将来不可自拔。 便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道:“看你大白天的躲在房里干什么?我们议事都议完了。” 他们议的事,祁丹椹事先已知晓。 他们各自分派出三个心腹暗探,暗中探查龚州灾变至今发生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水有多深。 在灾情开始,龚州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各家各户尚且有点余粮。然而龚赣两州给朝廷的奏报里明确表示龚州水深火热,求朝廷赈灾救命。 朝廷从龚州附近的州郡拨了些粮草过来,据说那些粮草进入龙虎山,就被山上的贼匪抢了。 之后大雪压境,百姓全面断粮断燃料,不少人因恶劣天气纷纷病倒。 龚赣两州官吏又向朝廷要粮草,但据暗中查探的暗报来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收到朝廷的赈灾粮,各地发生了易子而食、换亲人尸骨燃烧取暖之惨状…… 宣瑛那方的暗探查到深山崖谷内,有许多千人坑,埋着成千上万具尸体。 尸体上有各种砍伤,那些刀伤像是杀手惯犯所为,大多数是普通百姓。因山中秃鹫野狗找不到吃的,就将埋藏深处的尸骨刨出,将断肢残骸叼得满地都是…… 所以宣瑛怀疑官员勾结山匪商户,贪污赈灾粮草,屠杀灾民百姓…… 祁丹椹查看了户部钦差与其随从的尸体,他怀疑户部的那两个钦差,也应该是察觉到什么,被人害了。 此刻再聊起这沉重话题,祁丹椹不由得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宣瑛看着噼里啪啦火光,道:“没有证据,无数百姓等着救命,龚州这些土皇帝胆子够肥,心够狠,难办。” 话至此处,只见他目光越发坚毅,那惯常阴阳怪气的唇畔不由得抿紧:“难办也得办,若是本王不办,这天底下怕是无人能办。” 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道:“你好好养身体,过几日我们就要去赣州了。” 随着门被打开,冷风往屋里乱窜,宣瑛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去而复返。 再回来时,他手里捏着半包糖炒栗子。 漫不经心将栗子放在祁丹椹怀里:“放火边烤烤就能吃,味道一点也不比刚出锅的差。本王以前喝完药,吃一粒,苦味就散了。” 祁丹椹循着微弱光线看向门外,右一冬一脸幽怨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问:“是殿下的吗?” 龚州现今不可能有这样的栗子,看这包栗子的油纸袋,应该是京都五香坊的。 想要买到那里的栗子,得提前半个时辰去排队。 宣瑛理所应当道:“他身家性命都是本王的,拿他两颗栗子怎么了?” 说罢,他便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交代一句:“本王是看在交给你的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才赏赐给你的。你别胡思乱想,没事多想想凌烟阁上那些名臣良将……” 那些名臣良将谁不是胸有沟壑山河,谁不是将有限的时间生命花费在百姓社稷上? 他们不会去想些小情小爱…… 更不会去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祁丹椹觉得莫名其妙,宣瑛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怎么突然扯上凌烟阁的名臣良将? 但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精力想那么多,毕竟这人脑子有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宣瑛走出祁丹椹的院子,右一冬喊住他道:“殿下。” 宣瑛诧异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几个栗子找本王吧?” 说到那些栗子,右一冬心痛。 那是他翻山越岭带来的最后一包栗子。 但心痛归心痛,他不会为了一包栗子找宣瑛。他直接开口道:“祁少卿那个护卫似乎身手不凡。” 宣瑛蹙眉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满园落雪纷纷。 祁丹椹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他原先是正四品刑部侍郎,现在是次四品大理寺少卿。 无论是哪个职位,都与穷凶极恶的歹徒打交道,很容易遭到报复,身边请个高手护卫保护他很正常,京都哪个官员府邸没几十个身手不凡的? 若只是个身手不凡的护卫,右一冬不会特意告诉他。 右一冬:“刚刚您进门,他闪避,用的是早些年骠骑军训练时的身形转换,转身时,手不自觉往腰后扣,这是骠骑军暗卫队转换抽刀的标准动作,要从三岁练起。他已经很随意,但一些小动作出卖了他。若非从小操练过此类武术,怕是很难分辨。” 早些年骠骑军是先太子一手栽培起来的,钟台逆案后,废太子亲信部下全族被腰斩,相关人员全被处死,全军六万人,杀了四万人。 剩下两万无关人员活了下来。 后来这支军队被朝廷划分给禁军,成为禁军的一支。 右一冬本就是骠骑军出身,后被先太子宣其送给宣瑛做亲卫,右一冬因此逃过一劫。 因此他对早些年骠骑军训练的东西刻入骨髓,一眼辨别并非难事。 祁丹椹身边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是巧合吗? 越想越觉得祁丹椹像个迷,本是偏远地区的农家子,却不安天命,克服一切阻碍完成阶级逆转,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人成为人上人,总得有个欲|望吧? 权力、名誉、地位、富贵、女人(男人)…… 可他似乎没有热衷的东西。 现如今唯一表现出欲|望的就是自己。 着实看不透…… 他转身踩着积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道:“你再多注意一下这个人,回到京都好好调查这个人。” 右一冬拱手道:“是。” 第20章 第20章 龚州城外别庄。 幽若烛光照亮一室黑暗,屋内人个个面色惨淡,有疲惫焦虑,也有惶恐不安。 龚州司马王善道:“刺史大人,士族富商们拿粮草赎人,也不全是他们的错。谁能想到祁丹椹如此奸险狡诈,乘着没人将信送给那些心软的老人妇人。再说谁家没点积蓄,凭着每户三四百多石粮草,也不足以作为我们贪墨粮草的证据。我们可以咬死是那些人自家的存粮。” 钟鸿才建议士族豪商们同祁丹椹玩心理战,结果各家后院失火。 他担忧宣瑛与祁丹椹会从这些粮草上做文章。 可在王善看来,这些粮草都那样,他们就算想拿粮草做文章,也得找出证据来。 钟鸿才冷哼道:“谁家存粮都长得一个样?” 王善这种靠着家族荫庇得来的官,当然不知道百种粮百种样。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王善争辩道:“粮食不都一样?” 这话若是放到一般下级对上级,必被认为僭越。 但王善是前任节度使梅老太爷的女婿,现任节度使的小舅子,尽管钟鸿才是梅老太爷得意门生,他也得时常让着他。 钟鸿才懒得同这位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弟争辩,连半个嘲讽的眼神都不屑于给,对众人道:“这些粮草确实可以咬定是每家每户的存粮,但据暗探来报,那些尸坑似有人查看的痕迹,那位染病死去的户部钦差与其亲随也被人问询过……” 王善马后炮道:“当初就说不要杀钦差,将他们拉下水就行,你们非要杀他们。” 赣州刺史成辉是个笑面虎,对谁都始终保持着微笑。 听到王善的话,他笑容骤然收敛,与钟鸿才同样,展现了读书取仕的学子对靠祖上庇荫无才无德纨绔子的蔑视::“若是能拉下水?我们何必费尽周折取其性命?当日建议拉他们下水的乃是钟大人,王大人可是半句话也没说。” 王善气得面红耳赤:“那你们说现在可怎么办?” 成辉看向高座:“节度使大人,一切任凭大人吩咐。” 镇南节度使梅仁望向钟鸿才:“师兄,您怎么看?” 一群人又看向钟鸿才。 钟鸿才凝眉思忖半晌道:“怕只怕那两位不是来赈灾的,而是太子殿下对他们有什么交代。” 他话里“赈灾”两字代表着“来收买人心”。 在他们看来,两位皇子都到龚州来,就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朝堂党争。 梅仁不置可否,当今太子虽说才干平平,不如废太子,但他绝不是个软柿子。 相反还是个热爱涤浊荡秽的棒槌。 他不如废太子有才干,也不如四皇子得圣心,更不如五皇子懂得韬光养晦,甚至不如六皇子、七皇子那般聪明算计、惊才绝艳…… 但他恰恰中和了所有人的缺点。 他不如废太子能干,却比废太子更圆滑,懂得为储君之道。 他不如四皇子得宠,却比四皇子更懂得如何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扎根。 他不如五皇子那般会韬光养晦,但他做实事,得民心,民心所向,天下从之。 他不如六、七皇子聪明绝顶,惊才绝艳,但他会笼络人心,让人才为己用。 所有皇子中,他本该是最平庸最不起眼的那个,却让满朝文武都挑不出什么大错。 若说他要对龚赣两州干点什么,那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梅仁先前还纳闷为何赈灾要派出两位皇子,只想着这两皇子是过来争权争功劳的。 倘若太子一开始并不想争权争功劳,看不上南方这贫瘠的一亩三分地,那他派出宣瑛过来只有一个目的——清污除秽。 钟鸿才眉头蹙得更紧:“既然两位皇子不是来赈灾的,那肃王殿下又是为何而来?他来龚州好像只干了一件事。” 梅仁:“何事?” 钟鸿才:“打听祁少卿的事儿,除此之外,就在驿馆里赏雪弹琴品茗温酒。” 梅仁狐疑道:“祁少卿有什么事儿?” 钟鸿才神色淡淡:“都是些烂大街的事,他大概是想查清楚太子党人员的底细吧,可惜祁少卿身世又不是什么秘密,不就起于微末,家中无人吗?他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知了。” 梅仁:“既如此,别惊动他,暗中看好他就行了。至于另外两位……” 钟鸿才道:“在水云镇动手吧,那里离龙虎山近,在龙虎山养了那么多硕鼠,该是他们回报的时候了。” = 启程去赣州那日,雪停了。 若有若无的太阳挂在天边,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微弱的光线在雪地里折射出橘红色的光! 宣瑛与祁丹椹这一路经过两三个受灾严重的县,不少流民听到有钦差大臣路过,会涌出来讨一口吃的。 所以祁丹椹与宣瑛经常将带的粮食,分给那些缺衣少食的流民。 越往边界偏僻之地,流民越来越多。 途径水云镇时,狭窄的官道上被闻讯而至、涌上来的流民堵住了。 流民们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眼里满是对生的渴望与绝望。 人群里不知谁高喊了声“他们有粮……看,他们有粮……” 有人涌上来哄抢,护卫拿着刀将流民逼退。 互相僵持推搡间,一个粮袋破了,饱满的、润泽的米粒撒在泥泞雪地里,流民如同吸食重度□□般抓起满是泥泞的米粒往嘴里塞…… 看到粮食,人群彻底乱了。 所有流民一哄而上,护卫根本阻挡不了,他们以儆效尤抓了两个人,甚至砍下作奸犯科的流民的脑袋,都无济于事。在这些饿得要死的人面前,生命根本不值一提。 从灾情发生至今,他们见过太多死人了,甚至不少是靠着吃人肉活下来的。 他们眼里没有锋芒凌厉染血长刀,只有近在咫尺的救命粮食。 马儿被惊得嘶吼长鸣,马车被推得东摇西晃,场面完全失控。 有人被踩踏在地,口吐鲜血,不一会儿尸体被践踏进雪泥里,最后与雪泥融为一体,成为血泥…… 有人抢到了粮草被其他流民拿石头砸死,之后粮草被夺走…… 有人为了半个馒头,当场鬻妻卖女…… 祁丹椹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从京都到龚州来时,路上有不少流民,亦有冻死骨,但数量没有如此之众,更不会穷凶极恶到此番地步。 无论哪里的地方官员都会在有京官巡查时,做做面子功夫。 龚州的面子功夫做得尤其好,不仅拦截了流民,清理了尸体,怕是连半个匪盗都不曾出现…… 他们待在龚州的那段时间,除了灾地以及设置的粥棚,很少见到这么多的灾民,也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哄抢,更不会有人完全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敢拦截皇子亲王马车。 原因只有一个——龚州官员不装了,他们摊牌了。 他们如此有恃无恐的摊牌,是打算撕破脸皮了。 那就意味着他们暗中查探的事情,已经暴露。 他们查探的那些罪名若是坐实了,对龚赣两州官员而言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无论怎么做都是死,那还不如彻底鱼死网破搏一把。 他突然想到,宣瑜没有启程。 难道是被这些人留下了? 六皇子乃世家之首魏信的外孙,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世家不会放过他们,更何况,若是两位皇子都出了闪失,他们怕是交不了差…… 所以他们只能将宣瑜留下。 他想过这些人会动手,但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敢谋杀当朝亲王,龚州不光水深,胆儿也肥! 那这些流民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 这些流民中,隐藏着多少刺客呢? 祁丹椹看向宣瑛,宣瑛已朝着他的方向搭弓射箭。 错愕间,唰的一声响。 已经爬上他马车壁的女人被一箭射了下去,那女人手里握着把刀。 流民群里发出喧闹声:“杀人了,他们杀女人了,他们不给我们吃的,还要杀了我们……” 不知哪儿的流民里爆发出声音:“杀贪官,是他们夺走了赈灾粮,他们想活活饿死我们?杀了他们,我们就有粮食了,不然我们抢了粮草也得死,这样耗着也得饿死……” “杀了这些瘪犊子贪官,娘的,俺的老婆孩子都饿死了,他们却香车宝马,现在连女人都不放过……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就有吃的了。” 不少刺客伪装成流民,这时本性暴露,纷纷抽出刀剑,朝着祁丹椹宣瑛杀来。 不一会儿,护卫被杀的七七八八。 这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下手快狠准,完全不给护卫反扑的机会。 唰—— 唰唰—— 不知哪儿冒出的利箭射向宣瑛祁丹椹。 宣瑛身手不凡,在皇室中堪称佼佼者,又有王府亲卫护卫,这几只箭伤不到他们,靠近他们的刺客也被他们杀个干净。但祁丹椹身边只有一个飞羽,以及若干护卫。 在箭矢射过来时,飞羽扬刀砍断几支,眼见着一枚羽箭射向祁丹椹,他连忙将人扑倒,自己右臂却中了两枚羽箭。 那箭上淬了毒,飞羽的半只手臂瞬间被麻痹了。 为了防止毒性扩散,他扯下马车帘幔,将右手绑的死死的。左手拿起刀,护在马车前方,不让刺客流民行进分毫。 刺客混在灾民中,无法分辨清楚,因灾民太多,前赴后继去抢马车上的东西,人群混乱无序。 飞羽机械的杀了一波又一波刺客,因毒素扩散而意识不清,渐渐脱力。 有刺客砍向他时,他意识逐渐混沌…… 祁丹椹连忙将袖笼里隐藏的暗器发射,刺客一命呜呼。 他在这群人里至少看到三路人的影子,看来要他们命的人还真不少。 飞羽受伤,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大船破了一个大洞。很快,祁丹椹身边的护卫接二连三的倒下,最后只剩下两三个人。 就在祁丹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此处时,就在一个五大三粗的刺客拿着斧头砍向他的右臂时…… 宣瑛飞跃到他身边,砍掉那人的手臂,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护卫着他,转身杀了数十个刺客。 好像这些人杀不完似的,刀剑不停的挥转,鲜血尽情的泼洒! 耳边传来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只听到宣瑛高喝道:“开路。” 锦王府亲卫聚集,将围困他们的刺客全都杀了。 前方开辟了一条供马车行走的路。 宣瑛咬牙一挽缰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长鸣,嘶吼践踏着尸体肉泥,冲出重围。 第21章 第21章 刺客们见祁丹椹宣瑛跑了,立刻提刀欲追。 锦王府的亲卫拼着必死的决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刺客们拦住。 马车在泥泞湿滑崎岖的山间雪道上穿梭,宣瑛被摔进马车里,与祁丹椹如同锅里翻炒的豆子般,被无形的铲子快速翻炒着,在马车里噼里啪啦的炒成一团,五脏六腑都被翻滚撞出胸腔。 不知道祁丹椹撞到宣瑛哪儿,只听得宣瑛发出吃痛的嘶气声。 此刻,他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忌讳,一把捞过祁丹椹,将人紧紧抱着,道:“你抓紧我,我们跳下马车。” 祁丹椹没那么多忌讳,生命攸关,容不得他思考。 他立刻抱住宣瑛的腰。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宣瑛的腰紧实有力,如同一把凌冽的鞭子,极有韧劲儿。 宣瑛咬牙支起身体,祁丹椹像没重量似的挂在他身上。 这是正常男人吗? 怎么这么轻? 他在悲画扇也这般抱着别人的腰吗? 不知为何,他一股怒气直冲心头。 用长剑插入马车稳固他与祁丹椹两人的重量时,不由得手下用力。 咔嚓一声,马车壁被他劈出一条缝。 马车嚓嚓嚓的在雪道上穿梭,在飞奔过一处深积雪缓坡时,他抽出长剑,借力带着祁丹椹跃下马车。 没了两人在马车里炒豆子,马车在雪道上蹦跶得更欢快,拉出两道车辙印,一溜烟跑没影了。 祁丹椹与宣瑛摔在小腿深的雪中,滚了两三圈就停了下来。 祁丹椹摔得头昏脑涨,缓和半晌才站了起来。 在他们滚出的印记中,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宣瑛趴在雪地里,面色惨白干呕出一口血,白色披风被染得满是血污,鲜血顺着黑色缎衣往外渗透,将本就被血迹覆盖的衣裳染得更加黯淡…… 祁丹椹突然想到宣瑛在赶来救他后,与那些刺客混战,他听到的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当时宣瑛离他最近,他听到的只能是他被刺伤的声音。 后来,在马车上,他大概不小心撞到宣瑛的伤口,只听到他疼得嘶气声。 他连忙走过去,掏出怀里的金疮药道:“你先简单包扎伤口,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无知矫情之辈,矫情的话不必说,废话也不必说,宣瑛瞬间明白了祁丹椹的意思。 他们现在已经在龙虎山地界,龙虎山多匪患,难保没有山匪与追杀他们的人勾结。 更何况如今天灾之年,这山上必定有野兽觅食,且天寒地冻,眼看着有风雪将至,若是不尽快找到安全之地,不等别人来要他们的命,他们早就一命呜呼了。 宣瑛拿过药,竭力靠向身后的大石头。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用尽全力,额头冷汗潺潺,鲜血又涌了出来。 祁丹椹见状,随手刨出雪地里两拇指粗细的木头,拂去上面的碎雪,递给宣瑛。 宣瑛睥了他一眼,仿佛让他咬木棍就同说他不行一样,一副“你怕是不知道我有多厉害”的神色道:“本王堂堂英雄男儿,进可沙场杀敌,退可搅动庙堂。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你瞧不起谁呢?” 祁丹椹没跟他废话,拿起剑割破他的衣裳,露出上腰间四寸长狰狞伤口。 伤口很深,不断往外渗透着血。 看到宣瑛薄唇已无血色,整个人如同水里捞起来一般,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道:“那你忍着。” 话未说罢,小半瓶金疮药已经倒了下去。 祁丹椹专注替宣瑛上药,没注意到宣瑛的状态,只听到最开始他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所有的声音仿佛消失了。 他心道宣瑛果然有几分英雄气概,这伤口极深,一般驰骋沙场的将军,或刀尖舔血的草寇,都得咬点什么东西才能不发出声音,宣瑛却能忍住,咬牙硬抗。 关羽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 等擡头一看,他看到宣瑛嘴里咬着木棍。 那木棍已被他咬断,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在疼痛中逐渐失神,意识到祁丹椹目光时,疼得失神的眼眸才逐渐聚焦起来。 祁丹椹也没笑话他,转身去处理他们滚下来的痕迹。以防有追兵看到痕迹追踪到他们,或者防止野兽闻到血腥气追来。 他们现在一个受了重伤,一个不会武功,怕是来只野狗,他们也抵抗不了。 宣瑛遇到果决的人很多,他们要么是沙场征战磨炼出来的,要么是朝堂高庙斗争锻造出来的。 无一例外的,都是用多年人生时光换来这样的品行,像祁丹椹这个年岁的能这般果断,着实少见。 这些人的绝大多数,遇到这样的情景,恐怕都不如祁丹椹镇定。 虽说祁丹椹是酷吏,见到血腥的场面必然不会少,可他并不是什么大夫,也不懂什么药理,在面对他这位重伤皇子时,竟然没有半分犹豫,便下手为他上药。 若是稍有不慎出了什么事儿,他难辞其咎。 这点,连宫里问诊多年的老御医都自叹弗如。 在处理完他的伤口,他竟能面不改色迅速立刻处理现场痕迹…… 仿佛他无论身处何地,遇到怎样的境遇,他都能快速立刻做出决断。 这非一般人能做到。 他忽然想到卢骁曾说祁丹椹因为自己犹豫迟疑害了自己亲近之人…… 卢骁很懂人的心理,未曾出过什么差错,他相信卢骁的话。 对于祁丹椹而言,他害了谁? 他的亲近之人有谁?思来想去,只有那位爱子心切早早亡故的可怜母亲! 他母亲不是病死的吗? 这个人身上的迷太多了。 他正思索间,祁丹椹走了过来,道:“还能走吗?” 宣瑛捂着伤口,拄着剑站起身:“不能走,你能背我吗?” 祁丹椹狐疑看了宣瑛一眼。 这人不是厌恶断袖吗? 怎么还想着他背他? 转念一想,在命与喜恶之间,命更重要。 宣瑛见祁丹椹陷入深思的模样,生怕他色胆包天,不顾自身柔弱的小身板,想要背他。 就他那小身板,自己走两步都费劲,还背别人? 他可不想跟他一起摔成肉泥。 连忙道:“骗你的,走吧。” 天边已经飘起小雪,他们顺着林间浅积雪或没什么积雪的地方走,不一会儿,走过的印记被积雪覆盖。 他们在林间躲躲藏藏,走了两三天,甩掉两批刺客,这些人操|着一口龚州土话,行为举止极其粗俗,虽有着一身蛮横武力,却没什么技巧,凭借着本能与经验砍砍杀杀,跟前些日在水云镇刺杀他们的三伙刺客中的一批是同一伙。 因此宣瑛虽然身受重伤,但他全力以赴,也有惊无险的带着祁丹椹逃离。 在第三日黄昏时分,他们又被刺客追上了。 他们被围困在一处山涧间,后路是围困上来的追兵,前方似乎是一处断崖,又似乎是一处断坡,被云雾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 宣瑛腰腹间的伤口已经开裂,鲜血渗透出来,将腰间绑缚的白色布条又染透了一遍。 因缺药少医、疲于奔命,他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祁丹椹也没好到哪里去,衣衫脏污不堪,喉间有火燎之感,前些日刚好的风寒摧枯拉朽般卷土重来。 这次来的刺客不是之前的小喽啰,所有人都喊他大当家的,一般只有匪窝山寨的首领才有如此称呼。 对方似乎也不在乎祁丹椹宣瑛知晓他们的身份,大喇喇的将刀插在雪地里,道:“不知两位贵客来到龙虎山为何不上山拜见,反而在山里恣意奔走,未免太不将龙虎山放在眼里了吧?” 来人正是现在的龙虎山大当家刘通,外号刘三恶。 传闻他是个一夜屠尽当地乡绅八十条人命的死刑犯。 若单单嗜杀如命还不足以令人震惊,那些亡命之徒江洋大盗的身上,谁没个几百条人命? 他是直接将人肢解,骨是骨,血是血,肉是肉,皮是皮,完好无损的拆解下来,没一滴血撒出来,亦不曾有一丝肉沫粘黏骨头…… 能出动龙虎山的土匪,看来龚赣两州的官员压根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 宣瑛不用看,就知道自己与祁丹椹有多狼狈。 与生俱来的皇家气魄与骨子里天生的矜贵骄傲,让他并无穷途末路的窘迫,反而给人一种致命的压迫。 他捏紧那柄残剑,不急不缓道:“大当家的可真将本王放在眼里,追着本王跑了三天两宿,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王最厌恶断袖,不跑难道等着你黏上来吗?” 他说“最厌恶断袖”时,无意间朝着祁丹椹看了眼。 祁丹椹因高热脸颊浮现一抹淡红色,若不是小脸脏兮兮的、发髻散乱,颇像春日桃花。 想到他们可能就要死了,临死前还让祁丹椹面对这么残酷的事实——他的挚爱无法接受他。 自己可真是个人渣…… 刘三恶被激怒,咬牙切齿吼道:“你找死……” 宣瑛也回以同样的怒吼:“是你找死!” 因他高声怒喝,腹部本就裂开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但他无暇顾及其他,道:“刺杀皇子与钦差是死罪,你们当真以为你们跟对了主子,就能获得免死金牌?你们可知当年那上千个龙虎山的匪寇是如何死的?” 有人喊道:“不是内斗死的吗?” 宣瑛毫不客气讥讽道:“真是无知,为什么平时不内斗,在要剿灭他们的前两晚发生内斗,内斗总得活下来一两个吧,可他们无人生还,整个山上除了那些被绑架的孩子,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 “那些匪寇可是你们主子养的好狗,平日里没少帮着你们那群主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干的买卖太多了,惊动了朝廷。朝廷派兵剿匪,你们的主子为了好交差,立刻将那些匪寇交出去领功劳。而他们知道的太多了,你们主子不想他们开口,就在朝廷剿匪大军来临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 兴许是一口气说太多,他只觉得腹部伤口血流的更快。 顿了顿,保持着高贵神态,道:“当年那些山匪大部分都是狠角色,培养他们可不容易,远比你们这群杂鱼有用得多,他们不照样被拿去邀功?你们猜猜,若是本王与祁少卿死在这里,谁会是替罪羊?” 龚赣两州一直都同这些山匪有来往。 他们暗中饲养这些山匪为自己谋取利益,至于几年前龙虎山的山匪为何发生内斗,乃至于最后无一活口,他尚未查出来,但不妨碍他瞎几把编。 有一点他说对了,当年那一千个匪徒个个身上都背着上千条人命。 若他们在,刘通也就没资格成为大当家,顶多只能当个小前锋。 匪寇们拿着刀不敢前进一步,生怕自己会成为无法开口的替罪羊。 他们看向他们大当家的。 刘通犹疑半晌,嗤笑一声道:“追杀皇子钦差也是死罪,若是放你们回去,怕是等不到朝廷剿匪,我们就得死了,反正都是死,不如杀了你们丢到难民堆里去,伪装成你们被□□流民所杀,岂不是更好……至于会不会成为替罪羊,那就不劳你们操心。” 宣瑛正要开口说什么,刘通仿佛深知“反派死于话多”或“反派死于让对手话多”的两条话本定律,立刻下令道:“杀!” 大当家都下了命令,匪寇们一拥而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祁丹椹拽着宣瑛往云雾深处跌落。 有些匪寇刹不住脚,掉了下去,一声声悠长的“啊”在山涧间回荡,惊得林间鸟雀扑扑飞起,枝头雪团漱漱落下。 一个匪寇道:“此涯底下都是湍急的水流,他们掉下去必死无疑。” 刘通道:“带着人沿着水流找找,看到尸首带回来。” 匪寇们道:“是,大当家的。” 第22章 第22章 宣瑛以为自己得摔成一团肉泥,却不想在跌落山涧的瞬间,祁丹椹拽住了他。 祁丹椹的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山崖石壁垂挂着的枯萎刺腾,刺腾纤细干枯,没什么韧劲儿,轻轻一扯就断了。 他为了能挂住两个人的体重,不仅双手紧紧薅了一把刺腾,腰间与双腿更是缠绕着无数根细小枯萎带着利刺的藤蔓。 可见他在落下的那瞬间,便最大程度的让一簇簇藤蔓缠住了自己。 缠住他腰间与双腿的藤蔓利刺刺破衣衫,鲜红的血晕染开,在脏污的衣衫上点出绚烂的色彩。 他的手紧紧抓着那一簇满是利刺的藤蔓,浓稠殷红的血顺着他抓住的刺腾缓缓滑落,滴了两滴滴在了宣瑛左眼眼角…… 枯藤因承受不住重量,嚓嚓断裂了数十根。 祁丹椹力竭,咬牙冲宣瑛道:“你附近有个凹陷进去的洞,被枯叶刺腾遮盖住了,你想办法试探一下方位,我将你荡过去,你抓住藤蔓钻进去。” 宣瑛嗯了声,便抓了一把刺腾上堆积的厚厚的雪,捏成一个坚硬的圆球,打入峭壁上,听声试探那个洞的方位。 如此试探了两三次,终于确定了洞的位置。 祁丹椹将他荡到峭壁边上,他一把抓住峭壁上的藤蔓,掀开层层叠叠刺腾,钻到堆满枯枝烂叶的洞|xue|口。 他站稳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祁丹椹拉入洞|xue中来。 洞口只有半人高,但有两三丈深,越往内越宽敞,像个倒着放的葫芦。 洞内低洼积水处有什么鸟雀蝙蝠的粪便,沤出黑漆漆的一团,散发出难言的味道。 为了防止被追兵发现什么,两人连火都不能生,否则烟雾必然会引来追兵,好在洞|xue|口有大堆干枯树叶,可以将就着取取暖。 遮掩好洞口的位置,将枯叶抱进洞|xue后,宣瑛就在祁丹椹身旁坐了下来。 他点燃了火折子,从身上褴褛衣衫上撕下相对干净干爽的一块,拉过祁丹椹的手,缠住了被刺腾划得鲜血淋漓的手掌手腕。 祁丹椹手上被刺破的伤口有些虽已结了血痂,但依然往外渗透着血。 或许是因为风寒高热的缘故,他感觉不到疼,因而也没在意鲜血淋漓的手掌。如今被宣瑛这么一折腾,他倒是感觉到了几分疼。 宣瑛感受到祁丹椹手微不可察颤抖着,不由得动作轻柔几许:“祁少卿不解释解释?” 祁丹椹:“解释什么?” 宣瑛缓缓道:“这么些天看似我们在胡乱逃命,其实你早就知道方位地形,故意奔逃至此……对这个洞xue这般熟悉,连落下的距离都刚刚好,你是不是曾经也掉到这个洞里来过?”祁丹椹高热烧得嗓子冒烟,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也懒得同宣瑛打哑谜,开门见山道:“你不是都查过了,何必追问。” 宣瑛不直接回答,代表了默认。 继而,他语气不满,追责道:“你明知道汁斗智斗勇,就为了给我们求得一丝生机,看本王穷途末路的挣扎,很好玩吗?” 祁丹椹不否认,道:“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这个山洞是什么情况?如果能不跳下来,还是不跳下来的好。更何况我们如果不做穷途末路的困兽之斗,他们难保不会起疑心。这不是怕你天横贵胄,没当过戏子,演不好这出戏吗?” 这时,宣瑛已经帮他包好了手上的伤。 虽没有药了,但包扎之后,明显感觉伤口不再渗血。 看到宣瑛腰腹部伤口往外渗透着血,本已被血凝固的包扎伤口的布,又被鲜血浸透变软…… 或许是出于共患难的处境,他难得的露出几分关切:“你怎么样?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吧。” 宣瑛摆摆手,制止他道:“不用,这种伤口没了药,包不包扎都一样。更何况这个被血染透的布条里还有残余的药物,你要是扔了,可真一点药就没了。” 祁丹椹知道他在苦中作乐,也不戳破。 他死里逃生很多次,这次并不是最惊险的,可却是给他感觉最不一般的。 可能因为与他一起逃亡的是他昔日宿敌。 往昔斗得你死我活,今朝却狼狈不堪躲进满是异味的洞里。 也可能因为往日就算出了什么事儿,都是他一个人担着。 就算是丧命,也是他孤零零的上路。 现在却有个人一起亡命天涯,这个人虽不是正人君子,但总有着那么一颗良心未泯的赤子之心,还揣着些假模假样的仁义道德。 他绝不会扔下他不管。 就算是死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洞xue中,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宣瑛将火折子放置在一旁,道:“本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祁丹椹没回答他,像是让他说,又像是不想理他,让他闭嘴。 宣瑛向来心态好,别人沉默,只会让他默认为自己想要的那种。 他问道:“当年,龙虎山一千多个穷凶极恶的匪寇发生内斗,最终同归于尽,活下来的只有四十多个孩子,这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吧?当年那山上,有本事干成这件事的,似乎只有你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 第23章 第23章 火折子微弱的光照在祁丹椹的脸上,因高热而泛红的脸颊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橘红色。 他漆黑明亮眼眸望着洞内黑暗之处,像是看着黑茫茫的未来,又像是在看黑茫茫的过去。 像是一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很久的人。 迷茫、冷漠,无动于衷…… 须臾,他眼眸中的茫然冷漠消失不见,仿佛听到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道:“我当年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杀死一千多个杀人不眨眼的匪寇?” 他面上表情不像作假,道:“殿下也太看得起下官了。” 宣瑛想想,道:“也是,哪家的孩子八九岁不是个只会打酱油的小萝卜头?” 顿了顿,他仿佛想到什么,道:“但聪慧早熟的也不是没有,京都就有这么一位。” 他卖了个关子,似乎相等祁丹椹问。 祁丹椹没有问。 宣瑛瞪着他,琥珀色眸子在幽若火折子光下十分明亮。 祁丹椹只好从善如流道:“谁?” 宣瑛满意祁丹椹的识时务,道:“是安昌侯府元夫人的嫡子。他四五岁便能文会诗,六七岁就可作赋通史,颇得他外祖父苏泰之真传。传闻他写得一手好字,假以时日必胜其父,他的父亲安昌侯你也不陌生,当朝第一大书法家,大琅第一帖就是出自他手。你那狗爬的字,若是有那五岁孩子写得好,也不至于只落得个探花的名次。” 越说他越唏嘘:“当年本王被困在内宫,七岁才能学诗句骑射,但本王过目不忘,聪明至极,不到两年就将落下的课业全补上了,课业策论武艺样样拔尖,成了诸皇子中的佼佼者。太傅少师教习们都夸本王聪明至极,堪比那位名扬京都的神童。本王本想将那位神童召进宫看看,却不想他于半年前已经病故了,年仅八岁。” 祁丹椹笑道:“你看,他不还是没活到九岁?慧极必伤,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个蠢货好好活着也没什么不好。我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倒是宁愿蠢一点,命长一点。” 宣瑛一嗮,“可你也不是什么蠢货。” 祁丹椹轻笑一声:“难得,你我明争暗斗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 宣瑛冷哼:“你身上也就这一个优点了。” 或许是太黑、太静,这一簇小火苗照到的,只有那么一小片地。 这小片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难得平心静气说出心里话。 == 夜半时分,祁丹椹高热得更厉害,身体滚烫,像是有火在烧他。 可是他感受到的不是热,而是冷。 那些火苗仿佛浸透了寒气,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意识逐渐混沌,不知身处何地。 漫无边际的都是这冷彻刺骨的火苗,这些熊熊大火本该有着灼热的温度,却让他无比的冷…… 宣瑛是被祁丹椹冻得牙齿打颤儿声惊醒的。 他连忙挪动到祁丹椹身边,只见祁丹椹高热烧得脸色绯红,身体滚烫,但他整个人却像如坠冰窖般冻得浑身颤抖。 他喊了几声,祁丹椹毫无回应,意识已经迷离。 他曾跟着宣帆去过西北军营,那里气候严寒,一场恶战之后,将士们的身体素质直线下降,若是遇到寒冷暴雨天气,多数将士会高热。 他们就如祁丹椹这般,明明烧得浑身滚烫,却像骨血被冰封住。 据军医所说,这就是烧到极致,身体承受不住热度,思维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很冷。 就像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面露微笑脱衣服,觉得自己很热一样。 他知道再不给祁丹椹降温,祁丹椹就算没高热病死,也得烧成个傻子。 幸好军医告诉过他降温的方法。 他连忙撕下布条,捂着腹部伤口,支棱着身体,跑到洞口。 洞口藤蔓枝条上悬挂着不少冰棱,他用布条包裹着冰棱,拿了进来,一遍遍给祁丹椹擦拭着额头、手臂、脸颊、胸口、腹部等…… 冰棱接触温热的身体很快化成水。 宣瑛只得用自己身上那脏污却干透的披风把水擦掉。 冰一会儿化没了,他只得再次去洞口,弄了数根冰棱进来。 他要不停的擦,直到祁丹椹身体温度降下来。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然害怕祁丹椹死了。 以往两人在朝堂你死我活之时,他可不止一次希望这姓祁的某天一命呜呼。 他甚至还付出行动,派了几波刺客去刺杀祁丹椹。 他把生死看得很淡。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现在,他却怕他死了。 可能是怕他死在这洞里,会熏到他吧。 也可能是他若是死了,他一个人在这洞里,得多无聊寂寞? 宣瑛反复折腾了大半夜。 天亮时分,祁丹椹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他累得坐在祁丹椹旁边,看着祁丹椹领口衣襟被扯|开,腰带散|乱,露出不正常白里透红的皮肤,脑子里突然闪过刚刚自己被冰棱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触碰到滚烫细腻的身体…… 那一瞬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但绝不是厌恶…… 他乍然惊愕,自己竟然没有厌恶?也不犯恶心,更没有出红疹。 自己竟然对这个断袖一点儿也不厌恶? 真是稀奇。 他再次看向祁丹椹,脑子里多余的信息被过滤掉。 祁丹椹衣衫凌乱,皮肤上被他用包裹着冰棱的布,擦拭出斑驳红|痕,高热退去,那些红痕异常明显,点缀在皮肤上,活像被谁凌|辱了一般…… 还是丝毫不怜香惜玉的那种。 他脑子不受控的想,祁丹椹到悲画扇找他那些闺中密友,一响贪欢后,他身上会留下那些痕迹吗? 不, 不可能。 祁丹椹这人虽然长得不咋地,也没什么追求,但绝不是会任由别人摆布的人。 别看他瘦弱不经风吹,比京都那些千金娇娘还像个玻璃花瓶,可他却是个敢与钢铁硬碰硬的花瓶…… 他对一切事物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他只可能在别人身上留下痕迹。 这么一想,他更烦闷了。 我怎么这么烦闷呢? 他想。 祁丹椹掌控谁,被谁掌控,管我什么事儿呢? 他想。 目光又落在祁丹椹的身上,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了? 这姓祁的本来就对他有意思,他若是知道自己不厌其烦为他擦了半夜的身体,他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怎么办? 或者他看到身上的痕迹,以为自己对他怎么地了,赖上自己了怎么办? 亦或者他豁出去了,这孤男寡男,共处一洞,他干脆乘着自己受伤,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回到京都求父皇太子为他做主,那自己该怎么办? 这姓祁的怎么能这么烦人呢。 他郁闷的想。 等他醒过来,他就要同他说清楚,断了他念想。 他愤懑的想。 他若是敢对他有非分之想,他就了结他的性命,以绝后患。 他决绝的想。 == 祁丹椹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身体时而如火烹油煎,时而如冰刺霜冻。 眼前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意识仿佛被身体困住了。 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以往只需要轻轻眨一下眼,就能轻易擡起的眼皮,此刻倒像是缝在一起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睁开眼。 睁开眼。 他不断地努力。 终于,他使了浑身解数,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山洞,而是另一番景象。 眼前是个阴暗潮湿门窗紧闭的屋子,凄惨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未曾点灯的屋子照得白惨惨一片。 屋子正中央有一张席子,席子上铺着发霉辨不清颜色的被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个脏污不堪的女人紧紧蜷缩成一团,头发披散,裸|露在外的手腕处,仿佛被什么咬了一般,溃烂生疮流脓,鲜血淋漓,以不正常的弧度弯着。 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铁链只够女人走到门口,无法触碰到墙壁等任何地方。 屋子里散发着排泄物沤烂的味道,那女人就坐在自己排泄物中,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如见厉鬼般害怕,时而露出小孩子般纯真笑颜…… 两个粗布衣衫送饭食的丫鬟捂着鼻子,将一盘咸菜,一个馒头,半碗苦涩难闻又带着点异香的黑漆漆的药物,扔在门口。 仿佛多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能让她们折寿十年。 远离这间秽臭难闻的屋子,矮个丫鬟嫌恶道:“你说她还会不会寻死了?” 高个丫鬟道:“她怕是连寻死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我说,这人啊,还是看命,你看看她,昔日京中顶级贵女,还是大琅第一才女呢,昔日满门荣耀,不论谁娶她,那都是高攀。还不是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连死都困难,你看看她那手,被她咬成什么样了,以为咬破了血管就能死,哪有这么简单,她连舌头都咬断了,都没死成……” 随着两人远去,白森森的月光下,一个玉雕似的小男孩悄悄溜进院子里。 他推开这扇紧闭的房门,冲着屋内喊了声:“娘。” 回答他的只有女人又像哭又像笑,期间夹杂着吞咽什么的声音。 女人每次喝完药后不再如往常那般疯癫,会镇定许多,脑子里偶尔能记起些许片段。 她看着眼前消瘦的儿子,模模糊糊仿佛知晓对方是谁,眼泪无声的滑落。 男孩擡起袖子给女人擦着眼泪,女人大张着嘴,露出半截断了的舌头,咿咿呀呀冲着他说着什么。 男孩似乎听懂了,她要他杀了她。 他眼里蓄满泪道:“父亲答应过我,过几日等你稳定了,就将你放出去。” 女人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砸落。 她清醒片刻,却很快逐渐失神。 她已经不清楚上一次清醒是什么时候了。 满是泪光的眸子里尽是茫然、不舍、决绝…… 突然,她打破那瓷碗,拿起瓷片,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插进自己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潺潺往外冒。 碎瓷片并不锋利,没有割断她的咽喉,但她已经疼到极致,浑身抽搐着看向自己的儿子,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句咿咿呀呀之言。 男孩捂着女人的脖子,血顺着指缝往出冒,温热粘稠。 他急红了眼,连哭都忘记了,惶恐凄厉喊道:“娘,来人,快来人啊……” 院落虽偏僻,但有不少人看守。 不一会儿大夫被请来了,那大夫摇了摇头,说已经割断了喉管,回天乏术…… 就这样,男孩看着他娘在他怀里,浑身抽搐痛苦不堪的迈向死亡。 血流了半柱香,她才解脱般咽了气。 只留下痛苦的男孩捂着她的脖子,坐在母亲鲜血汇集的浅滩上,悲惨哀嚎。 女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来他的梦里。 此刻女人正站在他面前,脖子上潺潺往外冒着血,嘴无声张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祁丹椹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疯疯癫癫少有清醒之时,好不容易有点意识,她无法面对这样如蛆虫野狗般的自己,所以她选择了自杀。 可是她死不了,无论是她咬破自己手腕,还是咬断舌头,亦或是撞得头破血流,她都求生无能…… 很快,她的意识会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癫的、更加残破的自己。 她已经疯癫很久了,喝了药会清醒那么一会儿,但有意识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清醒过来,其实疯癫了也很好,人事不知…… 可她无法接受自己余生活得这般毫无尊严,所以她只能求助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要他杀了她。 她要他给她一个痛快体面。 他没有做到。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毫无尊严疯疯癫癫的活着。 他看着她在痛苦中血流尽才死去…… 是他的懦弱无能、犹豫不决,才会让她那般痛苦。 如果他早早杀了她,她就不会那般毫无尊严茍延残喘活着。 如果他在她割断自己喉咙后,立刻补上一刀,她也就不会受尽苦痛才死去。 为什么不够果断呢? 为什么不够狠绝呢? 为什么要让她那般痛苦? 为什么…… 其实卢骁看得很准,他确实因为不够果断让自己亲近之人遭受痛苦。 他一直努力忘记那一天,但那一天永远那么清晰。 眼前女人的身影逐渐淡了,与那白茫茫的一片融为一体。 祁丹椹追着喊了几声:“娘。” 追着追着,他眼前一阵恍惚,只觉得浑身疼痛,手脚都被绑住。 突然,肚子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脚,五脏六腑如被刀刮般疼痛。 他费力的睁开眼,只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魁梧男人拿着刀,刀槽处□□透血渣塞满。自己躺倒在草木萋萋破烂不堪的院子中,虫蛀腐朽的院门上上了锁。 有人暴怒的拎起他,二十几斤黑漆漆满是浓重血腥气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锐利刀锋在他脖子上划破一道血痕,那人怒不可遏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把钱送来,怕是不会送来了。现在朝廷大面积的清缴追杀我们,要我说,直接杀了这个小子,省的自找麻烦。” 众人不说话。 那人怒看向他,腥臭难闻的口水喷了他一脸,道:“小子,看来你爹就是要你死啊,我们从昭狱大牢里逃出来,要的也不多,就是要点路费,对于你这种王侯公子还要少了,你老爹连这点钱都不愿意出,死了也别找我们,直接去找你爹……你敢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倒霉,一个王侯公子,怎么就被发配到庄子上呢?” 说着,他就要动手。 有个人突然拦住他道:“你现在杀了他也没用,到处都是追兵,带着他,必要的时候还能当个挡箭牌。等回到龙虎山,你想杀他或者当奴隶,都行。” 另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掩饰不住贪婪打量的目光,奸险邪恶笑道:“一等贵胄王侯的儿子给我们当奴隶,这不是天王老子的待遇吗?你们好好看看这小子的容貌,细皮嫩肉的,等长大了还能当个女人给兄弟们玩玩……” 有人嗤道:“你有那癖好,别把人人想的跟你一样,老子最厌恶你们这群爱玩带把儿的。” 胡子拉碴的人回骂:“老子虽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至少不玩小孩。像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专门对小女孩下手……”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活络起来,可是这一张张脸在祁丹椹面前变得狰狞、扭曲、痛苦…… 祁丹椹面前的场景又一次变了。 这次他不是鱼肉,而是刀俎。整个山寨里都是尸体,横七竖八的,鲜血汇聚成溪,泥土都被染成赤色的。冲天火光噼里啪啦燃烧着,照亮了漆黑无一丝星光的夜…… 有些受伤没死透的人,在地上痛苦挣扎着,□□着…… 几个龙虎山当家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离间计,现在斗得两败俱伤,都是这个贼小孩搞的鬼。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喝了带有迷药的水酒,虽然连行走都麻烦,但对付一个被他们虐待得遍体是伤的小孩绰绰有余。 当其中一人奋力论起板斧砍向祁丹椹时,他侧身躲过,满眼冷漠如看死人般看着这个人。 须臾,他从堆叠如山的酒瓶子中拿起一坛女儿红,双手举起,重重一掷,正好砸中那人的要害。 砰的一声响,水酒四溅,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裆|部,跪倒在地。 只听到那九岁孩子声如催命符,道:“你不是最喜欢小女孩吗?应该很爱女儿红吧,这些女儿红都送你了。” 说着,他将几坛女儿红砸向那人。 那人被他砸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浑身被酒淋得透彻,酒水滴滴答答从他身上滴落。 那人不甘示弱,扑向他,却在扑向他的瞬间,被他扔了一个火折子。 火苗瞬间舔透那人身体,那人变成了个火球,痛苦的哀嚎着,凄惨的喊叫着,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满手鲜血杀人如麻的匪寇们倒吸一口冷气。 饶是他们早已冷漠,见惯人的多种死法,手上更是有成千上百条人命,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九岁孩童面不改色的活生生烧死一个人。 龙虎山的某个当家的开始求饶,也有人许诺给这孩子金钱地位,甚至提出让他做大当家的…… 这孩子置若罔闻,冷漠的捡起地上的刀,朝着他们走去。 众人虽是强弩之末,但他们知道如果不杀了这个孩子,这小孩必然会杀了他们。 他看他们的眼神跟看砧板上的猪肉没什么分别。 冷漠、冰凉! 幸好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遭受毒打身体虚弱的孩子,他们一起一定能杀了这个孩子。 闹了两天内讧的龙虎山众当家的,心有灵犀的看了对方一眼,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这小孩似乎看透了他们意图,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直接抱起酒坛子砸向他们。 他们虽受重伤,但不至于被一个孩子砸中。 但这个孩子扔得太没有准头,把酒扔得满屋子都是,他扔不动的,就直接将坛子砸破、推到,任由水酒流出来。 接着,他跑出大堂,取下门口的火把丢在那一堆水酒中,通天大火烧起。 在他们最后的余光中,看到那孩子从容淡定的关上门并锁死。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那孩子为何叹气。 他明明是想给他们痛快的,却不想他们这些人选择痛苦得被火活活烧死。 烧着了那大堂,小男孩如同夜间鬼魅般在龙虎山游荡。 但凡有一个活口,他都上去补一刀。 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活,都得去死…… 他身体很累,伤口很痛,但他不能休息! 铲草不除根,必定祸患无穷。 他要杀了他们…… 全部都杀死! 都去死! == 祁丹椹高热虽退了,但人尚在昏迷中,时不时说着什么胡话,宣瑛听不清楚。 但看对方紧皱的眉头,痛苦的神色,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梦。 等到入夜时分,外面的雪停了,洞里温度又降了许多。 宣瑛知道祁丹椹怕冷畏寒,更怕他入夜又高热起来,于是挪了过去,试探性将祁丹椹抱进怀里。 入怀便是低热的身体,像个温暖的火炉。灼热的气息呼在他颈侧,痒痒的,他忍不住挠了一下…… 让他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心理上厌恶,也没有生理上犯恶心,更没有严重到起红疹子。 怀里的暖炉太舒服了,连日奔波的疲累困倦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也在摧毁着他的神经末梢,他快速陷入了沉睡中。 祁丹椹头疼欲裂醒过来,就感觉有滚烫的什么东西禁锢住自己。 他伸手推了推,按住了温暖的胸膛,手掌心下是有节奏的心跳。 他突然惊醒过来。 自己可能在睡着时因寒冷,与宣瑛抱作一团取暖。 借着洞□□|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自己衣襟半敞开,发丝凌乱,腰带更是松松垮垮系着。手臂处、胸口处都有明显红痕…… 意识混乱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体除了非常沉重与被汗水浸透黏腻得难受,并无什么不适。 宣瑛熟睡间,怀里的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不满的将那东西按进怀里。 无意间,自己的腰腹间伤口被触碰到,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睡眼朦胧的琥珀色眸子渐渐清明起来。 暗淡光线下,他看到祁丹椹明亮漆黑的眼眸似乎看着他。 那衣襟半遮盖着红痕遍布的胸膛与锁骨,凌乱发丝沾着枯枝干叶,腰带更是松松垮垮胡乱系着,极其普通的佩玉香囊被随手扔到了鸟屎腐烂的水洼低处…… 这无论放到何处,都是孤男寡男野外茍|合的现场……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你听我解释。” 祁丹椹眸光看过来,宣瑛看到几分哀怨委屈,他突然想到这人怕是要赖上自己,立刻道:“我是被迫的。” 祁丹椹:“……” 他宁愿相信这些红痕是宣瑛乘着他昏迷,打了他一顿,他也不相信宣瑛会被逼着,对他做点什么。 宣瑛见祁丹椹不说话,仿佛无声谴责他是个拔x无情的渣男。 顾不上那么多,快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道:“当时情况紧急,本王只能这么救你,你明白吗?你的衣服确实难穿,本王尽力了。” 他其实有想帮祁丹椹好好把衣服穿好,收拾齐整的。 但他腰腹部有伤,不敢轻易拉扯到伤口,而祁丹椹虽然消瘦,但终究是个男人。 更何况这姓祁的穿得甚多,衣袍繁杂,光暗处系带就有十多处,他要挪动昏迷的男人并将他收拾整齐,这绝不可能。 并且,他本身就是个从小有专人伺候衣食的天之骄子,能把自己衣服穿好就不错了,还给别人穿衣服? 祁丹椹并非什么黄花大闺女,没有什么不能触碰的,他直接道:“谢殿下救命之恩,下官……” 宣瑛见祁丹椹满怀感激看着自己,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立刻制止道:“本王不要你的报答。” 话本都这样说的,英雄救美后,美人无以为报,必要以身相许。 虽然祁丹椹不是个美人,但他觊觎自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于姓祁的而言,自己不仅多次替他解围,此番更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不顾自己安危,为他降温,为怕他再次风寒高热,用身体为他取暖。 怎么看,接下来就该暗生情愫,郎有情郎有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看来必须同祁丹椹说个明白。 若是时间越久,只会让他越陷越深。 他问道:“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儿觉得不舒服?” 祁丹椹本想说的是“下官无以为报,就当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必还。”,见宣瑛这般果断拒绝,他心道宣瑛怕是厌恶断袖,不想同自己有任何牵扯。 索性也不说了。 继而宣瑛又这般关切问他,他只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怀,道:“下官无碍,殿下,您的伤如何了?” 宣瑛见祁丹椹这般关心自己,对自己这般情深义重,实在不想伤害他。 但现在不快刀斩乱麻,等他越陷越深,悔之晚矣。 便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本王有点事想同你说。” 祁丹椹点燃火折子,将剩下最后半只饼掰成两半,递给宣瑛一块,道:“洗耳恭听。” 宣瑛接过饼,腹中虽饥肠辘辘,但他并未没什么胃口。 将饼捏在手里,盯着摇曳不停的火折子,缓缓道:“你知道我的母妃就是众人口中的妖妃这件事吗?” 祁丹椹揪着饼,小口小口吃着:“嗯,听到一些传闻。” 宣瑛神色平淡,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母妃,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传闻她容色倾国,父皇见到她就爱上了她,为了她,整个后宫两年无宠,从此君王不早朝。也为了她,颁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让前朝的朝臣们苦不堪言,让天下的百姓怨声载道……所以民间就传她是妖妃……” 祁丹椹听到这里,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 唇畔溢出玩味的讥讽的笑容:“哪有什么红颜祸水,都是些男人甩锅的借口。那些奇奇怪怪的政令,真的是为她颁布的吗?还是只是一个幌子呢……” 涉及帝王家,他也不能置喙,便恰到好处闭了嘴。 宣瑛错愕,这还是第一个有人为他母妃辩驳的。 他也着实想不通,他母妃一个容姿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着帝王极致的宠爱,为何还不知足,要帝王为她颁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呢? 他也着实想不通,他的父皇并不是昏聩无能到为美色所惑误国。 更何况他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又怎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他找到当时的政令,发现有些政令并无奇怪之处,甚至还是利国利民的良策,只不过牺牲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成全了另一群人的利益。 这个利益既得者,就是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利用他母妃当借口,颁布一些政令。 因为损害了某一大群人的利益,这个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女人,在诞下皇嗣的那天,遭遇到刺杀,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再后来,她就因犯错被幽闭在阳春宫。 宣瑛跳过前因后果,直截了当道:“无论她是不是红颜祸水,她都在那幽闭的宫廷里,郁郁而终。在她薨逝后,后宫上下无人抚养本王。那时本王也不过才三四岁,刚刚记事的年纪。” “乳母宫女太监见父皇似乎想不起来本王,又因在这个幽闭的阳春宫里没什么前途,纷纷抱了别处高枝。他们的好主子不知许了他们什么,他们想破脑袋虐待本王……” 祁丹椹没想到这张扬乖戾的天之骄子,竟然还是棵地里黄的小白菜。 宣瑛没看到祁丹椹同情的眼神,道:“当然,本王是皇子,他们不敢明面上的揍我,只敢乘着本王下台阶推本王,看本王摔得头破血流。或者大冬天的不给衣服穿,大夏季的用棉被捂着本王,克扣些饭食,日常言语辱骂本王……可他们不敢弄死本王,因为弄死皇子,无异于谋逆,罪应诛灭九族。” 祁丹椹知道宣瑛幼年过得并不好,但没想到这般惨,比卖柴火的小女孩还惨。 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他,那其他的皇子嫔妃该怎么对待这个稚子孩童呢? 他突然想到宣瑛憎恶四皇子,难不成四皇子就是那个时候欺辱过他? 宣瑛缓缓笑道:“其中有个老太监,他本身就是个断袖,因缺少了点啥,心里极其阴毒。酷爱虐待娈|童或小倌……” 祁丹椹露出古怪神色。 宣瑛立刻道:“想啥呢?本王是皇子,别说是那老太监,就算是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敢对皇子下手。” 祁丹椹揪着小饼,道:“殿下请继续。” 宣瑛:“他虽不敢对本王下手,但他却敢在寝殿里当着本王的面,虐待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他有个在净身房当差的干儿子,在有些男子被净身前,他会狠狠的折辱虐待他们一番,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 “寝殿里,一到晚上,到处都挂着男子合|欢图,屋子里满是尿骚味与奇怪的味道,以及恶心的声音……仿佛为了戏弄本王,他时常在本王出现的所有场所干这些事……仿佛让本王看着,就能让他兴奋似的……” 祁丹椹叹了口气:“那时,你几岁?” 宣瑛:“五六岁吧,所以,本王就落下个见到断袖就犯恶心,满身起红疹的毛病。自此也十分厌恶断袖……” 说到这里,他觉得话有些不妥。 断袖也没招惹到他,人家只是喜好不一样而已。只是他自己的原因,导致他无法接受,他怎么能一棒子打死一群人呢。 这不就相当于说他厌恶祁丹椹吗? 他改口道:“不是那种厌恶,就是碰到会让本王犯恶心,本王其实也能理解这一类人的。后来我二哥,也就是先太子,无意间撞破这些事,那个太监才被乱棍打死。” “后来贤妃将本王带回宫里后,找过许多御医帮本王治病,那些御医说本王是心病,有心里阴影,要么让时间淡漠掉,要么自己努力克服,这么些年过去了,本王虽然不再起红疹,但触碰到断袖犯恶心的毛病一直没好。” 说道这里,他掷地有声道:“本王想,本王这一生都不可能接受断袖,也绝不会是个断袖。” 祁丹椹知道宣瑛大概是在警告他,不要拿断袖的东西恶心他,试探他的底线。 他虽不是好人,但绝不是喜欢揭别人伤疤的人。 以往他为了恶心宣瑛,故意伪装断袖恶心他,着实不该。 看在他与宣瑛共患难,宣瑛又在极度厌恶断袖的情况,帮他用冰棱降温,拥抱取暖,他也应当拿得起放得下。 他道:“抱歉,昔日之事,是下官之过。” 因高热之后,嗓音变得喑哑,喉咙里总堵着些许痰,他说话时,哽咽了一下,像是哭腔似的。 而在宣瑛看来,就是—— 他伤心了? 他难过了? 他哭泣了? 不知为何,这件事说开后,本该是十分轻松的一件事,可宣瑛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泰山之石。 大概是他与祁丹椹从宿敌到患难,死里逃生危难将至,他却在这样的时刻伤害了他,掐灭了他所有的希望。 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但欺骗别人的感情,他更无法面对自己。 他不知道他母妃被欺骗了多少感情,认定他父皇一生挚爱于她,才会义无反顾的帮他父皇背锅,乃至最后不得善终。 他绝不要做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渣,尽管这个人是他昔日最痛恨的宿敌。 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饼,喝了口冰冷的雪水,闷闷道:“无妨。” 祁丹椹没什么胃口,本来巴掌大的饼,他就吃了一指头宽一点,就吃不下去了。 想着这是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便装回油纸包里。 宣瑛见状,警铃响了。 他不会是难过得食不下咽吧? 他不会想不开吧? 他不会拉着我一起殉情吧? 他注视着祁丹椹的一举一动,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伤心难过、痛彻心扉、相思入骨、病入膏肓…… 清了清嗓子,他连忙安慰道:“其实你有治世之才,当时如果不是你那一手鸡爬的字,状元无论如何都是你。你得向前看,不要总困在过去。有些噩梦醒了就好了,你别老是沉沦在里面,没事多去凌烟阁看看,你将来肯定也是其中的一个……” 凌烟阁上的名臣良将名垂千古流芳百代,受万人敬仰,被著书立传歌颂。 而那些耽溺于情爱的干什么了? 化蝶了、自挂东南枝了、自刎乌江了…… 最终都成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自认为自己安慰的不错,只要祁丹椹好好专心仕途,就会少花点心思在情爱上,迟早会在这一场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来的。 他相信以祁丹椹之才,就算没有入凌烟阁,成为万古流芳的名臣,至少也是国之栋梁!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会安慰他,为他鼓劲。 估计是自己高热时说了什么胡话,让他听到了。 可是他陷入的噩梦,怎么可能醒了就好了? 这些噩梦,他不可能醒,也绝不会醒。 他失神片刻道:“谢谢,只是有些噩梦,怕是一生都不会醒……” 宣瑛:“……” 宣瑛:“…………” 他这意思是不是说,他要如同飞蛾扑火般,一生都停留在这无望的爱情里? 他爱我爱的这么深? 我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他情深至此? 他无声呐喊。 第24章 第24章 宣瑛再一次刷新了对自己魅力的认知。 虽不知祁丹椹为何会如此执着,但他坚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受伤的心灵。 昔日京都那么多名门贵女都爱他爱的要死要活,此生非他不嫁。 转眼间不也嫁作人妇,活得好好的。 等回京后,多给祁丹椹找点事情做,只要他忙起来了,就会短暂忘掉爱情的烦恼。 等他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他对于他而言,就是短暂的过客。 他思维跳跃着,暮色渐渐的压了下来,外面的风雪也停了。 祁丹椹看着暮色降临道:“我们藏了两天两夜,那些追兵应该放松警惕了,乘着夜色,寻找些吃食,早点下山。” 这两天,他们吃完了最后半张饼,宣瑛身上的狰狞伤口早已溃烂发炎,若是再不乘着还有最后一口气,快寻找些干净衣物、吃食,他们怕是得葬身于此了。 他站起身,猫着腰,慢慢朝着洞口走去,道:“我们可以顺着涯壁往下爬,这是最快下山的捷径。” 他回头看了眼,见宣瑛咬着牙侧猫着腰往出爬,期间捯饬到了伤口,疼得他停滞了片刻。 宣瑛当时反复进出洞口,为他用冰降温,也是这样艰难的爬进爬出吗? 人生际遇还真是奇怪,第一个愿意对他舍命相救的人,竟然是与他明争暗斗水火不容五年的宿敌。 这时,宣瑛正好擡头,对上祁丹椹目光。 祁丹椹忙回头道:“这里曾经是龙虎山山匪抛尸的地方,我曾经被留在山上当苦力,搬运那些尸体,有次无意间掉了下来,就发现了这山洞,与这条下山的路。” 宣瑛:“你发现了这条路,为什么没有逃走?” 祁丹椹抿着唇,道:“你以为以前龙虎山的山匪是现今这群废物吗?以前各个出口要塞都有人把守着,镇子上都有他们的人,被抓住就是个死……” 宣瑛以为祁丹椹的谨慎小心、善于观察,是后期培养的,至少在他还是九岁孩童时,不应该这般敏锐。 曾经龙虎山的匪寇,是官商的爪牙。 那些镇子上遍布他们的人,难保不是官商为他们提供的便利,或者是官商自己家的人参与其中。 但这些,作为九岁的孩童应该是不知道的。 祁丹椹不仅知道,还正确的避免自己找死。 他心里怀疑更甚——当年那些山匪的死绝对与这个人有关系。 在当时的龙虎山,能做到让关系牢不可破的山匪两败俱伤无一活口的人,怕只有那个九岁的孩童。 他们爬出石洞,借助着凸出的峭壁与藤蔓,废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爬到了涯谷。 涯谷底有一条急湍的河流,未曾结冰,河面都是蒸腾的雾气。 河床上被白雪覆盖的地方,到处可见凌乱的脚印,那些脚印大部分被雪覆盖住,可见这些人来这里寻找过多次,并且今天未曾来此寻找。 或许因为白雪覆盖住了大部分地方,并未见到当初抛尸腐烂后的白骨。 祁丹椹搀扶着宣瑛,顺着已有的脚印,往河床走去。 两人借着河面雾气掩盖,生了火,简单修整一番。 山上已经没什么能吃的了,但靠近峭壁的藤蔓间有不少麻雀,宣瑛虽然受了伤,但他功力还在,不一会儿,他就串了十几只麻雀回来。 祁丹椹用宣瑛的剑,把麻雀开膛破肚,拔了毛,放在火堆上烤。 不一会儿,就烤好了。 老实说,这麻雀的味道并不好,但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吃到嘴里并没有觉得难吃,就着溪流的水,两人一连吃了八|九只才停下。 等吃饱喝足,恢复些精神,宣瑛又跑到涯壁藤蔓旁,拿着他那把杀敌无数的剑,斩杀了二十几只麻雀:“下山后还不一定能找到吃的,所以多烤上一点带着。” 祁丹椹把麻雀拔了毛,串成麻雀串,放在火上烤熟烤透。 折腾完这些,天已经亮了。 两人迅速将火堆麻雀内脏等一系列的东西就地掩埋,压上石块,覆盖上白雪,这样就不会因为雪融化,麻雀内脏等被冲刷出来,让那些山匪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做完这一切,两人顺着河边没有被白雪覆盖的地方往山下走去。 越往山下乡镇聚集之地,灾民越多。 路上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了下来,荒野之上随处可见被啃噬的骸骨,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城镇根本不许灾民进城,官兵随意驱赶打杀灾民…… 宣瑛与祁丹椹混在灾民之中,不敢暴露身份,进不了城找不到歇脚住的地方,两人只得搀扶着往镇子外走去 因灾民众多,他们不敢吃怀里烤熟的麻雀,饥肠辘辘朝着人少的地方走…… “求求给口吃的吧,孩子快死了……”一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者,只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怀抱着小小襁褓,步履蹒跚的朝着过往路人要吃的。 “滚你娘的。”瘦竹竿似的男人一脚踹在老人身上,将他踹倒在地。 他怀里的婴孩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闭着眼睛张着嘴,一张皱巴巴泛青的皮贴在身上,像是早已死亡多时。 宣瑛见状,欲要上前,被祁丹椹拉住了,他冲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管闲事。 祁丹椹无疑是最好的政客,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他总是能在适当时机做最有利于自己的决策。 他冷漠、麻木、无情。 他不折手段,阴险算计。 他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看待任何事物。 这点,连他自己都很钦佩。 宣瑛怔楞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老弱被欺凌。 现今他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而祁丹椹本就是文弱书生,骨弱体虚,又大病一场,病走如抽丝。此刻面对这些穷途末路的灾民,两人怕是讨不来半点好。 这里靠近乡镇,他们不知附近是否有官府的人,亦或是山匪追到此地…… 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 可他虽出生在波云诡谲的皇室,从小见惯了尔虞我诈人性之恶,但他从那灰暗的宫殿里被人带了出来…… 被天下最有才能贤德的老师们,教授圣贤之书。被知书达理母仪天下、以“贤”为封号的娘娘言传身教,又有以仁义礼智孝为立身之本、品行端正的兄长作为风向标,他的人生信条无论哪一条,都有着帮扶弱小……此时此刻,一个弱小就在他面前,他能伸出援助之手,可他没有伸。 只是怔楞看着,然后扭头朝着他们本该去的方向去。 祁丹椹转身的一瞬间,一个皮肤黝黑,虽瘦得皮包骨,但精神状态良好的人拽住了他藏在怀里的包袱,喊道:“你这里是什么东西,给我们看看……” 那包袱被他伪装成衣服藏在怀里,被人一拉,包袱瞬间被拽了出去。 有人喊道:“那里是肉,我都闻到肉香味了……” 这一声,吸引了一双双饿得眼睛泛白赤红,只剩下欲|望的人们。 他们如同僵尸般,麻木机械又充满热切渴望,慢慢的朝着祁丹椹与宣瑛围拢过来。 包括那个抱着孩子的老者,他也爬了起来,连那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抱起,步履蹒跚走了上来,嘴里哀求着:“求求你们,给点吃的吧。” 拽着祁丹椹包袱的那个人,见祁丹椹不放手,目眦欲裂喊道:“你个狗娘养的,给我……” 吼完,他擡脚踹向祁丹椹。 宣瑛见状,立刻将祁丹椹往后拉,包袱也被拽了回来。 他擡脚就踹在那人身上,将人踹得飞出去两米远,又踹倒上前来的几个灾民,暴怒道:“不想死,就滚开。” 他们一路上也遇到许多觊觎包袱中烤麻雀的人。 但他与祁丹椹前路漫漫,不能饿死在路上,这是他们唯一的口粮,如果他们不想沦落到吃人肉的话,就只能守住这点最后的食物。 虽然他伤口溃烂破裂,但他终究是跟着天下名师学过武艺、追随着戎马半生的将军上过战场、在皇家训练场里受过良好训练。 他身上爆发出的凶煞之气瞬间震退聚拢上来的人。 他们踌躇着不敢上前…… 每次这个时候,他都会拉着祁丹椹走开。 但是这次,那个被踹倒的人立刻朝着祁丹椹扑了过去。 他手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莹莹月光下发出寒芒。 宣瑛拉着祁丹椹躲开,那人手中利器不知刺中了谁,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 有人开了前路,聚拢的人迅速围了上来,冲着祁丹椹宣瑛拉拉扯扯。 有的甚至不是在抢粮食,而是在抢宣瑛祁丹椹身上的衣物。 这些人甚至想杀了他们,瓜分他们怀里仅有的食物…… 拥挤混乱的人群里,不知谁推了祁丹椹一把。 他一个趔趄,他的披风被人抢走。 突然,一阵鲜血泼洒。 一个咕噜噜的人头掉在了地上。 那抢走祁丹椹破烂不堪披风的人,至死都兴奋得没有闭上眼…… 他颈脖上滚烫鲜血撒了这些难民一身,也溅了祁丹椹深色披风一身。 随后,那无头尸体摔倒在地,人群顿时惊叫着远离那尸体。 宣瑛捏着寒光四射的剑,面色冷峻从那未凉的无头尸体手里拿回披风,拽着祁丹椹往乡间小道的方向走。 人群再次围上来,但宣瑛这次不再手软,手里的剑又饮了几次血…… 直到他们走远,那聚集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到了乡间溪流边,祁丹椹洗着身上的血与那件破烂披风上的血,宣瑛在默默擦拭着手中的剑。 那是柄软剑,并不长,这一路上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宣瑛都将其藏在腰间。 一路上,遇到觊觎他们身上东西的难民不少,但宣瑛只凭借着娴熟的武艺功底,只伤不杀。 不管这些人变得多么穷凶极恶,在他眼里,这些都是被逼到绝境的普通百姓。 他可以对敌人、对恶人、对对手下手,但不会将利剑刺向弱者或无辜百姓。 而刚刚,他杀了手无寸铁的弱者。 虽然这些在祁丹椹看来,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杀的并非弱者,而是抢了他们东西的匪盗,损伤他们利益的挡路者…… 但他与宣瑛是不同的。 宣瑛虽面朝着黑暗,但身处光明中。 他幼年身处泥潭时,有先太子宣其对他施以援手。 贤妃虽不是亲母,但她对他的教育关爱胜似亲母。 太子宣帆虽并不是嘉和帝期望的太子,资质也平庸,但品性端正,贤明博爱,对他有着正向的导向…… 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又聪慧至极,遗世明珠。 他虽看到无尽的黑暗,却始终有光明照耀着他的生命,因为这些光明,他保留着一颗涤奸荡恶扶助弱小的赤子之心。 而祁丹椹身处黑暗,面朝黑暗。 他因没有杀掉噩梦中那个女人,而一辈子心怀着愧疚。 他小小年纪就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在受尽非人虐待后,提起屠刀,杀得尸山血海,片甲不留。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在社会的最底层,尝遍世间冷暖,人性之恶。 千辛万苦登上高楼,入了朝堂,又是奸险万分,诡谲云涌,稍有不慎,便一命呜呼…… 他没有可以依傍的家世,也没有可以帮扶的师门…… 他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朋友、爱人! 有的只是利益算计,不折手段…… 也正因此,他才能凭借着一腔心术算计与这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天之骄子,在朝堂上斗了那么多年…… 想想也觉得人生际遇令人唏嘘,有着锄强扶弱之心的天之骄子,一路上都未曾杀过任何一个弱者。 此番出手,不过是因为那人抢了他这个心术不正之人的披风! 第25章 第25章 宣瑛与祁丹椹避开人群,吃了些麻雀肉往山里走去。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安静之所,再寻找些草药,让宣瑛把伤养好,再想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在偏僻闭塞荒无人烟的山里,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山神庙。 两人心中一喜,推门而入,里面的场景震惊了他们。 山神庙的地上,摆放着十几个面色烧得通红却冷得牙齿打颤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面黄肌瘦,仿佛在等死。 见到门外光线射进来,尚未陷入昏迷的小女孩哑着嗓子道:“这……这是疫病,会、咳咳、会传染你们的……” 不少灾民因严寒天气而高热高寒。 如果一个地方大部分人都感染寒热之症,他们就把这东西当做瘟疫。 其实不过是他们同处相同的环境,生了同样的病而已。 宣瑛与祁丹椹这两天几乎马不停蹄的赶路,这会儿人困马乏,根本不知道下一个能避难的地方在哪儿,两人都不想走了,于是就走了进去。 那个小女孩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喊道:“哥哥,你们会被……传染的!村子里不少人都被传染了,传染就死了……” 祁丹椹看着满屋子的人,问道:“我那天发热是不是也这般?” 宣瑛送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屁话”的眼神。 祁丹椹不解:“不是吗?” 宣瑛:“你那半死不活的,不停说胡话,哪有人家这般安静?” 祁丹椹:“……” 他是哪只眼睛瞎了,竟然觉得此人有颗赤子之心? 两人查看了山神庙里这些人的症状,算不上太严重,只需要温度降下来就好了。 因宣瑛重伤未愈,祁丹椹就去外面用布包裹着雪球,帮这些人降温。 他本着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 帮灾民降温期间,他从小女孩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他们原本受灾并不严重,只是村子里不少人感染风寒高热。 官府不仅不给他们粮草医药,还以他们村子都感染疫病为由,抢走了粮食,把他们困在村子里等死。 村民反抗,都被那些官兵给杀了…… 他们亲眼看到官兵将隔壁村子得病的难民全部屠杀,挖个地窖埋了,还放火烧村子…… 宣瑛眼眸中晦暗不明。 他知道朝廷拨的大批赈灾粮草医药,有一大部分没有到灾民手里,就连户部的两位钦差遇害,都是这些人所为,但他没想到那些医药粮草没有一粒到了灾民手里…… 不仅如此,他们还抢灾民的粮草,屠杀坑埋灾民。 那巨额赈灾粮草医药,足够西北军两三年的军饷,这若不是太贪,那就是龚州土皇帝想当真皇帝。 他看向祁丹椹时,祁丹椹也看向他。 他们默契的发现自己与对方在想同一件事——他们要留在村子里,拿到这些人的口供,将来若是能让这些人上堂作证,那便是最有利的锋刃。 等到黄昏时分,屋子里大部分人体温都降下来了,现在最主要的是保暖。 小女孩本身寒热之症不重,祁丹椹便让她回到村子喊人,将这些人接回家去,否则山神庙四处漏风,这些人再次感染风寒,那无异于等死了。 小女孩裹着众人给她的厚衣服,跑出山神庙,喊来村子里的人。 村子到这里并不远,很快,村民就来了。 兴许是小女孩将祁丹椹与宣瑛救了他们的事,告诉了村民,那些村民一来,就对祁丹椹宣瑛感恩戴德。 他们听闻宣瑛与祁丹椹是外地来龚州探亲的兄弟,被雪灾困在此地。劫匪不仅抢了他们的东西,还把他们毒打一顿。个个露出唏嘘同情之色。 再看到两人衣着褴褛,但皆不是凡物,荣华气度皆非普通人家,于是便相信了他们的话,邀请他们去村子里住。 为了表达感谢,村长将全村唯独两间没有被雪灾影响的房子,让给他们。 两间屋子虽很近,但终究隔了两个院子。 祁丹椹怕有什么变故,毕竟他对村子不熟,对村民也不熟。 想着与宣瑛在一起有个照应,佯装露出为难之色,尴尬微笑冲着村长道:“村长,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我同他住一间就行。” 继而,他露出害羞黏腻的表情看向宣瑛,问道:“小弟,你说呢?” 宣瑛浑身一震,看着那含羞带怯温柔似水的目光,连忙偏过头去,连祁丹椹喊他“小弟”都没反驳,僵硬的“嗯”了一声。 村长反应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古怪的朝着两人看了眼,脸色憋成了猪肝色。 还不等他开口,就见祁丹椹有什么难言之隐,羞怯至极,忸怩开口,“村长,村子有什么药能消炎化肿,愈合伤口?能帮我找点来吗?最好多找点,我们……我们身上有伤,伤口反复撕裂,没个十斤八斤的,恐怕治不好。现在……现在就要……” 他并不了解村民,所以最好别让他们知道宣瑛身上的伤。 一来,怕人泄露了他们行踪。 二来,怕这附近有匪寇藏匿其中。 所以伪装成断袖是最安全的,既能光明正大的要药,又能光明正大的待在一处,互相照应。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两枚碎银子交到村长手里,急切道:“麻烦了!”现今驱寒止咳等药物难寻,但一般疗伤用药并不难找。 尤其是龚州地处山区,这些药物是极其普遍的。在龚州,上山挖药也是村民一项收入,家家户户都会有些药物。 那声音清凉温柔,有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宣瑛仿佛一瞬间不认识眼前这人了。 他为什么扶着桌子站不稳的样子? 什么伤反复撕裂? 什么要? 要什么…… 这还是那个刻薄狠辣满腹算计的祁丹椹吗? 他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村长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祁丹椹在说什么。 难怪他看到这人刚刚连路走都不了,还要他小弟搀扶着。 他也曾给富贵人家做工过,富贵人家那些特殊癖好,他也曾见识过。 有些男子私|密之处开裂几天几夜下不了床的,有些更是花样百出。 再看这男子小弟,从进屋起就在床边半倚靠着,一副腰极其不好的样子…… 纵欲成这样,能好吗? 村长接了碎银,便帮祁丹椹找了一箩筐这类药材。 有些被祁丹椹救过的人家知道祁丹椹需要,更是把地窖里摆放着的没什么人收的药物,挑着扁担给祁丹椹送去。 祁丹椹做戏做全套,扶着桌子对村民感恩戴德,在村民走后,他慢慢的将药材挑选归类。 不得不说,龚州虽然毒虫鼠蚁多,穷山恶水,不如其他州郡富裕,但物产着实丰富,就村民送给他的药材,都是些上好的药物。 现今没有制作金疮药的材料,他只能将药物放在水中煮软,捣烂成泥,端进房间里。 宣瑛脑子里不断回顾着祁丹椹那含羞带怯柔情似水的眼神,以及羞赧到极致红红的耳垂…… 他不会在悲画扇就是这副样子吧? 他不会在悲画扇伤口反复撕裂吧? 他不会在悲画扇也备了不少此类药物吧? 不,绝不可能,祁丹椹是何许人也,绝不会吃半点亏,他怎么可能让别人伤害他? 一般都是他去伤害别人。 他伤害别人? 他怎么能伤害别人呢? 他怎么能碰别人呢? 他越想越烦躁,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回京都把悲画扇给查封。 祁丹椹走进房间,就见宣瑛脸色极其难看,以为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让他犯恶心了。 连忙解释:“殿下,这些村民我们并不知根知底,最好不要让对方知道我们受了刀伤,所以我们伪装成断袖,更能方便行事。而且借此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宣瑛知晓祁丹椹用意,但被他这么赤果果说出来,更让他不爽。 他点头道:“本王明白。” 见祁丹椹这般坦诚,他若是扭扭捏捏,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便解开衣衫,露出腰腹部伤口。 那狰狞伤口附近有大片坏死的腐肉,伤口肿起外翻,溃烂生脓。 这要是放到一般人身上,怕是早就去阎王殿报道了,但是宣瑛凭借着强劲的忍耐力,与良好身体底子,至今还能同他谈笑。 他递给宣瑛一个洗干净的包着布帛的木棍,道:“下官要帮殿下清理掉这些坏死的腐肉,殿下你忍耐一下。” 宣瑛这次没拒绝,接过木棍咬在嘴里。 祁丹椹虽不善药理,但他迅速又果断,没一会儿就处理完那些坏死的腐肉,帮宣瑛敷完药。 他清理腐肉时,又快又狠,差点没把宣瑛疼死。 宣瑛想,没个五六年的冤仇,都下不去这个手。 隔壁夜半出恭的村长不小心听到屋内动静,差点石化。 屋内呻|吟声中饱含痛苦,好像是“小弟”发出来的,这人腰得疼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痛苦? 这么痛苦怎么就不收敛点呢? 另外一个呢? 伤都那样了,还能反复折腾? 难怪要那么多药物呢? 怕是再这样下去,多少药物都治不好。 这些年轻的有钱人真会玩。 第26章 第26章 宣瑛与祁丹椹在村里修养的这几天,大致摸清了村里的情况。 这个村庄是赣州北面的小村落,灾情开始尚且能自给自足,只因感染寒热症的人太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人因高热之症去世。 附近几个村落也是如此,赣州的官员找了些大夫来看病,断定他们这是瘟疫,不仅不给开药,还将病得严重的人直接烧了。 之后更是纵容附近的流民抢灾民的粮食,派兵封闭村落,不许他们出去,违者皆杀。 这种做法无疑是官商匪联合,克扣了赈灾的粮草。灾民太多,他们一时之间又处理不完,便寻个借口,将他们困在村子里,活活饿死亦或者染病而死。 届时就算是朝廷翻查此事,也是死无对证。 情况再糟糕,他们也只会落得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怕是连官都不会贬。 听到宣瑛与祁丹椹家里有人做大官,可以帮他们申冤,村民沉默互相看看,不再言语。 在他们看来,再大的官能大得过朝廷钦差?朝廷不仅派了钦差,更派了皇子,他们不照样一颗粮食也未曾获得?别到时候冤没申诉,倒惹来杀身之祸。 祁丹椹反问村民:“你们被困在村里等死,跟惹来杀身之祸有何区别?” 他的话一针见血。 村民沉默了。 祁丹椹也不为难他们,让他们好好想清楚。 有些村民半夜时分悄悄来到宣瑛与祁丹椹居住的房门外,不甘心又满怀希冀的反问:“你们真的能帮我们吗?” 祁丹椹与宣瑛没有将话说得太满,太满反而显得不真诚。 他们看着村民满怀希冀又茫然绝望的眼神,说道:“我们尽力一试。” 村民又纠结万分的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不少村民陆陆续续来找祁丹椹与宣瑛。 他们要么是家里有人染病被活活烧死,要么是家里有人因不满粮草被抢走,被流民打死,或者不满村子被封,被官兵所杀…… 有些人在得知家里人只是得了寒热之症,并非不治的瘟疫时,痛不欲生。 他们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都因这荒唐的病症而被活活烧死,死后连尸体都没有…… 有些人本来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辛辛苦苦攒了些粮草,以为能挨过这个寒冬。 却不想官府不仅克扣了他们的粮药,还抢走他们的食物,夺走他们亲人的生命! 家里有仇怨的人想为家人讨个公道,没有仇怨的人听到祁丹椹那句话,也知道官府是想让他们死的,毕竟邻近的几个村落几乎都死光了…… 有人帮忙申冤,至少还有个期盼,还有希望能看到朗朗乾坤的那一日。 但如果这次错过了,他们死了也就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冤屈,他们也无法下阎罗殿去面对死去的亲人。 于是,不少人纷纷找到祁丹椹与宣瑛,村里大多数都是不会写字的,就口述由祁丹椹宣瑛代笔写上口供,最后咬破手指,在口供上按手印。 短短五天,祁丹椹已经拿到村子里大部分人的口供,每一份口供都是一笔累累血债。 宣瑛已经联系到他藏在龚州城外的三千余名侍卫,并探听到梅家藏了一万多边防兵在龚州城外,整个龚州加上衙役足有两三万之众。 所以,他选择先在龚州城内发动民乱,之后再出其不意攻城。 他要在最快的时候攻下城池。 否则,若让对方反应过来,有了万全准备,将是一场苦战。再则,多拖一天,就有无数的百姓被饿死或病死。 五天后的夜晚,宣瑛的伤基本愈合后,他与祁丹椹带着两千人前往龚州,驻扎在城外废弃的农庄。 整装休息了两日,他们于第三日的午时,传递散布消息,告诉灾民们官府侵吞了他们的粮草,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之后,他许诺粮草,临时组建起一支充满仇恨的杂牌军。 夜半子时,正式攻城。 子时三刻,农庄驻扎地就传来凯旋的号角,宣瑛派人去驻扎的农庄,让祁丹椹带留守的士兵进城。 这场攻城战极其顺利,宣瑛在战场上历练过,极擅领军作战,在灾民的拥护下,仅用三刻,就攻下了州府府城。 祁丹椹到府衙时,正好寅时二刻,本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整个府衙却被火把照得通明。府衙前的那条街如同白昼般,不少将士官吏忙碌的安排将士、安抚百姓、准备重启停滞多日的赈灾事宜。 宣瑛身着银灰色铠甲,笔直如同出鞘剑,神采奕奕站在府衙前,总领全局。 宣瑜站在他旁边,穿着一件墨绿色袍子,脸色阴沉如同远处漆黑的夜空,眼底一团暗黑,眸里尽是赤红血丝,憔悴沧桑得仿佛跟往日那个华贵阴柔的肃王判若两人。 他右臂受了伤,被纱布缠绕着挂在脖子上…… 两人似乎同时注意到祁丹椹,眸光汇集到一处看着他走过去。 祁丹椹慢慢的走了过去。 祁丹椹与宣瑛同那两三千军士取得联系后,就找到了飞羽。 当日在水云镇被追杀,他就与飞羽走散了。当时飞羽中了带毒的羽箭,他料想到他凶多吉少。但当时他与宣瑛逃走后,怕是以飞羽右一冬的能耐,逃命不是问题。 果不其然,飞羽逃出去后,潜伏在龚州城外,四处探听他的消息。 得知他随宣瑛一起与锦王府的侍卫取得联系,他便立刻现身。 据飞羽所说,这段时日,宣瑜不要命的找他,还为此杀了几百个人。 当日参与刺杀他们的刺客与发生□□的灾民,宣瑜抓了一批。 他将那些刺客全都剁成肉酱和在面粉里,烙成馅饼,拿到龚州城外放在地上,立刻块牌子,写着:人肉馅饼免费领。 灾民们可不管是不是人肉包子,一哄而上抢了吃了。 在这段时日,他要么疯了找祁丹椹,要么热衷于杀人做菜。 龚州的官员不敢动他,只得凭着他杀人。 看宣瑜这副憔悴疲倦、数日没合眼的样子,祁丹椹想飞羽所说的话确实不假,可是这伤是怎么回事儿? 看着不像旧伤,倒像是新伤。 不过,他并没有多问,而是行完礼后,道:“肃王殿下伤势如何?” 宣瑜知道祁丹椹没死那刻,多日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从来不是难以断舍离的人,他母妃从小就教育他,不能有牵绊,不能有弱点,不能有感情。 祁丹椹是他人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可以不用得到这个人,看着他孤零零的,他也孤零零,这样也算是一种陪伴。 就如同京郊那段岁月,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异类。 倘若这个人一旦有了新的生活,不再是孤零零的。 他会控制不住想杀光他身边所有的人,那些他爱的,又爱着他的人! 倘若这个人死了…… 他就想杀光全世界的人给他陪葬。 知道他没死,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缤纷多彩了。 他满怀着兴奋去找祁丹椹时,龚州城里发生了动乱,接着一队刺客潜入他下榻的驿馆,欲要行刺他,幸好他躲闪得及时,才只伤了手臂。 那刺客训练有素,不用猜他就知道那是锦王府的侍卫。 他与宣瑛的仇恨是娘胎里自带的,杀了他,无论是对于太子党,还是对于宣瑛自己,都是最有利的。 如果他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宣瑛。 好在,对方只派了废物,根本杀不了他,只能作罢。 宣瑜本来对宣瑛没什么好脸色,见到祁丹椹如此关切的问,难得有了好脸色,“无碍,得亏七皇弟派了一批废物入城,本王只伤了右手,若是伤了本王的左手,本王怕是连手杖都拄不了,走路都困难。” 言下之意,宣瑛派的废物杀不了他。 宣瑛微笑道:“皇弟记住了,以后一定伤六哥的左手。” 他本意是想杀掉宣瑜,以绝后患。 但宣瑜绝非泛泛之辈,他暗中带来的肃王府亲卫、死士不知多少。 而他现今手上只有两千人。 如果他执意要杀宣瑜,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但他现在最主要的目标不是宣瑜。 所以此时此刻,他已经错失了杀宣瑜的最佳时机。 祁丹椹并不想掺和这两兄弟阋墙的事儿,从袖中拿出他这些天收集的口供、证词等,欲要交给宣瑛。 想到宣瑛昔日所言——他厌恶断袖,触碰断袖会浑身起红疹,恶心想吐。 他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那叠口供、证词包裹起来,递交给右一冬,道:“这是后来新增的口供。” 他并没有向宣瑛挑明自己并非断袖。 若是让宣瑛知道自己戏弄于他,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更何况他对男女都无感,是不是断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右一冬怔楞了一下,接过供词、证供,退到一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祁少卿与他主子之间突然有了隔阂。 若是以往,祁少卿会直接将那些口供拍在他家主子的胸口,生怕他们没有肢体接触似的。 宣瑛见祁丹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心里如同野猫狠狠挠了一下,又疼又痒又烦闷。 他很欣慰祁丹椹的识时务。 但为什么不舒服呢? 他想,可能,也许是因为祁丹椹关心他六哥的伤势,没有关心他的。 就如今形式来说,他们才是自己人,而他那有血缘关系的六哥是外人…… 祁丹椹关心外人的伤势,问都不问一下他! 前一段时间还是他亲自上手给他割的坏死的腐肉,他都不问一下他旧伤如何了?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伤口还没愈合就上战场了吗? 难道他不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吗? 还说什么他是他此生都不可能醒来的梦? 狗屁,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径直从右一冬手里拿过供词,随意翻了翻,语气不善:“几日不见,祁少卿与六哥关系这般好了吗?一见面不先关心上司,倒是去关心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祁少卿要另择高就呢?” 祁丹椹:“……” 你这郎艳独绝风华正茂,白衣铠甲连个褶皱都没有,嘴角连个皮都没起,伤在哪儿? 至于那旧伤,别以为他不知道伤口都快愈合结疤了。 至于战场上,他从未见过哪个将军衣衫如此整洁干净的,别说伤了,找出半个褶皱都算他输。 顿了顿,他道:“可能殿下伤得不明显吧。” 看到宣瑛满眼都是“你这个叛徒是不是找好下家了”的目光,祁丹椹既无奈又打趣道:“殿下你这头发丝儿掉了一根,需不需要传大夫瞧瞧……” 宣瑛翻白眼道:“看来本王得传个大夫给你治治脑子。” 祁丹椹:“……” 到底是谁需要治脑子。 宣瑜本来见到祁丹椹心情大好,如今看到两人这般神态举止,心里又阴郁了。 他见过的祁丹椹是冷漠的、刻薄的、毒舌的、谨慎的…… 如同毫无感情的木偶,面无感情毫无波澜的应对着任何事。 没有人可以让他情绪牵动。 没有人可以让他露出固有表情以外的东西! 可现在,他看到了祁丹椹另外一面。 他也可以跟人打趣,跟人谈笑。 他有了一抹鲜活的气息,不再是死气沉沉的。 他似乎看到昔日京郊山道那个孩子的面容…… 可那不属于他。 == 在府衙休息一夜后,宣瑛与祁丹椹几乎忙得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 宣瑛将龚州主事的官员全部控制起来,将钦差被害案与刺杀皇子案,两案并立,以此作为打破龚赣两州贪腐成风、世家只手遮天的突破口。 宣瑛负责审理案件,祁丹椹负责周旋于龚州各个士族富商之间,筹备赈灾的粮草,安抚灾民等一系列事物。 祁丹椹本想将各家主请到府衙里,商量着让他们将勾结官吏所得的粮草医药交出来,解决目前燃眉之急,但他曾经将各府邸的公子们扣押在府衙,那些家主心有戚戚,定然不会赴约。 他并不急,给每家每户写了书信,要他们将贪污的粮草上交。 这次他并没有客套,没有要他们以粮抵税,也没有要他们看着给,而是直接根据往年的账簿与查到的各家情况,说了一个非常准确的数字。 说白了,我就是明抢,你们得多多配合。 王家、李家等巨贾看到书信上的字数时,愤而拍桌。 这不止要他们上交今年的,怕是将过去五年的钱粮全部写上去了。 当地的一些有权有势的士族与游商也收到了,只是数字不一。 这些巨贾士族们关起门来大骂特骂祁丹椹失心疯了,干嘛不带人到他们家里抢。 龚州大部分士族商户是官商不分家的。 龚州士族不像京都士族,京都士族大部分要么是有爵位要承袭,要么是官大能够庇佑整个家族,根本看不起商人那三分利。 龚州的士族权力再大,也不会动摇到朝堂,只能在地方有点小权利。 所以他们官商一起抓,一般家里有天赋读书的孩子,就培养他们读书入朝为官,没有天赋的培养他们经商打点。 因此,无论是富商还是士族,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 这些士族富商们仗着家族有人在朝为官、梅家还没倒,以及祁丹椹手里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倒卖赈灾粮医,以及过去五年垄断市场,搜刮民脂民膏。 没有证据便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因此他们根本不担心祁丹椹会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寻各种理由借口,不外乎粮草自家府邸不够、他们家里的粮草连书信上的千分之一都拿不出,他们只能拿出一两百石聊表心意等等…… 祁丹椹不急不恼,更是没有采取强硬手段直接入府抢。 就在士族富商们以为他无计可施时,他突然开办公堂,当起青天大老爷,查起案来。 查案的第一天,就将龚州百年士族李家三个儿子抓了。 当天晚上开公堂,人证物证都找来了,李家三个儿子罪状罄竹难书,证据确凿让李家三子百口莫辩。 审理完后,他连断头饭都没让三人吃,直接以赈灾任务繁重、无法浪费时间为由,将三人推到市集门口给砍了。 前后不到一天时间,李家连求助的书信都没写好,昨日父子四人关起门骂祁丹椹,今日太阳还未升起,李家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子皆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李太公带着人到市集门口,看着三个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咒骂祁丹椹公报私仇草菅人命,他要李家在朝为官的子弟参奏祁丹椹以权谋私…… 祁丹椹站在三个人头边,脚踩着鲜红温热的血流,莞尔一笑道:“李老太公这般爱惜钱财,别死后给你烧纸的都没有,去了阴曹地府只能当个穷鬼。哦,本官忘记了,你还有个孙儿,你孙儿犯了什么罪来着,他在私塾读书伤了同窗的眼睛……”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不小,足够保证让绝大多数人听到。 李老太爷呵斥声戛然而止,祁丹椹是提醒他趁早将买命钱交出来,否则他这一脉将彻底断子绝孙。 三个儿子被斩杀,他不能让孙儿也出事,忍住悲愤将儿子们草草收葬,尽一切所能筹集祁丹椹要的量,送到官衙。 筹集完那些东西,李家被搬空了大半。 接着,当天晚上祁丹椹审理杨家的案子。 杨家家主曾是山匪,害死过无数人性命。 杨家大公子打死家族佃户,后□□对方妻女,导致佃户妻女不堪受辱,投湖自尽。 二公子看中某一户农家女,逼良为娼不成,将女子父母亲人尽皆害死。 第二天上午,杨家父子三人全被砍了。 杨家家族其余人跟李家一样,在家主连带着两位公子被砍了之后,几乎将家族财务全部上交。 士族富商们听闻两家噩耗,被吓破了胆。 祁丹椹一定是在警告他们,他要他们交的是他们的买命钱。 否则、李家、杨家就是个例子。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家族的子弟并没有犯下死罪,只是想到李家杨家就算真的犯了罪,怎么他想查就查到了呢?这一切一定是祁丹椹设下的圈套。 他就是个恶鬼,若是他们无法满足这恶鬼的胃口,就会被恶鬼吞吃入腹,屠刀迟早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李家多大的门楣,在当地与王家不相上下,祁丹椹说杀三子就杀三子。 杨家多大的势力,不仅与附近那些山匪都有关系,其他地区也有他们的生意,认识的达官显贵那么多,不也连带着家主都被砍了。 所以祁丹椹对他们这些小杂碎必然不会手软。 后怕之余,他们纷纷将粮草交还给朝廷,没有粮草的,就拿钱财、字画、铺面等抵扣…… 祁丹椹只用了几天,不仅将被贪墨的粮草全部收回来了,还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除此以外,他收回诸多铺面、田地、房契、药材等。 现在,不仅有粮草保证百姓生计与温饱,更有地方安置房屋损坏无家可归的灾民,就连灾后恢复生产的田地都有了,可谓是一举多得。 他解决了灾民安置、温饱、恢复生产等问题。宣瑛也没闲着,为了永绝后患,他将龙虎山的匪寇一锅端了,只是山匪死得太快,他连口供都没拿到。被抓的龚赣两州官吏统一口径,咬死不认谋害钦差、贪污赈灾粮药、刺杀皇子等罪。 这些人背后关系千丝万缕,又熟悉律法,若是宣瑛用刑,自有雪花般的折子飞向太极殿,日后他们也可以借用宣瑛屈打成招翻供。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宣瑛,大理寺牢狱连一等王公贵胄都关过,他对付过多少钻营取巧之辈。 还怕这些地头蛇? 于是,某天夜里戒备森严的衙门牢狱被一群暴民闯入,对龚赣两州官吏极尽方式虐待,方式五花八门的,有且不仅限于贴加官,却并不让其窒息而死等。 每一样都没留下伤痕,却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吏心惊胆战。 他们既没有证据,身上也无伤口,衙役们抵死不认放人入天牢,这些官吏们有苦说不出,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不等宣瑛再次问他们是否招供,他们痛哭流涕的全招了,还供出余党。 只是无论是谁,都没有供出背后的主谋。 宣瑛去找祁丹椹商议事情时,祁丹椹也正好过来找他。 两人在府衙内游水亭相遇,宣瑛看到祁丹椹手里厚厚的账册,以及房屋地契,便知道祁丹椹完美完成筹集赈灾钱粮等一系列事宜。 与他共事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各种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但没有一个像祁丹椹这般,行事果决,谨慎全面的。 就好像他自己去处理,也会这般行事。 他根本不用解释吩咐命令,往往他的念头刚冒出来,祁丹椹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会从最大利益、最全局势、最终目的出发,将这件事做好。 祁丹椹看着宣瑛手里的长串名单,惊诧道:“这是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龚州有头有脸的人,八成都出现在上面了吧?” 宣瑛将名单递给祁丹椹,祁丹椹将账册地契等交给宣瑛。 宣瑛没有看账册地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这位曾经宿敌的本事,指了指名单,示意祁丹椹看名单与口供。 祁丹椹将名单口供大致扫了眼,用笃定的口吻道:“这份名单是这群人能给出的极限。” 这些口供名单里,出现有关镇南节度使梅家的都是偏远旁支的,梅家嫡系未曾出现半分半毫。 他道:“王善王又两父子与梅家有姻亲,就算是为了王家,他们也不敢供出梅家的人。成辉为了家族妻儿的命,更是不敢攀扯到节度使的头上。至于底下的那群小喽啰……” 宣瑛接道:“这些人怕都没机会接触到梅仁或梅世,连为谁做事都不知晓。那些士族商户查了吗?” 祁丹椹点头道:“查了,这些人把所有证据推向家族那些早就备好的棋子,骨干未曾损失分毫,就算我们按照名单抓人,按照刑法定刑,薅下来的也只是参天大树上的枝叶。等到疾风退、春光来,他们又能生出一批枝叶……” 龚赣两州远离京都,不如京都繁华。 京都到处都是勋爵人家,靠着祖上荫蔽就能混得一官半职,因此龚赣当地的士族,不如京都那般重视家族门风,崇尚士农工商。 他们并不只看重为官一条路,家族子弟擅长读书做官的,他们会全力培养其读书为官,花钱为他们打通门路。不喜欢读书识字的便培养他们为商贾,两头都花重金培养。 一手握权,一手握钱,经过百年传承,门阀底蕴极厚。 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家族就会根据情况,将所有的证据齐聚一人或几人,东窗事发后,他们只将那些人推出去顶灾,之后会全力弥补其妻儿父辈。 所以,从大琅建朝至今,龚赣两地的门阀士族从未变更过。 如今门阀士族壮士断腕,找了替罪羊,两州的官吏未曾有一个攀咬到梅家,南方之地最大的士族梅家似乎干净得纤尘不染。 只要梅家不倒,就能培养出新一批蠹虫,专吸食百姓骨髓。 顿了顿,他道:“钟毅呢,审问了吗?” 钟毅是钟鸿才的儿子,未曾入仕,是龚州有名的官僚子弟,一向以他父亲为傲,作风处事肖似其父。 因其父与梅家的关系,一直以来以维护当地士族与梅家的利益为己任。 说得难听点,他们父子是梅家的看门狗。 宣瑛点头:“审问了,以他对梅家的忠诚,他怎么可能会供出梅家?但他供述了自己犯的错,言语间更是为自己父亲开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父亲的感情很深……” 他话锋一转:“在王善父子的供述里,钟鸿才只是个依附梅家的菟丝花,靠着老实卖乖在梅家的支持下,坐上刺史之位,他未曾直接参与到侵吞赈灾钱粮、打杀灾民的案件中,但水云镇行刺我们的事情,他是策划者之一……” 王善父子瞧不起钟鸿才,言语间对其尽是鄙夷。 但无论是哪一方,都可以看得出来,钟鸿才与梅家渊源颇深。 祁丹椹若有所思道:“我们也该去见见这位刺史大人了。” == 幽暗的天牢深处,豆点儿微光被浓重黑夜包裹着,头发半白老者跪坐在光影中,看着那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豆灯陷入沉思。 他的一半脸隐藏在浓重的黑夜中,一半脸被豆灯照得清晰可见。 面对着眼前两位年轻人,他沉默着。 不辩解,也绝不认罪。 宣瑛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中,异常明亮的琥珀色眼眸注视着沧桑憔悴的老者,道:“你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钟鸿才道:“殿下不都查出来了吗?下官交不交代不都一样?是下官无能,导致灾祸频发,下官认罪。至于其他的事情,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也无罪可认。” 他只认罪自己无能,至于其他的贪腐、受贿、屠杀灾民、刺杀钦差、截杀皇子与朝堂四品官员等。 他一概不认,无论认下哪种,都是死罪。 宣瑛哼笑一声,道:“朝廷赈灾,钱粮被官吏、士族、富商联合起来贪污,底下的人屠杀灾民、抢劫灾民的粮草,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知晓?王善招供出,你负责策划在水云镇截杀本王与祁少卿,你又当作何解释?” 钟鸿才满脸写着冤枉,痛心疾首道:“殿下,冤枉啊,下官日常有那么多事物需处理,至于户部两位钦差如何派发赈灾粮,底下官吏如何赈灾的,他们悄悄背着下官贪污了什么,下官着实不知情。” 宣瑛查过,钟鸿才府邸确实无任何贪污的东西,他本人也不受贿。 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只想当梅家的狗,用权为士族搜刮民脂民膏。 钟鸿才喊冤喊得痛彻心扉:“他们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与下官无关。至于刺杀殿下与钦差,更属无稽之谈。当日王司马说有暴民动乱,要下官派兵,下官就调兵了,谁知道王司马竟然是想刺杀殿下,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他狼子野心胡乱攀咬,竟然将所有的罪过推到下官身上,下官冤啊,求殿下明察……” 祁丹椹看着钟鸿才声泪俱下,若是再逼问下去,他怕是要以死明志了。 他忍不住唏嘘道:“既如此,我们就不谈贪污赈灾医粮、截杀皇子、杀害百姓、贪污受贿等事,那我们谈谈钟大人为何要暗中帮我们呢?” 豆灯闪耀了一瞬,钟鸿才面露古怪之色,夹着几分奇怪祁丹椹为何这般问的惊诧,几分被戳破什么秘密的窘迫,几分他乡遇故知的释然。 复杂古怪神色之后,便只落下明知故问的不死心:“帮你?祁少卿为何这般问?” 祁丹椹也不同他卖关子,开门见山道:“龚州那么多官员里,只有你知道我曾经被抓上龙虎山两年,对龙虎山的地形,相对而言比较熟悉。所以你们选择在离龙虎山最近的水云镇动手,我们若是要逃跑,只能去丛林密布山势险峻的龙虎山。” “届时以我对龙虎山的熟悉程度,兴许能逃生。虽然你放了我们一马,但在你的预想里,你根本不在乎我们死活。我们不幸被龙虎山的山匪或追兵杀死,对你丝毫不影响。倘若我们能活下来,势必会反扑龚赣两州的罪魁祸首,这才是你想要的结局。” 钟鸿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道:“祁少卿不用套我的话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在水云镇动手,我也是事后才知你们被截杀,我是受了王善父子蒙蔽才会派兵的……” 祁丹椹缓缓笑道:“我派人调查过你,你出生在龚州的小门户,通过科考才走上当官路。你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攀上梅家后,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钟家也因此在龚州有了些许名望……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会自寻死路,更不像是同梅家或者哪个士族有仇?你为什么放我们一马?为什么想让我们反扑龚赣两州的罪魁祸首呢?” 他顿了顿:“初来龚州时,我去看了那位病危的户部钦差,他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却反复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好人……是你蒙蔽了他,还是他要告诉我什么讯息?” 钟鸿才的表情异常平静,道:“少卿大人说得那些下官并不知道,殿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只是无能的话,降级罢官就可,不会殃及性命。 宣瑛看出钟鸿才有顾虑,想极力保全自己。 他并不恼,拿出金铜色虎符交给右一冬,右一冬拿到钟鸿才面前。 钟鸿才目光死死盯着那枚虎符,如同在荒漠中负重而行,看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前路,即将渴死的旅人,看到了一碗清甜的甘泉! 多种情绪一拥而上。 希望、委屈、崩溃、痛苦……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逃避责任,或沉默或痛哭流涕的老者。 这一刻,所有的面具在他脸上寸寸皲裂。 他像个孩子那般,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眼眶里蓄满泪,压抑不住的抽噎着,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枚虎符。 宣瑛沉着有力道:“这是太子的虎符,可调用西南护国军五万人。他怕此地有异变,便将虎符给了本王。本王命人拿着另一半虎符联系上梁将军,他会派军支援龚赣两地。你若知道什么,就早点交代了,本王还能上奏朝廷记你一功。” “本王既然到了这里,就会一管到底,如果你的顾虑太大,认为连东宫太子都管不了,那谁能管?还指望着父皇来你这犄角疙瘩视察民情吗?那还不如祈求天将横雷,劈死这群狗日的。”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皇帝暂时管不到这里,京都那么多士族的擂台,他都打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跑来这里管理这群杂鱼。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同祁丹椹相处日久,学了几分市井毒舌之言,哪儿还有半分皇室出身天之骄子的样子? 都怪这姓祁的,都是四品官员了,还不学点好的。 把他都带坏了。 他瞪了眼祁丹椹。 祁丹椹对上宣瑛递送过来不怀好意的视线,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注意力就被钟鸿才的话吸引过去。 钟鸿才盯着那虎符半晌,内心挣扎半晌,似乎被宣瑛的话打动。 他突然笑出来声。 极致的、畅快的、痛苦的笑…… 眼泪止不住从苍老的眼角滑落,明明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出些撕心裂肺的感觉。 好半晌,他才组织好语言道:“我说几个地方,你们拿着我的字信,去取几样东西来。你们可能会需要……” 他说完,宣瑛立刻派出最得力的亲信去取东西。 钟鸿才看了眼祁丹椹,道:“你说对了,确实是我策划在水云镇动手,故意将你们逼入龙虎山,利用你熟知龙虎山地形,让你们自求多福,能活下来就活下来。” “那位户部钦差不停的跟你说我是好人,不是我收买了他,也不是我真的是好人,而是他们有账本留给你们,他在指引你来找我。至于我为什么不给你们,那是因为我不信任你们,我怕你们会被收买,也怕你们乳臭未干,无法撼动当地的士族,这些证据账本是两位钦差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他们枉死……” “你若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心安,为了年少不切实际的理想!” 幽若灯火摇曳着,他半眯着眼睛,眸光里有释然,也有痛苦之色,仿佛沉浸在过往中。 半晌,满是沧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流淌。 “我本是龚州小户人家的孩子,家族虽不富裕,但衣食不愁。饶是我这样的人家,也经常见到了父母宗亲被当地豪族欺压,家中的田地房屋因风水好,被侵占……看着父母起早贪黑经营的酒楼,因没有在酒水上欺瞒客官,而被当地有权势的同行富户买通人闹事,逼得酒楼不得不停业待查……” “我见过佃户没日没夜的干活,从未离开黄土泥坑,却一家全都饿死在田埂上,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们,却连块埋尸地都没有。” “我见过穷苦人家,为了生存,不停的生孩子,生下儿子就掐死,生下女儿就养到八岁卖入妓|院……” “我见过山匪截杀抢掠,无恶不作。前一天被关进衙门,后一日就红光满面出来……” “以上的种种,见过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声音逐渐淡下去,轻飘飘的。 他的父母从不让他掺和家中的事儿,只因为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看到父母被欺压,他无能为力,看到民生疾苦,他无法改变。 他看遍了世道民众生存之艰,饱读圣贤书、又未经历过世事的他萌发了一个念头。 他想,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想,他能不能让世道变得公平一点,让这样的欺压少一点…… 后来,他求学途中结识了一些人。 他们有些是有凌云志的,有些是想当好的父母官,有些更是想将所学所得传承下去。 他们或许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家世,却那般缤纷多彩,对这个世道充满了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他虽与他们交情不深,但君子之交,在心不在行。 后来,他们中有些榜上有名,二甲进士,有些靠着家族庇荫当了小官吏…… 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来到龚州这片土地上。 纵然被授予官职又如何,还不是被当地的士族豪族欺压。 这片大地从根上就坏了。 为民请命、公平正义都成了可耻的笑话。 他们反抗的最终结局是流放、陷害、猝死、威胁、同流合污…… 他看着昔日文书会上谈笑风生出口成章的饱学之士,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郁郁而终。 钟鸿才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有了怀疑。 他想要的海晏河清朗朗乾坤真的存在吗? 他真的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 这个世道的百姓真的能安居乐业吗? 他们如同蝼蚁,想将参天大树连根拔起…… 某一天,与他同到此地的昔日同窗找到他。 他们三人搜寻了一些当地豪强鱼肉百姓草菅人命迫害朝廷命官的证据,以及昔日牺牲的同胞收集的证据,同胞们被害的证据以及真相。 他们要为同到此地牺牲的学士官吏报仇,他们希望他也能参与进来,一起入京告御状…… 他想到了昔日理想,想到了死去的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到了入京前一刻,他才知道,他的三同窗用前人之血、今日之骨,为他铺就一条道,他们联合起来将他推上这条道路。 收集到血淋淋的证据是真,同胞留下来的证据是真,同胞被害的真相与证据也是真…… 但告御状是假的。 他们选定了他,要他带着那么多人得来的证据去揭发他们。 他们要他往上走,走到他能为他们报仇,走到能还此地百姓朗朗乾坤的位置上去…… 他们,以及死去的人…… 都是他的投名状。 他们要他去揭发他们,他们要他将他们未尽的路走下去。 他们选择他,也是经过几番思量。 一是因为他天性淡漠,跟谁交情都不深,纵然有好感,也是点头之交,同故去的那些有志之士没有牵扯,能够取信于人。 二是因为他是龚州的小门户,家底清白,世世代代落户于此,有羁绊才能好被拿捏。 三是他院试时,梅世为他的主考官,他怎么也算是梅世的门生之一,有这么一层关系,或许他将来能走得很远…… 他们那么多人蹚出的血路告诉他,若想屠猛兽,得先成为猛兽。 于是,他按照他们设想的路走下去。 性情淡薄的他,学会了曲意逢迎,谄媚巴结,他靠着自身的才华在梅家举办的宴席上拔得头筹,正式入了梅世的眼,成了他的爪牙…… 就这样,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他明白如果不能将这棵大地上的参天大树连根拔起,那么无论牺牲多少人都徒劳。 这些年,他看着一批又一批有志之士前赴后继的死在这里,看着百姓照旧过着火烹油煎般的日子…… 他麻木了,他无动于衷。 甚至,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之一。 梅世为了牵制他,为他寻了一门亲,他满口答应,按照对方的要求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为了融入这些人,他看着钟家子弟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不敢加以劝阻,只能如同士族贪官那样包庇。 看着当地官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他不敢厉声呵斥,只能加入他们。 他看着自己儿子学自己,利用手里权势欺压百姓,维护梅家士族利益,种种恶行罄竹难书,他痛心疾首却不敢加以约束…… 他活成了他想要千刀万剐的人。 他冷漠的成为士族的刽子手,成为贪官污吏,杀死了无数个如同昔日同窗那样的少年志士。 他有时分不清哪个究竟才是真的自己。 他有时在想这样满身罪孽的一个人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但他不能死。 他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期盼。 他藏起二十年来收集的所有证据,一步步爬向高处,终于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蝇营狗茍踽踽独行二十载,骗妻骗子骗师门,差点连自己都骗了,饮冰二十度春秋,热血都臭了。 他每日望着落日黄昏,百般愁绪上心头。 若他哪一日如夕阳般落下,还能否看到乾坤朗朗。 他比谁都害怕死亡。 他怕自己死了,收集的那些证据都成了一纸空文。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头发白了,牙也松了,眼睛也花了,再远大的意志,也跑不过时间。 他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等待一个机会呢? 终于,让他等来了机会。 龚赣两州大灾将两位皇子招来了。 他并不信任两人,甚至觉得两人可能与梅家勾结,他作壁上观。 发现宣瑛与祁丹椹要为民请命,彻查赈灾钱粮钦差遇害之事,他按兵不动。 他见过太多有心却无力的人了。 他静静看着这两人的结局。 果不其然,梅仁对两人起了杀心,他就策划了那一场刺杀,暗中给两人一个逃生的机会。 若是他们逃走了,将来势必与梅家有一场血战。 若是这两人输了,他依旧是龚州刺史,带着那些证据继续等。 若是这两人赢了,那么这就是他期盼的结局,他可以将证据上交,给梅家定罪。 等了二十年…… 他终于等来了一张虎符,以及宣瑛那句话——“这件事我一定会管到底的!” 他想,这一场雪下得够久了。 第27章 第27章 宣瑛派人快马加鞭,终于在卯时二刻将钟鸿才这二十年的心血聚集齐。 三大箱东西,小到一枚扳指,大到一身残破的盔甲,薄到一页账本,厚到半册名单,每一件物品每一个名字都是成千上百血泪汇聚而成,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殿下……”左夏急匆匆入内道,“梅节度使率领两万大军到了州府城,现今驻扎在城外。” 宣瑛蹙眉,放下手中供状,连忙朝府城城墙走去。 祁丹椹跟了上去。 上了城楼,宣瑛居高临下俯瞰。 龚州城外罗列着黑压压规整兵马,梅仁骑在枣红色骏马上,手提着一柄银光闪闪长枪,鲜红如血的枪缨被吹得在空中打旋儿,他鹰隼般锐利眸子桀骜睨着他,那是双久战沙场浸透鲜血的眸光。 梅仁确实没将这个年轻王爷放在眼里。 他年少沙场纵横时,当今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眼前这位王爷还不知道在哪儿当孤魂野鬼。 若非他们梅家当年应魏信之恳求,镇守南方,让当今天子无后顾之忧继位,城楼上站着的到底是亲王,还是乱臣贼子可就不一定了。 如今这小子到了他的地盘,不仅不知收敛,带着区区两千亲兵就敢查他的罪状,真是老寿星上吊、赶着投胎! 若是其他人看到梅仁那不敬不屑的目光,或恼怒,厉声斥责,或慑于威严,收敛半分锋芒。 但宣瑛依旧保持着那副目空一切骄傲轻狂神色,他既没有因为对方对他不敬而愤怒,也没有收敛浑身上下那股老子不可一世的王者锋芒。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黑甲银枪将军,道:“梅节度使怎么率军来此?这龚州城可是有敌军来犯?” 梅仁面上满是不屑,根本没将宣瑛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但嘴上还维持着表面客套礼节:“微臣听闻龚州城发生动乱,于是率军前来平息动乱。” 他说动乱时,宣瑛眉头都不眨。 好似不是他利用灾民发生动乱,之后再攻城的。 梅仁一开始对宣瑛很是不屑,此刻见对方如此坦然,不由得感慨这位年轻王爷的心性果然不一般。 他道:“在路上听闻殿下不光将动乱平息,还将侵吞灾粮草菅人命的官吏抓住,微臣在折返的途中,遇到微臣的妹妹。她悲痛万分找到微臣,告诉微臣有关妹夫与外甥伙同城中富商侵吞灾粮的全过程,就连昔日殿下与祁少卿遇刺,也是他们与山匪所为。微臣听闻家妹的话后,十分震惊,想我梅家家族立于此地上百年,镇守南方数十载,全靠百姓信任与不弃,如今家族中出现这么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虫,真乃家门不幸。” 宣瑛看梅仁一脸吃屎的神色,就知道他有多不屑于这段话。 他是说给百姓听的,说给那些有心之人听的。 尽管他觉得此话全是废话,但面子工程不得不做。 他问道:“令妹可随节度使前来?” 梅仁这才露出一抹痛色道:“家妹遭遇噩耗,又接二连三赶路,现下已经病倒了。她在昏迷前,已经写下口供,让微臣转交给殿下。” 他将一份供状交给马前卒,那兵卒拿着口供走向城门。 梅仁义正言辞道:“据家妹所言,龚州刺史钟鸿才完全是被王善胁迫,不得已对他们侵吞灾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家的人以及被王家父子诱惑、参与此番事件的梅家旁支,下官均已抓获,任凭殿下处置。” “梅家发生这样的事令家父痛心疾首,乍闻噩耗,他老人家受不住,病得人事不知,昏迷前特意嘱托微臣要协助殿下将这些害群之马枭首示众,还龚赣两州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微臣斗胆,请殿下为百姓做主。若是殿下不予,微臣身为南方之地的父母官,只能越俎代庖,干涉一下州府政务了。” 大琅王朝采用军政分离管理,各地节度使掌管军事事物,保卫当地与边防安全,不得干涉各州各县政治事物。 他这话直接将所有的罪推给王氏家族以及梅家旁支,为了速战速决给这些人定罪,不惜越过自己的职权,威胁当朝王爷。 祁丹椹知道,梅仁敢这么威胁他们,代表着他已经知道宣瑛手上兵力不足。 当时时间紧迫,宣瑛只与两千王府亲兵取得联系。 否则以他那高调性格,绝不会利用灾民发生动乱,再迅速拿下州府,而是率领着军队,浩浩荡荡从龚州城大门入州府,一路上最好有鲜花相迎。 梅仁确实诚意十足,将王家举族与梅家旁支交出,牺牲一个当地有名的望族,足够宣瑛与祁丹椹交差。 只是,他连自己妹夫外甥、甚至亲族都可以牺牲,却想方设法为钟鸿才开脱,想保全钟鸿才。 若他知道钟鸿才卧薪尝胆二十载,就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该作何感想? 祁丹椹目光不经意间看向宣瑛,道:“我们不能让王家做这代罪羔羊。” 现今梅仁要让王家与梅家旁支做那被牺牲掉的棋子,强制性的让王家认下所有的罪。此事再由祁丹椹与宣瑛执行,就代表着祁丹椹与宣瑛认可这个结果,也就代表着此案定性。 若是他们将来想翻案,无异于承认自己判错大案要案。 不仅大理寺信誉毁于一旦,宣瑛与祁丹椹都要受到牵连,怕是也会成为别人攻讦太子的理由。 更何况一旦案件定性,再想翻案难于上青天。 他们两人都是干刑狱的,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若是祁丹椹与宣瑛不按照梅仁的要求来,那么这两万兵卒就会打着“诛贪官、还百姓公道”的口号,攻入城内。 祁丹椹与宣瑛就会被打成贪官污吏的保护伞,说不定会再次死于暴民手下。 毕竟人都死了,至于给他们定什么罪,不都是梅仁说了算吗? 纵然如此,他们也绝不能妥协。 龚州的这些参天大树生长的太久了,遮住了太多人的阳光,吸走了太多人的养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就不能放弃。 宣瑛不置可否道:“按照梁大人的行军速度,明日天亮前会到龚州。纵然是死战,也要守到那时。” 他与两千亲卫汇合后,意识到事情有变,派人拿着一半虎符去找西南护国将军梁大人。 梁大人接到虎符,就立刻派兵增援,只是没想到梅仁来得这么快,还带了这么多人马。 幸好对方不知道钟鸿才已经将所有的罪证交给他们。 否则他早就攻城,毁掉那些罪证。 宣瑛:“本王虽抓住贪官污吏,但灾情紧急,本王与祁少卿忙着赈灾,还未审讯王家父子,那些官吏与部分豪商都关在府衙内。若是要一一审问明白,得花费一番功夫。等审理出结果,传回京都由刑部与大理寺批文,拿到批文才能斩首,反正脑袋在那里,跑不掉的。” 大案要案需要刑部、大理寺批文,批文下达之后,地方才能将人犯斩首。 他大声冲着楼下喊完后,转过头小声问祁丹椹:“你会下棋吗?” 祁丹椹不明所以道:“会一些。” 宣瑛:“教本王。” 祁丹椹狐疑:“?” 琴棋书画是勋爵子弟必学的,宣瑛身为皇室子弟,竟然不会? 宣瑛见祁丹椹满脸犹疑,道:“就民间玩的象棋,你别说你不会?” 祁丹椹明白过来,棋琴书画里面的棋一般都是指代围棋。 虽知道宣瑛脑回路与常人不同,在这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际,还想着下棋,但他定有用意。 他如实道:“会一些,经常看到村口老乡绅下棋。” 宣瑛道:“快教本王。” 城楼下,梅仁并不知两人在城楼上干什么。 他听到宣瑛那番话,直截了当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好审问的?殿下与祁少卿都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亲自审问的案件,定然不会出错,批文不是现成的吗?” 宣瑛一边同祁丹椹下棋,一边回道:“那可不行,刑部那群逼崽子像怀春少女一般盯着本王?本王都被盯出后遗症了。” 作为曾经刑部的逼崽子,盯宣瑛最紧的祁丹椹擡头瞪了宣瑛一眼。 见梅仁这急不可耐的模样,大概是怕夜长梦多,想速战速决。 若是再逼迫下去,对方可能狗急跳墙,立刻攻城,宣瑛连忙道:“不如这样,让祁少卿辛劳一点,加紧审问,只要拿到口供,本王就将他们当着全龚州百姓的面,斩首示众。如何?” 梅仁与幕僚商量一下,若是没有供状确实难以判罪,就算他们现在将那些人全杀了,也必然给自己留下很多麻烦。 不如就让祁丹椹审问,反正那些废物会招供自己的罪状,绝对不会牵扯到他们梅家。 至于他的妹夫王善外甥王又两个蠢货,他们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次侵吞灾粮之事,他与他父亲想徐徐图之,只侵吞了三分之一的灾粮。 王善王又这两个蠢货太过贪婪,看到那么多赈灾粮草,想一口吃成胖子。 他们想南方之地,气候温暖,就算遭遇雪灾,也只是一时的。等到过几日雪停了,百姓就有吃的,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 于是,他们借由梅家的威名,拉着梅家族亲、士族富商一起。 就连他的师兄钟鸿才也被王善蒙蔽,不得已同意他这么做。 谁知道在他们将灾粮与豪商们瓜分完之后,狂雪纷飞寒风凛冽了半个多月,始终不曾有过好转。 这群蠢货到了此时,却不想着补救,只想着掩盖事实。 不仅坑杀灾民,刺杀钦差,甚至引起朝廷的关注,派了两位王爷前来。 直到朝廷的指令下达,他才知晓龚赣两地发生了什么事儿。 先前他帮他们遮掩,但事到如今,这些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累他的师兄。 他的师兄身为龚州刺史,不贪墨不嫖赌,对他们梅家从无二心,若是因此事受到伤害,他一定要将王家的人碾成肉泥。 思及此,他道:“好,那就劳烦祁少卿了。” 祁丹椹道:“不麻烦。” 他行礼道:“那下官先去审讯了。” 宣瑛挥手示意他退下,转而对梅仁道:“城外苦寒,节度使不如先到府衙喝杯暖茶,容祁少卿慢慢审讯。” 梅仁叹口气道:“微臣手下这群兵崽子都是新兵,若是没有微臣看顾,他们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所以微臣就在这里。” 宣瑛知道对方怕城里有诈,也不勉强,派人送了些热茶给梅仁。 梅仁怕下毒,让手底下的人先喝,等手底下的人喝完了,他才喝。 宣瑛也不戳破,保持着东道主的礼节道:“既然如此,等着也无聊,不如就由本王与节度使浅谈一局如何?本王曾听老师提起过梅节度使,说梅节度使虽输给他数局,但棋艺有雄霸之风。本王虽学艺不精,但醉心此道,遇到厉害的人就想讨教几招。” 梅仁狐疑道:“你的老师是?” 宣瑛骄傲自豪,石破天惊道:“江南名士王哲春。” 复又叹息道:“哎,现今世人都知道棋被称为四雅,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个棋泛指围棋,名门勋爵均钻研此道。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围棋之道哪儿有象棋之博大精深。” 他的语气不由得愤懑起来:“围棋讲究个攻城略地,象棋却是忠心护主,城池丢了只要有将王在,迟早会夺回来,国家君主没了才是真亡国。可怜象棋只在私下里传播,被称为象戏,要本王说啊,围棋是将士之棋,象棋才是君王之棋。” 大琅王朝的棋泛指围棋,但象棋也在达官显贵与市井中流行,只是属于小众。但亦有不少风流名士钻研热爱此道。 譬如江南风流才子王哲春酷爱象棋胜过围棋。 他曾在市井中邀人下棋,下至稚童,上至老叟,但凡下赢他,均赠百金。 譬如龚州世家大族未来家主、掌一方军权节度使,梅仁。 他父亲梅世在围棋棋道上颇有钻研,被人尊称为棋艺大家。梅仁却是爱玩象棋胜过围棋,曾招收门客都偏向擅长象棋者。 王哲春曾为求敌手,从富庶江南跑到山川险阻的龚州,隐姓埋名给梅仁当门客。 谁知等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见到梅仁,又等了几个月,才寻到机会与对方对弈几局。结果却发现对方棋艺虽不错,但根本算不上敌手。 摆了五局棋,王哲春一连赢了两局,后面三局是他太过无聊,故意把棋下成无解的平局,平局可比赢局难多了。 当天下完,梅仁极为震撼,想将他奉为上宾,但王哲春却直截了当拒绝。 他告诉梅仁他要找的是对手,不是长期饭碗。 这话无疑是说对方棋艺不精,不配当他对手。 梅仁的副将本想好好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梅仁阻止了。他待其以上宾之礼仪,派人将其护送回江南。从始至终,未曾为难这个狂傲的酸腐文人。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本是不为人知的事儿。 宣瑛在十五岁封王后,回到江南看看母亲生活过的地方,意外得知这件事。他当时只当个笑话听,没想到现今却碰上了。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梅仁肯定想与当年的先生再来几局。 要想拖延时间,有什么比下棋更能拖延呢? 一局棋可以杀个三天两夜。 所以他让祁丹椹教他走棋之法,之后再在心灵上找到共鸣,像梅仁这样身居高位的狂傲之徒,定然在心里认定自己喜爱的东西天下无双,所以他贬围棋捧象棋。 之后再借由梅仁与王哲春的私事,让对方相信自己师承于他。 现在,王哲春不在,只有“他的学生”。 梅仁若是想与昔日蔑视过他的高手过招,一定控制不住先打败对方的徒弟。 果不其然,梅仁冷厉狂傲的眼睛里出现一丝欣赏,道:“既如此,那摆棋吧。” 两人命人在城楼下画出楚河汉界,又各出一部分人,分别在背上贴上红黑字眼,由人来扮演棋子,棋子只需要根据宣瑛与梅仁的下棋路数走即可。 看着偌大的棋局,梅仁礼让小辈道:“殿下先请。” 宣瑛也不客气,直接道:“马进右二。” 话音落,空气凝固,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得寒风拂过,细雪漱漱…… 梅仁神色复杂看向城楼。 连象别马脚都不知道,最基本的走棋都不会,这人真醉心此道?真传承于名师? 按照王哲春那狗脾气,还没将此人逐出师门? 难道一代狂士王哲春也屈服于皇权了? 背后贴着宣瑛那方红字马的士兵在格子棋盘上踌躇。 想着:马进右二?原理上我是不能进的,但殿下话又不能不听,我是进呢,还是不进呢? 他很纠结,问贴着象的红字士兵:“我能进吗?” 侍卫左夏小声嘀咕道:“殿下,象别马脚,马不能这么走。” 宣瑛想到祁丹椹教给他的走棋步骤,朗声笑道:“开个玩笑,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来,我们继续……” == 祁丹椹下了城楼后,快马加鞭往城内赶。 边走边吩咐道:“寻找抄书快的人,将梅家所犯的罪一条条罗列,后将纸张交给大街小巷的乞儿,让他们张贴至大街小巷。再寻一些能说会道的人,将这些事情讲给百姓。” 绿袍官吏心有疑虑道:“少卿大人,这样是否会激起民变?” 祁丹椹摇头道:“我不清楚,民变也比他们继续受梅家蒙骗,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来得好,七殿下在拖延时间,他手头上只有两千人,六殿下被困在府衙养伤,他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我们若想守住这座城,得仰仗城中百姓。他们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旦梅仁打着为百姓除恶的借口入城,将王家与诸多官吏当众枭首,再给他们施以小恩小惠。受蒙蔽的他们定会将梅家当成神佛……” 他眸光晦暗不明:“届时,再想将梅家扳倒,根本不可能。他们的祖辈等了上百年,等来一个钟鸿才,梅家还会允许第二个钟鸿才出现吗?钟鸿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二十载,查找出那么多的罪证,不能就这样一炬成灰,得让百姓们知道。更何况,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也该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谁是真凶……” 宣瑛谎称未曾审问牢狱中的人,不过是为了给他拖延时间。 他要他做好援兵不至、梅仁攻城的准备。 一旦梅仁攻入城里,钟鸿才查找出的那些罪证会被其搜刮出来,焚烧成灰。 所以他先将其罪证告知天下,避免百姓继续受其蒙蔽。 知道的人多了,就会天下皆知,梅仁想捂都捂不住。 就算宣瑛与他无法为这里的百姓申冤,自有人会为了功绩、正义、民心,将梅家绳之以法。 绿袍官吏听命行事,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祁丹椹吩咐飞羽道:“派衙役将几个士族富商府邸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出一只脚就砍一只脚,出半颗头,就削半颗头。若是他们硬闯,格杀勿论。” 他们在城里的动静一旦传到城外,梅仁必会立刻攻城,这些士族富商与梅家沆瀣一气,通风报信者众多,他不得不防。 飞羽领命道:“是。” 吩咐完这些事后,祁丹椹已经行至府衙门前。 他命官吏取来笔墨,也不用纸张,就在府衙外红墙上写下千字征讨梅家檄文。 在檄文后,附带临时征兵的官府告示。 告示上写着征集身强体壮的壮士三千人守城,镖行猎户屠户会拳脚功夫者优先,一个人头给十石米粮,二十两白银。 若守城成功,按照功劳另有封赏,若不幸身亡,给予安葬,抚恤家人。 写完之后,他命人取来宣瑛在大理寺的印章,盖了上去。 不一会儿,城中百姓得知真相,义愤填膺来到府衙前,要求除掉龚州恶瘤,还他们公道。 有愤懑难平者,跑去城中士族富商的府邸,为自己讨个说法。 那些士族富商们闹着要出府邸,大骂祁丹椹没有朝廷公文软禁他们,他们要告上京都讨回公道云云。 愤懑难平的百姓上门,见府邸就砸,见士族富商就打。 那些人关门都来不及,哭爹喊娘求官吏衙役为他们做主,却不想那些官吏衙役们冷漠回道:“上头的命令是只许进不许出,其他的没说”,继续竖在门口当门神…… 因为只许进不许出,进去的百姓出不来,只得在士族富商家吃喝,士族富商们苦不堪言,却不敢不从。 找上门的百姓数量非常多,他们不敢惹怒他们。 城中百姓汇聚府衙的越来愈多,围在那堵红墙边上的也越来越多。 其中不乏骨瘦如柴的读书人,看到千字檄文,胸膛起伏,情绪激动,大呼言辞犀利,绝世文采,又因梅家与龚州官吏所作所为悲愤交加,厉声斥骂。 最后读到要招兵,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的读书人,走到官衙门口,道:“招兵是在这里登记吗?” 小官吏看着眼前手无缚鸡之力,连路都走不稳的人,解释道:“是,只是我们需要身强体壮的青壮年男子,您……” 那两人打断他道:“我们不需要占用你们的名额,我们只想为龚州城出一份力,为家人报仇,我们无家可归,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你把我们招去随便干什么也行,当肉盾也行……” 执笔小吏看向祁丹椹,露出为难之色。 他身为龚州人,知晓事情前因后果,连他们都想扔掉衙门的事物,为城中百姓讨回一个公道,更别提这些家破人亡朝不保夕的百姓。 祁丹椹上前道:“出力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上战场送死。” 他从不会考虑别人是否乐意,一针见血直白的说出对方就是送死。 掐断对方犹豫的可能性。 两人叹惋抹泪:“百无一用是书生,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童生,还能如何出力?” 祁丹椹道:“在下少年时村中私塾里的夫子也是老童生,若他没用,那五六十个孩子缘何坐在那里,听他念书传授学问?各地州府都设有义庄,里面也有不少老童生,为那些枉死此地的异乡人,写信联系家人,若他们无用,这些人如何能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什么,泣涕涟涟冲着祁丹椹行了读书人惯用的礼仪,道:“多谢大人指点。” 龚州这场灾变后,必定有不少稚子孩童幼失怙恃,亦有缺师少教的孩子。 他们是龚州的未来! 人群里一个老妇人喊道:“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督促官兵给我们设立粥棚的钦差大臣……龚州自己的官吏都不管,他却管我们……” “对,就是他,他是我们龚州出去的探花郎,亲自带着大夫,到我们村子里给村民治病……” “是他审案,当众杀了李家与杨家那六个恶霸,还拿出不少粮食分给灾民,我们才有一口饱饭吃。他还把富商的地分给百姓耕种,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住到大房子里……” “他还在官府衙门里设立了一个收留孤儿的地方,那里有不少失去亲人的孩子!” 民众认出祁丹椹,一个个七嘴八舌交流着。 有些受过恩惠的,当场感恩戴德磕头,痛哭流涕喊着青天大老爷,祁丹椹扶都扶不起来…… 不一会儿,已经有六七百壮士报名。 随着围拢府衙的人越来越多,报名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想着如何给妻儿赚点粮草,让他们吃饱饭,听到衙门招兵,立刻前去。 有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一根麻绳挂上了房顶,套上了脖颈,却听到朝廷招兵,又听到招兵是为了替他们报仇,便从绳子上下来,拿着菜刀就去了衙门。 有杀猪的妇人拿着屠刀,与她丈夫一起报名,他们要为他们那可怜得病,被烧死的孩子报仇。 祁丹椹本想筹集三千人,却不想因人数太多,不到两个时辰就招了四千多人。 现在,他们只需要死守住城门,等待援军即可。 若是援军不来,有了千千万万记住这场灾难的百姓,梅家也不可能有恃无恐再在此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龚州城楼上,宣瑛思考良久,举步维艰,却始终无法落子。 城楼下梅仁已不再是不耐烦,而是狐疑,目光深深凝视着城楼上的情况:“殿下,您是要睡着了吗?” 他从未见过有人下棋如此烂,走棋的步伐也极其生疏,不像是热爱此道的人。 他一开始还以为有什么玄机,全神贯注,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对方就是下得慢又下得烂,每一步都得思考一两刻钟的烂棋篓子。 还不如他那两岁侄孙,至少他侄孙不会让他等得不耐烦…… 现在,他怀疑对方别有用意。 他的一个幕僚匆匆驱马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他们的暗探探听到龚州城里有些动静。 梅仁当即脸色大变,鹰隼般锐利目光瞪向宣瑛,仿佛要将其拆吃入腹,怒道:“殿下,你根本不会下棋,故意借此拖延?” 宣瑛见对方探听到消息,兴许已经知道什么,也懒得再伪装。 直截了当承认:“是啊,本王不会下棋。刚刚与你走棋,还是祁少卿临走之前教本王的走棋之法……你技术果然不怎么样,本王这个新手都能与你对上几局……” 梅仁眉头蹙起,面有愠色:“你不是师承王哲春?” 其实让他震惊的是,宣瑛学棋不到两刻钟,竟然只靠着走棋之法,能与他杀上大半局,这样的天赋智慧,让人震惊。 宣瑛不屑道:“当然不是,本王都没见过他。” 梅仁知晓中计,脸色阴沉道:“殿下在拖延时间,那祁少卿干什么去了?难不成是给贪官污吏以庇护了?既如此,微臣不得不为龚州百姓讨一个公道了……” 宣瑛露出他惯有不屑讥讽神态,阴阳怪气道:“你若真想讨公道,应该当场自刎。别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演一些令人作呕的戏,本王又不会给你付茶水钱。” 第28章 第28章 这场守城之战从黄昏开始,厮杀了数个时辰,一直到夜半子时都未曾停歇。 城楼上尸首一具接一具倒下,城楼下是尸首垒砌而成的高墙。 梅家军士踩着尸首攻城,城楼上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建立起钢铁般护盾,护卫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 祁丹椹站在高楼上观战,两方战力悬殊。 宣瑛这方加起来不过六千余人,其中四千多人都是些饱受雪灾饥饿摧残的百姓。 他们相对于其他百姓来说,相对健壮有力,但在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前,宛若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梅仁那两万人均是他选出来的精锐。 不仅衣食无忧,未曾遭受饥饿与寒冷的摧残,高强度的训练、长期协同作战,让他们早就有了默契。在宣瑛临时组建起的杂牌军面前,他们如同泰山北斗,不可攀爬逾越…… 就在这么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前,靠着宣瑛的指挥有度与将士们的视死如归,本该一刻钟就被攻下来的城池,愣是坚持了数个时辰! 看着倒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城楼上被撕开的缺口越来越大,祁丹椹对飞羽道:“你也去吧。” 飞羽怔楞片刻,他并不是龚州人,也不是将士。 这场战役本来就与他无关,他的职责是保护祁丹椹。 但他从不会对祁丹椹的话产生质疑与问询。 两厢抉择间,他选择了服从,迎面杀掉几个上了城楼的反贼,夺过对方手里的刀刃,递了一把给祁丹椹道:“公子保护好自己。” 祁丹椹接过刀,道:“放心。” 飞羽立即转身,一路走向城楼,杀了数个奔来的敌兵。 纵然飞羽武艺颇高,但在悬殊的战力面前,也无法力挽狂澜,只不过多坚持一刻是一刻。 没了飞羽的保护,祁丹椹等同于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中,饶是他身上的暗器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 一个黑甲敌兵看出祁丹椹除了暗器,没有任何自保手段,刚在城楼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与七殿下并肩而立,必定身处高位,若是能拿下此人首级,将来定会飞黄腾达。 他血淋淋刀口指着祁丹椹,冲众人喊道:“此人乃包庇贪官污吏的京官之一,杀了他,将军必有重赏。” 城楼上的敌兵立刻朝着祁丹椹涌过去,祁丹椹身上的暗器很快被消耗殆尽。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见祁丹椹身上的暗器所剩无几,便提着刀,祁丹椹砍去。 他想趁着祁丹椹山穷水尽,又无防备时,将其一击毙命,好去揽功。 祁丹椹本是避着人走,他想以自己身上的暗器能抵挡片刻。 至少城破前,他不会死,没想到被人穷追不舍。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朝他砍来时,他拿着刀横挡了一下。 他幼时确实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由于命途多舛,一般人经历一场磨难就会蹉跎掉半条命,他却历经数次,能活到现在算是个奇迹。 过度透支生命的代价就是,他的身体如同病中残柳,体虚身弱,内里破败不堪,一阵轻风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但他却坚韧的在寒风中摇曳…… 他一个身体透支严重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是训练有素将士的对手。 虽然横刀挡了一下,让对方那刀没直接砍在自己的身上,但几斤重的刀相撞,加上对方的力度,虎口崩裂出血,他被撞得连连后退。 咚的一声后背撞击在坚硬的城墙上,疼的他眼冒金星。 对方劈刀砍来,他闪身躲开。 对方那刀一下子劈进城墙里,乘着对方拔刀之际,他呵斥道:“本官是朝廷命官,杀了本官,日后朝廷追究,梅大将军必定将你交出去。” 那名黑甲兵满眸都是杀意,闻言怔楞迟疑了一瞬,黑黄齿缝间吐出一系列骂声:“你这狗崽子为了活命也是用了苦心?老子不杀你,老子把你抓了照样是大功劳……” 他中气十足,但掩盖不住内心的动摇。 为了防止将来被扔出去顶罪,抓活的才更靠谱…… 说着,他拔出刀朝着祁丹椹砍过来,就在千钧一发至极,祁丹椹被人拦腰抱住后退几步。 一柄修长薄窄寒剑四两拨千斤般,刺向对方的刀刃,震得对方兵刃脱手。 只见一个漂亮的剑花一挽,那柄寒光凛冽的利剑不仅削掉对方的天灵盖,更是同时砍掉了数枚射向他们的羽箭…… 刹那间,红白交错,剑光四射! 宣瑛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如铜浇铁焊一般,揽得祁丹椹太紧,几次都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站定时,宣瑛脸色泛青,顿时没忍住吐了出来。 祁丹椹霎时身体一僵,手推了推宣瑛紧贴住自己的胸膛,示意他放开他,远离自己一些。 手下被鲜血染就的银色铠甲是温热的,不知是来自对方温暖紧实的胸膛,还是来自未曾凉透的鲜血…… 宣瑛泛青的脸色一僵,想到自己同祁丹椹说过他碰到断袖会呕吐,现在这人推他肯定是以为他抱他,让他犯恶心了。 他心里不由得泛起同情。 祁丹椹对他如此情深义重,他却内心里厌恶有着断袖之癖的他。 到了如今只要他一作呕,他就会觉得是因为他才会如此,所以他要远离他! 爱的多么小心翼翼,卑微如蝼蚁! 他究竟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要推开他。 他看向溅了半裤脚的红白脑浆,以及那个被他砍杀的黑甲兵,那黑甲兵因被削掉了天灵盖,身体失去控制,屎尿流泻一地,黄白脑浆与鲜血飞溅,味道极其难闻,场面不堪入目…… 刹那间,他鼻腔里全是屎尿与鲜血的味道,刺激得他忍不住作呕。 他安慰道:“跟你没关系……呕!” 祁丹椹:“……” 他推得更剧烈了。 “殿下,您能离下官远点吗?您实在是……太脏了!” 宣瑛:“……” 宣瑛:“…………”他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被血染,裤腿边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白液体,一双黑靴更是脏的不堪入目,上面踩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味道一言难尽…… 他跑来救他,一路上踩到不少不知名的肢体残骸,结果他还被嫌弃了! 他怒道:“本王都没嫌弃你,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本王?” 祁丹椹争辩道:“下官有什么好被嫌弃的。” 宣瑛:“……” 他心道你个断袖能被本王揽抱,可是你祖坟冒青烟修来的福分。 这是你此生唯二能接触你最爱之人的机会(上一次在山洞),你还不好好珍惜…… 由于战况胶着,他只能歇下心思,懒得同祁丹椹争辩。 他拽着他朝着安全地带转移道:“跟紧本王,不然你就跟刚刚那尸体一样。” 祁丹椹看了眼死状不堪入目的尸体一眼,跟了上去。 寅时一刻,城终究是没守住。 梅仁率领着两万人冲破了城门,攻入城内来,城内的每个将士都死守到最后一刻。 纵然是城破了,祁丹椹与宣瑛依旧没有放弃,全力抵抗着梅仁的军队。 梅仁坐在高头大马上,正要命人将宣瑛与祁丹椹活捉时,城内涌出振聋发聩的声音:“保护龚州,报仇雪恨,打倒贪官,还我亲人!” 只见沉沉黑幕中,龚州城内的百姓举着木棍、菜刀、扁担、锄头浩浩汤汤的冲过来。 夹杂在人群里有不少老人孩子妇孺。 他们眼里充满着仇恨,如同濒死的病兔对老虎发出最后一击…… 夜幕望不到尽头,那些人也看不到尽头! 千人,万人,千万人! 他们不顾一切的冲过来,见到梅家军就打,有兵器的用兵器打,没兵器的,上去啃咬…… 这是一群发了疯的人,也是一群抱着必死之心的人。 人一旦不怕死,任何东西都得给他们让路。 这时,城外响起动静。 铿锵马蹄踏破黑夜,迎接着天幕那丝黯然曙光而来,将士们的冲杀声响彻天际…… 援兵到了。 == 寅时三刻,本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火把却照亮了整个龚州城。 灯火不熄,让黑夜都为之颤抖。 这场护城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来往百姓将士救治伤员,清理城楼,叛军均被投入大牢看管起来。 西南都护梁将军下马来到宣瑛面前,拱手行礼道:“参见锦王殿下,微臣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西南都护是正二品边防大将,对除了皇帝与储君以外的人,只需要行拱手礼就好。 从西南驻军之地到龚州,快速行军也需要个十天,如今除开宣瑛派人去西南求救的时间,梁将军只用了八天不到。 宣瑛不是不懂军中事务之人,他宽和微笑道:“梁大人一路来辛苦了,只是还要辛苦梁大人几日,梅家拥兵自重,贪墨赈灾粮草,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定不愿束手就擒,还望梁大人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一场恶战。” 镇南节度使手下本应该只有五万屯兵,但梅家这么多年来招了不少兵,总屯兵数量估计达到九万之众。 除了梅仁带来的两万,至少还有七万人在镇南军营里。 这是个不小的隐患。 梁大人拱手道:“殿下放心,只要微臣还有一口气,决不允许乱臣贼子为祸百姓。” 宣瑛发自内心客套道:“梁将军忧国忧民,本王为天下百姓给梁大人道一声谢。” 两人客套间,梅仁镣铐加身,被半推半拖至宣瑛面前。 他左额不知被谁打破,血流了半张脸,黏住了挂着烂菜叶臭鸡蛋的散乱头发,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此刻染上几丝颓败,如同斗败的公鸡…… 颓败、失落、惊惶、愤恨…… 什么情绪都有,却没有死到临头的害怕不安。 事到如今,他依然一副为国为民宁死不屈的模样,道:“竖子小儿,那些为祸百姓的士族官吏,你不去处置,反而联合西南都护军攻打本帅,妖言惑众,蛊惑百姓。本帅一心为民,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奸人当道啊!” 他这副忠臣末路的嘴脸,差点让宣瑛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奸人。 宣瑛摸着良心自问了三遍,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是好人,但绝不会干出陷害忠良的事儿。 这种事儿只有宣瑜才会干。 他厉声呵斥道:“确实是奸人当道,梅节度使,你梅家鱼肉百姓数十载,卖官鬻爵、逼良为娼、克扣军饷、强占土地、贪污受贿、玩弄职权……侵吞灾粮、草菅人命……” “二十多年犯下的大案要案一百零三件,包庇族中子弟犯下的案子有七百件,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没有记录在案的数不胜数……你说你还想落下什么下场,你觉得你配有什么下场?” 梅仁听完,神色大骇,怒目而斥道:“七殿下怎可污蔑我梅家?我梅家有从龙有功,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这南方荒凉偏僻之地,何曾有过怨言?殿下怎可凭借听来的风言风语诬陷忠良?” 他举着捆住他双手的镣铐,痛心疾首质问道:“如此对待为朝廷出过力的边关大将,殿下就不怕寒了百万将士们的心?就不怕寒了无数为国为民忠臣的心?我梅家为边将数十载,从未有过反叛之心,纵然手握兵权,从未干涉州县任何事物,也不涉足各州县……” 宣瑛打断他道:“可有人收集齐证据,将你们这些年做的桩桩件件写成供状,上交给本王……你的罪,你父亲的罪,你家族的罪……罄竹难书!” 梅仁愤怒的眸光中满是茫然,他脱口而出道:“谁?谁敢污蔑我梅家?” “是我。”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如同一桶凉水泼熄熊熊大火,周遭瞬间寂静下来。 梅仁如遭雷击石化当场! 半晌,他才微微转身看向来人。 城楼下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地面还没来得及收拾,青石板长街上都是一滩滩血迹,纵横交错,越往城楼之下,血迹汇聚越多,形成一滩滩小水洼…… 钟鸿才背后是破晓前的黑夜,身前是火光与鲜血交错的街道。 在街道尽头是梅仁那僵硬的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第29章 第29章 半晌,梅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兄!” 他杀人无数,一路走来,脚下是尸山血海,身后是枯骨遍地,却从来没做过噩梦。 他曾好奇问人,做噩梦是怎么样的感觉? 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回答都是不一样的。 有人惊惧害怕,有人悲痛万分,有人悔恨交加,有人万念俱灰…… 此时此刻,他如坠一场修罗炼狱般的噩梦。 他不相信这是一场噩梦,周围的一切场景告诉他,他早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里二十年! 百般滋味一起涌了过来,只剩下满脑子的空白,难以置信有之、惊惧悲痛有之…… 像是坠落悬崖的人,明知道能抓住的只有一条毒蛇,他依旧满怀希望的抓住那条毒蛇,不死心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师兄?” 钟鸿才神色淡然,目光坚毅看向他,无半分愧色,平静的话激起惊涛骇浪:“节度使大人,本官是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从一开始……” 他顿了顿,神色有那么一丝不忍。 这个人二十年前与他在梅家别庄认识,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将军,身着枣红色华贵衣衫,骑着一头黝黑的骏马,耀眼夺目如同盛夏午时的太阳。 他策马踏过别庄百花丛,马蹄溅起飞花无数,经过他身边时,他勒住马,扬鞭指向他,桀骜道:“你就是我父亲的门生。” 他恭敬行了一礼道:“是。” 少年将军扬眉道:“听说你文采斐然,犹善画作。那你就以本公子刚才的雄姿即兴作赋一首,再作一幅画给本公子送来。” 能得梅家嫡公子赏识,无异于一步登天。 一般门客若是得了此番殊荣,必定感激涕零,欣喜若狂,竭尽全力去讨好。可他没有,依旧那副淡然恭敬之色道:“是。” 少年将军冷嗤一声“无趣”,便策马而去。 后来画作赋作送上门,一连几个月都无音信。 他想,给这位梅家嫡公子作赋作画的数不胜数,想得他青眼的更是不知凡几,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虽想巴结他一步登天,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他要做的就是徐徐图之,等待机会。 再后来,他在少年将军的书房里,看到了他的画,挂在书房最中央的位置,画中的少年恣意潇洒,马蹄留香蝶环绕,飞花骄阳相映衬。 钟鸿才的丝丝不忍,终究被脑海中无数模糊的画面击碎。 无数恣意潇洒慷慨以歌的青年,无数血肉模糊痕迹湮灭的烈士。 是二十年前那些满腔热血怀抱着伟大理想的青年,那些前赴后继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名英雄,那些拿生命为他铺路却不知他会不会跳进这个泥坑的同伴…… 他的不忍,是对他们的背叛。 他眸光坚毅起来,一字一声,虽沧桑但铿锵:“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做个好官,至少,我想做一个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有用的人。这些都是我年少时的理想,或者说,是我读书十载的抱负。” 看着梅仁悲愤伤痛的眼眸,他颤抖着嘴唇,花白山羊胡一抖一抖的,颤声道:“在我入了官场之后,我看到的都是你们梅家在龚州一手遮天,忠良被诬陷流放,无辜百姓被残杀搜刮,我那些书文知己,被梅家迫害,全家死于非命,我的朋友……拿性命拿家人给我铺路……我才一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梅仁早知大势已去,钟鸿才蝇营狗茍二十多年,拿出来的东西肯定够灭他们梅氏全族。 他麻木过后,只剩下悲愤,质问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伪装?你假装想巴结我们梅家,成为我父亲的门生,假意与我们亲近,这些年为奴为犬的伺候我们梅家,不过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他低低笑出声,“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总记着你的知己好友,你可曾想过我父亲对你的栽培之恩,对你的教导提拔之恩,我、我对你比对手足至亲还好,让你们全族在龚州得以立足腾达,让你能够在梅家横行无阻,就连我的亲叔叔都不敢轻看了你,你对我的情意就是要断我后路,置我于死地?你记得他们,记得你的抱负,记得黎民百姓,何曾想过我们?” 钟鸿才嗫嚅着唇,张合几次,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 只轻飘飘的一声:“我不知道。” 末了,补充:“对不起。” 宣瑛目光灼灼如利刃,沉声道:“现在,梅大节度使,你觉得你配有什么样的下场?” 梅仁转过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的撕心裂肺,被锁链锁住的手擡起来,指着宣瑛。 因为笑得肝胆俱裂,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赤红双眸里久久未曾落下的泪滴,因这剧烈的笑,不堪重负流了下来…… 良久,他的笑声才终于止住了,得意又猖狂道:“所以呢,你敢杀我吗?” 宣瑛正要问他为何不敢?就见梅仁从怀里一阵摸索,铁链被挣得一阵叮铃哐当响。 侍卫以为他要行刺宣瑛,抽出刀严阵以待,就连西南都护梁将军也握紧佩刀,要在梅仁有什么动静前,将其一击毙命…… 在梅仁还未摸索出什么东西来,西南都护梁将军想到什么,神色一变。 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当机立断道:“立刻杀了他。” “我看谁敢。”梅仁从贴身衣物里抽出一张金帛制成的卷轴。 那是一道铁卷圣旨。 他高举着圣旨道:“当年我梅家应魏尚书之邀,扶明君继位,为圣上守住南方之地,截断乱臣贼子的后路。圣上感念我们梅家忠义,特赐下一道圣旨,无论我梅家犯了什么错,梅家家主与继承人可保住性命。” 嘉和帝登基时,宣瑛还未出生,梅家世代盘踞在南疆之地,他无从得知还有这么一道圣旨。 圣旨虽说保住性命,但没说不治罪。 此案要回到京都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若是没有这道圣旨,梅家抄家灭族是逃不掉了,梅世与梅仁这对父子的罪行,足够将其凌迟处死十次。 但梅家世代盘踞在南方,距离京都甚远,在京都必有多年运作,再加上这么一道圣旨,本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罪,说不定到最后也只可能将这对父子流放几百里。 梅家父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想要东山再起很容易。 梅家家主梅世已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埋入土里,想要东山再起保住梅家,也得跑得过时间,所以梅世不足以为惧。 他唯一的儿子梅仁却正值壮年。 不能让这个隐患活着。 梅家百年间,犯下多少罪恶滔天的大罪,这对父子身上血债累累,倘若这样的人到最后能有善终,那么这个世界的公良法度何在? 像钟鸿才那些昔日同窗好友,像钟鸿才这样的人,付出生命与一生,究竟是为何? 所以梅仁不能活着到京都。 不为公良法度,只为死去的黎民百姓、忠杰烈士,为了那千千万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一旁的西南都护梁将军气愤不已,他数十载如一日的守卫边疆,缺少粮饷时,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而这些蠹虫,贪墨那么多赈灾粮草,害死那么多百姓,结果还能如此逍遥法外,真是天理难容。 看来早该听从祁少卿的话,在他未将圣旨摊开前,就杀了他。 这样事后也有说辞。 反正不知者无罪。 宣瑛淡淡看着梅仁,蹙紧的眉宇骤然放松,明艳俊美的容颜比天边朝霞还艳丽,他唇畔含笑道,“你说得对,本王不敢杀你。” 西南都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 祁丹椹似乎预料到宣瑛想干什么,默默站在一旁不语。 宣瑛绝非愿意妥协之辈。 他们不敢杀他,不代表没有不敢杀他的人。 整个龚州百姓可是恨不得将梅仁千刀万剐。 他们只需要在押解梅仁的途中,放松安防,自有百姓会冲上来活活打死他。他们只需要看守牢狱时,放松警惕,自有龚州的有志之士潜入刺杀…… 杀他的方式千万种。 只要他们想。 届时,他们顶多得到个护卫不当之责。 说不定圣上还要感谢他们替他解决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否则圣旨的公信力何在? 就在梅仁得意之时,宣瑛淡淡道:“经过一夜鏖战,大家都累了,将此人带去天牢关押好,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回京都。” 众人道:“是。” 上来两个身体瘦弱的侍卫。 他们押梅仁,没想到梅仁随意一挣扎,就将他们拖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钟鸿才突然抽出侍卫的长剑,从身后一剑贯穿梅仁的心脏。 殷红长剑从胸腔贯穿而出,梅仁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眼,粘稠的血从剑刃滴落,落在青石板长街上,与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洼汇聚…… 他噗的一口鲜血吐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再转身看向钟鸿才。 一步步走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侍卫想上前阻拦,怕他濒死挣扎对几位大人不利,更怕他将证人与从犯钟鸿才给杀了。 不等他们上前,却见梅仁脚步踉跄一下,往地上跪去,钟鸿才连忙扶住他。 梅仁满眸只剩下茫然与绝望:“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钟鸿才哽咽道:“是所有的人,都希望你死。” 梅仁嗤笑一声,大口大口鲜血呕出,他执着问道:“那你呢?是真心想杀我,还是为了其他人杀我?” 他其实并不想听答案,无论哪个答案都会让他死不瞑目,可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临终了,他才发现他做了那么多大事,得到过那么多人得不到的东西,却从没得到过喜欢的人一句喜欢。 当年,他是故意在别庄纵马,踏碎一院子的珍稀花草。 戏文里曾说,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忍不住做点事情,提醒对方你的存在。 就好比一群人吟诗作赋,若是有一人的声音突然大了,那么他喜欢的人定然在周围。 他以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因为他觉得很傻。 可是那天,他遇到了他。 那时的他就如书中说得那般,故意弄出些动静,提醒对方他的存在。 他踏碎了父亲精心培育数年的珍稀花草,被禁足一个月,就为了提醒他看向他。 钟鸿才哽咽道:“我是为了你,而杀你。” 他刚刚看到了锦王殿下与祁少卿的杀意。 这两人虽良心未泯,但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 他们想杀梅仁,又不想自己惹得一身骚,最好的办法就是押解看管时松懈一点,让满怀恨意的黎民百姓动手。 所以他们调上来押解梅仁的侍卫是骨瘦如柴的。 连梅仁这样的受了重伤的人,都能将他们两人拖得一个趔趄,这样的侍卫如何挡得住城里愤怒的报仇心切的百姓。 龚州城内那么多百姓都想报仇,那么多人想置梅仁于死地。 届时梅仁死于这些百姓之手,法不责众,圣上也无从查起。 他们要做的就是为百姓报仇提供契机。 可是梅仁一旦落入这些满怀恨意的百姓手里,等待他的只有生不如死,受尽虐待痛苦,直到最后死亡。 他也知道梅家与魏家颇有渊源,若是被押解到京都,魏家不救他,会让依附魏家、与魏家交好的世家寒心。魏家救他,就是与天下正义为敌。 为了避免外祖父一家陷入两难之地,肃王殿下也绝不会让梅仁安稳入京都。 与其这样,不如让他给他一个痛快。 至少,还有个全尸。 梅仁突然笑了,笑得畅快释然,道:“其实,我不怪你。” 他咳嗽着,汩汩鲜血从胸腔处流出:“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赶紧跟我说说吧,我似乎快听不到你的声音了,说什么都可以,说你恨我也行……” 钟鸿才顿了顿,苍老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安娘是你们安插给我的人,我从没喜欢过她。那年城郊桃园里,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为了更好的挟制住他,为了更好的监视他,为了在他身旁安插眼线,梅家与龚州氏族们安排了一个美艳才女与他邂逅。 他们如话本里的那般,于诗会上相遇,以诗传情,以画见意,才子见佳人,一见倾心,再见难忘,三见定终生…… 他故意落入圈套,告诉梅仁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按照学来的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模样,滔滔不绝同他描述着那女子的容貌喜好、他们的相遇相知…… 他从未见过他那般伤心暴躁,他也从未如此难过憋闷。 知己好友死时,他是悲痛愤懑,父母高堂去世,他是伤心懊悔。 而只有那一刻是淡淡的难过,如同千古诗句那般,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好像他拿着双刃剑,一刃刺向他,一刃刺向自己。 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子,也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他必须要学会如何违背本性去爱她,学会与她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处…… 他记得在他成婚的前两天,梅仁约他去郊外桃园。 他目光灼灼比满园的桃花还绚烂,那是这二十年来,他唯一一次对他吐露心迹。 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愿意,就不要成婚了,他有办法让他未来岳丈家退婚,绝不损害他的名誉。 他说他不愿意,他不能辜负安娘,他不是断袖。 后来,梅仁只当他是师兄,是朋友,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但看他与旁人在一起,他难免心生妒忌。 所以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想,他不是断袖没关系,不喜欢男人也没关系,这样相互陪伴也挺好。 初见时,轰轰烈烈只为了对方能看向他。 后来,却将一切情绪埋藏在心理,不敢拿出来。 到了如今,他告诉他,他说了假话。 所以,当日桃园,他说的真话是——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梅仁含笑释然闭上了眼,没了气息。 钟鸿才怔楞片刻,才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可能也活不久了,黄泉路上,所有的债,一笔勾销吧。欠你的,如果能再遇到你,我一定还。” == 回京都前夜,祁丹椹去牢狱里看望了钟鸿才,他给他带去好酒好菜,都是钟鸿才喜欢的口味。 短短几天,钟鸿才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花白头发如今全白,满脸都是死人般木讷,身子佝偻得不像四五十岁,倒像是七八十岁,看到祁丹椹来,他浑浊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祁丹椹看着坐在幽深黑暗中的人,道:“回到京都后,本官会如实禀告圣上与御史台、刑部,一切罪行由三堂会审后裁夺。” 钟鸿才嘶哑道:“谢谢。” 停顿了一会儿,他道:“少卿大人不必为我求情,贪污受贿是我做的,克扣粮草也是我干的,草菅人命我也是帮凶,这二十多年我直接害死三百多人,冤案三十件,间接害死的更是成千上万,每一笔血债,我都记着,每一个被我害死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无论初衷如何,这些是我该偿还的血债,非抄家灭族凌迟处死不得偿还。” “至于我的族人家人,他们借着我的东风,作威作福二十载,享受了二十载人上人的日子,也该到了偿还时刻,至于我的儿子,今生算他父亲亏欠了他,若有来生再偿还吧。” 说着,他突然浅浅笑了:“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想死,没有一个时辰是快乐的,我盼望这把刀快点落下,又害怕这把刀落下,我怕我死了,却不是死在刑台上,死后没有遭受百姓唾弃,又怕我死在刑台上,遭受百姓唾弃……我不敢面对我的妻儿,也不敢面对梅仁,不敢面对所有人……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不起所有人?” 盼望这把刀落下,事情尘埃落定,他好获得解脱。 害怕这把刀落下,他不想梅仁因此死的太快,说到底,是他亏欠梅家。 他怕他不是死在刑台上,是害怕他至死都没有完成至交好友同道中人的遗愿。 他又怕他死在刑台上,是因为他一生想做个好官,最后在百姓唾弃声中,结束生命。 但此时此刻,这把刀终究落下,而他也注定要被送上刑台。 祁丹椹沉思片刻,认真回答他道:“你觉得你对不起所有人,是因为你还有良心。只有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人,才会觉得他没有对不起谁。” 钟鸿才听到这个回答,像是听到好笑的,噗嗤笑出声:“原来,在你眼中,我还有良心。” 祁丹椹:“你有什么遗言吗?” 钟鸿才想了想:“没有。” 祁丹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下饭菜,转身朝着牢狱外走去。 钟鸿才突然道:“你是谁?” 祁丹椹缓缓回头,幽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斜侧着身,半边身体置于光线处,半边身体置于阴暗里。 钟鸿才笃定道:“你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当年她疯了似的找了儿子两年,她见你的眼神是陌生的,那不是一个母亲的眼神。” 当年攻入龙虎山后,他负责善后,那些被找回来的孩子,由他们官衙一一寻找父母送回家里。 这些小事都是衙役们处理的。 而那日,恰逢他散衙回家,那个疯癫女人又再一次冲撞了他,直到衙役将最后一个孩子推到她的跟前,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孩子,问是不是她的儿子。 她缓缓落下泪来,衙役们为了快点完成任务,就将那个孩子推到她面前,让他们快点回去。 他对这桩小事并无兴趣,如今细细回想,那个孩子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对那个孩子陌生。 他们根本不是一对母子,甚至是陌生人。 但就是这样一对陌生母子,却手牵着手,走在夕阳晚霞下,朝着家的方向。 祁丹椹没有回答。 钟鸿才淡淡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祁丹椹想到对方是将死之人,他不该如此敷衍,道:“被山匪劫掠上山的孩子之一。” 说完,他看向幽若烛光。 这烛光与当年那暗沉小屋里幽若火光那么像。 那女人病了半个多月,那晚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 她安静地为自己布置后事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我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了,我自己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把他生下来,并没有像其他娘亲一样,给孩子取名二狗李麻子,那样多难听。” “我用我们村庄里一种名叫丹椹的红色果子为他取名,那果子生命力顽强旺盛,每年春季,漫山遍野都是,我希望他如同那果子一般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希望他如同那果子般朝气蓬勃……我送他上私塾,希望他多读书懂一些道理,将来的路走得更顺畅……” “我也知道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之所以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儿子,带你回家,是因为我看你那么小,跟我儿子一样大,这么大的孩子需要一个母亲,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流落在外,我也希望他有一个能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的母亲。所以我死后不需要你为了我立坟,你把我撒在水里,水能去任何地方,它可以翻越山谷高地,可以淌过江河湖海,我要去找我的儿子了。” 第30章 第30章 回到京都那天,正是春三月。 由于去岁的冬迟迟不肯走,今年的春不得不姗姗来迟。 以往三月,春暖花开,繁花似锦,如今冰初消雪才融,春寒料峭。 龚赣两州贪腐赈灾粮草案件经过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台会审,在三月暮拉下帷幕。 所有贪墨赈灾粮草案件涉事主犯官员当众处斩,抄家。灭三族,其余男丁刺配八百里,女子均充作官|妓。 所有贪墨赈灾粮草的豪商士族当众处斩,抄家。家里男丁刺配五百里,女子充作官|妓。 龚赣两州长期为恶之首的梅家,抄家,灭族。由于圣上颁布的铁卷圣旨,梅家家主梅世免死,以七十岁的高龄发配充军。 龚赣两州长期为恶的李家、王家、杨家等士族,抄家,灭三族。 龚赣两州长期助纣为虐的刺史成辉、钟鸿才,抄家,灭一族! 龚赣两地百姓遭遇了天灾人祸,朝廷宽宥,此两州百姓均免除赋税五年,徭役三年。 有罚必有奖。 宣瑛宣瑜赈灾有功,嘉和帝各赏赐了一块富庶之地,划分到两人的封地里,并赐若干奇珍异宝。 祁丹椹赈灾查案守城有功,赏赐百匹布、百两黄金,领东阁大学士之衔。东阁大学士虽是散阶,但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颇高,薪俸也颇为可观。 宣瑛对宣瑜的奖赏颇有意见,认为其就是一根搅屎棍,还拿了同他一样的功劳。但他知道,嘉和帝一开始将宣瑜派往龚州, 不过是为了均衡朝局。若是这次有功的是宣瑜,他也会得到一样的奖赏。 当初接下龚州之行的任务时,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审判书下来时,朝廷上下对于钟鸿才的判决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有为他饮冰二十载,难凉忠魂血而震撼,有的为其孤注一掷、虽死无悔而折服…… 但另一部分人认为他造成无数惨案,上百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无论出发点如何,他害死了无数百姓,若不为此付出点代价,律法威严何在?若是人人都效仿钟鸿才,用正义之名,行罪恶之实,那朝野岂不乱套了? 祁丹椹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他知道,就算朝廷饶恕了钟鸿才,他也会自己惩罚自己,要求朝廷将其当众斩首。 钟鸿才必死无疑。 在几番争吵后,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按律法处置钟鸿才。 祁丹椹早就料到此结果,他没有为他求情,而是上书,钟鸿才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但其也确实有功。 他建议朝廷将其功劳转移到他的儿子身上,钟鸿才的儿子虽犯过错,但他手里没有沾染过人命,可以念在其父为龚赣两州百姓拔除毒瘤的份上,饶其死罪。 百官中虽有不少人有异议,但大部分官员开始思考其可行性。 嘉和帝命人取来钟鸿才之子钟毅的案卷,发现钟毅虽偶尔犯小错,但都是些纨绔子弟常有的毛病,除此之外,并未干过祸国殃民之事。 因此经过朝野上下的决策,免除钟毅死刑,改为流放边疆,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钟鸿才得知此事时,默然等死的人,终于有了些表情。 他坐在阴暗的天牢里,面容在幽若的烛火中逐渐放松,眸中有了些许亮光,唇畔微扬,想扯出一抹笑意。 但他受过刑,唇角乌青血迹未干,导致那抹笑扯得艰难又狰狞。 他索性不笑了:“这是我这段时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父子一场,我亏欠他那么多,临死前还要他背负我的罪孽,着实不该。他能活着,就好了。” 他看着烛光中苍青色身影,道:“你是来为我送行的吗?我们或许见不到了吧。” 祁丹椹道:“嗯。” 钟鸿才微笑:“之前你不是问我有遗言吗?之前确实没有,那时我一心想着我要做的事情,我只希望这一切尘埃落定,我觉得我的家人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荣光,就应该承担这份后果。” “这些天尘埃落定后,我将我的一生来回想了无数遍,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对不起钟毅,他没有一个好父亲做榜样,他的父亲,从他出生那一刻,就开始欺骗他。更没有疼爱他的母亲,围绕在他身边都是居心叵测之人……” 他叹了口气:“他总想做一些事,让我为他感到骄傲。可是我如同戴着恶鬼面具的人类,他看到了我恶鬼的一面,总以为那是我的本性,所以本性并不坏的他,长成了小恶鬼,他想让我为他骄傲。殊不知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一张恶鬼面具。如果他的父亲不是我,他一定会有美好的前途,幸福的一生。父亲就是孩子的镜子,是我毁了他,如果你能见到他,帮我同他说一声对不起,以及,有我这么个父亲,他还没有彻底长歪,他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 祁丹椹在钟鸿才说“父亲就是孩子的镜子”时,蹙了一下眉。 等钟鸿才说完,他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钟鸿才注意到祁丹椹的表情,道:“你的父亲对你的教育一定很好吧?否则你也不会在面对那么多困境,照样脱颖而出。” 祁丹椹眉宇间闪现几丝讥讽,道:“他对我的教育确实不错。唯利是图、不折手段、尔虞我诈、忘恩负义、虚伪冷漠……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我当初被龚州山匪劫掠,也是拜他所赐。” 钟鸿才:“……” 钟鸿才:“他还活着。” 祁丹椹点点头。 钟鸿才:“那你找到他了吗?” 祁丹椹:“嗯。” 钟鸿才:“你们相认了?” 祁丹椹顿了顿,半晌才道:“迟早的事儿。” 钟鸿才想到祁丹椹当初在龚州与那个女人相认,愿意同那个女人回家,若不是无家可归,又怎会认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当娘? 他想到他耗尽精力也要入京,若不是有执念,他为何踏入这个波云诡谲的地方,过着尔虞我诈生死未卜的日子? 再想到这些年来有关祁丹椹的传闻。 他冥冥中觉得祁丹椹的出身并不简单,但他没有再问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他这个将死之人知道这么多干什么呢?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那顿丰盛的送行饭。 他不知祁丹椹是何时走的,等他享受完他人生最后一顿的美食时,夜幕沉沉罩了下来,梆子声当当当连敲了好几下。 子时已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这,兴许是他的最后一天。 祁丹椹再次见到钟鸿才时,是在乱葬岗。 那里浅浅的土坑里埋藏着数具尸首,秃鹫野狗轻轻一刨,尸体就被刨出来,任由鸟雀蚊蝇蝼蚁野狗秃鹫等一一瓜分。 地上都是些支离破碎的肢体,他辨别不出那些是钟鸿才,只能辨别出那个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脑袋。 他只能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收敛尸体的盒子,将那颗头颅带回去,找个墓地葬下,也算是入土为安,让魂魄有了归处。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听了一路百姓们对这场行刑的感叹。 有人说他们好久没见过杀这么多人了,这些人都是些贪官,死有余辜…… 有人感慨行刑场景的血腥与刺激,绘声绘色的同那些胆小的人展现自己的胆量…… 有人道听途说这些人是谁,做过哪些恶事,添油加醋讲给别人听,很快得到一批忠实的观众。替天行道、恶有恶报的故事总能引起人们的喜爱…… 而穿插在这一幕幕场景中的,是一行衙役,他们押着戴着镣铐穿着囚服的犯人,在市井人群里走过,往流放这些犯人的地方而去。 百姓听故事之余,没忘记往犯人身上扔臭鸡蛋烂蔬菜或小石子。 祁丹椹掀开车帘时,看到了被一颗臭鸡蛋砸中的钟毅。 他神色麻木的行走在被流放的犯人中间,一条厚重锈迹斑驳的锁链将这些犯人拴在一起。 祁丹椹叫停了马车,南星知道主人想做什么,便喊停了那些衙役。 衙役们听闻少卿大人有事要问钟毅,便毕恭毕敬答应,解开钟毅的锁链,将人带到祁丹椹面前。 之后,恭敬同祁丹椹行了个礼,退到一边。 祁丹椹走到钟毅身边,钟毅错愕看着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除此之外,他麻木的没有更多的表情。 人生重大悲怆发生在这个青年身上,别说此时是看到了祁丹椹,就算是看到了百鬼夜行,他怕是也不会露出更多的表情。 祁丹椹开门见山道:“你恨你的父亲吗?” 是他父亲做的一切,让他全家受到连累。 钟毅没有吭声。 他从小就很崇拜他的父亲,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是龚州的大官,掌控着龚州的财政大权,所以他按照他的行为方式来要求自己。 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被他父亲骗了。 所有的人都被他骗了。 他毁了他的家,害死了那么多亲人。 可是,他的意识里知道,他是个英雄。 祁丹椹道:“他临死前最记挂的是你,他要我转告你,他对不起你,以及你是他的骄傲。” 钟毅有些许动容,眸子里泛起泪光。 祁丹椹见此,继续道:“他是个好官。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官,迫使他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儿子、族亲、学生、师兄……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好人。但他对你的爱是真的,他想做你的榜样也是真的,你以他为荣或以他为耻也好,你爱他或恨他也罢,他都希望你能好好的,去了边疆就在那边好好生活,他无论在哪儿,都将以你为荣。” 说完,祁丹椹转身,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钟毅望着祁丹椹的背景,视线逐渐被雾气模糊,乃至最后嚎啕大哭。 他往日那么努力的去学他,想要他夸夸他,想得到他的认可,可他从来都对他板着脸。 如今,却在他死后,从旁人嘴里听到,他以他为荣。 == 京西大街,醉琉璃画舫。 画舫中歌女颤颤兢兢退出画舫,沈雁行与雷鸣焦急得扶着宣瑛从画舫里走出。 刚走到门口,宣瑛没忍住,跑到画舫廊桥下的山茶花盆景处呕了出来。 胃里先前喝进去的酒水早就吐完了,这会儿只是干呕。 就这形式,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会不会将胆汁也吐出来。 他白皙如玉的手,以及裸露在外的颈脖处,都是米粒大小的红疹子。 不用猜就知道,他除了脸以外,几乎全身遍布这种红疹子。 沈雁行不安自责道:“怎么会这样?殿下,您不是说您已经放下对断袖的芥蒂,不会再出现任何过敏症状吗?现今怎会如此?” 他们在宣瑛的庆功宴上,听宣瑛讲起龚州的事。 他告诉他们他彻底对断袖放下芥蒂,不会再出现任何心理与生理上的不适。 他们起先是不信的。 这么多年,宣瑛虽说不再如同少年时,碰到断袖浑身起红疹子、呕吐不止,但他会本能的抵触,心理恶寒,时而反胃等。 这是心理毛病在身体上的本能反应,怎么说好就好了呢?但他们是宣瑛的伴读,从小随着宣瑛一起长大,知晓他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就信了七八分。 为了测试宣瑛是否真的对断袖放下芥蒂,沈雁行摆宴醉琉璃,特意请了悲画扇千金难一求的头牌来吟诗作赋。 最开始时,宣瑛心里有点不适,但他并未在意。 谁知那头牌太有眼力见,奏完一曲诗后,绕道宣瑛面前,揽住宣瑛的肩膀,拈起桌上的酒水,就要往宣瑛嘴里递。 他的声音宛若天籁,酥软入骨。 他的身段婀娜多姿,纤细娇柔。 他的一颦一笑,恰到好处,是那最美的模板镌刻下来的一般…… 这么可心的小郎君,只怕不光是男人,就连贞烈的节妇也抵抗不了他的诱惑。 像雷鸣这样的、九代单传的钢铁男子汉看到他,都恨不得当场就断袖。 可偏偏他遇到是宣瑛。 他不仅没有折服在他的绝世容颜与绝妙身段下。 他甚至当场脸色难看,推开那头牌,跑到墙脚撕心裂肺呕吐起来…… 仿佛要将自己五脏六腑吐出来般。 不一会儿,他的手上、颈脖爬满了细小的红疹…… 宣瑛已经十年没再出红疹。 就算碰到让他恶心反胃的断袖,他也只是轻微反胃,强迫自己回家一遍遍洗澡,根本不会控制不住的呕吐,更不会出红疹。 因为他十五岁之后,面对断袖时,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似的。导致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渐渐好了。 没想到这次来势汹汹,症状比少年时任何一次都严重。 宣瑛漱了漱口,因剧烈干呕而脸色泛红,他道:“本王也不知为何如此?” 明明他在山洞里,还帮祁丹椹擦身体降温,当时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既没有觉得恶心反胃,更没有起红疹。 连心底的那股恶寒也没有。 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难不成当时是因为奔波逃命,导致他心理与生理上没有反感祁丹椹? 但人的本能反应怎么可能因为环境而变化呢? 他以往遇到比这还凶险的状况,身体本能的反应也没有改变。 他好像、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反感祁丹椹的靠近。 第一次祁丹椹摔在他怀里,糊他一身尸液,他嫌弃的洗了十几个澡。 其实那时候,他并没有非常反感。 只是本能觉得,他碰到断袖了,他需要多洗洗。 思来想去,真相只有一个 ——祁丹椹太爱他了,那股浓浓的爱意导致他现在都不反感他。 或者,祁丹椹对他下降头了。 雷鸣吓得脸色煞白,道:“现在怎么办?我爹如果知道我害得锦王殿下如此,八成会把我吊起来打。” 沈雁行当即拿主意道:“我送锦王殿下回府,你立刻骑马去宫里找御医,尽快将他带到锦王府来。” 雷鸣说了声好,如同矫健堂燕般,飞掠奔向醉琉璃的马厩。 沈雁行命人牵来王府的马车,宣瑛强忍住胃里一阵阵反胃,登上马车,往锦王府而去。 半个时辰不到,雷鸣就将御医从宫里“请”出来了。 马蹄哒哒哒作响,雷鸣气势若虹冲着大街两旁的行人叫嚷着“让开、让开”。 到了锦王府门外,他才勒住马。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的老御医,不是被人扶下马车的,而是自己迫不及待摔下马车。 他一边哎呦惨叫着雷鸣要了他半条老命,一边半刻钟不敢耽误,被沈雁行扶进锦王府。 两刻钟后,老御医看诊完,说了一连串的注意事项,开了几张方子交给王府长史,王府长史命人去宫里拿药。 拿药的人惊动了贤妃,她听闻宣瑛又犯了老毛病,这次比以往更严重,于是在太子妃的陪伴下,匆匆出宫探望。 这来来回回一直折腾到晚上。 祁丹椹到锦王府时,锦王府灯火通明,贤妃与太子妃的马车刚走,王府长史站在门外恭敬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锦王府长史看到祁丹椹,拱手道:“祁少卿。” 亲王府长史乃正四品下的职位,比祁丹椹这个次四品上的品级,还高一级。 所以他不用同祁丹椹行礼。 祁丹椹同他颔首,以示礼节:“长史,请问七殿下在府邸吗?下官找他有些私事儿。” 龚州有个民俗,但凡遭遇过大凶之事的,在事态平息后,得去寺庙上一炷香。 尽管他这五年来,去佛庙上香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捐的香火钱,还不如路边的乞丐捐的多,但这不妨碍他此番遇难后,想去佛寺上一炷香。 祁丹椹与宣瑛从龚州回来已经快三月中旬,审理完龚州案件,帮钟鸿才处理身后之事,已经到了三月末。 直到四月初,他才得闲。 他有了空闲时间,可佛没有空闲时间。 再过两日,就是四月初八佛诞日,又名浴佛节。 嘉和帝信奉佛教,在其登基之初,命工部户部将京都最大的佛寺华恩寺重新修葺一番,每年浴佛节,都会亲自到华恩寺听主持讲佛法。 因此,华恩寺成了佛家圣地。 每年浴佛节,会有其他的寺庙的得道高僧赶来参加,又名万佛会。 华恩寺为了准备浴佛节当日的万佛会,一到三月底就封禁寺庙。 除了皇亲宗室或一品勋爵外,华恩寺只接待那些虔诚忠实的信徒,允许他们在后院上香,聆听佛音,被给予祝福。 兴许佛知道祁丹椹不够虔诚,连去佛庙上一炷香,洗清满身尘埃污秽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没有资格进入华恩寺,但身为王室宗亲的宣瑛有资格。 所以,祁丹椹想邀请宣瑛一同去华恩寺上一炷香。 王府长史难以置信,满目狐疑。 这两人还能有私事儿? 既然涉及私事儿,他不方便过问,便如实相告:“锦王殿下旧疾犯了,此刻不方便见客,你的事情紧急吗?若不紧急,可改日再来。若是紧急,我现在就去通报。” 祁丹椹狐疑:“旧疾?” 宣瑛能有什么旧疾? 他整日阴阳怪气,趾高气扬,没事找事,完全看不出有半点旧疾的样子。 这时,王府内传来宣瑛的贴身内侍、黄橙子愤愤的声音。 “我可怜的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就被一个变态断袖招惹了呢?若是让我碰到那个断袖,定然饶不了他。殿下都多少年没有出红疹子了,现今这般严重,可怎么得了……” 在黄橙子愤愤声中,祁丹椹才知道长史所说的旧疾是什么。 宣瑛唯一的旧疾不就是对断袖过敏吗? 想到自己在宣瑛眼里也是断袖,还是个被宣瑛亲口告知他厌恶断袖的断袖。 说不定见到自己会让他病上加病呢。 虽然他与宣瑛没什么情谊,但好歹那人在危难时刻没丢下他。 更何况,这种时刻,他还是离他远点,免得他出事怪在自己的头上。 他连忙回长史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些小事,既然锦王殿下病了,那下官就不打搅,下官告辞。” 说着,他转身准备上自己的马车。 这时,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来到祁丹椹的马车前,递给他一张贴花名帖道:“小人是肃王府的,奉命给少卿大人递上名帖,肃王殿下说在龚州几次三番涉险,特邀少卿大人明日一起去华恩寺看桃花,洗涤沾染的晦气。” 人间三月桃花开遍,但华恩寺的那片桃林到了四月才竞相开放,仿佛是为了庆贺佛诞似的。 祁丹椹收下名帖,道:“请转告六殿下,微臣会准时赴约。” 小厮领命而去。 祁丹椹回头见长史愣在原地,冲他颔首行礼,便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锦王府长史怔楞看着祁丹椹扬长而去,一时摸不清状况。 祁丹椹如今好歹也属于太子党,怎会同肃王殿下走得这么近? 难不成他想倒戈? 他满脸不解的进入锦王府内寝殿。 宣瑛正在喝药,心里悱恻自己这次出疹子都怪祁丹椹,若不是触碰他不过敏,他也不会作死去见其他的断袖,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怪祁丹椹。 一擡头,就见王府长史迷茫神色道:“你怎么了?” 王府长史不敢隐瞒,道:“祁少卿来了,说找殿下有点私事儿。” 宣瑛听到祁丹椹来了,心里莫名的像春风拂过,嘴里却不屑嘀咕:“本王跟他有什么私事儿?让他进来吧。” 王府长史道:“他听闻殿下生病就走了。” 宣瑛:“……” 他心情莫名的糟。 但转念一想,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因为断袖而生病,故而不敢靠近。 思及此,他不由得心疼祁丹椹。 他明明那么爱他,听到他生病肯定心急如焚,却因为自己是断袖,怕引起他再度重病,故而远离…… 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这是多深的爱意。 王府长史:“后来,肃王府来人了,说肃王邀请祁少卿一起去华恩寺看桃花,他答应了,之后他就走了。” 宣瑛:“……” 他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 他喜欢的人生病了,他却同他兄弟一起去看桃花? 难道是他太难过,所以退而求其次? 第31章 第31章 华恩寺后山,粉白色桃花灼灼,开满了半个山腰。 清风拂过,枝头的花骨朵竞相开放,在春风中欢呼雀跃,离枝的花瓣如和煦春日下的霞色雪花,漱漱下落,留下声声叹息。 花林中八角亭上的青瓦几乎被花瓣覆盖。 祁丹椹端起茶盏,正要喝上一口,三两片花瓣飘入白瓷茶盏中,在杯底落下薄红残影。 他如常的撇开茶盏中的花瓣,喝了口清茶,茶中带着点桃花的苦味。 “六殿下,微臣不愿意欺瞒殿下。微臣之所以来赴约,不过是因为佛诞日近,佛寺暂时关闭,微臣无法进入华恩寺。故借殿下之便利,来华恩寺上一炷香。” 宣瑜也喝了口茶:“本王知道,龚州有个习俗,大难之后要去佛寺上一炷香,这座佛寺是离京都最近的一座。但是……” 他拈起桌上落下的一朵完整桃花,“你真诚的让人厌烦,生怕本王不知道你在利用本王?” 祁丹椹面色无波道:“说清楚,对殿下,对微臣,都好。” 又一阵风来,花瓣如雨下,那些花瓣被风席卷着,剐蹭着行人面颊,在行人脚下盘旋, 仿佛在挽留什么…… 祁丹椹在花瓣的挽留下站起身,行礼道:“茶喝了,花也赏了,微臣就先不打扰殿下赏花的雅致,多谢殿下盛情款待,微臣先行告退。” 这时,宣瑜的贴身内侍端来数种糕点。 宣瑜柔和的面容仿佛在春日微光中融化了般,连那常年阴沉上扬着的眼尾都温柔了几分。 “吃点糕点再走,这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 内侍将糕点摆上桌,精致糕点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祁丹椹看向糕点,半点食欲也无,“多谢殿下,只是微臣素来不爱吃糕点,恐怕要浪费殿下一番好意了。” 他转身正要离去,刚走到八角亭外,就被八角亭外肃王府的侍卫拦住。 祁丹椹头也没回,不愉道:“殿下,这是何意?” 宣瑜手指轻敲着桌面餐盘:“少卿大人还是留下吃些糕点吧,否则本王不就白白准备了一场。若本王没记错,这是你当年最爱吃的。” 京郊那个小男孩看到这些糕点,黝黑的眼眸里仿若明珠被擦拭掉灰尘般,顿时明亮清透。 那个小男孩太瘦弱了,好像从没吃过饭似的。 事实上,他确实饥一顿饱一顿,经常没饭吃,以至于他看到这些糕点,如同饿狼扑食。 宣瑜拿起一片云片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清甜的香味消失在唇喉间,“那时,本王看到你吃,本王很开心。恨不得将所有的糕点都给你拿来,现在你不需要了,你告诉本王你不喜欢吃。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今日,本王被你利用,达成你想要做的,那么你也应该做本王想做的。此刻,本王最想做的就是让你陪本王赏花吃糕点……” 祁丹椹不知道皇室中人怎么回事。 脑子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没想到最不正常的两个,都被他碰上了。 宣瑜这话不就是在告诉他,他被他利用,他不在乎。他想做的是要祁丹椹陪他看桃花吃糕点,不管祁丹椹愿不愿意,想不想,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他要这么做! 因为那是那个孩子同他做过的事情! 他眸光里充满了怜悯,道:“殿下,人都是会变的?您不可能穿小时候的衣服,也不可能穿儿时的靴子。” 宣瑜危险目光紧紧盯着祁丹椹:“可糕点还是那时的糕点,祁少卿还是尝尝吧。” 祁丹椹愠色道:“真是疯了。” 他避开那侍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又有两个侍卫从桃花林里出来,拦住祁丹椹的去路。 他回头,见宣瑜坐在八角亭内,好整以暇看着他愠怒的面容。 他摸向藏在袖中的针筒暗器,里面有五枚银针。 就在他想如何射伤这些武艺高超的侍卫脱身时,一道迅疾身影突然出现,出手间已经打翻了两名侍卫。 在其他侍卫对他出手时,他拽着祁丹椹的肩膀,后退两步。 接着闪身、退避、出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将那几个侍卫打翻在地。 林子里又冲出几个肃王府的侍卫。 宣瑛冷冷道:“六皇兄,你的狗可真厉害,连本王都敢咬。” 他穿着淡紫色蚕丝交领华服,外罩着烟灰色春季外衫。 好一套春季出游服,却从头至尾被掩盖在玄黑色立领披风下,风一吹才看到些衣服边角。 玄黑色披风宽大,将他从颈脖遮到脚。 他从颈脖往下无一处裸露在外,就连修长十指,都遮盖在银丝手套里。 宣瑛从昨晚开始就心神不宁。 失恋伤心的人最没用理智。 他怕祁丹椹因他的过敏症状,伤心失落下,被宣瑜的糖衣炮弹哄得团团转,因此走错了路。 那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其实并不想干涉祁丹椹的私生活。 如果他是真心喜欢宣瑜,他当然没什么异议。 但如果他是因为他,急切的想找个人转移爱情的痛苦,那不就是对自己不负责吗? 宣瑜是他的六哥,他自小就知道宣瑜是个疯子。 一旦跟他沾上关系,祁丹椹想抽身就难了。 越想越觉得心难安。 尽管御医交代过,他身上的红疹子不能吹风,更不能到烟火香味浓重的地方。 御医甚至再三交代,寺庙的香是硫磺硝石檀木灰以及各类香料制成,他要他在浴佛节期间待在王府里,别沾染了香烟。 可是一想到祁丹椹会因他而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就良心难安。 尽管他没什么良心。 终于,在吃完早膳,他下定决定来华恩寺看看。 事实证明,他来华恩寺是对的。 他刚走入这片桃林,就看到宣瑜在为难祁丹椹,逼着他吃糕点,不让他离去。 若他今日没来,鬼知道宣瑜会在这庄重的寺庙里对祁丹椹做什么。 毕竟他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扒祁丹椹的裤子。 宣瑜看到来人,目光阴柔危险,道:“你怎么来了?” 再看看宣瑛的装束,他冷笑:“怎么?你又犯老毛病了?该不是祁少卿害你犯了老毛病吧?” 宣瑛连忙澄清道:“同祁少卿没有关系,只是六哥,你好像也不如意啊?” 宣瑜冷哼:“本王不如意,不是拜你所赐。” 宣瑛满目讥讽,道:“跟本王有何关系?是六哥你有毛病啊,人家不喜欢吃糕点,为什么逼着人家吃,人家要走,为什么强留。他又不是犯人……” 宣瑜“哼”一声,看向祁丹椹,道:“他不喜欢吃,是他的事情,他要走,也是他的事情。而我想让他留下,这是我的事情。我只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就行了,至于他是不是犯人,又不耽误我想做的事情……” 宣瑛道:“那好,你要让他陪你吃糕点,是你的事。但现在本王不想让他陪你吃糕点,要带他走。这是本王的事。你做你的事,本王做本王的事。” 宣瑜呵斥道:“你敢。” 宣瑛:“如今华恩寺的护卫安全由巡防营负责,你这几个王府侍卫能奈我何?” 巡防营由太子宣帆统领,他们并不会卖宣瑜的面子。 说完,他对祁丹椹道:“我们走。” 宣瑜怒瞪着祁丹椹与宣瑛离开的背影。 他想,迟早要让这两人为今日之事付出点代价。 祁丹椹跟着宣瑛往桃花林外走去。 走到路的中段,他立在桃花林下,回头,轻如雾气般的声音响起:“肃王殿下,如果你我立场一直对立,或是我损害了你的利益,你会杀了我吗?” 宣瑜没料到祁丹椹这么问,一时没有回答。 继而,他听他无情道:“下官会,如果有那么一天,殿下最好也要会。” == 两人出了桃林,就到了佛寺的后门。 咚咚咚,撞钟浑厚声音响起,继而又传来念经声。钟声惊起林间鸟雀。 祁丹椹道:“多谢七殿下替下官解围。” 宣瑛怕祁丹椹多想,道:“本王只是路过,想找宣瑜不痛快,顺手替你解围,你不要想多。”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这句话,他愤愤道:“他在龚州啥也没干,就会给本王添乱,回到京都,拿的功绩赏赐跟本王一样多,本王不爽。” 祁丹椹想也知道宣瑛不会为了他跑一趟,他沉默,静静听着。 宣瑛试探性问道:“听闻长史说,祁少卿昨晚来王府找本王,说是为了私事,究竟是什么私事儿?” 祁丹椹:“现在没事了。” 宣瑛狐疑看向他:“既是找本王有私事儿,那必定涉及到本王,说吧,本王听听。” 祁丹椹如实道:“龚州有一旧俗,大难之后必要上佛寺上一炷香。但由于佛寺封闭,下官只能找殿下帮忙。” 宣瑛不知为何笑出声,道:“所以,得知本王病了,你又听闻宣瑜邀你来佛寺,你就答应了。” 祁丹椹点头。 宣瑛心情突然明媚起来,看山寺后门那个站岗的小沙弥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咚咚咚,钟声又响起。 一声催着一声。 宣瑛听着钟声,道:“华恩寺的法会开始了,你不是要去前殿上一炷香吗?快去吧!本王去他们内院用点斋饭。” 祁丹椹看到宣瑛将自己全身上下都遮住,应该是不想沾染香烟的,他应声道:“好。” 说着,他就踏着钟声,沿着古道往寺庙里走去。 古道尽头,就是菩提正殿的露台,偌大的露台上几乎满是虔诚的信徒。 露台四周,以及露台的中央,布置了数十个香台,虔诚的信徒跪在黄褐色蒲团上,冲着设在露台上的佛像一拜再拜。 拜完佛之后,他们往香火箱捐钱两或银票,接着就往摆放着大佛的正殿走去,跪在正殿外的广场上听法师讲经…… 祁丹椹买了一炷香,随便在露台上找了一尊神像,拜了三拜,将香插|进。 拜完佛后,他走到正殿广场上,站在一处菩提树下,静静听着得道高僧讲经。 两刻钟后,讲经声停,法会举行完毕。 今日是浴佛节前一日。 会有虔诚的信徒放生赐福的环节。 既,信徒在放生池里放生任何活物,华恩寺的高僧为信徒赐福,解挂。 祁丹椹也去凑了个热闹。 他并没有带任何活物,于是在信徒们都去放生池边虔诚的放生被困的鱼儿、乌龟时,他独自走到放生池边念经的僧人旁边,道:“大师,在下心中迷茫,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僧人一袭明黄色袈裟,菩提佛珠在手指尖缓慢推动。 能有如此装束的,在寺庙里地位不低。 他正是华恩寺得道高僧普陀殿掌院的首席大弟子,尊称慧净法师。 他师傅经常入宫为嘉和帝讲经,而他因为明朗的外形、深沉的声音、看破红尘通透忧郁的眼眸,颇受京都贵妇们的喜欢。时常出入各府邸为勋爵贵妇们讲经,传授佛法。 慧净停止念经,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请问施主缘何?” 祁丹椹儒雅回礼道:“听闻在放生池里放生,就能积一笔功德。在下想放生一个人,不知这功德能不能积?” 他这说法无异于想在放生池里淹死一个人。 慧净听完,神色泰然,仿佛俯瞰世间苦难的佛,带着平等爱护理解每个人的佛性圣光,用普度众生的口吻道:“施主,若那人不会游泳,必死无疑。若是那人与施主有仇,贫僧只能劝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若是那人与施主无仇,贫僧只能劝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祁丹椹从栏杆处往下看去,指了指放生池边一位瘦弱貌美的妇人,道:“我想放生她。” 慧净身体陡然僵硬,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施主认识她?” 祁丹椹摇摇头:“不认识。” 慧净哑然道:“那为何?” 祁丹椹目光平淡落在池畔那道身影上,道:“因为她活得太苦了,丈夫嗜酒,又是个失意书生,屡考不中,却偏偏不甘心,每逢不如意之事就打她。公公婆婆嫌她八字太轻,没有旺夫相,对她百般虐待。一手抚养长大的儿子,什么都不学,就学他老子,根本不把她当亲娘看。生活唯一的支撑就是她的女儿,可惜妙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却要被酒鬼丈夫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 此时此刻,祁丹椹更像是平等爱护理解每个人的佛,用普度众生的口吻道:“这样的人生,生不如死。” 随着祁丹椹每说一句,慧净的脸色就白了一分。 祁丹椹温和笑道:“大师,您怎么了?您看,这件事,您能否帮在下指点迷津。” 慧净一语道破:“恐怕贫僧不能为公子指点迷津,烦请公子为贫僧指点迷津。” 祁丹椹眸光露出笑意:“哦?” 慧净:“公子为何而来?” 在他还是寺庙里的一个小沙弥时,他就遇到过那个女人。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他本不是华恩寺的僧侣。 他是北方边城一处古刹的小沙弥。 时缝灾荒,他跟着师兄弟们一路逃难去幽州,一路上,师兄弟们都饿死了,他到幽州城时,也似乎走到生命的尽头。 在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佛降临在眼前。 接着,佛变成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递给他一个馒头,之后就离去了。 辗转经年,他到了华恩寺,一位得道高僧看他有悟性,便收他为徒。 冥冥中,仿佛有佛的指引,他又看到了她。 她跪在佛前祷告。 他站在佛旁诵经。 他看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苍老,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幸福…… 他曾暗中帮过她两次,换来的却是她丈夫对她更恶毒的打骂。 他在想,这是不是佛祖对他六根不净、无法斩断凡尘的惩罚。 但他与她的事情,恐怕连她都不知道,连他最亲近的师傅、师兄都没察觉。 眼前这位公子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想必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有用意。 祁丹椹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恰逢佛诞,佛祖应该恩赐光明予人间。对她……” 指了指那道沧桑的背影:“也应该对其他苦命人。” 在慧净不解的眼神中,他微笑:“四月初九,也就是后天,在下想做一件事,需要大师的佛法相助。” 慧净当即明白过来。 四月初九是安昌侯的生辰,请了华恩寺的高僧去祈福,也请了满京都的勋贵王子皇孙。 他与他师兄弟都在被邀请之列。 这位公子把日子选在四月初九,难道是针对安昌侯? 华恩寺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就是从不牵涉进朝堂皇族之事。 他连忙道:“公子,贫僧乃出家之人,不该沾染俗物。” 祁丹椹擡擡下巴,指着那妇人方向:“那她呢?” 慧净身体一僵。 祁丹椹微笑:“大师,世界上哪儿来的狗屁神佛,不过是一堆金子糊起来的烂泥巴罢了,您拜了半辈子,他何曾赐福与您?她信了半生的佛,为何深陷泥潭,不得脱身?佛不渡你想渡之人,你可自渡。” 慧净面容动摇,仿佛一粒无尘埃的明珠沾染凡尘,而祁丹椹就是那个引佛堕魔的毒蛇。 祁丹椹言语间无甚温度道:“佛渡我,我渡佛。我可以让她摆脱她那废物老公、恶毒公婆、不孝儿子,带着女儿远离是非之地,过平静富足、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我也可以选择一个活物放生……所以,大师,我有心向善,我佛,愿意渡我吗?” 慧净脸色僵住。 他没得选择。 良久,才道:“我佛,愿意渡众生。” 他答应了。 祁丹椹笑道:“相信大师佛法高深,定能达成在下夙愿,在下也愿大师渡尽想渡之人。” 第32章 第32章 四月初九。 安昌侯府。 春光明媚,暖阳高照,喜鹊仿佛通了人性,立在安昌侯府百年红木的廊檐上啾啾啾叫个不停。 安昌侯府位于高官侯爵扎堆的京华大街太和巷,含着琉璃玉球两米多高的石狮子显示主人身份的尊贵,宽敞门前停满了世家勋贵、高官宗室的马车。 那些马车或素淡典雅、或昂贵精致、或华美大气…… 无一例外的,都显示他们主人高贵的身份。 京都的达官贵胄来了泰半,间或来三两清贫名士。 安昌侯不愧是一品王侯,府邸的雕花游廊、水台亭榭,都极尽大琅朝园林建筑的最高水平。整个花岩石凿刻出来的假山,整片珍稀花草堆簇而成的花园…… 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粒石子路的鹅澜石,都精美的像个艺术品。 丫鬟小厮忙碌地穿梭在偌大的豪华典雅府邸中,行动干净利落,礼数周到齐全。 他们虽是下人,衣衫却是纯棉纱的,小财主家的公子也不过如此。 祁丹椹到的有点早,离开宴还有三刻钟的时间。 安昌侯府的小厮引着他先到宾客聚集的落梅园,落梅园如其名,园中遍植各个品种的梅花树,无论多么金贵高雅的品种,都能在落梅园里找到。 一到冬季,整个园子美到极致。 落梅园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湖泊。 湖泊两岸栽满了红花树,此时春暖花开,满树繁花开得如火如荼,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泼洒的鲜血…… 两岸繁花倒映在碧水湖泊中,犹如碧海青天被落日晚霞包围,美轮美奂,宛若仙境。 走在湖边,祁丹椹左腿不由得抽痛一下,腿上那道半月形的伤疤,仿佛能感受到湖底寒水彻骨的冰冷。 那股寒意从骨髓蹿出来,伴随着抽痛,袭上他的四肢百骸。 他仿佛看到飘满红色花瓣的碧波湖里,有个孩子在挣扎…… 血一股股从他那被湖石砸断的左腿流出,殷红殷红的血渗透进寒冷碧色的湖水中,颜色斑驳陆离,比这碧波红花还鲜艳美丽…… 祁丹椹无法救他,只得将落在湖中的目光转移到岸上。 可是落在他眼里的不是暖洋洋的春日,而是雾气弥漫的冬天。 湖岸上有个孤零零的小小的身影穿过云雾,paopao朝他走来。 冥冥中,湖边繁花谢了,因天寒地冻,美丽的湖泊飘着一层雾气。 寒鸦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荡开。 那个小男孩走着,眼角泪痕未消。 他穿着纯白色衣衫,待到走近了,才看到他穿着一身孝衣。 两个路过的丫鬟看了他一眼,快速走开了。 等走得远了,她们才感叹道:“听说夫人死得可惨了,疯疯癫癫的摔破药碗,用碎瓷片扎破自己的喉咙,半天没咽气,鲜血流了一地,听说云桑少爷在当场,目睹了所有的过程……” “是吗?那真是太可怜了。哎,要不说人还是看命啊,夫人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当年苏国公满门荣耀,就这一个女儿,她出嫁时,嫁妆都塞满了京华大街呢,比公主出嫁都气派。废太子没谋反前,京都哪个儿郎配得上她?她写的诗篇千金难求,谁能想到苏国公犯了事儿被腰斩?而她落得个疯癫而死的下场呢?还死得那般痛苦……” “就是可怜云桑少爷了,年纪那么小,看着亲娘在自己面前咽气。还要被宋姨娘视为眼中钉,处处刁难,他可是京都的神童,我前段时间给他的院子送了点东西,我看到他写的诗句了,可惜我不认字,不知道写的什么,但那个字是真的好看,跟我们侯爷不相上下,他才七岁……这以后可怎么过呢?” “别说了,云星公子来了,小心让宋姨娘知道,你我都得挨罚。” 湖边长廊上,走过来同样穿着白色孝衣,却笑眼弯弯、春风满面的孩童。 他笑容比夏季的阳光还灿烂,同丫鬟小厮嬉笑玩闹走过湖边。 不一会儿,他就跑到那位被称作云桑少爷的孩童身边。 经过他时,他故意推了他一把,将齐云桑推倒在地。 看着齐云桑手上被蹭破了一大块皮,他趾高气扬,哈哈大笑道:“活该,你是疯子的孩子,你也是个疯子。” 丫鬟小厮并未阻拦,只在一旁笑嘻嘻的。 他们均穿着丧服,却幸福得像金榜题名当日的洞房花烛,人生喜事全都涌现在这一刻。 齐云桑目光落在齐云星的脸上,道:“我是父亲的儿子,你却说我是疯子的孩子,你的意思是骂父亲是疯子了?” 齐云星怔楞一会儿,没料到祁丹椹跟他玩起了文字游戏。 他争辩不过,便不管不顾怒气冲冲道:“父亲不是疯子,你娘才是疯子,所以她活该死了,你跟你娘一样,一个是贱人,一个是贱种,你们是罪人之后,你们都该去死……” 齐云桑没理他,站起来,拍拍衣衫上的灰,往前走。 恼怒自己被无视、气愤这段时日一直被他欺负的哥哥敢这么对他。 他追上去从身后一推,故意将他往水中推去…… 哗啦—— 七岁孩童落水了。 他扑通扑通挣扎着! 冰冷蚀骨的湖水瞬间将他包围,如同洪水猛兽般拖着他往下。 他刚喊出“救命”,嘴里就呛咳了几口冰冷的湖水,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齐云星站在岸上,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推了兄长下水而愧疚,反而满脸是报复的畅快。 他捡起岸上的石头砸向水里:“疯子的儿子,贱种,去死吧,我娘说,你娘就该死……” 他的丫鬟小厮站在一旁有恃无恐,完全不去营救。 齐云桑慢慢朝着水底坠去,湖底深绿色水草缠住他的脚,将他往下拽去。 他挣扎着,呼喊着…… 无人来救他。 只有岸上的孩子畅快的往湖里扔石头。 挣扎间,他不知是推到、还是踹到哪处湖石。 巨大的作为湖景观而用的湖石砸向他的左腿,连带着将他压在水底…… 血一股股往外冒,他想要用力挥动着手,再挣扎一下,但他没力气了…… 等再次醒来,他被他父亲呵斥怒骂一顿,之后就被送往京郊的庄子上,交给三两老妇人看管。 他们说他恶毒疯癫,遗传了他母亲那样的疯病,想把自己弟弟推下水,结果自食恶果。 他们说他忤逆不孝,骂自己父亲是疯子,为此,他孝顺的弟弟才同他起了龃龉…… 他们说他的神童之名都是靠他外祖父帮他扬名得来的,他写的诗句都是抄的…… 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一无是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是罪人之后,因为他的父亲不闻不问,因为姨娘(在一个月后成为他继母)的刁难…… 他在京郊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那时,他唯一能吃饱的,吃得最好吃的东西,却是另一个孩子拿给他的糕点。 有一次,他将未吃完的糕点埋在树下,被蚂蚁给偷光了。 他伤心了很久。 后来,那个孩子再拿糕点给他吃,他会全部吃完。 那个孩子以为他喜欢,就拿来更多。 好几次,他差点撑死了。 撑的受不了,只能挖着喉咙吐出来。 可到下次,下下次,他还是如此。 他能怎么办? 他连一个藏糕点的地方都没有。 他本身就是个爱吃糕点的孩子,可是从那以后,他再吃糕点类的东西,就会一直吐一直吐。 “大人,大人,少卿大人。” 安昌侯府小厮喊了三四声。 祁丹椹回过神来,道:“何事?” 他再次看向湖边走廊,仿佛又看到朦胧烟雾中,一个穿着孝衣的孩子走来。 他朝着他走来…… 走到近前。 走到身边。 小厮道:“祁大人怎么突然停下了?” 祁丹椹莞尔一笑,“这片湖太美了,美的惊心动魄,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儿。” 小厮听完,不由自主看向湖泊。 他每天都要在这湖边路过十几次,他早就看厌了。 因此,他摸不着头脑。 这湖虽然不错,但很多大人的府邸湖景观设计都类似,他见过的就有七八个。 并没什么独特之处。 他想,大概这些读书人就爱山山水水。 他问道:“那您要再看一会儿吗?”祁丹椹淡淡道:“不用了,走吧。” 他再次望向湖岸长道,那里什么也没有。 枯藤老树变成茂盛繁花,寒冷刺骨云雾弥漫的清晨湖畔,变成碧波荡漾落英如荼的人间美景。 鸟雀掠过湖边,激起点点涟漪…… 丫鬟仆人穿梭在庭院花园之间,勋爵高官公子王孙络绎往来,名门妇孺千金名媛嬉笑风声。 好一副繁荣景象。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坐落在湖泊尽头的落梅园。 园中梅花早就谢了,安昌侯府运来上千盆开得繁茂的珍稀花草,几乎将整个落梅园摆满了。 远远望去,满园芬芳,争奇斗艳。 进入园林,有一条长长的宽敞游廊。 游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法大作,不少附庸风雅的公子站在游廊上,欣赏那一幅幅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墨笔,亦有此类爱好者仔细端详品鉴…… 微风轻漾,墨香混着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祁丹椹走入落梅园,就被一群世家公子看到了。 其中一人满面笑意,如同见到知己好友般同祁丹椹行了一礼,道:“祁少卿,哎呀,可不能把祁少卿给放跑了,少卿大人可是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也是龚州赈灾的大功臣,想必书法自是极好的。” 游廊周围几个年轻公子立刻露出好奇之色,围拢过来。 这些人都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世家子,有一些本就出自书香门第,同在京都,自然对这位有着传奇色彩的年轻少卿十分好奇。 招呼祁丹椹的那个,是齐云星的同窗。 因他的招呼,将周围好奇的世家子弟全都吸引过来。 齐云星春风满面冲着祁丹椹行了一礼,微笑道:“家父醉心于书法,酷爱收集各类临池墨迹,在下不才,没得半分家父的真传,为了哄父亲高兴,才想出这个法子收集各位大师的名作。还望祁少卿不吝赐宝,留一副书字。” 周围立刻有人道:“齐五郎若是无才,京都那么多儿郎算什么,你别妄自菲薄。” “是啊,是啊,齐五郎的字传承其父,虎父无犬子,安昌侯的字乃大琅一绝,身为他的儿子,五郎你也不遑多让。” 齐云星目光炯炯看着祁丹椹,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他的同窗开始磨墨。 他将紫毫笔递给祁丹椹,道:“祁大人,请吧,平王与肃王,几位尚书,国公侯爷都留下了他们的墨宝,大人就不要吝惜这点墨水,让我等还未入仕的学子好好瞻仰少年探花郎当朝新贵的风采。” 祁丹椹不由得心中好笑。 看来有句老话说得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只有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娘,才教出这样没脑子的东西。 齐云星将他高高架起,宣扬他最年轻探花郎的名头与他在朝堂的功绩,只是为了捧杀他。 在大琅王朝,很多地方科考会将书写不好的考卷直接剔除。 文人圈的附庸风雅就是琴棋书画,十分讲究字如其人,字由心生。 之后,齐云星又借权贵与宗室给他施压,让他不得不留下几个字。 连一等王侯、高官显贵都入乡随俗,留下几张墨宝,他这个毛头小子怎敢拿乔呢? 祁丹椹自己清楚。 他的字,虽说清晰可辨,参考科考没问题,但到底上不得台面。 以往只有与他有公务上往来的官吏,知道他的字不好,但不妨碍公务,也无伤大雅。 如今满朝勋贵尽集于此,更有不少妇孺千金、雅士学子…… 只要他拿起这根笔,写下几行字,前有安昌侯与诸位风流雅士做参照,后有爱惜书法的新起之秀的对比,他这字,会被衬托得人神共愤的丑。 这个世界上没有丑人,对比多了,也就有了丑人。 字也是如此。 尤其对比的是整个王朝能流芳百世的字。 就好比将两个极致的东西放在一起,丑的会衬托出美的更美,美的会衬托出丑的更丑。 祁丹椹算是看出来了。 这满院子花里胡哨的字画,是齐云星为他做的局。 他记恨去昔重阳夜,他在大街上道出他母亲卑贱的出生,道出她与安昌侯珠胎暗结。 他恼怒祁丹椹在朝堂上指控他母亲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害他没有被封为安昌侯世子。 辱他母,坏他前程。 确实值得记恨。 可他使不出别的手段,只能搞些小小的鬼魅伎俩来膈应他。 他要他成为往后一个月京都的笑柄。 他要破坏掉他在众多读书人心中少年惊才绝艳的形象。 他要让众人都知道这位少卿是多上不得台面…… 他温和有礼看着他,与重阳夜那个盛气凌人的侯门公子判若两人。 可他眸子里满是挑衅、得意,仿佛他已经看到祁丹椹被满园勋爵耻笑,指指点点…… 祁丹椹心里发笑。 安昌侯好歹也是年纪轻轻撑起没落的侯府,将昔日门可罗雀的侯府,变成如今满园勋爵遍地的一等权贵。他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废物儿子? 他起于微末,从一个佃农的儿子,走到如今满朝不敢忽视的朝廷功臣。 他会怕那三两句闲言碎语? 他会怕人戳他脊梁骨? 若他在乎,他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若他怕,他就不会立于庙堂之上,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没日没夜干活还吃不饱的佃农。 仿佛怕他拒绝,齐云星再次将笔递到他跟前,道:“祁少卿的墨笔可是千金难求,如今市面上连你的半幅字都寻不见,还望祁少卿多写点字,让我好好瞻仰。祁少卿,您可得应下我这个不情之请啊?” 人群有人小声嘀咕,“写个字又没什么,四皇子、六皇子都留下了他们的墨笔,就连文国公、韩国公,几个不善舞文弄墨的将军不也入乡随俗吗?怎么就他还要三催四请?” “是啊,他那字又不值钱?安昌侯府能看上他的字,是给他脸了,还扭扭捏捏,真当自己啥啥是个宝?” 人群里不少官吏知晓祁丹椹与齐云星的恩怨,也知道齐云星是在故意刁难祁丹椹。 但他们不会扫了主人家的兴,只当一个旁观者。 祁丹椹微笑接过笔,道:“既然五公子这般盛情,在下只能献丑了。” 他接过笔,立在书台前。 他笑容淡淡的,唇畔有那么几抹刻薄讥讽,但稍纵即逝。 宣瑛看得分明。 其他人不知道,但与祁丹椹对手五年,共事数个月,他对这抹笑印象深刻。 每次在他要搞事时,他总会不经意间露出这样一抹淡淡的、讥讽的、刻薄的微笑。 仿佛是无差别的羞辱对手的无能、愚蠢。 此时,上好的印花供纸上写了一句诗的前两个字。 两个字出,人群炸开了锅,质疑声如同冰雹,从四面八方纷纷砸来…… “这就是探花郎的字?这是假的吧?他是故意的吧?在纸上撒几粒米,鸡崽子都比他叨得好。” “我家三岁弟弟写的都比他好,那是字吗?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字?” “这样的字是怎么通过科考的?难道就是因为能够辨别才通过的吗?” “想他也不容易,一个无父无母的佃农之子,求生本已艰难,哪有纸笔练字,字嘛,能看得下去就行了……算了,不编了,太丑了……” 此人是东宫党,怕祁丹椹字太丑,而牵连到太子慧眼识人的名声,想帮他说两句,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 齐云星虽举止有度,但眼中笑意都快泛滥出来。 他心道,一定将祁丹椹这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每个路过的勋贵之家都来看看。 如果可以,他还想拓印上千份,让人去大街上传传,认字的,不认字的,都发一份。 祁丹椹完全没有理会闲言碎语,神态专注,姿态端正,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好像,他写得是一副即将流芳百世的书法。 很快,他写完了这句诗。 ——江雪润万物,又见来年春。 ——齐云桑《雪》 写完之后,他自顾自的端详了会儿。 待到墨迹干透后,他拿起那张字卷,对着和煦春光吹了吹,道:“真是不错的诗句,在下要亲手将它挂起来。” 他到处找位置:“挂在哪儿好呢?” 在回廊走了一圈,最后挂在回廊的正门上。 那是整个落梅园最显眼的位置,对着落梅园的正门。 来往的人,只要稍稍一瞥,就能看到上面的字。 挂完之后,他还细细看了一会儿,道:“挂在这里刚刚好,坐北朝南,阳光通透。” 齐云星的脸在诗句写完后彻底黑了。 他脸上笑容土崩瓦解,怎么扯都扯不出来,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整张面容似乎只剩下一个表情——阴郁难堪。 第33章 第33章 齐云星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扇了几记响亮的耳光。 江雪润万物,又见来年春。 那是他的四哥齐云桑五岁时,在其外祖父苏泰的冬日宴上写的诗句。 当时北雪飘飘,数百名士齐聚京都。 那场冬日宴可谓是轰动一时的文坛盛事,留下了上百首传世佳作,二三十幅轰动文坛的字画,与三首传唱至今依然座无虚席的名曲。 五岁的齐云桑凭借这首诗句,赢得满堂喝彩。 那些文人名士称赞此诗简单,却富含哲理。 一雪见春,可比一叶知秋,却满含着冬雪兆丰年之天气意象。 这首诗为他赚尽名声。 让他的神童之名迅速传遍大琅朝。 什么狗屁的一雪见春。 什么烂七八糟的神童。 不都是因为苏泰的名声太响,连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外孙也名扬京都。 那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捧臭脚捧起来的。 若他能够去春日宴,他定比齐云桑出名。 要说齐云星幼年时最厌恶的人是谁,那就是他的四哥齐云桑。 他有个占据文坛泰斗之位,出自“帝师之家”的外公,他的外公不仅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也是如今太子太傅,不出意外,他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两代帝师。 他还有个出身显赫、才名远播的大琅第一才女的母亲苏洛。 明明他爹与他娘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因为苏洛仗势欺人横插一脚,抢走了他的父亲,让他娘有名无分,不得不与他父亲暗中私会,未婚先孕有了他,最后他娘还得看她脸色,从侧门擡进侯府。 明明他才应该是侯府嫡子,他娘应该是侯夫人,结果他娘是妾室,而他是庶子。 他娘亲从他记事起就告诉他,他不能输给齐云桑,他应该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可无论他多么努力,他对他始终望尘莫及。 所有人都喜欢他,他那么耀眼,以至于京都的所有世家子弟被他衬托得一无是处。 每次这个时候,他娘就抱着他哭。 她说,因为他四哥有个好外公、好母亲,所以他随便写一首诗,就能名扬京都,赢得盛誉。而他,无论怎么努力,始终跨越不过这道屏障。 她痛哭流涕扇自己耳光,说自己害了儿子。 他最害怕他娘哭,所以他恨透了他四哥。 他四哥越是优秀,越是衬托得他一无是处,他娘就会越痛苦。 好在,老天是有眼的。 苏泰拥戴废太子谋反,被世家大族联合镇压,兵败于于钟台,苏泰一脉的苏家人尽被腰斩于市。 苏洛在她父亲入狱不久后就疯了。 至此苏洛齐云桑母子被他们娘儿两踩进泥坑里,活得连条狗都不如,直到他死! 齐云桑死时才刚满八岁。 真是报应。 齐云桑死后,他们母子竭尽全力抹去苏洛母子的存在。 他们要全天下都知道安昌侯府只有一个嫡子,那就是他,齐云星! 就连他父亲也希望这个狗屁神童从来没存在过。 那对母子的存在,提醒了全京都他娘出生多么卑微,是个妾室被扶正,而他是个妾室的孩子,本身是个庶子。 提醒所有人,曾经的安昌侯嫡子多么优秀,他怎么也比不上。 如今,这姓祁的偏偏触他霉头,竟敢写了齐云桑的诗句。 还将自己那副烂字挂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因为这幅字太难看了,势必会引起京都贵胄的驻足议论。 那么随着这幅字被议论起的,就是写下这句诗名的人。 接着,他们安昌侯府的旧事,他娘以及他的出身,他娘是如何与他父亲未婚先孕,种种不堪被提及的丑闻,都会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摆上桌子,供大家咀嚼。 偏偏祁丹椹好似怕大家不知道这句诗是谁写的,将齐云桑的大名也写上去。 可他是东道主,是他要他写下这幅字的。 碍于礼节,他不能将这幅字摘下来,只得任由大家观看。 为什么齐云桑死去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 人群议论声从那幅丑字上逐渐偏离。 有些新入京的勋贵问齐云桑是谁? 这时会有人拉扯他,小声的让他别打听。 但人的好奇心总是越压越盛,询问声越来越多,流言悄然在人群里传播…… 宣瑛随一群王侯公子在落梅园凉台上玩投壶。 他赢了个大满贯,正觉得没意思间,就看到祁丹椹走进来。 前天,他在华恩寺帮祁丹椹解围,这姓祁的说自己去拜佛,他在佛寺里等了两个时辰,迟迟不见人归来。 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儿,结果问了小沙弥,才知道祁丹椹已经走了。 他还没找他算账呢。 他走过去正要找他算账时,就看到齐云星刁难祁丹椹。 看到那幅字那首诗时,他不禁哑然失笑。 祁丹椹不愧出了名的心狠手黑。 齐云星论年龄也就比祁丹椹小一岁,可心性城府却与他相差十万八千里。 祁丹椹那幅字说白了就一句话——你不是要我沦为笑柄吗?看谁的笑料更大。 祁丹椹能被嘲笑的也就那一□□爬的字与佃农的出身。 而齐云桑这个人背后带来的,可是事关安昌侯府的过往秘辛、齐云星母子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传闻早在几十年前,安昌侯府逐渐没落。 到了安昌侯这一辈,只剩下个爵位,朝中无半点根基。 但好在,他有一个好皮囊,又写得一手好字,俘获了当日京都顶级贵女、京都第一才女苏洛的芳心。 但据说那时,安昌侯已经有了一位青梅竹马,名叫宋慧娘。 宋慧娘的父亲是个次五品的礼部员外郎,母亲是个连妾室之名都没有的歌女。 饶是安昌侯府再落魄,这样的门第,永远不会给他当正妻。 安昌侯并非笼中物,他知道如何选择。 很快,他迎娶苏洛。 婚后,在妻家的帮助下,安昌侯得到一个军中职位。 他并非一般酒囊饭袋,只会钻营取巧,他是个有真才实学又心性坚韧之人。 有了这个职位,他的才华有了用武之地,很快建功立业,手里逐渐有了实权。 苏泰也看到了安昌侯之才能,他尽自己所能帮助他。 他相信,被埋藏的明珠拂去灰尘,一定光芒万丈,至此,安昌侯府迅速崛起,成为京都勋贵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后来,苏洛生产不久,安昌侯就向苏洛坦白自己青梅竹马宋慧娘已经有了身孕。 他坦白在婚前,他与宋慧娘早生情愫。 他向她保证,无论他与宋慧娘如何,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依然是苏洛。 苏洛虽伤心丈夫与其他女人藕断丝连,但她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她回去同她父亲苏泰说了此事。 苏泰只有一个女儿,视她为珍宝,怎可让女儿如此被人欺凌。 他既有帝师之名,是当时的文坛泰斗,又掌握着一方军权。 他若真不允,安昌侯迫于各方压力也不敢。 只是苏洛心疼丈夫,百般恳求父亲。 最终,苏泰答应了。 就这样,怀有身孕的宋夫人被擡进安昌侯府,她入府邸时,肚子已经有八个月。 后来,钟台逆案发生,苏泰一家全被下狱,处以腰斩。 苏洛因为是外嫁女,并未受到牵连。 此时的安昌侯府早已经在朝堂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苏洛求安昌侯为她父亲兄长求求情,均被安昌侯拒绝。 这件事牵涉太大,他不想牵扯其中,他也不允许苏洛牵扯其中,将其锁在家中,不许出房门半步。 再后来,苏泰一家被处斩,给他收尸的,不是他苦心扶持起来的女婿,而是某个爱他文章的老童生。 得知父亲死讯,苏洛受刺激太大,疯了。 不到三个月,她就病故了。 在她亡故后不到一个月,安昌侯就将宋夫人扶为正室。 再再后来,苏洛的儿子,那个有着神童之名的齐云桑,也病死了,年仅八岁。 所以,齐云桑这个名字,无疑于提醒众人,安昌侯当年是如何发家的,后来又如何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以及现任的侯夫人如何与安昌侯珠胎暗结…… 京都勋贵,谁家没点龌龊事? 就连皇室正统不也每天上演兄弟阋墙、父子相戮之事? 只是没有谁会将这件事拿到台面。 要怪只能怪齐云星不该惹了祁丹椹。 祁丹椹明明可以只写一句诗的,但他怕满园勋爵不知道这诗句是谁写的,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惊艳一时的神童也成了过往云烟。 所以,他直接添加上齐云桑的大名。 用齐云桑的诗,为他父亲贺寿,倒也是相得益彰。 宣瑛想,似乎也只有祁丹椹能想出这种损人不利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这样的人,骨子里是疯狂的。 他可以不用活,但他一定要拖着自己想杀的人一起死。 整个京都,乃至整个大琅,没有几人有这样的魄力。 == 大琅王朝民风开放,并没什么男女大防,此刻这些字画周围围了不少女宾客。 落梅园引水廊桥上,一袭水碧色罗纱裙,外披淡粉色轻纱的少女正盯着聚集的人群,人群中有一抹众星拱月般的身影。 他长身玉立站在那儿,在满京都勋爵宗室子弟中,他是那般的耀眼。 可此时此刻,他正在看着游廊上那道苍青色的身影,眸子里不由得露出赞许之色。 他是她眼中的风景。 而他眼中的风景不是她。 宣瑜半是讽刺半是唏嘘道:“程姑娘,我七皇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你吗?” 这位贵女千金名叫程半夏,是太子的表妹,贤妃的侄女,曾经几次三番逼婚于宣瑛,被宣瑛找个由头,报复了整个程家,这件事才最终罢休。 但感情一事,怎可说放手就放手? 此刻,她第一次见宣瑛用这种眼神看人。 眼眸中满是欣赏的、柔和的、赞叹的…… 间或夹杂着几许感慨。 以及开心! 那个人不是美艳绝伦不可方物的美人,而是个平平无奇样貌清秀的男人。 她不得不承认,宣瑛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人。 可以这样说,他从未看得起任何人。 他的目光中总是带着凉薄与疏远,无论是对她还是其他人。 她脸色难看,却倔强道:“那又如何,那是个男人,还是七殿下以前的最讨厌的人。他只不过欣赏那个人罢了,那人可是我太子表哥的谋士,他们现在是盟友。” 宣瑜冷眼睥着她,好像在睥着猪肉。 在他的眼里,她连一头猪都算不上。 猪至少有脑子,猪肉没有。 程半夏被看得心发慌,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宣瑜阴冷笑了声:“本王只是在想,我七皇弟都可以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最讨厌的人,看自己曾经的对手,却从未看过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你。那将来,他定然也不会多看你一眼。这跟祁丹椹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 程半夏没搞明白宣瑜的脑回路。宣瑜叹了口气,像是曲艺惊人的琴师对牛弹琴,还得让这头牛听懂般,满是无奈与艰辛:“你说得对,七皇弟对断袖过敏,无法同男人有肢体接触,他就算对祁丹椹露出别样的眼神,也有可能这辈子无法与他同床共枕……可这一切,跟你有关系吗?” 程半夏照旧没懂。 跟祁丹椹没关系不是挺好的?至少他们是不可能的,那她就有机会。 宣瑜只得再细细说明:“本王的意思是,七皇弟不喜欢你,他不会娶你,所以你们是绝不可能的,明白了吗?” 程半夏:“为什么?” 宣瑜冷笑:“如果喜欢你,不就早喜欢你了吗?这你都不明白?” 他在心里暗暗将程半夏娇美的面容换成一个猪头。 这样的蠢女人,他也不会喜欢。 他喜欢聪明的。 跟蠢人说话真费劲。 程半夏听到这句话呆愣半晌。 宣瑜并未放过她道:“你现在只有一个机会能得到他,那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你仔细想想,你如何能嫁给他?靠你爹你姑姑?别想了,如果他们有用的话,你不早就是锦王妃了吗?” 程半夏警觉起来,不怀好意看着宣瑜,仿佛他有什么企图。 她始终没忘记对方与太子是对立的。 宣瑜冷冷看着她:“只有宣瑛娶了你,他就不会缠着祁丹椹了,他才与祁丹椹真正绝无可能,知道吗?” 程半夏惊讶瞪大双眼,目光落在那个样貌清秀无半分惊艳的男人身上。 她女人的第六感这才有了点作用,意识到了什么。 同时,她不由得产生疑惑,为什么一个两个男人都看上他? 宣瑜不管程半夏所想,如同色彩斑斓的毒蛇诱|惑道:“想清楚吧,你若想,今日的宴会上,本王可以帮你,错过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若程半夏与宣瑛生米煮成熟饭,以宣瑛的性格,坏了女孩的名节,必然会负责。 他若娶了程半夏,那刚刚好,祁丹椹不会继续喜欢一个有妇之夫的。 若是宣瑛不娶,太子的母家不会善罢甘休,那太子党内部必有动乱。 无论何种结果,都是他想要的。 == 祁丹椹端详自己的大作没一会儿,安昌侯府的管家就来到落梅园,请宾客们前往正厅开宴。 于是,慢慢聚集围拢的宾客们不得不离开落梅园,前往正厅。 边走边嘀咕道:“怎么提前两刻钟开宴?” 祁丹椹并未有任何不适,也不在乎安昌侯府的鬼蜮伎俩。 他神色泰然,好似他与安昌侯府未曾有任何龃龉,满怀着对安昌侯的祝福参加这场宴会。 他随着众宾客一起往前厅走去。 宣瑛作为皇子亲王,自然与众位皇子一起,被一群勋贵拥在最前方。 作为主人家的安昌侯,也是先招待几位皇室宗亲。 当今圣上仅存五位皇子,这场宴会就来了三个,无论放到哪个勋爵人家,都是顶天的荣耀。 安昌侯年过半百,看上去像三十多岁。 他身形瘦削,步伐稳健,身着一身玄褐色蜀绣云袍,看上去自有一股老成持重让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举手投足之间十分斯文儒雅,但他的斯文儒雅间有着绝对的强势,仿佛认定一件事,无人可撼动他。 那是沉浮朝堂数十载权臣独有的气质。 他唇畔噙着笑,每一个字每一个举动都彰显着勋贵人家的礼节,就算是面对朝堂上的政敌,他也能风度翩翩与其谈笑风生。 就好像他真心感激对方来参加他的寿宴,也真心诚意希望对方玩得开心。 不知为何,宣瑛同安昌侯谈笑时,想到了祁丹椹。 祁丹椹也是这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着那个度。 就算上一刻他与那人刀剑相向、你死我活、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下一刻有需要,他就能带着满身鲜血与那人热情拥抱,互诉衷肠。 但安昌侯缺少祁丹椹那种对任何事物绝对的掌控。 安昌侯给人的感觉就是老谋深算的老狐貍。 他是文臣,是权臣,多年身居高位让他自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被撼动的权威。 他如此从容保持那个度,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他的权势,让对方无法动摇他半分。 他的自信来源于他已掌控的权力。 他的风度来源于他从小受过的教养。 一旦他陷入绝境,失去了权力,他还能保持好这个度吗? 宣瑛不知道,但宣瑛知道祁丹椹一定能。 祁丹椹虽是文臣,但他是能臣。 他没有安昌侯那样的出身,他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 他能掌控好那个度,是因为他有能力掌控,只要对他有利,他不屑于对一坨粪便微笑说你真香。 所以,就算他深陷绝境、失去一切,他也能保持好那个度。 他对事物的掌控不是来源于所谓的权力,而是他能掌控一切的能力。 安昌侯招呼着皇室宗亲与勋爵,他们走过之地,世家子弟与朝廷官吏们驻足停在原地,等他们先走。 因此,宣瑛看到祁丹椹时,祁丹椹正在落梅园外的湖边。 他驻足,冲着安昌侯与几位宗室行了拱手礼,行完礼后,他退到一旁。 宣瑛路过他时,正看到他眸子晦暗不明看着落梅园门口招呼宾客的侯夫人身上,又似乎落在某一处不知名的点上。 不得不说,权力富贵养人。 宣瑛不曾见过以前的安昌侯夫人,只听说她出身不高,但现今的她完全看不出来出身不高。 她举手投足间,既有风韵,又很端庄知礼。 她样貌在众多女眷贵妇中算不上佼佼者,但明艳动人,极有风韵,就形成了独特的知性美。 这种美,让她在一众女眷中脱颖而出。 她一袭深紫色碎花襦裙,披着牡丹红春季罗衫。 这两种色泽无疑凸显了她侯府女主人崇高的地位,这两种颜色,在大琅王朝一般属于当家主母或正妻的颜色。 她额间点了现在贵妇圈流行的花佃,但这个花佃与她颈间、手腕上、鬓发上一整套赤紫色玉石翡翠头面首饰完全不相称。 那套赤紫色玉石翡翠头面清新淡雅,温婉中透着几许高雅,色泽圆润饱满,若是猜的不错,应该是用整块紫色翡翠玉石打造的这一套首饰。 这种色泽浑厚饱满的翡翠玉石极少见,一小颗就值京都的半套房产。 更何况是用一整个玉石打造的项链、手镯、耳环、头面等。 且不说那满头头面用了多少玉石,单单安昌侯夫人手上的六个手镯,就能买下京西大街半数酒楼。 恐怕魏家这种几百年的士族,也拿不出两套这样的头面。 不是说魏家没有钱,而是这种玉石有价无市,能遇到就算是天大的福分。 若猜的没错,这套首饰头面应该是苏洛的陪嫁之物。 传闻当年苏洛嫁给安昌侯,苏泰为了爱女寻来价值连城的稀世玉石,为她打造了一副回门礼的穿戴。 不过那时,宣瑛都没出出生,他对这些事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这时,安昌侯夫人也随着贵妇们走上前来。 祁丹椹突然拦在安昌侯夫人面前,行了礼,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道:“敢问侯夫人,您的手镯、耳环、项链、头面是昔日安昌侯原配夫人的吗?” 宋慧娘本被众贵妇千金围着恭贺,要么是夸她儿子齐云星能干,要么是夸她有本事,安昌侯对她如何情深义重,府邸连半个妾室都没有…… 她被所有女人艳羡着、崇拜着…… 她正享受着被追捧的滋味,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等她反应,就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她脸色煞白,嘴唇嚅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祁丹椹故意写下那个贱种的诗句,想让他们安昌侯府难堪,她提前开宴,将宾客都招走,没想到这人却在这里为难她。 她若不承认,肯定是不成的。 这确实是那贱人的东西。 那贱人死后,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她用用又如何? 但若她承认,那岂不是在满园勋爵面前丢人? 在这样的场面,她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头饰,却穿戴着故去原配夫人的头面首饰,说出去,她将会成为整个京都贵妇的笑料吧。 齐云星陪在母亲的身边,看到祁丹椹如此为难他的母亲,不由得怒从心起:“祁少卿,我们安昌侯府将你当成客人,并非怕你,望你有点礼数,别将你那乡野粗鄙的行径带到我们安昌侯府来。” 走在前方的安昌侯与宗室勋爵们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回过头来,看向有争端的人群。 众人也不知祁丹椹要干什么。 就算祁丹椹与安昌侯府有点小摩擦,但人家正办大寿呢,何故这样为难一个妇道人家? 谁家府邸没点私事儿,首饰耳环而已,就算安昌侯府夫人穿戴了安昌侯原配夫人的首饰头面,那又如何? 众人不由得悱恻,窃窃私语起来,尽是对祁丹椹的指责。 安昌侯夫人见众人站在她这一边,不由得心里有了底气,道:“前些日子侯爷念叨着苏姐姐,今日是侯爷大寿,妾身特意学着苏姐姐的打扮,穿戴了她的头饰首饰,就为了让侯爷睹物思人。怎么?妾身触碰了哪条律法?少卿连这也要管吗?” 祁丹椹阴沉漆黑的眸子里晦暗极了。 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才不会如此装扮。 她不需要紫色与牡丹红显示她的身份。 因为她就是她,没了这个正妻身份,她还是苏家的贵女,是京都第一才女。 她曾见容德妃一面,就一口气写下了三首诗。 她的诗句流传之广之快,能一夜之间,让所有人通过她的诗句,想象到大琅王朝最美女人是多么容姿绝艳,悬赏黄金百两的通缉令都没她的诗句传得快…… 她很少有头饰,她的头发上总插着一根用干墨块磨成的笔。 她有数十根这样的用墨做成的发簪。 这样,她就能随时随地写下她要写的诗句歌赋。 收回思绪,他道:“传闻钟台逆案的乱党之首苏泰,曾为爱女打造一整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头面,给爱女陪嫁的嫁妆也数不胜数,连整个京华大街都摆不下。下官还以为当年苏泰被抄家灭族,这些首饰嫁妆都被查抄了,原来没有。看来我朝律法还是挺仁慈的……” 安昌侯与侯夫人一听,脸色煞白。 这不是明摆着指着他们私藏逆党的财务吗? 当年苏洛作为外嫁女没受到牵连。 至于嫁妆怎么算,朝廷也没个明确的章程,因安昌侯当时是朝廷新贵,手里握着一定权势。 所以抄家的人不敢得罪安昌侯府,他们只抄了苏国公府,至于苏洛的天价嫁妆,根本没有人提这件事。 因此,安昌侯府守着这堆金山银山过得比京都任何勋爵都舒坦。 如今旧事重提,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安昌侯云淡风轻对着众人道:“当年,苏国公府抄家确实未曾殃及到安昌侯府,本侯想过将这笔钱财上交国库,但当时我夫人受了很大刺激,神志不清,不愿意本侯动她母家分毫东西,那都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念想。本侯看她疯癫模样,于心不忍,就留了下来,没想到造成今日的误会……” 祁丹椹不由得心里发笑。 苏泰是逆党,安昌侯说苏洛霸占这些东西,是因为这是她父亲给她的念想,若是苏洛没去世,这一句话无疑会要了她的命。 可事实上是,安昌侯怕世家追究他与苏泰的翁婿扶持关系,为了给世家一个交代。他听从宋慧娘的建议,用药物将苏洛逼疯。 用药量之大,苏洛根本就没有清醒的时候。 那时的她连自己的唯一儿子都认不出,怎会还记得自己父亲留给她的天价嫁妆? 安昌侯可真是情深义重,明明自己舍不得妻子的天价陪嫁,却将一切都推给妻子。 纵然她死了,也要被他利用。 他目光炯炯,话如利刃:“那之后呢?侯爷,你有上交过这笔赃款吗?” 安昌侯面色染上几许悲伤:“后来,她去世了,这些是我的念想。所以本侯未曾向圣上禀明此事,这件事是本侯之过,多谢祁少卿提醒。” 周围人不由得劝安昌侯节哀,指责祁丹椹大寿之日故意让人难堪,害人勾起伤心事云云…… 安昌侯满怀感激道:“既然祁少卿提出来,正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侯也习惯夫人的离去,寿诞之后,本侯会将昔日夫人的所有嫁妆禀告给圣上,将这笔钱财上交国库。” 祁丹椹如今提出来,他若不表明态度,在朝堂上自然被有心之人攻讦。 他只能上交。 但他心里恨得牙痒痒。 这笔财产的数额之大,抵得上他一百五十年的俸禄。 好在这些年安昌侯府挥霍并不多,东凑西凑还是能筹齐挥霍掉的东西。 只是,怕要搬空大半个安昌侯府了。 安昌侯夫人牙都咬碎了。 可她无计可施,也不敢对安昌侯的决定指手画脚,只得爱怜的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祁丹椹行礼道:“侯爷深明大义,下官佩服。” 他目光也落在安昌侯夫人那一双白皙柔嫩如少女的手上。 当初,就是这一只手端来一碗药,活生生的将那个骄傲名满天下的才女,变成一个吃喝拉撒都不会的疯子。 第34章 第34章 这么一场闹剧正好闹了两刻钟,宴会恰好赶在了当初定好的吉时开宴。 祁丹椹丝毫没被影响,诚挚地说出祝福的话,祝福安昌侯寿比南山、家宅和美。 但此话结合刚才的事情,在众人看来,好似在诅咒安昌侯快点去死、最好全家一起。 安昌侯看上去好像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依旧是那副儒雅好客的模样,仿佛刚刚的小插曲根本不存在。 他热情尽地主之谊招待着身为宾客的祁丹椹。 宴席很丰盛,宾客们都玩得很愉快,酒至半酣,有些京都子弟提出玩簪花行酒令。 簪花行酒令是京都士族或学士之间流行的,一种极其风雅的喝酒助兴的方式。既可以比拼切磋才学,亦可以交流所见所闻。 规则很简单,就是去园中取一枝开得最繁盛的花枝,酒席之间互相传递,由小厮或丫环蒙着眼喊停。 喊停的时候,那枝花在谁的手里,谁就要即兴赋诗作曲一首,亦或者讲一些大家感兴趣的趣闻,只要能吊起大家的胃口,都算过了。 否则,就要喝酒。 安昌侯府正厅非常大,朝臣勋贵世家子弟几乎一人一桌,因此游戏玩起来很是顺畅。 众人玩得很欢快,酒桌间嬉闹成一团。 祁丹椹的方桌正好在宣瑛右侧后方,乘着众人玩闹之际,宣瑛扭过头来,上下将祁丹椹扫了好几眼。 祁丹椹被看得莫名其妙,道:“殿下为何这般看着下官?” 宣瑛问道:“你那天去哪儿了?六皇兄没再堵你吧?” 左右桌的两个官吏听到这句话,给祁丹椹投以异样的目光,以为自己探查到什么皇室秘辛,便不由得挪远了点儿。 祁丹椹正在喝水,被呛得连连直咳,没反应过来道:“哪日?” 他想到佛寺那日,他拜完佛就走了。 当时他以为宣瑛恰巧出现在佛寺,未曾多想,如今被这么一问,不由得反问道:“殿下那日在等下官?” 宣瑛心道:废话,不等你等谁? 难不成你真当我没事找事跑到佛寺求雷劈? 要不是看你柔弱不能自理,面对六哥像小羊羔见大灰狼般绵软无力,谁他娘的会等你? 你一个大男人半点自保手段都没有,不是被摁着扒裤子,就是被强逼着陪他看花看树看桃林,喝茶喝水吃糕点,要不是当时我去的及时,他都要逼着你跳过诗词歌赋,直接聊人生哲学…… 你他娘的半点都不感恩,拜完佛就走了,害得老子等了两个时辰。 宣瑛面无表情:“没有等你。” 祁丹椹了然道:“奥。” 继续喝茶吃菜。 宣瑛继续质问道:“不过,你倒是让本王觉得奇怪。你说龚州习俗,大难之后要去寺庙上一炷香,但这个习俗并没有说去哪个寺庙吧?明知道华恩寺因浴佛节闭寺,你却偏要来这里上香,这是为何?为何偏偏选定在四月初七?不是其他的日子?” 祁丹椹没理他。 去华恩寺主要去找慧净法师。 至于为什么是初七,当然是初八有法会,他根本见不到慧净,初九就来不及了。 但这些没办法同宣瑛说。 宣瑛见祁丹椹兴致缺缺的模样,只顾着闷头吃喝,料想他八成又伤心了。 他着实搞不懂这些陷入恋爱不可自拔的人。 不就是没等他吗?至于不理人吗? 他推了推祁丹椹,不死心问:“为什么?” 祁丹椹只觉得宣瑛像只聒噪的蚊子,还不敢拍死的那种。 道:“想什么时候烧香拜佛就什么时候去,想去哪拜佛就去哪儿,殿下问这么多干什么?” 宣瑛:“对于别人可能是一时兴趣,但对于你,绝非那么简单。” 祁丹椹这人他了解,绝不会做无用之事,烧香拜佛对他而言就是无用之事。 所以,祁丹椹当日去华恩寺定是为了其他事。 祁丹椹没说话。 这种事情他没法同宣瑛说。 总不能自曝身世,告诉他,他去华恩寺主要是为了当个孝子? 宣瑛追问道:“你不说,本王就去查当日你见过的所有人,总能问出来。” 祁丹椹相信,只要宣瑛想查,就算掘地三百尺,他也要给挖出来。 现在只能想办法让他闭嘴。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宣瑛,让自己显得极其可信,道:“这不是想趁着佛诞日,让佛祖赐给下官一桩姻缘吗?殿下知道下官的,下官的姻缘之路极其地坎坷,既然要求姻缘,得找个最灵验的寺庙。下官打听清楚了,只有华恩寺最灵验,求姻缘求子什么的,一求必应。” 他作为“断袖”,姻缘可不就坎坷吗? 宣瑛顿时瞳孔地震,拿起桌子上新上的一碗甜羹喝了下去。 连喝了几口没尝出什么味道,脑子里只剩下姓祁的还没死心,他竟然去求佛了! 他可是个不信人不信鬼神疑心病极重的家伙。 现在竟然求鬼神了! 他求神佛让他的期望实现。 所以自己对所有的断袖都过敏,只有对祁丹椹例外,有没有可能,也许,八成,大概是因为祁丹椹对他下降头了? 他会不会给自己种点情蛊,让自己爱他爱的要死要活? 再不然给自己下点春|药,就戏本里的那种,三个月不跟他睡觉就没命了的那种?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有气无力劝道:“感情的事,神佛也不能勉强。” 神佛也不能要求我喜欢你。 就算你下了蛊,也不能。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祁丹椹只觉得宣瑛这模样甚是好笑,道:“不勉强,怎么就知道不成呢,说不定勉强一下,殿下也能接受男人呢。” 宣瑛:“……” 宣瑛:“!!!” 这色批果然没死心。 这色批暗示想让本王喜欢男人,然后喜欢他。 这色批此生怕是要赖定本王了…… 这色批八成要对本王下蛊了。 就在这时,那枝簪花落在祁丹椹的手里,祁丹椹忙着同宣瑛聊天,没及时将簪花扔出去,蒙着眼的丫鬟喊道:“停。” 祁丹椹拿着簪花,一时茫然,众人起哄…… 他瞪向宣瑛。 果然这人就是他命定的宿敌、克星。 有他在,准没好事。 这眼神一如往常般冷淡,却满含专注。 宣瑛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完了,他作诗前都要看一眼我吗? 他不会想当众作情诗向我表白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拒绝好呢,还是拒绝好呢? 万一拒绝太干脆,他因爱生恨,转投六皇子党,要同我不死不休怎么办? 他脑子里七拐八弯,身体却不由地燥热起来。 来的三位皇子均在首位,宣瑛的对面就是宣瑜。 宣瑜看到祁丹椹拿着开得火红的牡丹簪花与宣瑛深情对望。 宣瑛靠着案桌,歪头看着他,心思不属、耳畔泛红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以前还相信宣瑛得的病是神圣的,无论祁丹椹多么喜欢他,他们终究是不可能的。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想错了。 宣瑛与他是同类人,他们这类人就是天生犯贱,总喜欢去挑战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总想得到那个可以媲美他们的灵魂。 他们不会对人轻易有感情,在他们的眼里,那些凡夫俗子不配。 但一旦对那人有了特殊的不一样的感觉后,他们会不自觉的靠近这个人。 譬如、昔日宣瑛与祁丹椹是宿敌时,他对他的厌恶,现今为盟友后,他与他的共患难。 再譬如,幼年时,他与祁丹椹彼此间的照顾倾听,那时的他,认为全世界只有祁丹椹同他是一样的。 以及后来的,他上下求索,求而不得! 只是可惜,天生敌对的兄弟两,看上的是同一个人。 祁丹椹拿到牡丹簪花,众人在一旁起哄恭维,要他当场写一首赋作出来,他们要看看最年轻探花郎的风采,也有人不屑,想看看这位乡野莽夫写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云云! 祁丹椹没能让他们如愿。 他选择第三种,讲一讲他遇到的奇闻异事。 众人不敢说祁丹椹无才无德,那岂不是嘲笑皇帝鱼目混珠,只得换个说辞,纷纷吵闹道:“嘁,探花郎不选择诗赋,倒选择当个说书先生。”“是不是江郎才尽了……” 不屑嘲讽祁丹椹有之,好事者想看看后续有之!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祁丹椹的所为确实符合簪花行酒令的规定。 往日簪花行酒令只有两种规定,诗赋任选一样。 后来有位名士阅尽山河险川,所见所闻皆令人唏嘘叹惋,让后辈们学到很多东西,因此后来的簪花行酒令就加上了奇闻异事阅历风俗等。 祁丹椹拿着簪花,同诸位同僚行了个礼,声音清凉若山泉:“在下就说说入朝为官后,碰到的第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吧。” 宣瑛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幸好姓祁的有点分寸,没当众同他表白。 众人:“切,那有什么好说的?能不能换点新意?” “就是,就是,都下朝了,还非要扯公事……” “在人家寿宴上说这些腌臜事儿,祁少卿,不太合适吧?” 祁丹椹心道,这件事不光合适,还特别应景。 宣瑛只觉得身体燥热,他侧目,看到祁丹椹嘴一张一合的。 那张凉薄的无半分血色的唇此刻像一颗诱人的娇艳欲滴的鲜|嫩的樱|桃,那樱桃仿佛开口冲着他微笑着,引|诱着,他去吃它。 他猛然一甩头。 再次侧目,樱桃仿佛被剥了皮,晶莹剔透的,一张一合间,好像在呼唤着他。 他想到所谓的情蛊、话本中那种三个月必须同房的春|药。 他怀疑姓祁的对他下了药。 不然他怎么产生这种幻觉。 耳边都是哄闹声,他燥得难受,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规矩不都摆在这里吗?怎么?诸位就这么喜欢挑战规则?”发了一通火之后,他稍稍强压住心火翻涌。 宣瑜见此,附和道:“确实,祁少卿并无冒犯规则。” 两位皇子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只得偃旗息鼓。 安昌侯作为东道主,本不想替祁丹椹说话,但肃王与锦王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打圆场道:“本侯也很好奇,祁少卿遇到的第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是怎样的?” 祁丹椹冲安昌侯行拱手礼,道:“侯爷如此雅兴,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不紧不慢道:“那个匪徒在在下目前捉到的犯人中,算不上多可恶,可以算得上很纯良了,只是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故事,令在下很唏嘘。他与他的兄弟们是以杀人越货抢劫勒索为生的,有一次他们到一户富人家的店铺里抢劫,他被店铺里的几个伙计看到了正脸,就想杀了这些人,但店铺里的伙计为了活命,就将后厨柴房里关押的白白净净的孩子推出来……” “店铺里的伙计告诉他们,这是主人家的公子,因为犯了错被关押在这里,若他们用这个公子去勒索主人家,主人家一定会给他们大笔银钱……” 当初,被关在庄子上,连饭都吃不饱的他就是这样被推出来的。 死刑犯越狱逃到京郊的庄子上,想洗劫银钱离开京都。 他们是死刑犯,杀人放火是随手的事情。 可那京郊庄子的老妈子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就将他推了出去。 她告诉那些匪徒,这是安昌侯府的嫡公子,是未来安昌侯府的主人,绑架了他,他们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 有人问:“主人家的公子怎么会被关在后厨柴房里?” 有人唏嘘道:“这故事为什么这么没新意?” 祁丹椹微微一笑:“确实没什么新意,但总得讲完不是?这群匪徒就将这位公子绑走了,绑走前为了怕自己被抓,就将店里的伙计全都杀了。之后他写了一封勒索信给富户,却不想信去如无物,别说回信,富户一家连个反应也没有。一家照旧过着幸福的生活,丝毫没因此受到影响……” 他唇畔挂着笑。 他想,他还得感谢京郊那老妈子为了活命,将他交出去。 得知他是安昌侯府嫡公子之后,那些匪徒就绑架了他,但他们没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们将那庄子上的女人先玩了一遍。 后将那些老妈子、女人、男人关在庄子内,点火,将所有的人活生生的烧死在里面。 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若不是那群老妈子将他交出去,他怕是也会被那些匪徒烧死。 众人质疑声起:“怎么会?莫非那个孩子不是他们家的儿子?那些伙计为了活命,随便将某个伙计的孩子搪塞给匪徒?” 祁丹椹摇摇头:“不是,是那富户娶了新老婆,夫妻两恩爱有加,有了自己的孩子,嫌弃原配的儿子碍事,否则也不至于将儿子扔给下人作践,那些匪徒绑架了那孩子正如他们的意,他们正期望匪徒撕票,替他们解决这个隐患。” 他声音清凉,话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仿佛冒着丝丝冷气。 众人纷纷谴责:“虎毒不食子呢,这家人怎么这样?” “没听说过有后爹就有后妈吗?这年头也不稀奇……” 大琅王朝男女大防没那么严重,但一般贵族餐桌上,男宾与女宾是分开的,只不过没有用帘子隔起来。 因此安昌侯夫人清晰听到祁丹椹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觉得那股凉气从她四肢百骸慢慢升腾,全身凉个透彻。 十三四年前,安昌侯府在京郊的庄子,被越狱出来的匪徒一扫而空,整个庄子无一活口,那贱种也被掳走了。 她得知出事,连夜赶到庄子时。 庄子门口的大树上贴着一封血书,这是一封勒索信,要他们去赎安昌侯府的嫡公子。 她当时才当上侯夫人,她的云星也成了嫡子。 但她知道,只要有齐云桑那个贱种在,她的儿子永远都比他矮一头。 不管齐云桑那个贱种被她们母子踩入怎样的泥潭中,只要有那个贱种在,安昌侯世子之位怎么也不会顺利落到齐云星的头上。 所以,她烧毁了那封血书。 当天夜里,她秘密去一家农户那里买来一个同齐云桑身量一般高的孩子,在那孩子还活着的时候,用石头砸断他的左腿,留下与齐云桑同样的伤。 后将那孩子扔到被烧毁的庄子里,点火,活生生的将其烧死。 她将一切伪装成匪寇劫掠山庄,杀人放火,齐云桑被烧死的惨状。 事后,她告诉安昌侯,齐云桑已经遇难。 她知道齐云桑肯定活不了。 那些劫掠他的匪徒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们都是从天牢里逃出去的死刑犯,落到这群人手里,拿不到钱,他就是个累赘,所以他必死无疑。 至于这些匪寇,她根本不怕这些人揭发她。 只怕这些人还没走到京都,就被官府抓住就地正法。 她也根本不怕安昌侯知晓此事。 她与安昌侯青梅竹马,她比谁都了解安昌侯。 这个男人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他对自己家族荣誉非常看重。 齐云桑的存在,就是提醒他他是如何靠妻子起家的,之后又是如何忘恩负义的,他是他无法面对的耻辱与原罪。 她这么做,也是帮他解决麻烦。 更何况以安昌侯对家族荣誉看重的程度,他是决不允许这桩家丑外扬的。 一切如她预料的那般,安昌侯得知齐云桑的死讯,连那具被烧焦的尸骨都没看,命人匆匆收敛入棺。 他甚至不愿意让人知道,是他们将齐云桑扔在那处庄子里,害他被活活烧死。 所以他对外宣称齐云桑病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忘记那个贱种在哪儿当孤魂野鬼。 没想到听到祁丹椹所讲的故事,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个贱种。 她骨髓里冒出阵阵寒意,再看到这么多人谴责那富人夫妇,她觉得这些人像是戳着她的脊梁骨骂。 祁丹椹面无波澜讲着,他目光不经意间在众人面上扫过,落在安昌侯与侯夫人身上。 安昌侯神色泰若,并没对这个故事有丝毫兴趣,这在他看来,无聊至极。 不知为何,听着祁丹椹没什么感情的讲述,他心里有丝丝不安。 祁丹椹注意到这对夫妻的神色。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 当得知他的父亲不会赎他,他想他死时,他那时无比的痛苦绝望。 因为对于八岁还差几天的他而言,父亲是他唯一的希望。 后来,他活下来了。 在龙虎山日日遭受着非人的虐待,让他心中的恨达到无以企及的地步。 他那时想,再见到他的父亲,他要怎么面对他呢? 是痛斥他的所作为为,还是理解接纳? 后来,他殿试时,他见到他。 那时,他终于知道如何面对他了。 他对他无一丝感情。 他是陌生人。 就如同今日讲的故事一般,他仿佛讲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只是这对夫妻的神色,让他有了些兴趣。 侯夫人果如他所料那般,心神恍惚。 但安昌侯泰然自若,仿佛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故事,仿佛他不是故事中的主角之一。 若非太过冷酷,根本不把当年那件事当回事,心底毫无波澜。 那就是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那封信不是安昌侯所毁掉,先收到勒索信的人是侯夫人,她怕自己挡了她儿子的路,所以她想要杀了她。 以及,她对安昌侯有所隐瞒。 无论是哪种,这个男人,这些人,都不可饶恕。 诸位宾客讨论声起,正厅一片喧嚣。 这种小事在这些高门府邸根本算不得新鲜事,高门里的龌龊事儿屡见不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此刻将其当做谈资。 宣瑛身体很热,眼前恍恍惚惚,只觉得祁丹椹的声音很好听,透着股丝丝凉意。 他侧着头,从他的方向正好能看到祁丹椹唇一张一合,并不出众毫无血色的脸此刻落在他的眼中,竟然有股说不出的魔力,他竟然觉得他很好看。 是除了他以外,最好看的人。 他眼前所有人的声音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好像天地间就剩下这么一个人。 这个人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美。 他想,姓祁的肯定对他下蛊了。 不然他不会觉得他是全场最好看的人,他又不瞎。 莫名的,他想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凉凉的,能压住他身体里的燥热。 他想听接下来的故事,“祁少卿,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宣瑛的座位正好在祁丹椹的斜前方。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宣瑛右侧颈与右颈。 他见宣瑛耳廓泛起薄红,再看到他桌前的水酒已经空了,就未曾多想,顺着他的话道:“那孩子当然被杀了。” 众人被这句话激起怒火。 明明大家手里都没少沾鲜血,却对此事如此义愤填膺,好像这个故事没有恶报,让他们很不舒服。 祁丹椹唏嘘道:“后来,这个匪徒的同伙们开始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时常梦到那孩子出现在他们梦中,再后来,他们一个个死于非命,死状与那个孩子当年的死状一模一样,所有人无一幸免。” “那个匪徒被逼疯了,叫嚷着说自己也会死的那样惨。”他停顿得恰到好处,“后来,他果然死的很惨,在他逃跑的时候,中了林中捕猎设下的埋伏,活生生被撕裂二十几块……” 有人道:“那富户一家呢?遭报应了吗?” 祁丹椹摇头道:“那个匪徒没说,但若是以当今的律法论,那父亲会被判流放三千里,那后母可能有教唆之嫌,罪行要重一点,发配边疆充作军妓,至死方休。” “嘶!”安昌侯夫人惊吓得打翻茶盏,热茶泼了她一身。 她连忙冲周围夫人歉意道:“手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去换一件衣服。” 夫人们安慰道:“确实挺吓人的,听得我后背生寒,也难怪侯夫人受到惊吓……” 安昌侯夫人站起身,腿有点虚。 祁丹椹缓缓道:“报应这两个字说不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了呢。” 安昌侯夫人踉跄了一下,丫鬟连忙搀扶住她。 宣瑛看着祁丹椹侃侃而谈的模样,只觉得燥热异常。 明明天不热,如此凉爽的春季,这屋子却如此闷热。 他想,他得离祁丹椹远点,不然他总想过去抱他。 他站起身,往后园走去。 那里地势开阔,他要去醒醒酒…… 程半夏看到宣瑛走出正厅,再看看宣瑛桌前的甘梅汤已经空了,眉宇间露出笑意。 她佯装很热的样子,对程夫人道:“娘,太热了,我出门去透透气。” 程夫人温柔看着女儿,道:“好,早点回来,知道吗?” 程半夏烦闷道:“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 说着,她提起轻纱裙摆走出正厅。 第35章 第35章 “夫人,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给您请个大夫瞧瞧?”伺候宋慧娘的嬷嬷看她面无血色的脸担忧道。 宋慧娘脚步虚浮,只觉得头重脚轻,身体轻飘飘的。 她知道自己因何如此。 不过是这么多年异常顺遂,都让她忘记齐云桑母子了。 今日突然想起,她心里莫名的发慌。 这种事不是请大夫就能治好的。 她道:“侯爷寿诞,请个大夫多不吉利?何况满座宾客尽欢,我们作为主人家,怎可扰了宾客雅兴!” 嬷嬷应声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进入寝室,宋慧娘走到屏风后,脱下被茶水打湿的外衣,嬷嬷为她找出要更换的衣服以及佩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点热。 像是高热时那种身体由内而外的热,不是天气的缘故。 看来等宴会后,需要去宫里请个御医为自己调理调理身体。 想着,她便把中衣也脱去,打算只着外裳去参加宴会。 内室里熏香袅袅升起,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宋慧娘刚将外衣与中衣脱下,搭在屏风上,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只见金檀木的床上摆了一些奠仪。 奠仪整整齐齐码在床中央,看数量、种类与制作工艺,都是她曾经烧给安昌侯原配夫人的。 每一张奠仪冥币元宝上被她剪掉毁坏的缺口痕迹都一模一样。 她恨那个女人。 所以她不仅在每年清明中元祭奠时,尽量的克扣她的奠仪,甚至将烧给她的每一份奠仪都剪坏。 她要她在阴曹地府收到一堆破烂。 她要她成了鬼,在 如今,对于一位侯府原配夫人来说少的可怜的奠仪,竟原原本本出现在她的床上。 那堆纸扎的花圈上还有她不小心扎破手指,滴上去的血迹。 她手指的伤口还未愈合,被她烧掉的带血的花圈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来找她了。 她吓得惊恐尖叫:“啊!!” 嬷嬷刚从侧房拿出搭配衣服的玉坠丝绦,就见侯夫人只着里衣,惊恐尖叫逃命似的,跌跌撞撞离开房间。 她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不雅的样子,连忙抱着衣服追上去:“夫人,夫人,您慢点,先将衣服穿好!” 宋慧娘哪里还听得进去,只觉得原配夫人来报复她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场景都有,异常清晰的片段却是她入府那天给原配夫人敬茶,后来她向安昌侯献计,亲手端给她一碗药…… 那碗药就在她手里晃啊晃! 脑子里突然闪现华恩寺的得道高僧慧净法师昨夜讲法时,说的一句话。 他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自有因果。 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佛就有鬼,无佛就无鬼,佛鬼在心中。 他见她心神不宁,赐福她,施了她一些华恩寺的宁神香。 脑子针扎似的疼。 很快,她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要离某个地方远点。 她要去哪儿呢? 她突然想起来了。 原配夫人索命来了。 她愤怒她剪掉她的奠仪,所以她将那些东西还给她了。 对,她要逃走。 她要找安昌侯救命。 侯爷那么爱她,一定会救她的,侯爷不怕鬼魂…… 众宾客在前厅宴饮,却见安昌侯夫人身着白色单衣出现在在庭院,丫鬟嬷嬷们乱作一团。 她慌乱喊着安昌侯。 丫鬟们见她只身着里衣想要拦住她。 两方僵持间,闹出的动静吸引了满座宾客。 安昌侯见此,儒雅有礼的面容再也绷不住。 他一向最看重家族名誉,宋慧娘却只着单衣出现在众宾客面前,实在是不知廉耻有碍观瞻。 这无疑于将他侯府尊严荣誉放在脚底践踏。 他快步走到庭院,厉声呵斥:“怎么回事儿?” 宋慧娘听到安昌侯的声音,像是看到救星似的,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语无伦次道:“侯爷,侯爷,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了。我,我不该克扣清明节烧给她的奠仪,我……我不该把奠仪剪坏了,她把那些东西全都还给我们了……” 她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自己腕上手镯,紫色手镯发出玉润的触感,像女人清冷的肌肤。 她吓得一哆嗦,惊恐将手镯薅下来:“我不要了,你的东西我不要了……” 当时祁丹椹提出苏洛的嫁妆乃是赃物,安昌侯说会写个折子递交给圣上,将原配夫人这笔嫁妆充公,宋慧娘百般不舍,但她无计可施,只想着再戴最后一天。 这一套首饰头面她珍藏了十几年,平时连摸都舍不得摸,刚戴上就要被充公,她舍不得。 只想着最后戴一戴。 此时此刻,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是索命的吊绳,是割喉的利刃,是穿肠的毒|药。 宾客们纷纷好奇看向庭院,安昌侯夫人的话他们听的云里雾里,但像什么“奠仪”“遭报应”,他们听出来了。再结合安昌侯夫人摘首饰的样子,那些知晓安昌侯府旧事的人,多多少少猜出了些什么。 有些年少懵懂的贵女或公子纷纷好奇,问知晓此事的家族长辈,被家族长辈瞪了一眼,他们虽不敢问,但并未偃旗息鼓,而是纷纷跑到其他桌子问那些愿意说的人…… 并非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 有些与安昌侯夫人有龃龉的,或者单纯想看笑话的,就同这些少年人嘀咕道:“大概是安昌侯夫人祭奠原配夫人时不上心,撞了邪祟了呗。” “撞什么邪祟?连死人的东西都克扣,还弄坏,这是缺了大德。这不明摆着欺负原配夫人早早亡故,不会说话吗?若不是祁少卿提醒,她怕是连死人的遗物都要昧去。” “究竟是怎样的黑心肝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若没有原配夫人,她能进侯府吗?” “真是不知羞耻,这么多男客,她只着单衣就出来了。” “如果知道羞耻,也不会同安昌侯珠胎暗结,挺着大肚子入侯府。她家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她娘就是个下九流走江湖的歌女……” 祁丹椹无动于衷喝着茶水。 他没有时间来应付这一家人,但他又不想让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如此舒坦。 慧净是做这件事最不会引起怀疑的人。 所以他同慧净做了交易。 他帮慧净救一人,慧净帮他害一人。 他让慧净将他给的药渗透到宁神香里去,他要这位美丽高贵的侯夫人当场发疯,在这场宴会上脱掉她那身所谓侯夫人的皮囊,再砸了安昌侯的宴会。 他要安昌侯这场宴会办得多大,丢的脸就有多大。 他要这个女人将端给他娘的那些药物,统统都吸入自己的肺腑间,尝尝被药物控制影响身不由己的滋味。 他要她知道没有尊严的人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安昌侯见宋慧娘神志不清抖落出这么多事,再见到对方身着单衣的疯癫模样,面色铁青拿过嬷嬷带过来的衣服,披在侯夫人身上。 他不由分说将人扶起来,带到偏厅。 偏厅门刚一打开,他脸上的儒雅风度土崩瓦解,将宋慧娘往地上狠狠一掷。 偏厅是一处书斋,架子上摆放了一盆清洗砚台墨笔的水。 他端起那盆水,直接泼在宋慧娘脸上。 啪嗒。 白玉盆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碎瓷片砸得满地都是。 一些碎瓷擦着宋慧娘的脸颊而过,在她极有风韵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宋慧娘吓得一哆嗦,不自觉颤抖着身体,呆呆看着安昌侯,伸手捂住自己脸上的血痕。。 安昌侯看着这个陪他度过四十多年的女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怒道:“清醒了吗?” 齐云星刚跟过来,就看到这幅场面。 他刚想斥责父亲对母亲太过粗鲁,但一擡眼,就看到安昌侯眼眸被怒火燃烧得赤红,面色也不复往日那般儒雅斯文知礼克制。 一向克制、不轻易发脾气的人,一旦发怒,比常日凶神恶煞暴怒无度的人更让人心颤。 他的父亲,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斯文儒雅。 他的父亲,骨子里装着阴谋诡计血雨腥风。 此刻,他是真的发火了。 齐云星不自觉的瑟缩一下,将所有的话吞咽回肚中,上前扶起母亲。 宋慧娘被凉水一浇,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自己虽披了件衣服,却只着里衣,连忙将衣服拉拢了些。 安昌侯冷笑嘲道:“现在遮掩有什么用,刚在庭院里,那些勋爵们谁没见过?” 宋慧娘听到这句话,拉衣服的手一顿,看向安昌侯,安昌侯面色冷厉,挂着怒到极致的冷笑。 一般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代表着有大事发生。 她慌忙看向自己的儿子。 刚刚她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下意识的,所以她不记得了。 齐云星没说话,算是默认自己父亲的话。 宋慧娘被提醒,脑子里恍惚记起了什么。刚刚的她不受控制的在前院大喊大叫,还不知廉耻的只着单衣出现在宾客面前! 她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重度打击与一盆凉水的刺激下,她晕了。 无论是极其讲究的勋贵人家,还是普通的市井小民,女子穿着单衣被看见,等同不知检点不守妇道。 有些偏远之地,更是让偷奸的夫人只着单衣游行。 她是一等贵胄命妇,是安昌侯府的当家主母,让满京都勋爵都瞧见了她如此放浪的模样,她还有何脸面见人?整个安昌侯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齐云星将晕过去的宋慧娘抱上榻,下人连忙出去找大夫。 大夫很快来了,给宋慧娘施了几针。 宋慧娘醒过来,悲戚的呜呜哭起来,豆大颗眼泪直往下砸。 她这一辈子,不曾这般丢过人。 安昌侯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厉声呵止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 宋慧娘被吓得一哆嗦,想到自己让安昌侯府丢了大脸,以今日自己所作所为,安昌侯休了她都是理所应当。 她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将事情一一说了。 安昌侯让人去宋慧娘的院落内室,将那些奠仪带过来。 他倒要看看是哪些小人敢将主意打到安昌侯府的头上,让他在自己的寿诞宴席上丢尽脸。 不一会儿,护卫回来了,告诉安昌侯,根本没有奠仪,夫人的院落无人进去过,内室里找不到其他人的痕迹。 他分开问询过夫人院落的丫鬟嬷嬷,她们统一口径,未曾见过什么奠仪与其他人。 宋慧娘呜呜哭着,满脸茫然,嘴上却坚持道:“不可能啊,明明……那些奠仪明明就在床中央。” 那护卫是安昌侯从军营里带出来的,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 宋慧娘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恍恍惚惚,就连声音也小了下去,呢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明明……呜呜呜!” 一时之间,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奠仪。 突然,她想到什么,惊恐睁大双眼,喃喃道:“报应,报应,侯爷,这是报应,她来报复我了,怎么办?我会不会死的很惨?我不想死……” 若她的内室无人进去过。 她院落的丫鬟都是她精心调教出来的,不可能害她。 所以那些奠仪不翼而飞,且那些奠仪只有她看到,那是不是说明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只能是她回来报复她了。 安昌侯脸色难看至极道:“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就算有报应,也应该先报应本侯。当初喂她喝疯药,是本侯同意的,她的死亡,是本侯造成的。” 他极其心累。 却不知道该先心累哪一个? 他怒瞪侯夫人,想斥责她不应该小肚鸡肠,祭奠亡人时,搞些小心思。 他公务繁忙,每次祭奠都是宋慧娘操办的。 若不是今日宋慧娘亲口承认,他都不知道她每次祭奠时,如此对待苏洛。 他真搞不懂这些女人。 明明人都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能消恨,还要如此作践死人。 作践死人也就罢了,还让这件事抖出去,让安昌侯府沦为笑柄? 他想去查宋慧娘怎么突然疯癫,大庭广众之下丢尽安昌侯府的脸面? 可是这一切事情又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宋慧娘哪句是臆想的,哪句是真实的。 他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安抚那些宾客。 但他挪不动脚步。 他耗尽一生,重振了安昌侯府,安昌侯府好不容易凌驾于众勋爵之上,他百年门楣的脸面却在一朝丢尽。 他能想象往后几个月京都勋爵们的谈资是什么了? 所有的勋爵人家,千百年来,没有一个当家主母身着里衣在众宾客面前发疯的,更没有一个会去苛待死人的。 所有的事情砸过来。 而这些都是他不屑于管理的后宅事物。 须臾,他理清所有头绪,面容冷毅坚定道:“从今往后,你病了。以后侯府所有的事物交给二弟妹,所有的女眷宴会,你都别再参加。好好待在家里,念几天佛,本侯会向官府递交贬妻为妾的文书……” 只有对外宣称安昌侯府的当家主母病了,神志不清。她才会在宴会干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这样不仅能挽回安昌侯府的名誉,还能换来京都勋爵高官们对安昌侯府的同情。 至于宋慧娘对原配夫人的不敬,只能贬妻为妾,让她闭门思过,才能保住安昌侯府家风严谨的名声。 齐云星慌道:“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娘呢?这么多年,她如何对您的,您难道不知道?您这样让她以后还有何脸面出门见人?您不是要她的命吗?” 二房夫人向来与他娘不对付,若是让二房夫人掌家,他娘再被贬为妾,日后他娘在侯府的日子就艰难了。 宋慧娘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灵魂,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男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 安昌侯转身出门之际,她猛然拉住安昌侯的手,哭喊道:“侯爷,妾身掌管侯府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身不在乎你有正妻,也不在乎名誉。为了嫁给你,受尽白眼,您怎么能妾身沦为笑柄呢?大琅王朝哪家贵胄的当家主母会被贬为妾呢?” 前朝有犯了重大大错的当家主母被贬妻为妾,但大琅朝没有。 她将是大琅朝第一个被贬妻为妾的当家主母。 这简直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践踏。 还有二房。 二房那个贱人向来看不惯她,现在让她掌家,岂不是她要成为她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她捏扁搓圆? 但她知道,安昌侯下定的决心,绝不可更改。 这个男人固执、精明、冷血…… 他想牺牲她挽回侯府的名誉。 他将安昌侯府的名誉荣耀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可她呢,陪了他四十多年,那么多年,竟然换不来一点情谊! 安昌侯无情冷漠看着女人拉扯住他的衣袖,他没有甩开,也不曾对女人恶语相向,而是冷静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平淡道:“难道你还想整个侯府跟你一起丢人吗?明日就有弹劾你的折子递到圣前,痛斥你对原配夫人的所作所为,贤妃与魏妃会让宫人来收回你的诰命封赏。” “看看你做的蠢事,人死烟云散,你却始终揪住当年的事情不放。你觉得是苏洛抢走了本侯,你难道不是比谁都明白,你那低贱的出身只能入府为妾吗?” “本侯不介意你低贱的出身,不介意你的小家子气,更不介意你贪婪愚蠢、上不得台面,甚至不介意你干的一系列蠢事,本侯将你扶正,给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自己关起房门自己默默犯蠢就好了,为什么当着众宾客的面,让本侯与安昌侯府的脸面丢尽,不是本侯要贬妻为妾,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宋慧娘拉扯着安昌侯的衣袖,抓得紧紧的,声嘶力竭道:“那敢问侯爷,如果姐姐在,她也只能入府为妾吗?侯爷也会指责她的鼻子骂她出身低贱、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吗?” 要不说人的境遇真是可笑? 安昌侯府乃大琅王朝开国功勋,开国初期显赫一时,到了后来竟没落得同一个次五品的员外郎比邻而居。 两家的小院子对着小院子,就在那时,她们姐妹遇到了安昌侯。 她们的母亲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歌女,她虽出身低微,却向往自由,不想给大户人家做妾。 她生下一对双生女儿,长女取名为宋婉华,次女取名为宋慧娘。 她留下一个给宋府,另一个随着她走南闯北。 在她去世后,随着她走南闯北的女儿也回到宋府。 也就在那时,她们姐妹遇到了那个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的安昌侯世子齐镇。 宋慧娘从一开始就知道,齐镇更喜欢活泼灵动自由自在的姐姐。 他会认真听她讲述走南闯北发生的趣事。 他会将这些趣事画下来。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 所以,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后来,宋婉华离开京都,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至死,她都是自由的。 而她因为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成了他睹物思人的那个物。 她一直觉得,安昌侯对她是不同的。 他们一起长大,相伴四十多年,他们陪伴彼此时间最长。 她想,他是爱她的,因为他会尽量给她她想要的。 现在看来,她与其他女人的不同就是,她有了这张酷似故人的脸。 安昌侯盯着宋慧娘的脸看了半晌,这张脸依旧是故人的那张脸,却没有半分故人的灵动漂亮。 他唏嘘一声,道:“别提她。” 宋慧娘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安昌侯久久凝视着那张脸,眼泪是那样的真切。 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声音变得温和,道:“现今,只有对外说你患上疯病,才能保住侯府,只有将你贬妻为妾,才能让云星没有一个道德败坏的母亲,他才能顺利继承安昌侯府的爵位,你懂吗?” 宋慧娘被一提醒,目光落在齐云星身上。 她的儿子因为她遭受了多少白眼,上次也是因为她无法请封为世子。 他已经受她连累。 她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齐云星看着母亲,欲言又止,想要为母亲说句话,但父亲所说的话,他不是不明白。 牺牲母亲,保全了侯府的脸面,也保全了他的世子之位。 终于,宋慧娘松了安昌侯的衣袖,明明心死如灰的眼眸中,却又有那么一抹光亮。 至少,她的期望能实现。 她的儿子是安昌侯府世子,将来会成为安昌侯。 届时,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安昌侯出门前,交代齐云星道:“从今往后,安昌侯府,你只有姨娘,没有娘,明白了吗?” 齐云星点了点头:“孩儿知道了。” 第36章 第36章 前厅宾客沸反盈天,当着主人家的面,他们不好议论,现今主人家不在,他们纷纷聊起今日之事。 不一会儿,安昌侯带着管家回来了。 喧闹的正厅顿时安静下来。 安昌侯形容疲倦憔悴,眉宇间是消散不去的阴霾。 片刻间,他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从高高在上的王侯变成颓丧的中年大叔。 想想也是,他荣耀了半生,却在自己寿诞上丢尽脸面。 有同僚安慰道:“侯爷,您没事吧?夫人怎么了?” “侯爷,夫人看上去像得了什么重病,还是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吧……” 安昌侯满怀感激跟众人道谢,歉疚道:“着实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慧娘她思虑过甚,患上了癔症。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她现在好多了,打扰了诸位雅兴,本侯在这里赔个不是。” 众人通情达理道:“侯爷,谁家还没个事呢,不妨事不妨事。” “是啊,夫人的病要紧,侯爷您也保重身体……” 在众人理解与关切声中,安昌侯神色尴尬,声音悲戚道:“都是因为本侯的疏忽,才会让她误以为本侯冷落了她,导致她对洛儿做出这种事。是本侯对不起洛儿,也对不起她。” “这怎么能怪侯爷呢?侯爷公务繁忙,不能总在一个女人身上耗费时间。” “侯爷对侯夫人的情谊是有目共睹的,哪家高宅大院不是三妻四妾,而安昌侯府这么大的门第,连个妾都没有……” 安昌侯深情款款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她的错就是本侯的错,犯错就得受罚,本侯会禀告圣上与御史台。今日之事,本侯再次同诸位宾客说声抱歉,这场宴席本侯无法继续了,诸位若是不嫌弃,可吃完宴席到后院用完茶点再走。恕本侯无法奉陪。” 诸宾客劝安昌侯正事要紧。 安昌侯同人赔礼道歉完,急匆匆走了。 宾客们有些起身纷纷告辞,有些私下里传着流言蜚语:“侯夫人这侯府女主人的位置保不住了,哪有继室如此对待原配的。” “她本是一个妾扶正的,回去当妾室没什么不好,反正侯府后院就她一个人,妻妾有何分别?” “你懂什么,妻妾能一样吗?若是她儿子将来成为安昌侯世子,那在世子妃面前,她这个当娘的是行礼呢,还是不行礼呢?” “你们没觉得这宅邸鬼气森森的吗?侯夫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当众发疯?听说安昌侯原配夫人也是得疯病死得。你们听祁少卿那个故事了吗?感觉像是怨魂索命,你们说安昌侯原配夫人得病跟现任侯夫人有没有关系……” “哎呀,你别吓我。” “还是早点走吧,别把疯病传给我们。” 宾客们陆续走了,祁丹椹喝着茶,看戏看够了,也想早点离府。 离开正厅院落要穿过一道蜿蜒的长廊,长廊下设置了禅房,浓重的檀香从禅堂内飘出,与廊下百花的花香一起醉人心房。 此刻禅房里没有和尚,和尚正站在长廊尽头看着他。 祁丹椹步履从容走到和尚面前,点头以示对佛门的礼节。 欲侧身走过时,慧净法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公子,今日之事,是公子想见的吗?” 祁丹椹见四下无人,他们的身影被长廊花棚遮盖住,料想慧净早就在等他。 道:“不然呢?” 他看着慧净慈善的目光,冷嗤一声道:“别到了今时今日,大师又要菩萨心肠劝人向善吧?大师,在下帮你救一人,让她余生幸福,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您帮我毁掉一个人,让她此后不得安宁。我们算是公平交易,在下未曾劝你出家人要六根清净,别妄动凡心。请大师也别劝在下回头是岸。” 慧净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公子既然同侯夫人有仇,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他不知祁丹椹与侯夫人之间的恩怨,但他接触到的侯夫人是乐善好施、吃斋念佛的贵妇人。 她每年都会给寺庙捐赠一笔香油钱,也会在华恩寺山脚下开设粥棚施粥。 她对他极其信任,待他极其有礼,将他当做佛的使者。 尽管他看得出来,她不如他看到的那般美好。 今日午时,他看到侯夫人只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就成风韵貌美的贵妇人颓败成面容憔悴疲劳的干瘪女人,好似一朵开得繁盛娇艳的花,瞬间枯萎发黄,在残风中瑟瑟发抖。 他亲生毁掉了对他极其信任的人。 她在他面前念着佛经,拜着佛像,而那尊佛高高在上,目光里满是仁慈。 佛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毁掉她。 佛在问他,这是你心中想要的吗? 那一瞬间,他无法面对心中的佛。 他想不通,这位公子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侯夫人,为何要花精力对付折腾她? 给她一个痛快不好吗?为什么看着她那样痛苦呢? 祁丹椹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眉眼弯弯质问道:“大师,您也说了,我同她有仇,又不是做善事,为何要给她个痛快?” 慧净哑口无言。 一般人报仇,不都是取其性命吗? 祁丹椹不等他开口,径直道:“确实,我可以直接杀了她,那样更省事。可你们佛门不是讲因果吗?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循环乃是天地秩序。若是我杀了她,这是因果吗?” 慧净道:“如何不是?” 祁丹椹连连摇头:“这不是因果。这是仁慈,是宽恕。我不想宽恕她,因为我没有资格。我不信佛,也没有仁慈的心。有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那些造成她痛苦的人,却就只痛那么一瞬就去死了。” “她死之前还是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富贵的侯夫人,她死之后,什么也不知晓,甚至连悔恨的时间也没有。前后时间她所遭受的痛苦几乎没有,可她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痛苦却是那么的漫长、无边无际,请问这公平吗?这是什么因,又是什么果呢?” “有些自以为很仁慈的人觉得她付出了生命,所以她遭到了报应,她偿还了罪孽。请问她偿还什么了?她那条烂命吗?人生谁不会死呢?她那命我不要,老天也会要的。所以,她什么都没偿还。” “真正的因果是,她施加多少痛苦给别人,她就应该遭受同样的痛苦,甚至更多……这才叫因果。” 慧净在华恩寺的佛法辩论居前三,他师傅都没有辩论过他。 此刻,他被祁丹椹说得哑口无言。 他见过那么多苦难,看到那么多人心,眼前的这位公子内心荒芜得令他脊背生寒。 他说服不了他,甚至被他说服了。 若他所说的因果存在人间,那么人间即地狱。 祁丹椹侧身走过慧净,道:“这场罪孽是我的,与大师无关,大师只想救一人,而我想害一人。从本心出发,大师救了那个女子与她的女儿,我害了令我厌恶的人,如此而已。” 他声音极其温和,若是宣瑛在这里,就知道祁丹椹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他温和声变得冷硬:“若是大师还想不通,可以同在下结束这场交易,毕竟在下并非只有大师一个人选,人人都有软肋,在下可以找到下一个被拿捏住七寸的人。” 他话锋一转:“可大师却是没有选择。若是大师想通了,日后就不要再总劝人回头是岸,未经他人苦,却劝他人善,您的仁善让在下觉得虚伪恶心。在下帮你救人时,何曾劝过你说那位妇人曾骂过公婆,她曾驱赶过奄奄一息的野狗,所以她骨子里有‘恶’性,她不值得救?” 慧净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此番是贫僧之过。” 他默认了祁丹椹的话。 他想,也许他与祁丹椹之间,是另一种因果。 祁丹椹帮他救一人,未曾过问任何事,这是他的因,那么他就该偿还他的果。 被这一耽搁,祁丹椹出府就晚了点。 他走过落梅园时,侯府里只剩下三三两两宾客。 沈雁行从湖泊长廊跑下来,雷鸣从落梅园内出来,两人在湖岸边相聚,神色焦急。 他们看到祁丹椹,连忙跑过来道:“祁少卿,您看到锦王殿下了吗?” 祁丹椹被这一问,突然意识到自宣瑛离席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问:“他没回王府吗?” 沈雁行摇头道:“王府长史与马车都在侯府外,他们说未曾看到锦王殿下出去。我们在侯府找了找,没找到他,问侯府的下人,他们也未曾看到锦王。” 雷鸣烦躁道:“这安昌侯府非常大,建的跟个迷宫似的,不一会儿就迷路了,太难找了。” 祁丹椹:“你们找过哪些方位,跟我说说,我们再分头找找。” 宣瑛虽然脑子不正常,但绝非不靠谱的人。 他要么是有事离开侯府,要么就是在侯府出了事。 若是他没有出府,那只能是他在侯府出事了。 安昌侯在朝野中虽是中立派,不掺入任何皇权之事,但以他对安昌侯的理解,他只是表面的不参与,至于他实际上支持哪位皇子,谁知道呢? 所以,当务之急,先确定宣瑛的安全比较重要。 雷鸣与沈雁行交代了他们找过的大致方位。 祁丹椹听到两人的描述,分别给两人指了方向道:“你们一个去正北方荷花塘,一个去正南方的院子找找。我去西方……” 雷鸣与沈雁行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我们没去,你怎么很熟悉安昌侯府?” 祁丹椹面不改色撒谎道:“因为我刚刚迷路,问了侯府下人大致的方位,事不宜迟,你们快点去,顺便让长史大人回锦王府看看锦王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雷鸣与沈雁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再不像个没头的苍蝇乱窜,异口同声道:“好。” 说罢,两人按照祁丹椹吩咐的方位去找人。 祁丹椹看向红檐绿瓦层层叠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西方院落。 十三四年,他又回到了曾经居住读书的地方。 第37章 第37章 安昌侯府西方庭院主要多用来藏书与字画,有的院落是供府邸子弟读书习字所用。 因而庭院多栽种梅兰竹松这样的象征君子品性的花草树木。 安昌侯偏爱庭院小径假山湖石,所以西方庭院竹林环绕、梅兰引路。 曲径通幽,竹暗花明,楼台错落,简直像个迷宫。 若不是怕沈雁行与雷鸣在这里迷了路,祁丹椹也不想踏足此处。 一路走来,许多景致都变了,但大致方位未曾改变。 或许是府邸出了事儿,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丫鬟小厮。 他走到地势较高的假山后面,大致扫了眼庭院,别说宣瑛,连洒扫的丫鬟也不曾瞧见,院落静悄悄的,枝头鸟叫与池边虫鸣响成一片。 他心道,宣瑛应该不会来这种地方。 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一道娇蛮女声道:“你们去那边找找,你们两个去藏书阁楼上看看……哪儿去了呢?” 他还未有动静,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猛然将他拽入假山深处。 他擡手就要触动手腕上藏着的暗器,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那双手如火烧般滚烫,手心尽是汗。 接着,听到一道熟悉的黏腻的嘶哑的声音:“是我。” 是宣瑛。 他缓缓转身看向宣瑛。 透过假山孔洞照射进来的光。 他看到宣瑛胸腔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身上似乎冒着一股热气,整个假山内部狭窄的空间温度似乎因此升高。 他半敞的衣衫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像是跳入湖中,又爬了起来。面颊是不正常的绯红,额头、脸上、颈脖、露出的白皙肌肤上都流淌着热汗。 墨黑的头发上挂着水草,被冷汗黏在精致的锁骨与胸膛处。 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染上糜|艳的色彩,让他明艳俊美的面容显得极其的妖异,如同勾人的鬼魅,充满诱惑力,令人无处可逃,甘愿沦陷。 纵然祁丹椹对床笫之事没什么兴趣,对正常的□□嗤之以鼻,更没有丝毫的人性|欲|望。 此刻看到这样的宣瑛,不免得让他有点侧目。 但也只是一瞬。 他明显察觉到宣瑛的不对劲,他这样子像是吃了什么药。 他默默的离他远点。 他怕他饥不择食扑向他,尽管他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也不怕怀孕,更没什么贞操观念,但谁知道宣瑛万一触碰男人发生什么意外,皇帝太子会不会找他麻烦呢? 他可不想平白无故搭上自己,又平白无故搭上自己的命。 宣瑛几乎是靠着假山才能站稳,他每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喉咙痒痒的,身体内部等着他解放。 程半夏带着人,在院子里到处在找他的踪迹。 此刻他能用的人只有祁丹椹。 其实最不安全的是祁丹椹。 他可是爱他爱的死去活来,都跑去求佛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 这里只有他。 他只能寄希望祁丹椹能控制好自己的色胆。 他好不容易攒了点力气,控制好自己的声音,显得自己不那么欲求不满,想同祁丹椹将前因后果说清楚,谁知他突然离他两步远。 避他如蛇蝎。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对于祁丹椹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或许爱真的能超越一切吧。 他都这样了,祁丹椹竟然能克制住自己,不趁他之危。 肯定是他上次生病吓到他了。 他将人扯回来一点,道:“本王被下药了,带本王出府。” 他是到了园子里才发现自己不对劲。 他并非不胜酒力,而今日他并未多饮,却依旧身体燥热不堪。 直到后来,程半夏来找他,故意将他往厢房带,他才知道中了套。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甩开她。 他身上的药太强劲了,跳入冰冷的湖水中半点都没压制住。 他慌不择路,一路逃到这里,藏了起来。 程半夏不知在安昌侯府安插了多少人,现今有几波人在找他。 所以目前为止,他身边只有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祁丹椹能够帮他。 祁丹椹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而其他方向也有人往这边寻找着什么。 程半夏敢在安昌侯的宴席上对当朝亲王下药,必定是有备而来。 她绝对不可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她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若是他猜的不错,现在侯府的各个出口,可能都有程半夏买通的人在看守,他带宣瑛一出去,说不定就是宣瑛虎入羊口的时刻。 这背后必定有人谋划。 他很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理清楚。 宣瑛并不喜欢程半夏,有人怂恿程半夏出如此手段,目的是分裂程家与宣瑛的关系。 届时,太子要么选择程家,要么选择宣瑛。 无论选择谁,都无异于自断一臂,为自己树敌。 好歹毒的计谋。 听着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祁丹椹当机立断,也不管宣瑛是否对断袖过敏,让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走到假山的背后。 假山之后是一处碧波湖泊,里面种满了半人深的鹭草。 在假山之后,有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坎石。 他让宣瑛靠在假山上,他紧紧贴着他,两人胸膛贴着胸膛,鼻腔间的呼吸近在咫尺。 他一只手紧紧半抓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抠住石块,以防掉到水里。 这是祁丹椹幼年时最爱玩的地方。 那时的他,身量小小的,能倚靠着山石,坐在坎石上看书,脱掉鞋子,将脚伸入冰凉的湖水中,整个人完全被鹭草遮盖。 他只要藏在这里,所有人都找不到他。 他可以在这里呆一整天。 此刻,那处嵌出的坎石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 宣瑛身体很热,连带着他也出了一身汗。 他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接触,他能感受到宣瑛剧烈的心跳声,以及耳边的呼吸声…… 很近,近到他鼻尖都是宣瑛身上皇室爱用的龙涎香味道。 那股味道与其他的皇室宗亲的不同。 淡淡的,还伴随着其他的味道,一股甜腻的汗味与男人独有的味道。 以及,某处不知名的昂扬。 两人贴的太近,他抵着他,他无法挪动,也无法远离。 就这么静静倚靠着。 他想,宣瑛心里八成恶心死了。 以前若是有这样的机会恶心宣瑛,他一定不遗余力的去做。 现在他竟然有点慌。 他身体往后移了移,想离他远点。 宣瑛本来能克制,但是祁丹椹一动,一切都变得不可控。 他呵道:“别动。” 他知道自己的反应让祁丹椹失控了(并不),他想逃离他。 但此刻这种环境,他往后挪就会掉进水里。 他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救他了。 他果然不动了,只是身体僵硬依靠着他。 他微垂着眼,看到他轻颤的眼睫毛与瘦削的下颌。 这人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细汗,让他喉咙莫名的又痒又干…… 鼻尖传来这人身上独特的清淡的味道,混杂着鹭草清新的芬芳,让他身体里的燥热更加喧嚣。 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致命的折磨。 外面的人一直不曾走,将这种折磨无限制的拉长。 他们听到程半夏的声音越来越近…… 祁丹椹也意识到不好。 程半夏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处。 她的脚步声从假山后传来。 她明确要查看假山与池塘了。 他心一横,直接按到了假山上的某处开关。 他们身后的假山门迅速撤离,两人被迫往后摔去。 等一路滚到底,宣瑛被眼前场景震惊了。 这是一处密室。 准确来说,是一处建立在水下的密室,头上有哗啦啦的流水声。 密室有两个出口,一个是正门出口,那里石门关着,直通哪里他不知道。 一个就是他刚刚摔下来的地方,就是直通假山的山门。密室看上去并不大,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箱子,以及一排排书架。 箱子上都上了锁,至于里面是什么机密,他们并不知道,书架上的书都是寻常的书。 祁丹椹扶起宣瑛,让他靠在一个摆放在墙脚的巨大的箱子之后。 这是安昌侯放各种重要信件或处理机密事物的地方。 密室上面有湖,便于毁掉这些机密文件。 他小时候无意间发现这个地方。 刚刚也是碰运气。 没想到这么多年,那道机关还在。 借着不知从哪儿透进来的天光,他看到宣瑛脸色越来越红,目光逐渐涣散望着他的方向,豆大的汗珠从敞开衣襟的胸膛上滑过,蚕丝春衫被热汗沾透,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一起一伏,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还好吧?” 不等祁丹椹问出口,宣瑛就拉过他,吻了上去。 那瞬间,震惊的不是尚且迷离混沌的宣瑛,而是祁丹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亲。 还是个男的。 早知道他应该让宣瑛自己滚下来的,反正程半夏也不抓他。 宣瑛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那颗晶莹欲滴的樱桃就在面前,他就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尝到之后,他发现也没什么味道。 一般般,就那样,反正不好吃…… 可他就是不想松口。 脑子里忽然闪现幼年时的画面。 他那时太年幼,只知道那个老太监令他觉得恶心,随处可见的春|宫|图不堪入目。 那些东西是对他的羞辱,对他的折磨,让他觉得恶心。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折磨。 幼年时记忆七零八碎,但他脑子里却隐约想起几张春|宫图的画面。 画面里人的脸被换成了眼前这张样貌清秀冷漠刻薄的脸。 这张脸在他看过的众多人中并不算出众。 算不上倾国倾城,更算不上秀色可餐。 可他竟然觉得他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些美随着那些画卷在他脑子里翻腾。 他想起当初在山洞时,他衣衫不整的模样、他拿着冰棱擦过他身体的触觉、他高热时的呓语…… 那些画面场景牢牢牵引着他,让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再看一遍。 他在悲画扇也如同画中一样吗? 无端的,他莫名的有一股怒火。 他想查封悲画扇。 他怎么可以在悲画扇同别人如此呢? 突然,他的嘴唇一疼。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满口腔。 他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些,迷离的双眸清晰了些。 那双清亮漆黑的双眸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明明厌恶断袖,无法接受祁丹椹,可他却对他做这种事。 明明祁丹椹已经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个鬼),不趁他之危,他却撩拨他,还妄图想侵|犯他…… 以后让他如何自处? 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正要刺入掌心让自己清醒点,却被祁丹椹拦住。 祁丹椹道:“你干什么?” 宣瑛气喘吁吁道:“保持清醒。” 看着祁丹椹漆黑的双眸,他道:“你不用担心,这点伤口,出去之后,御医……” 祁丹椹挽起袖子,袖子内侧藏了三个针筒,针筒小拇指粗细。 他拿出其中一枚针筒,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他将银针递给宣瑛道:“用这个,扎大腿与指甲缝,不仅非常疼,还不会有大伤口,更不会留下血迹。” 在安昌侯的地盘,他可不想留下点蛛丝马迹。 宣瑛:“……”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枚针,扎入手指。 可他双手尽是热汗,细小的针滑不溜秋,根本扎不进去。 祁丹椹见状,拿过那枚针,毫不犹豫扎入宣瑛的左手大拇指指缝间,顿时冒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珠。 这本是一种逼供的酷刑。 他当刑部侍郎时,逼供了无数钢铁硬汉,无不痛哭流涕。 这还是第一次将这种酷刑用在一个亲王身上。 宣瑛现在身体的感觉放大几倍,本是一种酷刑,放到他的身上,疼得他流出眼泪。 若不是亲耳听到祁丹椹表白,他会觉得祁丹椹不是爱他,而是恨他。 他想疼死他。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嘶!!” 他刚痛呼出声,祁丹椹就冲上来吻住他。 他所有的声音全部湮没在喉咙里,密室寂静了。 接着,密室被一抹烛光照亮,他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那脚步就在他们身后不远。 密室门被关上的声音。 有人越走越近…… 壁灯被点燃。 他看向眼前祁丹椹的脸,迷离目光里尽是茫然与怒火。 他一边用针扎他,还一边吻他。 虽然他知道祁丹椹吻他是为了不让他发出声音。 但是他为什么非要用嘴堵他的嘴呢? 用手不行吗? 用脚也行啊!(这娃神志不清) 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他就是一边假装三贞九烈,爱他至死不渝,不愿意趁他之危的模样,一边又暗戳戳的找机会亲他抱他…… 那待会儿他万一想霸王硬上弓,我是服从呢还是服从呢还是服从呢? 万一生米煮成熟饭,他要我对他负责,我是不负责呢还是不负责呢还是不负责呢? 他脑子里翻江倒海。 眼前只有祁丹椹眉目如画的眼。 他似乎,没见过比他更耐看的人了。 祁丹椹吻上宣瑛才发现不对劲。 他余光瞥到安昌侯进入密室,而宣瑛痛呼出声,他只想让他别发出声音,可是他双手拿着针往宣瑛手指里扎,空下来的只有嘴了。 所以他就用嘴堵住他所有的声音,免得他们被安昌侯发现了。 此刻,他保持着自己一边扎宣瑛手指,一边吻住他。 在针取下来之前,他不敢松开嘴,他怕宣瑛疼得惊呼,那他们两恐怕都得被安昌侯灭口。 安昌侯与他们相隔不远。 巨大的箱子挡住他们的身影,安昌侯只一个转角就能看到。 他冲着宣瑛眨眨眼睛,用眼睛示意他帮他取下针,让他别出声,凡事都憋住了。 宣瑛瞬间懂了祁丹椹的意思。 他用他所剩不多的克制力转动了一下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 祁丹椹将宣瑛指尖的针取下,之后他示意自己不能帮他堵嘴了。 在宣瑛了然的目光下,他离开了他的唇。 可就在他的唇离开的一瞬间,宣瑛突然拉过他,将他紧紧摁在怀里。 两人身影层层交叠紧紧贴着狭窄的墙脚与箱子的死角。 那些箱子并非靠着墙脚而立,宣瑛正好倚靠着箱子,箱子与墙脚形成的夹角正好阻挡住了他。 但祁丹椹在外侧,安昌侯只要转个角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而就在那瞬间,安昌侯过了这个转角。 宣瑛怕被发现,千钧一发之际,拉过祁丹椹,两人尽量的贴在一起缩小空间,好让身影藏在这个夹角间。 好在安昌侯并未转身查看这个转角,而是径直走到前面一处书架上,拿起一张信件看了看。 随着他进来的人紧跟其后,听脚步,应该是个高手。 宣瑛想不通。 安昌侯不是大寿吗? 为什么不好好招待宾客,不醉不归,非要跑到这里来折磨他。 第38章 第38章 密室内光线昏暗。 从祁丹椹的角度,看不到安昌侯的身影,也看不到进来了几个人,但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个人。 安昌侯站在书架壁的烛光下,将信件拆开。 看完信,他从午宴后未曾舒展的眉宇皱得更紧。 身材消瘦的黑衣中年人道:“怎么了,侯爷,幽州那边的来信有什么问题?” 安昌侯将信点燃,烧成灰,道:“本侯写给幽州齐家旁支的信,被魏信的三子魏霄截获了。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暗中帮助四皇子,此刻他正快马加鞭赶回京都。若是让世家知道我们是四皇子背后的那只手,我们就自断了后路。” 一句话,让祁丹椹获得不少信息。 原来四皇子背后的人是安昌侯。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安昌侯府乃大琅开国元勋,也是延续了两三百年的士族。 按理说,他应该同世家沆瀣一气,去扶持五皇子上位,那么京都士族就能继续把持政局数十年。 可他没有,他剑走偏锋,暗中襄助有寒门背景的四皇子。 只是瞬间,祁丹椹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安昌侯绝非一般士族勋贵,他是个极有野心的政客。 他能将没落的侯府,发展成京都数一数二的勋爵,绝非是安于现状屈于人后的人。 现今朝堂分三党,皇帝虽说不允许结党营私,但他未曾阻止。 安昌侯也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站队了。 他虽表面保持中立,不掺和三党之事,但他出身士族。 太子与四皇子都会将他看成京都士族的人,就连魏家与五、六皇子恐怕都这样以为。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五皇子六皇子背后是以魏家为首的三大士族,三大士族之下有新士族与小士族依附。 他就算出再多力,也不会被重用。 而且想出力的士族太多了。 他不是他们唯一可以依傍的那个。 因此,他出的那力也不会被他们看重。 更何况,五皇子虽忠厚,但他只是个傀儡。 他的背后是六皇子、是魏家。 他们绝非善茬,也绝不可能被士族掌控,若是将来他们上位,他们只会凌驾众士族之上,牢牢的将他们这些士族掌控在手里,形成以魏家为首的士族政权。 至于太子。 太子太有主见了。 他虽中庸了点,但他却中和了皇子们身上所有的优点,规避了所有缺点。 他城府不算深,但他知道听取各方意见。他智慧不算高,但他会用人,也知道如何获取人心。 这样的人,大智若愚,不好被拿捏。 且他身后还有宣瑛与卢家这样的智囊,有拥戴正统的朝臣们。 最重要的一点,太子秉性过于铁面无情,他与贤妃坐稳后宫后,对自己外祖家都不曾给过半分权力,还能指望他将权力下放给他们这些士族吗? 剩下的只有四皇子。 他虽在祁丹椹的扶持下,在朝堂有了根基,权势一度直逼太子,但他手里无可用之人。 他的权势是嘉和帝给他的,是靠着嘉和帝的喜欢得来的,但这样的权势在攀枝错节的朝堂上,只是表面风光。 所以,他是他最好的选择。 四皇子缺可用之人,而他缺一个可以掌控的皇子。 四皇子还有一个与废太子同样的优势,那就是他出自寒门。 嘉和帝想要牵制世家,就只能扶持出自寒门的皇子,所以嘉和帝给了四皇子无限的宠爱。 但安昌侯有野心归有野心,他不是个没脑子的。 他虽选择了四皇子,他却对四皇子没什么信心。 太子有民心,是正统。 五皇子识时务,背靠三大士族。 而四皇子呢,他才干平平,什么优势也没有。 唯一的优势是帝王的宠爱,但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谁能保证帝王不会变心呢? 所以,安昌侯只想在背后当个无名推手。 若是他能将四皇子扶持上位,那么他居首功。 若是四皇子落败,他也无甚影响。 没有人知道他帮过四皇子,也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四皇子背后那个执棋人。 他还是那个保持中立的一等王侯,是大琅王朝的勋贵士族,他还能保住安昌侯府的权势。 所以他让自己掌控的信任的士族投靠四皇子,自己在背后当推手。 不得不说,安昌侯是天生的政客。 他足够无情冷血,如同狡兔,事先将自己的后路给想好了。 无论四皇子最后有没有上位,对他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当年钟台逆案发生,他也将自己后路想好了吧。 否则,作为苏泰一手扶持上去的女婿,他怎可全身而退呢? 看来当年的士族剿灭逆党,安昌侯没少出力,否则世家怎可放过他? 祁丹椹快速将安昌侯的想法意图推测出来,一低眉,看到宣瑛双眸湿漉漉的看着他。 湿润的双眸里满是欲望、忍耐、克制。 看宣瑛欲望中带着镇定的目光。 他就知道,宣瑛似乎也推测出安昌侯所想。 所以他尽力的克制自己,听安昌侯的计划。 这是怎样的一份忍耐力?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并不清醒,但他却能从只言片语中汲取有用的东西,用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将事情前后因果推论出来。 不得不说,他似乎天生适合朝堂。 幼年时,祁丹椹被称作神童。 但他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宣瑛被关在深宫中,否则这个神童之名可能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比谁都知道他的神童之名从何而来。 他的外祖父苏泰先后辅佐两位太子,是帝师,也是太子太傅。 他出自百年帝师之家,所以家族资源极其丰富。 在祁丹椹幼年时,有文坛泰斗的外祖父教他诗书,有阅历丰富的母亲为他描绘山河,就连安昌侯,他虽冷漠无情,可他写得一手好字,他从不吝啬对家族子弟的教导…… 他的启蒙“老师们”都是当世的佼佼者,他交流的都是当世的名流才俊,他看到的都是传承几百年的古籍…… 而他自己也非常刻苦,朝经暮史,如此才造就了一个神童。 就连他后来在匪寇窝里全身而退,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游刃有余,也是因为他的阅历、苦难的人生造就了他。 可宣瑛完全没有。 他似乎天生就那样聪明。 他对任何事物一学就会,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变通有余。 他就像是上天的宠儿,上天看不得他受一点苦,在他最孤苦的时候,派去了先太子与贤妃…… 他的聪明才智不需要打磨,他的为人处世不需要经过苦难练就。 他似乎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享受万人瞩目的目光。 == 烛光下,安昌侯看向几人中身着书生长衫头戴儒冠身量矮小的男人道:“四皇子那边呢?有何动向?” 矮小男人摸了摸山羊胡,道:“四皇子倒没什么,只是昔日与祁丹椹同僚的两个刑部侍郎,很是欣赏祁丹椹,加之祁丹椹在龚州立了大功,他们认为先前四皇子对祁丹椹出手,自断臂膀,非明智之举。” 安昌侯冷厉出口道:“看不清局势的蠢物。” 祁丹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辅佐四皇子,他只不过在初出茅庐时,没有能往上爬的捷径,他将宣环当做他往上爬的跳板。 表面看上去,宣环在他的辅佐下,重新得到嘉和帝的喜欢,被贬为郡王的他,因此重新封为亲王。 实际上呢,他入刑部后,士族寒门,他一一得罪,不仅没有替宣环稳定朝堂根基,反而为他带来许多政敌。 若是真心想辅佐一位皇子,看到皇子犯错会规劝,看到皇子无知会教导,会为皇子谋划将来的出路,而不是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会规范自己的言行,避免为主上招来祸端,…… 祁丹椹完全不是这样。 他不在乎宣环犯不犯错,也不在乎他是否无知愚笨,是否刚愎自用,是否言行举止不合规范? 更不在乎他将来的路走得顺不顺畅?有多少政敌?皇帝对他的耐心还有多少? 他不仅不在乎主子怎样,他自己也丝毫没有半点自觉。 他当上刑部侍郎后,只顾着同宣瑛较劲,为自己揽功劳,铁面无私的将士族寒门全都得罪。 并且,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从佃农之身爬上来的刑部侍郎要什么? 他似乎不要权,也不要钱。 最可怕的是,没有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他扶持宣环五年,宣环最后要彻底舍弃他时,只能参奏他滥用私刑,是酷吏。 除此之外,他没有他的任何把柄,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这样无法被拿捏住,又有二心的人,留在身边,迟早是祸端。 半晌,他道:“刑部侍郎走了一个,那另外两个也该换换了,让四皇子自己想想去吧。至于祁丹椹……” 他呢喃道:“是个麻烦。” 他也知道,这个麻烦,当初宣环没除掉,现在他成了太子党,更难除掉。 所以,此刻不宜打草惊蛇。 黑衣中年人道:“那,要不要用上死士?” 安昌侯摇头:“不,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祁丹椹,而是魏霄。我们的人已经截获了他送回京都的信件,既然信件不能回京都,那他也不必再回来了。” 魏霄猜测出他是四皇子幕后之人。 若是让他活着到京都,届时无论他是不是四皇子党,也会被认定为四皇子党。 无疑于断了他的后路。烛光将斑驳人影投到墙上。 祁丹椹听着安昌侯费尽心思的谋划。 他总算知道当初是哪个高人给四皇子出主意,让他将他立刻舍弃。 否则以宣环那刚愎自负的性格,鼠目寸光的智谋,怎么也不会将他舍弃。 他殿试后入朝为官时,宣环只是个因结党营私败露,被贬黜的郡王。 彼时,他赋闲在家,百无聊赖之际遇到祁丹椹。 祁丹椹正苦于没有门路往上走,四皇子就送上门来了。 他辅佐他,将他从失了圣宠的皇子,辅佐成为权势直逼东宫的亲王。 他清楚,四皇子是什么斤两,又是什么货色。 他从未想过扶持一个帝王,若是让四皇子当帝王,那将是天下苍生不幸。 他也根本不在乎谁当帝王。 他只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四皇子犯错被贬为郡王让他颜面扫地,一度一蹶不振。 是祁丹椹帮他恢复王位,所以他极其信任他。 他性格暴戾,又刚愎自负,连他岳父劝他,他都听不进去。 但某一天,他突然像长了脑子似的,对他出手了。 祁丹椹一直纳闷到底是谁暗中给四皇子出的主意? 毕竟所有四皇子党都认为他是一心一意辅佐四皇子,他出身不高,所以他要辅佐同样出身不高的四皇子来证明价值,他们认为他与四皇子同病相怜,就连四皇子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现在,答案昭然若揭。 原来,这一场父子局早就开始了。 == 安昌侯又同人商议了两刻钟的事,这两刻钟无论是对于祁丹椹还是宣瑛来说,都极其煎熬。 两人不敢动,更不敢发出声音。 祁丹椹几乎完全趴在宣瑛身上,那块紧紧抵着他,触感十分明显。 祁丹椹前襟与宣瑛紧紧相贴,衣衫从内到外被他的汗濡湿,黏在身上。 宣瑛身上的温度太高,导致他也不由得身体发热,额头出了一层汗。 他滚烫的气息呼在耳边,痒痒的。 好在安昌侯商议完事情便走了。 密室门关上的瞬间,祁丹椹重重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他想往旁边挪一挪。 却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腿脚麻痹,他人没挪出分毫,却跌坐在宣瑛身上…… 宣瑛呼吸急促,强撑着意志压抑的欲望如滔天巨浪打来。 却在这时,祁丹椹坐在他的身上。 专门坐在不该坐的地方。 他一定是故意的。 明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他不是蹭就是坐,还非要亲他…… 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乱糟糟的。 压抑半晌的欲望土崩瓦解。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蛊惑他。 他勾引我,我为什么要守着君子之礼? 别人都能欺骗感情,为什么我不能欺骗感情,反正姓祁的自愿啊?谁叫他爱我呢? 我就亲亲他!亲人又不犯法。 可他会赖上我啊。 赖就赖呗,提上裤子不认,他还能带个娃来喊我爹不成? 就算他带娃喊我爹,我不认,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对,说干就干。 说不定明天世界就毁灭呢? 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呢? 说不定姓祁的明天就失忆了,忘记我干的事儿了呢? 所以我不能当处男…… 反正姓祁的又不是第一次跟别人干这事儿了…… 可他爱我啊? 我怎么能伤害爱我的人呢? 我为什么不能伤害爱我的人呢? 对,说干就干。 啊啊啊—— 我疯了。 他想。 他脑子里有个恶魔逼迫他对祁丹椹行不轨之事。 他确实疯了。 他竟然对祁丹椹下手了。 若不是嘴唇再次被祁丹椹咬破,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他将祁丹椹抵在箱子边,压住他的手,撕破了他的衣服。 他亲了他。 好在他还没干出过分的事情。 反应过来的宣瑛气喘吁吁,爬向墙脚,道:“你离我远点。” 祁丹椹左手脱了臼。 他本不小心跌坐在宣瑛身上后,宣瑛就失去了理智般,摁住他,亲他。 他推他,却没想到他直接摁住他的手,一拉,左手就脱了臼,钻心的疼让他直接咬了宣瑛一口。 好在宣瑛找回了理智。 他喘着粗气,默默朝角落爬去,整个人缩成一团,固执的让他离他远点。 看上去竟然有那么几分可怜…… 此刻,祁丹椹才知道宣瑛有多厌恶断袖。 他都这样了,连身体都控制不住颤抖,他还拒绝断袖,让他离他远点。 他看向他们落下来的密室出口。 如果他一个人的话,他可以上去。 带上连站都站不稳还随时可能失控的宣瑛,他毫无把握。 就算上去又怎样? 安昌侯府的人看到他与宣瑛这样,会如何想? 谁能保证出去之后,宣瑛就安全了呢?程半夏没继续找宣瑛?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宣瑛吃的药若没有缓解,会不会要了他的命?或者造成别的什么后遗症,譬如不举? 所以当务之急,是解了宣瑛身上的药性。 他一向最会权衡利弊,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选择对当前局势最有利的路。 他虽没跟谁发生过关系,但他在龚州求学时,在酒楼里专门负责给各府邸或烟楼楚馆送餐或糕点,倒也见识过嗑药的。 据说发泄出去就好了。 他想让宣瑛自己动手解决,但看宣瑛颤抖着身体,手怕是也不太好使,刚刚可是连根针都捏不住。 眼一闭,心一横,他打算自己上了。 他爱找麻烦就找麻烦吧。 他不能陪着他在密室里干耗着。 鬼知道安昌侯会不会去而复返? 这是唯一办法了。 三刻钟后。 宣瑛面色绯红,脸颊滚烫,精疲力竭疲乏靠在墙角。 他身上的燥热逐渐散去,但看向祁丹椹时,脸不由得更红更烫。 他尴尬的不知如何同祁丹椹说话…… 祁丹椹用衣摆擦着手,手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道:“殿下别怪下官,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然我们不知道在这里耗多长时间?殿下放心,出了这个密室,下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殿下也不用放在心上。” 宣瑛面红耳赤道:“嗯。” 他以前怎么就没觉得祁丹椹这么善解人意呢? 明明他帮他,却反过来安慰他。 (如果放到以前,他只会觉得他满腹算计,这种时候还能冷静的从局势出发,不愧是不择手段的人。当然,现在他是不会承认的。) 见祁丹椹洒脱模样,十分拿得起放得下。 显得他像个扭捏的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他不甘示弱道:“这种小事,谁会放心上?本王虽然没做过,但是好歹也看过。” 祁丹椹:“……” 没放心上,你为什么脸红到现在? 没放心上,为什么你全程不敢看我? 他无语的想。 但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同宣瑛多争辩,毫无意义,因为男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不行。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整理好衣衫,便轻车熟路的从假山后爬出来了。 出来时,暮色四合,夜色降临。 第39章 第39章 祁丹椹脱臼的手被宣瑛三两下就正回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 两人不想打草惊蛇,又因衣衫不整发丝凌乱,怕让人误会,便不走正门。 他们乘着夜色从安昌侯府偏僻院落翻出来。 兴许是侯府今日出了事,府邸戒备极其松懈,两人翻出侯府院墙根本没遇到什么阻碍。 铛铛—— 街道上更夫拿着梆子敲着。 两声代表着二更天。 此刻街道上已经没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晚归的行人急匆匆回家。 宣瑛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王府的马车。 祁丹椹却在京华大街汾河桥头的柳树下看到了祁府的马车。 南星也看到他了,欣喜焦急喊道:“公子,这里。” 宴席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一直没见到祁丹椹出来,就在这里等着他。 等到两人走近,他看到祁丹椹与宣瑛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看上去不像是去赴宴,而是去某个角落偷|情。 他怀疑这两人是不是真的乘着夜色去哪儿偷|情了。 他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祁丹椹与宣瑛已经极尽所能将自己收拾齐整,但撕坏的衣衫、揉皱的襟角、崩裂的暗扣是他们人力所不能修复的,所以他们只能这样了。 若是衣衫整洁,他们就不用花大力气从安昌侯府翻出去,而是大摇大摆出去。 南星看到两人上了马车,不知道是先去锦王府,还是先回祁府。 按理说应该先送锦王回府的,但是锦王与他家公子这副装扮,去了锦王府难保不会被锦王府的下人误会,对他家公子名誉有损。 他想先回祁府,让公子换套衣衫,再送锦王回府。 可这样又是对锦王的不敬。 就在他酝酿好措辞准备问时,宣瑛直接了当道:“去锦王府。” 南星回头看向祁丹椹。 祁丹椹没吭声,代表默认,南星只得驾着马车往锦王府行去。 今日事态紧急,安昌侯府听到的事情,需要拿个主意。 祁丹椹知道,宣瑛不会让这个问题留到第二日早上,所以宣瑛回府的第一件事应该是通知幕僚前来王府议事。 祁丹椹是幕僚之一。 他家住得远,一来一回破费功夫, 他又在安昌侯府折腾了一天,不是摔进密室,就是翻越高墙出安昌侯府。 中午只顾着看戏,没吃多少东西,晚上更是滴水未进。 他又累又饿,整个人已经虚脱。 他不想一来一回的折腾,所以宣瑛一锤定音,让他去锦王府,他也懒得推辞。 马蹄哒哒响着,在锦王府门前停下来。 宣瑛从马车上下来,祁丹椹紧跟其后,只是两人刚踏上王府门前宽大的白玉石阶,太子宣帆、雷鸣、沈雁行、易国公世子卢骁等人从锦王府急匆匆出来。 一照面,众人面上的关切瞬间变了样,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每个人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 宣帆咳了一声,稳住局面道:“半夏告诉本宫,你出了事,本宫正要去安昌侯府要人呢。” 戌时三刻,他因公务晚归。 走到宫门前,程半夏与他的舅舅程国公突然出现拦住他。 她哭哭啼啼的将自己如何被老六蛊惑,对宣瑛下药之事全说了。 她找遍整个安昌侯府的角落都没有找到宣瑛,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只能来找太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径荒唐无耻,传出去有损名节,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宣瑛最好没出事,否则谋杀皇子乃死罪。 太子听完雷霆大怒,只得带着卢骁匆匆到锦王府,顺便派人去安昌侯府探听消息。 他到锦王府时,沈雁行与雷鸣已经在了。 两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告诉他不光七殿下不见了,连出去找七殿下的祁少卿也失踪了。 他们派去安昌侯府打探消息的人刚出门,就收到祁府马车来到锦王府的消息。 接着,他们就看到了这令人尴尬且不可置信的一幕。 宣瑛与祁丹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有些地方一眼看上就是暴力扯坏,可见是经过一番激烈征战。 两人疲倦至极,宣瑛兴许是因为磕了药的原因,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嘴唇红肿,下嘴唇上还有一道结了痂的咬痕。 祁丹椹倒是还好,因为他常年脸色惨白,此刻倒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怎样。 只是他那向来毫无血色的唇,此刻竟红润起来。 再结合宣瑛被咬破的唇,众人脑补了一番激烈大戏。 宣瑛根本不知道众人怎么脑补他与祁丹椹在药物的控制下,大战三百回合。 他点头道:“无碍。” 一脚跨进王府,吩咐王府管家道:“准备一下,本王要洗漱。再准备点吃食。” 他指了指祁丹椹道:“给他备一间厢房,他也要洗漱,再给他准备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一些饭食。” 宣帆目光在他与祁丹椹身上来回梭巡,道:“听说那药物对人身体有害,要不要请个御医为你们看看?” 宣瑛直接出口道:“不用。” 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们’?祁少卿又没被下药。” 在众人满怀谴责的目光中,他恍然大悟极力否认道:“本王跟祁少卿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不要多想。” 说到最后,他都不好意思了。 就好像他这个渣男,玩弄了别人黄花大闺男,事后极力不承认,撇清关系。 可本来也不关他的事儿。 是祁丹椹自愿的,他也是受害者。 再说又没有真的发生关系。 想到这里,他耳垂红了。 众人:“……” 还说没有猫腻。 你就差没把“我们睡了”写在脸上了。 宣瑛见祁丹椹神色淡淡立在那里,像是因为他极力撇清关系而不开心。 他不由得想,是他自己说密室里的事就当没发生的。 更可况,本来也没发生什么。 反正他是不喜欢喜欢男人的,别指望他负责。 看着祁丹椹累极的模样,他难得有了恻隐之心,吩咐下人道:“先带祁少卿下去休息。” 下人道:“是。” 宣瑛吩咐祁丹椹道:“你先去洗漱,吃点东西,待会儿议事。” 祁丹椹点点头,神色疲倦的对宣帆行了一礼,随着下人走了。 宣瑛交代完事物,对着宣帆道:“皇兄,派人去请你的幕僚们,今夜有重要的事商议。” 说完,就朝自己的寝殿走去。 众人还沉浸在这两人绝对有猫腻的氛围中,就听到宣瑛郑重其事吩咐,诧异道:“什么事儿?” 宣瑛神色凝重:“大事。” 宣帆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脑回路虽然有点不正常,但绝不是没谱的主儿。 他这样说定然有用意,便命人去请离锦王府近的几位幕僚前来。 吩咐完这些事后,他担忧看着宣瑛,道:“真不用请个御医给你与祁少卿看看?开个方子补一补也好。” 宣瑛气闷:“皇兄,我跟祁少卿没有任何关系,你别再误会。” 太子心道,本宫也愿意相信你们没发生任何事儿?但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有个正常脑子的都不会信。 但他知道,这事只会令宣瑛与祁丹椹尴尬。 宣瑛是皇室子弟,婚姻要过宗庙,不可能说跟男人在一起就跟男人在一起。 好在这两人懂分寸,要将此事揭过。 既然两人都如此选择,他这个当兄长的乐见其成。 他向他投以诚挚的眼神:“皇兄信你,你快去修整一番,待会儿议事。” 宣瑛心里记挂着大事,快速穿过环形游廊,往王府内殿走去。 走到游廊的对面,他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 众人:“……” 沈雁行汗:“要不还是找个御医调整一下吧,那药药效挺猛的,七殿下还是童子之身,陡然开荤,别落下什么病根。你看他那样子,还不如祁少卿那个病秧子。” 雷鸣最忠诚七殿下:“你别再误会,七殿下说他与祁少卿没有关系。” 卢骁哼笑一声:“在外面偷偷私会的痴男怨女被发现时也是牙口紧咬‘我跟他她没发生任何关系,你们不要误会。’,但是下一次他们就会改口,声嘶力竭宣布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求所有人成全他们。我见过老多了,我大堂哥二表姐六表妹都是这样的。” 沈雁行:“完全赞同。七殿下下唇的咬痕,与祁少卿牙能完美契合,不信,你可以让他们两来试试。” 雷鸣震惊:“你怎么知道?” 卢骁:“祁少卿下排牙齿中缝往右数第二颗比其他的短,所以七殿下下嘴唇左边第二个牙齿咬痕比其他的浅。还有,祁少卿左手手腕上有三道掐痕,那明显是七殿下所为,因为七殿下的右手小拇指幼年时被冻坏,骨节受伤,无法使力,所以只能留下三道痕迹。由此可见,他们应该是面对面的姿势。” 雷鸣:“……” 恐怖如斯。 宣帆默默为宣瑛挽尊道:“宣瑛说他们没发生关系,那就是没有。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件事,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有人默默举手道:“可祁少卿是男人啊……”众人这才发现不对劲。 宣瑛厌恶男人靠近,触碰断袖会呕吐不止、满身红疹。 但两人绝对发生了关系。 为何宣瑛没有红疹,也没觉得恶心? 难不成他看待断袖就像某些人看待臭豆腐?闻着臭,犯恶心,吃起来才觉得香,滋味无穷? 这世界真奇妙。 == 四盏琉璃挂灯、八盏立式烛灯将整个室内照耀得亮如白昼。 这是一间偌大的殿堂,殿堂建在湖畔东侧,房外有若干高手侍卫守护着。 环形竹锦拱门将空间一分为二,左边书房,右边厅房,厅房内有一张长九米宽两米的大理石桌,专为议事所用。 此刻,宣瑛祁丹椹、宣帆及其幕僚全在厅房。 珠帘与竹帘垂下,门窗紧闭,烛光将方桌两旁的人影拉长,投到屏风珠帘上。 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茶点茶水,可无人挪动分毫。 宣瑛已经换了居家休闲的白色缎衣,墨色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盘起。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品,看上去却贵不可言,丝毫没有今日在安昌侯府的落魄狼狈。 他脸色依旧惨白,那是磕完药的后遗症。 他将在密室里听到安昌侯的密谈,以及安昌侯暗地里支持四皇子的意图,事无巨细的讲给这些幕僚。 沈雁行忍不住道:“你们两当时在那里,就只想着安昌侯的图谋与算计?” 宣瑛反问道:“不然呢?” 其实那时候,他只能靠想安昌侯的事情,压住身体的喧嚣。 他突然看到祁丹椹放在桌上紧握住茶盏的手。 那双手修长秀气。 仿佛有一手定江山的魄力。 宣瑛脸唰一下红了。 沈雁行听到宣瑛冰冷且满含讥讽的反问他。 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 一个中了春|药的人,他的身边只有那唯一的人。 一个如狼似虎,烈火亨油。 一个节操不保,无处可逃。 他们却能在致命的追逐与被追逐中,窃取机密。 果然是两个玩弄权术的人。 那种时刻了,还想着朝中大事,简直不是人。 正想着,一擡眼,看到宣瑛望着祁丹椹的方向,脸颊浮现薄红,耳垂红得像滴血。 沈雁行:“……” 果然有猫腻。 这两个该不会一边听机密,一边…… 这他娘的也可以? 安昌侯难道没听到一点声音吗? 他是聋了吧? 寿诞上,他是颜面尽失,不是耳朵尽失! 沈雁行已经不能好好相信这个世界了。 一擡眼,他看到太子瞪着他。 想到太子再三警告不要再提及宣瑛与祁丹椹的事情。 他默默低下了头,口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大部分幕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太子他们几个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便觉得是太子重视此事。 为了替主上分忧,御史台谏议大夫道:“魏霄是魏信的第三子,此人熟知兵法,擅长领军,在三军之中的威望很高。也是魏信最器重的儿子,若是安昌侯不想让他活着回京都,我们可以暗中做推手,杀之。” 有人附和道:“附议,相对于安昌侯与四皇子,微臣认为魏信才是太子殿下最大的阻碍,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圣上封了太子之后,明目张胆扶持五皇子,且魏家权势太大,若能铲除其一臂,也不失为上上策。” 其他人纷纷赞成:“安昌侯若要铲除魏霄,我们只需要暗中做推手即可,两方人马绝不能让魏霄活着到京都。” “是啊,他手里的兵权是最大的祸患,他若死,魏家就得培养新的将才掌兵权,也为我们征讨世家赢得时间。” 太子看向自己一同长大的卢骁,道:“你觉得呢?” 卢骁扬眉:“魏家权大,铲除魏霄不失为上上策。但四皇子得了安昌侯这个助力,于我们而言,并非好事,好在他并非无二心,一个给自己找好退路的人,不可信。” 他将目光投向祁丹椹,道:“祁少卿,你有什么良策?” 祁丹椹换了一件竹青色交领锦衣,外罩一件烟青色青衫。 一件极其清淡的颜色,却在琉璃烛光掩映中,让他穿出一种肃杀之感。 他淡淡道:“魏霄要活着回到魏家。” 众人反对声起:“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是啊,魏霄若在,魏信就会有恃无恐,魏家的兵权就不可能解。” “魏霄比安昌侯的威胁大多了……” 这些老臣们沉浮朝堂数十载,向来深谙不给敌人任何退路,更不会浪费任何一个重击敌手的机会。 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线机会,导致满盘皆输。 他们纷纷反对祁丹椹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宣瑛拍了拍桌,让众人静下来道:“听祁少卿说完。” 他知道祁丹椹的谋略。 他也是这般想的。 他终于知道那五年他为何同祁丹椹斗得那般辛苦。 他是在同一个完全了解自己,同他有相同思维的人在玩弄权术。 而祁丹椹心思比他更缜密,更通透,也更能豁得出去。 所以,纵然他权势在握,能够调配的资源比他大,他依然无法彻底将他驱逐出朝堂。 众人安静下来。 宣瑛让祁丹椹继续。 祁丹椹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道,“秦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圣上善用制衡,稳坐庙堂。不外乎权势的持恒。” 他将四大盘茶点摆放在一起,道:“这是五、六皇子与魏家。” 又拿出两盘的茶点放在一起,道:“这是我们。” 又拿出一盘茶点,倒出一半,将剩下的一半摆放在桌子中央:“这是四皇子。” 再拿出一盘糕点,两手端着,道:“这是安昌侯,此刻他看上去是中立的,谁也不站。” 众人明白那是权势分布。 祁丹椹道:“魏家的权势太大了,而安昌侯虽说支持四皇子,但他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若是四皇子倒台,那么他的选择一定不是我们,而是世家。所以魏家又壮大了,对我们而言并非好事。” 他将安昌侯那盘茶点放在魏家那块。 此刻魏家是五盘茶点,而太子那处是两盘,势力划分明显。 “若是放魏霄活着回去,那么魏家就知道安昌侯暗杀魏霄,背叛世家,支持四皇子,安昌侯就彻底归位四皇子。他再也没有退路重新归为世家。这样三方的势力稍微均衡。” 他将安昌侯那盘糕点摆放在四皇子处,这样三方是一盘半、两盘、四盘。 局势虽依然严峻,但他们知道,对于魏家,以两盘的势力去抗四盘的势力,已经是他们拼尽全力,多出来安昌侯的那一盘他们无力应对。 若是安昌侯归为四皇子,他们两盘先干掉一盘半,再灭四盘,相对容易的多。 有人不甘心道:“那就白白放魏霄回去吗?” 祁丹椹漆黑的眼眸中有一股肃杀之气:“不,魏霄可以杀,但不能死,我们只需要在安昌侯追杀他时,留他一口气,让他把安昌侯归顺四皇子的消息带回去给魏信。至于他是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手脚俱断,还是瘫痪,都行。” “你们要的是他再也不能领兵,所以他是生是死,是瘫痪,还是重病,其实不重要。只要他在安昌侯的刺杀下,半死不活的回去,安昌侯也就与魏家彻底沦为死敌了。他越惨,安昌侯府与魏家结的仇就越深。”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简直是一条毒计。 在安昌侯追杀魏霄时,留魏霄一命,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活着回去见魏信,告诉魏信安昌侯归顺四皇子。 这不仅可以彻底断了安昌侯后路,还能让安昌侯府与魏家彻底沦为死敌。 卢骁问出众人要问的话:“你同安昌侯府有仇吧?这么坑他?” 祁丹椹道:“要怪只能怪他选错人。” 沈雁行悱恻。 祁丹椹果然是睚眦必报的人。 他是被四皇子过河拆桥踢出来的人。 就因为安昌侯选择了四皇子,他连带着安昌侯也要一起针对。 众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猜测。 太子缓缓道,“这样不是壮大了老四?他得了安昌侯府这样的助力,加上父皇对他的疼爱,他更不会将本宫放在眼里。” 宣瑛静静道:“也为他树敌了。得到安昌侯一个强大助力,也得到魏家的仇恨。这不是一箭三雕吗?” 一雕,废掉魏霄。 二雕,让安昌侯府彻底沦为四皇子党,断其后路,安昌侯刺杀魏霄带来的仇恨,会让四皇子与魏家彻底反目…… 三雕,平衡了世家、四皇子的局势。 这是他们的目的。 他目光晦暗看着那几个点心盘,道:“接下来,就看先用哪盘点心了。” 祁丹椹目光也落在那几盘茶点上。 最后锁定安昌侯那盘点心。 第40章 第40章 京西大街,汾河河畔。 岸边叫卖声不绝入耳,街道上炊烟寥寥,弥漫着酥饼、糖糕的香甜味。 扬州来的客商在码头上卸货,将扬州生产的上好瓷器、蚕丝等运往京都,胡商的骡马踢踏踩着石板长街,拉着沉重的货物与美女穿梭…… 京西大街是一条极其繁华的街。 它不像京华大街那样是王侯贵胄扎堆的地方,它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它有百姓平民,也有王侯贵胄,有下九流,也有上三等。 它有京都最大的码头,最大的商人交易场所,也有着大琅王朝最大的南风馆悲画扇。 “公子,奴按照您说的都准备好了。可是……” 悲画扇的秋风公子眼露不忍看着祁丹椹,两人并肩走在京西大街上。 他迟疑半晌道:“您真的要这么做吗?那个人是您的父亲。” 他是悲画扇四大名公子之一,也是悲画扇的四大头牌之一,名叫秋风。 极擅长抚琴。 传闻他的琴声悠扬悲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余音袅袅,好似仙音。 每逢他挂牌之日,悲画扇座无虚席,就连悲画扇外面的街道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每次到了那时,连往来的胡商走到悲画扇前的街道,都不由得放慢马蹄,恐怕马蹄声太大,惊扰了上天的靡靡之音。 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昔日苏国公府六公子苏玉的书童,名叫苏春。 他本出生一个贫苦家庭,家里姊妹众多,父母养不活,就将他拉到街上发卖,但由于他太瘦弱,还患有病,没有人愿意买他。 与他同岁的苏玉见他可怜,便将他买回去。 他找大夫治好了他的病,将他留在身边当书童,他见他聪明伶俐,便教他念书识字。 苏玉犹善琴道,他六岁就与当时的几位琴道大家切磋,丝毫不落下风。 耳濡目染之下,他也会弹了。 他九岁时,就能背三十本琴谱,其中不乏失传的名曲残章。 后来,苏国公府出事,满门被下狱。 苏国公府管家知道苏家难逃一劫,但他在苏家那么多年,他想为苏家留个后。 他见他与苏玉身量相当,便让他顶替苏玉,并散尽家财费尽心思,将苏玉送出去。 他入狱后,不幸感染水痘,在牢狱中病得奄奄一息。 狱卒觉得他晦气,怕他传染别的囚犯,也怕被他传染,就将他用席子一卷,扔在荒山上。 后来,上山采药的老大夫看到了他,救了他。 他为孤苦无依的老大夫养老送终后,就来到京都,暗中打探苏玉的消息。 妓|院是最能打探消息的地方,也是他能养活自己的地方。 他凭借着苏玉教他的琴艺,入了南风馆悲画扇。 因他在苏国公府看了无数名曲残章,一进悲画扇,便被奉为圭臬,天下名士纷纷找来,他也就成了悲画扇的四公子之一。 他找了那么多年,没有找到自己主子苏玉,却遇到了苏国公府的旧人飞羽。 飞羽在龚州遇到要入京科考的表少爷齐云桑,他一路暗中护卫他入京。 也因此,秋风找到了表少爷齐云桑。 物是人非,当年被尊为神童的表少爷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于是,他一边留在悲画扇帮表少爷探听朝中消息,一边继续寻找苏玉。 就在昨夜,祁丹椹突然找到他,要他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一件事。 这件事能粉碎他父亲安昌侯的所有筹谋。 秋风知道,自己恨安昌侯,只要能让安昌侯不痛快,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是因为安昌侯对苏府忘恩负义、落井下石。 可祁丹椹不应该…… 那是他的父亲,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 他怕他将来会后悔。 祁丹椹目光锐利看向秋风:“我姓祁,他姓齐,他算我哪门子的父亲。以后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他虽没进去过悲画扇,但他同宣瑛说得是真的。 他在悲画扇确实有密友,但不是闺中密友。 安昌侯不是要扶持四皇子吗? 那他不仅要断他后路,还要彻底粉碎他的期望。 让他提前从大琅王朝的权势中心退场。 秋风诺诺道:“是。” 祁丹椹交代道:“事情做得隐秘些,不要让任何人怀疑到你的身上。” 秋风点头:“是,公子放心。” 就在这时,一辆胡商失控的骡马在京西大街穿梭着,受惊的骡马哒哒崩腾着,一路撞了不少行人与货物。 惊慌失控的人撞到秋风,秋风一个趔趄。 眼看着骡马冲过来,祁丹椹连忙抓住秋风,阻止他往前,还将他往后带了几步。 接着,就听到一声鞭响,薄削鞭子划破长空,带来的阵阵空鸣,以及擦着□□的钝响。 耳畔传来骡马濒临死亡的嘶鸣声,以及马匹货物哐当坠地声。 整条大街都为之颤了颤。 祁丹椹回头看去,见到沈雁行扬鞭立在马前空地上,白衣一尘不染,地上躺着被雷鸣一刀毙命的骡马。 雷鸣溅了一身血,他气喘吁吁满脸痛苦抚摸着后背,嘶的一声道:“你抽马啊,你抽我干什么?” 沈雁行:“谁让你跑那么快,挡在马的前面了……” 胡商连忙上前跟两位公子道谢,并找人来收拾残局。 沈雁行早就注意到祁丹椹,他打招呼道:“祁少卿。” 祁丹椹还礼道:“沈公子,雷小将军。” 沈雁行目光落到秋风身上,道:“祁少卿这是……” 祁丹椹温和道:“今日休沐,上街逛逛,偶遇秋风公子。” 沈雁行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知为何,他心情很不爽。 就像抓包了自己朋友的老婆偷|情。 偷|情也就罢了,大街上拉拉扯扯。 虽然他知道男人之间,发生点关系,没必要记在心上,但祁丹椹与宣瑛不一样。 他是宣瑛伴读,与宣瑛一起长大。 他了解宣瑛。 宣瑛自小就有某方面的洁癖。 他们这些世家子房里都有通房丫鬟,就算他们不同她们发生关系,那至少也让通房丫鬟赤身果体实际传授点男女之事。皇室为了子嗣枝繁叶茂,更将这种事看得很重。 可宣瑛没有。 他不仅不接受宫女同他发生关系,也不接受宫女实际传他这些知识。 他说他身体只有他老婆才能碰。 他要把每一次都留给他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做这种事才是灵|肉合一。 他甚至向统治人类一两千多年的夫权社会发起挑战:既然妻子要完璧之身,那么丈夫一定是完璧之身。一个人一生只能喜欢一个人,不然就是滥情。 为此,他被嘉和帝罚了半月禁闭。 还是后来太子看不过眼,同他简单讲了讲男女之事,才不至于让他显得无知。 可他却同祁丹椹发生了关系。 虽说是意外,但他相信宣瑛是不排斥祁丹椹的。 否则他会自宫,也不会同他发生关系,更不会让祁丹椹碰。 虽然他极力否认自己与祁丹椹发生了关系,提起那晚的事情也三缄其口,但他看得出来,宣瑛每次提到,都会脸红。 宣瑛心里对祁丹椹是有好感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可现在祁丹椹呢,才跟宣瑛发生关系没几天,就跑出来同其他小倌在一起。 似乎根本不把那晚的事情当回事。 他心情很是微妙。 看祁丹椹就像看出轨的渣男一样。 可两个人都不把那晚的事情当回事,都不愿意提及,他又没有办法。 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宣瑛鸣不平。 雷鸣被溅了一身血,他要回去换衣服。 祁丹椹与秋风也同沈雁行告别了。 最后,沈雁行带着这种微妙的心情到了锦王府。 宣瑛优哉游哉的在池子边钓鱼,鱼饵桶里空空如也,装鱼的桶里也空空如也。 沈雁行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道:“锦王殿下,我刚在京西大街上看到祁丹椹了。” 宣瑛无动于衷,一脸莫名其的看了眼沈雁行,“看到就看到呗,祁丹椹虽然穷,但他有逛街的权力,买不起还不允许他看看?有什么好大惊……” 沈雁行叹气道:“他跟一个小倌模样的人在一起,看样子很是亲密,大街上拉拉扯扯。” 他话说完,眼前就没了宣瑛的人影,只有那根鱼竿在晃动,以及咬了饵的鱼在湖面跳跃。 == 宣瑛到京西大街找到祁丹椹时,祁丹椹正在醉琉璃的门口,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抱琴的小倌。 那小倌身段曼妙,眼神妩媚,容姿脱尘,与上次那个害他起红疹的悲画扇头牌不相上下,都是勾人魅惑的长相,脂粉气非常浓。 可能是因为学琴的缘故,他比那个头牌气质更出尘。 一眼看过去,那小倌确实美艳不可方物。 但再看,宣瑛还是觉得祁丹椹平平无奇的清秀样貌耐看。 原来祁丹椹好这口。 他是因为得不到他,所以找别人寻求温暖了吗? 他搞不懂祁丹椹。 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他,转而却同别人拉拉扯扯? 他走上前去。 祁丹椹看到宣瑛出现在这里,以为对方是来醉琉璃用膳的,行礼道:“殿下,这么巧。” 宣瑛沉着脸,看向抱着琴立在祁丹椹旁边的秋风,阴阳怪气讥讽道:“少卿大人真是闲不下来,才休沐一日,就出来找乐子。本王劝祁少卿还是洁身自好点,别被御史台那群老古董看到了,把你的行事作风拿到朝堂上弹劾,连累了我们大理寺的名声。” 祁丹椹只觉得宣瑛像吃了炮竹,满嘴火药味,但他很快想通其中端倪。 秋风在南风馆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彻底沦为断袖。 以宣瑛对断袖的厌恶,他有好脸色才怪。 他道:“只是在街上随意走走,遇到了秋风公子,随意聊了两句,殿下不也在街上随意走走,也遇到了秋风公子吗?” 宣瑛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本王可没祁少卿这么好的福气。” 不等祁丹椹再开口,就见秋风眉眼弯弯,秋波暗送,风情万种冲着宣瑛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锦王殿下了,奴也曾远远一睹锦王殿下风姿,殿下在我们悲画扇是有众多拥趸的,我们都念着殿下为国为民的功绩呢。” 他声音酥酥软软,说念着宣瑛为国为民的功绩时,好像在说日夜思念锦王一般,恨不得将宣瑛的魂儿也勾走。 他早就知道宣瑛与祁丹椹不对付。 过去几年,他没少帮祁丹椹收集宣瑛的消息,用来对付宣瑛。 后来,祁丹椹去了大理寺,他经常听到南风抱怨七殿下刁难他的主子。 他也知道,祁丹椹故意伪装断袖就是为了恶心宣瑛。 他那时还在想,这人得有多可恶,逼得他的表少爷用这种法子。 如今看来,着实可恶。 吃个饭,都得训斥他家表少爷一顿,跟训孙子似的。 当年老太爷都不曾这般驯过表少爷。 上次那位害得锦王出红疹的头牌,回到悲画扇后,痛哭流涕说自己要玩完,吓得几天几夜不敢睡,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锦王没追究他,他才失声痛哭自己终于保住小命。到了那时,他才知道锦王是多反感断袖,一触碰就出红疹。 所以今日,他不介意替表少爷让这个恶霸王爷吃吃苦。 说着,他上前一步,故意往宣瑛身上贴,甚至伸手去拉住他的手。 道:“殿下,您能给奴的琴题题字吗?” 祁丹椹见此,立刻拉了宣瑛一把,让秋风扑了空。 秋风满目诧异看向祁丹椹。 仿佛不解他为何要帮助宣瑛。 宣瑛满腔怒气顿时消散,心情不由得明媚起来,唇畔那抹尖酸刻薄的讥讽也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自觉上扬的笑容。 祁丹椹吃醋了。 他竟然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他。 他爱惨了他。 祁丹椹单纯的不想让宣瑛起红疹。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他并没有一颗仁慈良善的心,更没有见人遭遇不好的事情就去搭救的崇高觉悟。 此刻,他却不由自主的拉他一把。 至于宣瑛为什么对他的触碰不起红疹,大概是因为他不是断袖吧。 他看向秋风道:“秋风公子,听闻你还有事,在下就不打扰你了。” 秋风不知祁丹椹为何帮宣瑛,但表少爷的话他不敢不听,便道:“奴告辞。” 走之前,他风情万种给宣瑛抛了个媚眼。 顾盼生辉,媚眼如丝,身段婀娜,秀色可餐。 祁丹椹望着秋风远去的方向,心思莫名。 当年那个胆小木讷害羞怕生,在国公府毫无地位的书童,早已一去不复返。 他成了个一颦一笑一擡眉一垂眸都极具风情的头牌,出入十几个人伺候。 造化真会弄人。 宣瑛看着祁丹椹愁肠百结,心里莫名的开心。 他满脑子都是——他吃醋了。 他看到对方故意往他身上贴,就将对方赶走,连饭都不请人吃。 他真是太爱他了。 纵然自己得不到,也不许别人染指。 他对他的占有欲太强了。 哎,爱情总是让人盲目。 == 祁丹椹本来要到醉琉璃吃饭,听闻宣瑛也没吃午饭,便邀请他一起。 醉琉璃小厮带着两人往三楼雅间走去。 走到临江雅间的转弯处,就听到砰的一声餐盘碎裂声,接着一个伺候的小厮出门来,满脸惊恐害怕…… 祁丹椹正好走到门外,看到屋内场景。 安昌侯面容冷厉坐在主位,宋慧娘坐在安昌侯身边,担忧看向自己的儿子。 齐云星站起身怒瞪着跪在他脚边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低着头,任由对方打骂。 在雅间的屏风后,站着两个身影绰约的琵琶女,因屏风遮挡,看不清面容,但他能感觉到这两位女子吓得瑟瑟发抖。 靠近门的地方,摔了一碗面,屋子里氤氲着面汤浓厚的香味…… 而端进去那碗面的小厮刚刚开门出来,差点撞到宣瑛与祁丹椹,他的手被烫的通红。 他恍惚记得了。 今日是齐云星的生辰。 他是四月十九的生辰,与安昌侯在同一个月。 按照京都的规矩,若是有父子两人生在同一个月,那么寿宴只能办一个,否则命格硬的会克命格轻的。 所以,齐云星每年的生辰都是安昌侯私下里为他庆生的。 好似因对儿子的亏欠,他每年会准时为他庆生。 在祁丹椹的记忆里,他不曾记得他的父亲为他庆过生。 不过现在不重要了。 看着满屋狼藉、人人自危的模样。 他若猜的不错,应该是安昌侯收到魏霄成功回京都的消息了吧。 在安昌侯派人刺杀魏霄时,宣瑛派人暗中帮了魏霄,助他逃过死劫。 现在,魏霄应该四肢残废、肺腑重创,奄奄一息的躺在魏府。 就算他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将来也是个缠绵病榻的废人,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下,安昌侯与魏家彻底结仇,与三大世家彻底决裂。 也代表着,安昌侯彻底没退路了,拨了那么久的算盘全白瞎。 可是,他不光要他的没有退路,他要将他逼上绝路。 他要彻底粉碎他的希望与筹划。 安昌侯见到宣瑛,立刻收敛满脸冷厉,换上温和笑容道:“微臣不知锦王殿下也在这里,小儿打翻了一碗面,惊扰了锦王殿下,望殿下恕罪。” 宣瑛春风满面道:“无碍。” 安昌侯能有这表情,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派人将魏霄救出,就料到安昌侯此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安昌侯一如往常儒雅随和:“今日是小儿生辰,不知是否有幸请殿下共饮一杯?” 宣瑛回礼道:“本王与祁少卿另有要事,就不叨扰侯爷了,侯爷快去为令公子庆生吧。” 安昌侯道:“那王爷请。” 宣瑛走过长廊,往雅间走去。 祁丹椹紧跟其后,与安昌侯擦肩而过时,冲着安昌侯点头以示礼节。 他走出几步远,听到安昌侯冲着小厮道:“摔了一碗长寿面,还不再去备一碗。” 小厮慌忙道是,匆匆走了。 他心道,真是父爱如山,到了这种时刻,还不忘记让儿子吃长寿面。 安昌侯目光紧紧锁定祁丹椹擦肩而过的身影,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度。 这种气度,似曾相识,又陌生至极。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 那些都是寻常的菜式,有些是齐云星爱吃的。 他看到祁丹椹刚刚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饭菜。 饭菜有什么不对吗? 齐云星嘀咕愤懑道:“狼子野心的下贱平民,若是以往,他连给这酒楼小厮提鞋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却能扒掉那身肮脏的皮充大爷。” 安昌侯目光锐利看了齐云星一眼:“你如果有他十分之一的才能,你父亲我也就省心了,也就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局面。” 今时今日,他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的计划全都被搅乱了。 现今魏霄回到京都,整个世家都知道他在暗中支持四皇子,那么对于太子与世家两党来说,他已经彻底沦为四皇子的人。 若是四皇子能掌权,那他还能保住地位。 若是不能,将来这两党无论谁掌权,都不会重用他。 他将彻底被扫荡在权力中心以外。 这还不是目前最棘手的。 最棘手的是魏霄九死一生,代表着安昌侯府彻底与魏家结仇了。 魏家不会放过他,未来的路,必定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殃及满门。 他再次看向祁丹椹远去的背影,发出一声感慨喟叹:“如果……如果你四哥还在的话,应该也这么大了!” 齐云星听到父亲说他不如祁丹椹,脸色阴沉下来。 再听到他提到那个贱种,脸色更是沉郁,但他不敢忤逆父亲,只得低声道:“可四哥不在了。” 安昌侯神色落寞,前所未有的寂寥涌上心头。 像美人迟暮、像英雄末路、像日薄西山、像油尽灯枯。 他道:“是啊,不在了。若是他在的话,或许我们齐家有一个能杀入朝堂的人才。或许他也能像祁丹椹那样脱颖而出,成为搅动风云的权臣谋臣,甚至他或许比祁丹椹更懂得如何进退,如何玩弄人心,如何获取权势……我们齐家可能也不会落入今日的局面。” 费了这么多年,他才看清想要家族荣耀,就得有权势。 想要有权势,就得有能驾驭住权势的人。 而齐家上上上一代没有,上上代也没有,上一代更是没有。 或许是老天给齐家的补偿。 他这一代出了一个他,下一代出了个齐云桑。 他当年教家族子弟练字时,只有次子齐云桑沉稳不急躁的从三岁到五岁,练完了两百缸的水。 那时的别家的孩子还在玩泥巴,打陀螺,字都认不全。 他却能诗会赋,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可从那孩子娘亲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若掌权,必然不会被齐家这尊大船载着走,他只会自己掌舵,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届时说不定会带着家族共沉沦。 齐云星紧紧握着拳头,阴冷盯着祁丹椹远去的背影。 他将来一定要这个人踩在脚下,让他父亲知道究竟谁不如谁! == 祁丹椹与宣瑛到了雅间。 不一会儿饭菜就送来了。 让祁丹椹震惊的是,宣瑛完全是照着安昌侯那桌点的菜,一模一样的菜式,一模一样的茶点。 在他的面前还放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长寿面。 他震惊看向宣瑛道:“这是……” 宣瑛大方道:“你盯着人家安昌侯那桌菜看了那么长时间,本王又不是小气的人,当然得满足你。不得不说,安昌侯还是挺有品味的,点的都是醉琉璃最贵的。” 祁丹椹指了指那碗长寿面:“下官又不过生辰。” 宣瑛蹙眉反问:“那你为什么盯着那碗摔了的长寿面看?这玩意儿谁说一定要生辰的时候吃?你不要这么无知迷信。” 祁丹椹狐疑道:“可下官从未听说醉琉璃有长寿面?” 而且,安昌侯府有个厨子,来自西北,做面很好吃。 齐云星很爱吃他做的,若他猜的不错,今日齐云星的长寿面也应该是他做的。 所以,他面前这碗面来自哪儿? 宣瑛满脸嫌弃道:“安昌侯府真穷讲究,竟然让府邸的厨子来醉琉璃给齐云星做长寿面。刚刚安昌侯不是让小厮重新为齐云星做一碗,咯,就在你的面前,本王命人在面起锅装碗时,偷了过来,你趁热吃。” 祁丹椹:“……” 他其实十分不愿意触碰安昌侯府的任何东西。 就连上次给安昌侯过寿,他也只是吃一些外食。 京都不少侯门高爵办酒时,会从外面采购点心与酒楼的招牌菜,他上次也只是吃了点醉琉璃送到侯府的招牌菜。 安昌侯府的东西让他觉得恶心。 就连安昌侯教给他的书法,他也全摒弃不用。 现在,他突然很想尝尝这碗面的味道。 他拿起一个小碗,打算分一半给宣瑛。 宣瑛不解道:“你干什么?” 祁丹椹:“我吃不了这么多,分你一半。” 宣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道:“长寿面是一根,不能断的,断了就不长寿,你有没有点生活常识?” 祁丹椹:“……” 这他娘的到底是谁无知迷信? 第41章 第41章 嘉和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二,京都荒郊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 一个猎户追踪猎物来到京都郊外最大的山脉武进山,他误入武进山乱葬岗,发现了一个埋尸的坑,里面有数十具男性尸体。 同一具尸体上面有刀伤、剑伤、摔打伤,也有野兽啃噬留下的伤…… 有旧伤,亦有新伤…… 这些人中,有儿童,亦有老人。 他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回到村里告诉村长,村长匆匆带着他去了县衙,报了官。 当地县令听闻后,连夜到乱葬岗,挖出数十个这样的深坑,埋藏的尸体有三百六十七具,还有一些零碎的人骨头,粗略估计,遇害者至少高达四百人…… 造成那些伤的手法之多,伤形成的时间跨度之大,以及这些亡者的年龄差距,让人难以想象。 这些人致命的伤均不一样,死亡的时间也不一,有几年前死的,亦有最近几个月死的。 虽然这些亡者被人伪装成罪犯砍头枭首的模样,但他们头颅被砍断明显是死后所为,主要是为了将他们同乱葬岗的尸体混为一谈,从而达到弃尸埋尸的目的。 当地县令不敢担责,便差人去京兆尹府报告这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 京兆府尹连忙去武进山,将场地封锁起来。 但让京兆府尹觉得奇怪的是,这些年京都以及附近州郡县没什么人口失踪,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死亡事件。 这些尸体好像凭空出现在乱葬岗一般。 就像有人这几年陆陆续续在这里抛尸一样。 京兆府尹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闹大,命人封锁消息。 不知为何,这件事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流言越传越广,如同汹涌波涛般渗透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文人才子借此写诗抨击朝廷。 一时之间,无人不知这桩惨案,就连街边稚子孩童都编出四五首歌谣传唱。 == 皇宫,含心殿。 金碧辉煌的殿内,蜀绣织锦帘幔被金钩挂起,只垂落蚕丝蝶翼白色遮光幔。 嘉和帝闭目躺在榻上,脑袋搁在琉璃玉枕上,花白长发散在脑后,被李想一缕一缕的抚起,放到铜盆里,搓洗着,李想的干儿子李从心单膝跪在猩红鱼鳞地毯上。 “整个后宫,朕就爱你伺候。只有你,才会让朕舒坦那么片刻。”嘉和帝面容上尽是倦怠疲惫,好似他的疲累是磕在面容上的。 无论他多么放松,多么舒坦,这种疲累从他登上帝位后,就再也没有散去过。 它与皇位共存。 李想褶皱横飞的脸上挂着温和微笑,他语气不谄媚,也不巴结,好似对待朋友那样耐心温柔掏心掏肺。 “那是圣上与奴才一同长大,所以习惯了,其实奴才的手法还不如新入宫的小太监们呢!” 洗着洗着,他的指尖缠绕了几丝黑白交错的发丝。 他将发丝放到宫女端着的托盘里。 嘉和帝平静道:“朕的头发是不是又掉得厉害?” 李想微笑:“只是几根,还是奴才不小心弄断的,圣上不要追究奴才的罪过才好。” 嘉和帝道:“你就会讨朕的欢心。其实朕挺羡慕你的,头发茂密,白发也少。” 李想笑笑:“那是奴才只需要伺候好圣上就好了,圣上对奴才这么好,奴才根本不需要操心会不会得罪圣上。可圣上要操心的是天下之事,是万民之事。” 嘉和帝陡然睁开眼睛,目光幽幽:“不,那是因为你有个好儿子,他做事周全妥帖,不会让你为他操心。而朕的儿子们,他们要么狼子野心,想要朕屁股的事情,等着朕收拾烂摊子。最近,闹得满城风雨那桩案子,你们父子知道了吧?” 李想点头道:“奴才听说了。” 李从心跪地道:“奴才也听说了。” 李想缓缓道:“圣上的意思是,这件案子与几位王爷有关?” 他八岁入宫就伺候嘉和帝。 那时的嘉和帝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是嘉和帝的身边人,也是从来对他不曾有过任何隐瞒的人。 嘉和帝信任他,除了一些少年情谊,同甘苦、共富贵,也是因为他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但同时的,他既要做到毫无保留,又要做到保留的恰到好处。 譬如此刻,嘉和帝就不希望他有所保留。 嘉和帝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疲惫:“除了他们谁还能搞出这种事儿?” 李想疑惑道:“圣上怀疑哪位皇子?” 嘉和帝斩钉截铁道:“老四。” 他面上是父亲对儿子的寒心,说出的话,却是帝王的冰冷无情:“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些事,还这么久没有被发现的,只能是某位宗室皇亲。朕的兄弟们,死的死,贬的贬,而朕的皇叔堂兄弟们,他们不敢这么干。只有朕的亲儿子们,才会干这种事。” “先说东宫党,太子稳重良善,老七心思深沉狡诈。他们一个是不耻做这些事,一个是做这些事怕是连尸体都发现不了。再说魏家这边,老五憨厚胆怯,老六内心荒芜冷血,他们一个是不敢做这些事,一个是做这些事怕是连尸体都懒得埋,说不定直接扔在京华大街上。现下,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老四。” “只有他,有胆子做,却没有脑子善后。” 他的无奈寒心中,包含着对谋算半生终究一场空的不甘、苍凉、遗憾。 他的几位皇子,他对老四最好,也最有耐心。 不是因为老四多好,也不是因为他多喜欢老四的生母王昭仪。 而是因为他与废太子宣其一样,出自寒门。 他在先帝诸多皇子中,并不出众,也十分不讨先帝的喜欢,他是被世家扶上这个皇位的。 等他登上皇位,他才知道先帝为何扶持出自寒门的皇子。 大琅王朝几代皇帝都受世家的掣肘。 世家会扶持那些出自世家的皇子,用来稳固世家宗族的统治。 准确的说,是世家选定了皇帝,而不是皇帝选定了世家。 从先帝起,世家之权与皇权矛盾争端欲大,最终导致几位皇子自相残杀,他是世家扶持上去的皇子,也是先帝迫于无奈立的太子。 就这样,世家与皇族平和了几年。 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虽被世家扶持上位,可不愿意受世家掣肘。 所以,他开始慢慢的削弱世家之权。 他的结发妻子虽是魏淑妃,但他选的皇后却出自寒门。 他的皇后早逝,但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宣其却文武全才,正直善良,得尽民心。 他一边削弱世家之权,一边费尽心力培养这个儿子。 他知道世家之权是经过数百年累计起来的,那是世家的底蕴。 他并不幻想能在有生之年结束这乱象,所以他培养了能够继承他意志的太子。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如他所期望的那般长大,成为贤能的储君,满朝上下无不对其称颂有加。 可是,他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带着他全部的心血与期望,死在了宗正寺里。 太子死了,他只能从寒门子弟中再选出一位,可是世家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 势力角逐中。 他按照长幼有序选了三子宣帆。 宣帆母家也是世家,只是并非京都世家,而是梁淮世家。 这些世家攀枝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京都还是梁淮,有何分别? 他不甘心。 就算宣帆不是出自京都三大世家又如何? 他始终是世家出来的皇子。 他上位后,只会扶持出另外一批世家,那么皇权永远会受到世家的掣肘。 在他仅有的几位皇子中,只有老四与老七符合他的要求。 老四母家是没落庶族,老七母家乃商户。 但是,老七已经被贤妃收养,他忠实的拥护太子宣帆。 所以,他只能扶持老四。 他花了比先太子更多地心血去栽培他,他为他铺路,他教他帝王权术。 事实证明,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他刚愎自用、恃宠而骄,尽干出些没脑子的事。 几次三番惹了祸端都只能靠他善后。 如今,他又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此刻的嘉和帝,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 他既体会到了刘皇叔的先帝创业未半而半道崩殂的无奈遗憾,又体会到了诸葛孔明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惨凄凉。 明知道阿斗是扶不起来的。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看着自己兢兢业业半生,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他知道,以老四的脑子,就算他当了皇帝,也无法驾驭住世家这么个庞然大物。 李从心请示道:“圣上,需要奴才出面将流言蜚语压下去吗?” 嘉和帝精疲力竭道:“压下去有什么用,压得下去流言蜚语,压得下去人心吗?这桩事能闹得这般大,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不是太子党就是世家,他们敢推动就代表着早就想过后续。朕可以帮老四掩盖罪行,但朕不能帮他解决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解决所有问题的能力,那么他就不该犯错……” 他悠悠叹口气:“这点,他比宣其差远了。老二这一生,只犯过一个错。这一个错,却让他付出了命。” 二皇子宣其,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永远不能提的痛。 若李想与李从心敢直视天颜,就会发现嘉和帝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蓄满了泪。 有对儿子的寒心,也有对亡子的痛心,更有对一生抱负终成空的无奈无力。 他冲着李从心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你为老四善后,做的够多了。这次,朕再帮帮老四,让刑部审理此案,其他的就看老四自己了。如果他连这个问题都无法解决,最好早点从这个舞台退出去,至少还能保住一命。” == 祁府,花园。 祁丹椹站在花园中摘着樱桃,地上放的小篮子已经装了半篮。 他买的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邸虽小,但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一件不少。 他这花园虽不如安昌侯府半座阁楼大,也不如锦王府的一间水榭宽,但花园里应有尽有。 不仅种了数种花草,也种了瓜果蔬菜(反正什么能活种什么)。 此刻他背后十几株土豆开花,面前这株樱桃饱满莹润。 他摘樱桃到一半,飞羽走进来,道:“公子,秋风公子给的信。” 祁丹椹拿起布帛擦了擦手,接过信,一目十行扫完。 道:“真是丰收的季节,硕果累累。” 南星接话道:“可不是,这樱桃树种了五年,就今年结的果子是甜的。” 祁丹椹笑而不语,将那半篮樱桃交给飞羽道:“告诉秋风,他办的不错。接下来就适当放出些证据,魏家与太子很快就能查到四皇子头上。” 飞羽点头道:“是。” 看着飞羽走出庭院,祁丹椹再次望向满枝晶莹润泽的樱桃树。 今年的丰收,何止是樱桃? 那日,给钟鸿才收尸,为了找齐钟鸿才的骸骨,他翻了几具尸体,直到发现一个埋尸的坑,接着又发现几个埋藏尸体的坑。 根据尸坑,他估算了遇害者高达三百多人。 他入朝堂起就在刑部,之后调任大理寺,与尸体打了数年交道,一眼就看出那些尸体并非罪犯的骸骨。 他知道此事有蹊跷,回京查遍档案,也不曾见过有这么多失踪人口。 但很快,他猜到一个可能。 当年他辅佐四皇子时,四皇子对他极其信任,带他去过他在京都远郊庄子的地下斗兽场。 那是一处山环水绕风景优美的别庄,这么美的别庄里却饲养着凶残的野兽。 四皇子天性凶残,喜欢些带血腥的东西,但他是皇子,自幼被教导要爱民仁善,要修身养性。 他的岳父、幕僚全都不允许他沾染这些东西。 可一个人怎么能改了本性? 所以他修建了这个斗兽场,专供自己私下里取乐。 他的岳父、那些寒门出来的官员也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反正用一些猛兽相斗取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不就相当于将斗鸡变成斗虎、斗狼了吗? 那时的祁丹椹根本不关心四皇子有何爱好? 他只告诫他若是想往上爬,就不能有这些污点。 王朝允许一个满身血腥的人做皇帝,却不允许爱好血腥的人当皇帝。 他要他趁早将这些东西清理掉。 四皇子当即非常不高兴,但碍于祁丹椹辅佐他重新成为亲王,便答应祁丹椹会将这些东西清理。 后来,祁丹椹未曾注意这些。 他并不关心四皇子能不能当皇帝。 他对他只有利用。 只是从乱葬岗回来探查此事后,他意识到不对劲。 经过他暗中调查,他发现四皇子已经不满足于斗兽,而想要玩得更刺激一点,他要玩斗人。 四皇子这些年来,认识了一批同他一样骨子里有暴戾因子,爱看血腥搏斗场面的人…… 这些人要么是有钱的豪商,要么是行走天下的势力,要么有其他方面的背景。 他在找到同类的同时,又能被人提供各方面的利益。 这是一项百赚不亏的买卖。 一开始大家都很安分,只是简单看个兽类相残。 后来随着人感官对刺激事务的升级,逐渐觉得斗兽也没什么乐趣。 有人提议不如让人同野兽搏斗吧。 野兽搏斗再精彩,也不如能走会跳会哭喊会求饶的人相斗精彩。 人的骨子里是残忍的,尤其是对于欲望的满足。 一旦有个什么想法,他们就算当下否决,日后也会付诸于实践。 尤其是像四皇子这种暴戾自负之辈。 他从不会亏待自己。 他先是利用自己的权势,在刑部弄了一批死囚,看这些死囚与野兽搏斗…… 可哪有那么多强壮的死囚供他取乐? 他开始在各地买来身强体壮的家仆,把他们培养,与那些野兽搏斗。 再后来,他看人与野兽搏斗没什么新鲜感,就想看人与人搏斗。 再再后来,他看强壮的人搏斗没什么新鲜感,就想看孩子与老人、老人与老人、孩子与孩子、孩子与小野兽、老人与重伤垂危的年轻人…… 他逼得人如同野兽那般相残相杀。 他的想法五花八门。 但他有权势,有金钱,有地位,有人脉,因此那些想法被他一一实现。 那些重伤死去的人,搏斗中丧命的人,伤口感染恶化而死的人……都被他伪装成死刑犯,埋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那鬼地方,到处都是尸骸,把尸体埋在那里不会被发现,更何况他还做了一番伪装! 他所想不错,一般人谁会去那种地方?正常人经过都得绕十里地。 就算有人误打误撞去了,难道还真的去将那些尸首挖出来吗? 就算那些尸首不小心裸|露在外,正常人也不会去看的吧! 可那天,祁丹椹不仅去了,还将那些尸首挖出来了,并推测出那些尸首不是死刑犯的。 他顺藤摸瓜查到了四皇子的头上。 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让这桩案子真相大白。 因为他知道,但凡能够遮掩,嘉和帝一定会为四皇子遮掩。 让案子呈现在众人面前很容易,但真相不一定大白。 直到那日在安昌侯府的密室里,他听到安昌侯的密谈,突然冒出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为安昌侯量身定制的。 两步,粉碎安昌侯的所有筹谋。 第一步,断其后路,让他与世家决裂。 第二步,毁其希望,让他辅佐的四皇子落马。 第一步,太子与宣瑛已经帮他完成了。 安昌侯彻底与魏家决裂,魏家因为魏霄的缘故,迫不及待的想找他复仇。 如今是第二步,他将四皇子这桩事公之于众,暗中操作,闹得满城风雨。 之后再放出证据,直指四皇子。 接下来,他只需要劝说太子与宣瑛,联合世家,共同将四皇子彻底踢出这场擂台。 以魏家现今被点燃的怒火、对安昌侯的仇恨,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答应合作,将四皇子拉下马。 届时,就算嘉和帝想保下四皇子,也得看世家与东宫愿不愿意让步。 这一次,不会有第二个祁丹椹再将四皇子扶持起来了。 当初安昌侯一句话让四皇子将他舍弃。 这次,他只用两步,就粉碎了安昌侯的退路与希望。 他们父子间,注定无法共存。 第42章 第42章 锦王府。 宣瑛斜倚着湖心亭长廊,拈起碗中鱼食,撒入湖中。 锦鲤在水中噗通噗通抢着饵食。 听到右一冬汇报到关键处,他神色一凝,道:“你再说一遍。” 右一冬只得重复道:“属下回京调查许久,发现祁少卿的那个护卫飞羽,确系是早年骠骑军出来的,他似乎官职不低,是骠骑军暗卫队中尉。当年,这支中尉队负责暗杀,由苏国公苏泰直接统领。后来,钟台逆案发生,骠骑军暗卫队全部被处以极刑,无一活口。” 宣瑛这次没有喂鱼,却每个字听得清楚。 右一冬见主子没发话,继续道:“至于他怎么逃过死劫,属下没查出来。在祁少卿当上刑部侍郎后,遭遇过几次刺杀,祁少卿就重金招护卫,在众多人中,选中了他。” 宣瑛知道这件事。 当年那几场刺杀还有他安排的。 “你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右一冬点头:“看上去确实是巧合。” 宣瑛陷入沉思。 手中碗不自觉落入水中,满碗鱼食引来锦鲤哄抢,鱼尾摆动,水珠溅了他一脸,他才回过神来。 “确实像巧合,一个龚州的佃农子,怎么可能认识昔年早已死透的骠骑军暗卫队中尉?这两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但若是发生在祁少卿身上,巧合也就不是巧合。” 右一冬猜测道:“会不会是飞羽为了隐藏身份,留在祁少卿身边,企图为苏国公报仇?” 宣瑛淡淡道:“你觉得飞羽与祁丹椹,谁聪明?” 右一冬脱口而出:“当然是祁少卿,能与殿下在朝堂对峙五年,祁少卿聪慧绝非一般人能比。” 宣瑛:“那你说飞羽潜伏在祁丹椹身边,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为何还将人留在身边?若是不知道……这绝不可能!祁丹椹若是连身边的人底细没摸清,他也就不配与本王相斗五年。再查,这次不光要盯紧飞羽,更要盯紧祁丹椹,尤其是他靠近悲画扇就通知本王。” 右一冬:“?” 这有必要的关联吗? 他莫名的心疼祁丹椹了。 他一个少卿,没老婆没家人,孤寡一人,有点特殊癖好,现在还不能去悲画扇找乐子。 左夏穿过回廊,来到湖心亭,道:“殿下,属下调查清楚了。” 宣瑛点头,示意他说。 左夏一本正经道:“秋风,原名沈秋风,年二十六,幽州人士,尤擅琴。在悲画扇从事……” 宣瑛不耐烦:“捡重点的说。” 左夏:“他卖艺不卖身。” 右一冬:“?” 宣瑛:“……” 在宣瑛注视的目光中,左夏再次补充:“祁少卿从未进去过悲画扇,听说他当年来京都赶考,囊中羞涩,是秋风公子买了他一阙词,两人就此结识。后来,他多次去找秋风公子,也是在悲画扇门口让人通传的。以及,祁少卿从未与秋风公子在外面过夜。” 宣瑛点头,温和笑道:“很好,本王知道了。” 右一冬与左夏同时看到自家主子多日的阴郁散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主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中走出湖心亭。 右一冬不解道:“祁少卿为何从没进过悲画扇?按照殿下所言,祁少卿应该是悲画扇熟客。” 左夏摆手:“我怎么知道?你有钱吗?借我点,我现在身无分文。” 右一冬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给他,满脸“你小子别驴我”道:“你不是昨日才领的俸禄吗?你还存了几千两老婆本,那些钱呢?” 左夏:“殿下让我替他查祁少卿与秋风公子的关系,以及他在悲画扇还认识哪些公子,我就去悲画扇打探消息,你知道悲画扇多离谱吗?一杯水,家里普通的白开水,连糖都没加,就要三两。一个座位半个时辰二十二两起步,里面的小厮看到五百个铜板的小费,连白眼都不屑于给你一个。这些天打探消息,我花了几千两……” 右一冬现在知道祁少卿为何没进悲画扇了。 穷的。 那地方是销金库,是王侯公子、风流名士扎堆之地。 祁少卿穷得府邸那个小花园都种不起花,只能种点土豆黄瓜茄子! 左夏握紧刀:“我接了个杀手的活计,你的钱过两天我就能还你!” 右一冬:“……” 右一冬:“殿下喂鱼掉了一个碗在湖中,是珊瑚石的,市价三千两,你可以捞起来拿去卖。以及湖中锦鲤乃金钱锦,十两一条,偶尔拿一两百条应应急,没什么的……” 左夏不自觉看向手中那锭金子。 == 沈雁行来找宣瑛时,宣瑛在湖边快乐的喂锦鲤。 他趴在栏杆上,冲着湖水傻笑着,不自觉的一大把一大把将鱼食扔进水里。 那些金钱锦不知饱,被喂得肚子鼓鼓的,旁边还有撑死的两三只翻着肚皮,死不瞑目瞪着宣瑛。 沈雁行狐疑不解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这么开心?” 宣瑛警觉:“本王很开心吗?” 沈雁行从对方头发丝儿看到脚尖,对方明艳俊美的脸上挂着笑容,不是那种惯常的阴阳怪气的冷笑,或张扬不羁的讽笑,而是如同灿烂旭日的笑容。 他的琥珀色凤眸里倒映着春水金鲤,一派的温和幸福。 就连他紫金色缎衣都仿佛镀上一层光。 柔和的,幸福的光。 他反问道:“你难道不开心吗?我一上回廊,就看到你对着湖中锦鲤笑,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的两个侍卫刚离开,是他们带来什么好消息吗?朝中有新的动向了?” 宣瑛顿时警铃大作。 他竟然因为这件事开心。 因为祁丹椹与秋风没有关系而开心! 完了,完了! 难不成真的被祁丹椹下了降头? 沈雁行看到宣瑛眉头突然凝重,道:“你又怎么了?眉宇深锁?” 宣瑛蹙眉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巫蛊,或者下降头吗?这种邪术真的存在吗?” 沈雁行紧张兮兮朝着四周看了看,低声道:“你疯了?竟然说出这种话?” 历朝历代因巫蛊死亡的太子皇子不胜枚数。 见没人,他放了心,道:“怎么可能是真的?若是真的,大家还当什么帝王勋爵,学什么治国之策?直接去学邪术,让天下人奉自己为尊不就好了?” 宣瑛并非愚昧之人,他也知道那种事不可能存在。 他郁闷道:“如果你因为某件事很开心,这说明了什么?” 沈雁行目光炯炯盯着他:“说明这件事是你期望的,合你心意。” 宣瑛震惊。 他竟然期望祁丹椹与秋风没发生关系! 他不死心问:“如果是人呢?” 沈雁行好奇追问:“谁?” 宣瑛瞪着他。 沈雁行了然于胸道:“说明这个人合你心意,你喜欢他!只有你喜欢他,他才会牵动你的思绪!” 宣瑛瞳孔地震:“不可能。” 他不可能喜欢祁丹椹的。 他长得又不好看。 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反驳:额,其实也不错,很耐看。 他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另一个声音反驳:但他足智多谋、算无遗漏、冷静果断…… 他是断袖。 另一个声音反驳:他是唯一一个同你对视,就知道你想什么,他是最了解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你心有灵犀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你不反感且不过敏的断袖。 啪嗒,宣瑛裂开了。 沈雁行还在继续道:“当然,开心并非喜欢一个人的标志。” 宣瑛忙点头:“你说得对。” 所以他不喜欢祁丹椹。 沈雁行:“喜欢一个人,并不光光会因他开心。他不喜欢你时,你会难过。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时,你会吃醋,会愤怒会焦躁。看到他难过时,你也会跟着一起悲伤……酸甜苦辣醋,才叫爱情。” 宣瑛:“……” 宣瑛:“那,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沈雁行:“有。” 宣瑛振奋精神。 肯定是这种情况。 沈雁行:“你馋他身子。” 沈雁行:“如果一个人让你觉得开心,要么是你喜欢他,要么是你喜欢上他。” 宣瑛仔细回想。 自己绝不可能喜欢祁丹椹。 他又不是断袖,怎么可能喜欢祁丹椹? 所以,自己真的是因为密室发生的那件事儿? 他内心坚定这种可能。 自己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所以念念不忘。 第一次都弥足珍贵。且当时他确实挺爽的。 沈雁行见宣瑛一脸凝重,凑过来好奇道:“你馋谁的身子?祁少卿?” 他一眼就看穿宣瑛是因为心里有祁丹椹烦恼。 因为一个人开心,可以是他喜欢这个人,也可以是他睡得很开心。 可往往大多数睡得开心,就代表心里是喜欢这个人的。 否则睡完就忘记了,谁会一直惦记着?会被牵动思绪而开心对着锦鲤傻笑? 悲画扇与笑春风的那些嫖客们睡小倌姑娘时很开心,可第二天醒来说不定连姑娘公子的脸都记不清了,甚至他们都不记得姑娘公子的名字。 宣瑛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沈雁行,仿佛他说了句没脑子的废话,道:“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 沈雁行内心嘀咕:不是祁丹椹,那是谁? 宣瑛:“本王馋他的手。” 沈雁行:“……” 啥子鬼。 沈雁行星星眼,满眼都是我很可爱无辜单纯,道:“具体说说。” 宣瑛:“你不懂。” 沈雁行:“你说了我就懂了。” 宣瑛不想理他,往湖心亭外走去。 沈雁行追上:“我知道这不是我不付钱就能听的,我愿意付钱。殿下,你看要多少钱……” 王府长史迎面而来,道:“殿下,太子殿下说今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让您全权拿主意,他不会过问。” 宣瑛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雁行也来了点兴趣,好奇道:“这桩惨案能在这个节骨眼被爆出来,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我们要如何处理?” 宣瑛勾唇冷笑,眸子里除了温和笑意,还有一抹冷酷的肃杀之气。 “四哥这么多年,还是乐于作死。既然有人想把这件事闹大,闹得让父皇也兜不住,我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这把火越大,殃及的池鱼就越多,届时父皇也会权衡为四哥兜底划不划算。” 沈雁行蹙眉:“是魏家做的吗?这个节骨眼上,很难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前脚安昌侯废了魏霄,这才几天,他们就疯狂反扑,如此缜密的筹谋,如此短时间的策划,当真可怕。” 宣瑛意兴阑珊:“谁知道呢,或许……” 他的话没说出口。 他想到谁,谁就来了。 祁丹椹站在湖岸边。 他一身烟青色衣衫,外罩着春季薄纱外衣,晚风徐徐而来,吹起衣袂翩翩。 他提着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晶莹玉润的红樱桃,颗颗饱满润泽。 两人之间隔着碧绿湖水与嫩绿垂柳…… 沈雁行顺着目光也看到祁丹椹。 他收回目光,正好看到宣瑛的眼睛。 宣瑛琥珀色瞳孔里,岸边的柳树不是青绿色,而是粉红色,他眼中的祁丹椹不是个样貌清秀无甚特别的男人,而是个脱尘天仙…… 此刻,天仙下凡为他献爱心来了! 他知道宣瑛没救了。 厌恶了十几年断袖,自己却成了断袖。 没救了。 毁灭吧。 祁丹椹顺着回廊走过来,淡淡道:“家里樱桃大丰收,果子吃不完,就给锦王殿下送来一点,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宣瑛看了箩筐一眼,心道祁丹椹果然对自己没死心。 今天送樱桃,明天就送荷包,后天就把他自己送来了。 不能因为发生密室的事就给他可乘之机。 他要坚定的拒绝他,于是他撇撇嘴,不屑道:“这种品相的樱桃你好意思送?” 祁丹椹心道,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明知道这家伙厌恶断袖,他就不该送他东西。 沈雁行听到宣瑛坚定拒绝了,心道这货有魄力。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看到宣瑛唇畔挂着幸福的笑容,道:“既然你送来了,就放这里吧。本王虽不缺你这口樱桃,但看在你诚心实意献上你亲手种的樱桃的份上,本王勉为其难尝尝。” 他着重强调亲手种的。 他看着宣瑛唇畔快翘上天。 这他娘的有半点勉强吗? 男人,果然是控制不住本性的兽类。 他没有宣瑛的矫情劲儿,这樱桃虽不如长远侯府的,但是看着还不错。 他伸手去篮子里拿,手背就传来一阵剧痛。 宣瑛拍了沈雁行一巴掌道:“长远侯府那么多果树,不见你给本王带来点,现在倒是吃得欢?” 沈雁行:“……” 他确定了。 宣瑛不仅断了袖,他还重色轻友。 宣瑛走下湖畔长廊,道:“祁少卿今日入府来找本王,不单单是为了送樱桃吧?还有其他的事吗?” 一手推动这一切的人,或许是祁丹椹。 他曾经辅佐宣环五年,掌握点宣环的把柄并不稀奇。 可是他真的是为了报复四皇子吗? 他与他交手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未真正看透这个人。 唯一知道的,是他喜欢他,还是他亲口说的。 祁丹椹诧异:“下官应该有其他的事吗?” 他确实是来找宣瑛一起,促成与魏家的合作。 但宣瑛太聪明太敏锐,他不敢轻易暴露想法。 虽然他现在是太子幕僚。 但他要做的事,不是太子要做的事。 在朝堂上,哪有永恒的朋友? 一旦他做的事情动摇王朝根基,祸及百姓,殃及太子地位,太子会放过他吗?宣瑛会容忍他吗? 所以他谁也不信。 宣瑛淡淡看着祁丹椹,仿佛要将他看透。 半晌,他没看透,只觉得这张脸很好看。 他妥协了。 道:“你如何看待近日那件闹得轰轰烈烈的案件,皇兄说交给本王处理,本王正要找祁少卿商议呢?” 祁丹椹笑道:“殿下如何想的?” 宣瑛:“刑部如此匆匆想接手此事,而父皇也将此事交给刑部,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案件背后之人是四哥,父皇想保住他,若是我们想重创四哥,就得抗住父皇的威压。所以……” 他掷地有声:“联合世家。” 祁丹椹温和道:“下官也是如此想。” 宣瑛看着祁丹椹。 他站在祁丹椹角度想了想。 若是他一手策划这件事,当然希望四皇子能被彻底踢出局。 可他一切行为都恰到好处,并没有什么出格。 他策划这件事真的是因为四皇子当初背弃他吗? 飞羽为何要跟随他呢? 他眼前只有祁丹椹的脸。 看着看着,他的思绪飘远了。 只觉得这张脸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眼睛很亮啊。 嘴巴也很诱人。 咬起来会跟樱桃一样红。 我完了。 宣瑛想。 他已经不能好好思考了! 夜,汾河河畔画舫。 宣瑜倚靠着画舫栏杆,摇晃着白玉盏中的琼山酿,看着像揉碎一湖水晶般波光粼粼的湖面,低沉的嗓音中夹着辨不清高兴还是愤怒的感慨:“五哥,你说,当你喜欢的人,与你讨厌的人同时出现,他们来是为了利用你,达到他们的目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宣海循着宣瑜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宣瑛与祁丹椹从画舫的楼梯登上画舫的甲板,江风吹得两人衣袂飘飘,发丝凌乱飞舞。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宣瑜在那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时,他不允许他们出手了。 当时魏家已经得到消息,那桩骇人听闻的虐杀人事件是四皇子所为。 可他不允许他们出手为魏霄报仇。 那可是宣瑜的亲舅舅。 现在,他明白了。 他在等着祁丹椹来找他。 这时,他耳畔传来宣瑜低低的笑声:“你说,我应该让这对狗男男如愿吗?” 第43章 第43章 汾河两岸万家灯火璀璨,月光清辉笼罩着繁华都城,热闹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舞龙喝彩声,雕梁画栋的玉楼里管弦如泣如诉。 与这些热闹场景仅一水之隔的画舫上烛火阑珊,只余清辉照耀着四人。 这里只有祁丹椹地位最低。 他对宣海宣瑜行礼道:“参见梁王殿下、肃王殿下。” 宣海明知故问道:“不知七弟与祁少卿找我们所为何事?” 宣瑛走上前,在画舫中央的圆桌旁坐下,毫不见外的剥了几颗饱满润泽的葡萄塞进嘴里,道:“五哥,事到如今,彼此少点客套,多点真诚不好吗?现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老七我就不信五哥你没有关注,没有去查这件事的幕后之人。” 宣瑜笑意清浅,看向两人道:“所以你们是来找我们合作的吗?” 他的目光从宣瑛身上转移到祁丹椹身上,然后紧紧锁定祁丹椹。 仿佛宣瑛是个空气,他问的是祁丹椹。 宣瑛见宣瑜直勾勾盯着祁丹椹,心底非常不舒服,语气中不免有几许冷厉烦躁:“不然呢?本王总不是为了蹭你几颗烂葡萄?祁少卿今儿才亲手为本王摘了他亲自种了五年的樱桃,满满一篮,颗大饱满、甜如蜜糖,本王会稀罕你的葡萄?” 他着重强调“亲手摘”与“亲自种”。 祁丹椹眼见着宣瑜目光从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漆黑明亮,变成了远山暮色的晦暗难辨。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宣瑛。 还没提出同对方合作的要求,就先将对方惹毛了。 明明下午嫌弃得要命。 这兄弟两果然是有仇。 一见面就非得先找对方不痛快。 他竭尽全力挽回局面,回答宣瑜道:“是,这桩事,你们与我们都清楚幕后之人。如今局势已明,三足鼎立,总有一方要先出局。” 宣瑜目光阴沉盯着祁丹椹,如毒蛇吐信:“总有人要出局,为何不是你们?” 宣瑛斜倚着圈椅,勾唇嘲讽道:“六哥你真会做梦,我们再怎么说,也占了个正统,是名正言顺的。不像六哥你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们若上了位,那只是乱臣贼子。” 宣瑜斜倚着栏杆,目光锐利瞪着宣瑛,两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无论哪一句传出去都是杀头的大罪。倒像是平常兄弟发生口角那般,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他道:“天下有几个太子是顺利继位的?汉武帝的太子刘据死于巫蛊之祸,唐高祖的太子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变,就连父皇,他的太子不也死在牢狱葬在荒郊野岭……” 他故意提到先太子,言辞间满是挑衅戏弄,调整好姿态,好整以暇看宣瑛暴怒难堪的面容。 宣瑛并没有被他的挑衅激怒,道:“六哥这话说得……好像你明天就要造反似的。只是,无论我们与四哥谁先出局,上面的位置都轮不到六哥你。” 宣瑜眉头舒展,摆手无所谓道:“只要你们出局了,四哥那个废物,本王会放在眼里吗?留着他,主要是为了让父皇放宽心,给父皇老人家一点不现实的期望,你以为四哥在本王这里算盘菜吗?你以为本王在乎你们所谓的朝堂政局吗?你以为本王在乎本王那舅舅的仇怨吗?” 确实,他并不在乎。 祁丹椹心里做了回答。 他算到魏家与安昌侯之间的仇,算到魏家复仇心切,会同意与他们合作。 也算到当今无论对于魏家,还是东宫,先将四皇子踢出局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有他在,嘉和帝始终会偏袒他…… 但他没有算到偌大的魏家、庞大的士族,都抵抗不过喜怒全凭心情的宣瑜。 宣瑜内心荒芜阴暗,不被世俗情感羁绊。 他喜欢玩弄别人,一切随心所欲。 他根本不在乎亲舅舅魏霄的仇。 别说被追杀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是魏霄,就算是他亲娘魏淑妃,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羁绊。 他做事只凭借自己想。 若今日想促成此事的不是宣瑛与他,宣瑜说不定不会干涉魏家与几个世家,这项合作轻而易举达成了。 但今日是他们。 一个是宣瑜厌恶的弟弟,两人似乎有仇。 一个是他,他让宣瑜不开心了。 但宣瑜对于宣瑛的厌恶,由来已久,不会在这点事情找他麻烦,宣瑜向来拎得清。 但他不一样。 他的不识时务,没有吃那几盒糕点,让宣瑜不开心了。 他一不开心,他就要让所有人不开心。 所以,他挑衅、戏弄他们。 否则以魏家对安昌侯的仇恨,这场星星之火早已燎原。 他道:“那殿下要如何?” 宣瑜眸露笑意,盯着祁丹椹打量:“本王要的很简单,就想同祁少卿单独叙叙旧。上次本王亲自为祁少卿准备的糕点,祁少卿一口没吃,本王甚是遗憾,不知本王可否有幸,请祁少卿一日游……” 宣瑛阴阳怪气讥讽道:“六哥若是寂寞了,小弟可以出钱为六哥去悲画扇找来小倌伺候你,别说四大头牌,四十大头牌,小弟也能给你弄来,但祁少卿是大理寺的人,他若是不愿意,六哥趁早打消念头。” 他六哥心思阴沉不定,捉摸不透,行事思维混乱。 他平时怎么犯病发疯都行,但他不能对着祁丹椹犯病。 宣瑛干脆利落道:“今日这桩事,六哥若是愿意合作,我们就合作,若是不愿意,就别浪费双方的时间与口水。我们不需要你也行……当然,我们可以联合六哥对付四哥,也可以联合四哥对付六哥……毕竟现在你们两方才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宣瑜不惧威胁擡手道:“请便。” 宣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这两位不仅堂而皇之议论谁要当天子坐江山,还说得如此露骨、轻易、随便…… 好像皇位是个萝卜,任由他们讨价还价。 今夜这话若被人听去,这两位就算不被斩首,也得削爵。 他们好像根本不怕。 胆子未免太大了点。 但他仔细想想,无论是从当朝政局、魏家与安昌侯府结的仇,还是世家与寒门之争…… 他们最好的选择是联合太子党,一举将寒门拿下。 若放到往常,老六可能会从大局出发,更多的时候他根本不会管这种明摆着的小事。 但现在涉及到祁丹椹。 那个唯一可以影响到他思绪的人。 所以他行事便无所顾忌。 根本不管什么大局、什么仇怨…… 他只要祁丹椹对他低头。 可宣海不甘心,不甘心如此好的局面就成了如今这副僵局。 若是世家与东宫不能联合起来反扑老四,以父皇对老四的宠爱,他们下一次就遇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老四永远是祸端,必须拔除。 于是,他在宣瑛起身,喊道:“七弟。” 他刚喊出口,就听到宣瑜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五哥。” 宣海看了看宣瑛。 又回首看了看宣瑜。 宣瑛似乎预料到什么,并未有什么期待看着他。 宣瑜眸子里是不容拒绝的冷硬。 他不想放下大局,但不敢不听宣瑜的话。 他就是世家为宣瑜找的傀儡,宣瑜的手里握着他们母子两以及他外祖父一族的安危。 惹恼了宣瑜,他的世界将是地狱人间。 抉择半晌,他最终屈服了,微笑冲着宣瑛道:“没事,五哥只是想说没事来五哥六哥这里喝喝茶。” 宣瑛点点头,温和道:“五哥不嫌弃就好。” 他早就预料到结果。 纵然宣海是世家选出来扶持的皇子,但他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他就相当于宣瑜的一条腿。 因为宣瑜一条腿残了,在皇嗣充足的情况下,注定他与皇位无缘。 所以魏家就选出宣海来走帝王路。 而实际上宣瑜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他虽与宣瑜这个脑子不正常的谈崩了,但他与他五哥并没有什么仇怨,所以他对他如往常那般不亲近也不生疏。 他走到祁丹椹身边,道:“我们走。” 他从不喜受制于人。 更何况宣瑜想要的是祁丹椹。 他不是那种拿下属去换大局的人。 就算这次没有世家相帮,不能彻底将老四踢出局,他也能薅下老四三层皮。 现在薅老四三层皮,下一次再薅他三层,总有一天,他会将老四薅得只剩骨架。 祁丹椹看了宣瑛一眼,站着没动。 宣瑛不悦道:“你干什么?” 祁丹椹道:“下官有两句话想同肃王殿下说,片刻就好。” 宣瑛脸色难看至极。 他不想祁丹椹靠近宣瑜。 也不想祁丹椹答应宣瑜那令人作呕的要求。 但他更不想强迫祁丹椹。 现在是散衙时间,祁丹椹有权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他立在画舫阑珊灯火下,琉璃烛光将他的俊美侧颜照得一片流光溢彩,仿佛破晓的朝阳,连黑夜都压不住他的光芒…… 他盯着祁丹椹,若他说不许,他自有办法不让祁丹椹靠近宣瑜。 更何况祁丹椹喜欢他,一定听他的话。 可他凭什么呢? 凭着祁丹椹喜欢他,就要听他的话吗? 这个世界没有这样的道理。 祁丹椹是人,有自己的思维与想法。 他看着他。 半晌,烦闷道:“你想干什么,跟本王有何关系?不用跟本王说。但本王不允许你因为这件事走错的路,所以不管你说什么,若是宣瑜提出的条件太过分,本王也不会答应合作。” 祁丹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他踏着阑珊灯火清冷河风,缓步来到宣瑜的面前。 月光与灯火交相辉映,在他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连每一缕被清风吹起的发丝都好像笼罩着一层微光。 宣瑜倚靠着画舫栏杆,背后是倒映着两岸灯火与月光星尘的湖泊,微风轻轻吹拂撩起他额前碎发。 他目露笑意看着祁丹椹缓缓向他走来。从记忆中那个孩子,走着走着,变成现在这个男人。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仿佛他在欣赏一件绝美珍品。 祁丹椹上前行礼。 宣瑜阴鸷的眼底笑意满满:“你答应本王的要求了?” 祁丹椹缓缓摇头:“不。” 宣瑜毫不意外,眼底笑意不减:“哦,那你想对本王说什么?” 祁丹椹上前,附耳,随着他俯下身体,长发缓缓垂落。 宣瑜好像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混着江风袭来,清冷的,惑人的…… 借着阑珊灯火,他看到他左后耳的红痣。 米粒大小,鲜艳如血…… 他想咬他一口。 但他不敢。 他怕吓跑了这个人。 他做事从来无所顾忌,这还是第一次产生害怕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害怕吗? 他没有人的正常情绪感知,但祁丹椹总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感受。 他听到祁丹椹慢慢道:“只是来告诉殿下,殿下一直寻找的答案是对的。幼年时,龚州土匪确实将下官带到京都。” 他是他要找的人。 祁丹椹真假参半。 他确实是宣瑜要找的人。 当时并不是他被带到京都,而是他被土匪劫掠,从京都带到龚州。 当然,他不会说出真相。 宣瑜哈哈大笑,阴柔的眼睛因剧烈的笑声而上扬。 半晌,他停止笑声:“告诉本王一个本王早就知道的答案,不觉得无趣吗?” 他并未觉得无趣,甚至还很开心。 祁丹椹并未受挫,直起身,目光坚定如磐石般直视他:“那殿下,不想同下官有对决的机会吗?” 宣瑜收敛笑意,认真打量起祁丹椹:“你似乎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继续。” 祁丹椹:“世家与太子合作,将四皇子踢出局,剩下的是你方同我方交锋。为了双方各自的阵营,你我势必形同水火,我们做不成唯一的朋友,还能做唯一的死敌,毕竟没了四皇子,下官也只能将目光与精力从闲杂人等身上移开。难道你想看下官同四皇子斗智斗勇,费尽心思吗?” 他不屑于利用任何人的感情。 也不曾觉得利用别人的感情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他本来就是个政客,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不是宣瑛,没有那颗赤子之心。 但对于宣瑜,他一直想逃,但他发现宣瑜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从对方认出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此生除非死亡,否则宣瑜会一直缠着他不放。 宣瑜这样的人,情绪起伏不定,人生了无牵。 既然他惦记着他,他病态的想拥有他,不如直接利用。 宣瑜目光变得危险,他清醒的知道祁丹椹利用他,但他不在乎。 他不允许他的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是爱或恨。 他不允许他的视线落在其他杂鱼身上。 他更不允许他为别人花尽心思。 他们都不配。 他低声笑了起来:“那本王可得好好想想。” 他只能为他花费心思。 老四算个什么东西,占有了他五年尽心尽力的辅佐,他早就该死了。 如果不能做唯一的朋友,得不到所谓的爱,其实做唯一的仇敌,得到他全部的恨,也不为一种选择。 宣瑛站在一旁,看着祁丹椹凑近宣瑜,心里堵得难受,像泰山之石整个砸在心头,莫名的焦躁愤怒。 耳畔突然传来沈雁行的话:“他不喜欢你时,你会难过。看到跟别人在一起时,你会吃醋,会愤怒会焦躁。看到他难过时,你也会跟着一起悲伤……酸甜苦辣醋……才叫爱情。” 他很愤怒。 祁丹椹明明说喜欢他,现在却堂而皇之的跟别人耳鬓厮磨。 他非常焦躁。 一股怨气堵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整个人快窒息了。 难不成真吃醋了。 不,他没有吃醋。 他不喜欢他。 可他们贴的很近。 为什么说了半天没说完? 他们说了什么,这风浪太大、汾河两岸太嘈杂,他听不清…… 宣瑜为什么色眯眯的…… 宣瑜为什么笑得贱兮兮的? 他们该不会商量去哪儿泛舟夜湖吧? 他们该不会又要去看花喝茶吃糕点,直接跳过诗词歌赋,进入人生哲学吧! 我不吃醋。 我不吃醋。 我不吃醋。 他默念三声。 念完三声,他内心咆哮。 老子吃醋怎么了? 又不犯法! 老子断袖怎么了? 又不可耻! 老子今天就断袖了。 老子叛变了。 内心咆哮完,他就出现在祁丹椹身边,将祁丹椹往后一拉,目光沉凝打量着宣瑜,眼底倒映的两岸灯火像滚滚火焰燃烧着:“说话就说话,贴的那么近干什么?” 宣瑜眼底笑意不减,道:“你难道没看到吗?是你的祁少卿非要来贴本王,与本王无关。” 他随手端起盘子里的葡萄,往嘴里一丢,笑容如蜜,目光黏腻:“当然,有些悄悄话是不能让别人听到的。是吧,祁少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祁丹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与宣瑜幼年的事,没必要让宣瑛知道。 他默认不吭声。 宣瑛心底的无名怒火燃烧更旺,向来喜欢阴阳怪气让他不甘示弱道:“也是,你也就只能这个时候听听悄悄话,不像本王,天天同祁少卿在一块。” 宣瑜并未生气,相反心情不错道:“既然祁少卿开口了,本王就同意与你们合作。” 宣瑛瞪了祁丹椹一眼,便将祁丹椹拉走。 宣瑜看到两人消失在画舫渡口的身影,眼底笑意经久不散。 宣海尚在懵逼中,道:“六弟,你真的同意与他们合作了?” 宣瑜:“嗯。” 宣海不解道:“可你刚才……难道是祁少卿答应同你……” 祁丹椹不像是为了政局会妥协的人。 宣瑛也不像为了政局牺牲属下的人。 宣瑜摇头:“不,他说出更诱人的理由。他说得对,本王怎么能让他把心思用在别人身上呢?做不成唯一的朋友,就做唯一的仇敌,朋友我要做,仇敌我也要做,他的目光、情绪只能落在本王的身上。老四那条杂鱼不配,他早就该死了,他拥有了祁丹椹五年的辅佐,他凭什么?” 宣海:“……” 天底下只有祁丹椹能理解宣瑜的脑回路。 也只有他知道如何让宣瑜屈服。 宣瑜拍了拍掌,画舫舱壁蹿上来五六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蒙面人跪地,恭敬等待主人命令。 宣海震惊,这些都是魏家训练一等一的死士,从未失手,失手的都拿命抵了。 只有极其重要任务,才会出动这些死士。 老六这是要杀谁?竟然出动这么多死士? 宣瑜吩咐道:“去,将祁丹椹院里那颗樱桃树给本王砍了。” 宣海:“……” 走下画舫,人潮来来往往,宣瑛控制不住怒火,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他的态度转变的那么快?” 祁丹椹道:“没什么。” 宣瑛质问:“你答应陪他?” 祁丹椹否认:“没有,四皇子不值得下官付出这么多。” 宣瑛这才心情好了点:“宣瑜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你以后要离他远点,别哪天被他扒了吃了,本王来不及去救你。” 祁丹椹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宣瑛突然觉得祁丹椹很好看。 比这万家灯火还好看。 乖乖顺从的样子也很可爱。 眼睛很漂亮,像漆黑的墨玉。 嘴巴像樱桃…… 可爱。 好看。 想。 他惊觉自己在想什么,怒道:“你怎么这么烦人呢?” 祁丹椹:“……” 你这一天天这么多事儿,到底谁烦人? 他只在心里默默反问。 他说出来,宣瑛肯定有上百句等着他。 第44章 第44章 东宫与世家敲定合作后,两方人马兵分两路。 世家派人阻止四皇子党毁灭证据,杀人灭口,保护人证。东宫派人跟进案件,以防刑部伪造证据,或伪造验尸结果,将案件以大化小。 黄昏时分,橙红色晚霞如同色彩艳丽的织带,缠绕着碧色天幕,夕阳眷恋着远山,迟迟不愿落下。 祁丹椹披着一身霞光,带着大理寺的几位官吏,前往京都城外摆放尸体的义庄。 因挖出来的尸体众多,天气渐热,刑部将一部分腐烂严重的尸体存放在京都城外山上义庄。 山体地势高,走到半山腰明显有点冷。 好在他本就怕冷畏寒,衣服穿得也不薄。至于他带来的大理寺官吏与护卫衙役,平日里追查凶犯风里来雨里去,皮糙肉厚根本没觉得冷。 义庄建在山顶,刑部早已派人将义庄看管起来。 让祁丹椹意外的是,齐云星竟在这里。 这种平日里只知道吟诗作赋、骑马射箭的世家公子,竟然会亲自来尸臭漫天阴气森森的义庄? 看到齐云星认真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 他这是想做点事为他爹分忧。 困境会让人清醒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齐云星不怀好意打量着来到义庄前的祁丹椹,戒备道:“祁少卿,你这是何意?圣上让刑部全权处理此事,可没说让大理寺也掺和进来,怎么?少卿想违抗圣旨,越权抢功吗?” 刑部官吏与护卫严阵以待,似乎怕祁丹椹使出什么诡计手段。 他们中有些曾是祁丹椹的下属,骨子里本能的对祁丹椹有些畏惧,但他们并未退缩,反而警惕紧张瞪着他,似乎只要祁丹椹有任何越矩之举,他们就要群起而攻之。 祁丹椹双手揣在袖子里,闲庭碎步般走到义庄门口,对着刑部衙役护卫锐利刀剑视若无睹,道:“本官近日接到一桩案子,特来义庄验尸,怎么?刑部何时也将义庄据为己有了?” 他目光如有实质落到齐云星身上:“还是这义庄是你家的?” 这处义庄极大,既有客死异乡的无名之尸,亦有无人认领不知名姓的尸骨,更有惨遭横祸死状凄惨等待官府结案的可怜亡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里摆放的尸首大部分都是从乱葬岗挖出来,未曾腐烂完全的尸体。 明知祁丹椹睁眼说瞎话,可他偏偏天衣无缝,让人无法反驳。 齐云星在听到祁丹椹说义庄是他家的,不由得火冒三丈,这不是咒他安昌侯府全都死绝吗? 好歹毒的心肠。 他怒目而斥道:“姓祁的,本公子让你三分,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纵然你从龚州那土疙瘩里爬出来,安昌侯府也不是你能诋毁的。” 祁丹椹满眼笑意,像猫儿盘弄老鼠时慵懒的游刃有余的笑意。好似这只蠢老鼠为他带来了无穷乐趣,让他百无聊赖的猫生里多了那么一点点乐趣。 他回道:“既然不是你家的,你怎么这么维护?” 齐云星被挤兑得哑口无言,但他又无话可说,只能无能狂怒道:“你……” 刑部官吏知道同祁丹椹打嘴仗注定要败于下风。 这人写的檄文让满朝文武震惊,在庙堂辩论时让两朝老臣翰林哑口无言。 齐云星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他们拉住齐云星道:“齐五公子,正事要紧。” 齐云星瞪了眼祁丹椹,退后不说话。 刑部一位官吏上前对祁丹椹行礼道:“不知祁少卿前来查哪个案子?要验哪具尸首?” 祁丹椹眉目一挑:“你们刑部可管的真宽,难不成想越权抢功?” 他将齐云星说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齐云星气得白眼直翻。 刑部官吏被噎得哑口无言。 祁丹椹目光直视守在义庄门口,用刀剑挡住他去路的几位护卫,道:“既然不是,还不让开。” 护卫衙役们看向刑部官吏。 刑部官吏无法,只得摆摆手,放祁丹椹进去。 祁丹椹戴上下属递给他的验尸蛇皮手套,过滤尸臭的白布遮面,走进义庄。 义庄内,不少刑部仵作在验尸。 看到祁丹椹带领着大理寺仵作以及衙役护卫进来,不由得震惊,但看到刑部官吏个个面如土色,一言难尽,料想刑部与大理寺又在打架了。 只不过这次是昔日带领着他们同大理寺打架的祁少卿,此刻带领着大理寺同他们打架。 他们这些底下小喽啰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按上面吩咐的办事呗。 刑部仵作检验一具三四个月前埋进乱葬岗的腐尸,尸体高度腐化,膨胀腐烂得都看不出来人样,蛆虫爬满腐尸周身。 因今年春季来得迟,夏季也滞后,所以腐尸并未出现白骨化。 仵作将这具尸体的验尸结果给主薄。 刑部主薄接过,透薄的宣纸正好将字迹从背面透出来。 祁丹椹正好看到几行尸体判定。 虽然他从背面看,字都是反的,但他读字很快。 宣纸上写道: 尸体头骨凹陷,凹陷处力量由正面撞击造成,系尸体主人自己撞击重物造成的死亡,属于自杀,故不属于命案。 祁丹椹径直走到尸体面前,按压尸体头骨,再按压胸口处狰狞外翻伤口。 他径直道:“该尸体头骨撞击伤是死后造成,若是死前造成,头骨处必然有血,他这个白骨化的头骨未曾有任何血渍残留,系死后伤,他真正的致命伤是胸口处野兽利爪撕裂伤,利爪撕裂脾脏,脾脏破裂而亡。” 他声音满含冷意,有种不可动摇的魔力,伸手指了指验尸宣纸上的字,道:“改。” 扭头对大理寺官员道:“你们也记一下,然后干你们该干的事情。” 刑部这群杂碎还真是手段低劣,有恃无恐。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明目张胆的造假。 他们想将四百多具尸体其中一部分伪造成自杀、或判定成死刑犯,从而减少舆论压力。接着毁灭证据,找到替罪羔羊,那么这件事就揭过去。 届时这个案子拿给大理寺复核。 大理寺只能查那些确定是死于非命的尸体,至于自杀的或死刑犯的,若是他们提前焚烧毁坏尸体,大理寺也就无所查证。 那么杀害四百多人,与杀害一百人,罪行虽一样,都是死罪,但后者远没有前者听起来骇人听闻。 若是这一百人中,再除去本该死的死刑犯,那么最后判定的结果是真正死于非命的也就几十人。 至于这几十人为何而死,为何出现在乱葬岗,刑部再给个模棱两个的结果,斩杀替罪羊,这件事就以大化小。舆论很快平息…… 加上嘉和帝为四皇子兜底,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来,就是要杜绝这种情况出现。 刑部那里白骨化的尸体,他们无法查看,这里存有两百多具尸体,他可以保留证据。 听到祁丹椹的话,大理寺的官吏开始查找每一具尸体,记录尸体的死因。 他们出动大理寺以及大理寺从属机构的所有仵作,要尽快查验完每一具尸骸。 刑部官吏怒而阻止:“祁少卿,你这样不合规矩吧?这桩案子是我们刑部负责,你这样是干扰公务,我们有权抓你回刑部。” 刑部的衙役与护卫抽刀,大理寺的衙役护卫也不甘示弱,阻挡住对方。 祁丹椹从容看向刑部官吏,那官吏被看得心发慌,他只能强作镇定。 只听祁丹椹冷笑一声:“所以胡乱检尸的不抓,反而抓我这个追求真相的父母官?你们刑部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实话告诉你,我们大理寺接到一桩报案,一家农妇将尸体放在义庄,遭人无情毁坏,她急着给家人下葬,求我们大理寺帮她找出她家人尸体。” “接到委托,本官为人父母官,着实看不过去,所以本官只能亲自带人找出她家人的尸骨……不光这一具尸体本官要查,这里所有的尸体,本官都要查。” 只要有验尸状纸,这些人就无法毁坏尸体,无法在尸体上作假,将来这些状纸也可作为证据。 刑部官吏没想到祁丹椹才到大理寺去不到一年,就学得一手无耻本领。 以前他们与宣瑛交手,没少听祁丹椹骂宣瑛无耻无赖,睁眼说瞎话,现在这人学得还挺好。 他们哑口无言,料想祁丹椹敢这么做,肯定找好退路,这人向来诡计多端,他们不是对手。 齐云星怒道:“那她家人是男是女?”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那惨案中遇害的基本都是男子。 祁丹椹看白痴的眼神,道:“男。” 齐云星:“多大年龄?” 他要将范围缩小,只准祁丹椹查找附和他要求的几具尸体。 祁丹椹:“七岁到六十七岁不等。” 齐云星:“她究竟死了几个家人,每个具体年龄?” 祁丹椹:“死了很多个,至于具体的,本官不方便透露。” 齐云星彻底被激怒了,祁丹椹明摆着就是冲这些尸体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故意戏弄他们。 他怒道:“祁丹椹,你个狗娘……啊……”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 祁丹椹一巴掌扇在齐云星脸上,打得齐云星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当即摔在那具腐尸身上。 尸体当即凹陷下去一大块,齐云星烟蓝色蜀绣织锦衣衫被尸液污染得脏污不堪,蛆虫在他指尖嚅动,爬上他手腕。 那一巴掌扇掉了过滤气味的白色遮面。 一股浓厚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七荤八素,恨不得当场失去嗅觉。 他刚支棱起身体,却因尸体滑腻不堪,再次跌下去。 无论是刑部官吏还是大理寺官吏,震惊怔楞原地。 齐云星无论如何也是侯门嫡子,纵然他现在没有爵位,也没有入仕,将来一定是安昌侯世子。 父亲是正一品王侯,儿子会直接是次一品世子,别说祁丹椹一个次四品的官员,就算是正三品的官吏,见到齐云星也得客气行礼。 可他却对他动了手。 那一巴掌绝对用了十成力气。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祁丹椹竟然动了手。 他们见过的祁丹椹要么是满嘴刻薄冷漠的话,要么是神色淡淡对任何事漠不关心,要么是彬彬有礼温和疏离。 饶是他再愤怒,他脸上也不会有多的表情,更不会动手。 从没人见过他动手。 仿佛像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外表,对人动手的话,碎的会是他自己。 这是他们见过的,知道的,祁丹椹第一次动手打人。那声震耳发聩。 多少带了点仇恨。 齐云星的半张脸高高肿起。 祁丹椹神色冷漠,藏在蛇皮手套下的手却疼得颤抖。 他的手一定红了。 他后悔了。 他应该踹他的,他更擅长踹人。 他看着面前的齐云星,眼前浮现了这人多副面孔。 在安昌侯府薄雾笼罩的湖岸边,他捡起石头,砸向水里的他,恶狠狠说:“砸死他,砸死这个贱种,不能让他上岸了,疯子的儿子肯定会发疯,淹死他,哈哈哈,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个落水狗……” 在安昌侯府废旧的别苑里,他撕掉他满屋子的书卷、字画,将他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床上地上书桌前泼了几盆泥水,他踢着他被湖石砸断的腿,得意洋洋:“什么狗屁神童,都是假的,你那个罪人外公被斩成两半了,被扔去喂狗了,没了他你屁都不是,你个贱种罪人不配读书,你就该跟你那个罪人外公疯子娘一起去死……” 在京郊黯淡的贫瘠的庄子里,他践踏他的饭食,将他的屋子里的东西翻得底朝天,当着他的面将他娘留给他的诗集一张张撕毁碾碎,道:“你个贱种不配吃我们安昌侯府的东西,你娘写的什么狗屁诗集只会害了我们安昌侯府……” 此刻,那人在自己面前跌倒,被尸臭熏得面色铁青,挣扎几次都没站起来,像一条喝醉的狗。 他指着他,骂道:“祁丹椹,你你……” 想上来拉齐云星的人被祁丹椹浑身威压震撼不敢上前,也被尸臭熏得不想上前,踌躇原地。 祁丹椹看上去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连他们一只手都抵不过。 可他们就是害怕。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呢? 祁丹椹眼神如深潭,里面尽是名为“恼恨”的水。 他看着他。 那瞬间,他想将他摁进高腐的尸体里,让他窒息而死。 可是,那尸体何辜? 那只是个不幸的苦命人罢了,为什么死后要沾染上这么个肮脏玩意儿的血,又为什么充当他杀人的工具,平添一份罪孽? 更何况,齐云星他不配脏了他的手。 他一把摁住齐云星的脑袋,在齐云星脱口骂出声之前,将他摁在停放尸体的木板上。 咚的一声响。 齐云星左侧脸被摁在爬满蛆虫流满尸液的木板上,他能感受到尸液缓缓流动,也能感受到自己压死了几只蛆虫。 若是祁丹椹再用力一点,他怕是都得喝尸液了。 那尸体因高度腐烂,眼珠流了出来,挂在额侧,正好与齐云星三目相对。 尸体那血红的暴突的腐烂的眼珠狠狠瞪着他。 吓得齐云星不住的后退,却被祁丹椹摁住无法动弹。 他嘴里嘟嘟囔囔骂道:“祁丹椹,你他娘……的松手……” 他自小练习骑射学习武艺强健体魄,怎会被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摁住动弹不得? 只因此刻他被熏得都站不起身,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若放到正常情况下,他一个可以打一百个祁丹椹。 旁边想要过来阻拦的官吏,被飞羽抽剑拦住了,官吏只能骂道:“祁丹椹,你干什么?安昌侯好歹是一品王侯,他的嫡子岂容你作贱?” 祁丹椹视若无睹,俯身,言语里充满嘲讽:“你可以回去告诉你爹啊,或者去衙门告本官无故殴打你,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安昌侯府的嫡子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让人知道安昌侯府的家风是怎样的,连十数年没漱口的老狗,嘴巴都比你干净,至少老狗不会骂人。记得,下回见到本官,嘴巴放干净点。” 说完,他松开齐云星。 齐云星半张脸被打得高高肿起,半张脸糊满尸液。 被松开后,他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扑腾挣扎,快速跑到义庄门外干呕,呕得撕心裂肺,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此刻,他心里对祁丹椹多少有点畏惧。 这人是疯子。 且祁丹椹说得对,他不能去衙门告他,也不敢让他父亲知道。 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他枉顾家风,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定会责罚他。 他也不敢去报官,毕竟辱骂朝廷命官确实不对,更何况他辱骂的是对方父母。 他不甘示弱,哽着脖子道:“不告诉父亲,本公子也会报今日之仇。” 祁丹椹侧身对着齐云星,从齐云星的角度,他只看到祁丹椹削薄的肩背,被一根素淡的玉簪绾紧及腰长发,以及半张毫无血色清秀温和的脸。 无论怎么看,对方都应该是极其无害温润的人,但他刻薄寒冷的话冻得齐云星一个哆嗦。 他道:“我等着。” “祁少卿真是好威风。” 义庄的宽厚木质大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队亲王侍卫涌进义庄里,门外有身着铠甲的侍卫将义庄包围起来。 宣环身着玄紫色缎衣,外罩着一层金色铠甲,昂首阔步走进来,鹰隼般目光盯着祁丹椹,身上那股嗜杀之气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齐云星见平王带了铁甲银刀的侍卫来,不由得有了底气。 他快速跑到平王面前,道:“殿下,他们越权翻看每一具尸体,想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义庄内本来气味难闻。 宣环闻惯了血腥味,倒也适应。 只是齐云星一靠近,一股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他不由得蹙了蹙眉,不怒自威看向齐云星。 齐云星知道自己像个行走的腐烂尸体,在宣环不怒自威的威慑下,他默默退了出去。 出门之前,他得意看了祁丹椹一眼,像是在说你完了。 祁丹椹见宣环带了这么多人,毫不畏惧,从容不迫的行礼:“参见平王殿下,多日不见,平王殿下风采依旧。” 宣环冷眼瞥向祁丹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满眼嘲讽的瞪着祁丹椹:“祁少卿跟了新主子,官职降了,脾气倒是涨了,如今倒是敢对侯门之子动手,着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不知为何,看到宣环阴阳怪气的嘲讽嘴脸,祁丹椹想到了宣瑛。 两人都爱这般阴阳怪气嘲讽人。 只是差别未免太大。 宣瑛琥珀色丹凤眼清亮明透,嘲讽看着人时,仿佛洞悉世事的神尊般,对普罗大众无半丝怜悯,那是一种带着智慧、洞悉的眸子看你。 他眼神里的不喜、不耐、不屑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是真实的、真性情的嘲讽。 因为你知道,他聪明无双、明艳俊美、出身优渥、掌控权势…… 无论在哪个维度,他的嘲讽都是实至如归的,来源于自身强悍的实力。 更何况,他从不对一般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只对能被他看成对手的人或他看不起的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是嘲讽,是威慑,也是迷惑对方的权术之一。 但宣环不一样。 他的嘲讽是没来由的。 就算他蠢钝如猪,他也能对比他聪明的人露出那种嘲讽的眼神。 就算他资质中庸、相貌平平,他也能说那些聪明、俊美的人一无是处。 他的嘲讽不是高能力者对于低能力者的不屑,更不是对对手的迷惑。 他的嘲讽单纯来自于他自身修养不足,来自于他无礼的空虚的内心。 思及此,祁丹椹不由得笑出声,道:“殿下说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下官遇到殿下时,殿下只是个郡王,现在谁不尊称殿下一声亲王呢。” 当年,他辅佐宣环时,他还是个因为结党营私被贬谪的郡王,时称平宁郡王。 除了太子宣帆,他是最年长的,他的三个弟弟爵位都比他高,他见面得向几个弟弟行礼。 他让嘉和帝失望,嘉和帝将他置之不理。 他因此消沉,一蹶不振。 是祁丹椹为他出谋划策,他才迅速立功,重获盛宠,重新封王,从平宁郡王变成宁王。 也是祁丹椹为他苦心经营,他才从一个只有皇帝恩宠并无实权的皇子,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势头直逼东宫太子。 可他一朝得势,听了安昌侯的话,彻底将祁丹椹舍弃。 若非他手上没有掌握置祁丹椹于死地的证据,祁丹椹早就被他斩草除根、诛杀以绝后患。 对于宣环这种刚愎自负极度自我的人,祁丹椹说的这番话,无疑是朝着他脸上狠狠招呼数十巴掌。 他指出他不堪的过往。 他道出他曾经无能的靠他才能重新封王。 宣环怒看向祁丹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本王靠你,才能够重新封王?” 尽管事实如此,祁丹椹却不能这么回答。 否则会引来杀头大罪。 他微笑道:“殿下慎言,殿下哪儿靠的是下官,殿下靠的是血脉。” 短短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没人敢反驳他,也无法反驳他。 但他这句话无疑是嘲讽宣环,没有血脉,你屁也不是。 宣环听完,勃然大怒,咬着后槽牙说道:“好,好一张利嘴,果然是跟了一条疯狗的人,现在敢不分青红皂白咬人了。来人,祁少卿干涉刑部办案,将他拿下,带回刑部好好审问……” 祁丹椹早在宣环进门时就知道他有备而来,不会放过他。 惹不惹怒他都是一样的结果。 反正就算去了刑部,宣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他听到清亮的一声:“四哥。” 宣瑛披着暗沉夜色沉稳走来,火把照亮他俊美的容颜,他如同突然出现在山中的精魅,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随着他走来,锦王府的侍卫铿锵有力,快速跑上前,与平王府侍卫对峙。 平王府侍卫抽出刀,严阵以待,刀指向锦王府侍卫。 锦王府侍卫也不甘示弱,整齐划一抽出锐利刀剑。 只是平王侍卫的刀只抵到锦王侍卫的胸前,锦王侍卫的刀却架在了对方颈侧。 锦王府侍卫的刀整整比平王府的长两掌有余。 因此,气势上,平王府侍卫输一截。 第45章 第45章 夜色笼罩着寂静山顶,近处虫鸣此起彼伏,风吹草木稀稀疏疏。远处林间倦鸟归巢,间或传来几声鸱鸮叫声,阴森森的,仿佛在招呼荒郊野外的孤魂。 火把光亮招来许多飞虫,钻着缝隙往人身上扑,但两方人马谁也没有动。 宣环双手交叠在身前,紧握着驻地长剑,挺拔壮硕身姿如矮山,不怒自威道:“怎么?老七,护短来了?这白眼狼当初只是个佃农出身的士子,踩着本王走到今日。他能咬本王一口,你就不怕他将来也咬你一口?” 宣瑛比宣环高出一个头,但他在对方壮硕如山的身体前,显得过于消瘦,如同矮山前长风玉立的翠竹。 可他的气势丝毫不输钢铸铁打的宣环,反而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从容飘逸。 或许是知道他四哥比他壮硕,看上去气势足,在对方交叠双手擡眸怒视时,他不自觉叉着腰,目光灼灼同宣环对视。 “四哥可真会倒打一耙,明明是你过河拆桥在先,现在反倒怪祁少卿对你不仁?更何况,本王跟四哥又不一样。” 他笑得如花灿烂:“本王长得好看。” 祁丹椹爱死他了。 他都舍不得离开他,又怎么会反咬他一口呢? 说完,他目光落在祁丹椹身上:“事情办完了吗?” 祁丹椹看向那几个大理寺官员与仵作,官员们点点头。 祁丹椹回道:“办完了。” 宣瑛微笑:“四哥,若无事,小弟先走了,若有空,去小弟的大理寺坐坐。” 他没有说锦王府,而是大理寺。 结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意有所指。 宣环当即脸色骤变,阴沉得堪比远处深黑天幕,“慢着。” 宣瑛转身,狐疑看向宣环。 宣环擡起长剑:“你们要走可以,将东西留下,祁少卿带人检验的尸体是刑部重要案件的尸体,案件保密,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泄露机密。那些东西,你们不得带走?” 宣瑛看向祁丹椹,佯装不知情:“祁少卿,什么情况?” 祁丹椹唱双簧:“回殿下的话,大理寺接到一桩小案子,一位农妇家里去世几口人,她将尸体存放在义庄,尸体遭到毁坏,无法辨认,她请我们帮她找出家人尸体,下官见她年纪轻轻,便失去这么多家人,故而答应帮她找找。这些验尸记录,只是帮她找家人尸体。我们的案子与刑部的案子并不重合,这些验尸状纸会归档大理寺,出了事我们大理寺会负责。” 宣环怒视祁丹椹:“她的那件小案子为何不找当地县衙,不找府衙,却偏偏找上只复核大案要案的大理寺?你真当我们傻?” 宣瑛微笑解释:“四哥,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大理寺每个月都要做十桩好人好事,大到帮人查凶犯,小到帮人找猫狗,农妇找到我们无可厚非。既然祁少卿说两案不重合,刑部验刑部的尸,大理寺验大理寺的尸,祁少卿也就不存在泄露刑部案件之事。” 宣环怒喝道:“老七,你是不是当本王傻?” 宣瑛反呵斥,厉声道:“是四哥觉得我们傻。”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山间晚风不敢呼啸,让远处鸱鸮不敢再悲鸣。 他如同猎豹看见天敌般,目不转睛注视着宣环,阴狠、锐利! “你以为你在验尸上造假就无人知晓吗?你以为有父皇庇护你就能逃过一劫吗?你以为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你把人当什么了?他们只是不如你会投胎,没有生在帝王家,不曾拥有权力,否则他们怎会任你玩弄虐待至死,你我脱了这身皮,又比这堆烂骨腐肉强得了多少?” “你弑杀,你喜欢血腥,那你就去砍你自己的手足血肉,你喜欢搏斗,喜欢找刺激,为什么不自己同那群猛虎相斗呢?你不敢,你懦弱,你从弱者的害怕求饶痛苦中汲取那么一点可怜的自尊,你还不如这一堆腐肉烂骨。” “告诉你,别说本王不会放过你,世家更不会放过你,他们好不容易将二哥拉下马,怎么会允许寒门崛起?乃至那些被你虐杀至死的数百条亡魂,他们也会日日悬在你头顶之上,看你何时遭到报应……” 宣瑛的每一声,都重重砸在宣环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山林间的风声大了,呼啸而至,像亡魂怨怒的悲鸣。 宣环不由得心底发虚,质问道:“宣瑛,为何从小到大,你如此仇恨本王?你幼年时,老五、老六也没少去阳春宫欺辱你,你为什么像条疯狗一样,逮着本王咬?” 宣瑛幼年在他母妃病故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阳春宫。 那时嘉和帝根本不管他。 宣环、宣海、宣瑜都曾到那处宫殿欺凌他。 可他对宣海始终不亲近也不生疏,他掌权后,根本不会故意刁难宣海,偶尔在嘉和帝面前,他还能扮演一下兄友弟恭。 对于宣瑜,他与他自娘胎起就有仇,两人在朝堂你来我往,平日里偶尔你死我活,但他不会不择手段置对方于死地,也不会无孔不入的找对方麻烦。 只有他。 宣瑛是痛恨他。 他不会同他在嘉和帝面前扮演兄友弟恭,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他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咬着他不放。 但凡能让他不爽,宣瑛一定会去做。 他对他的恨,是入骨的仇恨,是想把他扬灰挫骨的恨。 他不明白。 魏淑妃害死他亲娘,他对魏淑妃唯一的儿子宣瑜都不曾这般恨。 可偏偏对他,恨之入骨。 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着,时不时有飞蛾撞入火中,被焚烧成灰。 本是春暮初夏的天,天气并不冷,可宣瑛的脸色与眸中寒意,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一字一句道:“嘉和十二年冬至,那个夜晚,本王就在宗正寺。” 宣环当即如遭雷劈。 他怔楞看着宣瑛,眼底尽是难以置信。 当年钟台逆案之后,苏家苏泰一脉全数遭到腰斩,那天正是冬至。 嘉和帝知道废太子宣其秉性,这件事所有后续,没有任何人透露给宣其。 他虽被废了,却被好好保护关在宗正寺里。 冬至那日,苏泰一脉被腰斩,几万将士被戮没,牵连的士族寒门不计其数,整个京都的天是灰暗的,地是血色的,京西大街与京华大街上随处可见都是血渍,就连空气中的尘埃也是红色的…… 他想,怎么能没有人将这件事告诉宣其呢? 那个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太子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夺走了父皇所有的宠爱,他是寒门的骄傲,他也是众多士族拥戴的太子,凭什么所有光辉都在他一人身上呢? 他记恨宣其。 他其实也曾像所有弟弟那样,以拥有那样的兄长而骄傲。 可他斥责他品性不端,斥责他心术不正,斥责他残忍嗜杀。 他们都是寒门出来的皇子,他却不愿意扶持他,而是将宣帆那个废物带在身边,他才应该是他的左膀右臂,也应该是他陪他享受鲜花着锦的荣光…… 宣帆再怎么样,也是士族出来的皇子。 他们永远都是对立的。 可他却从未正眼瞧他。 他凭什么? 在宣其被关入宗正寺后,他开怀畅饮三天三夜。 后来,这件事牵连七八万人,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这件事的,都死了。 他的父皇抗住士族压力,保住了宣其的命。 他想,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宣其却能在宗正寺里毫无愧疚的活下去? 为什么他犯了那么大的错,父皇却像保护易碎珍品那般将他保护在宗正寺里? 为什么他都被废了,还有那么多人不愿意舍弃他? 所以,在苏泰一族被腰斩当日,他悄悄来到宗正寺。 他将四万骠骑军如何被杀、拥戴宣其的寒门士族如何被灭门、他的恩师苏泰一脉如何惨死…… 绘声绘色毫无遗漏的讲给宣其听…… 宣其听完,当场口吐鲜血。 愧疚、悲伤、忧郁让他患上一场大病。 他死在了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的冬日早晨。 那日,天气极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宣其的死,是他造成的。 可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宣瑛竟然在宗正寺。 他仔细回想。 好像确实从那以后,宣瑛就恨上了他,不过当年宣瑛太年幼,才八岁,他根本没将这个狼崽子放在眼里。 现今狼崽子成人了。 他来报仇了。 宣瑛说完,眼底的狠辣消散不见,唯余看困兽挣扎的讥讽:“既然无事了,四哥,本王走了。” 宣环回过神来,他不能让宣瑛带着验尸状纸离开。 他不能让那东西成为将来的证据。 他怒道:“来人,拦下。” 草丛中稀稀疏疏一阵响,出现穿着黑衣的死士,义庄外的侍卫严阵以待。 他被戳破恶事的慌乱消散不见,走上前得意洋洋:“老七,刀刃再长有什么用,也得握刀的人活着……” 唰唰唰—— 亦庄外草丛里的死士全都被黑暗中射来的乱箭射死,他们连刀都没拔出来就咽了气。 宣瑛冷眼道:“四哥,你弟弟我不仅喜欢刀剑比别人的长,也喜欢以多欺少,你猜猜这些树上有多少人?” 宣环擡眼看去,这些树木枝繁叶茂,但就近的每一棵树上,站着至少五个人,每个人手上搭着弓|弩,箭尖寒芒四射。 他根本不知道暗中藏了多少人。 似乎每一棵树上都有人。 他气急败坏。宣瑛笑意满满道:“这个节骨眼上了,四哥就别浪费时间了,你还是好好查案吧。如果这么简单的案件都查不出来,刑部那批官员也别干了,东街村口的猪刚下了崽,牵过来,坐镇刑部,还省了一批俸禄。” 宣环怒道:“你……” 宣瑛不等他说出口,就大步转身走了。 祁丹椹出义庄时路过宣环,他恭敬冲他行礼道:“殿下,下官告辞。下官听闻这一片入夜之后不太平,殿下还是早点查完案子,早点回去吧,别遇到什么孤魂野鬼,就不好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几声阴森森的鸱鸮悲鸣声,林间山风呼啸,好似阴魂恸哭。 宣环莫名的心慌,仿佛看到腐尸瞪着他。 走出义庄,祁丹椹只觉得一股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个寒颤。 黄昏时上山并不觉得冷,现在入夜,竟然冷飕飕的。 宣瑛见状,直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祁丹椹肩头。 祁丹椹不解,想着宣瑛怎么突然这么好,推辞道:“殿下,下官并不冷……” 宣瑛不容拒绝道:“你别想感染风寒找本王告假,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你不能生病。” 祁丹椹一想宣瑛说得在理,便没有再拒绝。 出义庄没多远,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山林间清风徐徐,夜色沉沉笼罩着他们。 空荡荡的山道上,前方是两个人被上弦月拉长的身影,后方几个锦王府的侍卫跟着,其他人沿着最近崎岖小道下山了。 祁丹椹问道:“殿下不是说今日宫里有宴会,怎么到义庄来了?” 宣瑛看着蜿蜒山道:“宫宴开始的时候,本王见宣环急匆匆走了,料想会出事,就提前退场。” 他侧目看去,只见祁丹椹微垂着头,鸦羽般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明亮漆黑的双眸辨不出喜怒。 看上去情绪不高。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说害怕他出事,所以才急匆匆提前退场而心情不好? 怎么恋爱中的人都这么矫情呢? 他从善如流,眼含笑意:“主要是怕宣环对你不利。” 他想,祁丹椹肯定心里乐开了花。 毕竟是他最爱的人担心他。 他想,如果我跟祁丹椹摊明说我也喜欢他,他会不会幸福晕过去? 他在那夜回到锦王府后,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终于认清了事实,他似乎、可能喜欢上祁丹椹了,他成断袖了。 这件事让他连续几天无精打采,以及对人生、世界、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的最终结果是,他确实喜欢祁丹椹,见不到他就想见他。 经过反复自我痛苦洗脑、拯救、挣扎之后,他决定妥协。 反正祁丹椹也喜欢他,他们这是两情相悦,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他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将这件事告诉祁丹椹。 就在刚刚,他想择日不如撞日。 今夜月黑风高,适合对他说——我喜欢你。 他脑子里反复想,我喜欢他就要说出来。 如果不说出来,他怎么知道我也喜欢他呢? 对,要说出来,一定要说。 宣瑜那脑子有问题的都敢说,我为什么不敢? 宣瑜都敢扒他裤子呢? 靠,宣瑜扒他裤子了! 靠,祁丹椹还说过宣瑜身上都是优点,我身上都是缺点…… 靠,祁丹椹年纪轻轻的,心眼就瞎了。 不对,现在应该要对祁丹椹说我喜欢他。 知道自己想远了,他立刻回神。 他心砰砰跳,呼吸急促,看向祁丹椹道:“本……” “本王”两个字是不是太高高在上了? 显得不够真诚。 相爱的两个人应该是平起平坐的。 他心如擂鼓,一鼓作气:“我……” 祁丹椹见宣瑛纠结、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说的模样,道:“殿下怎么了?要说什么?” 他觉得今晚的宣瑛不正常。 明明讨厌断袖,还把披风给他。 向来做事行云流水,现今却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像个满怀心事的闺阁女子。 宣瑛好不容易攒够的劲儿一下子泄了。 他说不出口。 说他喜欢他是不是太矫情了。 可不说的话,怎么让祁丹椹知道他也喜欢他呢?他为他断了袖呢?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言语都是苍白的。 爱要说出来,更要用行动证明。 他拉过祁丹椹,将他抱了满怀。 这一次,他用了毕生的勇气:“你别动,也别说话,听我说。一开始我是因为四哥对你有些误解,觉得你狼子野心,所图不小。所以很讨厌你,处处针对你。后来你到了大理寺,也因为先前对你有偏见,刁难于你,是我的错。其实我并不厌恶你,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懂我。我喜……” 祁丹椹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被抱住了。 他总觉得宣瑛今晚像受了什么刺激。 听到宣瑛说四皇子的事情,因为四皇子对他有误解,他似乎想通了。 今日宣瑛说起宗正寺的事,结合年月日,他基本可以推算出当年先太子之死是因为四皇子。 他憎恨四皇子暗中害死先太子,所以昔日他恨乌及乌,也连带着恨辅佐四皇子的他。 所以他给他道歉。 其实昔日立场不同,互相憎恶是情理之中。 他并不怪宣瑛。 但此刻宣瑛好像很脆弱的样子。 难道今晚说起旧事,勾起他对先太子之死的悲伤难过? 先太子救过他两次,那是如兄如父一般的人,情谊自然不一般。 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宣瑛。 他抱着他,像是汲取温暖似的。 原来脆弱的宣瑛是这样的! 会像个孩子一般找身边人要抱抱。 他应该安慰一下他的。 思及此,祁丹椹在宣瑛说“我喜……”的时候,也伸手抱住了宣瑛。 他像极力安慰他似的,紧紧抱着他。 他不如宣瑛高,也不如宣瑛身姿挺拔玉立,但他的细弱胳膊是有力的。 他一只手抱住宣瑛的腰,另一只手反抱住宣瑛的肩,顺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抱住他,宣瑛当即所有的话都忘记了。 他忘记说他喜欢他了。 一切都卡在喉咙里。 只余下苍茫夜幕下蜿蜒山道上草木婆娑声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祁丹椹果然是懂他的。 他不说,他就知道他也喜欢他,所以他也紧紧抱了他。 语言果然是苍白的,爱情最好的方式是用行动表达。 他悟了! 什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就是你爱的人,也很爱你。 此刻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爱情就是这般美好。 他将他抱得更紧了。 不经意间侧目,宣瑛发现自己被祁丹椹反抱住的肩膀上,有三道散发着腐臭味的暗黄色痕迹。 他瞪大双眼道:“你刚验尸了?” 祁丹椹“嗯”了声,想到什么,他立刻松开宣瑛,“抱歉,下山太急,手套忘记摘了。” 宣瑛:“……” 爱情什么的,一点也不美好。 第46章 第46章 日暮黄昏,霞光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宫楼,橘红色残阳仿佛挂在红檐绿瓦上,几只喜鹊仿佛被残阳晒疼了屁股,叽叽喳喳个不停。 安昌侯远远望去,想到当日他过大寿时,屋檐上也是一群喜鹊叫个不停。 无端的,他心里冒出不好的兆头。 这段时日,东宫与士族拼命反扑。 魏家派人封锁了四皇子那座有斗兽场的别庄四周,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世家的层层监视,导致他们根本无法毁灭证据。 就连那些与四皇子同好者,为四皇子输送奴仆的人贩子等,全都被世家暗中抓走。 宣瑛与祁丹椹以各种手段验了绝大部分尸体,大理寺的仵作将尸检供状全都备份存档,他们暗中查找各种线索,杜绝一切他们伪造证供、寻找替罪羊的可能。 安昌侯知道,四皇子逃不过这一劫,他们已经走投无路。 从一开始,他就处于被动位置,从他行刺魏霄到这次四皇子的事件被爆出,他就处于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想断他后路,毁掉他安昌侯府的未来。 可他猜不出对方是谁,有何用意。 在四皇子焦躁万分,自觉走投无路时。 他让四皇子赌一把。 他要他找嘉和帝坦白。 现在只有嘉和帝能够救四皇子,也只有嘉和帝能保住四皇子的地位。 先太子宣其已经不在了,寒门出来的宣环是嘉和帝唯一的选择。 若他不想让自己多年的筹划付之一炬,他只能再保宣环一次。 可实际上,安昌侯心里也没底。 嘉和帝并非一般碌碌无为的君王,他是世家扶持上位的,却在世家处处制约他时,还能遏制住世家,达成皇权与世家权力的平衡。 他的帝王心术手段绝非一般人可比。 可他们没得选。 这是四皇子最后一条路。 也是他的最后一条路。 他要第一时间知道这场权术最后的结果。 所以,他立在皇宫天工门外等着,赤红色蟒袍比天边残阳还殷红,如同血染。 祁丹椹散衙时,路过天工门。 他远远就看到立在巍峨宫墙下的安昌侯。 他朝着他走过去,四目相汇,视线相撞,如同雷电在空中相遇,发出震颤大地的轰隆隆声。 隔得这般远,他都能看到安昌侯沧桑憔悴赤红色双眸中的红血丝,那双赤红色双目如同烙铁,紧紧的贴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惊鸟不曾让两人眨眼睛,来往官吏也不曾让两人移开视线。 走到近前,祁丹椹恭敬行礼道:“下官参见侯爷,多日不见,侯爷安好。” 安昌侯紧紧注视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眸像寂静的深潭、像无边无际的长夜…… 以往他不曾仔细注视,只觉得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眸让他不舒服。 刚刚注视着对方,也被对方注视着。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他的岳父苏泰。 他也有相似的漆黑双眸,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去,那目光如同利刃悬在颈侧,如同鹰隼盘旋在头顶…… 他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十三四年过去了。 他早就被腰斩成两截,尸骨不知被埋在哪处荒山野岭,那双让他惧怕的眼睛怕是早已腐烂成泥。 可现在,他却在另外一个身上看到同样的漆黑双眸。 此番事件的幕后之人仅用两步棋就将他的后路与未来全部封死。 第一步逼得他不得不从幕后到台前,与世家为敌,彻彻底底沦为四皇子党。 第二部将他目前唯一希望的四皇子彻底踢出局,粉碎他的希望,让他彻底被隔绝在大琅王朝未来的权力中心以外。 他从始至终毫无警觉。 他越看越觉得这双眼睛很像苏泰。 背后设计他的那人手段快狠准,很像祁丹椹在朝野的行事作风。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苏泰一脉的苏家子弟最年轻的是六公子苏玉。 若是能活着,现在已经二十有六七,唯独一个外嫁女生了一个外孙,若他还活着,如今应该二十一二。 虽说二十六七与二十一二看上去给人的差别不大,但能从骨相分辨出年龄。 眼前这人,至多二十一二岁。 事情不可能这么巧? 可是怎么可能呢? 当年,是他亲手为他敛的尸,他已经烧成一具焦炭…… 他突然想到祁丹椹在他寿诞上讲的那个传奇故事。 富商与后母将原配之子扔到店里,店里遭遇匪寇抢劫…… 如果将富商与后母换成他与宋慧娘,彻彻底底对上了,似乎缺少了那封勒索信,他从来没看到什么勒索信……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勒索信呢? 他脑子里轰隆炸响。 半晌,才控制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发颤,道:“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祁丹椹大大方方任由安昌侯打量,道:“下官不像谁,下官就是下官自己。” 安昌侯赤红双眸盯着祁丹椹,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苏洛或他,或当年那个神童的影子…… 可惜没有。 当年的齐云桑粉雕玉琢、宛若金童,就算他成人,也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公子,而不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走一步能喘三下的病秧子。 这人太瘦了,眉眼面容尽是岁月打磨的尖刻。 找不到苏洛雍容圆润鹅蛋脸的半点影子,更找不出他的半分儒雅斯文。 可那个念头萦绕在他脑海里散不去,他试探道:“本侯曾有个儿子,是本侯的次子,在安昌侯府排名第四,又被称为齐四郎,是京都远近闻名的神童,也是钟台逆案首犯苏泰的外孙。他若活着,也是你这般年岁……” 祁丹椹无动于衷,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讲这样一个故事,但他本着礼节,不曾打断。 他继续:“他……他犯了个错,本侯为了惩罚他,打发他去了京郊的庄子。可那庄子遭遇越狱的匪寇洗劫,他们抢劫了财物,杀人放火,将所有人都烧死在那处庄子里,包括本侯的儿子。” “本侯看到他时,他已经被烧成一具焦炭。今日,本该是他的生辰。祁少卿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你说人死会复生吗?”祁丹椹用那种局外人的目光看着安昌侯,安慰道:“侯爷节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安昌侯自嘲笑了:“是吗?” 祁丹椹点点头:“当然,否则无故枉死的人不计其数,若是能复生,都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就不需要下官这个掌刑狱的少卿为他们申冤报仇了。” 他面容淡淡,眸子却漆黑明亮,一番话找不出错处,安昌侯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股寒意从脊髓爬上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他仿佛看到从地狱爬起来的恶鬼阴魂。 == 含心殿。 一如这金碧辉煌华美典雅宫殿给人的读音。 含心、 寒心! 此刻,嘉和帝寒心且痛心看着跪在猩红色鱼鳞地毯上的儿子。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坦白自己所犯的过错。 听着,听着,嘉和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如同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宣环被吓呆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交代自己的罪行。 是安昌侯要他向嘉和帝坦白,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条路,现在只有嘉和帝能保得住他。 他必须赌一把。 他痛哭流涕求饶,“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父皇对儿臣的期望,儿臣不是不知道,儿臣只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儿臣以后一定改,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求父皇帮帮儿臣。” 嘉和帝失望怒道,“你自己的话,你信吗?上一次你结党营私,被抓个正着,本以为你会好好长点教训,这才多久,你又搞出这么大的案子?朕都让刑部帮你了,可你呢,你想到解决办法了吗?没有。” 宣环慌忙哭诉道:“父皇,不是我们没有想到解决之法,只是所有的路都被东宫与世家堵死了,他们想将我往绝路上逼。父皇,他们逼我就在逼你啊,他们根本不将您放在眼里。您再帮帮儿臣,以后儿臣一定都听您的……” 嘉和帝无力的看着宣环。 他寒心失望之余,还有疑惑。 他疑惑眼前这个五大三粗哭得稀里哗啦的孬种是不是他的种? 想他文能安国武能定邦,当年几个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他九死一生,什么样的境遇他没遇到过? 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现在算什么绝境? 这个孬种竟然哭成这样? 目光短浅、粗鄙无能、刚愎自用…… 实不堪大用。 若不是没有其他选择,他当初怎会选了这么个皇子扶持? 宣环匍匐到嘉和帝脚下,拽住嘉和帝的衣摆,惶恐害怕至极:“父皇,都是世家与东宫的错,他们联合起来镇压儿臣,您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儿臣真的知道错了,父皇,最后一次,儿臣保证再也不犯错……” 他怕嘉和帝彻底放弃他了,那样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怕他彻底失去嘉和帝的庇护,否则以宣瑛对他的恨意,他会要了他的命。 嘉和帝痛心疾首,微俯下身,拽起宣环的衣襟领口,用力到指尖发白,勒得宣环窒息。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事?几个皇子中,出事的总是你,因为什么?因为你无人可用吗?因为你心术不正吗?不,因为你没脑子。” “朕从始至终都不怪你做了错事,而是怪你做了错事还被发现,被揪出小尾巴。朕怪你被揪出小尾巴之后,对困境无能为力,朕怪你的愚蠢无能。四百多条人命算什么,当皇帝的,谁手里不流点血?谁手里没个千千万条人命?你杀了就杀了,弄死就弄死,为什么连那么点人的尸骸都善不了后?为什么闹到如今的局面?” “朕确实对你失望、寒心,不是失望寒心你犯了错,而是失望寒心你竟到现在都搞不清局势,现在不是朕不放过你,而是世家是东宫,他们逼着朕不能放过你,皇权是大,但皇权不是什么都可以。你明白吗?” 宣环被嘉和帝勒紧脖子,比颈脖被勒紧更窒息的是,嘉和帝冷峻愤怒的面容,冰冷无情的话。 他被嘉和帝狠狠推在地上,摔得一个趔趄。 嘉和帝那番话无疑是告诉他,他不能放过他,他不会再保他。 他在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一枚弃子,他的愚蠢无能让他不愿意再将期望放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旦嘉和帝不保他,一切都完了。 东宫不会放过他,宣瑛更会要了他的命。 绝望笼罩着他,他如同濒死之兽不再挣扎奔逃,而是选择同归于尽。 他直视着嘉和帝,眼泪从眼角滑落:“所以儿臣与先太子一样,是父皇与世家斗争中废掉的棋子吗?” 嘉和帝怒喝:“你说什么?” 宣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嘉和帝已经放弃他了,索性豁出去:“儿臣说得不对吗?您对二皇兄寄予厚望,为他付出半生心血,不就是你将他看做你的继任者,你想彻底摆脱世家的制约。” “他死了之后,您又扶持儿臣,你将儿臣当着先太子那样培养,您总是用对他的要求来要求儿臣,你眼底只有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无论儿臣做什么,您都看不过眼。” “儿臣但凡有一点做得不好,您总是流露出要放弃儿臣的样子,您给了儿臣争夺皇位的希望,给了儿臣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您因为无法斗争过世家与东宫,你就直接放弃儿臣。儿臣与二皇兄不过都是您实现野心的棋子,是您手里的筹码……” 嘉和帝被激怒,扶着圈椅站起身,李想上前扶他,他将李想推开,指着宣环,呵斥道:“你配提宣其吗?他从来不会犯你这种低级愚蠢的错,更不会没有能力善后……” 宣环负气道:“是,二哥从来不犯错,他是治世之才。可他最后忤逆了您,造了您的反。” 砰—— 嘉和帝抄起手边的杯盏砸向宣环,他怒不可遏,呼吸急促,胸腔起伏,半晌没有说出话。 他指着宣环怒骂道:“你这个逆子……” 宣环被砸得头破血流,殷红的血流了半张脸,嘉和帝威压扑面而来,他登时连气也不敢喘…… 地上碎瓷盏溅了一地,几片飞溅划破他的手腕颈侧…… 他怔楞跪在那里,恍惚惊觉闸刀已经落下。 他彻底惹怒了这个王朝最可怕的人。 李想连忙为嘉和帝顺顺气,道:“圣上息怒,殿下年纪轻,不懂事,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又苦口婆心劝宣环道:“殿下,圣上这些天没少为你的事情忙活,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快认认错!他其实一直想方设法保你……” 嘉和帝推开李想,直视宣环,道:“想不到朕的儿子们,一个个对朕这么不满意。你说朕对你们是利用,你们何尝对朕不是利用?老二是朕最喜欢的儿子,他带头忤逆朕,老三是朕扶上太子之位的,他却将朕视作阻碍他储君之位的敌人。” “老四你,朕付出那么多心血,你又何尝不是利用朕对你的恩宠巩固地位、实现野心?老五看似孝顺忠厚,他心里只有他那几个士族的祖宗,老六不喜朕,连装都不装。老七天天装,但他装得太不用心,连朕的生辰都记错……” “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今生父子一场,与你我皆是孽缘。” 他疲倦无力摆摆手:“带下去吧,让他去宗正寺好好反思己过。” 宣环被侍卫押走。 嘉和帝看着宣环被带走的身影,疲倦的跌坐椅子上。 李想小心翼翼道:“圣上,真的不保四皇子吗?” 嘉和帝淡淡道:“他只有一颗掌控权力的野心,没有驾驭权力的脑子,朕若耗费巨大代价将他保下来,他只会野心膨胀,将来会摔得更重更惨。这里的擂台不适合他,早点退场也好,至少还有一条命。” 嘉和二十六年夏,四百多具无名尸案告破。 皇四子因忤逆犯上、残忍嗜杀,犯下滔天大案,被罢免一切职位,废黜亲王位,贬为平宁郡公。褫夺封地,收回御赐宅邸奴仆,无诏不得出府,更不得入宫。 第47章 第47章 宗正寺官吏带着四皇子从天工门出来,安昌侯与祁丹椹同时看去,两人心跳几乎同时漏了半拍。 祁丹椹是尽人事,将这桩算计各方面顾虑到了。 可他尽了人事,他亦怕天命。 在四皇子被宗正寺官吏带出来那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算计成了。 安昌侯显而易见的脸色发白,大地仿佛从他脚下抽去般,他站立不住。 安昌侯府的小厮扶住他:“侯爷。” 门打开那刻,安昌侯知道他的筹谋完了。 若是嘉和帝想放过四皇子,不会出动宗正寺的人。 他以为自己与皇帝做了相同的选择,他就有执棋天下的机会。 他以为四皇子好掌控,将来安昌侯府必然乘风而起。 可他偏偏漏算了诸葛孔明也无法扶起刘阿斗,好被掌控的人要么自身能力不足,要么愚笨不堪。 更何况他没有诸葛孔明那样算无遗漏的大才。 现在他作为四皇子的人,会同时被世家与东宫排斥,安昌侯府就算是把利刃,也将无执刀之人。 无执刀之人,利刃也会生锈。 他算计一辈子,好不容易将落败的安昌侯府扶持到今日的正一品王侯。 难道要亲眼看着侯府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一步步走向落败吗? 他看着夕阳晚霞,美不胜收。 无端的,他心里凄凉惶惶。 现在的安昌侯府不也如同这残阳,逐渐的走向末路? 而这是他一手葬送的。 宣环被带着一步步走近,他面色颓败,宛若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祁丹椹站在路边,淡淡看着,声若薄雾般轻,却异常清晰:“人享受了一步步掌控权力的快感,就应该要学会承受慢慢失去权力的痛苦。” 安昌侯循声望去,只见祁丹椹苍白脸色在夕阳映照下像泛着釉光的冷白瓷,他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看着四皇子而感慨,一时让他分辨不清他究竟在说谁。 他仿佛在说一个人,又仿佛在说一类人。 接着,祁丹椹扭头看向他,像虚心求教的学生:“你说是不是呢?侯爷,人不能老想着获得,失去让获得变得更加弥足珍贵。” 他似乎不是在同他说话。 但每句话里意有所指。 安昌侯每听一个字,都感到祁丹椹戳着他的脊骨骂他忘恩负义、寡廉鲜耻,靠着妻家才有如今的地位,最后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他还未曾开口,四皇子就被带到近前。 四皇子似乎也听到祁丹椹的话,陡然像一条活生生被下油锅的鱼,剧烈扑腾挣扎,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却被宗正寺的衙役拦住。 他怒吼道:“祁丹椹,你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没有世家与东宫,本王绝不可能落到今日?” 他极度自卑又自负。 在众皇子中,他是属于资质平庸,既没有先太子的智慧与才能,又没有宣帆、宣瑜、宣海的世家背景,更没有宣瑛那样惊才绝艳的头脑与郎艳独绝的容貌。 母家出身不高,更不得帝王恩宠。 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资本。 从小到大,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是皇子中垫底的,所以他只能通过虐待比他更低级的宫女太监,在他们惶恐求饶中,找到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长期的自卑导致他心理越来越扭曲。 后来废太子死了,皇帝突然将对废太子的期望转移到他的身上,寒门也不得不辅佐他,他极度自卑的心理彻底膨胀。 可他发现,就算皇帝宠爱他、他掌握了寒门权势,他终究还是不如其他兄弟们…… 别说宣瑜这种顶级世家出身的看不起他,连宣瑛这个生母不过是下贱商户的也看不起他,就连懦弱胆怯的老五也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依旧是被人瞧不起的。 极度的自卑容易产生自负,他逐渐的就养成了刚愎自用、怙恶不悛、自以为是的性格。 如今祁丹椹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听在他的耳畔里,就像是在嘲讽他曾经被他扶持上位,现今没了他,他就落难。更像是笑话他无能,笑话他重新封王不是靠自己,完全是靠他。 无论如何,他都是出自帝王家,不论怎样落魄都轮到一个下贱的佃农子笑话? 祁丹椹没想到自己随便说了句话,踩了这么多人尾巴。 有的人心底有鬼,脸色苍白如纸,不置一词。 有的人暴跳如雷,宛若冷水泼油锅,噼里啪啦。 四皇子在衙役手里剧烈挣扎着,那些衙役怕伤了他,不敢下重手,他怒吼衙役道“让开!”,又对衙役出死手,因而他几步扑腾到祁丹椹的面前,仿佛要将祁丹椹生吞活剥。 他怒骂道:“祁丹椹,是本王看你像条癞皮狗一样可怜,才愿意收你为幕僚,否则你还不知道被发配去哪个犄角疙瘩当个小小的县丞,你怎会有今日的地位,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一般高中后的状元榜眼探花若是世家出来的,会直接入翰林院,少了修行历练。 若不是,都得发配去地方,从八/九品县令县丞主薄做起,少则三年,多则数年。 若是朝中有关系,就升得快,若是没有,可能奋斗半生也只是个五品官吏。 当年祁丹椹高中后,四皇子在街道上偶遇他,看中他的智慧聪明,更觉得此人对他胃口,所以将其招为幕僚,让他去刑部历练。 他也确实不负他的知遇之恩,辅佐他可与东宫相抗衡。 一朝主从,谁能想到今时今日? 祁丹椹只用一句话让四皇子乍然安静。 他道:“殿下怎知?当日不是微臣设计的呢?” 宣环难以置信:“你……你设计的?” 祁丹椹并不直接回答,神色淡淡:“微臣早就劝过殿下了,多行不义,自有天谴,可殿下不听,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只能是咎由自取。殿下,你我都清楚,你将微臣彻底舍弃时,何曾想过放过微臣?” “殿下那么爱斩草除根,杀个人都得把他家檐下燕子窝里的蛋给摇散了,若非你没有把柄,怎会用‘酷吏’两个字弹劾逼迫微臣?所以别说得那么正义凛然,你我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笑得冰冷刺骨:“哦?殿下刚说什么来着,是问微臣是微臣设计的吗?微臣告诉您,是的,因为只有您是最好算计的,放个饵就咬钩,根本不用动脑。还有,不光这件事……” 他眼眸笑意满满:“是所有。” 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没说。 宗正寺的官吏没想到祁丹椹这么大胆,竟然对宣环这么说话。 虽说对方落难,但嘉和帝似乎并不想严重惩治对方,难保对方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祁丹椹就这么彻底将人得罪,也不为将来考虑。 宣环听完如遭雷击。 他骤然反应过来什么。 自己落得今日这般田地,是不是也与这个人脱不开关系呢? 他说得是“所有”。 当初他只带祁丹椹去过他的斗兽场,虽然那个斗兽场为了讨好祁丹椹而被他毁尸灭迹,但只有他知道这件事。 他扑向祁丹椹:“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祁丹椹,你这个贱民……” 宗正寺官吏连忙命人拉住宣环道:“殿下,您冷静一点。来人,带走。” 宣环被衙役拽着,朝着夕阳的方向而去。 夕阳仿佛成了他们的背景板,他们在无限放大的夕阳中拉拉扯扯。 祁丹椹看向剧烈挣扎的宣环,恭敬作揖行礼:“主从一场,微臣恭送殿下。” 夕阳挣扎半天,抵不过夜幕降临,迫不得已落下山头。 那最后一抹余晖照在祁丹椹的脸上,让他苍白得渗人的脸上短暂出现血色。 恭送完四皇子后,祁丹椹温和同安昌侯道别。 父子君臣,此生不过一场算计! 直到祁丹椹走远,安昌侯还未回过神来,他的腿麻木了,手脚冰冷,看着随着夜幕降临逐渐灯火通明、繁华热闹的京华大街,他竟不知何去何从,无限寂寥惆怅涌上心头…… “本应是世家,非要自甘堕落,自贬为寒门,最后却惹得一身骚,侯爷,您可曾后悔过?”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打断安昌侯的思绪。 来人身着绯红色蟒袍,身材本就魁梧高大,却因年纪大了而佝偻着身体,饶是如此,他依然如同巍峨高山…… 是韩国公苏鸣。 安昌侯淡淡看着对方,冷嗤:“士族?是依附魏家的可怜虫吧?二叔当了这么久的可怜虫,都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破釜沉舟,靠着出卖亲哥哥得来的韩国公之位。怎么?允许二叔争,却不允许侄女婿争吗?二叔满手血亲的血,是上进,是不甘,而侄女婿只不过站错了队,就是自甘堕落,真是有趣!” 苏鸣是苏国公苏泰同父同母亲弟弟。 钟台逆案发生时,他秘密向皇帝世家检举废太子与苏泰密谋造反,让嘉和帝与世家迅速采取策略,将这场惊天阴谋扼杀在摇篮中。 事后,他因大义灭亲之功劳,承袭苏国公府的爵位,但又因苏泰执掌苏国公府几十年,无论是文坛、军中、朝堂都颇有威望,世人只知苏公指代苏泰。 嘉和帝每次喊苏国公时,总是错认昔日恩师。 他只得将苏国公改成韩国公。 钟台逆案发生后,苏泰一脉的苏家人与苏泰有牵连的苏家人,全部遭到屠戮。 但苏鸣的儿孙因他之功得到赦免。更是因他之功,不仅有世袭的爵位,还有魏家这颗棵大树庇护。 不仅得到了权力,更得到了荣华。 苏鸣不怒反笑,慈爱看着这个后辈:“你为安昌侯府争的结果是什么呢?你齐家幽州原籍的子弟遭到魏家与士族的围追堵截,无情残杀,你齐家的产业这一段时间损失不少吧,还能维持你安昌侯府的开销吗?你在朝堂上,还有半分话语权吗?未来,你将是无权无势无钱的孤家寡人,你齐家覆灭之日不远了。” 安昌侯望向祁丹椹远去的方向,不免生出几分莫名的庆幸,道:“二叔,至少现今侄女婿还是安昌侯,本侯还有侯爵之位,你怎么知道先覆灭的不是魏家呢?更何况二叔能比侄女婿好得了多少?魏家不用你,你就是一条老狗,能比侄女婿高贵多少?” 他瞥向苏鸣道:“都是别人嘴下讨生活,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二叔,本侯的报应来了,二叔您的报应还远吗?走得了多远,走着走着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同苏鸣告辞。 苏鸣冷哼道:“老夫的报应来不来不知道,但你的报应我现今看到了,侯爷好自为之吧,魏家让老夫告诉你,这件事不会完。”安昌侯不知是怎么回到侯府的。 这一路上不少安昌侯府的小厮侍卫向他汇报各地情况。 安昌侯府的二公子三公子因强|奸民女、抢夺百姓良田被抓入狱…… 安昌侯府的三老爷在笑春风因一个妓子与人大打出手,被人打残了四肢弄瞎了一只眼睛…… 幽州齐家因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被举家下狱…… 安昌侯府名下的田地农庄因地契有问题,惹上官司。 安昌侯府名下店铺商行遭到无情□□劫,闹出人命被迫停业。 安昌侯府四公子齐云星被学子们联名上书,学识作假,诗赋找人代笔,要取消其国子监学子资格,取消其会试名次…… …… 一夕之间,侯府树倒猢狲散。 曾经被保护在高门大院羽翼下的疮疤一一被揭开,烂疮脓疤太多了,他都不知道先去治哪一个? 他刚踏进侯府,就被疯癫女人撞上。 宋慧娘惊恐喊叫着,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扑了过来,差点将安昌侯撞得摔下台阶,还是护卫扶了一把,他才没有滚下台阶。 二房夫人追着跑过来,边跑边喊道:“让你吃药你咬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 看到安昌侯,她连忙行礼:“参见侯爷。” 安昌侯怒看向她们:“怎么回事儿?” 二房夫人战战兢兢道:“宋姨娘又发疯病了,弟媳命人为她煎药,她不喝也就罢了,还将丫鬟咬了,这药得趁热喝……” 宋慧娘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你这个贱人就是想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苏洛那对贱人母子是一伙的,你们想报复我……我都看到了……” 她拉着安昌侯,慌张求救道:“侯爷,你救救我,快救救我,她想杀了我,我看到她把齐云桑领回家了……” 二房夫人连忙解释:“侯爷,宋姨娘疯疯癫癫识人不清,她将我的远方侄儿认成四公子,怎么可能吗?四公子都去世十三四年了。” 宋慧娘跳起来,跺脚怒喝:“你还想骗我?侯爷,我看到了,齐云桑左耳朵后面有颗红痣,那人耳朵后面也有红色的……啊!!” 她的手腕陡然被安昌侯捏住,捏得她骨头都似乎碎了。 她疼得撕心裂肺龇牙惨叫。 安昌侯呵斥道:“你说什么?” 若说他刚刚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猜测,现在却是百分之百的确定。 齐云桑出生起就在苏洛身边。 他面对苏洛就如同面对懦弱无能的自己,面对自己卑劣不堪的行径。 在苏洛的面前,他总比她矮上半截。 他像条狗一样要看她脸色过活,所以他大多数能不见她就不见她。 而且那段时日,他为了握住机会往上爬,没日没夜的投身军中朝中,在家的时间很短。 他也就抱过齐云桑两次。 每次都满怀心事、又要应付苏洛,他根本不曾注意到齐云桑耳后的红痣。 齐云星过生辰那日,他在醉琉璃与祁丹椹擦肩而过。 他看到了,他的左耳后有一颗红色的痣。 宋慧娘疼得剧烈挣扎着。 安昌侯府二房夫人被安昌侯吓得怔楞原地,不敢上前。 只见安昌侯拖着宋慧娘就往水阁走去,边走边怒喝喊道:“管家,请家法。” 二房夫人震惊错愕。 她不知安昌侯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她与宋慧娘一向不对付,这贱人出身低贱,当上侯夫人后,天天找她麻烦。 后来安昌侯让她掌家,她也想着法子找对方麻烦。 但她碍于齐云星,不敢做得太过,只能在对方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时让对方喝脏水、学狗叫、给她擦靴子…… 饶是如此,她也没想过让对方承受家法。 那可是会打死人的。 安昌侯忽然意识到宋慧娘的疯癫似曾相识。 他边拖着宋慧娘往水阁走,边让人遣散宋慧娘身边人以及府邸闲杂人等。 走到水阁,他抓住宋慧娘乱糟糟的长发摁进水中,如此往复十数回,宋慧娘终于清醒了。 这种药是宋慧娘当年端给苏洛的。 苏洛因服用过多而彻底疯癫人事不知,若是前期服用不多,人只是会偶尔疯癫,刺激刺激就会回过神来。 他看宋慧娘这模样,像中毒不深。 应该是祁丹椹腾不出手报复宋慧娘,但又不想让她好过,就想出这么个以牙还牙的法子。 真是睚眦必报。 他将宋慧娘往地上一摔,怒道:“你清醒了吗?” 宋慧娘不知为何身在这里,也不知安昌侯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侯爷,妾身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我?” 咚的一声。 两个侍卫擡进来木凳,那是杖刑的凳子。 宋慧娘吓得一哆嗦,她哭喊道:“侯爷,妾身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吓妾身,妾身不经吓啊……” 安昌侯怒看向宋慧娘:“当年,匪寇洗劫别庄,你有没有收到勒索信?” 宋慧娘顿时所有的哭喊都忘了,呆愣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 安昌侯从何处得知的? 他都知道些什么? 安昌侯见宋慧娘这模样,心里已经确定七八分,怒喝:“打。” 两个侍卫拽着宋慧娘就摁在木凳上,她惊恐害怕道:“侯爷,饶了妾身,妾身与你四十多年的情谊,你真的要……啊啊……” 侍卫两杖下去,宋慧娘臀部见血,她疼得几近晕厥,连忙求饶:“有,有……侯爷,饶了妾身,有……” 安昌侯制止侍卫:“说下去。” 宋慧娘不敢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边说,她边痛哭流涕道:“侯爷饶了妾身,妾身知道错了。” 安昌侯听完,心惊胆寒。 他终于知道祁丹椹为何如此恨他们。 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如何在匪寇手里活下去的。 又是如何艰难走到今日? 难怪他在朝堂五六年,他们几乎日日相对,父子相见不相识。 那风霜浸透苦难磋磨出的面容,他根本无法认。 他知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但除了祁丹椹母亲那件事,以及在苏洛死后,他看到齐云桑,就想到苏洛惨死的场景,他寻个理由将他发配到庄子上,刻意忽视他以外,他不曾对不起他。 他也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技能教给他。 他也曾因有这个神童儿子而骄傲,将他的诗赋挂在书房的正中央。 他也曾为他讲过治国大策,抱着他教他学骑马射箭…… 就算是父母血缘,他也不该将整个齐家往绝路上逼。 现在想来,是他们一家先把他往绝路上逼的。 所以,他要丢弃从他这里学来的所有东西,他故意写得一手丑字,故意将他当做陌路人,他想斩断他骨子里的那点齐家血脉…… 安昌侯又哭又笑,不住念叨:“报应,真是报应……哈哈,报应……”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曾经的怜惜消散,只余满腔怒火:“贱人,你怎么有如此大的胆子,安昌侯府今日一切,全拜你所赐……” 若是当日祁丹椹被救回来了,事情或许不一样。 他会在他的眼底长大,若他不曾出仕,他会用安昌侯府的权势财力保他后半生无忧。 若他命中有乘风化龙的境遇,今时今日,他也会念着父母亲缘不会下狠手。 是他们将他逼上绝境。 所以他回来还给他们绝境。 宋慧娘反驳道:“妾身做的不对吗?当年侯爷被世家逼迫,不得不对苏洛出手,可苏洛死了,那小贱种长大成人会放过我们吗?妾身这么做,也是为了侯爷,难道等那个贱种将来弑父吗?” 安昌侯颤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愤恨咬牙:“真是报应……” 闭上眼睛,无情吐出两个字:“杖毙。” 侍卫抡起碗口粗的脊杖就抡,宋慧娘被打得臀|部一片血肉模糊,她哀嚎喊着:“侯爷……你,你不能杀我,你若杀了妾身,云星……会恨你的,你不能杀了一个儿子的母亲……又杀了另外一个儿子的母亲……” 安昌侯听完,似是被触动,吩咐道:“慢。” 侍卫停了。 宋慧娘已经满头大汗,奄奄一息。 安昌侯道:“你说得对,当年的错,本侯不能犯第二次。来人,将宋姨娘送到庄子上去,听闻最近庄子的老牛被药死了,暂时就由她顶上吧。” 宋慧娘已经没有力气求饶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冷漠无情,自私冷血。 他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半点错,也从不敢面对自己的错。 第48章 第48章 午时,未央宫。 宫女有序不紊的布菜,每道菜都是寻常可见的菜色,但每一道都做得色香味俱全,看上去非常有食欲。 贤妃盛了两碗鱼翅乳鸽汤,一碗放在宣帆面前,一碗放在宣瑛面前。 她道:“今早为你们父皇煲汤,顺便多煲了一份,你们趁热尝尝。” 宣帆端起汤,喝了一口,道:“儿臣就爱母妃的手艺。” 顿了顿,道:“父皇他怎么样?” 贤妃叹口气:“他最近总是少眠多梦,可能平王的事情让他忧心了吧。” 宣帆:“母妃辛苦了。” 他一擡眼,看到宣瑛抱着碗神思不属的喝汤,早已神游天外,他喊道:“阿瑛、阿瑛……” 宣瑛回过神:“什么事儿?” 宣帆打趣道:“母妃的汤里又没有下迷魂药,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宣瑛若有所思:“皇兄,我总觉得祁少卿与安昌侯之间有点渊源。” 宣帆手一顿,道:“哦?什么渊源?” 宣瑛:“你说,安昌侯是不是祁少卿的杀父仇人?他一开始在朝堂反对齐云星册封安昌侯世子,后来又在安昌侯寿宴时,让安昌侯下不来台,逼得安昌侯交出原配夫人的巨额嫁妆。后来那些计谋看似算计四哥、平衡局势,实际上是围绕着安昌侯打转。他这么置安昌侯府于绝境,不是仇人做不出来。” 宣帆:“……” 宣瑛若有所思:“而且,他收留了飞羽,那是昔日骠骑军的一个少尉,我不信他不知道那人真实身份。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或者……” 他斩钉截铁道:“他与昔日苏国公府有渊源。” 看着宣帆蹙起的眉宇,他道:“皇兄,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宣帆笑道:“我有什么能瞒得过你。别想多了,只要你不感情用事,你就是我们兄弟里最聪明的。” 他喝汤补了句,一旦感情用事,就没了脑子。 宣瑛对这句话很受用。 他确实是兄弟间最聪明的,宣帆无论打得什么算盘,他都一清二楚。 不过祁丹椹这件事不简单,他还需要仔细查查。 这时,未央宫的掌事嬷嬷入内禀告道:“娘娘,程国公来了。国公大人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找娘娘与太子殿下。” 贤妃蹙眉:“他能有什么大事儿?” 话是这样说,她动作一点也不慢,让宫女为她披上外衣,往正殿走去。 宣帆看了宣瑛一眼:“走,去看看。” 贤妃与太子刚到未央宫正殿,程国公就火急火燎迎上来,撩起衣摆欲下跪道:“二妹,殿下,求你们救救程家,这次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你们了,求你们念在血脉亲情份上,救救程家吧。” 贤妃与太子连忙将程国公扶起。 贤妃焦急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怎么这么急?” 程国公看了宣瑛一眼,因程半夏之事,他面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尴尬。 继而又被眼前十万火急的大事儿占据全部心神,便也管不了什么场合,泫然欲泣道:“程家……程家在川渝之地买了块田地,那田地底下有丰富的井盐……” 他话没说完,太子陡然厉声道:“你们又私自凿井取盐、并贩卖私盐?” 在大琅朝,盐铁都是由朝廷掌控,不允许私自开采锻造,贩卖私盐私铁更是重罪。 被抓获,轻者,流判三千里,重者,斩立决。 因为盐铁利润巨大,所以大琅朝虽设置盐铁司,是一个机构。但掌管盐的开采、贩卖与掌管铁金属等开采、锻造,是两个部门,又叫盐运司与铁运司。 太子手下有卢家,卢家家主易国公卢饶担任盐运使,掌管盐运司,负责举国上下盐的开采,运输,售卖,维持盐的市场秩序。 由于海盐开采量比井盐大,提取方式容易,简单易上手,且藏匿方便。 因此沿海地区不少百姓或团伙冒着生命危险开采私盐,扰乱盐价市场,海上匪寇经常袭击官府的盐场,抢夺私盐。 所以,易国公将重心放在沿海地区。 川渝、西北等地主要盛产井盐、池盐。 这些盐的开采需要大量的人力,以及大规模的凿井、提取、烘干设备。 私自开采,所花者甚,且容易被官府发现,因此私盐并不泛滥。 所以易国公将这些地区的管理交给一些太子的幕僚,或自己的门生。 这些地区私人开采花费者巨,且容易暴露,让官府发现。 但对于有门路的世家而言,这是一个聚宝盆般的来钱门路,低投入,高回报,且利润额为百分之四百。 只须打通一个盐井,那将是坐拥小金山。 程家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他们是太子的舅家,贤妃的母家,打点关系很容易。 更何况整个盐运司都在太子的掌控下,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有人兜着。 底下干事的人以为程家有太子的授意,毕竟东宫的花哨并不小,平时要用来打点人际关系,若都靠着大内那点份例,根本不够。 所以就默许了程家的所为。 程家也阳奉阴违隐瞒的很好,贤妃与太子根本不知情。 直到嘉和十六年,程家盐井坍塌,上千人被埋在井底,活活闷死。 宣帆才知道程家假借他的名义开采私盐、贩卖私盐、谋取暴利,更征用控制无辜百姓下盐井为他开采私盐,造成多人死亡。 当时宣帆被册封太子不过两年,世家忌惮,皇帝不喜,因而地位不稳。 若是这件事闹上朝堂,太子必被废。 因此,这件事由易国公卢绕出面,抚恤亡者亲属,秘密处决这件事的所有参与者,程家主要参与者处死。 程国公当年未曾直接参与,但宣帆知道,程国公必定包庇纵容这些事,否则程家子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他是程家的家主,若是出了事儿,难保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摸到些什么…… 宣帆看在其诚心悔改,又念在其是从小护着他的舅舅的份上,放过他一马,但勒令他修身养性,否则所有的账一起算。 这件事造成程家元气大伤,后来程家老实本分了数年。 可谁曾想,程家又偷偷瞒着贤妃太子暗中开采私盐,谋取暴利。 太子的厉喝让程国公剧烈抖了一下,他声音发颤,道:“殿下,程家子弟无人在朝中掌权,又都不擅长经商,只能靠着那点爵位份钱过活,程国公府根本撑不起如今偌大的门楣,族中子弟只能另寻他法,都怪我们走错了路,执迷不悟,才导致今日的局面,殿下,这次事件很小,盐井爆炸,只死亡一百多人……” 太子震惊,哑然失声:“只、一百人?” 他气得只想发笑:“你管这叫小事?多少人才是大事?万人?万万人?万万人也是一百人堆起来的……” 贤妃并非一般妇孺人家,她在程国公说出口时,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现在严重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私自凿盐井,贩卖私盐,这无疑是偷朝廷的钱,若是让嘉和帝知道,必然震怒。 她痛心疾首道:“大哥,你……你们怎么敢的啊?” 程国公慌张道:“娘娘,殿下,你们听微臣说,我们这次是真的走投无路了,那个盐井本来好好的,可不知怎地,盐卤水流泻到盐井里,导致井底一角坍塌,死了一百多人。世家那边已经听到风声,韩国公世子在川渝那边已经着手调查此事,若是我们完了,会连累到殿下娘娘,微臣保证……只要这次事件度过,殿下想如何处置我们都行,只要别牵连到程家其他人,不要影响程家的爵位。” 宣瑛知道程国公说得对。 世家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程国公府闹出这么一桩事,就算与太子没有关系,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牵扯上关系。 家族之间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背后必定不简单,无论太子插不插手,都将会惹得一身腥。 可若太子真的插手,将此事压下来,那可真的彻底洗不去这一身腥了。 他道:“你们在川渝,不止一处盐井吧?” 他在提醒太子,若是盐井过多,开采量大,放在嘉和帝眼里,与窃国者无异。 因为只有兴兵造反才需要那么多钱财。 太子若插手,事情闹大,在嘉和帝眼中,他就是预备造反。 程国公听完,愤怒瞪着宣瑛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与锦王殿下何干?锦王殿下若是不能帮忙想办法,就不要说风凉话……” 他最厌烦宣瑛。 明明是条可怜没娘的落水狗,若不是他妹妹收养,他说不定早在那深宫里被磋磨至死。 可他不仅半点不感恩,还敢当众忤逆他的妹妹,不愿意娶他的宝贝女儿。 这也就罢了,他竟敢对他们程家子弟出手,将他们抓进牢狱里去,他低声下四去求他都无济于事,半点不给他面子,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留着干什么? 可偏偏他的妹妹、外甥都把他当成亲人…… 宣帆愤懑,怒喝道:“这件事谁也没有办法,你们做了就得认,不想认就不该做。” 程国公呆立原地,颤声嗫嚅求情:“殿下……” 宣帆呵斥打断程国公的话:“嘉和十六年,你们造成千人死亡,早该长个记性,可你们没有。本宫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犯的错,就该自己去承担,你们造的孽,就该自己去偿还。该怎么判,官府自有章法,大舅舅,请回吧,这段时日就不要再来未央宫,母妃听不得这些烦心事。” 程国公擦了擦满脸的眼泪与汗,求助贤妃:“二妹,你是程家的女儿,你也不管程家了吗?你要看着亲族造屠灭亡吗?” 贤妃偏过头,咬唇狠心道:“大哥,这件事,恕妹妹无能。妹妹只能求圣上减轻你们的刑法……” 程国公悲愤的看着两位绝情亲人,手抖得像糠筛:“好……好,好得很,你们……” 他悲痛怒斥:“我们程家何曾对不住你们?二妹,你说,为了将你送进宫,为了你在后宫站稳位置,我将程家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为你打点关系,我怕你在宫里吃苦,怕你惹怒圣上,我一个国公大人,连个小太监都要讨好……” “我就盼望着你能站稳脚跟光耀门楣,后来你封妃,皇后故去后,六宫由你与魏淑妃共同掌管,太子殿下也入主东宫,我本想为程家子弟谋个一官半职,你们说程家子弟无才,这件事不了了之,试问满京都士族子弟都是有才有德吗?他们不也出仕拜将?凭什么我们程家就不行?一个佃农子,殿下都能以四品官职三顾茅庐,对于你的亲人,你却推三阻四,你们清高,你们爱惜名誉,你们将我们程家置于何地?” “可程家呢,因为你们身居高位,我们怕行差踏错,落下把柄。更是因为你们,我们被其他士族排挤,被政敌盯着不放,当年程家盐井坍塌,你们明明可以息事宁人,这件事明明可以不了了之,可你们为了自身清誉,处决了那么多程家人,屠杀血亲……” “放眼京都,哪个士族活成我们这样?哪个士族连支撑门庭的钱财都拿不出来?现在出了事,你们怕惹得一身骚,就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还有,半夏,她是娘娘你的亲侄女,是殿下你的亲表妹,就因为她犯了一点错,你们为了外人,就要逼着她去做姑子,你们这不是将她往绝路上逼吗?你们当真如此无情吗?” 宣帆越听越惊诧,难以置信道:“大舅舅,原来你们是这么想我们的?程家这么多年,但凡有一个有才之士,本宫会不予以重用吗?本宫向来任人唯贤,祁少卿可以,是因为他是大琅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他能辅佐老四与本宫分庭抗礼,程氏子弟你能找出一个会完整背出四书五经的吗?都是些无能之辈,本宫怎么用?如何用?” “既然大舅舅提到当年,本宫好好与你说道说道。当年,是本宫帮你们清除毒瘤,帮你们清理暗疮。否则你们还不知会被那些品性恶劣的程家子弟如何拖累。这些年你们借东宫名义干的事儿,你以为本宫不知道?是本宫念着血缘,帮你们善后。” 人悲愤恼怒到极致,是麻木。 宣帆只觉得浑身冰冷,麻木得无半丝情感。因而他说出的话,如同冰雹一般,砸得程国公遍体鳞伤又寒冷刺骨。 他不再是那个平易近人温和爱笑的东宫太子,此刻的他只是个冰冷理性的国之储君。 宣瑛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宣其的影子。 他年纪小,同宣其相处的真正时间不超过五天,可宣帆一直跟在宣其的身边,是他的左右手。 也许是耳濡目染,宣帆身上有宣其的君子之态,宣其的温和儒雅,也有他的强硬的手腕,用人的手段。 宣帆曾对他说过,他是最像宣其的,因为他有他那样聪明的头脑智慧。 可现在宣瑛看来,宣其真正厉害的不是聪明智慧,而是为人处世。 像他皇兄这样资质平庸之辈,只跟着他耳濡目染,就成了贤明通达的太子。 那他本身该是怎样神一般的人? 宣帆不再是对待长辈那样温和恭顺的姿态,而是以东宫皇室的威严盯着程国公,斥责道:“本宫不要你们手握权势,只要你们清清白白享受国公府的荣华,可你们贪婪享受,挥霍无度,偌大的府邸被挥霍一空。你们想些歪门邪道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你们何曾想过我们是一家人,何曾想过东窗事发会连累我们,现在火烧屁股了,却要我们出面帮你们善后,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的目光锐利如一把刀:“还有,阿瑛他不是外人,他是本宫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母妃的儿子。凭你那宝贝女儿干的事儿,别说让她当姑子,就是刺字沦为官|妓,也是轻罚,舅舅你别太不知好歹。” 一番话说完,宣帆虽挺直脊背,但浓浓的无力感包围他。 他舅舅说他不为家族考虑,不让家族子弟当官,他何曾不想让程家子弟飞黄腾达? 这些年,家族子弟无才学无武略也就罢了,连品性端正的都找不出几个来。 这样的人,就算他用权势为他们谋得一官半职,那岂不是对社稷对百姓的不负责? 至于程半夏,她丧心病狂,对宣瑛用药。 他对她的处罚是让她在一年内寻一门亲,否则就让她去山寺里当姑子,从此青灯古佛,修身养性。 这已经算他格外开恩,可惜人永不知足。 程国公被太子威压震慑,他颤抖嘶哑着嗓音,仿佛野兽临终前的悲鸣:“可你们是程家的儿女,你们真的要看程家覆灭吗?看到我们被抓进牢里,受尽折磨吗?” 面对强硬蛮不讲理的程国公,宣帆可以做到帝王的无情。 可眼前这个悲痛欲绝泫然欲泣的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亲舅舅,血脉亲情终究斩不断。 身上那股无力悲愤越来越重,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理解嘉和帝为何选了他做太子,却从未真正将他当成太子。 原来这就是世家吗? 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些事情他并不想做,可血脉亲情绑着他,让他不得不做。 有些事情他没有做过,可同样的根系缠绕在这里,谁又能把自己摘得出来? 就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互相包庇,互相搀扶,互相扶持,形成了一张无法扯断的网。 这些连着根淌着血的东西,根本斩不断。 若真要斩断,必然伤筋动骨,痛彻心扉。 至今,他还为自己保住程国公而愧对那上千条人命。 他已经尽力补偿那些亡者亲属,可是不够,造成的痛苦永远不能偿还。 他嚅动嘴唇,已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舅舅。 这时,宣瑛目光灼灼,缓缓道:“国公爷慎言,母妃是帝王家的媳妇,皇兄是帝王家的子孙,与你程氏何干?国公爷糊涂,在这里说错了话不要紧,日后还望国公爷掌握好分寸。” 程国公唇抖动着,涕泪沾湿修长的胡子,他想斥责宣瑛闭嘴,但他不敢放肆。 一夕之间,他像是苍老十几岁,嘴里不停呢喃道:“好,好,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们程家都是该死之辈,你就守着你们的名誉看着我们覆灭吧……” 他步履蹒跚往未央宫外走去,出门被台阶绊了一下,登时摔下三级台阶,额头磕破了皮,一行殷红的血流下,血浸透雪白的衣领,染得颈脖一片血污。 太子想上前搀扶,刚迈出半步,他又缩回了脚。 宣瑛看着程国公的背影,劝谏道:“皇兄,这件事不简单,背后定然有人在推动,程家的事情不能不管,但不能明着管。还有,程家这些年没少犯事,还望皇兄这次不要妇人之仁,有些血肉长脓生疮,不剜掉,迟早会危害生命。” 宣帆若有所思:“本宫明白,这件事本宫会找人处理,你回去安心歇着吧。” 宣瑛想程家的家务事他确实不方便干涉,便道:“好。” == 从皇宫出来,正是日暮黄昏。 宣瑛没有回锦王府,而是直接去了长远侯府。 双驾豪华马车滚过繁华街道,停留在京华大街太春巷最气派豪华的府邸前。 府邸门前摆放着两座高大象征身份的石狮子,牌匾上是鎏金大字:长远侯府。 此刻,厚重朱门敞开,几个小厮在入门如同仙境一般的山水院落中挖着什么。 偌大的庭院,每一株花草树木都长得正好,多一分则嫌拥挤,少一分则缺韵味。 这里的每一株花草都是珍品名品,有些非能工巧匠不得培育。 这座庭院比安昌侯府的精美数十倍,安昌侯府是后来发迹的,而长远侯府则繁荣了数代,这座庭院也在数代的传承中,达到最美轮美奂的模样。 如今,这座庭院正遭到无情的挖掘,毁坏。 那些负责挖掘毫无鉴赏能力的小厮都不忍心破坏这么美的庭院,挖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坏多余的花草。 饶是如此,偌大的庭院也被他们挖起来两个巨坑,精美的庭院好似一个出尘仙女被活生生剜掉两颗眼珠子。 长远侯府的管家苦口婆心劝三公子沈雁行道:“公子,那些樱桃树不能挖啊,那是侯爷最爱的树,平时被虫子咬片叶子,他都心疼的要死,您挖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沈雁行指挥道:“挖,这不是本公子要挖,这是七殿下要的,我敢不听吗?挖快点,别伤了那树的根……” 管家见劝不动,拉着沈雁行哀嚎道:“三棵树,您好歹给侯爷留一棵啊,他精心照顾三四十年了,当年三百棵树苗,就活下来三,您怎么能全挖走呢……” 这时,宣瑛走了进来:“雁行。” 沈雁行白了管家一眼,示意他闭嘴,道:“我没跟你撒谎吧,我说送给你就送给你。殿下,这些樱桃树都是我爹精心培育三四十年的,种的樱桃那才叫一个甜,不过他舍不得给我们吃,我是偷偷摘的,祁少卿保管喜欢。” 宣瑛得知祁丹椹院里那颗樱桃树被砍了,十分震怒,派了几波人,没抓到杀树凶手。 他知道那是宣瑜干的,目的是为了不让祁丹椹亲手摘樱桃给他吃。 所以,宣瑜砍树,他送树。 好让来年春季,祁丹椹亲手摘樱桃给他吃。 他一眼就看中他家那三颗樱桃树。 那是他爹心中难以忘却的女子留给他爹的。 据长远侯回忆,那是人生中遇到的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当年长远侯于樱桃林遇到对方,对方是一身粗布麻衣,挑水栽树的农家女。而他是锦衣华服,出门踏青的侯门公子。 他对她一见钟情。 他说要纳她为妾,她让他滚。 再相遇时,她已许了人家。 于是,长远侯只能连夜将对方种在樱桃园里的三百棵樱桃树移植回府邸(被樱桃园的主人讹了三千两)。 三四十年,只活了三棵。 这三棵树从小看着沈雁行长大,沈雁行也舍不得,但他知道他娘介意这件事。 尽管她嫁给长远侯时,长远侯已经与那个女子不复相见。 他想,把树送给宣瑛,宣瑛可以让祁丹椹开心,祁丹椹送樱桃给宣瑛,宣瑛也就开心了,没了树,他娘也开心了,牺牲他一个,成全三个人,何乐不为? 所以,他乘长远侯不在的时候,将树挖了出来,送给宣瑛。 宣瑛很有义气道:“等到明年,你不用偷偷摘了,允许你去祁府光明正大的摘。” 沈雁行感激道:“谢谢啊,你们真的……真的……” 他好奇:“在一起了?” 这也太快了吧? 他还没好好看宣瑛纠结、辗转反侧,最后面对真实自我,怎么就到最后一步了呢? 宣瑛迫不及待跟好朋友分享自己如何救场,把祁丹椹从四哥的魔爪里带出来,怎么跟祁丹椹表白,两人如何心意相通,紧紧相拥,祁丹椹对他如何痴情,爱他至死不渝…… 他甚至将他们在龚州山洞里的事情也说了。 最后他总结道:“你没发现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他喜欢我,而我对所有的男人过敏,只对他不过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说明我们就应该在一起啊。” 沈雁行忍不住揶揄:“你还对所有女人不过敏呢?” 宣瑛看白痴的眼神:“女人千千万万个,我都不过敏,而男人千千万万个,我只对他不过敏,千千万万对上一个,这不就是量身定制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你看看我,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饮,说明我两必须得在一起。” 沈雁行:“……” 怎么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这时,小厮上前道:“公子,第三棵树也挖出来了。” 沈雁行点了点头:“嗯,弄几辆骡车,擡着树跟我走。” 宣瑛笑:“我自己带走就行了,你……” 别打扰他们。 说不定他把树送去,祁丹椹开心的扑到他的怀里,届时看到沈雁行在,他害羞不扑了怎么办? 祁丹椹虽然尖酸刻薄,但面子还挺薄的。 沈雁行没想到宣瑛重色轻友也就罢了,还过河拆桥,他不屑道:“我不跟你到祁少卿家,我找雷鸣有点事,这往后一年,你如果要找我,去雷府。” 宣瑛狐疑:“你们能有什么事儿?” 沈雁行:“大事儿。” 宣瑛带着三颗巨大的樱桃树走出太春巷时,他听到苍老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我的樱桃树啊……” 一直走出太春巷,那哀嚎声还时有时无,哭得惨绝人寰。 他终于明白沈雁行为什么要去雷府了。 第49章 第49章 程国公发丝披散,半张脸淌着血,如同游魂般,从皇宫走回程国公府。 一路走来,往来的人好奇打量着他,在看到他精美衣饰,象征着不凡身份的腰间佩玉,便害怕的移开头,或慌忙逃走,生怕惹上什么事。 程国公府在京华大街太春巷,他回府途中,隐约听见附近府邸的哀嚎声,像是长远侯。 哀嚎声振聋发聩,仿若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若是以往,他必定假装从对方门前走过,去看看热闹。 现在,怕是程国公府会成为日后京都的热闹。 此刻,夜已深,月影拽得人影长长的,繁华街道归于宁静,只余高门府邸门前的灯盏。 程国公就踏着这点阑珊灯火走回程国公府。 刚走入府邸门前的小巷,就看到程国公府灯火通明,京兆尹衙役将国公府邸围了起来。 国公府的家眷被衙役从府邸拖了出来,哀嚎怒骂哭泣声不绝于耳。家眷像野狗一般被拖着,关上府邸外的囚车,下人们全被衙役看管在墙脚,门前还有两三个下人的尸体。 看到他,国公府的家眷们哭爹喊娘道:“老爷爹大伯,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京兆尹也看到程国公,走到程国公面前,看着程国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模样,诧异道:“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小心把自己摔成这样?” 程国公怒看向他道:“谁让你们来抓人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京兆尹为难道:“川渝那边的刺史大人将案卷递交到京兆尹衙门,我们接到案卷就向上面的请示了,上面立刻发布了抓捕文书。这边都是贵人住的地方,不是王侯就是二品大员,下官怕惊扰了贵人,才想趁夜来抓人,至少给国公府留点体面不是?” 程国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上午才收到川渝那边发回来的求救书信,这才晚上,就下发了抓捕文书。 京兆尹的上级是尚书省,此刻担任六部尚书令是魏信。 就是说,对方早有预收,才会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京兆尹上下打量程国公一眼,看他头破血流衣衫脏污:“侯爷,您要不要去换件衣裳?” “怎么对国公爷说话的呢?”这时,程府出来一位身着便衣佝偻着身体的老人。 老人很高,但因佝偻着身体,与寻常人一般高,那双浑浊的双目迸发着精光,好似发现腐肉的秃鹰。 是韩国公苏鸣。 他一步步走到程国公面前,道:“京兆尹大人,您不是有事情要忙吗?” 京兆尹恭敬对着韩国公行礼:“下官告辞。” 苏鸣苍老眼眸已经花了,但老鹰再老,那双眼眸望向你时,不自觉的有股不可名状的寒意。 他淡淡道:“程国公,别来无恙。” 程国公:“你不是为了同我叙旧才会来此吧?你想干什么?” 苏鸣盯着程国公:“不干什么?只是看到你,老夫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程国公冷笑:“我跟你可不一样。” 他可没有用兄弟的血换自己的爵位与荣华,更不会为了讨好魏家,眼睁睁看着自己兄长一家死在斧头下而无动于衷,连尸体都不给收敛。 苏鸣:“所以你才有今天的下场。” 程国公仿佛被激怒般,瞪着对方。 苏鸣笑了:“曾经的老夫,也同你一样天真,以为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以为家族共进退,同荣辱福祸。可并不是这样,我的兄长,当世的文坛泰斗军中儒将,他是帝师,是太子太傅,那么多荣耀加身,我们苏氏一族本该繁盛,跻身三大士族之首。可实际上呢,苏家子弟真正掌权的有几个?” “没有。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半点都不为家族考虑,有些重要职务,宁愿给外人,也不给自家人。甚至还为了自己的名声,怕被外人诟病,处处制约自家子弟。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家主?更可恶的是,他陪着先太子发疯,要拖着全家一起死,为了他的名、他的报复,我们苏家成了他的垫脚石。” 程国公淡淡看着苏鸣。 那一瞬间,他眸子里是动容。 他太清楚那种为了公理正义弃家族于不顾的人是多么的可恶…… 宣帆是与废太子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学来的恶习。 可苏泰是废太子的太傅,所以宣帆身上那股追求公平、任人唯贤、君子法度间接的来自苏泰。 以前他还不耻苏鸣为了爵位出卖兄长,现在看来,出卖得好。 苏泰明明是三大世家之一的家主,他怎可弃家族利益于不顾? 不仅如此,他间接教会了宣帆如此行事。 真该他不得好死。 苏鸣见程国公眸光动容,加重语气,道:“你们程家好歹是梁淮大士族,你们丝毫不比魏家差。可你看看你们,都有一个在后宫为妃,共同掌管后宫的娘娘,你们程家还比魏家多一个储君,可魏家是世家之首,是文官之首,更出无数武将,连圣上都得礼让三分,上朝时满朝皆跪、皆站,只有魏信免礼赐座。” “再看看程家,不过凿了几处盐井,死了百来人,说下狱举族下狱,你是太子的亲舅舅,他竟就这么将你从东宫赶出来,丝毫不念你们为他吃的苦受的罪。我们这样的家族,只是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知道。你看看老夫,没了哥哥,我是韩国公,苏家在我的手上达到鼎盛。” 程国公看着囚车里的程家子弟女眷。 一个个扒着囚车的木头缝隙期期艾艾看着他,衣发凌乱、狼狈不堪。 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囚车里,那囚车还没他们家最小的马车大,像市井被关在笼子里猪狗一般,连那些低贱的衙役都敢对他们吆五喝六。 他们哀嚎看着他,喊他救命。 这些都是他的亲人,是太子贤妃的族亲。 他心下不免有些怨愤。 苏鸣见目的达到,冷笑道:“更何况,你怎知这次的事件不是有人为了针对太子而设计?你们程氏上下不过是被牵连的池鱼罢了。” 程国公陡然色变:“你说什么?” 他脑子轰然炸开。 是啊,他们程氏从梁淮迁来京都不过数十年,他们不曾真正得罪谁。 所以什么人会这样针对他们? 没有。 唯一的靶子就是东宫。 有人想找东宫的麻烦找不到,只能找上他们,他们都是无辜被牵连的。 思及此,他心里怨怒更甚。 他们受太子牵连,而太子却弃他们弃如敝履。 都是父母亲族,他未免太过无情冷血。 想到其中利害关系,他难以置信看向苏鸣:“是你们?你们想针对太子,就从我们下手。” 韩国公不否认:“不也让你看清了太子的本性?士族只想针对太子,不是你程家,老夫来,是为了给你们指条明路。既然这件事发生了,自然需要有人将罪名扛下来,贩卖私盐是死罪,私凿盐井更是要牵连全族,更何况你们凿了八处盐井。太子与圣上是亲子,他不会有事,可你们就不一定了。你也没必要保那个忘恩负义弃你不顾的外甥对不对?” 程国公惊诧看向苏鸣。 苏鸣拍拍他的肩:“想想吧,保一人与保全族,总得选一样!” == 直到深夜,宣瑛才将三棵水桶粗的樱桃树运到东街永丰巷。 祁丹椹开门时,就看到堵住整条巷子的三棵十三寸粗细的樱桃树,那樱桃树被连根拔起,根系保存完整,枝叶修剪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经过专人培育的。 他诧异道:“殿下?这是……” 宣瑛笑道:“你家那棵樱桃树不是被人砍了吗?长远侯府正好有三棵不要的树,本王就想着拿来送给你,以后这些树就养在你这里。” 以后每年到春初,他可以陪祁丹椹赏花。到春末,祁丹椹就能亲手摘樱桃给他吃。 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情趣。 由于樱桃树枝叶太粗壮,只能从后门进入。 他不由分说让人将樱桃树运到祁府后门,自己一脚踏入前门。 祁丹椹狐疑打量宣瑛。 宣瑛这话漏洞百出。 长远侯府不要樱桃树,可以直接扔了,他为什么把别人不要的拿来送给他? 随着宣瑛入府邸的还有三个身手不凡的侍卫。 宣瑛指着那些人道:“那个砍树的碎催来去无踪,可见你这院墙也太容易被人翻了,本王派给你三个侍卫,他们都是锦王府一等一的高手,随着后面局势越来越严重,他们可以保护你跟你的树。” 主要是用来防范宣瑜。 那人没什么道德观,大庭广众之下都敢扒祁丹椹的裤子,看不得祁丹椹亲手摘樱桃给他吃,就把无辜的樱桃树给砍了。 他对祁丹椹的执着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若是知道他们在一起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登堂入室,做采花大盗。 越想他越害怕。 他决不能让祁丹椹落入那样的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境地。 他要派人保护他。 祁丹椹:“……” 送树是假,他就是为了派人来监视他吧? 据飞羽所说,这段时间有人跟踪飞羽,查飞羽的来历。 飞羽也察觉到有人跟踪祁丹椹。 他开始以为是安昌侯府。 他并不怕安昌侯知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若被爆出,安昌侯府邸那些腌|臜见不得光的事儿会彻底出现在阳光下,安昌侯如此爱惜侯府名声,绝不会自寻死路。 再有者,他现在所犯的罪是欺君大罪,若是他的身份被爆出,安昌侯府必然受到牵连。现在的安昌侯府怕是受不得一点波动,安昌侯恐怕还担忧祁丹椹的身份暴露呢。 可后来,他发现不对劲。 跟着他的与跟踪飞羽的,都是绝顶高手。 现在的安昌侯出动不了如此高手。 他们联系秋风,使出浑身解数,才查出其中一个人与锦王府有些联系。 他毫不犹豫怀疑到宣瑛身上。 宣瑛那么敏锐,会怀疑他,从而查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宣瑛连飞羽都查到了。 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伪装就是怕露出破绽,现今不知哪儿露馅,竟然让他怀疑到自身。 现在他应该是怀疑什么,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让人来祁府监视他。 他若拒绝他,会不会让他觉得他心里有鬼? 他若不拒绝他,会不会让他觉得他知道他的算计?更加坐实他心里有鬼? 他陡然陷入两难之地。 半晌,他决定赌一把,拒绝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微臣有飞羽……” 宣瑛微笑:“飞羽有用的话,你的樱桃树不是不会被砍了吗?” 飞羽默默拔出了刀。 当时他不在府邸,否则绝不会让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放肆。 宣瑛不容拒绝道:“就这样。你的人身安全最重要,这是本王最关心的事情。”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为了塞人监视他,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口。 显得他们多亲近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确实应该关心他,毕竟他掌握了东宫那么多机密,现在局势严重,从三足鼎立到两方争霸,若是他不幸落入敌手,他怕是也不放心吧。 没办法拒绝,他只得道谢。 这时,南星端着汤锅来到前院,道:“公子,馄饨煮好了,您趁热吃。” 宣瑛不解道:“都这么晚了,你没用晚膳?” 祁丹椹回道:“吃了,在大理寺吃的,这个点该饿了,这是宵夜。” 见宣瑛送他樱桃树,怎么着也算是客人,就算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宣瑛说到底也是他上司。 他邀请道,“殿下需要用一点宵夜吗?寒舍简陋,这些东西是我们自己包的……” 宣瑛很会听重点:“你自己包的?” 他在邀请他吃他亲自做的东西吗?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管住一个人的心得先管住他的胃吗? 太有心机了。 他怎么这么会? 他怎么能这么有魅力呢? 不仅上得了朝堂,更下得了厨房?难怪能把宣瑜迷得要死要活…… 他要窒息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全能完美无缺的人呢? 那馄饨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皮薄馅儿大,看着比宫里的御厨都做得好。 祁丹椹点头:“大家一起包的。” 他们主仆三人在自己院子里并没有那么强的等级划分,他偶尔干干活。 他在龚州为了谋生,什么样的杂活没干过,这样的活对他来说算是打发无聊时间。 见宣瑛奇怪神色,他道:“都是些平常食材,若是殿下不嫌弃的话……” 他看宣瑛这奇怪神色,料想对方是锦衣玉食的皇子,他们平民吃的东西应该会让他食不下咽。 但他碍于颜面修养,不好拒绝,所以他给对方台阶下,希望对方拒绝。 宣瑛直接了当:“不嫌弃。” 去心爱人家里吃饭,怎么能嫌弃呢? 别说是简陋的馄饨,就算让他吃泔水,他也应该吃得比猪还欢乐。 更何况,这是他亲手包的。 这里面包的是馅儿吗? 不,这是满满的心意。 祁丹椹:“……” 他只得吩咐南星再拿一双碗筷。 南星很快拿了一双新碗筷。 两人在祁府的庭院石桌上吃宵夜。 此时月上柳梢头,静谧的院落中有星星点点的流萤飞舞,它们似要与星尘比灿烂…… 宣瑛忽然觉得今夜来得太对了。 连天公都做美,为他们创造如此浪漫场景。 祁丹椹将盛好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恭敬道:“殿下,请用。” 宣瑛用勺子舀起一个,看了看对面的祁丹椹,他就把那勺递过去。 第一口,应该给喜欢的人吃。 毕竟是他亲手做的。 祁丹椹:“……” 他突然想到黄橙子不在这里。 也就意味着没有人为宣瑛试毒。 皇室中人怕人暗害下毒,会随身带一个太监,用膳前,让太监试毒。 所以他是猜到我知道他在调查我,此刻怕被我暗中做手脚,想让我试毒吗? 那他直接不吃不就完了吗? 祁丹椹心里悱恻,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地位,他只得佯装无事,张嘴吃了下去。 反正无毒,他心里没鬼。 他吞下后,道:“殿下,您可以用了。” 说完,他吩咐南星道:“再给殿下拿一个勺……” 然后他就看到宣瑛一点也不嫌弃用他吃过的勺子,吃了起来。 他似乎觉得很好吃的样子,连吃了两个,还不忘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祁丹椹:“……” 难道是怕他在勺子上动手脚吗? 这皇族真讲究! 也真不讲究…… 可宣瑛难道不恶心他是个断袖吗? 难道他已经发现他不是个断袖了? 可就算是一般人,吃别人的口水,难道不恶心吗? 难道是上次程半夏给他下|药让他心有余悸,所以不敢松懈! 果然是经常被毒|害的皇室中人。 他莫名觉得宣瑛有点可怜。 宣瑛吃着馄饨,他难以想象有人竟然能把那么普通的食材做得这么好吃。 祁丹椹做得东西跟他人一样完美。 他再一次被祁丹椹折服了。 一擡眼,他看到祁丹椹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想,他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毕竟是他最爱的人喂他吃东西。 他不仅喂他吃东西,还用他吃过的勺子吃东西。 证明了他对他的无限爱意。 祁丹椹今晚会不会幸福得睡不着? 就在他如是想着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咚咚急切敲门声。 南星打开门。 左夏匆匆而入:“殿下,太子殿下出事了。” 第50章 第50章 左夏急匆匆道:“御林军包围了东宫,我们探听不到任何消息,长史大人让属下赶紧来禀告殿下,让殿下拿个主意。” 宣瑛想到午时之事,他将事情告诉祁丹椹道:“午时本王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提醒过皇兄,要他早做防范,他说自己会处理,怎会这么快?” 祁丹椹若有所思:“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他们可能筹划许久,为的就是打我们个措手不及。现在最主要的是我们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宣瑛临危不乱道:“本王让人去打探消息,丹椹!” 他自然而然喊了祁丹椹的名字,从未有人这么喊过祁丹椹。 现在这个称呼独属于他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长在龚州山里一种野果子竟然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祁丹椹被他喊得一愣,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宣瑛在喊他。 这人怎么突然喊得这般亲密? 难不成他因为过去针对他厌恶他而心怀愧疚,想借此拉近两人关系? 果然是有着极高道德素养的天之骄子。 做错了事,就想着弥补。 好比他,他以前也不喜宣瑛,也暗中针对他,他就不会对他心怀愧疚…… 宣瑛见祁丹椹没反对,漆黑透亮的双眸看向他,仿佛很受用。 他今夜给祁丹椹的宠爱可真多。 他是不是受宠若惊了? 他道:“丹椹,你去京兆尹衙门,想办法套出点话,若是皇兄被程家的事情牵连,川渝那边的案卷会先发到京兆尹衙门。” 祁丹椹应下:“好。” 两人分头行动。 等到第四天熹微时分,他们才还原出事情始末。 程家在川渝假借太子名义,私下里侵占买卖百姓的山田,凿井取盐,更是用买卖强逼等非法手段逼迫当地的百姓入山林为他们挖盐井,之后大量贩卖私盐,搜刮民脂民膏。 官府查封的盐井有八处,搜出来的私盐有一千两百斤。这些年,他们贩卖私盐而来的利润高达五百万两。 这都是明面上的账目,私下里还不知有多少…… 这些年,程家搜刮民脂民膏不算,他们的盐井造成近两千多人死亡,侵占买卖私田导致数千人家破人亡,用非法手段强逼当地百姓为他们凿井,更是造成民不聊生、百姓被迫背井离乡等现象…… 若是这些罪行他们认也就罢了。 可他们全都不认。 将这一切推到太子的头上,指控太子指使他们这么做,他们只是听从太子的命令行事。 嘉和帝听闻此事,也极其震怒,立刻让御林军将东宫包围,命御史台与京兆尹衙门调查此事。 这些年,程家没少借太子的名义行不义之事。 这些事被翻出来,桩桩件件都算在太子的头上,因而御史台弹劾的折子跟雪花似的飞向南书院。朝中更是传出不少声音,请圣上废掉太子,择贤另立。 这些声音的图谋如司马昭之心。 圣上七个皇子,皇长子乃魏淑妃所生,出娘胎几天就夭折,二皇子乃先太子,谋反后死于宗正寺。四皇子犯罪被罚,六皇子身负残疾,七皇子与太子有牵连,生母是妖妃…… 若太子被废,无论怎么排列组合用脚指头选,也得轮到五皇子了。 锦王府。 有幕僚道:“世家那边负责此事的是韩国公,听闻程家盐井坍塌,程家都没有采取措施,韩国公世子就带人为了盐井,好像他早料到会出事一般。后来京兆尹上程国公府抓人,韩国公也在那里。” 雷鸣怒道:“殿下,末将去将程家那几个人打一顿,末将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太子殿下对他们多好,他们竟然如此诬陷他,就连易国公也……” 卢骁的父亲易国公因当年秘密处理程家盐井坍塌造成千人死亡之事,也被京兆尹衙门带走,看管起来。 这几天为了父亲的事情,卢骁几天几夜没合眼。 祁丹椹喊住雷鸣道:“现在重要的并不是真相如何?说不定你费尽心思找到证据,还原真相,可在众人的眼中,你只是欲盖弥彰。世家能做到这一步,根本不怕你去找证据,因为根本没有。就算你能找到证据,从川渝到京都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等你找到,罪名早就落实,太子殿下早就被废了。” 雷鸣道:“那怎么办?” 祁丹椹思忖片刻道:“这个世道,哪有纯白的人?你若想查,圣人也满身污点,你若不想查,大奸大恶之辈也干干净净。更何况谁又会真正在乎真相?所以这件事不是真相如何,而是我们应该怎么化危为安。” 雷鸣不喜欢这些读书人打哑谜,道:“你能不能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的,听不懂。” 宣瑛道:“这件事最重要的从来不是真相,根本没有人会去关注真相,程家本就是皇兄母家,其中利害关系是掰扯不清的,掰扯这些事情无异于掰扯你血脉里哪滴血是母亲的哪滴血是父亲的。” “无论皇兄是不是被冤枉的,在父皇眼中,他都直接或间接参与这些事。现今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争取到的势力,世家必然想废太子,那能与世家对抗的父皇怎么想?” 雷鸣疑惑:“圣上怎么想,我们怎么知道?” 宣瑛点点头:“确实,父皇怎么想,我们根本不知道。因为四哥被罚,现在他无论选择皇兄或五哥,都是选择世家,对他来说是一样的。但关键是,我们可以让他怎么想?” 沈雁行蹙眉:“你说什么呢?你哪儿来的能力左右圣上思想?还不如祈祷天降闷雷劈死那群王八丫的……” 卢骁打断他道:“你别急,听殿下与祁少卿把话说完。” 沈雁行讪讪闭嘴。 祁丹椹道:“我们确实不能左右圣上思想,但我们可以给圣上一个选择。圣上喜爱先太子,又看重四皇子,是为何?” 沈雁行像个学生道:“因为他们出自寒门?” 祁丹椹点头:“不错。” 沈雁行:“可太子殿下又不是寒门的。” 祁丹椹:“圣上为何选寒门皇子扶持,本质不过是寒门不像世家那样掌控权力,攀枝错节,权大势大。他怕自己的太子将来如同他一样被世家掣肘,他怕皇权屈居于世家权力之下。他想制约世家,让皇权彻彻底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试问一个出身世家却不被世家掌控,甚至抛弃了自己母家,与母家反目成仇,有能力有手腕有民心的太子殿下,不比一个出自寒门,却没什么才能的皇子更值得选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劣势往往是优势。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圣上知道,太子殿下因何被程家诬陷,以及他与程家水火不容到何种地步……” 卢骁这才反应过来:“殿下他任人唯贤,从不因程家是他母家而格外关照,也处处制约程家子弟,从来不偏袒徇私,这次的事,也是因为他太过公正严明,不包庇母家,才导致的祸事,这件事发生,代表着他与程家彻底决裂,也就意味着他背后无世家了,那么在殿下与五皇子之间,圣上会更愿意选择殿下。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人早就想到了吗?” 卢骁此言一出,几个太子党的官吏震惊。 这两人可真适合朝堂。 帝王心思被他们摸得明明白白,算计得清清楚楚…… 帝王怕世家掌权,所以才会扶持四皇子。 但倘若出身世家的太子殿下却不被世家掌控,彻底与他母家反目,那么他将是嘉和帝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轻松的选择。 他不用为他筹谋,也不必为他费心,他只需要让太子顺利继位即可,他甚至不用担心他百年之后,太子殿下没有掌控世家的能力…… 真是一条绝妙的计谋。 此后东宫与嘉和帝将是一体。 他们都有点感恩那个背后设计太子的人了。 宣瑛看了祁丹椹一眼,心道自己果然与祁丹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算是那种结婚几十年的老夫妻,也不可能做到他们这般心有灵犀心意相通。 祁丹椹对宣瑛行礼道:“殿下,这件事的成败在贤妃娘娘。” 宣瑛点头:“本王明白。” 从锦王府出来,飞羽恭敬上前,递给他披风道:“公子,今日议事顺利否?” 祁丹椹接过,道:“很顺利,万万没想到,二叔公这头老蒜,脖子都埋入棺材了,还这么乐于找拍。” 他的二叔公也就是他外公的弟弟、母亲的叔叔,现今韩国公苏鸣。 飞羽垂下眼眸,握紧手中刀。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掉那个踩着亲哥哥的血走到今日的韩国公。 是祁丹椹让他稍安勿躁。 他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他若出手暗杀,是杀一人,而他要的是韩国公看着整个苏家颠覆…… 飞羽好奇道:“公子的意思是说程家会招认?” 祁丹椹上马车道,“可能不会。” 飞羽不解:“若程家不招认,太子殿下岂不是一直被冤枉?” 祁丹椹道:“程家在皇室面前,连半盘菜都算不上。可笑圣上忌惮世家,认为这些世家同气连枝,却不知这群人也在互相吸食着对方的血,一旦有更大的利益与诱惑,什么兄弟,兄妹,祖孙,父子,统统算什么?皇室是一寸河山一寸血,世家也是!” == 未央宫。贤妃被限制,不能出宫,也不允许人探望她。 宣瑛悄悄给她传递消息,要她装病。 只有她重病,宣瑛才能找借口入宫探望,嘉和帝才会出现在未央宫。 他们只能赌这一次机会。 此刻的贤妃,倚靠在床头,额头上包裹着白色纱布,纱布渗出血,她面色泛着青灰色,唇角全是因高热而泛起的死皮。 这段时日,她忧心悲痛,茶饭不思,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与重病没什么两样。 因宣瑛给她递了消息,她为保证万无一失,就跪在未央宫殿门外,祈求圣上对太子开恩。 五月底已经入夏,她跪在烈日下整整两个时辰…… 经过这一折腾,此刻的她,倒像是沉疴难治久病榻前,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 宣瑛看到她这副样子,心疼不已,恨不得将程国公给活剐了。 他有点后悔出这种主意的自己。 贤妃虽说最开始收养他是因为先太子的恳求,但她确实将他当成亲子,甚至因为他不是她生的,她对他比对太子还小心翼翼无微不至。 她出自世家大族,自幼便读遍圣贤书,骨子里是圣人书卷堆叠出来的温婉端庄。 饶是当年她无宠,在后宫被欺凌,她也未曾失了自己的半分气韵,更不曾折了身段做出狐媚事君王的事。 她不争不抢,不畏不惧,始终保持着自己初心,保持着那份独有的端庄。 她就像高雅的兰草,不畏霜雪欺凌,不与百花争艳,生在深谷无人观赏时,它照样散发着自己的芬芳,植于庭院万人称赞时,它依然孤傲屹立枝头。 可是现在,她却被逼得不得不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此来换取帝王的怜惜。 更被逼得不得不配合宣瑛演戏,做一个虚伪的人。 嘉和帝刚踏入未央宫,就听到贤妃声若游丝同宣瑛说着什么,太监要禀报,他擡手制止。 屋子里传来贤妃的声音:“阿瑛,母妃知道程家为何怨恨我们,他们觉得母妃与阿帆一个是娘娘一个是太子,理应用手中权势为母家谋取点好处,你知道阿帆的,他从小被带在先太子身边,他做梦都想成为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提到先太子,门外的嘉和帝不由得片刻失神。 若非贤妃提起,他不曾注意到老三确实有点像老二,他虽没有老二那样聪明,但他为人处世确实有老二的影子。 宣瑛佯装不知问道:“那当年盐井坍塌,造成千人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为何儿臣没有听说过?” 贤妃擦了擦眼泪:“当年那件事与你皇兄没有关系,是程家子弟他们狼子野心,利用东宫之权,私下凿盐井,贩卖私盐。这件事阿帆与母妃均不知晓,因为造成千人死亡,阿帆才得到风声,查清楚始末,秘密解决了这件事。” 宣瑛继续装:“为何要私下里解决?你们为何不禀告父皇?” 贤妃叹口气道:“当年阿帆太子之位不稳,圣上偏爱四皇子,若是让人知晓,不论阿帆有没有罪,都会受到母家牵连,这对他不公平,更何况历来被废的太子是何种下场?” 她事先已经被宣瑛提点过。 任何事都不要避开嘉和帝,嘉和帝并不是偏听偏信的君王,相反他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他们越是将真话说出去,嘉和帝就会越信任几分。 果不其然,门外的嘉和帝凝眉,已经信了这句话,为贤妃与宣帆的胆大包天而气闷。 宣瑛继续道:“所以,那天中午,我在母妃这里小憩时,程国公来找母妃,就是因为程家的盐井又坍塌,造成百来人死亡,世家盯上这件事,程国公找你们帮他解决问题,你们拒绝了?” 为了先将自己摘出来,他只能表现得不知此事。 但当日,他确实从未央宫出去,嘉和帝一查出入宫记录就知道,所以他说自己在小憩。 贤妃哭得泣不成声:“他们狼子野心,死不悔改,第一次造成那样的事故,第二次又卷土重来,若不是这次的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做些什么劳民伤财的勾当。当时,阿帆听完,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将大哥赶了出去,想来阿帆当时太过震怒,伤了大哥的颜面,他才怀恨在心。” 嘉和帝看向李想。 李想会意,悄悄在皇帝耳边道:“当日确实有人看到程国公头破血流从未央宫出来,原因未可知。” 贤妃梨花带雨:“大哥总是指责我们身为程家人,却半点好处不肯带给自家,可出嫁从夫,我们早已经不是程家人,我们是皇家人。” 继而,她趴在宣瑛肩膀上放声恸哭:“阿瑛,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知道她此刻是拿程家换她与宣帆的未来。 她哭并不只是演戏给嘉和帝看,更有面对亲族诬陷相残而绝望与自己拿整个程家换她与太子…… 事情怎么能发展成这样呢? 她不明白。 为什么程国公要诬陷宣帆? 他是看着他长大的亲舅舅啊! 她也不知为何程国公如今这般绝情、不通情理,做错事挨罚不应该是天经地义吗? 为什么就因为程家有个掌管后宫的娘娘、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就认为他们应该得到优待…… 因为他们不肯帮他洗脱罪孽,他就要拉着他们共沉沦! 明明兄长是最呵护她的! 当年她被选为太子良娣入宫,家族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荣耀,家族所有人都想用她去换满门富贵,连她的父母都是这样觉得的! 只有她大哥问她愿不愿意? 他说,若她不愿意,他要带她走,去哪儿都行,大不了不回国公府,他会养她…… 现在他却记恨她,用她的儿子为他们顶罪,把他当成替罪羔羊。 而她从不曾撒过谎,现在却要在帝王面前做戏,只为了将所有的罪孽归还给她的兄长,她这一举动很可能会导致整个程家被覆灭…… 宣瑛抱着贤妃安慰道:“母妃,您没有错,皇兄也没有错,只能怪人心不足。曾经他是个好哥哥,好舅舅,但他更是个大族的家主,他不止你一个家人。母妃,他爱你是真,他害了千人性命也是真,他更是因为你们不帮他记恨你们,拿你们顶罪也是真……” 嘉和帝在门外听着。 他从没怀疑贤妃是演戏给他看。 这个女人端庄温婉,说句违心的话,都会脸红,更不曾撒过谎,也不会矫揉造作给他下套…… 她太过高洁,让他无法怀疑她。 他招招手吩咐李想道:“让你的儿子去查查这件事的始末,朕要每一个细节,以及太子与程家的关系,他真的不曾包庇过程家吗?他真的跟程家反目成仇了吗?以及程家干的桩桩件件,真的与他无关吗?这件事所有的始末,都让李从心给朕查清楚了。” 李想道:“是。” 继而又问:“那御史台与京兆尹负责这个案子,从心需要同这两个衙门打声招呼吗?” 他的意思是问明着查,还是暗着查。 嘉和帝道:“打声招呼,让御史台与京兆尹配合李从心。但有些事不必要打招呼,明白吗?” 李想点头:“是。” 嘉和帝要明着查此案,但重点是暗着查太子与程家的那些细枝末节的关系。 听到人声,宣瑛对着贤妃使了眼色,两人明白目的已经达到了,佯装诧异惊慌看着门口。 这时,门咯吱一声开了。 太监道:“皇上驾到。” 贤妃与宣瑛顿时惊慌行礼,两人面色灰白一片,好似生怕嘉和帝听见点什么…… 嘉和帝见贤妃要行礼,道:“免礼,你都这样了,该好好休息。” 不知为何,嘉和帝看到贤妃这个样子,以及贤妃刚才的哭诉,他已经全信了。 贤妃不会撒谎,更不会欺骗人。 他不认为一向品性高洁的人会转性,突然使用些下作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看宣瑛时,总觉得他此刻眼眸中的真诚同他当年过生辰,宣瑛兴致冲冲给他弄了块美玉珊瑚,当成宝似的献给他,并说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甚至还疑惑为何父皇过生辰,没有百官庆贺,没有皇子入宫? 不仅如此,他还将老四老五老六狠狠贬了一顿。 他当时的原话是,百官不入宫也就罢了,身为儿子,怎可忘记父亲的生辰?就算没准备礼物,入宫说两句祝福词也算是尽了心意…… 可是此时,据他过生辰已经过去一个月。 他当时勃然大怒,罚他回府跪了三天,禁足三个月,让他将他的生辰八字抄写十万遍。 这个儿子就喜欢在他面前装。 此刻他的眼神很真诚,但与那时很像。 最后,嘉和帝还是愿意相信,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 毕竟宣瑛虽然喜欢装,但贤妃不会。 天底下任何人都可能在他面前做戏,但贤妃不可能,她当年侍寝都不曾撒半点谎,她嫌弃他身上的酒味嫌弃得明明白白,半点不扭捏…… 第51章 第51章 当天晚上,宣瑛从未央宫回来,就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嘉和帝解除了对未央宫的限制,当夜留宿未央宫。 翌日早朝,嘉和帝当众宣布,让掌案监李从心也参与到此次案件。 让他与御史台、京兆尹共同审理此案。 要说满朝文武百官最怕谁,李从心绝对在前三。 他专门负责帮嘉和帝调查文武百官,替皇帝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他为人阴狠、手段残毒、毫无血性,如同嘉和帝的一把快刀,悬在大臣们的头顶,但凡盯上谁,必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传闻他曾经为了撬开一个罪臣的嘴,将人家刚满月的儿子活生生的片成肉片,下古董羹(火锅),喂给那大臣吃。那大臣吃到二十多片,那个婴孩才停止哭声。 更传闻,他将针对他的政敌全家包括祖坟里的尸骸,全部推到巨碗翁里,用巨杵捣成肉泥。 他身上的传闻,没有一条不令人心惊胆颤。 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刀,现在嘉和帝让他出手,查清真相原委。 这代表着,这个案子世家不可能一手遮天,更不可能做任何手脚。 祁丹椹站在文官斜后方,从他的余光看去,正好可以看到韩国公拿着笏板的手抖了一下。 或许他做梦也想不到,嘉和帝一直想废太子,苦于找不到缘由,这个时候,却突然帮了太子一把。 从太极殿出来时,旭阳洒满人间。 阳光太刺眼,他不由得拿手挡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长远侯从他身侧走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饱含怒、怨、憎。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他总觉得长远侯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 他自问不曾得罪过他,与他的三子沈雁行关系也不错,他怎么就突然看他不顺眼呢? 他无声对他行礼。 长远侯狠狠瞪他一眼,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塌纸,道:“这是那三棵樱桃树的注意事项,你给本侯好好记清楚,好好照顾它们,要是让它们走在本侯的前面,让本侯白发人送黑发人,本侯不会放过你。” 祁丹椹看着那厚厚一叠纸,三棵树的注意事项竟然写了一百多条,他还将那三棵树按照高矮胖瘦分了类。 高个子树喜好早上喝水,所以戌时就得起来给它浇水,粗个子树最爱长虫,所以到春夏季要做好驱虫…… 他这是养树吗? 亲女儿都不可能养得这般精细。 那三棵树真是长远侯府不要的吗? 他问出心中疑惑:“既然侯爷那么珍爱那三棵树,为何不要它们呢?” 长远侯能说吗? 他不能说。 宣瑛要这三棵树送人,必然找到了理由,他是皇帝的儿子,太子的弟弟,现在已经位高权重,将来更是权柄在握。 他若拆他台,不是等着他报复吗? 三棵树与长远侯府的满门荣耀,他当然知道怎么选? 更何况他那逆子天天往锦王府跑,指不定哪天就被宣瑛报复暗杀了。 于是他冷冷“哼”一声道:“就算本侯不要,被锦王殿下送给你,你也得好好养。” 祁丹椹将那厚厚的一叠纸还给他,道:“既然锦王殿下送给下官了,那就是下官的,下官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他本身就是个怕麻烦的人,自己那庭院不是没养过花草,都被他养死了。 他希望养的东西可以不用管它,插那就能活,如果能自己捉捉虫就更好了。 现在长远侯要他把三棵树当祖宗,他宁愿把那三棵树砍了当柴烧。 长远侯:“……” 完了。 我苦命的树啊。 他在心里无声呐喊。 祁丹椹看着长远侯悲痛的模样,心想看在沈雁行的面子上,他也不该让长远侯如此伤心,便道:“不过侯爷放心,下官会尽力养的。” 他的尽力就是不管它,管它死不死的。 长远侯听祁丹椹如是说,心情好了点,道:“好,你记得说到做到。” 这时,韩国公拾级而下,走过长远侯与祁丹椹的身边。 祁丹椹突然道:“侯爷,您说,圣上眼前的红人李公公都参与此案,程国公会不会和盘托出呢?” 长远侯不知道祁丹椹为何突然跟他聊起朝堂之事,既然对方说了,他也就不吝啬道出:“圣上既然派出李从心公公,就代表着圣上想要真相,什么都可以被掩盖,真相不可以,程国公会不会和盘托出根本不重要,只要找到证据,谅他也不敢不认。” 祁丹椹:“哦?若是程国公知道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呢?譬如他被人唆使利诱诬陷太子殿下,他可是重要的人证。”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在韩国公不远处,长远侯为了配合他也放慢脚步。 听了祁丹椹这么说,长远侯若有所思:“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本侯相信天理昭昭,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刻。” 祁丹椹笑道:“是啊,毕竟没人能从李公公手里熬下三道酷刑,届时程国公说不定真能吐出点什么……” 苏鸣清晰听进去每一句话。 祁丹椹这话像是故意说与他听得一样。 他难道在暗示他不要杀人灭口,他们太子党的会看牢牢看紧他们吗? 长远侯根本听不懂祁丹椹意有所指,道:“他肯定能吐出来的,落在李公公手里,真不如死了。本侯曾经与李公公一起办过一桩差事,回去做噩梦几天几夜,此生本侯都不想再同他一起办差了,本后觉得没有人能在他手里不吐真话。” 祁丹椹温和笑了:“是吗?” 长远侯一副“你这小娃娃没见识”的模样道:“当然,他都能用手段让狗吐出实情,人算什么?本侯看啊,程国公落在他手里,真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祁丹椹漆黑明亮双眸看着苏鸣远去的背影,沉声道:“也是,只有死人是吐不出什么的,只要程国公活着,他总能吐出什么。” 长远侯点头:“那当然。” 想到什么,他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祁丹椹:“没事,随便聊聊而已,侯爷,下官还有点事,告辞。” == “祁少卿真的这么说?”宣瑛疑惑看向长远侯。 他从太极殿出来,就看到长远侯与祁丹椹在太极殿外交谈什么。 沈雁行交代过他,他爹可能会去讨要那三棵树,他让他别管他爹,他爹顶多闹一闹,之后就没事了。 他这才知道长远侯多看重这三棵树。在他提出要不要将树还给长远侯府时。 沈雁行告诉他,他爹的心上白月光早就逝去三四十年了,而他的心上人还在,那三棵树是他第一次送祁丹椹东西,如果被要回去,岂不是让祁丹椹很难堪? 更何况天底下没有送心爱之人东西又要回去的道理。 于是他就收了把树还给长远侯的心。 他提前没有同长远侯打招呼,这次看到长远侯与祁丹椹交谈,他怕事情会露馅。 所以想找长远侯问问具体情况。 这一问就问出其他东西了。 祁丹椹突然跟长远侯聊起李从心调查程国公一事。 祁丹椹鲜少同人聊起朝堂之事。 他与谁交情都不深,在外遇到朝廷官员,他除了基本礼仪,根本不会多交谈什么。 就算跟他聊,也只在商议事情之时,除此之外,他跟任何人都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长远侯点头:“当然,可能是因为本侯与李公公共事过,他好奇李公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不知道宣瑛为何突然凝重,仿佛为了证实自己,他道:“当时韩国公就在我们不远处,可能会听到些什么?你可以问问他……” 宣瑛警觉:“侯爷,您刚刚说的是谁?” 长远侯:“我们聊的时候,韩国公就在旁边,与我们几乎同行,不过他脚程快,很快走到前面去了,也不知他听了多少。” 宣瑛郑重道:“侯爷,麻烦您将当时的情景完完整整复述一遍可以吗?包括祁少卿何时与你说这样的话,韩国公何时出现的?旁边还有谁?何时出现的,将您记得的,全部告诉本王。” 长远侯见宣瑛凝重的样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应了声是,开始细细回想,原原本本的将当时的场景说出来。 他不知宣瑛为何突然神色凝重。 明明他刚拦住他问他与祁丹椹聊什么的时候,看上去很紧张担心,仿佛生怕他拆他台,但是言语里少不了的开心。 他甚至非常诚心实意的想将那三棵树买下来。 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管宣瑛为何送那三棵树给祁丹椹,但他送出去了,当然不希望再要回去。 他摆摆手说自己不要钱,只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那三棵树。 他无意间提到他与祁丹椹说话的内容,没想到引起宣瑛的重视。 怕摊上事儿,他只得按照宣瑛的吩咐。 等长远侯说完,宣瑛基本了解事情经过,道:“多谢侯爷。” 祁丹椹同长远侯聊的话,哪里是说给长远侯听的? 明明是说给韩国公听的。 他在暗示韩国公灭程国公的口。 只有程国公知道韩国公唆使他的事情。 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 从表面看,只要韩国公灭了程国公的口,那么将死无对证。 可是,只要韩国公灭了程国公的口,他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 只有程国公活着,他为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亲人,绝对不会将韩国公供出去。 他怕世家报复他与他的族人。 现在没有了太子的依傍,世家想要碾死他们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为了保全族人,程国公不可能供出半点世家的信息。 所以程国公会将所有的罪揽到自己的身上,任凭李从心怎么审问他,他都不会供出世家半个字,更不会牵扯到韩国公,他会以个人的死,换家族的安危。 这件事会在他揽下所有的罪后彻底终结。 但倘若韩国公灭了程国公的口。 那么他不仅失去了顶罪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算是彻底落了马脚。 李从心会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他。 真是好深的一条毒计! 宣瑛脊背生寒。 祁丹椹为何要置韩国公于死地? 他之前猜测祁丹椹要么是与安昌侯有仇,要么是与苏家有渊源。 现在看来,祁丹椹是与苏家有渊源。 安昌侯与韩国公,一个是当年苏泰的女婿,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一个是揭发哥哥密谋造反,用哥哥的命换来自己的爵位与荣华富贵的人。 能把这两个人串联起来的,只有苏国公。 那他是苏家的谁呢? 长远侯刚走,右一冬就来到天工门前,道:“殿下,有重要的事情。” 宣瑛点头:“说。” 右一冬:“那日祁少卿在天工门外,遇到被宗正寺带出来的四殿下,他与四殿下说了些话,四殿下暴跳如雷。当日安昌侯也在场,他从始至终脸色铁青,当日回府就对昔日的侯夫人现今的宋姨娘动用了家法。” 宣瑛蹙眉:“哦?说下去。” 右一冬:“后来,宋姨娘就被发配到安昌侯府的庄子上去了,这本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属下越想越不对劲,安昌侯并不是无能只对女人发泄怒火的人,相反他非常儒雅随和,不会对女人动手,那天回家为何突然大发雷霆?” “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使用一些手段,撬开了安昌侯府一个护卫的嘴,他说当日安昌侯暴跳如雷,说是宋姨娘毁了安昌侯府,念叨着什么报应报应,以及他问宋姨娘要一封信……” “信?什么信?”宣瑛疑惑。 当日那件事根本牵扯不到宋姨娘,安昌侯会要什么信? 她有什么信? 为什么是宋姨娘毁了安昌侯府? 不是他自己作死吗? 右一冬摇头:“属下不知,属下怕耽误了什么事儿,得知这桩事的第一时间就赶来告知殿下。” 宣瑛呢喃:“信?” 他耳畔突然响起那道清凉的声音:“之后他写了一封勒索信给富户,却不想信去如无物,别说回信,富户一家连个反应也没有。” 勒索信?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一个可能。 他立刻对黄橙子道:“你入宫将补品拿给母妃,告诉母妃,儿臣今日办点事,等办完再去看望她,让她好好养身体。” 右一冬连忙跟上:“殿下,怎么了?是什么大事吗?” 宣瑛点头:“是,非常大的事情,本王要去求证一件事。” 第52章 第52章 夜。 无风无月无星。 整个夜空浓黑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 宋慧娘躺在木板床上睡觉,木板床上铺的是稻草,稻草上简单铺着席子算是垫被。 她盖着的破旧发黑的棉被上尽是大块霉斑,散发出一股难闻腐朽的味道。 屋里的陈设也极其简单,一个瘸了腿快要散架的桌子,一个充当板凳的烂木桩子,一个摇摇欲坠的立柜,柜子没有门,里面摆放着几件粗布麻桑衣衫,老鼠在上面兴高采烈的你追我赶。 宋慧娘被老鼠吵得睡不着,拿起摆放在床边用来发出声音震慑老鼠的木棍,敲了敲床边,希望老鼠听到声音能消停一会儿…… 她最初来到这里,见到虫子老鼠会吓得惊恐尖叫,会抱头鼠窜躲避。 她的尖叫躲避不仅没有得到同情,还遭受庄子上的佃农老嬷们无情的嘲笑。 她们笑她有贵夫人的病,却没有贵夫人的命。 不仅如此,这些下贱的佃农老妇给她最重的活,干不完不让她吃饭,她们联合起来欺负她,找她的麻烦…… 开始几天,她会摆出自己侯夫人的款儿吓她们,可得到的却是更重的欺凌。 她知道安昌侯根本不会管这些事。 他虽说让她滚到庄子上当老牛赎罪,但只要把她扔到这里就不会管她。 一定是侯府的二房夫人见她失势,就可这劲儿欺辱她。这些势利眼的佃农老妇为了巴结侯府新主人,就不遗余力的折腾她。 她想到当年的齐云桑。 也是这么被他们扔到庄子上,她吩咐人不要给他吃的,她纵容暗示庄子上的老妇欺辱他。 那时的齐云桑腿断了,根本走不了路。 这是齐云桑给她的报应吗? 可齐云桑死了,她没有。 她咬牙忍耐。 等将来云星成了安昌侯府的掌权人,她的好日子就来了。 离开侯府这段时间,她很少发疯病,脑子也渐渐清醒了,这不就证明她的好日子将要来了吗? 等将来云星掌权,她要将整个二房都发配到庄子上来,让她们往死里干活,不给他们吃喝。 她无论最开始来这里多么不适应,现在都习惯了。 她开始觉得那些下贱的佃农老妇又丑又脏,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现在的她成了那些人中一份子。 她能看到虫鼠在脚边爬过而面不改色,也能在浇完大粪的田庄里面不改色吃完发黑的馒头…… 她敲了半晌,老鼠声音没了。 庄子静悄悄的。 但她的屋顶咯吱一声,有人从屋顶上翻下来,继而她的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接着,就哐当一声。 整个门板砸下来,屋子里灰尘四溅。 她那门板非常不牢,只是用一块小木头契合在一处,稍一用力,就会整个脱落。 她吓得惊坐起来,四周黑漆漆的,她模糊见几个人影踩着门板走进来,惊慌道:“谁,你们是谁?” 有人打开火折子。 左夏拿着火折子一瘸一拐走到墙边,将那劣质灯油点燃,屋子里顿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油味。 他一瘸一拐走到宣瑛身后。 他这辈子就没翻过这种凹凸不平都是碎瓦的屋顶。 想他锦王府数一数二的高手,暗杀过无数人,竟然翻个屋顶崴了脚。 屋里亮起烛火,宋慧娘才看清。 屋子里站了三个人,都穿着黑衣,头戴幂蓠遮住脸,其中一个一看就是另外两个人的头儿,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气度,隔着幂蓠看向她时,让她不寒而栗,不敢直视。 在他们的脚底下,捆绑着个人。 是齐云星,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嘴巴被布帛塞得满满当当,只能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她惊恐慌张道:“云星。” 她看向几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竟敢绑他?他是安昌侯府的嫡子,你们竟敢……” 这时,右一冬一脚踹在齐云星的肚子上,疼得他呜呜咽咽,额头上满是疼出来的冷汗。 因过度疼痛,他上半身不自觉弯曲颤抖着。 右一冬先是从骠骑军出来,后又在军中历练。 他一脚能踢死一只狼,齐云星这种世家出来的公子,没受过苦,他饶是收着力,也能踢得他肺腑受创,脾脏破裂。 见儿子被打,宋慧娘心疼惊恐叫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要钱吗?我……我没有,但他爹,他爹是安昌侯,现今就他一个儿子,他爹有……” 见对方无动于衷,她慌乱哭道:“不要钱?那你们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们……你们放过他……” 她噗通一声跪下:“求你们,你们放过他,你们要什么,我,我一定办到……” 宣瑛冷声道:“你还记得侯府嫡子齐云桑吗?” 他没想到才几天不见,昔日风韵独存的美艳妇人就成了这副干枯如柴的模样,皮肤干裂黝黑,丰满有致的身材也的变得干瘪,如同一夜之间枯萎的花草。 宋慧娘一愣,眼泪滑落:“你们……你们什么意思?” 宣瑛道:“我们要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若你敢说半句假话……” 他话未落,右一冬就抽出刀架在齐云星的脖子上。 宣瑛:“他脑袋立刻搬家。” 宋慧娘惊恐道:“不,不要……我说,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她不知这些人是谁,究竟要干什么,为何突然问齐云桑的事情,但她不敢不说,她儿子的命在对方手里,现在别说让她说出齐云桑的事情,就算要她的命,她也得给。 她开始絮絮叨叨讲着。 从齐云桑出生时讲起,她讲到齐云桑母亲惨死在他面前时,宣瑛不由得蹙眉。 据阳春宫的宫女说,容德妃也死在他的面前,她死时,只有三四岁的他还躺在母亲身边午睡。 因为年纪小,他对这些事的记忆很模糊。 只知道他娘死了之后,他一个人在阳春宫,被宫女太监虐待。 纵然他没什么记忆,对生母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一些文人雅客的诗赋,或皇宫内外的传说中…… 但提起生母的死,他依然心疼难忍。 那对于一个早慧的神童,看到母亲惨死在自己的面前,那得多痛苦。 此生都可能陷入那场噩梦里,永远走不出来。 不管祁丹椹是不是齐云桑,他都无端的散发着一股寒意。 宋慧娘继续抽噎讲述着,她讲到齐云桑被齐云星推下湖,被发配到庄子上时。 宣瑛隔着幂蓠狠狠瞪了齐云星一眼。 尽管宋慧娘很委婉的将那件事讲述成孩子们间的玩闹。 但他知道若是那个神童的话,根本不会同人玩闹,他基本能还原出当时的情景…… 齐云星因肚子被踹了一脚,唇喉间尽是血腥气,他疼得趴在地上喘气。 莫名的,直觉后背阵阵寒意,仿佛独自一人走在湖畔,肩膀上趴着一个找替的女水鬼。 他一个激灵,顿时连痛苦的呻|吟声都淹没在喉咙里。 宣瑛没说停,宋慧娘讲的口干舌燥,也不敢停。 她讲到死刑犯匪寇洗劫了安昌侯府的庄子,杀人放过,掳走齐云桑,以及她烧了那封信…… 听完,宣瑛已经浑身冰冷。 到这里,他基本确定齐云桑就是祁丹椹。 宋慧娘讲的齐云桑,与祁丹椹口中那富户一家基本吻合。 在宋慧娘讲述前面那些事情的时候,他极其期望齐云桑不是祁丹椹。 他不希望祁丹椹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 他宁愿他是龚州出身卑微的佃农子,贫穷卑微却矢志不渝。也不期望他命途多舛,遭遇那样难以想象的事。 现在,他浑身血液仿佛被冻住凝固。 他确认了那个遭受命运遗弃的孩子就是他喜欢的祁丹椹。 他忽然想到那日,他问他,那个孩子死了吗? 他告诉他,那个孩子当然死了。 而事实上,那个孩子不仅没有死,他忍受着非人的磨难与苦痛,从地狱里爬出来,一一找上当年的那些人。 他将宋慧娘的讲述,与曾经钟鸿才告诉他有关祁丹椹的事情,串联起来。 基本能串联出那个命途多舛的孩子怎么一步步走到现今。 他在最光辉耀眼时,遭遇变故,祖父一家被杀,母亲惨死在自己的面前,被父亲送到那处庄子里,遭受后母与弟弟的虐待,被家人无情的遗弃…… 之后他被亡命之徒阴差阳错带到龚州,在匪窝里遭受非人的虐待…… 那时,他不过九岁。 年仅九岁手无缚鸡之力又遭受非人虐待的他,却杀了一千多个官府需要派三万精兵剿灭的匪寇,那该是抱着怎样必死的决心去以卵击石? 难怪钟鸿才说九岁孩子的眼神让他毕生难忘,那是冰冷的、麻木的、没有一丝希望与光亮的眼神…… 他不对任何事有期待,不对任何人有期待。 甚至不对活着有期待。 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报复着那些造成他伤痕累累的人。 之后呢,他成了那个出身卑微的佃农子,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 后来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人,不仅稳稳当当走到现在,还完成他想做的事情。 要知道他佃农的出身,在京都勋爵高官遍地的地方,他做一件寻常的事情,都得比常人多付出二十倍的努力,他做这么多,究竟付出了多少? 宋慧娘的讲述只会尽可能的偏向她与齐云星,在这样的讲述中,他都觉得那个孩子一生太过孤苦磋磨。 那实实在在经历过这样一生的人,该是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被欺凌,被抛弃,被虐待,被瞧不起,被辱骂,朝不保夕…… 每一步前方都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他只能踩下去,他的每一步都是用血淌出来的,都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在走这一段路。 耳畔很多话突然冒出来。 卢骁曾看透祁丹椹说过:“你十分懊悔、愤懑,仿佛不是在骂七殿下,而是在骂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你自己吧,你曾因当断不断,让亲近之人受到伤害。” 他曾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亲近之人是谁? 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祁丹椹的母亲,苏洛。他看着她惨死在他的面前,生前遭受那样的痛苦不断气,如果他果断点,送她去死,她就不会那样痛苦。 可是,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杀了亲生母亲,那是何等的残忍。 可是,他没有杀掉痛苦的母亲,看着她惨死,对他的余生又是何等的残忍? 无解。 他耳畔突然响起祁丹椹说过的一句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下官也做过……下官更多的时候,是没得选择。” 他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选择。 因为他不做,他就得死。 宋慧娘跪在地上哭着:“我,我知道的都说了,求你们放了我儿子,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求你们……” 宣瑛想了结这个女人的性命。 一是,他的修养让他没办法杀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 二是,祁丹椹不曾杀她,定是想让她生不如死活着,也不要她痛痛快快的死了。他不能替他做决定! 他目光锐利的看向宋慧娘:“今夜的事,你们母子两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往外透漏,否则我要的就不仅仅是你们母子的命,你宋家几十口,我都不会放过,明白吗?” 宋慧娘连忙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求侠士们放过我儿子……我们一定什么都不会说……” 宣瑛转身朝门口走去,齐云星正好在靠近门的位置。 他面无表情的走过,走到齐云星身边时,齐云星瑟缩蛹动着,要给他让路。 宣瑛并没有理会闪躲的齐云星,也没有直接跨过去,而是踩着齐云星的腿,脚下狠狠一用力。 咔嚓—— 齐云星的腿被他踩成不正常的弧度,他青筋爆出,冷汗如瀑,呜咽声被堵在喉咙里,剧烈疼痛让他双目圆睁,直接晕死过去。 宋慧娘听到那咔嚓一声,顿时惊叫哭喊起来:“云星,云星……” 那咔嚓一声好像一把刀砍在她的心头。 她疼得撕心裂肺。 宣瑛根本没理会这母子两,而是像走在平地一般,从齐云星断腿上踩过。 仿佛他踩的并不是一只腿,而是凹出来的石阶。 = 宣瑛骑着快马从京郊庄子赶回都城,他没有回锦王府,也没有直奔皇宫准备上早朝,而是快马加鞭去了东街永丰巷。 咚咚咚—— 敲门声起。 南星披了件外衣,打着哈切开门道:“谁啊?” 一见是宣瑛,他穿着黑衣,像是要去哪儿暗杀人的模样,立刻吓清醒了;“锦王殿下,您……这么早,您干什么?” 祁丹椹这时已经穿戴完毕,他卯时要上朝,现在已经是寅时二刻,他有一刻多钟耽误在路上,所以得提前起来。 飞羽已经去后院赶马车。 听到声音,祁丹椹从内寝走到院中,看到宣瑛一身夜行衣装扮,道:“殿下?您这是……” 宣瑛看着祁丹椹瘦削身影,道:“本王今日见了长远侯。” 祁丹椹淡淡看着他,仿佛在等他下一句。 他丝毫不意外他同长远侯说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既然宣瑛能如此说,必然会给他一个结果。 宣瑛直截了当:“入夜带了齐云星去见了宋慧娘。” 祁丹椹虽早有预料,但听闻这句话,内心依旧一个咯噔。 他知道他是谁了。 不仅如此,他还推测出他与长远交谈的用意。 须臾,他便稳定心神,道:“想必你已经想通了关窍,你想如何?去告发下官欺君,还是帮太子殿下除去不必要的祸患……” 这时,宣瑛快步走来,就在他走到近前,他以为他会抽出利剑,结果他性命时。 他没有。 他紧紧抱住了他。 祁丹椹怔楞。 半晌没反应过来。 知道他在利用太子党为自己办事,知道他包藏祸心狼子野心,知道他是谁,他的目的不纯以及他如此针对世家必定为太子带来麻烦…… 知道这些种种。 他难道不应该杀了他吗? 为什么抱住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宣瑛饱含关切心疼的声音,道:“你一个孩子,走到现在,很难吧?你肯定受了很多苦。” 祁丹椹愣住了。 这是第一个人问他他的路很难走吧? 也是第一个人说他受了很多苦。 他一时忘记了挣扎。 很难吗? 路就在脚下,是布满荆棘利刺,还是刀山火海,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走下去。 因为他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不能活着走下去,那只能死在路上。 所以他并没有觉得难,因为他没有容易的路可以走。 现在仔细回想。 那些路上的每一步,他都不愿意回想。 至于他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他也不知道。 没尝过甜,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 或许是被宣瑛震惊了。 他忘记挣扎。 或许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还很心疼似的紧紧抱着他,这个怀抱很温暖…… 他不想挣扎。 他竟没有立刻推开他。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与理智道:“下官怂恿韩国公杀殿下母妃的哥哥,太子的亲舅舅。你不阻止?” 宣瑛道:“本王没有理由阻止,你这么做的目的在韩国公。本王小时候也受了苦,但因为我的身份,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饶是如此,曾经欺负本王的宫婢太监,乃至妃嫔皇子,本王都一一报复回去。可你却一路艰辛走到现在,本王不会劝你放下你想做的事情,也不会阻止你复仇,本王不够资格……” “至于程国公,他死有余辜。你这么做,也帮了皇兄,本王还要谢谢你。可是,这件事,本王不能帮你,因为本王没资格阻止你复仇,但本王也不能对不起母妃与皇兄,程国公是他们的亲人,纵然他该死,那本王也不该出手。这让他们情何以堪?本王不会管这件事,会当做不知道。” 程国公纵容国公府子弟利用太子的名义,凿盐井,贩卖私盐,搜刮民脂民膏,暗中用非法手段逼迫百姓为其开采盐井。 前后爆发两场事故,导致直接死亡一千二百人左右,间接死亡八百余人,几千个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么多年,他利用太子与贤妃的名义敛财,阳奉阴违欺骗东宫与贤妃也就罢了。 还次次屡教不改,东窗事发后,将太子推出去顶罪。 他犯的罪罄竹难书。 这次只要太子与贤妃求情,圣上可能会法外开恩。 若是程国公甘愿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可他看得出来,程国公绝不可能安分守己。 这次的事情,程国公若能侥幸逃过死罪,但按照程家的本性。 等太子继位,他们必定会用亲情的身份绑架太子,再次用国舅爷的身份为自己谋取利益,他们就是那水蛭,不趴在太子贤妃的身上,吸干最后一滴血,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与其等到将来程国公再次拖累太子,不如以绝后患。 更何况,现在嘉和帝虽站在太子这边,看似他们是共同体,但他了解他父皇,他多疑猜忌,从来不会轻信于人。 虽说太子从不被母家掌控,与程家反目成仇,但他骨子里有一半程家的血。 有这个血脉,他就永远是半个程家人。 人无法割舍掉身上的血脉。 一旦程家跪地恳求,一旦太子心软,那么斩断的血脉根系很容易重新续上。 破镜都能重圆,更何况是无法斩断的血脉亲情呢? 所以,他父皇根本不会完全相信太子。 只有整个程家覆灭,程国公不在了,那么太子才算真正的与家族割断,嘉和帝才真正没了后顾之忧。 可无论程国公怎么该死,他都是太子与贤妃的亲人。 他母妃皇兄不会想看到他们的儿子弟弟,杀了他们的兄长舅舅。 那对他们而言何其残忍? 他知道这件事,为了祁丹椹,他无法阻止。为了贤妃太子,他不能参与。 他尽自己的可能,做到忠孝仁义。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会这样说,道:“那殿下不怕下官会牵连到太子?牵连到你?误了太子与殿下的计划?” 他做的事情势必会同魏家对上。 先太子与他外公都败在魏家手里,那么太子必然不会轻易得罪魏家。 他若得罪魏家,必然给宣帆与宣瑛招来祸患。 宣瑛笑了。 笑得很轻。 就像微风拂过祁丹椹的耳畔。 那笑声很好听。 他道:“本王就不曾怕过什么!” 他道:“以后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本王,不要太为难自己,如果能让你的路不走得那么艰难,本王乐意做任何事。” 祁丹椹:“……” 他怎么觉得宣瑛在可怜他? 先是得知他是谁后,给他一个拥抱。 现在又说出想帮他的话…… 难道他看他是苏泰的外孙,跟废太子有那么点渊源,所以格外多照顾? 他猜不透决定不猜了。 反正宣瑛与宣瑜的脑子都不太正常。 猜这两人想什么,不如去猜几十只猴子为什么对着母猪吱呀哇啦乱叫,不如去猜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星尘为什么夜晚才会出现,或者去猜人究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第53章 第53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落日余晖下美轮美奂的悲画扇传来一阵如泣如诉、悲鸣难抑的琴声。 那琴声,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哀伤,是江月年年相望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物是人非,更是孤舟蓑笠翁、独酌无相亲的孤独悲怆。 听到琴声的人,均不由自主的潸然泪下。 苏彬涕泪横下,沾湿衣衫。 能听秋风一曲,他此生足矣。 秋风弹奏完,抱着琴,掀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幔,走出内阁,对着苏彬行礼:“公子,奴今日弹奏一曲,感谢公子厚爱,望公子日后不要再来了。” 他顾盼流转,美眸长睫,修长身姿宛若山中幽灵,勾人摄魄,令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可在无数民间话本中,藏在美人皮 放在人身上也不例外。 祁丹椹的计划并未按照预期推进。 苏鸣仿佛预料到什么,并未灭程国公的口。 按照苏鸣多疑不会轻信于人的性格,他在听到祁丹椹意有所指的话后,必然会灭了程国公的口。 在他看来,确实只有死人不会供出他。 他的脑子绝对想不到灭口才是他真正露出马脚之时。 可本该灭口的人迟迟没有行动。 祁丹椹疑惑。 于是请来秋风帮忙。 秋风最开始也觉得苏鸣灭了程国公的口,那岂不是死无对证,又让苏鸣逍遥法外了。 祁丹椹同他解释一番,他听得糊里糊涂,想不通其中缘由。 但这不妨碍他为他打探消息。 苏鸣的嫡长孙苏彬是个酷爱附庸风雅之人。 他虽娶了夫人,有了四个妾室,但他照旧热爱秦楼楚馆里的莺莺燕燕,尤其是爱流连悲画扇。 他是秋风的忠实拥趸。 但凡秋风挂牌之日,他从不缺席。 每次都是买最靠近他的位置,近距离听他弹琴。 私下里更是递交无数名帖,请秋风为他弹琴。 不过多数时刻,秋风嫌他恶心,拒绝了。 但他又不能彻底得罪他,只能拒绝一千次,应允一次,仿佛前面挂块肉似的吊着他。 秋风看来,这个人迟早派上用场。 此刻,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际。 要不说人就是犯贱呢? 当年他在苏国公府的时候,只是苏玉的一个小小书童。 耳濡目染跟着苏玉学了点琴,苏玉见他有天赋又勤奋,便将自己昔日初学琴时,用的古琴送给他。 让他想练的时候,可以练着玩,反正那琴放着也是落灰,不如发挥点余热。 他开心的收下。 每次苏玉去国子监时,他无事可干,就在庭院里学着苏玉弹琴。 有一日,他遇到这位苏鸣的嫡长孙,苏国公府的五少爷。 这位五少爷与苏玉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只不过他早出生几天。 同样的年龄,总有人会将他们拿来做比较。 苏国公苏泰有四个孙子,两个孙女,一个外孙。 他的孙辈们虽算不上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但也确实都是品学兼备的人才,其中以六公子与表少爷为最。 苏彬作为年纪大的哥哥,无论才能、样貌,他都是苏玉的陪衬。 可能连陪衬也算不上,只仅仅是个对照物。 曾有一度别人将苏玉比作西施,苏彬就是效颦的东施。 他嫉妒憎恶苏玉,连带着憎恶苏玉身边的书童。 那次,他刚好抓住机会,发泄压抑在心底的愤怒。 他嘲讽他一个下贱的书童,连卖身契都不是自己的,还学府邸少爷弹琴,真是母猪修仙想上天。 他骂他玷污了君子四艺,玷污了这章传世琴谱。 他以他的琴声脏了他的耳朵,打乱他读书为由,命人狠狠抽了他二十八个耳光。 他牙齿被打掉了八颗,满嘴鲜血,一整个月都不能吃任何东西,只能喝流食。 幸好当时年纪小,他恰逢换牙,后来牙齿又新长出来。 不仅如此,他以苏玉送琴给书童为由,污蔑苏玉利用少爷之权,逼迫书童与他茍|合。 他到处传播谣言,坏苏玉的名声。 可惜,苏玉的品性端正,性格温润良善,对谁都是谦卑有礼。 众人在瞻仰着明月的同时,他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明月亲吻着众人。 众人眼中,这个完美无缺圣洁的明月不会做这种事。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苏彬无法找苏玉的麻烦,他会私下里不断找秋风的麻烦。 还是苏玉有所察觉,警告了他,他才收敛。 转眼十三四年过去了。 昔日跪在他脚边哭喊求饶,他不屑一顾的下贱书童,成了现在他花百金、费尽心思,都无法打动邀约到的佳人。昔日脏污他耳朵的嘈杂声音,今日成了他千金酬一曲的天籁之音。 人呢,就是犯贱。 苏彬听到秋风让他不要来了,他顿时慌了,道:“怎么了?秋风公子,是在下哪儿唐突您了吗?为何不让在下来了?若在下听不到您的琴声,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为了能单独听他一曲,他可是递了三个多月的名帖,耗费了不少钱财才换来的机会。 这种天籁之音,日后若是听不到了,对他而言,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秋风向他投去一瞥,眸中万种风情,似有难言之隐。 半晌,他似乎克服了心里不忍道:“沈二公子说韩国公卷入了东宫案卷,只要程国公说点什么,苏家就完了,他让在下不要接公子的名帖,免得沾染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他眼含泪光,期期艾艾:“在下卖身为奴,已经是不幸,在这样的世道,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所以,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就当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沈二公子是沈雁行的堂哥。 他是京都士族中有名的名士,平时爱听听琴瑟之音,因为秋风会许多名曲残章,琴艺非常高超,他将秋风当成座上宾礼待。 此刻秋风用他做掩护套话,再合适不过。 沈家与长远侯府都偏向正统的太子,沈雁行是宣瑛的伴读。 所以,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天生对立的,可以用他激起苏彬的不满。 且沈雁行一直在宣瑛身边,从头至尾参与了这件事,沈二公子听到些什么风声便不足为奇。 因此,秋风所言才有可信度。 他话未说完,苏彬厉声道:“他放屁。” 见秋风怔楞看着他,眼里泪光未散,为一双美眸蒙上一层水雾,多了朦胧美感,如同烟雨朦胧下的江南。 他顿时偃旗息鼓,柔声细语讨好,仿佛他的声音是烈日,秋风是薄冰,他怕晒化了他。 道:“吓着你了吧?你别听他的,他放屁。前日六殿下派人来我们府邸,还让我祖父不要轻举妄动,说什么不会轻举妄动就不会有事,这件事就不会跟我们有关系,六殿下说的话能是假的吗……” 秋风惊诧:“是吗?” 原来环节出在这里。 六皇子怕韩国公灭程国公的口,让韩国公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提前打好了招呼。 韩国公以魏家马首是瞻,就算他心有戚戚,他也不敢不听六皇子的话。 苏彬道:“是啊,六皇子说得话,能有问题吗?我亲耳听到肃王府的幕僚与祖父说的。你别听沈二瞎说,他就是不想让你接我的名帖,好去接他的……” 秋风担忧看着苏彬:“可奴听说,六皇子杀人不眨眼,他从不把谁的命当命。听说海大学士就是他逼死的呢……” 悲画扇是销金库,是温柔乡,更是朝堂第一手消息的来源地。 这里面的人知道些什么根本不足为奇。 更何况是秋风这样千金难求一曲的四大公子…… 所以苏彬并未怀疑秋风从何得知六皇子秉性,便道:“不可议论朝堂之事。” 秋风佯装委屈不满:“奴这不是担忧公子吗?公子是奴的知音,奴不希望公子出事。既然公子如此忌讳,那奴就不说了,公子,请走吧。” 苏彬见秋风为他委屈担忧,他欣喜万分,就仿佛他膜拜的神眼中有他一样。 继而他赶他走,他又舍不得,道:“不是怪你……” 最后,他妥协道:“你说吧,我听着,待会儿再为我弹一曲吧,你的帖子真难递,三个月才轮到我,今日我要多听几曲。” 秋风虽不了解朝堂,但表少爷要让韩国公杀程国公,现在六皇子阻止了这件事。 他只需要让苏家有人不信六皇子就行了。 只要有人动摇,那么他必定要去说动苏鸣。 眼前这个人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缓缓道:“奴在悲画扇这么多年,听了很多朝中秘辛,因为你是我的知音,我才告诉你的。” 他将苏彬哄开心了,道:“你觉得六皇子可信吗?他在乎过谁吗?他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不在乎,他玩烽火戏诸侯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苏家不能全信他,这桩事若真与韩国公府扯上关系,到了最后东窗事发,你觉得六皇子会保你们吗?” 这话说得苏彬一愣。 他没想到秋风这么敏锐。 六皇子不仅不会保他们,可能直接送他们去死。 他祖父早就觉得灭口程国公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 现在是六皇子让他们别动,坐以待毙。 鬼知道这是不是六皇子在玩他们呢? 他亲舅舅的仇、与满士族的怒,都能被他拿来耍着玩…… 这人没什么同理心,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鬼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 将来万一程国公交代点什么,他祖父污蔑太子,形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时,他们彻底沦为弃子,六皇子会毫不犹豫杀了他们。 所以他们苏家必须想个万全之法。 他连忙跑出去道:“多谢公子提点,在下今日先回府,改日一定好好给公子赔礼告罪。” 秋风看着轻风卷起的帘幔。 心道,但愿赔礼告罪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不过他都等了十三四年。 何妨再多等几天呢? == 秋风当日就将所有的消息传递给祁丹椹。 祁丹椹没想到秋风竟然知道分裂六皇子与苏家的关系。可那日后,苏鸣不仅没有行动,甚至将苏彬关在府邸,不允许他出门。 可能是当惯了魏家的狗,听主人的话已经刻在骨子里了,他不敢不听六皇子的话。 也可能是他想通了其中关窍,知道这个关键时刻不能灭口。 他觉得要适当的给苏鸣一点刺激。 所以在五月初四的那日,他约了李从心。 五月初五,端午节,汾河河上某不起眼的游船上,李从心赴了约。 祁丹椹曾远距离看到李从心处理学子跪谏之事。 那时的李从心一人一椅坐在刚发生动乱的天工门正中央,捧着一杯热茶,四周一些被杖杀的学生的尸体,以及数百名学子流的鲜血。 侍卫在搬运着尸体,宫女太监泼水洗血渍,只有他云淡风轻的品茗喝茶。 那时,祁丹椹就想,最好这辈子别同这个人碰上。 现在,祁丹椹依然这么想。 对方就坐在他的对面,穿着一身素淡灰白圆领常服,举手投足间极其优雅,像个生活富裕的世家公子。 他面若好女,唇畔总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一双阴鸷的眸子看向他时,他仿佛感受到色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在肩背后爬行。 那种感觉,比屠刀架在脖子上更渗人,也更恐怖。 或许在宫里低头俯首习惯了,此刻的他微微俯身,在清茶中加了一勺糖,轻轻搅拌着。 他道:“你让我很意外。” 祁丹椹微笑:“掌案监大人也让下官很意外,下官以为大人不会赴约。” 掌案监的品级是三品,若以官职论,他比祁丹椹还高一品。 李从心开门见山道:“你提出一个很好的条件,让咱家心动了。” 他这几日查程国公案,查到程国公就断了线索。 程国公嘴巴硬得很,丝毫不愿意交代出幕后之人,一口咬定是受太子指使,若是动用的刑法过了,他会破罐子破摔招认所有的罪。 他不是愚蠢之辈,自然看得清其中缘由,只是他现在要一个证据,一个供词。 祁丹椹告诉他,他可以让他完美交差。 所以,他就来了。 祁丹椹道:“下官的方法很简单,让幕后之人再行动,打草惊蛇,不就很容易找到证据吗?” 李从心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祁丹椹道:“下官希望掌案监大人能放出些消息,迷惑对方,只要让对方以为程国公交代了什么,但又没有交代完全,那么这时,为了自保,幕后之人定然会现身……” 李从心目光阴冷看了祁丹椹一眼,看得祁丹椹后背发毛,他道:“你想让那人灭程国公的口?为什么?” 祁丹椹微笑:“各为其主,程国公是太子殿下的拖累,若没了程家,太子殿下才是圣上的唯一选择,所以下官要为太子殿下分忧。就像大人也要为圣上分忧一样,难道圣上就不想看到程家不再拖累太子殿下吗?难道圣上不想让太子彻底成为他的选择,而非与世家藕断丝连吗?” 苏鸣现在被六皇子警告,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绝不会彻底信任六皇子,六皇子在他们眼里只是个疯子,他不会把他们当成伙伴看待,更不会把他们的命当命。 所以苏鸣无法全心交托全族的命,但他也惧怕六皇子的威严,所以只能暂时坐以待毙。 只要李从心放出一些审问程国公的假消息,一些能与他牵扯到的消息。 想必以苏鸣的耐心,绝不会坐以待毙。 六皇子的警告与满族性命相比,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选择。 他要一步步瓦解苏鸣的心理防线,最后请君入瓮。 他自然不会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若是李从心不知他的身份,定然猜不到他的醉翁之意不在程国公,而在韩国公。 若是李从心知道他的身份,他现在早就在昭狱,而非汾河游船。 李从心低声笑了:“做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祁丹椹恭维道:“掌案监大人忠心不二,难怪圣上如此器重于您……” 汾河河畔画舫中,宣瑛凭栏而坐,注视着湖中平平无奇被帘幔遮盖的游船上的一举一动。 他说会将这件事当做不知道。 所以从头至尾不参与。 在祁丹椹与李从心议事时,他在画舫上面等着。 今日是端午,将是他陪他过的第一个节日。 往后他会陪他过每一个节日。 “殿下。” 沈雁行在汾河河畔桥头看到宣瑛,便登上画舫找他。 走到宣瑛跟前,他看到宣瑛面前摆放着六格保温盏,保温盏中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一闻,他就知道那是五香坊的粽子。 五香坊是京都有名的糕点铺,里面的糕点每一种都是精心制作而成,都有其独特的风韵。 每逢过节除夕,想买上那里的糕点,至少得提前一个月预订。 平日里,也要提前排队,就连普通的糖炒栗子都得排队一个时辰。 五香坊的粽子可谓是京都一绝。 若在平时,排上一个时辰,可能就买到了。 但在端午节,基本买不到。 不是因为买的人多,而是每到端午节前三日,他就关门了。 传闻因为他家粽子太好吃了,香味飘街十里,不少达官显贵上门预订,但他们人手有限,且做粽子的师傅那手艺是家传的,基本不外传,因而数量有限。 这就导致了,数量根本无法满足达官显贵的要求。 因此,他们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 为此,没少受到刁难。 从那以后,每次到端午的前三日,他们就关门歇业。 反正谁也不得罪。 饶是如此,不少勋贵高官家里会提前去买大量的粽子,放在家中冰窖里,等到端午那日,拿出来蒸一下,口味稍有半分损耗,但依然美味可口,是其他粽子不能比的。 也因此,五香坊的粽子,在端午那日成了身份的象征。 因为只有勋爵显贵或豪商巨富家里才有冰窖。 宣瑛不是个重口欲之人,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 他曾经还说傻子才囤那玩意儿呢?又不是金银珠宝。 没想到他现在也囤了。 沈雁行伸手欲揭开保温盏,道:“那家粽子真难买,雷府提前七天去买的,才买了十三盒,但他们府邸都是虎将,吃那粽子跟猴子啃香蕉似的,我才拿了一个,就没了。你怎么知道提前去买?提前多久去买的?” 宣瑛一巴掌拍开沈雁行的手,十分不解竟然真的有人提前囤这玩意儿,道:“这玩意儿谁提前买?提前买了再蒸,就不新鲜了,这是两刻钟前刚出锅的。” 沈雁行恹恹收回手,道:“你怎么这么小气,你那三棵树,我都没问你要钱呢?” 宣瑛:“又不是不给你吃,你等一会儿。” 沈雁行不明就里,坐下来道:“那家不是端午打烊吗?” 宣瑛:“他打烊与本王把那大厨绑到王府有关系吗?” 这时,右一冬快马加鞭来到画舫,快速上楼。 他提着一盒六格保温盏,道:“殿下,按您的吩咐,每隔两刻钟送来一盒粽子。” 他看了看桌子上保温盏里面的粽子,道:“这些需要属下拿去分给乞丐们吗?” 宣瑛道:“不用。” 他把桌子上保温盏推给沈雁行,道:“你吃吧。” 沈雁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画舫楼下聚集那么多乞丐。 有些乞丐眼巴巴望着画舫内。 原来如此。 他不解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然后,他顺着宣瑛的目光,看到湖中的船只。 游船非常普通,淹没在湖面上一众游船中。 船只被白色帘幔遮盖,里面似乎有相对的两个人。 他猜测道:“那是祁少卿与谁?” 宣瑛震惊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丹椹?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他?” 沈雁行:看你这痴呆的样子,还用猜吗? 沈雁行:“猜的。” 在宣瑛不怀好意的目光中,他道:“我不喜欢男的,我已经定亲了。更何况,这段时间,你与祁丹椹一直在一起,那么你等的人只能是他?” 宣瑛一想确实如此,便道:“丹椹与李从心在谈判。” 沈雁行看过去,确实模糊看到两人喝茶交谈着什么。 这时,宣瑛看着游船剪影,感慨道:“有个名人说过,有些人就像一杯茶,初看很一般般,细品才知甘美醇厚。丹椹看上去,可真好看!” 沈雁行震惊。 这遮挡的只看得清一个轮廓,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很好看的? 他看了宣瑛那花痴样,再看看祁丹椹的剪影,半晌才问出萦绕心中的疑问:“你确定祁少卿也爱你?” 宣瑛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是朋友就不应该问出这种伤感情的话。 道:“我亲口听他表白了,他爱我爱得不行,还送我香囊,往我怀里扑,推都推不开。” 沈雁行难以想象道:“完全看不出来。我看到的是他对你与对别人并无不同啊?” 宣瑛心疼道:“那是因为他只会喜欢人,而不懂得如何爱人,因为没有人爱他,他一直在挣扎求生,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爱,如何与喜欢的人相处。所以我现在应该教会他如何学会爱我……他娘的,李从心是不是在看祁丹椹?” 沈雁行心道遮盖得这么严实,你是怎么看到他看他的? 他瞥了船上一眼,确实看到李从心那个人影直视着前方。 他无语道:“他坐在他对面,他不看他,看谁?” 宣瑛心安定下来,指着那粽子:“这都是给他的,这么多年也没人好好陪他,所以我想把最好的给他,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五香坊的粽子好吃,连母妃也这样说,据说刚出锅的粽子滋味非常美……他祖宗的,李从心是不是对祁丹椹笑了?你看……” 沈雁行又震惊宣瑛是怎么从遮盖得严实的船上看到李从心在笑的。 他看过去,只见清风吹起帘幔一条缝。 他花了二十倍的注意力才能看到掀起的微小缝隙里,李从心勾唇莞尔。 沈雁行:“李从心对谁都这样笑,跟我爹共事时,也这样笑……”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个太监与一个皇子,傻子都知道要选皇子……” 宣瑛嘀咕:“谁知道呢?丹椹这人眼睛有问题,他还觉得宣瑜身上都是优点,我身上都是缺点呢……” 沈雁行:“可他不是亲口说过喜欢你吗?又没承认过他喜欢肃王殿下,管他优点缺点,重要吗?” 也是。 宣瑛这才露出微笑:“这个粽子他肯定没吃过,待会儿肯定会惊艳他。将来回想的时候,他只会记得我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节日是美味的甘甜的,回味无穷的。” 汾河湖中船。 李从心手下的太监头戴着幂蓠、身穿粗布麻衣常服,乘船送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粽子与一些其他糕点,道:“大人。” 李从心擡手道:“这是五香坊的粽子,我宫外府邸送来的,还热着呢,我们边吃边聊。” 祁丹椹:“早听闻五香坊粽子美味,一日无缘品尝,那下官却之不恭了。” 第54章 第54章 湖面上船只有了动静。 船慢慢开向岸边,将祁丹椹送上渡口。 紧接着,游船往不知名的方向行驶而去,汇入汾河众多船只中,踪迹难寻。 李从心对着祁丹椹的空座余茶,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斟满茶,加了一大勺糖。 他的属下尖声细语道:“大人,我们真的要与祁少卿合作吗?” 帘幔吹起,李从心闻到了江风的腥气。 这让他喝茶都没了兴致,他咚的一声放下茶盏:“怎么?你对咱家的决定有什么不满吗?” 那名带刀太监吓得立刻跪下道:“请大人赎罪,奴才不敢不满,奴才僭越了,求大人宽恕。” 李从心冷冷朝他投去一瞥:“我们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什么结果,我们就给他拿出什么结果,皇上想要一个完全与世家决裂的太子,他想要打击京都世家,那么程国公与韩国公都必须死,你明白吗?” 他早就知道暗中策划程国公污蔑太子的是韩国公。 只是他没有证据。 他们一群阉党行事狠辣,本就被朝堂不容,若他找不到证据,就将人定罪,那不是给世家留了攻讦他的把柄吗?嘉和帝不会要这样一把还需要擦拭的刀。 他作为一把刀,他知道什么样的刀最讨主人欢喜。 那就是能快狠准的杀人,且不用保养不用搽拭,依旧光亮如初的刀。 这还是他在李想身上学来的。 那名太监连忙咚咚磕头,抖如筛糠道:“属下明白。” 磕得太用力,不一会儿就血流满面。 可他不敢停,一直用力磕着。 李从心鄙夷的看了太监一眼,吩咐另一面容冷刻阴柔属下道:“这段时间你负责配合祁少卿,我们是圣上的奴才,要为圣上分忧。” 那名属下恭敬道:“是,属下一定不负掌案监大人的厚望。” 李从心往外眺望着。 透过遮盖船只的帘幔,他看到河面上不少小船来来往往,船上人往汾河里扔包好的粽子、糯米等。 他感慨道:“倒忘了,今日端午,要往河里扔点食物。都没来得及准备……” 目光凉凉扫过磕头血流满面的太监一眼:“就把他剁碎扔进河里吧,千百年来的习俗也不能废了不是。” = 祁丹椹踏着渡口长道,走上京西大街。 宣瑛正在街口等着祁丹椹,他看到祁丹椹手里提着些什么东西,然后,他就看到五香坊装糕点的牛皮纸袋。 上面有他们店里特有的丝带结。 宣瑛心里一咯噔,诧异:“你这是?” 骤然反应过来:“是李从心送你的?你为什么要送你这些?你们什么关系?” 他就说他看到李从心盯着祁丹椹看。 他就说李从心对祁丹椹笑。 这下好了,还送东西了? 这是他们初次交谈吧,这就谈上了?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这么大的反应,道:“刚刚议事时,他的属下送来两盒粽子,下官吃了个桂花红豆粽,味道不错。他就命人回去将剩下未开动的一盒拿来送给下官,因为下官还有求于人,不好推脱,便收下了,有何问题吗?” 宣瑛:“……” 有大问题了。 他等他想陪他过节。 他想让他吃上最美味的粽子。 结果他在陪别人! 那人还专门让属下回去给他拿粽子。 他竟然收了别的(半个)男人的礼物! 他根本都没想过要陪他过端午,也没有想过特殊节日,应该陪心爱的人,吃这个节日特有的东西。 他让他为他准备的一切都不那么有意义。 他像个望夫石那样等他,他却陪别的(半个)男人泛舟吃粽子,独留他独守空座! 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果然是他给了他太多宠爱,让他开始恃宠而骄了。 喜欢他时,送这送那,投怀送抱,还在他磕了药后,迫不及待来寻他,为他解决…… 现在得到了,果然不珍惜了。 呵呵,男人! 祁丹椹见宣瑛满目嘲讽瞪着他,又是怒又是怨,想到自己让他久等了。 他一个王爷,何曾等过谁? 他以为他急着想知道议事的结果,便道:“今日端午,得了一盒粽子,不若我们找个酒楼吃点东西,再让人把粽子蒸上?下官可以边吃边同殿下说这件事,这个粽子的味道真不错,殿下可以尝尝……” 宣瑛没好气道:“谁要吃这个烂粽子,你知不知道五香坊这段时间不开门,卖出去的粽子都是几天前的,那个糖蜜红枣桂花桂圆肉块蛋黄都是几天前放进去的,能吃吗?” 祁丹椹震惊:“殿下怎么知道这么多?” 宣瑛:当然是为了你四处打听哪里的粽子好吃,最后追踪到五香坊,结果人家当天不开门,非要卖给我存放几天十几天冰冻的粽子,本王第一次陪喜欢的人过节,会用那种上不得台面的粽子吗?于是本王就命人带走他们店里做粽子的师傅,让他端午在王府给本王做粽子,他最开始宁死不屈,绝不违背五香坊的职业道德,当日绝不做粽子,否则就剁手。最后被迫屈服在本王的淫威下,现在别说你喜欢桂花红豆粽,就算你要吃人肉粽子,他也得给你做出来…… 宣瑛板着脸:“本王博学。”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怕是连常吃的糕点名字都叫不出来,竟然知道五香坊这么多事,看来五香坊的糕点确实名不虚传。 宣瑛愤懑:“再说,本王最讨厌吃粽子,黏不拉几的什么玩意儿?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才将粽子当个宝,眼巴巴的送来请人吃,走的时候还要送给别人拿走……” 啊切—— 上不得台面的李从心此刻在船上喷嚏连连。 小太监连忙给他拿了件衣服道:“大人,河上风大,您注意身体。” 这时,沈雁行吃完粽子,从画舫上走下来,道:“祁少卿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殿下等你多长时间了吗?粽子都等得快凉了,那可是他把人家五香坊的师傅给绑了,做的新鲜粽子,这会儿画舫上还温着半刻钟前从锦王府送来的粽子,他对你可真是……呜——” 宣瑛一把捂住沈雁行的嘴。 沈雁行掰开他的手,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祁丹椹诧异道:“殿下也准备了粽子?” 宣瑛板着脸,“额……为母妃准备的,她近来胃口不好,顺便弄了一两个给你尝尝,你不要想多,本王可不会为你专门准备粽子……” 他决定不再给他过多的宠爱。 爱情适当就好。 免得让他以为他非他不能。 祁丹椹心道,他也没想多。 若不是为了贤妃,他怎会把人弄到府邸。 他确实沾了贤妃的光。 沈雁行看了宣瑛一眼,道:“你怕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说啊……你明明就是给他……哦……” 他被宣瑛重重踩了一脚。 宣瑛怒道:“你不是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沈雁行看了看祁丹椹,再看看宣瑛,目光在两人中梭巡。 最后他总结——闹别扭了。 他不掺和。 谁掺和别人谈情说爱谁就死得快。 他麻溜的滚了。 滚之前,他道:“多少男人之所以失去红颜知己,都是因为太要脸。” “不要脸的男人才能抱得美人归……” 宣瑛:“滚。” 沈雁行滚了。 果然不能掺和进别人谈情说爱,宣瑛可从来不会对他说“滚”的,这狗子一谈恋爱就变了。 祁丹椹不知宣瑛与沈雁行之间的哑谜,但看宣瑛为他准备了粽子,他不由得发自内心感激。 就算是沾了贤妃的光,宣瑛也是有心了。 这个人热忱,良善,怜悯,又有不曾泯灭的赤子之心,对待他想认真对待的人都能付出十二分的真心与真情。 他想,若是将来谁成了锦王妃,那必定是很幸福的。 他感激道:“没想到我这十三四年来第一次吃粽子,就能吃到这么多京都名粽。下官感谢殿下!” 宣瑛顿时偃旗息鼓道:“你今日想吃多少吃多少,锦王府多得是,待会儿让南星去弄三大马车带回去。” 他后悔刚刚对祁丹椹语气不好。 祁丹椹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走过。没有人爱他,他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 没人等他一起过节,他当然没有陪人过节的念头。 他说要教会他怎么爱他的,他怎么能转眼就忘记呢? 就算祁丹椹陪李从心吃了粽子,那也不是他的错。 都是李从心的错。 那太监肯定是看祁丹椹好看耐看、聪慧智绝、算无遗漏、可爱清秀、举止有度、言谈不俗……(此处省略十万字) 所以他才会对祁丹椹起了歹心。 好像李从心也没错。 祁丹椹这么好,他起歹心很正常。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应该对这么好的人起歹心。 可李从心也不是正常男人啊? 然后他看到祁丹椹望着他。 眼睛明亮,长睫如蝶翼,唇若桃瓣…… 宣瑛:“……” 啊,这该死的魅力! 让不正常的男人都变得正常了! 两人愉快用完午膳,汾河畔就开始准备起了龙舟赛。 十几条龙舟船停靠在汾河河岸,赤膊的男人握着浆全神贯注,今日的街道上也十分热闹,玩火龙的,舞狮的,叫卖的,随处可见,京华大街与京西大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两人没事,在汾河渡口赌了两场赛龙舟,看了一些杂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暮色四合,暗夜悄然来临,街道上亮起数百盏灯火。 两人到了一个鱼饼摊位前,光着膀子的男人将鱼饼架在炭火上烤着,烧红得炭火映红男人黝黑光亮的脸,他憨厚笑着,将烤好的鱼饼递给来往的客人。 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瘦女人,女人将鱼肉泥搓成饼,穿在木签上。 鱼饼上刷了一层油与芝麻辣椒粉,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 祁丹椹看着围满小孩或三两男女的鱼饼摊位,道:“这是我重回京都来,唯独在记忆中还能找到的摊位,我娘不受闺阁约束,很爱吃这些街头小吃,只不过我儿时卖鱼饼的老伯已经故去了,现在是他的儿子。” 他或许是因为找不到人说话,也从没人听他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宣瑛是唯独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他在他的面前没有什么顾忌,亦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宣瑛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自然而然的将自己记得的事情说出口。 就好像说出来,这些事情才有意义。 宣瑛无疑是个很好的听客。 他听得很专注,仿佛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宣瑛就来到摊位前:“这些,我全都……” 祁丹椹放下几个铜板:“只要两个,谢谢。” 宣瑛不解:“你喜欢,为什么不全买下?” 祁丹椹:“你看那些孩子的眼神吗?” 宣瑛看去,那些孩子瞪着他。 宣瑛回过头来:“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祁丹椹:“那也吃不了那么多。” 宣瑛:“那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祁丹椹点头:“嗯,殿下为何这么问?” 那烤鱼饼的男人喊两人道:“客官,您的鱼饼好了一个。” 祁丹椹看那鱼饼烤得正好,他不知道宣瑛喜欢吃什么样的,就将那正好的鱼饼拿给宣瑛,吩咐烤鱼饼的男人道:“剩下一个烤的焦一点,越焦越好。” 男人:“好勒。” 鱼饼就正常男人掌心大,冒着热气。 祁丹椹将鱼饼拿给宣瑛:“殿下请用。” 宣瑛接过,看了祁丹椹一眼,然后递到他面前。 第一口,给喜欢的人吃。 祁丹椹:“……” 懂了。 试毒。 他咬了一小口。 还是烤得焦焦的好吃,这种正好的缺了点风味。 宣瑛见他只吃一小口,又往他面前递了递:“你多吃点。” 祁丹椹:“……” 懂了,嫌弃他只咬到边角,没咬到中间,怕人在中间投毒。 他来了一口。 鱼饼很小,他一口吃掉三分之一。 这时,宣瑛才心满意足吃了起来:“那你觉得本王与宣瑜比,哪个好?”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这么问,道:“殿下有颗赤子之心,胜六殿下一筹。” 他说的是实话。 宣瑛有着自己的道义、为人准则,不会对弱者无辜之人出手。 这点比宣瑜阴晴不定、无同理心强太多。 这时,他的烤鱼饼好了,那男人递给他。 他接过,同对方道了谢。 宣瑛又问道:“那你觉得本王的粽子与李从心的粽子比起来,谁的好吃?” 祁丹椹:“殿下的是师傅现做的,自然口感稍胜一筹。” 这句话是违心之言。 都是一个师傅,一样的材料,只不过一个是现做的,一个是冰冻再蒸的,就算有差别,也很细微。 他吃不出来。 但他早就被世道打磨得非常圆滑,知道该说什么。 且不论李从心听不听得到,单论宣瑛给他的粽子比李从心给的多,宣瑛是皇子,代表着皇室颜面,他都得恭维宣瑛。 宣瑛听着很受用。 然后见祁丹椹吃着鱼饼的样子很可爱。 对方咬过一小口的鱼饼好像格外好吃。 他一口将剩下的吞了。 祁丹椹:“……” 他等了半天,就为了吃这一口。 就没了? 宣瑛边吃边道:“你这都烤糊了。” 祁丹椹:“……” 这人最近怎么有点精神失常的感觉? 他怎么就突然抢他的东西吃呢? 还是看他吃的东西没毒,所以他才吃得大胆放心吗? 他不嫌弃他是个断袖了吗? 不远处,奢华马车上,宣瑜正好看到两人你吃我的东西,我咬你的东西…… 他不由得握紧手杖,想拔出手杖中的利剑。 这对狗男男真是有碍观瞻。 不知检点。 他伸手招来护卫,道:“将那鱼饼摊子给清理了,本王不想看到他出现在这里。” 今年,众人发现端午冷清不少,半条街的摊位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平日一些无人问津的摊位,譬如丧葬类。 本该热闹非凡的端午夜,街道上还不如平时热闹繁荣,更别说与往日的端午相比。 于是大家纷纷没了上街的乐趣。 就连宣瑛也不耐道:“今年端午怎么回事儿?往日街道上摊贩挤得车水马龙,今年怎么这么冷清?” 他正要去找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贩问问。 那小摊贩看到他,推着车,飞起来跑。 他都看到了,只要这两个人到的摊位,都遭到官府衙门的驱赶,他们都逛没了大半条街,他可不想被驱赶。 第55章 第55章 因为街道太过冷清,两人没了闲逛的兴致。 戌时正一刻,宣瑛将祁丹椹送到家。 祁丹椹下了马车,回头,见宣瑛掀开车帘看着他。 他对宣瑛行礼,道:“殿下请回吧。” 宣瑛依依不舍:“本王看着你进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变得这么客气,出于主人家的礼节与对皇室的尊重,他应该先看他离开,他才能进门。 于是,他道:“殿下请先行。” 宣瑛:“看你进去,本王才放心。” 这才多久就腻歪上了,舍不得看见他离开他视线? 祁丹椹:“……” 放心啥? 又没有刺客要刺杀他! 果然是经常被下毒与被刺杀的皇室。 再这样腻歪下去,可能得到天亮。 思及此,祁丹椹转身进了祁府,砰一声关上门。 那关门声,果断迅速且决绝。 锦王府马夫正要赶车,宣瑛道:“再等等。” 他肯定舍不得他,待会儿肯定要打开门默默看他远去的背影。 他不能让他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他要让他知道他也舍不得离开他。 两刻钟过去了。 马夫靠在车壁上都睡着了。 一轮圆月下,一辆华丽马车孤零零的停在窄巷中。 清风静悄悄的来,又轻飘飘的走。 寂静是永丰巷的喧嚣。 沉默是今晚的心桥。 宣瑛:“……” 马夫美梦中被叫醒,他抹去口水,“殿下,可以走了吗?” 然后他见他家殿下脸色阴沉,便吓得再也不敢问,驾起马车就走。 车轮咕噜噜滚过青石板长街。 宣瑛越想越不对劲。 为什么祁丹椹没有开门看他呢? 是不是他不爱他了? 等他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他就叫车夫又把车驾回祁府了。 车夫觉得他家王爷最近有点精神失常。 但他不敢说。 这说出口就是砍头的重罪。 宣瑛看着紧闭的大门。 一时之间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把祁丹椹喊出来问问他是不是对他没感觉了,但他又怕吵着他睡觉。 仔细想了想,他翻上祁府的高墙。 他想,他如果睡了,他就走,绝不打扰他休息。 他翻上的那面墙,正好对着祁丹椹的内寝窗户,然后他透过半支起的窗户缝隙,看到里面坐在浴桶中的人。 祁丹椹正在沐浴。 朦胧水雾中,裸露在外的肩背又窄又薄,皮肤是不正常的冷白,白皙的身体上纵横着四五处疤痕,像鞭子伤,又像刀伤,甚至还有一处从锁骨下往下延伸,被浴桶与水流遮挡住……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身体,因这几处伤疤显出几分肃杀凌冽之感。 他一时之间忘记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脚下青苔滑腻,他腿麻了,没及时稳住身形,一脚滑进院中。 一股凌冽剑气朝着他面门而来,宣瑛立刻侧身躲避,院落中一棵新栽的柳树被这道剑光劈成两半。 那剑并未收势,而是裹挟着更凛冽之气朝着宣瑛而来。 宣瑛再次撤身闪避,出声道:“是本王。” 那人立刻收剑,恭敬跪下:“王爷,请恕属下无礼。” 这人是他送来保护祁丹椹的三人之一。 他让那人起来。 祁丹椹飞羽等也听到动静,走到院落中。 祁丹椹随便披了件外裳,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水顺着白皙皮肤,如同耍流氓似的滑入衣服里。 内衣被水润湿,紧贴着身体,露出里面紧致的皮肤肌理。 他看着宣瑛诧异:“殿下没有回府吗?” 宣瑛连忙找个借口:“回了,半路上看到一个贼往这边来,就追过来,然后想看看你们有没有事,就……” 他故作严肃道:“你们没事的话,本王就走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花圃。 祁丹椹看了看时辰,道:“殿下,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不如您先在寒舍暂且歇息吧。” 从永丰巷到锦王府,得小半个时辰。 回去再折腾折腾,除去上早朝的路上时间,休息的时间根本不到一个时辰。 这段时日宣瑛真心相待于他,他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 这点举手之劳,他还是能帮的。 宣瑛:“……” 他果然舍不得他。 这都提出要他在他家过夜了。 这进展太快了吧。 他如果留下是不是太不矜持? 祁丹椹见宣瑛犹豫,道:“若殿下住不习惯的话,那下官就不为难……” 宣瑛:“不为难。” 不矜持就不矜持。 男人有几个是矜持的。 沈雁行说过:不矜持的男人才能抱得美人归。(沈雁行:明明是不要脸的男人……) 待会儿万一祁丹椹真的要跟他发生点什么,他怎么办? 他还没准备好呢? 男人跟男人怎么着来着? 就在他头脑风暴中,他被安置在了西厢房。 祁丹椹温和替他掩上房门。 宣瑛诧异:“你不陪我吗?” 祁丹椹:“……” 这都二十多岁了,睡觉还要人陪吗? 他忽然想到宣瑛这种王爷肯定诸多丫鬟太监伺候。 那种名门望族不都是有通房丫头或小厮伺候吗? 他平时不用人伺候,祁府也没什么太严苛的尊卑之分,导致他忘记这些豪门贵族子弟的规矩了。 他道:“我就在隔壁,南星在耳房,殿下有事叫我,或者喊南星即可。” 宣瑛看到祁丹椹离开,只觉得长夜漫漫。 他就想看到他。 但他不敢直接登堂入室,那太不尊重人了,他希望他们的第一次是祁丹椹主动且自愿。 他想,如果能看着祁丹椹睡觉的话,那做梦都是香的。 祁丹椹刚回去躺下,就听到宣瑛喊,他要喝水。 他起来,给他送去茶水。 没过一会儿,他喊他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接着就是屋里热,给他开窗。 再不然就是饿了,要吃馄饨。 反正祁丹椹离开他视线一会儿,他就开始叫唤。 祁丹椹鞍前马后伺候他。 连带着南星这种怂货都想冒着诛九族的危险砍了他。 这个狗屁王爷折腾他家公子折腾上瘾了,一会儿要伺候他茶水,一会儿要开窗,一会儿要关窗…… 最重要的是,他只要他家公子伺候,不要他伺候,还嫌弃他挡了视线。 因为太烦人,祁丹椹将被子搬到西厢房的榻上,想看看宣瑛到底有多少鬼毛病。 那榻靠近窗户,与宣瑛睡的正床几乎面对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高门大户的公子睡个觉,不仅有通房丫鬟,更有若干值夜丫头与小厮。 他已经做好陪宣瑛折腾一夜的准备。 他后悔将宣瑛留下了。 谁知他刚躺下,宣瑛就安静下来,不闹也不折腾,道:“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祁丹椹困得不行,差点下意识道你闭上嘴我就开心了。 但身体理智告诉他,宣瑛得顺着毛撸,不然他会烦他一夜。 他道:“开心。” 宣瑛:“我也是。” 他看着月光透过薄纱笼罩着祁丹椹全身。 他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中如同一幅画。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秀色可餐。 他道:“跟你在一起我特别开心,一想到能余生跟你一起度过,就感觉无时无刻不泡在蜜罐子里。” 那人没有回他。 似乎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他又道:“你愿意以后都这么跟我过吗?” 依旧没有回答。 宣瑛懂了。 沉默代表默认,默认代表同意,同意代表着他爱惨了他。 被迫同意的人早已累得沉沉睡去。 只听到耳边叽里咕噜得不停,他恨不得拿针给他封上。 却不知在这叽里咕噜声中,他就被迫私定终身了。 = 嘉和二十六年五月十三,大吉,程国公狱中暴毙而亡。 同年六月初,程国公盐井案与东宫案告破,主犯韩国公苏鸣因涉嫌污蔑太子,形同谋反,举族下狱。 随着韩国公与苏家子弟入狱,掌案监李从心查出韩国公以及苏家子弟的多名罪状。 包括但不仅限于—— 纵容家族子弟兼并占领百姓土地高达四千亩。 暗中放印子钱,逼良为娼四千人。 开设地下巨额赌场。 等等…… 因苏家牵扯出数名世家子弟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侵占百姓土地、逼良为娼等为祸百姓社稷之事,嘉和帝震怒,命大理寺与刑部对几个世家进行调查审理。 同年七月,经过三法司与掌案监会审,嘉和帝旁听,程国公案与东宫被诬陷案最终迎来审判。 韩国公苏鸣纵容家族子弟为非作歹,怂恿程国公诬陷太子,事发后为灭口,杀害程国公。罪无可赦,判韩国公剥夺爵位,诛灭三族,抄家。 转眼间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的物什。 各大衙门也不例外,就连昭狱也是如此,该杀的人赶紧杀,该砍的人立刻砍,砍完了好等着休沐日到,回去陪家人过除夕。 韩国公府斩首的日子在休沐的前两天。 定在嘉和二十六年二十五日午时三刻。 二十四日入夜时分,一个身着黑衣斗篷的人,提着食盒进入昭狱。 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到最里面,在最后一间牢房门前站定。 狱卒为他打开门,他走了进去。 这里关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 老人一身脏污囚衣,本来佝偻的身体变得愈发弯曲,好似身上压了座无形的高山。 他本来身量很高,体格壮硕,因这一场牢狱之灾,整个人像缩水了一般,从高大壮硕神采奕奕的国公爷,变成了这副活骷髅般的模样,仿佛直接跳过了死亡、腐烂、白骨化。 他睁着两颗浑浊的黑洞般的眼睛看着眼前人,眸子里尽是不解,好似在想对方来干什么。 看到对方手里提着的食盒,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怎么?是太子让你来给老夫送断头饭的?” 祁丹椹没有回答。 他静静注视着这个老人,从狭小天窗里透进来寒冷的微光,正好照在老人面前,将他那好似骷髅的灰白色的脸照得鬼气森森。 他五六个月来,看着苏家如同参天大树,枯萎腐败,直到坍塌。 他看着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在他的手里最终走向灭亡。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 倘若苏泰活着,今日的局面就不会发生。 他想,这个老人可能这几个月遭受到莫大的煎熬。 毕竟他出卖兄长,换来了爵位,换来了自己掌舵家族的机会,最后他亲手葬送了整个家族,无论是十三四年前由苏泰掌控的苏家,还是现在由他掌控的苏家。 否则他不可能老得这么快,已经是一副活骷髅了。 老人自顾自道:“哼,他是让你来看老夫笑话的吧,哈哈,老夫陷害他从不后悔,因为老夫知道,他一旦上位,老夫照旧会有今日的下场,现在只不过提前了而已。” 当年苏泰教导先太子之时,宣帆经常跟着宣其来苏府。 他比所有人都知道宣帆是多么敬爱他的兄长。 而他的向世家与嘉和帝递交宣其与苏泰谋反的罪证,最终导致这两人惨死。 他若是宣帆的话,也一定会对他这个罪魁祸首下手。 他知道,一定不能让宣帆继位。 否则就是他苏家灭亡之时。 他无法查找到太子的罪证,太子的一些小缺点根本不足以动摇他的地位。 直到某日,在六皇子的提点下,他将注意力转到程家。 果不其然,太子虽然无懈可击,但是程家却罪恶累累,罄竹难书。 不仅如此,程家多数都是打着太子的名义去做一些恶事。 顺着这条线,他挖出了程家凿盐井贩卖私盐的罪证。 为了将这桩罪行公之于众,他命人潜伏进程家的盐井,利用卤水流入盐井,造成盐井的坍塌,死了一百多人! 计划完美进行着。 太子与程家按照他预期的那样反目,程国公为了家族将一切推到太子身上…… 那么大的罪行,足够废太子了。 他也知道圣上不喜太子多年,一直想废太子找不到理由,他为他送上理由。 可是后来的一切,与他预期的截然相反。 但他不后悔。 他今日的下场,也可能是太子登基后,他的下场。 反正结果早就预订,早来晚来又有何区别? 可是看着数百年士族,在他的手里土崩瓦解,彻底覆灭,他终究是痛苦不甘的。 他一心想发扬壮大家族,最后却成为家族的罪人。 有什么比看着儿孙即将同他一起上路更悲痛呢? 又有什么比看着自己扶持的家族覆灭更哀伤呢? 又有什么比人之将死所有的抱负化为泡影更遗憾呢? 这六个月来。 是他最痛苦的六个月。 他已经彻底心力交瘁,麻木。 这时狱卒端着断头饭进来。 看到祁丹椹一愣,继而默不作声的将断头饭放下,退了下去。 他在昭狱这么多年,看管的都是些大案要案的死刑犯,或者是一些犯罪的王公贵胄。 这些人一般都涉及了不少秘密。 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要当做看不见,什么要当做听不见。 此刻,他应该当做看不见听不见。 快速给死刑犯摆好断头饭之后,他就退了出去。 祁丹椹看了眼那断头饭。 挺丰盛的。 半只烧鸡、一条鱼、一盘绿油油的青菜、一碗洁白的大米饭、一份鸡蛋羹。 整整齐齐摆放在苏鸣的面前。 苏鸣仿佛认命般,拿起筷子,要去品尝人生最后一顿美味的饭食。 这时。 只听砰的一声。 祁丹椹一脚踹翻摆放着断头饭的脏污桌子。 那桌子瘸了一条腿,木头已经开始腐朽,遍布着黑红色污迹。 被他那么一踹,桌子彻底散架,满桌子美味断头饭散了一地。 苏鸣并没有被激怒,只是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人。 俗话说,人死债消。 他与这个人并无深仇大恨,他与宣帆也没有非要到掘坟鞭尸的地步,为何突然这样被对待,连一顿断头饭都不让吃吗? 祁丹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踩着满地狼藉的饭食,走到苏鸣面前,在他面前放下食盒。 在苏鸣诧异费解的目光中,他打开食盒。 狭小通风口处寒冷的微光正好照在那食盒上,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小小的红豆薯饼。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久远到存在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抹小小的片段,片段斑驳得不像他自己的。 那是他五岁时的元宵夜。 他娘带着他回外祖家,外祖家的厨娘做了红豆薯饼,软糯香甜,小孩子很喜欢。 那时他虽早慧,但终究是个孩子。 遇到好吃的,就会控制不住多吃点。 他吃了四个,因他年纪小,他外公母亲怕他积食,于是不让他吃。 为怕孩子们偷拿,他们命人将糕点放在橱柜的最高处。 他知道,只要回到安昌侯府,他会很长一段时间碰不到那糕点。 于是乘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烟花,他就悄悄溜到摆放糕点的屋子。 因为他太矮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 这时,门推开了。 他的二叔公走了进来。 他温和摸了摸他的头,问他要吃哪一个?他给他拿。 他告诉他,他不会告诉他外公。 那时他虽小,但他执着的说:“娘跟我说,想要什么得自己拿到,自己拿到才是堂堂正正属于自己的。” 他看着他小大人的模样,微笑说他说得对。 然后他蹲下来,道:“站在我的肩膀上,你就能拿到。” 小齐云桑愣住了。 二叔公道:“你踩着的椅子是工具,我的肩膀也是工具,只是我的肩膀比椅子高罢了,就好比你搬来一个不会动高脚凳,而我是个会移动的高脚凳。” 齐云桑一想,也是。 他踩上去。 他肩膀宽阔有力,他的身材高大挺拔。 他仿佛踩在巨石上般,不仅可以拿到薯饼,还看清了屋子的全貌。 当时他是唯一一个无限纵容他的长辈。 第56章 第56章 苏鸣看着那红豆薯饼,十分不解。 祁丹椹冷冷的盯着他,道:“五岁那年,你让我踩在你的肩膀上……” 他话一出口,苏鸣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睁大双眸难以置信看着他。 半晌,他嘴唇颤抖嚅动着:“是你,你竟然没死,你……” 祁丹椹盯着眼前须发全白形似骷髅的老人,道:“看到整个苏家在你手里覆灭,感受如何?” 苏鸣震惊看着眼前人,“什么意思?” 继而他反应过来。 当初祁丹椹与长远侯说的那番话,是对他说的。 也是那番话之后,他心头萦绕不去要灭程国公口的念头。 从那以后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脑子里突然响起安昌侯的那句话—— “二叔,本侯的报应来了,二叔您的报应还远吗?走得了多远,走着走着不就知道了?” 原来,那时安昌侯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这个人回来了。 莫非…… 安昌侯那件事也是他做的! 所以他如今的下场,也是他造成的! 他来为他外祖父报仇,他害了整个苏家被灭门。 是他! 他猛然张开树皮般干枯十指,扑向祁丹椹,锁链哗啦啦的绷直。 他那泛着黑灰色的干枯指尖在祁丹椹眉心处戛然停住。 他怒瞪着他,目露凶光,狰狞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道:“你……你要报仇,为什么,为什么覆灭整个苏家……那也是你外祖父的后代,你要看着他断子绝孙吗?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你的血脉里流着同他们相同的血,你竟然……” 苏鸣四肢的铁链是锁在地上的。 导致他无法直起身。 此刻他扑向祁丹椹,铁链绷得笔直,他只能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 祁丹椹垂眸看向怒瞪着他的苏鸣,丝毫不介意自己的眉心,离对方尖锐的黑灰色干枯手指越来越近,他身上骇人气势让苏鸣不由得一颤。 他一个将死之人,本该什么都不怕,却被这气势震得后背寒凉。 祁丹椹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浑浊苍老的眼睛。 视线相对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泰那双漆黑眼眸。 他瞪着他。 隔了十数年,隔了地狱人间。 兄弟两再次隔空对望着…… 那双眼眸没有怒与恨,但让他无端的惶恐惧怕。 他声音比三九天的寒冰还冷,一字一句判了他万劫不复:“苏家是你覆灭的,你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呢?因为算在我的头上,好让你有脸滚下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吗?” 此时此刻,另一漆黑明亮眼眸的主人仿佛在阎罗殿瞪着他,道:“是你覆灭了苏家,你口口声声要振奋苏家,结果你导致了整个家族灭亡,你是罪人,我等着你下来向我认罪。” 苏鸣浑身一震,挣着铁链怒吼,道:“不是,罪人明明是你,你沽名钓誉,胳膊肘往外拐,明明出身士族,却与宣其一起发疯,想要颠覆士族的统治与地位,想要拿走士族的权力与钱财……” “你是苏家的家主,苏家掌舵人,你本该带着家族往更高的地方去,可你没有,你以为你当个帝师,这天下就跟你有关系了吗?你以为你是太子太傅,就能做天下人的主了吗?” “天下贤才被埋没与你何干?读书人怀才不遇又与你何干?谁让那些人不会投胎,生来不是人中龙凤呢?士族子弟仗势欺人又怎么了?谁让那些人天生命贱?西北边塞贪污军饷又怎么了?又不是你吃不饱饭没有过冬的棉衣?苍西河水患淹死几十万人又如何?淹死的又不是你的亲人兄弟……” “天下百姓水深火热,更与你八竿子打不着,你怎么什么都要管?你管的过来吗?你管了那么多人的不平不公,何曾想过自己是苏家子弟,苏家门楣需要你发扬光大,苏家子弟需要你扶持……没有,你想做的事,无论做不做得成,我们苏家都得完……你甚至还要跟着宣其发疯,你们想要覆灭整个士族的统治与地位,你拖着我们一起去死,你才是苏家的罪人……” 他与苏泰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同天下所有弟弟一样,以有这么完美的哥哥而骄傲自豪,却又因为哥哥过于完美而心生嫉妒怨恨。 他们兄弟两从小被教导着要光耀门楣,要以家族繁荣为己任。 他知道他哥哥的优秀,他也知道自己从来比不上他,他虽嫉妒他,却也敬重他。 他知道没有人能比他哥哥更适合担任苏家家主。 他虽不甘,却也心甘。 他想,他可以辅佐他。 他们一起将苏家发扬光大,让苏家在他们兄弟两人手里达到鼎盛,让苏家成为大琅王朝最强盛的士族,让魏家都望其项背。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自从他哥哥掌权后,他开始打击世家。 他认为人才选拔不公,士族出来的状元探花可以直接进翰林,担任正六品,寒门平民出来的,却只能发配到地方担任□□品的小官吏,若无门路,将被埋没一生。 他极力促成朝廷取缔这一策略,无论士族寒门,均要去地方历练,以功绩往上选拔…… 他觉得官吏有士族做支撑,有师门扶持,有门道往上爬,就升得快,反而做实事不会钻营的,全被埋没。 他认为朝廷用人不公,士族可以靠着家族庇荫去各府衙谋个一官半职,而真正有才能之人却糊口不易…… 他支持废太子《人才选拔论》,实行人才选用与改革。 不仅如此,他与宣其设置了巡查司,巡查百官与各大士族。 他提倡贤者能者上位,逐步去分世家大族手里的权…… 他认为士族占领土地庄田太多,却因出自勋贵官吏之家,免了税收,要求士族缴纳田地税,更要士族将占用废弃田地还给朝廷,朝廷分派给无地百姓…… 他支持宣其整改律法…… …… 他做的种种,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骇人听闻的改革。 他动了所有士族手里的权、财、人…… 包括苏家。 他限制了苏家的发展,不给家族任何权力与帮扶,让苏家成为士族的众矢之的,就连家族内部子弟也对他颇有怨言…… 他这个从小崇拜他嫉妒他敬重他的弟弟,也因此与他几度争吵。 每次他与他争吵完,他发现他书房的灯彻夜未熄。 他经常看他孤独的站在阁楼远眺落日晚霞…… 他想,他哥哥是孤独的。 不仅所有士族反对他,就连家人也不支持他。 他想,他哥哥可能没错。 他想要的是天下海晏河清,想要公理正义,想要匡扶江山社稷,他想去追他心中的道…… 可他只想要苏家繁荣昌盛,什么天下大事跟他无关。 为了苏家,他不能让步。 士族之所以是士族,就应该攀枝错节,共同进退,就应该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权力、财力、土地、人才等等一切…… 如果天下都公平,还要什么皇帝,还分什么三教九流、上下尊卑? 他是苏家的家主,他不是天下人的皇帝,他该担负起苏家繁荣昌盛的责任。 他虽知道他兄长可能没错。 但他不敢茍同。 他认为他与宣其在找死。 他们动的是整个国家的根基秩序,别说士族不允许,就连圣上也未必会赞成! 果不其然,他发现了他们正在谋划的一件事。 他不能让他兄长将这件事做成。 若是做成,苏家将不复存在。 若是做不成,苏家也将不复存在。 他不能看着他毁掉整个家族。 所以他向士族与嘉和帝揭发了他与宣其谋反。 为了同他撇清关系,为了向其他士族示好。 他看着他被下狱,死在狱中。 他也看着他的子孙被处以腰斩,无人收尸。 他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维护的话。 他彻底取代他成为苏家的家主。 他要将整个苏家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他要告诉他,他走错了一条路,自己走的才是正确的路。 他靠着亲哥一脉的命,带着家族走向不同的路。 可是这么多年,他太累了。 家族太多子弟需要扶持,可这些人无才无德,不求上进。 家族有太多杂事要处理,他却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他如同一匹老马,拼命拉着日薄西山的家族往更远更耀眼的前方,但他发现,这个家族可能早已从内部腐坏了。现在,整个家族彻底覆灭在他手里。 不远处阴暗昏沉的牢房内。 苏彬被用刑,半死不活的趴在地上,牢房里只有一床散发着霉味破烂不堪的棉被与一些潮湿的杂草。 他裹着发霉棉被,躺在阴湿的杂草堆里,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样阴冷的冬季里,铜墙铁铸的牢房虽抵抗住了北风呼啸,却抵抗不住冷空气侵蚀。 他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肺腑要被冻坏了。 这时,锁链哗啦啦响了,牢房门被推开。 他费力的昂起头,看着来人,渗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没想到最后为我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秋风顾盼生姿,款款微笑:“因为,我与公子恩怨未了。” 苏彬没听懂他的话外之音,道:“谢谢你愿意来,可惜没有琴,否则听你一曲再上路,我也死得其所……” 这几个月,他怒过,怨过,抗争过,求饶过…… 甚至他想将六皇子拉下水,得到的却是更无情的对待。 到现在,他身上没一处皮肤是好的,满身溃烂,新伤覆旧痕。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麻木等死。 秋风妖娆美艳的面容上莞尔出一抹笑,那不是平日训练好的如同面具般楚楚动人的假微笑,而是极其讽刺嘲弄非常生动的笑。 道:“你都要死了,还想着要弄脏我的琴,你这人可真是自私无耻……” 苏彬惊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知音吗?” 秋风嗤笑道:“知音是什么东西?钱给够别说叫你知音,叫你祖宗都行,但是你的脏钱拿得可真叫我恶心……算了,人有罪,钱财无过。你都要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来,是为了其他恩怨。” 在苏彬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秋风摆摆手,两个壮硕男子入内。 苏彬见状意识到不好,剧烈挣扎,铁链一阵哗啦啦响。 但他遭受六个月的牢狱之灾,又连翻遭受酷刑,怎么可能是两个男子的对手。 只听秋风道:“掌嘴,直到我说停。” 整整二十八巴掌。 他记着。 == 苏鸣听到苏彬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猛然从记忆深处抽离,震惊看着祁丹椹,道:“他们都是你的表兄弟,都到死了,你何苦这样折磨他们?” 祁丹椹淡淡看着苏鸣癫狂又神志不清的模样。 道:“我不会脏了我的手,他们之所以有如此下场,是欠了债。人死债消,可有的人就是不想让阎罗王帮他消债,他想自己消债。你刚刚不也看到我外祖父来向你讨债了吗?” 苏鸣反嘲道:“讨债?他有什么资格讨债?老夫欠他什么了?” 他的眸子越来越晦暗不明,想到什么,突然笑得前俯后仰:“你竟然不知道,你跟所有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竟不知……你不知,却做了这么多……” 最后他怨毒的瞪着他:“你就这样活下去吧,挺好的,就这样走下去……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两滴泪顺着他苍老眼角滑落。 笑着,笑着,朦胧泪眼中,他看到虚空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圆领白色素衣,外套着一件烟青色外裳,衣裳上用金线绣成水云暗纹。鬓发一丝不茍,衣衫半点褶皱也无,他还是那个俊秀儒雅的文坛泰斗军中儒将,他还是那个惊艳了半个时代的领袖般的人物。 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一直都很显年轻,倒是显得弟弟更像哥哥,哥哥更像弟弟。 此时的他,白衣乌发俊秀飘逸,而他白发苍苍、形容枯槁。 苏鸣看着那个慈爱看着他的人,他心里怒吼出声:“你来了,你想看我的下场?看我认错?” 他怒道:“我没错。” 那人淡淡看着他,眸子里饱含宽恕:“你没错,你我只是立场与出发点不同,我知道。” 祁丹椹狐疑看着苏鸣,想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他陷入了神智错乱中,嘴一张一合,鼓囊着什么,神色很激动,眼睛死死盯着牢房通风口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将苍白的发黏在脸侧。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通风口处照进来黯淡的天光,以及天光中浮现的微尘。 他知道,他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朝着监狱外走去。 天光流泻进来,那人就站在天光处,慈爱的、温和的、怜悯的、宽恕的看着他。 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宠爱到大,最后却给他致命一刀的弟弟。 苏鸣被苏泰宽恕的神色激怒:“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能原谅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苏家家主?我今日的下场,苏家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你不那么固执,不去追你心中的道,如果你肩负起苏家的责任,我就不会走到今日,苏家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那人半晌才道:“抱歉。” 那人又道:“可你真觉得肩负一个家族的繁荣,就是一味的纵容家族子弟,利用手中职权,给家族揽权与钱吗?将家族子弟安排到各个重职要职,让他们穿金戴银,出入香车宝马,在外别人点头哈腰,一听到苏家就知道惹不起……你认为这些才是家族繁荣的象征吗?” 苏鸣怒:“难道不是吗?” 那人道:“历朝历代,有几个这样的家族是真正繁荣昌盛的?表面的浮华掩盖不了内心的空虚与腐朽。无限制的纵容,只会让子弟认为犯错有人兜着,小错不改,大错晚矣。有家族的庇荫,他们不用什么才能,就能担任要职,他们也只会无限制的向家族索取,从不提升自我,最终酿成大错,累及家族与自身。” 那人道:“一个家族好比骡马拉货物,家主是骡马,子弟是马车,而那些腐朽、不够牢固、不够耐磨的马车,无论你给它们包装多少精良的漆皮铜具,它终究会分崩离析,最终只会走向灭亡。只有培养选拔出那些精良的好车,这些车能够顺应道路的平坦坑洼,那么这个车队才能走得远。” 那人道:“所以,只有通过手段,选出精良的人才,家族在这些人才共同努力下,才能繁荣昌盛,若是没有,那么那些烂车也就没有上路的必要,上路的最终结果是,拖累一整条车队,苏家有多少家主是被这样累死的,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家主,你不累吗?家族如此,王朝也是如此,世家特权阶级太多了,滋生出的腐朽与破败不会随着打压其他阶级而终结,等待的只会是更严重的反噬,一个家族被反噬只有覆灭,一个王朝被反噬只会是改朝换代……” 苏鸣怒喝:“你在为你所作所为找理由,你只是想做时代的英雄。” 那人:“那么哪个王朝不覆灭?哪个家族能长存?是他们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不够吗?还是掌握权力不够大?就是因为太大了,让他们心里没了敬畏,过度的膨胀索取,让百姓没有生存的空间,才会走向灭亡。” 苏鸣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他像个撒泼的孩子:“是,你说的那般好听,可你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你与废太子改革后,士族的针对,是满朝文武的怨言,你当了大英雄,根本不管家族子弟的死活……如果没有你,我们还能享受富贵生活,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家主,苏家后面就不会那么难,可一直以来……我都活在你的阴影下,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你这样优秀耀眼的哥哥,可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那人顺着他的话道:“抱歉,是我的错。你不必活在我的阴影下,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是我的骄傲,是父亲的骄傲,苏家以有你这样的子弟为荣。其实这么多年没有我,你也是一位杰出的家主……是我连累了你们……” 苏鸣嚎啕大哭道:“可……苏家在我手里灭亡了。” 他毫无顾忌冲着那人撒泼:“是你导致我犯了这样的错,是你背叛了我。现在,你让你的外孙颠覆了整个苏家,你想证明你是对的吗……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留个种?你所有的种都死了,为什么不统统死光?我恨你,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兄长,滚,我不想看到你……” 那人看着他,眸光里满是仁爱宽恕。 他叹口气,转身走了。 苏鸣看着他走入虚空,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他没有喊他。 他知道他哥肯定会回来找他的。 幼年时,他每次发脾气耍脾气,他冲着他大吼大叫…… 他哥会佯装离开跟他说:“你再哭再闹,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你再哭再胡闹,我就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假装走了。 他知道,他哥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有时,他躲在暗处看着他,只要他跌倒,他就会立刻出现。 有时,他会去为他买糖葫芦、糖人、一些好玩的玩具,拿回来哄他。 苏鸣看着虚空的天光,以及消散的人影。 他不会走远的。 他就在附近。 他想。 可他等了半天,他哥哥没回来。 他冲着虚空喊了几声:“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 他揉了揉眼,看到的只有潮湿阴暗的牢狱,与那通风口透进来的光…… 他的兄长不见了。 他如同被遗留在街道上的孩子,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手足无措,他的哥哥不要他了,把他扔下了。 他彻底失去哥哥了。 他无助惶恐冲着来往人潮,喊道:“哥,我错了。” 祁丹椹刚走到牢狱外火光与阴暗的交汇点,他就听到这么嘶哑的一声。 他回头望去。 只见苏鸣喊完那一声“哥,我错了。”整个人如同失去丝线的提线木偶,顿时萎靡在地,那颗乱糟糟的头颅也垂了下去。 狱卒去检查,道:“大人,他断气了。” 另一狱卒道:“他这么大的年龄,又遭遇六七个月的牢狱与审问,能撑到现在才断气,已实属不易。” 祁丹椹本想在苏鸣知道他身份后,让人了结他。 现在,断气了,正好省了他一桩麻烦事。 他出去时,秋风在外面等他,看他走来,撑着伞,迎上去道:“表少爷,奴才的事办完了。” 祁丹椹点点头,看着飘荡着细雪苍茫的夜空。 他走过那么多雪夜,竟然感觉今夜出奇的冷。 第57章 第57章 肃王府。 宣瑜正在院内百无聊奈的逗弄着鸟儿。 宣海快速穿过游廊,来到宣瑜的面前,道:“老六。” 宣瑜看都没看他一眼:“什么事儿?” 他拿着虫子喂着鸟,见鸟儿吞下虫子后,他又把虫子从鸟嘴里扯出来。 如此往复,逼得那鸟儿吱吱叫。 宣海道:“我们的暗探查到的消息,祁少卿在苏家被腰斩前一夜,去见了苏鸣,当夜苏鸣咽气。我猜想,之前李从心放出的假消息也可能与祁丹椹有关,他们联合起来各取所需。祁丹椹帮他完成任务,他帮祁丹椹设计韩国公杀程国公,如此,他们不仅除掉了程国公这个拖累与背叛者,也除掉了韩国公,一石二鸟。” 宣瑜这才有了兴趣,放下鸟,道:“既然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那他去见苏鸣干什么?” 他不是在问宣海,而是在问自己。 他去见苏鸣干什么? 他脑子里走马观花的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 一开始是四皇子落马,再后来是东宫案件被平反…… 这看来是一场皇权争斗,如果换个角度想想呢。 四皇子落马,安昌侯府遭到重创。 东宫案件被平反,韩国公苏鸣以及苏家被诛。 前面是皇权之争,而后面却不像…… 祁丹椹愿意辅佐老四那头蠢猪,也愿意跟着东宫那群乌合之众…… 却唯独不愿意接受自己几次三番许以高爵荣华。 他能给他的权势比老四给的多。 他比宣帆虔诚,宣帆只在他被罢官在家后,去请了他一次,而他可是请了无数次…… 这一切的理由只有他喜欢宣瑛吗? 有没有可能,他喜欢宣瑛也只是表面的。 他将一切串联起来,突然就想通了。 针对安昌侯与韩国公,不愿意接受他的条件,不愿意成为他的幕僚…… 能有立场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 对方可能同苏家有些渊源。 可他不是龚州人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幼年时在京郊碰到的那个孩子! 有没有可能对方根本不是龚州的。 一切都是幌子呢? 当年在那孩子失踪后,他不是没去找过那个孩子。 只是问了附近的村庄与庄子上的佃农,都说没有这么一个断了腿的小孩。 如果对方是苏家的人,肯定不会自爆身份。 他忽然想到祁丹椹说过,他是被从龚州带到京都的。 如果反着想,有没有可能他是被从京都带到龚州的呢?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 他招来肃王府长史:“立刻让人去查查,嘉和十四年四月,京郊春和山那一片的山道上有无农户、佃农、宅院与苏泰有关系的?包括曾经在他府上做事的,接受过他恩惠的,或者他军中下属的家眷……” 王府长史退了下去:“是。” 宣海听到他提起苏泰,不由得凝眉:“怎么了?” 宣瑜不耐道:“跟你无关。” 宣海只得闭嘴。 他道:“老六,祁丹椹宣瑛设计韩国公杀害程国公这桩事,太子知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他会如何呢?他亲自请回来的贤才与他的弟弟,杀了他的亲舅舅,我们是否该让他知道……” 宣瑜蹙眉看了眼宣海,仿佛一个不得不教会猪拨算盘的老师,道:“老三有时候确实脑子不太灵光,但连我们都能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你以为老三的幕僚会没有察觉吗?你猜他为什么对亲舅舅的死不置一词?这就是你跟他的差别!” “祁丹椹是个人才,现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背叛他拖累他,将来可能成为他帝王道路上污点的亲人,去折损一名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的人才?刘备还摔亲儿子呢……更何况……” 宣海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便问道:“更何况什么?” 宣瑜:“没什么,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他想,宣帆是不是早就知道祁丹椹与苏家有渊源,所以他才将他留在身边…… 如果真是这样,连宣帆都能认出来的苏家人,绝非一般家仆或军中遗腹子那样的小人物。 此人定然有地位,且与苏家关系紧密。 == 宣瑜分别派了几波人先后去查那京郊附近的农庄、达官显贵的庄子,以及佃农村民。 当年,他年龄太小,只将目光放在要找一个贫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身上。 以他当时的阅历,他就传达了这些信息。 那些帮他找人的亲人侍卫,都理解成对方是贫苦人家里断了一条腿的孩子,他们找遍了所有佃农村民,都说没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他长大了,也陆陆续续派人去找过,也只是根据耳后有红痣断了左腿去查那个孩子。 全都了无音讯。 这次如果不是苏鸣的死,他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王府长史动用所有人脉,很快将宣瑜要查的东西放在他的面前:“那附近五里左右,但凡能查得到的庄园、佃农、村民……都在这里了,有两户人有远方亲戚曾经在苏家干短工,但他们连苏泰的面也没见过。” 他指了指那两个用红线串联起来的人,继而将另一张纸翻上来,道:“这些是那附近的庄子,那附近有几个大官的庄子,曾经与苏泰是同僚,但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唯独与苏泰有紧密关系的是安昌侯,听说他家庄子还曾遭受匪寇的洗劫,烧死了十几个佃农与老嬷……” 宣瑜捕捉到关键词,道:“什么匪寇?” 肃王府长史跟着宣瑜这么多年,做事井井有条,他将的死刑犯,在处斩前夜越狱,杀了几十个官兵,逃到京郊山林间。可能是想洗劫一些钱财逃走吧,据说当时安昌侯不仅报官,还派人去追杀这群死刑犯……后来就没有这群人的消息了,这桩事后面不了了之。” 宣瑜:“能查找到那些死刑犯的详细卷宗吗?” 长史道:“这些人干的都是要命的买卖,自然不会用真名,时间过去这么久,查找起来有些困难,只是下官去官衙查卷宗时,查到有三个是龚州的,一个是东南海寇……其他的就查不到了。” 宣瑜突然预料到什么,道:“本王问你,安昌侯府是不是有个神童幼年就夭折了?” 王府长史点头:“对,当时不少人挺唏嘘呢。好像那位神童也在匪寇越狱那年去世,是病死的,就在出那件事后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 仿佛有一只手,唰的一下将遮住脑子的帘幔扯下,又仿佛一阵风,呼一声吹散迷雾。 宣瑜自嘲般嗤笑:“原来啊……” 如果祁丹椹是那位早逝的神童,一切都说得清了。 也就是说当年的孩子可能就是齐云桑,出于安昌侯府不可告人的秘密,将府邸嫡子发配到庄子上,之后他被洗劫庄子的土匪带到龚州,在那里以祁丹椹的身份活下去。 而安昌侯府处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对外宣称他是病死的。 否则安昌侯为何派人去杀那些匪寇,只因为那些人杀了他庄子上几个佃农吗? 不然为何祁丹椹明明是龚州人,小时候却出现在那庄子附近?他明明与苏泰八竿子打不着,最后做的事情却是为他报仇。 他站起身,朝着肃王府外走去。 王府长史立刻跟上:“殿下,您这是?” 宣瑜道:“叫上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跟本王走。” 黄昏时分,宣瑜终于到了齐家祖陵。 深冬时节,整个山林一片荒芜萧瑟,这里的坟墓却干净整洁的耸立在山野间。 看守祖陵的老头已经被他杀了,尸体还倒在一座坟前,鲜血溅了三个坟头。 在这荒芜阴森的山野间,那鲜血竟诡异得如同厉鬼的血衣。 他来到齐云桑的墓碑前,看着上面齐云桑三个字,道:“挖吧。” 侍卫不一会儿就从这座陵墓里挖出一口小棺材,撬了棺材钉,掀开棺材板,里面一股难闻腐烂的味道传来。 宣瑜捂住口鼻,朝着棺材里看了眼。 只见里面躺着一副小小骸骨,骸骨的多处关节骨头以及咽喉部发黑。 他招招手,示意仵作上前检验。 带来的仵作上前查验那副遗骸,不一会儿道:“殿下,这副骸骨主人是被活活烧死的。” 宣瑜眸子愈来愈冷:“果然啊。” 安昌侯对外宣称齐云桑是病死的,可里面这副骸骨是被烧死的。 这副骸骨很有可能是当年庄子上被烧死的小孩之一,被安昌侯误认为是齐云桑,而真正的齐云桑被带往了龚州。 他突然想到祁丹椹在安昌侯府寿诞上讲的那个故事。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当年那个孩子他是迫不得已才失约,因为这群肮脏的人,他才没有等他一起将那群鸟儿放了。 所以,他不愿意与他相认,也不曾接受他,只不过因为他是魏信的外孙,是那个杀了他外公一家的魏家,是造成他一生不幸的魏家…… 突然间,他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比这荒芜阴森埋满尸骨躺着死尸的陵园还恐怖森冷。 他记得有个小女孩问他—— “为什么要成为敌人,为什么不继续做朋友呢?” 他那时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祁丹椹想要什么。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唯一的朋友会变呢? 为什么人生不能如初见呢? 为什么要成为敌人呢? 因为在他们成为朋友之前,在相遇之前,他们早已站在彼岸! 他幼年时一直以为祁丹椹是他的同类,他们是一样的。 他的脚踝骨从出生就折断了,此生只能当个瘸子,宫女太监都敢取笑他,他的兄弟与表兄弟们在背后嘲笑他,学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路…… 祁丹椹的腿也断了,他说他要做他的朋友。 他整个生命里,只有那一个月是最开心的。 因为他不孤单,他这个单腿怪物,在遍地都是双腿人的世界里,他找到了另一个单腿怪物。 这个怪物很孤单,很可怜,他也没有朋友…… 他们只有彼此。 可是该死的老天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告诉他,你这个怪物找到的另一个怪物,其实不是怪物,他是双腿的人,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怪物。 他告诉他,你第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你们不该是朋友,命中注定你们是敌人…… 原来这就是祁丹椹一直不愿意回答他的,血粼粼的真相。 这才是他不愿意与他相认的原因。 侍卫见他笑得这么惨烈森冷,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半晌,他们才听到宣瑜道:“这里处理干净。” 说着,他失魂落魄往陵园外走去。 侍卫手脚麻利的将守园的老人折了又折,有实在折不了的,就直接砍断。 之后将守园老人尸骨完整的塞进齐云桑的棺椁中,封上棺椁,重新埋入陵园中。 他们将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如他们刚来时那般。 宣瑜如同游魂般来到魏府。 临近年关,各大府邸都在举办家宴,魏府也不例外。 他到时,宣海已经在那里了,陪着魏家几个公子谈论着什么。 魏家几个老爷们从各个地方赶回来,欢聚一堂,魏老太爷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儿孙承欢膝下。 魏家一共有六位老爷三位姑奶奶,再下一代公子小姐表少爷表小姐,不计其数。 一家人欢聚一堂,偌大的正厅几乎挤满了伺候的人。 宣瑜进去时,坐在躺椅中的魏霄正侃侃而谈自己所见的趣事,他正说到某些偏远县城对于犯罪者施站桩刑,让囚犯在死前遭受心理生理上的痛苦。 他笑道:“就是将囚犯置于插满尖利刀剑的囚笼里,让他保持着站姿,他不能动半分,若动半分,必定被尖利刀剑划伤,可他又不能一直不动,就在反复的折磨中,囚犯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魏家五子魏临接话道:“要我说啊,最痛苦的刑法应该是腰斩,记得我当年负责腰斩苏家子弟,刑场上程光瓦亮的斧头有三四百个呢,一批斩不完,分成两批斩的。你们知道的,那斧头一下去……” 他比划一下,顿时有年幼的公子小姐们发生惊呼。 他仿佛在惊呼声中受到极大的鼓舞:“人就成两半了,但人不会马上死,只会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嚅动翻滚,拖着半截身体肠子哗啦啦流一地,大部分人下半身憋不住,屎尿一起流出来,任你多么坚韧的人都将颜面扫地……哎,可惜当年皇帝要给他恩师一个体面,否则也不知苏泰遭受这样的酷刑,他死前会是怎样的不堪……” 这时,宣瑜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的面容向来阴柔,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阴沉又忧郁,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众人见他进来,苏家庶出的几房,以及同辈中的公子小姐,苏家的仆人下跪行礼。 他不叫人起来,也不理会众人。 风驰电掣般迈步走进正厅,抄起最靠近他的梨花木座椅,随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近,众人觉得气氛不好,却又说不上来…… 砰的一声—— 只见他扬起梨花木座椅,狠狠砸在朝他行礼的魏临右肩上,登时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座椅被砸的散架的声音。 他怒道:“你不是想知道有什么不堪吗?本王告诉你……” 为什么他们的罪过要记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他要带着他们的原罪去面对祁丹椹? 从前他从未觉得满身罪孽有什么不好,什么原罪什么罪大恶极,他通通不怕。 反正他早已罪孽累累,谁的罪扣他身上,他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赎罪。 现在,他只想问为什么? 魏家六房,只有大房魏成与四房魏霄是嫡出,其他都是庶出。 虽是庶出,他们都掌管着重要军政职位,因此与嫡出也没什么两样。 魏临登时被砸得跪爬在地,他右臂几乎被砸断了,疼得他眼前发白,惨叫出声。 宣瑜这一下完全是想让他死的砸法。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下砸在他后背。 众人这才惊慌起来,纷纷躲开避免被波及。 他们看着愤怒狠辣的宣瑜,机械般往死里打自己的舅舅,被惊吓得不敢出声。 魏信也怔楞在高座上,但他瞬间就反应过来,怒斥几个儿子,道:“拉开六殿下。” 这时,魏家几房的老爷连忙上前去拉宣瑜。 宣瑜此刻愤怒到极点,根本不管来的是他哪个舅舅,挡他者死,因而几个魏家老爷都被殃及到,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 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宣瑜。 宣瑜被拉住挣扎不脱,便也住了手。 他怒瞪着魏临,仿佛他是他的杀父仇人般。 可能他对杀父仇人还没有这么凶残。 魏临被打得头破血流,捂着胸口半坐在地上瞪着宣瑜:“六皇子,你……你干什么?微臣说错了什么吗?” 他在军中担任要职,是正二品东南都督。 已经不能用庶子来称谓他了。 也因此,他在宣瑜面前并没有那么卑微。 魏信板着脸,鹰隼般锐利目光看着宣瑜:“你到底要干什么?” 宣瑜看着满屋子的魏家人。 鲜花着锦、穿金戴玉! 这泼天的富贵、耀眼的荣华下,三四茬的魏家人…… 竟然找不到一个他的同类。 他们害怕他,嘲讽他,讥笑他,却也要仰仗着他。 为什么只有他这个怪物失去了自己的同类呢? 为什么他要承担着他们的原罪,导致没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呢? 不。 不是。 宣瑛也是原罪。 祁丹椹肯定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全貌。 他如果知道,他肯定也不会原谅宣瑛,那么他们就不会在一起。 他得不到的,所有人都不能得到。 他擦掉额角不小心划伤流出的血,道:“没什么,心情不好,就想揍人,你们继续。” 说着,他转身出了魏府。 第58章 第58章 今日是大理寺年节休沐前最后一个点卯日。 临到年关,大理寺内没出现什么新案子,祁丹椹该办的差全都办完了,因此他早早的收拾行装,回家去。 天色灰蒙蒙雾沉沉的,空中飘散着细小的雪粒。 临近黄昏,暮色四合,苍茫的天空没有压住年节的喜庆,各个府衙前挂着礼部统一派发的红灯笼与贴花,大理寺小吏正在大理寺门口贴贴花。 看到他出来,小吏将礼部送来的清单递给他道:“大人,这是朝堂给每一位官吏送的年礼,大人的那份已经由张涛大人代大人领过,送到大人的马车上,若大人确认无误,请大人签字。” 祁丹椹在指定的地方签字。 所谓的年礼,就是礼部代替朝廷给每一个官吏准备些年货,有些是点心、有些是木炭、有些是粟米…… 根据官职大小派发。 他出了大理寺,往马厩走去。 走到天工门,他看到宣瑜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往天工门的方向而来。 他几步走到近前,祁丹椹行礼:“微臣参见肃王……” 宣瑜打断他道:“本王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说着,他不管祁丹椹是否愿意,便转身往天工门外附近的八角亭而去。 祁丹椹无法,只得跟上。 走到八角亭内,宣瑜并未落座,因此,祁丹椹也不能坐。 他恭敬站在他的面前:“殿下有何话要对下官说?” 宣瑜看着祁丹椹,仿佛回到了当年京郊山道上,看着那个说要做他朋友的孩子。 他道:“本王知道你是谁了。” 祁丹椹擡眸,眸子里的“难以置信”稍纵即逝。 继而不解疑惑看着宣瑜,仿佛在想,他是不是在套他的话?又仿佛真的不知宣瑜说的是什么意思。 宣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道:“齐云桑。”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本王掘了齐云桑的墓,里面那副骸骨不是病死的,而是烧死的。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齐云桑,你才是真正的齐云桑。那乱葬岗四百多具尸首案,你不是为了将老四踢出局而要与我们联手,而是要让安昌侯府走向覆灭,这次程国公案与东宫案,你又设计韩国公杀程国公,你不是为太子解决后顾之忧,而是为了灭韩国公府。” 祁丹椹在宣瑛知晓他身份后,他早就料到宣瑜会知道。 宣瑜的聪明才智并不在宣瑛之下,相反因为他足够疯狂,做事没有章法,行事没有任何顾及,反而能令他更快的解决或设计任何事。 他并无畏惧,坦然的看着宣瑜。 当年他选择回到京都时,任何后果都想过。 他想过自己郁郁不得志,在这个王朝某个角落蹉跎一生。 他想过他要做的事,没做成,最后不明不白死在某处角落。 他也想过身份暴露,被世家害死,或者圣上因他欺君而赐死他…… 他设想过千万种可能,不得善终的可能达到九成。 他依然义无反顾的来了。 他从未想过能够活着离开京都,也从未想过他要做的事没做成怎么办? 每个人都会死,这个世界的遗憾与血泪那么多,他并非是特殊的一个。 所以面对今日的局面,他很坦然。 宣瑜早就预料过祁丹椹会如此平静。 这才应该是他。 那个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坦然处之的人。 他道:“本王知道你不怕死,也不要你死。但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祁丹椹疑惑:“什么事?” 宣瑜:“本王知道,因为本王的外祖父是魏信,是害死你外祖父一家的凶手,是造成你一生不幸的元凶。因本王现今掌控着魏家与京都世家,你对本王有隔阂,不愿意与本王相认。你不愿意认本王,连你小时候说的话也忘记了,可你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的喜欢宣瑛?本王生来带原罪,你以为他就干干净净吗?” 祁丹椹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外祖父为何而死? 当年,士族权大。 京都以三大士族为首,江南繁荣之地以梁淮世家为首,这些世家大族几乎垄断了王朝的人才、权力、钱财、田地、律法……等所有命脉。 大琅王朝明明推行了科举,重视选拔人才,却依然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 原因不过是,士族手里掌握着丰富的资源,读书人多数出自士族。 京都以国子监、集贤书院为主,南方以南书院、梁淮书院为主,均服务于勋爵官僚世家子弟,甚至各个勋爵官僚子弟会请一些名士入府为族中子弟讲学。 寒族平民只能去一般的私塾。 普通学子甚至连书籍资源都没有,只能手抄一些借来的书籍。且不说这些子弟还要承担笔墨纸砚以及油灯、饭食、日常用物等各类必备之开销。 当年祁丹椹在龚州为了乡试院试,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活下去与如何应对科举考试。 他年少成名,不少经典著作他都接触过,他外祖父与父亲都曾担任过科举主考官,他对历来考试的文章与内容如数家珍,饶是如此,他也耗尽了精力在求学考试上,更遑论其他学子。 等到学子高中后,又是一道坎儿。 士族出来的状元榜眼探花等可以直接入翰林,乃正六品官职,可旁听朝政,后续提拔得快,可以直接入六部九寺,或去地方任州司马主薄等重要官职,从此平步青云。 而寒门平民出来的前三甲,只能去地方担任八|九品县令县丞主薄等。 若想往上走,只能通过门路,或者做出功绩,但最多熬到五品封顶,大多数进士都在地方耗尽一生,才能无所施展…… 如此两道坎儿,直接导致朝廷尽是士族出来的人才。 这些人才担任了重职要职,掌控了权力,就开始反哺家族,又继而造成更大的垄断。 而对于士族选拔人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庇荫制度。 勋爵人家,有祖上的庇荫,家族子弟根本不需要通过政考吏考,就可以入各个衙门担任一些职务。 譬如各衙门的典薄,以及南北衙门的军士,都是从士族子弟中选出来的。 甚至连工部需要了解工程构造,户部需要珠算心算等人才,若是从平民中选取,需要通过大量的专业考核,但士族可以直接塞人进去。 这些现象,直接让士族垄断了人才、朝堂权力等。 导致真正想为百姓谋福祉的人才被埋没,那些腐朽无能者占据高位。 因为人才与权力的垄断。 让士族轻而易举的垄断了其他各个方面。 各大士族加起来人口不超过天下人的百分之三,却占据了天下百分之七十的田地。 其中不少良田因种不过来被荒废,也有不少士族明明家中田地荒废,却要拼命占领百姓之地。 勋爵高官之家免除税收,因此百分之九十七的百姓,只有百分之三十不到的田地,却要供天下所有人的税收,包括边防将士。 同样的律法,百姓只伤了士族子弟一根毫毛,就要用性命来赔。 而士族子弟杀了平民,给一两锭银子就算赔偿,那位平民的家人还得感恩戴德。 宣其与苏泰曾去过边疆两年。 他们看到的是边疆守国将士一天一碗粥温饱度日,有敌军来犯时,他们用命杀敌,无敌军来犯时,他们要种地养活自己。 上阵杀敌的刀剑锈迹斑斑,他们磨了再用,用了再磨。 那些刀剑连鸡脖子都割不断,却是与他们性命相关的武器…… 食不果腹,衣不挡寒,刀不锋,剑不利,夫妻无法见,母死儿不闻…… 而远在京都梁淮的士族子弟中,流传了一种极其鲜美的美食,叫做鲜脍。 那是一种用猪肉烤制出来的美味。 而做这道美味的猪,从出生起就不曾喝过水,全都是人|乳|喂养,吃的也不是一般的泔水,全是上等白米糯米混合蒸熟喂养。 那些美味,是守国土的将士想都不敢想的。 甚至,他们连猪吃的东西都不敢想。 宣其与苏泰看到了太多民生疾苦。 让他们对这个世道产生了怀疑,于是宣其与苏泰开始慢慢的对造成这些不公现象的本质进行改革。 他们对人才选拔、吏治考核、官僚考察、律法等,一一进行改革。 这个王朝华丽的表皮下,有过太多的暗疮与脓疤。 他们要剜掉的暗疮太多了。 他们要动的人的利益也太多了。 而这些人几乎占据了大琅王朝的权力政治财力中心。 可他们没有退缩,顶着各方面的压力与阻力,去创造一个相对公平正义的天下。 祁丹椹的记忆中。 他的外祖父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纵然他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却也取得了相应的成果。 在他七岁生辰的前几天,他误打误撞,打开了他外公书房的暗格。 里面有一叠厚厚的账目与工程图纸。 当时的他聪明伶俐,博览群书。 很快看懂了那些账目与图纸。 那些是苍西河的修筑账目与图纸。 直到后来,钟台逆案发生,他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苍西河是贯穿大琅王朝整个北方的大河,苍西河中下游流域是大琅王朝北方的经济、粮食、水陆运输等重地,极其繁荣,居住了一千五百多万人口,有十几个大型繁荣都城…… 因苍西河地势落差悬殊,每年春汛夏汛经常发生水涝灾害。 历朝历代投入了无数钱财、人力去修筑治理苍西河,但从来都是治一时,用的方法也极其守旧,堵了就疏通,汛了就堵住…… 历朝历代没少为治理苍西河花费巨额人力物力,但没有一个是大规模治理的。 大部分都是哪里有灾害,暂时治理哪里…… 因为苍西河流域太宽,流经之地地势又陡又急,若是要彻底治理,那将是耗尽举国的财力物力。 历朝历代的帝王不可能在一条河流的治理上,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他们也没有能力去治理这条河。 到了大琅朝,文帝武帝开创了休养生息,让王朝呈现了文武双治的繁荣昌盛景象。 这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作为文武之治,更为后世琅成帝开创的盛世大琅打下了坚实基础。 因两代帝王的休养生息政策,到了琅武帝晚年时期,国力已经很强盛,但苍西河的灾患时常发生。 琅武帝中晚年时期,因几个儿子夺嫡伤透了心,又与士族的矛盾彻底激化。 他便将心转移到国事上来。 为了千秋大业,为了一劳永逸,他将目光投放到苍西河的治理上。 他要征服这条始皇汉武都未曾治理好的苍西河。 他举全国之力,筹集了三千万两白银,用来修筑苍西河,他想彻底解决后患,更想以此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笔钱财,在治理苍西河的历史上是笔巨款,甚至比前面几个朝代加起来的都多。 无论是各个坝口修建堤坝,还是挖通各流域的水流,形成分流,或是修筑抗洪滩……这笔钱财都足够了。 六部很快将这件事落实。 琅武帝花费了八年,终于将苍西河堤坝、分流、抗洪滩修筑好。 他最后晚年因几个儿子夺嫡与世家大族的矛盾,导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国事上,且朝堂动乱不已,战争频频发生,导致民生疾苦…… 但他到底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苍西河若是治理好了,那将是功在千秋。 后世的史书始终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百姓会将这件事铭记。 可后世的史书上,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琅武帝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花费三千万两巨款,耗尽八年的时间,整个晚年都期盼着这项伟大的工程竣工,他以为这是他漫长政治生涯中,最了不起的杰作。 他在千秋功业的美梦中奔赴了黄泉。 可是,白银铸就的堤坝,却抵抗不了一场洪水。 嘉和十二年爆发的一场巨大洪水,彻底冲垮了他延续下来的美梦。 可这一切,他已无法得知了。 在嘉和十二年,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洪水。 那时,苍西河两岸的百姓因前几次小洪水有恃无恐的度过,这次他们也以为先帝花费巨资修筑的堤坝必定坚不可摧,所以都有恃无恐。 苍西河下游的豪商贵族甚至还登上大船,摆上酒宴,招来琵琶国手与数千美女。 他们登船而立,迎风起舞奏乐,想要感受一下洪水的激荡。 却不想,这一场洪水,冲破了无数粉饰在太平下的腐朽,冲破了豪商贵族狂妄无知的美梦,冲破了琅武帝的千秋功业,更是冲走了万顷良田、三十多万百姓的生命、一两百万百姓的家园…… 洪水爆发后,嘉和帝紧急召集百官抗洪救灾。 就在这个过程中,宣其与苏泰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用来修筑堤坝的,并非泥浆沙石,而是一些普通的石块。那些打在桥坝下的桩,并没有经过精确测量,而是草草了事。 那些为了应对洪水做的分流,也根本是挖小渠敷衍了事…… 甚至那些湍急地段所做的减缓地带,也只不过是挖平小半座山,根本没有做缓冲地段的工程…… 他们经过几个月的勘察、寻找证据,最终查出当年治理苍西河修筑堤坝的三千万两白银,用在实处的,不到一百万两。 而这些钱,当年都被以魏家为首的世家层层瓜分。 苏泰书房暗格里的那些账目、图纸、以及 而这份证据,却要了他与宣其的命。 他们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早就将世家大族得罪个遍。 若是他们将这份证据昭告天下,那将不仅是前有未有的民愤,更是史书中千古的骂名…… 所以他们诬陷苏泰与宣其谋反。 谋反的罪证还是由苏鸣亲自递交的,增加了多少可信度? 他们利用士族的权势向嘉和帝施压,要他处置自己的恩师与儿子。 在这场权力清洗运动中,他们最终胜利了。 当时祁丹椹在他外祖父书房里发现了那些东西时,正好被他外祖父抓个正着。 他将他抱到院落中,疲惫的温和的抚摸着他的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一句话也没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睡着了。 等他扭过头看他时,苏泰望着明月出神。 小齐云桑揪着他外祖父的胡子,将那凌乱的胡子挠的整齐些,问道:“外公,您在看什么?” 苏泰温和地答:“看月亮。” 小齐云桑不解:“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它每天都是那个样子,一直都在……” 苏泰落寞又孤独道:“它大概也期望别人看一看它吧。” 小齐云桑嘟囔着道:“为什么?” 苏泰温和微笑解释:“明月是孤独的,漫天繁星都有伴,就它孤零零的照耀着人间。外公在想,它是不是也在质疑自己做的对不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是不是也在意别人如何书写它,百姓如何看待它?它有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初心,但是没有人能给它答案,它只能孤零零的在天幕上……所以,它那么孤独,那么皎洁,如果我们看一看它,让它知道,它皎洁的光并非无人欣赏,它让人们的黑夜不再那么黑暗,照亮行人的方向,人们并非不知感恩……那么它是不是好受一点……” 小齐云桑点点头,道:“那我也每天都看看它,让它不那么孤单。” 苏泰点点头:“对。云桑,做人就应该像这明月,知道什么是对的,去做对的事情,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那么这样的一生,或许是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是负尽骂名的一生,但至少是不负本心的一生。” 小齐云桑好奇追问:“外公有后悔过吗?” 苏泰摇摇头:“外公从来不后悔,不论做什么事,外公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到了外公这个高度,任何事都没有试错的机会。所以,不管外公将来有怎样的后果,外公都不会后悔,因为外公在努力做外公认为对的事情。” 这是钟台逆案发生前,祁丹椹与苏泰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这段对话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以为他外公动了士族的利益,掌握了士族贪污治理苍西河巨款的证据,导致他与废太子被诬陷谋反,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以他回京复仇,一直以来都是针对士族。 但听宣瑜这话,好似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宣瑜掷地有声道:“当年,是本王与宣瑛的父亲,与世家一起,在钟台剿灭了废太子与你外祖父。你以为魏家与士族是这件事的发起者吗?不,是父皇,他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与幕后之人。” 祁丹椹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先太子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承载着他的寄托与半生心血,我外祖父是他的恩师,摒弃一切困难,帮他登上帝位。若非世家胁迫他,他怎么可能会杀掉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此时,京华大街已挂起了灯,细雪纷纷扬扬。 烛火照过来,细雪的映衬下,宣瑜面容愈发阴柔,他道:“如果,这两个人,造了他的反呢?” 噌的一声。 祁丹椹只觉得脑海中的弦齐齐崩断:“你说什么?”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造反,他外祖父绝不会这么做。 他向来都是忠君爱国,君子谦谦,嘉和帝是他的学生,是他摒弃一切困难也要扶上位的皇帝…… 他怎么可能造反? 恐怕不光他不信,当年与苏泰有过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他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他想要天下海晏河清,怎么可能会发动兵乱,图谋造反? 更何况,当年他与宣其做的一系列改革,都有嘉和帝的支持,他为何造反? 当年钟台逆案发生后,苏洛抱着他以泪洗面。 她不相信苏泰会谋反,求助所有的人为苏家洗去冤屈。 她告诉他他外公绝不可能会谋反。 她要他记着,将来要为外公洗刷冤屈。 他一直都记着。 他不仅要帮他洗刷冤屈,还要帮他报仇。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宣瑜嗤笑:“看,你还是不知真相,不光你,就连当初写史书的,也绝不信苏泰与宣其会造反,证据摆在眼前,他们都认为那是伪造的,那是诬陷,甚至不愿意将钟台逆案写成是逆案,而是写成钟台案。为此,我父皇砍了十八个史官,二十多个谏议大夫……” 他淡淡道:“你以为苍西河那些巨额钱财是谁贪墨的?你以为苏泰与宣其他们只是遭到世家的报复吗?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对抗的大清洗?不,这是一场横跨两代皇帝史书无法承载的黑暗。” 他一一详细道来。 当年嘉和帝还只是琅武帝最不起眼的皇子。 他因极其体弱,自幼养在宫外山泉别苑中,当时魏家也在那里有座别苑,魏家的女儿就住在那里。 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甚笃。 后来嘉和帝被接回宫,但他早已与魏家的女儿许下终身。 这直接导致在几个皇子夺嫡过程中,他被魏家推到前面。 可当时几方势力拉锯,他虽有魏家的支持,但并不占上风。 而这时,苍西河爆发了洪水,琅武帝被几个儿子夺嫡伤透了心,他便将目光放在了政治上。 他萌发了治理苍西河的伟大构想。 这一构想得到现在的嘉和帝当初的五皇子宣岸的支持。 他甚至提出很多可行性意见,嘉和帝这才注意到这个儿子,他认为这个儿子是极力促成这件事的,他在这个儿子的眼眸中看到了征服这条河的野心。 他便让他督工。 可惜他错信了人。 宣岸与世家将这笔巨款贪墨,用来结党营私,收买各个地方的节度使,笼络各方势力,招兵买马。 最后夺嫡之战一触即发,靠着这笔巨款,他在几方夺嫡中胜出。 支持他的世家也分到了一杯热腾腾的汤羹,因为这笔巨款,他的帝王路走得并不那么艰难。 只有琅武帝带着自己的构想与千秋功业的美梦,赴了黄泉。 宣其与苏泰因苍西河水患,查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在各个朝代历史上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他们将罪证分成两份,宣其拿着帝王的那份,苏泰拿着世家的那份。 宣其与苏泰想帝王家解决帝王家的事情,世家解决世家的事情。如此便不会出现权臣逼迫君主,寒门皇子对世家出手等诸多矛盾。 祁丹椹看到的那份便是世家的那份。 他因此以为自己的外祖父触碰到世家的利益,被世家陷害谋反。 宣其拿着罪证,要求嘉和帝下罪己诏,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苏泰则拿着罪证去找了魏信与各世家家主,要求世家将功赎罪,并将贪墨的银两交出来。 可是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承受之重,任何一个世家都无法赎清的罪,任何一页史书都写不下的黑暗。 那是黑暗夺嫡的政治运动,是三十万百姓的命,是几百万百姓的家园,更是经过两朝休养生息累计起来的百姓的血泪钱…… 他们遭到了嘉和帝的训斥与世家的抵抗。 嘉和帝并不承认这件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罪己诏。 天下都是他的,他拿了钱财又如何?死了三十几万百姓又如何?良田万倾被淹又如何?几百万百姓丧失家园又如何? 他是帝王,他有什么错? 天底下只有亡国的皇帝,没有犯错的君王! 他的臣子不能指责他的错,他的儿子没有资格说他错。 他不仅不思己过,为了解决眼前爆发的洪灾与冲毁的堤坝,为了挽回朝廷的可信度…… 他要求加重税收,从百姓那里征来税收,用来赈济受灾的百姓,重新修筑苍西河。 他知道这场洪灾如果拖下去,就会发生民变。 他也知道苍西河要赶紧治理,否则今天有苏泰发现,过几天亦有人发现,届时他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但国库空虚,他只能从百姓那里拿到钱财。 他与世家贪墨治理苍西河流域巨额款项的把柄在宣其与苏泰的手中。 为了让这两人同他一个阵营,他让宣其与苏泰负责征收税收。 他连自己一手教大的亲儿子都不信,只要他们手里拿着他的把柄,他就一天不安生。 他让两人征收税收,就是将两人一起染黑。 仿佛他是黑的,他只要把自己儿子老师染黑,那么他的儿子老师才不会背叛他,将这件历史无法承受的事情公布出去…… 不出意外的,他征收税收的策略遭到了宣其与苏泰的反对。 现今苍西河流域百姓死亡惨重,几百万人家园遭毁、无家可归,瘟疫横行…… 其他地方的百姓也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若是征加税收,那岂不是要将百姓往死里逼。 更何况苍西河流域的洪涝灾害,是由于嘉和帝与世家的贪墨才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们应该承担这些后果。 他们要求世家与嘉和帝出钱安置灾民,帮百姓重建家园,甚至要求嘉和帝将功补过,从国库拿出钱财,重新治理苍西河…… 两方僵持下。 谁也不肯退让。 嘉和帝与世家斗了那么多年,在这件事上达到统一。 因为这件事的罪过是他们都无法承担的。 他们无法承担上千万百姓的愤怒怨恨,也无法承担后世史书的口诛笔伐…… 所以他们绝不能退让。 因为嘉和帝派去征收税收的官吏看到民生疾苦,不肯征收税收。 他将那些官吏杖杀…… 他恼怒宣其忤逆他。 他想要一个能继承他衣钵的太子,一个顺从他的太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太子。 而不是处处忤逆他的天下人的太子。 那一段时间,不少官吏因此毙命。 最后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宣其与苏泰都意识到,嘉和帝不可能更改征收税收的想法。 他犯下的错,他不想担,他让天下百姓担。 宣其与苏泰知道,这场税收征下去,将有多少白骨路于野,多少父母卖儿鬻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们不忍心看。 这税收决不能往下征收。 他们说不动皇帝,皇帝防范着他们。 要救天下百姓,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们想,发动兵变,先控制住局势,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将来等他们将一切平息后,嘉和帝还是那个嘉和帝,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届时他要惩罚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后悔。 但是这一次,他们必须拨乱反正,必须让天下百姓度过这个浩劫。 祁丹椹淡淡听着,望向苍茫的夜空。 细细的雪如同空中浮尘般飘散。 十几年前一样的苍茫夜空下,也有一对师生站在北风呼啸中,望着天边细雪。 苏泰登上钟台的百尺高楼,远眺着墨靛色夜空与夜空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他问道:“殿下想要的是怎样的一个天下呢?” 宣其郑重有声道:“本宫想要王朝海晏河清,想要百姓安居乐业,想要国家繁荣昌盛。不会有有才之士被埋没,怀才不遇郁郁而终。不会有无辜受冤的百姓,无法沉冤昭雪。不会有士族子弟仗势欺人,平民百姓有苦无处申。更不会有荒废的田地、没地可种的百姓、渎职的官吏、被父母贩卖的儿女、饿死于闹市的白骨……” 苏泰:“那殿下会后悔吗?” 宣其:“不知道。太傅呢?” 苏泰:“微臣不会后悔,有些路终究是需要用血去探路的,如果能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探出更好的一条路,微臣这条命,死得其所……至于后世史书的寥寥数笔,是忠是奸,那是后人的事,微臣只想让现今这片夜空下的黎民,去迎接一个更好的黎明……” 第59章 第59章 宣瑜讲完时,夜色完全笼罩了京都。 尘埃般细雪飘散着,如同带着浮光般,反射着远处照来的灯火,整个夜空划分成墨靛色与苍青色…… 祁丹椹耳边只有宣瑜愠怒混杂着细雪的声音:“所以,你以为本王的外祖父是罪魁祸首,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父皇,你无法接受本王,那么你也不能喜欢宣瑛,我们的父亲才是一切的元凶……” 在宣瑜的认知里。 祁丹椹无法接受他,不过因为他的外祖父,他们是对立的,他带着他外祖父一家的原罪出生。 可这件事幕后真凶乃他的父皇,那么与他同样背负着原罪的宣瑛,也不配让祁丹椹喜欢他。 都背负着原罪,谁又比谁无辜? 凭什么宣瑛就要比他过得好,得到他得不到的人? 可他终究忘记了。 宣瑛摆脱不掉自己自身的血脉,却可以随时摆脱掉自己的父亲,他可以不去做父亲的儿子。只要他想,他可以无牵无挂摆脱任何人。 但宣瑜不能,他始终是魏家出来的皇子,要背负着整个京都世家的期望与荣耀走下去…… 只要魏家不倒,他们不会让他撂挑子不干。 若是魏家倒了,他也就没了仰仗的资本,他与魏家是相辅相成,是一脉一体的。 祁丹椹听完,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当初知道宣瑜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幼年时在京郊山道上遇到的那个为他带来果腹糕点的孩子后,他就知道此生他们不可能再做朋友。 他一直以为他外祖父与先太子动了世家利益,查找到世家贪污苍西河的巨额治理款项。世家无法承担那么大的罪过,他们才买通苏鸣,诬陷他外公与先太子谋反。 他那时就知道,若他有命活到将来某个时候,他在未来的某一天,肯定与宣瑜这个魏家掌舵人对抗上。 他们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做一个月的朋友。 所以,他拒绝与宣瑜相认。 也不曾接受过对方任何高官厚爵的拉拢。 可是没想到,事实竟然并非如此…… 他忽然想到苏鸣死前说的话。 “你想做的事,无论做不做得成,我们苏家都得完……你拖着我们一起去死!” “讨债?他有什么资格讨债?老夫欠他什么了?” “你竟然不知道,你跟所有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竟不知……你不知,却做了这么多……” 原来,这才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在苏鸣的理解里,他兄长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拿走世家的钱与权。因为苏泰与先太子的筹谋,若他们成功了,他们定会打击世家,分世家的权力,对于三大世家之一的苏家而言,也将是致命的打击。 若是不成功,那么以苏泰的所为,是诛灭九族的罪行,苏家将满门不复存在…… 所以苏鸣才会说苏泰要拖着他们一起死…… 他才会说自己不欠苏泰的债,以及他说祁丹椹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祁丹椹这样走下去。 因为苏鸣知道,背后的人是帝王,祁丹椹走的这条路是死路。 就算祁丹椹将来有用毕生精力与智慧,扳倒了魏家,他也不可能扳倒皇帝。帝王不会允许这么一个威胁他的人存在,他会杀了他…… 所以祁丹椹走的路,终究是要万劫不复。 其实在宣瑜说祁丹椹的外祖父paopao与先太子为了当时的百姓,私下里策划拨乱反正的时候,祁丹椹就已经相信了。 他的外祖父忠君爱国,他不会谋反。 但是他虽忠君,却更爱国,爱这个天下的百姓黎民。 那么由他教出来的太子,必定同他一样的想法。 两项抉择,他很可能确实兴兵谋反。 宣瑜虽无情冷漠,喜怒无常,但他从不屑于撒谎,他有不撒谎的资本。 就好比钟台逆案,就连帝王世家都不敢说出当年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乃至于史官不愿相信先太子与他外公会谋反…… 他们想要粉饰隐藏在历史下的阴暗,可宣瑜无惧。 别说当年的事情宣瑜没有参与。 就算他参与了,他也会对史官不屑道:“老子就是干了骇人听闻的事情,老子就是弄死了几十万人,老子就是害得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又如何?” 他根本不怕百姓的口诛笔伐,也不怕后世的无情谩骂。 他根本就是个无情无心的人,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所以,正因如此,他说出的话,确实有可信度。 可如果这样的话。 苏鸣当时不想让苏家灭亡,他要护住整个苏家,他还不想死,就只能背叛他的兄长。 他利用苏泰弟弟的身份,拿到了两人兴兵谋反的证据,并且将证据秘密上报给嘉和帝与世家,帝王与世家的派出护国军队,打了石破天惊的一杖,最后镇压乱党…… 如此看来,苏鸣确实大义灭亲,确实护国有功,他所做的事,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不想死,没有错。 他想护住苏家,也没有错。 他想同谋反的苏泰撇清关系,更没有错。 那安昌侯呢? 他帮助世家,剿灭乱党。 他这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这是大义灭亲、忠君爱国。 他拒绝妻子的请求,不为谋反乱党求情,他也没错。 为了同谋反乱党撇清关系,他拒绝让妻子为乱党奔走…… 他为了家族延续,为了更好活下去,他更没错…… 可错的是谁? 是自己吗? 历经九死一生回到这个地方,玩弄了那么多阴谋诡计,害死了那么多人,覆灭了一个又一个世家,满手鲜血满身罪孽…… 最后告诉他,他引以为傲的外祖父,大琅王朝的圣人,帝师之家最后的荣耀,竟然是个乱臣贼子。 而他错了,他在为一个谋反乱党报仇。 所以,他也是个乱臣贼子,是个罪人。 可他的外祖父真是罪人吗? 他外祖父想要朗朗乾坤海晏河清有错吗? 他外祖父想为民请命,拯救天下黎民,他有错吗? 祁丹椹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无限苍凉落寞。 连漫天飘散着的细雪都在为这笑声哭泣落泪…… 宣瑜见他悲到极致的模样,怕他在细雪濡湿的地面上滑到,伸手想要搀扶他:“本王知道真相让你难以接受,但这就是真相……本王告诉你,是不想你被蒙在骨子里……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本王会在这里陪着你……” 祁丹椹推开宣瑜伸过来的手,道:“谢殿下好意,微臣还有事,先走了。” 宣瑜见他走出凉亭,要追上去。 祁丹椹冷冷拒绝道:“殿下,止步吧。” 宣瑜顿在那里。 他看着祁丹椹走出八角亭,走上京华大街。 大街上璀璨灯火照在他的身上,却仿佛驱散不掉他浑身的寒意。 他仿佛像这漫天尘埃般的一粒细雪,还未落在地上,就已经要融化…… 宣瑛刚出天工门,就看到祁丹椹从不远处走来,失魂落魄的走向飘满细雪的街道上。 他仿佛丢了魂一般,连行人撞向他,他都没有发觉,继续往前走去。 他顺着祁丹椹来的方向看去。 看到宣瑜站在京华大街与天工门交接处的八角亭里,驻足望着祁丹椹远去的背影…… 他不知道宣瑜与祁丹椹发生了什么事,闹得这般不愉快。 他无暇顾及宣瑜,快步追上祁丹椹。 祁丹椹走得慢,没两步宣瑛就追上了他。 宣瑛刚想问祁丹椹是不是宣瑜欺负他了,他要替他报仇。 结果他看到祁丹椹那悲到极致的双眸。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呢? 仿佛整个京都的璀璨烟火都在伤心…… 仿佛苍茫夜空下呼啸的北方都在哀鸣…… 仿佛这漫天细雪都在落泪…… 他一时愣住了。 想问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怕自己呼出一口气,都能让祁丹椹在他面前破碎一般。祁丹椹擡眸看了他一眼,先他出声道:“先太子真的谋反了吗?” 宣瑛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你可以叫他谋反,也可以叫他拨乱反正。” 他看到祁丹椹这般模样,再想到宣瑜站在八角亭远望祁丹椹离开时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道:“宣瑜跟你说了什么?” 祁丹椹自嘲般笑出声:“原来啊,这才是真相。” 宣瑛诧异看向祁丹椹:“你难道不知道?” 他从一开始都以为祁丹椹知道钟台逆案的真相。 就算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也会告诉他。 可他没想到祁丹椹做了这么多,竟然不知真相? 他转念一想,似乎也说得过去。 苏泰当时与先太子起事是匆匆而为,他们想过失败,但有百分之七十的机率可能成功。 当时满朝上下都不认为他们两人会谋反,就连证据摔在史官面前,史官都不相信。 所以苏泰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的儿女。 那么苏洛也就无从得知。 苏泰的品行好到政敌都不相信他会谋反。 若不是苏鸣当年拿着证据上报给他父皇与世家,那么这一场拨乱反正之战很可能让他父皇与世家措手不及,那么这场战争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 连对手都不相信会谋反的人,他的女儿外孙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谋反? 其实,按照宣瑛对宣其的印象。 如果不是他皇兄与贤妃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宣瑛也绝不会相信他二皇兄会谋反。 贤妃告诉他,他的二皇兄只是做了一件忤逆父亲的事情,他并没有做错。 他是个一个好储君好太子,他更是一个好儿子,只是遇到了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若天下人说他做错了,那么错的是天下人。 所以宣瑛从小到大都不认为他的二皇兄做错了。 但祁丹椹不一样。 苏泰在他心中是完美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苏泰报仇,没有人告诉他真相,所以一时接受真相确实很难…… 宣瑛安慰道:“公理自在人心,其实是对是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祁丹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他忽然想到宣瑛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本王不会劝你放下你想做的事情,本王不够资格……” 那时他以为宣瑛在安慰他,宣瑛在可怜他。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他是罪魁祸首的儿子,他确实没有资格劝他放弃为死者报仇申冤…… 宣瑛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兴兵叛乱,也知道自己在为所谓的乱臣贼子复仇,甚至在宣瑛的认知里,他将来会向他的父亲复仇…… 在这样的情况下,宣瑛还支持他,不曾劝阻他……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可能宣瑛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吧,尽管他们所知道的信息是不一样的。 宣瑛也想为先太子复仇,但他不能弑父,也不能做乱臣贼子,那样会牵连到宣帆…… 他理解他,理解那种仇恨,所以他支持他,尽管宣瑛知道对象可能是他的父亲,未来的路迷雾重重…… 他冲着宣瑛道:“谢谢……” 谢他支持他,也谢他安慰他。 说完,他朝着京华大街走去。 宣瑛跟着他,正要再说点什么。 祁丹椹道:“殿下,止步吧,下官只想一个人走走……” 说完,他汇入人潮,在街道两旁的烟火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寒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若是以往,他定然觉得非常冷,缩在马车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然觉不出半点寒意。 宣瑜不屑于对他撒谎。 宣瑛没必要对他撒谎。 他走了这么久,才看到事情的真相。 一个帝王,为了夺嫡,贪了巨款,害死了几十万的黎民百姓,让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 他却从不认为自己错了,甚至想将一切埋藏在历史的长河中,想让史书里关于他的一页是干干净净的…… 一代士族,享受了苍生带给他们的福祉,却要薅尽天下苍生的每一滴血泪。 他们掌控着人才、权势、金钱、粮食……掌控着一切的资源,却只想着要了还要,多了还想多…… 一个太子,被寄予厚望,温良仁慈,谦卑恭谨,上体恤君主,下关心万民,他想做一番事业,当一个明君。 却最后兴兵谋反,在监狱中郁郁而终,死后葬在荒郊野岭,连野狗都能去他坟前撒尿…… 一代贤臣,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承载百姓的夙愿。他爱国爱君爱族亲爱黎民,他本该大展宏图,一展抱负,他本应受到万人敬仰,族人爱戴…… 结果却成了乱臣贼子,一脉被屠。他的兵、他的亲人……尽数落得个尸骨无存曝尸荒野的下场…… 一个大儒,满腹经纶,却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一个有志之士,二十年卧薪尝胆,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想粉身碎骨的一类人…… …… 这满朝文武,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是纯粹干净的! 祁丹椹走着走着。 只见繁华街道上万家灯火中人影匆匆。 有的人伞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有的人未曾打伞,肩上头发上有未化的雪堆积,有的孩童在母亲的怀里伸手去接天上的雪…… 他擡头看去。 只见雪下得大了。 刚刚还是尘埃细雪,现在已经雪如鹅毛…… 街道两旁逐渐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被。 他伸手去接了一片飘向他的白雪。 雪在他手心融化成水滴。 凉凉的,很冷。 可他身上并未沾到半粒雪。 他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宣瑛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头发上肩膀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有的雪化成水,将他额发黏在脸侧,他脸侧有一道红印,衣裳也似乎破了一道口子,风顺着那道口子裹挟着雪钻进去,因此他的衣衫被濡湿了,紧贴在身上…… 他拄着伞,那伞正好在祁丹椹的头顶,让祁丹椹一片衣角也未曾被雪沾到。 祁丹椹震惊看着他,道:“殿下,您一直都在?” 宣瑛点头:“你放心,本王肯定不会吵到你的,你走你的,当本王不存在……” 这时,几个被棉衣裹成球的小孩拉着两三个大人追上来,指着祁丹椹与宣瑛的方向:“就是他……” 那几个小孩衣衫都是红彤彤的,非常喜庆。 看他们的穿着,应该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家里还不错的样子。 他们拉着的大人虽穿着平民穿的麻衣丝绸,料子却都是好料子。 应该是京华大街上的生意人。 一开始,他们火急火燎的追过来,面上怒容毕现。 直到见到他们真容后,他们态度和缓下来。 想来,他们见过的达官贵胄不少,此刻看到祁丹椹与宣瑛,就知道对方可能身份不凡。 脸上的怒容消散,却也没有太过谦卑。 宣瑛将伞递给祁丹椹,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祁丹椹从怀里拿出钱袋:“你要多少?” 宣瑛整个拿过来,道:“全部吧,这桩事有点麻烦,别教坏了小孩子。” 祁丹椹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人家像是苦主找上门?” 宣瑛:“本王去马车拿伞时,看到老六的马车经过,就拿了这些孩子的炮竹,扔到老六的马车里了。” 他看祁丹椹神色古怪,连忙澄清道:“本王可没抢,本王经过他们同意的。” 他说给他们十倍的价钱买,这些孩子们同意了。 之后他拿了炮竹,问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就走了。 他身上没钱,只能回锦王府让黄橙子送,谁知道这些孩子把家里大人找来了。 祁丹椹:“……” 所以脸上那道红痕、衣衫上的破口子都是六殿下打的吧? 第60章 第60章 华熙宫,宫灯璀璨。 宣瑜踩着石阶上的积雪,拄着手杖,一步步朝着宫殿正殿走去。 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脸侧还有瘀青,衣衫上有两处破损与脏污…… 华熙宫的太监见状,哎呦一声,赶紧入殿拿伞,匆匆打在宣瑜的头顶,万分关切道:“殿下啊,您怎么不让贴身太监伺候呢?这么冷的天,连伞也不打一把,若是感染了风寒,娘娘可是会心疼坏的?” 听到声音的魏淑妃走出正殿。 她看着肩头落满薄薄积雪拾级而上的宣瑜,道:“怎么了?今日不是你外祖父家摆家宴吗?你怎么没去?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宣瑜走到近前,道:“去了。” 魏淑妃不解:“那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宣瑜:“回来的路上跟条疯狗打了一架。” 这时,魏家的三老爷魏知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华熙宫。 他目露不满望向宣瑜,继而向魏淑妃行礼道:“微臣叩见淑妃娘娘,娘娘万安!” 魏淑妃看看宣瑜,再看看自己的兄长,两人似乎发生了什么龃龉。 魏知是魏信的第三个儿子,是庶出。 他现今担任正三品北衙禁军都统,护卫着皇宫的安全,可自由出入皇宫。 因他的职权极大,所以魏淑妃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她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但能让魏知面带愠色找上门,必定不是小事。 她屏退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太监道:“是。” 宣瑜无视魏淑妃与他三舅舅,径直走入正殿,仿佛这两人根本不存在。 魏淑妃瞥了宣瑜背影一眼,对魏知道:“三哥,进来说话。”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正殿。 步入正殿,魏淑妃开门见山道:“怎么了?今日家宴发生了何事?” 魏知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不满道:“娘娘,微臣还以为殿下告诉您了呢?” 魏淑妃:“告诉什么?” 魏知瞥了眼宣瑜,阴阳怪气道:“这微臣可不敢说,微臣要是说了,殿下又心情不好,将微臣毒打一顿,微臣可没处申冤。” 纵然是魏家庶子,他也掌控着极大的权势。 魏家早就抛却嫡庶之别,以能力权势论地位。 他掌管北衙禁军多年,又身处高位,京都那些一品二品勋爵谁见他不毕恭毕敬? 魏淑妃与宣瑜虽贵为妃嫔皇子,但他们始终要仰仗着魏家。 没有魏家,这对母子算什么? 魏家现今由他们几个兄弟支撑起来的。 他们兄弟亲如一体,共同支撑着偌大的门庭。 宣瑜作为晚辈,不仅大闹了魏家家宴,气得魏国公心梗发作,更是心狠手段,对疼爱他有加的舅舅出手。 宣瑜将魏临打成重伤。 现今魏临断了右手与三根肋骨,脾脏、脊椎均受重伤,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魏临作为领军统帅,若是无法复原,对他的前途将是致命的打击。 魏家已经折损一个魏霄,现在再折损一个魏临,那岂不是一次性折断了左膀右臂? 魏霄被人暗害,情有可原。 可是魏临呢? 被自己效忠的亲外甥打成这样,怎么都说不过去。 魏知从小就不喜欢宣瑜。 这个外甥对任何事都没有半点敬畏与感情。 但他父亲认为宣瑜足够聪明足够有手段,像年轻时的他。 甚至比年轻时的他更肆无忌惮。 他认为没有人能掌控住京都世家,只有宣瑜有这个能力。 他便将权力慢慢下放给宣瑜。 宣瑜现今掌控着京都世家,很多人怕他,连魏知大哥二哥都告诉他不要招惹宣瑜。 可他不怕。 他非要来讨个说法! 宣瑜再厉害又如何? 他手里的权力是魏家家主魏信给的,是他们这些魏家子弟拼死拼活挣来的。 没有他们一点点的朝堂军中争取权力,宣瑜他哪儿来的权力? 指望他那皇帝父亲吗? 他父亲不杀了他都不错了! 宣瑜神色淡淡,默不吭声,拿起茶盏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仿佛他三舅舅冷嘲热讽的不是他一般。 魏淑妃安抚道:“三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敢不敢说的?宣瑜是晚辈,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你毕竟是他的长辈。” 她意识到宣瑜可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是魏家唯一的嫡女,她的兄长与弟弟们从小都宠爱她,在她入宫后,更是以她马首是瞻。 若非宣瑜做了什么过分之事,她三哥绝不会如此大发雷霆找上门。 魏知再怒火难消,也不能对淑妃无礼。 他愠怒难消,又颇为无奈,道:“娘娘,不是微臣太无礼,只是殿下太狠心了,四弟与您乃双生姐弟,他一直待殿下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好,可是四弟上次被安昌侯所害,又恰逢四皇子那档子事出来。我们世家同仇敌忾,打算反扑四皇子与安昌侯时,殿下阻止了我们……” 说到此处,他不免生出几分怒火:“原因不过是因为祁丹椹驳了殿下颜面,殿下想让祁丹椹来求他,他根本没把四弟的仇当回事,他只在乎自己玩得开不开心。五弟自从从军后,一直为娘娘殿下鞍前马后,这些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殿下毁了家宴不要紧,为何将他打成那样?握刀的右手被砸断,肋骨断了三根,脾脏受伤,脊椎受损……这是对亲人该有手段吗?” 魏淑妃听得心惊肉跳,回头看了眼宣瑜。 宣瑜却擡眸戏谑瞪了眼魏知:“如何不是?您们不是从小就告诉本王,皇家无亲情,弑父杀君、兄弟相残是常有的事情,身为皇族,若有情,便是大过。还说什么,先太子二哥寒门出身,不能让他上位,还说要杀三哥,杀老四……” “哦,还有老七,你们告诉本王,本王与老七的仇恨是娘胎里带来的,要趁早杀了他……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都能杀,你们这隔着娘肚子的庶出舅舅,打一打怎么了?不也没死吗?” 魏知听完,气血上涌火冒三丈,宣瑜这话偏偏让他无法反驳。 他是武将,不会这些耍嘴皮子的功夫。 常年身处高位,让他没有收敛脾气的习惯。 他怒斥道:“那殿下是否清楚自己的处境呢?您背靠着世家,是世家的权力让您有恃无恐,也是世家的权力让您能为所欲为。您每个月的俸禄与封地的进账有多少?圣上给你的赏赐又有多少?这些钱财能够支撑你人上人般的生活吗?而你的花哨有多少是来自于世家的供给?” “是世家让你不至于像太子那样处处谨慎小心,用点钱财还怕来路不正,过得拮据穷酸。让你不像四皇子那样干点脏事要藏着掖着,一旦被发现,身份地位不保。也让你不像五皇子那样处处被你摆布玩弄,成了你的一条听话的狗。更让你不像七皇子那样十五岁就入了大理寺,与亡命歹徒搏杀才拼回芝麻大点权力,为了在朝堂站稳脚跟,他跟个佃农明争暗斗五年……” “这些权力钱财来自哪里?来自我们,是我们众多人一寸权一寸权攥在手里,一粒财一粒财掠夺索取……这才造就了殿下锦衣玉食人上人的生活……” 砰—— 宣瑜忽地拿起香檀手杖,一下子砸在魏知的脑门上,让他所有的话变成惨叫。 他的手杖柄镶嵌着金银玉石,极有重量,砸在人身上不啻于三斤石头。 只见鲜血四溅,魏知发出一声惨叫。 他痛苦捂着自己的额角,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流得满脸都是…… 他尚在剧痛中未回神,第二手杖又砸了下来…… 接着是第三手杖,第四手杖…… 魏知被宣瑜打趴在地,他惨叫着怒喝:“殿下,微臣是你的舅舅啊,你竟然这么对我……” 宣瑜置若罔闻,仿佛自己打的不是人,而是一块会蠕动的猪肉。 他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杖,使出浑身力气朝着对方的脑袋手臂等要害部位砸去。 砰砰砰的几声,魏临惨叫着。 他被打得鲜血流了满头满脸,拼命用手护住脑袋,踉跄往殿门口爬着。 身后的宣瑜没有放过他,追在他的后面。 魏知边爬边躲,惊慌道:“来人……来人……” 宣瑜没了手杖,连站都站不稳,走得极其艰难,但他每一步都稳稳的。 他踉跄着追在魏知身后,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跌倒,但他都稳住了身形。 他仿佛是存心要魏临的命,每一棍都往要害处砸。 魏淑妃见状,连忙上前拽住再次高高扬起手杖的宣瑜,阻拦道:“宣瑜,你干什么?那是你的舅舅……来人啊……” 宣瑜一把将魏淑妃推开。 他下了狠劲儿,魏淑妃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双肘被蹭破一大块皮。 推开魏淑妃后,宣瑜更是无所顾忌拿起手杖,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每一下都是朝着要害地方而去。 地上珠帘上垂幔上都是溅起的点点血渍,如同凄美的诡异的泼墨画…… 宫殿外的太监宫女听到声音涌了进来。 看到冷着脸疯癫的宣瑜,与在地上爬着挣扎的魏知,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魏淑妃吼道:“愣着干什么?拉开六殿下……” 两个太监大着胆子,一拥而上。 在他们靠近一刹那,宣瑜唰的抽出藏在手杖中的利剑。 只见剑影挥动,两颗人头咕噜落地,带着鲜艳滚烫的血一路泼洒,滚到魏淑妃的脚边。 其中有颗人头断口齐整,现在正汩汩冒血,眼睛睁得溜圆,写满了恐惧害怕,看上去极其渗人。 这时,宫女太监吓得惊声尖叫,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宣瑜拿着利剑,寒刃上滴答着太监的血。 他脸上身上都是太监溅出的热血,如同地狱恶鬼般,带着必杀的决心,朝着魏知走过去。 魏知知道彻底惹怒这个疯子了。 他虽在禁军几十年,但宣瑜一开始就朝着他要害打的,哐哐哐的几下打得他根本无还手之力。 此刻,他全身剧痛,爬都爬不动,连拼死搏斗都做不到…… 他只得求饶道:“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念在往日情分上,饶了微臣……” 他知道,这疯子绝对有可能杀了他。 想到那两颗人头的下场,他惊慌喊道:“娘娘,娘娘救命……微臣是从小疼爱你的哥哥啊……” 宣瑜置若罔闻,面上杀意必现。 他扬起利剑,正要砍掉自己三舅舅的人头,魏淑妃惊叫一声,连忙扑过去…… 利剑唰的落下,魏淑妃与魏知都吓得惊恐睁大眼睛。 魏知难以相信这个疯子连自己的母妃都要杀。 利剑在魏淑妃脖颈前停住了,削掉了她一缕长发。 她惊魂未定看着宣瑜。 “噗,哈哈哈……”宣瑜开心笑了出来,“母妃怎么这么害怕,儿臣又不吃人,儿臣只不过跟三舅舅开个小玩笑,您怎么颤抖得这么厉害,就跟我小时候杀的第一个人一样……” 魏知知晓,若非魏淑妃出来阻挡,他这颗人头早就落地了。 这根本就不是玩笑。 他当禁军大都统这么多年,对那股杀意感知是不会出错的。 这个疯子六亲不认。 难怪大哥二哥都不让他来找宣瑜。 宣瑜蹲了下来,看到魏知额头、额角、嘴巴等被他用手杖砸出来的伤。 大部分伤往外淌着血,魏临整张脸鲜血纵横,伤疤交错…… 宣瑜感叹一声道:“三舅舅,你的伤……” 魏知连忙惊慌道:“是三舅舅自己不小心撞的,劳殿下费心了。” 宣瑜嗤笑,拍了拍魏知的脸:“早这么识时务不就好了。” 他眸子变得狠厉,一字一句道:“再有下次,可不会有母妃替你挡了。” 魏知吓得抖如糠筛,忙不叠点头:“是,是!” 宣瑜温和轻声道:“好了,三舅舅这伤需要处理吧,外甥也不耽搁你去疗伤了。” 魏知忙不叠往外跑去,却因被宣瑜打成重伤,站立不住,他只能连滚带爬爬出殿外。 仿佛多待在这里一刻,他就小命不保。 宣瑜看他爬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好玩的,对魏淑妃道:“母妃,你看三舅舅像不像被人打断腿的野狗……” 啪—— 魏淑妃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恼怒异常,还是两者有之。 她胸膛剧烈起伏,上前就给了宣瑜一巴掌,道:“你怎么这么冷血无情,那是你舅舅,你还有半点人性吗?” 宣瑜如同懵懂的孩子,他仿佛做错事却不知错在哪里,既委屈又茫然道:“母妃,儿臣错了吗?是母妃告诉儿臣,做人不能有任何牵挂羁绊。亲人也是一种羁绊啊,儿臣这么对待自己的亲人不是应该的吗?我主动剪除掉自己的羁绊,您应该很开心啊,母妃?您为什么生气呢?您忘了你从小要我杀掉我喜欢的任何东西吗?鸟啊,猫啊,人啊……” 他像个问题宝宝,满脑疑问道:“是您说不能有牵绊的啊?” 魏淑妃从他记事起,就告诉他,人一旦有了牵绊就有了软肋。 所以人不可以有牵绊。她为了练就他的铁石心肠,为了让他不被世事浮华遮住眼,为了让他将来不被任何感情困住…… 她从小要他杀掉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 他养的青鸟,他喜欢的猫儿…… 她都要他亲手将它们杀掉。 幼年时,她故意命令让伺候他的宫女太监对他好,等他们有了点主仆感情,魏淑妃就命令他把他们都杀掉。 十五岁之前,他身边没有长存的宫女太监。 一旦这些人伺候他一段时间,她都要他将这些人杀掉。 他一一照做。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在他七岁那年。 那个小宫女伺候他三年,他母妃要他将这个宫女杀掉。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心里是害怕的,但他不敢忤逆他母妃。 若他做不到,他母妃就会惩罚他。 于是他拿着刀走向那个小宫女。 由于他年龄太小,力气也不够,腿上有残疾,无法借力。 导致他刺了小宫女十数刀都没有刺死,那小宫女挣扎逃跑流出的血将那片地都染红了。 她惨叫声撕心裂肺。 他害怕极了,哭得极其伤心,向他母妃求饶,但他母妃置若罔闻,一直呵斥他,要他杀了那名小宫女。 在小宫女痛苦挣扎间,他刺中了她的眉心。 她终于死了。 死后那双痛苦害怕的眼眸未闭,她望着他。 杀掉小宫女后,他既胆怯又害怕,晚上经常做噩梦。 后来,他病倒了。 他母妃为了让他好好养病,远离宫廷,就将他带去京郊别宫,他在那里看到了一只断腿的青鸟与它的宝宝们。 他偷偷养着。 他母妃知道了,大发雷霆斥责他妇人之仁。 她要他杀了那窝青鸟。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他母妃,他带着那窝青鸟逃出了别宫,然后他就遇到了那个小孩…… 那小孩说要做他的朋友。 周围所有人都逼他杀死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有那小孩愿意帮他养青鸟。 他这么多年无法忘记祁丹椹,不光光是因为他将他当做同类,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更是因为,那时的他是邪恶的,他面对的人是邪恶的,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邪恶的。 周围的人不是钱就是权,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也没有一个是真心希望他好,不计回报的为他付出,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只有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谁,不会从他身上索取,那孩子对他付出了他从未感受过的真心与真诚。 他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一抹纯粹的善意与美好。 那些承载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唯一的光。 纵然他之后面对那么多的尔虞我诈、鲜血杀戮,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与众不同的。 他曾经拥有过。 魏淑妃怒道:“本宫是你的娘亲,是你的血亲,你是不是连本宫也要杀?” 宣瑜温和道:“母妃说什么呢?您是我的娘,你从小就教导我,普天之下只有你是真心希望我好,我当然不能杀你……除非,有朝一日母妃背叛了我。” 魏淑妃愤怒道:“那祁丹椹呢?本宫听闻你很重视他,他是太子的心腹,你不能被他扰乱心弦,如果你无法掌控他,那么就让母妃帮你……” 宣瑜握住魏淑妃的手,用力之大,似乎要将她手骨捏断:“母妃,只有我才能动他,只有我才能杀他,您听到了吗?他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如果母妃背叛我……” 他幼年时派人去找过祁丹椹。 但他不敢说出全貌。 他想知道那孩子在哪里,却又不敢知道他在哪里,他想见那孩子,却又希望那些侍卫与魏家人找不到那孩子。 他怕有朝一日他找到了那孩子,见面之时,就是魏淑妃要他杀他之时。 他怀着这种矛盾忐忑害怕期盼的心理度过一次又一次侍卫递回来的消息。 现在,他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孩子。 想到刚刚宣瑜说的话,以及未曾说出口的话,魏淑妃不寒而栗。 她望着唯一的儿子,心疼难忍道:“你是本宫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外人来忤逆你的母妃,是不是本宫若杀了他,你就杀了本宫?” 宣瑜嗤笑:“母妃说什么呢。” 他温和道:“母妃杀了他,我就杀了母妃全家,所有人都得给他陪葬。哦,还包括宣瑛,他那么喜欢宣瑛,让宣瑛去陪他,他就不会寂寞。还有谁呢?还有南星,他的侍卫……所有人,都得下去陪他……” 看着魏淑妃难以置信的眼神,他笑道:“我是母妃调|教出来的怪物,母妃还指望一个怪物有什么感情?” 魏淑妃眼泪落下来:“你这是在怪本宫吗?你因为你的腿而怨本宫,你因为本宫那样对你而恨本宫。可是本宫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她是魏家唯一的嫡女。 她出生就带着莫大的光环出生,甚至连皇室公主都没有她那般的尊荣。 她不用承担公主的责任,却享受着比公主更荣耀的人生。 魏信极其疼爱她,因为她是最像他发妻的孩子。 因为她是早产儿,自幼便身体不好,他便在京郊风景秀丽的皇家园林中,为她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园子,供她养病。 里面美轮美奂,堪比天宫。 在这座园子里,她邂逅了同样身体病弱而来养病的五皇子宣岸。 他们从小一同长大。 那时的他温柔体贴,总是会发现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让她枯燥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他们每天会分担各自的烦恼,分享各自的欢乐。 那段时间,他们是快乐且无忧无虑的。 后来,她如愿的嫁给了这个爱她的、她爱的男人。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是后来,他当上太子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仅娶了几个妃嫔,他连太子妃的位置都没有给她,而是给了一个出自寒门的小姐。 那小姐端庄秀雅,温婉贤淑,确实是个好太子妃人选。 无论她怎么同他闹脾气,她如何哭诉,他均不理睬。 但她知道,他是爱他的,他眼里的关心愧疚隐藏不住。 他的难言之隐,她不是不知道。 他不想被世家完全掌控,他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均应是寒门出身。 他能给她的只有结发妻子这个名号。 他偏执的想将这点私心给她。 可是这个名号却成了她莫大的耻辱与难堪。 历朝历代,哪个太子的结发之妻不是太子妃?就算普通官宦人家也极少有先娶妾再娶妻的…… 再后来,在他登上帝位的那年,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眼底的喜悦隐藏不住。 她从未见他那么开心过…… 后来,到她生产了。 那晚,她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却生下来一个死胎。 为此,他赐死了一屋子的人。 他伤心难过的陪着她整宿整宿。 他告诉她,他们将来会有很多个孩子。 他为那个死胎取了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宣念,寓意着他念念不忘。 他对她的爱,对她的纵容,都不能弥补丧子之痛。 作为母亲,她知道,她的儿子生下来是健康的。 她出自世家之首的魏家,并未耽溺于情爱的普通儿女,她父兄处理朝政的时候从未避开她,因此她有着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 她从当时的局势就推断出她的儿子为何而死。 因为魏家势力太大了,他被世家扶持登上帝位,却不甘于被世家掌控。 他怕这个孩子活下来,魏家会去父留子,直接舍弃他这个皇帝,转而扶持小婴孩,以外戚身份干政…… 所以,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可怜那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只啼哭了一声,便被他的父亲活活闷死。 她对他越来越失望,继而变得越来越善妒。 他在与世家的争斗中,也对她变得越来越冷漠无情…… 昔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却最终走向不理不睬的结局。 在她之后,他又疯狂爱上了另外一位女子。 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绝色美人,他第一天见到她,第二天就将她封为容德妃。 那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呢? 她姿容绝世,让整个后宫的美人黯然失色。 她着艳丽裙裳时,是绝美的山中妖姬,着素淡衣衫时,是不落凡尘的仙女。 她的美确实难以用言语表达。 京都第一才女都曾感叹她是这个时代美丽的符号。 他疯狂的爱上了这位美丽的女子。 他为她两年不曾踏入后宫半步。 他为那个美丽的女子可以做任何荒唐的事。 再后来,魏淑妃又怀上了孩子。 她期望这次可以是个女儿,这样就不会重蹈覆辙。 可惜,她生下来的是个健康的男孩。 她想,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成为世家与皇帝权斗的牺牲品。 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 她果断的将刚出世婴儿的脚踝骨砸断。 他就这样落下了一生残疾,也就此与皇位无缘。 皇帝看到这个孩子是残疾之时,她明显看到他眼底的杀意退却。 在这个孩子一岁时,因为脚踝骨砸断,他无法练习走路,而他又不懂如何借住手杖。 或许是天性让他想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摔了一跤,那一跤摔得极重,磕破了脑袋,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宫女去找皇帝时,皇帝却陪着即将临盆的容德妃,他无暇过来。 那时,她心生恼恨。 为什么她的儿子成这样了,他却能期待着新欢的孩子临盆。 为什么她与心爱人的儿子一死一残,他却能与心爱人等待着爱情的结晶。 于是,容德妃在别宫生产时,她派去了刺客。 她要杀了那个横刀夺爱的女人,杀了他的孩子。 最后,刺客只杀了双生子中的女儿,千钧一发之际,先太子救下了容德妃与刚出世的七皇子。 他知道是她做的。 可他不敢废黜她。 此后多年,她一直活在情爱的痛苦中。 她不期望自己的儿子也尝她尝过的苦。 她因为爱得不彻底,恨也不彻底,才会活得既无助冷漠,又疯狂善妒。 她像个神经质一样活一辈子。 无牵无挂才会无坚不摧。 若想成为强者,就不该有任何羁绊。 所以,她想让自己的儿子能够舍弃任何他喜欢的,她要磨炼儿子的心智。 她要让他成为没有任何羁绊的强者。 却不曾想,她终究毁了自己的儿子,她磨炼出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她害怕这个怪物,所以她对他极其冷漠,不闻不问。 魏淑妃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流。 宣瑜看着,神色变得温柔,伸手擦了擦魏淑妃的眼泪:“母妃,您怎么哭了?您难道不应该高兴吗?你让我毁掉我喜欢的东西,我做不到,你就打我,现在我做到了,我连亲人都能杀,你应该高兴啊,你怎么哭了呢?” 他温柔的将魏淑妃抱住,拍了拍她的肩背,如同哄孩子般:“母妃,儿子会乖乖的,会努力让你满意的。我杀舅舅不过是因为他们敢骂我们,敢质疑我们,他们那种贱种,怎么能骂我们呢?至于祁丹椹……” 他突然狰狞笑了,笑声如同魔咒般响彻在魏淑妃耳旁:“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第61章 第61章 祁丹椹当夜回去就病倒了。 这一场风雪一直到大年初二才停,祁丹椹也到初二那天才逐渐好起来。 期间宣瑛给他送来了不少珍贵药材与补品,带来了两三个御医。 宣瑜也来看望过他一次,他见宣瑛带了不少药材与补品,也回去命人送了一堆。 两人仿佛较劲似的,送来的东西,祁丹椹的小院摆都摆不下。 祁丹椹病得一塌糊涂,还要提防两人较劲,最后在他的授意下,南星将两人的东西连带着两人一起赶出府邸。 大年初三的午时,宫里来人了。 初三的晚上是宫宴,嘉和帝邀百官共同宴饮,以贺来年的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宫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推脱的,除非病入膏肓,否则若说半个不字,就是对皇室的蔑视。 能入宫赴宴,是为人臣子莫大的荣耀,也无人推辞。 祁丹椹对宫里太监道了谢,又命南星拿出些银两与府邸买的乳酪酥糖打赏给太监。 这场宫宴与以往宫宴并无什么不同,珍馐美食、琼浆玉露、盛世歌舞! 每一样都是这个王朝极尽奢侈的享受。 入朝这几年,祁丹椹都看得麻木了。 与群臣宴饮后,嘉和帝带着两位妃嫔登上皇城城楼。 城楼下万家灯火从京华大街延伸,与远幕银河相接,仿佛灯火是倒映在人间的银河。 今夜,京都将灯火不熄,通宵达旦。 一帝两妃还未登上城楼,城楼下的百姓比肩继踵、挨肩叠背的挤在城楼下。 等待着两位妃子看中谁,会赐给谁果篮或其他年节喜庆的物什。 一些勋爵元老会跟着帝王登楼。 祁丹椹每年都在人后躲懒,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 这次,在登上城楼前,宣瑛突然拉住祁丹椹道:“走,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祁丹椹狐疑:“去哪儿?” 宣瑛:“见我母妃。” 祁丹椹狐疑看向嘉和帝右手牵着的贤妃,心道贤妃不是在那里吗? 继而又想到宣瑛说的可能是他的生母容德妃。 他不知道宣瑛为何要带他去见容德妃。 不等他问清缘由,宣瑛就拽着他走出百官之列,往深宫的方向而去。 他们两人一路避开护卫太监,走到阳春宫的门口。 此刻宫门紧闭,庭院深深,只有一盏幽火照亮这皇城中僻静的一角。 在灯火辉煌的都城,这冷清的角落倒是显出几分阴森寂寥。 传闻阳春宫内里富丽堂皇,极尽奢华靡费,是嘉和帝为其宠妃容德妃所建立。 因容德妃来自江南,他命人在宫殿内造了一座江南风格的宫殿给她,甚至为她建立了一座百尺高楼望南楼,让她可以站在高楼上远眺江南风景,以缓解思乡之情。 可如今这座宫殿依旧,楼阁高耸,却人去楼空,红颜白骨。 宣瑛轻车熟路的踩着百年盘虬的老藤树踏上阳春宫的院墙,他回头来拉祁丹椹。 祁丹椹一路上怕惊动侍卫,没有问他。 此刻见四下无人便道:“殿下为何要带下官来此?” 宣瑛微笑道:“就是想带你来看看,如果我母妃知道你来了,她肯定很开心。” 祁丹椹不解:“这是何意?” 宣瑛心里发笑。 恋爱中的人就是矫情,非要说得明明白白,这种事说破就没有美感了。 他能说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公公你也见了,反正你不喜欢他,你甚至还想弄死他,婆婆你见不到了,但是得走个过场吗? 他不能。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过场。 他带祁丹椹来见他母妃,就代表着他确定此生要同他在一起。 祁丹椹肯定明白这层含义。 他不就是想听他说出来吗? 但若是祁丹椹想听,他肯定要说的。 他就想这么每天宠着他。 他道:“因为我母妃如果知道有你这么一个懂我的人在我身边,她肯定会很开心,我想让她在那边能开心一下……” 祁丹椹:“……”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但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确实是最懂宣瑛的,宣瑛也是最懂他的。 现在他不再与宣瑛是宿敌,他们是同一党派,也算是他陪着他…… 但为什么他陪着他,能让他母妃开心? 难道是因为没有他给她儿子使绊子,她儿子就能在朝堂如鱼得水? 还是因为他们互相了解彼此,能够懂对方的思路,这对身为太子智囊的宣瑛而言,是极大的助力? 与太子党众多幕僚共事这么长时间来。 每次似乎也只有他与宣瑛能想到一处去。 他理解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当年他辅佐四皇子时,四皇子那些幕僚们没有一个能跟得上他的思维的。 有些阴谋诡计,考验的是人的应变能力与处事能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旦说破,就无法实施。 有时一个表情出错,将会满盘皆输。 智谋智谋,重点在智。 所以他每一场算计,智用尽,谋却不尽然,都坏在无法理解他的猪队友身上。 想来,宣瑛很庆幸能有他这么个能理解他的思维的人,与他同一阵营。 宣瑛想必很想他的生母,否则也不会这么点小事也告知他母妃。 见宣瑛兴致昂扬的份上,他也不好泼他一盆冷水。 陪他看看他娘生活的地方,又不会损失什么。 更何况宣瑛这段时日对他这么好,将他当成知己好友。 他为朋友做点事,难道不该吗? 宣瑛都不介意他是个断袖,伸手来拉他,祁丹椹也不好再矫情,便将手递过去。 两人搀扶着走过高墙,踏上阳春宫的屋顶,翻上了阳春宫最高的一座阁楼。 阳春宫这么多年虽闲置,但每日都有人来打扫,因此这座阁楼并不脏,只是一些栏杆处落了灰尘。 登上阁楼的顶端,可以俯瞰整个皇城。 这是皇宫最高的一处阁楼。 相传,嘉和帝当年下江南,遇到绝世美女容德妃。 他见她第二面就将她封妃,从此两年未曾踏入后宫半步,他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的地步。 这座仿江南宫殿与高耸的阁楼,便是他为她建立的。 她来自江南,嘉和帝念她思乡情怯,便在皇宫里为她建立了这座百尺高楼,让她可以登高远眺江南美景,一解思想愁绪。 对于那位妃子的美貌,祁丹椹从宣瑛身上可以窥见一二。 祁丹椹的母亲苏洛曾有三首传世的诗词,均在描写那位女子的美貌。 她称赞她是大琅朝最美的符号,是这个盛世艳丽的牡丹。 苏洛出自三大世家的苏家,是文坛泰斗苏泰的女儿,她见过勋贵世家高楼院墙里无数美人,也曾游历天下,见过来自大江南北各色的美女。 她还是头一次为一个女子写诗词。 一连写了三首。 可见那位妃子是多么的姿容绝世…… 此刻,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宣瑛眺望着与星河连成片的灯海,道:“你也听说过了这座阁楼宫殿是为我娘而建,我父皇为我娘做了多少事情吧?以及我父皇是多么宠爱那个美丽的女人……” 祁丹椹不置可否:“所有人都以为圣上极其宠爱容德妃,连史官都落笔无情斥责容德妃红颜祸水。” 宣瑛自嘲般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信吗?” 当时在龚州,两人遇难时,他同祁丹椹说过他的过去。 说到容德妃时,祁丹椹说哪有什么红颜祸水,都是些男人甩锅的借口。 祁丹椹点头:“确实不信,若圣上真的宠爱容德妃,为何将她幽闭阳春宫?为何对殿下您视而不见不管不问?” 宣瑛眸子里动容,叹口气道:“我跟你讲讲我娘吧,虽然我知道的也只是后来调查的。” 祁丹椹静静听着。 他是个很好的听客,他倾听的时候,漆黑明亮的眼睛会看着宣瑛,仿佛他听得极其专注,仿佛他是懂他的。 让讲故事的人都受到鼓舞一般,进而会更有耐心的讲下去。 宣瑛淡淡道:“所有人都以为我父皇宠爱我母妃,其实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明晃晃的幌子罢了,这个幌子能帮他解决前朝后宫的诸多麻烦。我母妃是江南豪商的女儿,你应该知道我外祖父是做丝绸茶器玉器生意的,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祁丹椹点点头:“是。” 宣瑛苦笑:“如果没有我父皇,她能富足快乐的过完一生,而不是史官口诛笔伐的祸水红颜,也不是百官斥责的误国美色,更不是百姓无情谩骂的倾城妖妃,这些历史的痕迹,永远抹消不掉……” “父皇之所以看上我母妃,不过是因为他见我母妃母家无势力,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他当时与世家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他想打击世家,想要推行一些新的政策,但这些新的政策,势必会遭到世家的反对与阻止,甚至他不知道这些政策实行的结果是对是错,他不想背上这个骂名,所以,这个时候他就需要一个幌子……” “我母妃就是他找来的幌子,他想推行对自己有利的政策,他会对满朝文武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告诉他们他推行这个政策是因为自己的爱妃,或他表现出自己的昏聩,被爱妃怂恿魅惑。那么百官不敢对君王发火,只得将怒火转移到这件事的导火索我母妃身上……” “如果这项政策推行下去,那么获利的是我父皇,如果推行不下去,他直接将所有的过错推给我母妃,告诉天下人他之所以做了错误的决策,都是美色误国,他还是那个迷途知返的君王。百官会谅解他,百姓不会责怪他,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个深情的帝王,他能有什么错?错的都是那位魅惑君王的妖妃,至于我母妃遭受的骂名,他丝毫不关心……” “其中就包括这座宫殿阁楼,你以为他是为了我母妃才建的江南风格的宫殿吗?你以为他是为了一解我母妃思乡之苦建立的阁楼吗?不是,是他缺钱花了,他要想办法从百官百姓那里弄钱,宠妃就是他的借口,不是所有建阁楼的君王都是纣王,起码我父皇不是。” 祁丹椹虽震惊,但丝毫不意外。宣瑛冷嘲道:“当年西南大旱,民不聊生,他将所有的钱财用于与世家做斗争,导致国库空虚,一粒粮米也拨不下去。但他不能告诉百姓,是他这个帝王导致国库空虚,所以他想了个法子筹钱,那就是为我母妃建百尺高楼。” “他将这件事告知我外公,我外公真以为他极其疼爱我母妃,宠爱到为她误国。我母妃担了太多骂名,我外公怕惹得民愤,便自己筹集了一批钱财给他建立高楼。这笔钱最后被他收入囊中,他并没有就此罢休,依旧打着为我母妃的幌子,征加税收、要百官筹钱,最后他筹的钱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用在这座阁楼上……你看……” 宣瑛跺跺脚,阁楼发出咚咚声:“这还不是泥浆沙石堆起来的阁楼,只是一堆烂木头堆起来的,哪年虫蛀发霉,百尺高楼就会毁于一旦。这座江南宫殿也是他筹钱的手段,具体我就不细说了……” “他努力扮演着一个迷恋美人的君王,为了这个美人,他可以付出一切。所有人都以为他爱我母妃,就连我母妃也这么认为,他极致的温柔宠爱关切让她迷失了自我,他会一遍遍的诉说自己的难处,他骗得她心甘情愿奉献自我,只为了成为他霸业上的踏脚石。直到我降生的那天……” “魏淑妃因嫉恨我母妃,便在她临盆的那天派了刺客行刺她。当时她抱着两个孩子匆匆逃走,最终被刺客追上,杀了她其中一个孩子,那就是我的妹妹。当时若非二皇兄赶得及,我也可能不在人世了。” 祁丹椹道:“这就是你说的,你与宣瑜素有冤仇?” 宣瑛点点头,道:“对,娘胎里带来的仇。注定我同他势不两立。” 祁丹椹问道:“那之后呢?” 宣瑛:“我母妃知道是魏淑妃派人来行刺她,她失去一个孩子,痛不欲生,要父皇为她做主。” 祁丹椹接话道:“她被圣上驳斥了?” 宣瑛点头:“对,父皇不敢与世家撕破脸,他根本没把自己女儿的死放在心上。后来,我母妃在魏淑妃那里看到了一串红豆珠串……” “那是她伺候我父皇这么多年,我父皇每晚都会拿出来抚摸的。那珠串仿佛是小孩子串起来的,做工极其粗糙,她不可能认错。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别说如今世家权大,就算世家无权,他也不会惩治魏淑妃。她到了此时才明白我父皇心有多狠。” “他那么爱魏淑妃,却可以做到同她成为陌路人,对她视而不见,看她善妒发疯,走向毁灭……我母妃此后对父皇彻底死了心……后面你应该知道了。” 祁丹椹点点头。 容德妃对圣上死了心,那么也就不甘被帝王利用。 一个失去价值的棋子,对他来说还有用吗? 没了帝王的庇护,失了宠的妖妃遭受什么样的后果可想而知…… 百官知道这个宠冠后宫的女子失去了宠爱,往日的仇怨一层叠一层,弹劾奏折如同纸片般纷纷飞来…… 帝王为了显示自己的圣明,为了给百官一个交代,便将容德妃幽闭在阳春宫。 永生永世不得出。 宣瑛缓缓道:“昔日母妃受宠时,不少妃嫔嫉妒她,一旦她势弱,又顶着那么多骂名,可想而知她的日子多难过……所以在我三岁左右,她在阳春宫郁郁而终,去世时不过二十二岁。” 祁丹椹相信,这是嘉和帝能做出来的事情。 宣瑛从怀里摸出一个黄玉佛牌。 那玉石莹润,通体散发着黄色光泽,那光泽虽不如黄金耀眼厚重,却典雅精致。 他道:“这是我母妃留给我……” 他本想说留给他未来王妃的。 但这样形容,会让祁丹椹难堪。 他们都是男子,何来王妃不王妃的。 他连忙改口道:“母妃留给我的,是经过华恩寺上代主持开过光的,送给你。佛牌能驱邪镇恶,聚财免灾,是个护身符,你戴着,肯定能护你平安。” 祁丹椹一看那佛牌便知造价不菲。 怕是数十个黄金玉牌都不能买这一个。 他不知道宣瑛一言不合就做散财童子的毛病从哪儿来的,还送自己娘亲的遗物。 他连连推辞:“殿下,这是娘娘留给您的遗物,您送给下官多不合适,还请殿下收回吧。” 宣瑛撇撇嘴:“给你就收下,你看看你每天病恹恹的,说不定戴戴这个佛牌,身体就好了,你看我,小时候那么弱,长大后就没生过病,全是这佛牌压在枕头下的功劳……” 祁丹椹正要推辞,宣瑛掷地有声道:“你收着吧,你收着我母妃就开心了,就当她送你的新年礼物。” 祁丹椹:“……” 为什么他收下,容德妃娘娘就开心了? 难不成开心他这个朋友收下宣瑛的礼物? 这些皇子都喜欢一言不合就送东西吗? 宣瑛不由分说将佛牌挂在祁丹椹的脖子上,道:“你看看,多好看,就适合你,仿佛就为你量身打造的。” 祁丹椹不好再拒绝,想来宣瑛思母情切,都精神质了。 他道:“那下官先帮殿下保管,殿下什么时候想收回,随时同下官说。” 宣瑛不满:“你好烦!” 他送给心上人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收回呢? 看来祁丹椹还是不相信他愿意跟他在一起,这般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是他给的宠爱还不够吗? 他不仅表白了,还抱了,亲了,甚至许下了诺言,现在连定情信物都给他了…… 难不成是自己曾经对断袖过敏,让祁丹椹对他们的未来不抱期望。因为祁丹椹太爱他,控制不住内心泛滥的爱意,就算他对未来不抱期望,也要同他在一起。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还是说,祁丹椹对他父皇有芥蒂,从而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新的想法。 他对他再爱,也不能抵得过他外祖父一家的仇恨,他母亲的惨死。 他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很有可能。 祁丹椹不理宣瑜的部分原因,不就是因为宣瑜的外祖父害死了祁丹椹的外祖父吗? 宣瑛警惕看向祁丹椹,郑重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复仇?” 祁丹椹不明所以看着宣瑛,意识到他说什么,他笑道:“有一件比仇恨更重要的事情。” 他望着远处星河灯海,道:“有些人没做完的事情,总得有人继续做,否则他们不就白死了吗?先太子虽然在宗正寺郁郁而终,可他留下了你与太子殿下。我外祖父一家惨死,可我还活着。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让当年的真相大白天下,谁的错谁来担,百姓不该担这个错,我外祖父与先太子更不该担那样的骂名……” “至于复仇,其实殿下是怕下官对圣上下手吧?别说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您与太子殿下会允许下官这么做吗?” 宣瑛看着祁丹椹,郑重道:“不会,但本王也不会阻止你复仇,本王与二皇兄都没有资格。本王向你保证,一定会还你外祖父清白,让苏家满门昭雪,让父皇下发罪己诏,将自己罪行告知天下。但父皇毕竟是我与皇兄的爹,他虽冷漠自私,到底将我们养大,给我们爵位荣华,你若杀他,本王不能视而不见,所以我们各凭本事,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本王都不会怪你。你也不能怪本王。” 祁丹椹点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宣瑛微笑:“那我们说定了,不要为不相关的人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祁丹椹:“……” 他与宣瑛有什么感情? 更何况,那是不相关的人吗?宣瑛前面不是说嘉和帝是他爹吗? 宣瑛解决了烦恼,开始认真欣赏起佛牌,道:“这佛牌真适合你,幸好不是个镯子,不然怎么送?” 祁丹椹:“……” 这有关系吗? 他莫名其妙收了宣瑛母妃的遗物,他想着既然宣瑛送给他新年礼物了,那他是不是要回点礼? 但以他现在拥有的财务,怕是连这个佛牌的一小片角都买不来。 思考半晌,他取下手腕上的臂缚,道:“殿下,下官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是下官幼年时与六表哥研究的暗器,后来经过我自己改良,遇到危难之时,转动按钮,就会弹射出银针。里面有二十枚见血封喉的毒针,也二十枚微毒的毒针。送给殿下防身用!” 他幼年时除了跟外祖父父亲读书外,最爱研究些机栝。 他看过不少研究机栝的杂书。 恰好他六表哥也爱此道,两人私下里做了些不少东西。 这个暗器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从无虚发。 宣瑛看着那玩意儿:“这东西怎么有点眼熟?十七岁那年,你曾经是不是拿过这玩意儿对付过本王?害得本王卧床三月。” 祁丹椹平静道:“没办法,仇家太多,又不会武,总得有点保命的手段。殿下曾经派来刺杀我的十几波人,都败于它手。” 宣瑛:“……” 祁丹椹觉得宣瑛送他礼物,又跟他定下君子盟约,他不能这么落井下石,让好面子的宣瑛丢了脸面。 他立刻恭维道:“当然,殿下武艺高强,可能用不到……” 宣瑛怕祁丹椹收回去,立马抢过:“本王武艺高强,确实用不到,但念在你诚心诚意献上你亲手做得东西的份上,本王勉为其难收下。” 用不到他也要拿回王府,插香供起来。 这是祁丹椹的保命手段。 祁丹椹能送给他这种东西,就是以命相托。 他怎么能辜负他的一腔爱意呢? 祁丹椹知道他出门在外,经常遇到刺客。 还有什么比心爱人的命更重要? 所以他送他暗器,是希望他每次遇到危险都能平安度过,然后平安回到他的身边,平安陪着他过完后半生…… 这定情信物可真是情义千斤。 主要还是他亲手做的。 (几天后,宣瑛看到飞羽南星秋风人手一个,甚至连沈雁行都有,他哭了出来!) 祁丹椹见宣瑛迫不及待收入袖中,不由得悱恻: 真是多苦多难的皇室中人,不是遭毒杀就是遭刺杀,这点保命手段也不放过…… 这时,天空炸开绚烂烟花,整个夜空霎时亮如白昼,夜幕下京都几十里烟火与璀璨星河相接。 宣瑛自然而然揽过祁丹椹,看着远幕的繁华美景。 与相爱的人站在阁楼最高处,相依相偎看一场彻夜不熄的烟火。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的呢? 祁丹椹见宣瑛揽住他肩膀,望着天边烟火。 他也揽住对方的肩膀。 似乎那些纨绔子弟之间相处就是这样的。 好兄弟之间都会勾肩搭背。 他自始至终都孑然一身。 没什么朋友。 对谁都冷淡疏离,更不太愿意同人亲近。 宣瑛还是第一个同他如此亲近的人。 他虽不喜欢京都纨绔子弟勾肩搭背的那一套,但看在宣瑛对他不错,将他当成朋友的份上。 他也不介意学一学。 谁让宣瑛故地重游,忆起伤心事,变得比平时脆弱几分呢? 第62章 第62章 平宁郡公府。 府邸门窗紧闭,室内漆黑幽暗,只有正堂点着一盏幽若烛火。 宣环坐在那盏烛火下,望着天幕彻夜不息的璀璨烟火,他油然而生出一股愤恨不甘。 他堂堂皇子,连出府门都难,外面那些贱民却能享受这一场盛世烟火,在这个特殊节日载歌载舞,阖家欢乐。 凭什么。 父皇凭什么如此对他? 说是将他贬为平宁郡公,不过是将他关在府邸,连个伺候的小厮都没有。 现在他没有俸禄,没有爵位相对应的奴婢侍从封地禄米,更无任何进向。 他的平宁郡公只不过是个名头,他带着这个名头在这座府邸坐牢。 现在,他若是不省吃俭用,怕是会活活饿死在府邸。 是祁丹椹那个贱民害他成这样的。 宣瑛那个贱种也难逃干系…… 还有宣瑜! 宣瑜那个疯子也是罪魁祸首。 他们统统都该死。 砰的一声。 烟花升空。 那朵炸开的烟花在他的眼底转换成谁的脑袋炸成四分五裂,脑浆血花溅得满地…… 他要先把谁的脑袋炸成这朵烟花呢? 宣瑛吧。 那个贱种自从他被关在府邸不许出去后,就隔三差五的差人来恶心他。 不是大半夜的乘着他熟睡时,往他房子里扔一窝老鼠蛇,就是半夜将他套麻袋打一顿。 宣瑛甚至找了一窝乞丐,时不时的从院墙外扔点垃圾狗屎进来,给他制造各种麻烦。 那个贱种要将他幼年时在他身上做过的事情,变本加利的报复给他。 那贱种说宣其那个孤魂野鬼不会想看到他手足相残。 所以他不能杀他。 但他又不想他余生过得太舒服,所以他要折磨他,让他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直到他死。 宣环想,等到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将宣瑛碎尸万段。 那个贱种不杀他,他要杀了那个贱种。 唰——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翻入院墙的声音。 一定是宣瑛那个贱种又派人来恶心他了。 平宁郡公府邸外有宗正寺的侍卫看守。 不让他随便出入府邸。 宣瑛为了避免自找麻烦,经常派些梁上君子故意恶心针对他。 导致他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 他没想到宣瑛竟大过年都不让他安生几日。 多日来的愤恨屈辱不甘让他恼怒不已。 他拔出悬挂在正堂上的利剑,步入院落中。 院落中漆黑,他看到人影闪过,也不管是谁,直接一剑刺过去。 不管是谁,一定是宣瑛派来恶心他的走狗。 他今夜一定要杀了他。 他要让宗正寺的人看看,究竟是不是他污蔑宣瑛。 那人影侧身躲开,一闷棍砸在他的肩背,疼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整个手臂又疼又麻,几乎动弹不得。 砰砰砰—— 几道火光升空。 借着璀璨烟花的光,他看清了那人。 是宣瑜。 他并没收剑。 现在不光宣瑛想将他折磨到死,就连宣瑜也不想放过他。 他们都该死。 他扬起剑,刺向宣瑜。 要是放在以往,他虽不能轻而易举的将宣瑜这个残废拿下。但这个残废哪儿是他这个魁梧挺拔、爱舞刀弄枪、身手矫捷之人的对手? 他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但这段时日,他被宣瑛折磨得心力交瘁,交手间,他有几分迟缓。 因而没两下,他就被宣瑜制服了。 宣瑜用他那残废的腿脚狠狠踩在宣环的脸上,疼痛让宣环呲牙裂齿痛哭出声。 宣瑜阴狠道:“你清醒了吗?” 宣环怒喝:“你个残废,有种你杀了我?” 宣瑜又狠狠地用脚碾着宣环的脸,踩得那张古铜色的脸都变了形。 他道:“杀你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别说杀你,就算把你活活折磨死,怕是也不会有人察觉吧,宣瑛不就这么干的吗?” 宣环怒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任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他还是不能在宣瑜手底下挣脱。 他暴怒呵斥:“所以你要学宣瑛那个贱种?他折磨我,不过是因为我害死了宣其,你呢,你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祁丹椹那贱民?” 他并不知道祁丹椹与宣瑛宣瑜的关系。 但他知道宣瑜私下里找过无数次祁丹椹,祁丹椹对他视而不见,却转投向太子党。 他虽不知道祁丹椹那村夫有什么好争抢的,但他不介意拿这件事刺激宣瑜。 他狡黠着双眸,道:“你说你隔三差五找那贱民干什么?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人家看上的是宣瑛,你看你哪点比得上宣瑛?他走路是稳当当的,身姿矫健,又长得好看,你再看看你,祁丹椹看不上你不是很正常……” “啊啊——”宣环惨叫一声。 宣瑜用尽全力碾着他的脸,这次疼得宣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感到脸在地面上被无情的摩|擦。 他毫不怀疑这疯子想将他整颗头踩爆。 他想到了空中那朵朵炸开的烟花。 宣瑜冰冷着脸:“你说够了吗?说够了可以谈条件了吧?” 若非他留着这个废物有用,就凭他刚刚说的几句话,他就该将他碎尸万段扔去喂野狗。 宣环不解疑惑:“什么条件?” 宣瑜松开宣环:“杀宣瑛的条件。” 砰砰—— 又烟花炸响,照得宣瑜阴狠冷漠的脸上一片光怪陆离,璀璨的烟火无法驱散他身上的冷意,那仿佛是百尺寒冰冻结千年,冷得宣环一个激灵。 宣环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道:“你什么意思?你想杀宣瑛?” 宣瑜反问:“你不想吗?” 宣环拍拍手:“我一生都这样了,他死不死对我又没有什么影响,倒是你们,他若死了,太子不是断了左膀右臂了?” 宣瑜冷嘲:“他若不死,你会被他活活折磨致死的。” 宣环知道宣瑜此刻找他,必定是比他还急切希望宣瑛死。 他佯装无所谓道:“反正不被他折磨死,我也会在这院墙里痛苦过完下半生,所以……” 他嘲弄宣瑜:“所以他爱死不死,随你们的便。” 宣瑜知道宣环打得什么主意,他不想跟这头猪拐弯抹角,说明白道:“如果你能帮本王杀了他,本王帮你官复原爵,以后只要你不与本王作对,你可以做一世富贵王爷,而不是被关在院墙里等死。” 宣环蹙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 宣瑜冷嘲:“本王就是在利用你,你得庆幸你还有这点利用价值,否则你此生都无法翻身。当然,你可以不同意,但你已经知道了本王的谋算,你若不同意,本王就只能杀人灭口了,哦,还有你母妃,她现在受你连累,在后宫的日子不好过,本王不介意一并帮她解决痛苦。” 提到王昭仪,宣环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别动我母妃。” 宣瑜:“这事在你,不在本王。” 宣环狐疑:“你要怎么做?我现在连府邸都出不了,怎么帮你?” 宣瑜:“过几日南阳皇叔会邀宗室一起狩猎,他邀请诸位宗室,自然也不会避开你。那时本王会协助你岳父向父皇谏言,允许你出府,在进山谷狩猎时,本王的人与你的人联合,我们一起杀了他。” 南阳郡王是嘉和帝的堂弟,平时酷爱狩猎,尤其是爱冬猎。 冬去春来之际,山中大熊、豺狼等凶猛猛兽冬眠一季,都会出来觅食,狩猎凶兽猛兽远比春夏两季狩猎獐鹿狐兔刺激得多。 宣环也酷爱此类狩猎,因而他与南阳郡王交情不错。 宣环听完,道:“你有把握吗?” 宣瑜嗤笑:“就看你有没有能力杀了他,你知道我的腿无法长久骑马,在冬季寒冷天气根本不受冻,无法进入深山峡谷,只能让你跟随杀了他。如果你有把握,本王自然有。” 宣环再三确认道:“你许的那些条件……” 宣瑜:“本王没必要骗你,只要你不挡了本王的路,我们也就没有利益冲突。说不定将来,你还能成为本王的臂膀呢!” 宣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众位兄弟也只有我的马背功夫略胜宣瑛一筹,这次我绝不会放过他。” 宣瑜道:“那你这几天可得养好精神,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 年节过后,又下了一场小雪。 南阳郡王在宫宴后就将名帖下发出去,邀请诸宗室与一些京都勋爵去燕山狩猎。 诸位宗室知道他有冬猎的爱好,每一年的冬猎都是他发起的。 因南阳郡王在宗室中的名望极高,宗室们都不愿意驳了他的颜面,便在年后将回帖送到南阳郡王府。 燕山是京都西北方的山脉,山脉地势极高,连绵百里。 这条山脉能阻挡冬季来自西北地区的寒冷空气,因而京都冬季并没有那么冷。 该山脉深处有一条深深的峡谷,每到冬去春来之际,峡谷里面的熊与狼都会出来觅食。 燕山的丛林里,亦有不少丛林动物,包括凶猛的老虎与棕熊。 宣瑛为了这次狩猎,专门跑到雷府,问雷鸣借了他的弓箭来用。 雷鸣乃武将世家出身,他的弓箭是雷家专门为他打造的,弓弦采用上好的材料,轻重适益,羽箭锐利,可以用最轻的力发射出最猛的箭。 宣瑛与雷鸣身量相当,那弓|弩也适配他。 这次宣瑛可以带一人前往,他本想带祁丹椹,但他想燕山天寒地冻的,祁丹椹除了会骑马以外,怕是弓弩都举不起,带他过去不是遭罪吗? 于是他带了雷鸣。 他要进燕山峡谷猎一头大白熊,为祁丹椹做皮褥子。 这样,来年的冬季他就不会冷了。雷鸣见宣瑛愿意带他前往,还是去燕山峡谷猎白熊,激动地拍胸脯表示以自己百步穿杨的功夫,一定可以多猎几头。 到时候送两头给沈雁行,让他拿着白熊毛皮回家去。 长远侯看到那珍贵的白熊毛皮,一定会原谅沈雁行,让他回家去。 宣瑛听到这里,道:“沈雁行过年都没回去呢?” 雷鸣点点头,愤懑:“是啊,他现在天天赖在我家里,别提把我的父母兄长哄得多开心,好像我是多余的,所以我要多猎几头白熊,好让他拿去给长远侯,长远侯一开心,就让他滚回去,不然,我爹娘肯定要跟长远侯换儿子。” 罪魁祸首宣瑛默默鼓励雷鸣道:“加油。” 很快,便到了狩猎日。 山脚下扎起一个个帐篷,侍卫守在帐篷营地,皇室宗亲们在出发时检查各自的弓|箭马匹。 宣瑛身着一身玄黑色骑装,背着弓箭,腰上悬挂着他常用的利剑。 那身骑装如同墨笔,将他劲瘦笔直的身材勾勒得分毫毕现。 他骑在红褐色骢马上,长发高束,黑衣飒踏,如同一柄刚出鞘的利剑,锋芒四射。 这四射的锋芒来自于他自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并非他不懂收敛而让锋芒外泄。 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往那一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周遭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宣瑛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一众宗室子弟里,太过耀眼了。 就连高悬在空中的暖阳都不自由自主追随着他的身影,将一束束光打在他的身上…… 这时,南阳郡王派人将羽箭端来给各位宗室的侍卫。 宣瑛吩咐那人道:“你手上的两筐羽箭,本王都要了。” 那分发羽箭的侍卫不解为何宣瑛要了三人的量,但他不敢忤逆宣瑛,便行礼放下羽箭走了。 此刻骑在白色骏马上的宣瑜瞥了眼身侧的宣瑛,冷冷道:“老七你用得了那么多羽箭吗?霸占这么多,届时带不回来这么多猎物,别让人笑掉大牙。” 宣瑛听到讽刺,也不恼,笑道:“本王可不是为了猎物来的,本王要为丹椹弄点上好的毛皮回去,他身体不好,又怕冷……想来六哥是没有这种烦恼的。” 宣瑜没有被激怒,反而道:“你知道祁少卿是谁吗?” 宣瑛听出宣瑜话中有话,他知道宣瑜已经知道祁丹椹是谁。 他们两人皆心知肚明。 他不甘示弱道:“比六哥知道的早。” 宣瑜淡淡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幼年时曾经相遇过,他为我养了一窝青鸟,还说要同本王一起放飞……他与本王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时日,他说要做我的朋友,什么人都无法替代。” 什么人都无法替代这句是宣瑜自己加的,但他不介意刺激刺激宣瑛。 若是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有事瞒着他,宣瑛必定会发怒。 他不留情面道:“若非有些特殊原因不愿意认我,此刻他身边的人是谁还不一定呢?” 这些事情祁丹椹没有告诉宣瑛。 宣瑛想,难怪宣瑜缠着祁丹椹。 若不是魏信是害死苏泰的元凶之一,此刻祁丹椹怕是会与宣瑜相认吧。 那祁丹椹还会喜欢自己吗? 不管因果如何,现在祁丹椹喜欢他了。 他们都在一起了,宣瑜那可怜巴巴的幼年时光早就是过去。 宣瑜就是想恶心他。 宣瑛为差点中了情敌奸计而恼怒,并在心里默默对祁丹椹道了歉。 对方想恶心他,他也不能认输。 论阴阳怪气,没有人能阴阳怪气得过宣瑛。 他道:“谁会关注那么久远的事情呢?他不说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太在乎身边人。既然他都不在乎了,劝六哥还是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既然六哥同丹椹是朋友,又与本王是兄弟,我们这是亲上加亲,待会儿小弟去猎熊做皮褥子时,顺便帮六哥猎头小的,毕竟六哥一个人躺着也不需要多大的熊皮,本王送给丹椹的就不一样了,得大一点才够两人躺。” 宣瑜冷冷瞪着宣瑛。 宣瑛还不忘记挖苦道:“六哥这么大年龄还是找个知心人吧,有个知心人相伴到底是不一样的。要找就应该找丹椹那样的,聪明好看,又善解人意,哦,他自己做的馄饨很好吃……只可惜这么好的人,惦记的人贼多,防不胜防!” 宣瑜:“那你可得防好……” 宣瑛微笑:“自然得牢牢看住,不然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从哪个犄角疙瘩里冒出个幼年玩伴,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企图勾起那所剩无几的童年情谊呢!” 宣瑜懒得同宣瑛打嘴炮。 这时,宣瑛看到宣环穿着银色铠甲,驱马走了过来。 他有一瞬间的讶异,但很快他恢复如初。 南阳郡王酷爱狩猎,在这方面,老四是他的知音,他肯定得想办法把老四弄出来陪他狩猎。 宣环也看到了宣瑛宣瑜。 他看宣瑜那脸色,想必是同宣瑛打嘴炮落了下风。 宣瑛喜欢阴阳怪气挖苦人,他懒得自找没趣跑过来让宣瑛骂,便驱马往南阳郡王所在方向去。 随着一声声号角响起,一行行队伍如同离弦的箭般汇入燕山山林中。 宣瑛紧实有力的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径直与其他队伍区分开。 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去燕山山谷猎熊。 他要猎头大的在肃王府门前绕三十圈再擡回锦王府。 他与雷鸣带着众侍卫走在峡谷深处。 峡谷两边夹道白雪未化,暖阳照在雪上,折射出橘色的光。 忽然一声振聋发聩的白熊嘶吼声传来,不一会儿,一头比人还高的白熊怒吼着,如泰山飞奔朝着宣瑛一行人冲过来。 那白熊异常暴怒,见人就扑,宽大熊掌上锐利爪子堪比刀刃。 侍卫们连忙躲开。 那熊扑了空,又愤怒转向人群,它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仿佛对眼前踏入它领地的人类极其恼怒,恨不得撕碎嚼烂了。 熊扑向近前的两个侍卫,两侍卫猛地闪身逃脱,但还是被熊爪拍到。 一个人大腿上,被锐利熊掌撕下几条血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冒着血,那侍卫疼得摔倒在地,痛苦声不断。 因侍卫倒地,白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那人。 宣瑛立刻搭弓射箭,锐利的箭正好射中白熊的腹部。 白熊痛得嘶吼一声,因中箭动作迟缓。 受了伤的侍卫慌张就地一滚,偏开了白熊的攻击。 宣瑛再次射出第二箭,正中白熊的腿。 雷鸣乘着这个空档,将那侍卫救了出来。 熊皮糙肉厚,虽然被射中了,但它对眼前这些不速之客恼恨不已,冲着人群吼叫,蓄势待发又扑了上去。 雷鸣立刻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刀刃,也扑了上去。 这头熊实在是太大了。 弓箭虽利,但熊皮糙肉厚,那箭也只是射中它的脂肪层,伤害不了要害。 宣瑛似乎也知道这个问题,也抽出长剑,飞身下马,从白熊的斜后方攻击。 如此,他与雷鸣形成了前后包抄之势。 侍卫们见状,也纷纷抽出刀剑,阻断这头熊的后路。 他们知道,白熊彻底被他们惹怒了。 若是不早点结果这头熊,他们中还会有人受伤。 锦王殿下与雷小将军以身相搏,他们也不能干等着被人救。 熊爪扑下来,雷鸣双手握着匕首,插入熊掌中,而他的右手也被尖锐的熊爪子刺破。 坚硬的护臂在熊爪下像个朽木般不堪一击。 熊爪被他的匕首刺中,它疼得嘶吼,吼声响彻深谷。 它开始无差别胡乱攻击,不少侍卫都被它甩了出去,就连雷鸣也没有幸免。 宣瑛乘着这个空档,从熊背攀爬,飞身到熊脖子上,一剑刺向熊脖子,但因熊皮太厚,他只刺破血肉,就被那熊疼得乱甩乱撞,给甩了出去。 雷鸣见状,立刻飞身爬上熊脖子,抽出匕首,对着宣瑛刺中的伤口,再次插下去。 熊撕心裂肺吼叫一声。 雷鸣被甩了下去,宣瑛在他身后挡了他一下,他才没有被摔向岩石堆。 白熊身上多处受伤,疼痛让他有了退意,它一瘸一拐的往来时路跑去。 宣瑛见状,立刻飞扑追了上去。 这头熊毛发均匀漂亮,被阳光下一照,反射着微光,根根分明。 一看就是做褥子的上等材料。 连他母妃那里父皇赏赐的熊皮褥子都没有这个好。 那还是擅长捕猎的北夷国进贡来的上等货色。 他想,祁丹椹冬天垫着它睡觉,肯定不冷了。 若是以后他能抱着祁丹椹睡在上面,那可是人生最享受的事情。 所以他一定要拿下。 雷鸣也爬了起来,喊道:“殿下,危险。” 他立刻追上去。 宣瑛快要追上那熊,那熊反扑过来,扑向宣瑛,仿佛要将他撕碎。 宣瑛反应极快,立刻侧身从熊爪下逃脱,飞身又爬上了熊背。 白熊支起两条后腿,前爪拍向自己颈脖后的宣瑛,仿佛要将他用两爪拍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雷鸣搭弓射箭,唰的一声。 两枚羽箭正中熊的两颗眼睛。 他百步穿杨的功夫是雷家祖传的,可在百米开外射穿敌方将领首级。 这力道之重,让熊疼得踉跄倒地。 宣瑛抓着这一瞬间,从他与雷鸣刺中的伤口再次刺下去,利剑尽数没入,从熊喉咙穿出去。 熊悲鸣吼叫一声,摔倒在地。 它痛苦挣扎了几下,最终咽了气。 雷鸣心有余悸道:“我这辈子都没猎过这么大的玩意儿,不,我爹都没有猎过。” 宣瑛累得喘|息道:“雷大将军杀过几个敌军将领,那比这熊可怕多了。” 唰唰唰—— 数支羽箭飞来。 宣瑛抽剑横挡,将那些羽箭斩断,他立刻拽着雷鸣躲在白熊巨大身躯后。 这时,峡谷里涌进来一批蒙面的黑衣刺客。 第63章 第63章 黑衣刺客迅速以两人为中心,如扇形般布阵开来。 在白熊来的方向也涌来一批黑衣刺客,封住两人的后路。 刺客们训练有素,一拥而上,杀招毕现。 从这些刺客们的身手招式可以看出,他们并非野路子,而是专业人士培养的刺客死士。 宣瑛与雷鸣最开始互相配合,还能同三十多个刺客周旋。 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些刺客的刀剑上涂了剧毒。 他们的侍卫一旦被刺客们的刀剑刺伤,便会浑身麻痹,抽搐,口吐白沫,身上皮肤开始变成绛紫色,继而在剧烈痛苦抽搐中死去。 他们不仅要与三十几位刺客殊死搏斗,更要避开隐藏在暗处的刺客层出不穷的暗杀。 刺客们的招式千变万化,且互相之间形成攻击、回护、照应、暗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一张紧密的网,无孔不入的对两人进行攻击。 且任何一个刺客都能与其他刺客相互配合,他们仿佛无论与谁都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招式能够无缝衔接。 就好比任何两人都能组成一张巨大的网,对宣瑛雷鸣进行全方位的刺杀。 宗亲们的狩猎队伍都集中在丛林深处。 很少有人剑走偏锋跑来空寂的山谷,山谷里危险不说,猎物稀少,只有像宣瑛这样对猎物有特殊要求的,才会来这种地方。 因此,他们为刺客寻找了一处绝好的刺杀之地。 别说他们的求援完全听不到。 就算听到了。 从丛林深处快马加鞭赶过来,至少也得两刻钟,有这两刻钟,他们早就凉透了。 两人也知道,再这样耗下去,就算他们不被对方刀剑所伤,中毒而亡,也会被耗得精疲力竭而死。 更何况刚刚那只白熊已经耗尽了他们的气力,现在他们靠着顽强毅力勉强支撑。 这些刺客绝非一般刺客,而是经过专业培养的死士。 一般的府邸能培养出五个这样武功高强配合无间的死士已是难得。 这一次性来了三十多个。 经过一轮车轮战,两人解决了十几个刺客。 但这十几个刺客,已经逼出了两人所以能用的保命招数。 此刻,两人背对背眼神如刀防范着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刺客们。 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冷汗潺潺,身上都是被他们所杀刺客的粘稠的血。 那些血与汗濡湿了他们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雷鸣看着那些慢慢逼近的刺客们,对宣瑛道:“殿下,您先走,微臣还能阻挡一段时间,等殿下带援兵回来救微臣。” 他双手握紧刀,横档在胸前,摆出殊死搏斗的气势,宛若濒死的野兽盯着慢慢逼近的天敌,眼眸里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他要脱身并不容易,但要是存在同归于尽的心,这些刺客还真不可能在他手里讨得好。 雷鸣父亲是远旗大将军,自幼便跟着他祖父在战场上磨炼。 雷家的威名如同他们的姓氏一般,在大琅王朝的征战史上留下道道炫丽的色彩。 他们祖上并非贵族,而是平民。 在一次次与北夷的征战中,雷家脱颖而出。 他们靠着在战场上一代代打磨下来的功夫,形成了家族传承。 现今,以骁勇野蛮著称的北夷骑兵听到雷家的名头,马蹄都不敢踏过纯水河。 在大琅与北夷的边境城镇,不少大琅的子民为雷家先祖树立功德碑。 雷鸣的几个兄长自幼便随父从军,剿灭过匪寇,杀过敌将,踏碎过北夷将领的头骨。 雷鸣虽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立过军功,但他自幼便是被他爹与几个兄长连翻毒打长大。 纵然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武艺高强。 以他雷家家传的武学,他亦能招架。 只是他先前的掣肘太多了。 就如同一把利剑悬在颈脖处,一个人想要挣扎求生,很难。 但倘若他对生没了敬畏,那他做任何事都容易多了。 宣瑛知道,这样耗下去,只会将两人都耗死。 刺客们虽武艺高强,但真正棘手的是他们的刀剑上都涂了剧毒。 那些死状凄惨的侍卫就是下场。 若不是不能沾染上这些剧毒,以他与雷鸣的武艺,未必不能冲锋陷阵,逃出生天。 他仿佛预料到什么一般,冲着空荡山谷喊道:“出来吧,本王知道你在附近,四哥,别装了。” 哒哒哒—— 悠长的马蹄声在山谷里回荡。 接着在山谷转弯处出现一人的身影,那人驱马踩着雪泥慢慢走来。 正是一身银铠骑装的宣环。 他人高马大,魁梧挺拔,因好斗暴戾,喜欢血腥刺激,因而面容凶悍异常。 他皮肤呈深古铜色,裹在一身银装里,在山谷两侧皑皑白雪中,他那肤色黄黑得扎眼。 这人果然不适合白色。 明明极其干净纯洁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显得这白色很脏。 倒是他骑着的棕黑色畜生的颜色适合他。 宣环骑着棕黑色高头大马,眼神充满玩味、痴狂与激动。 仿佛他看到被围困在刺客中央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在狩猎场中,与野兽搏斗精疲力竭命悬一线的奴隶。 这两个奴隶即将被野兽撕裂,鲜血内脏会溅得斗兽场满地都是…… 更何况,这两人有他最厌恶导致他落得如此下场的人。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自己厌恶的人被活生生撕裂更痛快。 想想就血脉偾张。 他要撕裂这两人,将他们丢在山谷喂野狼野熊。 他要他们尸骨无存。 宣瑛讥诮冷嘲道:“你竟然能跟宣瑜联手,不错,有出息了,找死都找得别具一格。” 宣环眸子里激动兴奋之色陡然被疑惑替代。 他在想宣瑛为何知道他与宣瑜联手了? 当时宣瑜为了避人耳目,还是翻墙进入他的郡公府邸。 以宣瑜的能耐,绝不会让人跟踪监视,那宣瑛从何得知? 但他不想问。 不想看宣瑛阴阳怪气嘲讽刻薄的嘴脸。 反正宣瑛无论从何得知,他都要死了。 雷鸣严阵以待,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刺客,问道:“殿下您说什么?四皇子与六皇子联手了?您怎么知道的?” 宣瑛望着那些逼近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刺客,道:“这些刺客绝非一般世家大族能够训练出来的,若是有金钱能力场所训练出这么一大批刺客,老四还至于天天跑到斗兽场去找刺激,落得那么个下场吗?他直接去看培养这些刺客的过程就行了,一定非常血腥暴力刺激。你看死去侍卫身上的伤……” 雷鸣瞥了眼死去多时的侍卫,立刻收回目光,防守着刺客。 那伤口先薄后深,可见刺客力度很大,下刀很快。 他没看出什么门路来。 刺客们的刀法很寻常,但刀功却是顶流的。 只要肯下苦工,一般人练个十年,也能砍出这样的伤。 宣瑛:“跟丹椹院里被砍的那颗樱桃树伤口一模一样,那些人是宣瑜派来的人。” 雷鸣:“……” 宣瑛指点道:“还记得那头白熊吗?” 雷鸣点头:“怎么了?有问题吗?” 宣瑛道:“那头白熊在我们来之前,已经被人惹恼,继而祸水东引到我们身上。老四早些年最爱玩这些凶兽,他比谁都知道这些凶兽的习性,所以一开始本王就知道不对劲,本王执意要杀那头熊,不光光是本王要熊皮,更是本王不想打草惊蛇。” 雷鸣以往只觉得七殿下聪明。 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是多么的可怕。 因为雷家的传承与毒打教育,他的身手在世家子弟中算是顶流的。 刚刚那些刺客们的利箭射过来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锦王殿下却拉着他躲在白熊的身后。 他还以为锦王殿下这段时间加强了训练,对猎场的感知远超过他,没想到他早就留下了心眼。 宣瑛继续道:“所以,结合这两个特征,本王就猜到了老四与老六联手,此番带刺客来刺杀我们的,是老四。只是……为何宣瑜要同老四联手呢?” 宣瑜手下有那么多死士。 亦有不少奇人异事。 他完全可以不用同老四联手。 毕竟老四除了块头大,靠着蛮力勉强算得上骁勇,除此之前,他没有任何优势。 甚至蠢得跟头猪一样,跟这样的猪头合作,难道不怕被拖了后腿? 如今的局势容不得宣瑛仔细琢磨其中关窍。 他斜眼瞥向宣环,低声道:“你现在还有把握拿下我四哥吗?” 雷鸣望了望那些刺客,再看看宣环,道:“有,他上次在校场上就输给我了。” 宣瑛:“好,刺客交给本王,你将他拿下。” 雷鸣连忙制止:“不,殿下,我知道您武艺高强,但这些刺客才是最棘手的。” 宣瑛不容拒绝道:“本王有办法。” 说着,他就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刺客,掩护雷鸣冲破包围圈。 雷鸣无法,只得冲出去。 他想殿下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只有将宣环制服,才能命令这些刺客停手。 所以,他头也不回朝着宣环而去,使出他爹教给他所有绝杀招式,一股脑的照着宣环招呼…… 他必须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四殿下。 宣瑛在雷鸣冲出去后,就没了后顾之忧。 他袖中藏着祁丹椹初三那晚给他的臂缚。 里面有竹筒暗器。 他拿起暗器对着二十几个刺客,唰唰唰的弹射而去…… 刺客离他很近,又以为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未曾多加防备。 他发射暗器时,擡剑徐晃一枪。 就在刺客们以为他要展开殊死搏斗,却在这时,宣瑛转动臂缚藏着的暗器,一连四十枚,唰唰唰的全部被他发射出去。 二十个刺客接二连三倒地。 四十枚暗器里,有二十枚剧毒,二十枚微毒。 那些中了剧毒的立刻倒地,痛苦捂着腹部,不一会儿就口吐鲜血,当即毙命。 宣瑛剑光流转,不一会儿将中了微毒的,与两个没中毒的,全部解决。 在他将所有刺客解决完时,雷鸣已经将四皇子宣环制服了。 雷鸣拼着速战速决不能失败的决心,不顾自己身体,冲上去与宣环缠斗在一处。 他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他想,他只有制服了宣环,才能救宣瑛。 他若是迟一分,宣瑛就会有危险。 所以,他要快,不能输。 因此,他全身没有一处好看的。 雷鸣与宣环仿佛在泥塘里滚过几轮,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满身污泥与血渍。 雷鸣两只眼睛青肿,额头往下淌着血,血顺着面颊流入颈脖里。左手以不自然的弧度折着,身体微弓着,可见伤到了肺腑。 宣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左眼青肿,左半张脸高高隆起,脸侧被碎石或其他东西划破道道口子,殷红的血从口子里流下来,在糊满半张脸的雪泥上滑下红色痕迹。他右腿小腿处整个凹陷下去,仿佛是被巨大石块整个砸断似的。 一看就是两人打掉了武器,开始肉搏,借助手边能够拿得到的东西充当武器使。 这场肉搏还真是相当的凶险。 宣环被雷鸣反制住右手摁在雪地上,他怒目圆睁,剧烈挣扎,吼叫道:“你个贱种,你有种杀了我啊?” 局势瞬间扭转让他愤怒不已。 他知道宣瑛不会放过他。 也不知道宣瑛这个贱种会想出什么方式折磨他。 宣瑛擡起一脚,踹在宣环的胸口。 宣环魁梧健壮的身躯被一脚踹出两三米开外,后背咚得一声撞在一块岩石上。 他噗的一口吐出血来。 就在他血还没呕完之际,宣瑛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将他踩在岩石上,狠厉质问道:“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宣环呸一声吐出血,狠狠瞪着宣瑛:“你当然敢,你因为宣其恨我恨了这么多年,你恐怕早就迫不及待杀了我吧。只是宣其在临死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兄弟相残,不要为他报仇。所以你记着,你敢杀我,但你不会,否则你也不会想出那么恶心人的手段折磨我。” 说至此处,他哈哈笑了起来:“你看你听话的样子,像不像一条死了主人的狗。你敢杀我,那就杀啊……” 宣瑛眸子陡然变得阴冷。 他脚下用力,恨不得将宣环踩进岩石中。 宣环被踩得口吐鲜血,血将他的牙齿都染成红色。 但他狰狞笑着,仿佛笃定宣瑛不会杀了他,所以他肆无忌惮挑衅他。 宣瑛看着眼前笑得前俯后仰的人。 这是他的兄长。 他想杀了他。 但他脚下用力,力道却在彻底能要对方的命之前止住了。 脑海中闪过宣其端坐在宗正寺监狱中央的身影。 一束光从通风口打下来,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仿佛融化在那片光束中。 光线太昏暗,披散凌乱的发丝让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看到那双悲伤的、愧疚的、绝望的眸子。 那双眼眸已经没有了昔日智慧通达、充满希望的神采。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毫无光亮的悲戚之色。 当时,宣环已经将宣其昔日旧部以及苏家惨死的经过全部告诉了他。 宣环痛斥宣其有近八万人因他而死…… 他声声质问宣其这个罪魁祸首为何还能如此安然无恙的被保护在宗正寺里。 他怒骂着,诅咒着,痛斥着! 直到宣其悲极而吐出一口血后,宣环才露出欣然之色,满脸都是泄愤后的怅然,继而开怀离去。 这时,年幼的宣瑛从宗正寺监牢外的一方矮桌下钻出。 昏暗的光影中。 幼小瘦弱的他,与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兄长相对。 一个在监牢里,眼眸如死灰。 一个在监牢外,满眼都是恨。 那时的他还不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 他说:“二皇兄,我会去求父皇放了您。” 他说:“那些人被杀,不是你的错。” 他说了很多,他也记不清了。 当时他太小了,学来的安慰人的话就那么几句。 他说得口干舌燥,宣其都没有反应。 直到他说:“我要杀了宣环。” 宣其这才回神,将所有的目光投放在他的身上。 他透过监牢的铁牢缝,拉住他小小的手,道:“阿瑛,不要杀他,你不要恨。你年龄这么小,以后的人生还很长,若是带着这样的恨意走下去,你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 他道:“我将你从那座封闭的宫楼里救出来,不是要你带着满腔恨意与愤怒活着。如果一个人的人生里,背负着恨意活着,他就会失去爱人的能力,这样的人生非常可悲。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要因为我而兄弟相残,如果这是我的因果,那么我希望一切到我这里截止,你不该背负我的罪而活着。” 最后,为了让他安心,宣瑛答应他不会杀宣环。 在宣瑛答应宣其后,宣其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也灭了。 不久之后,他郁郁而终。 宣瑛看着面前张狂的宣环。 他只要稍稍用力,他就能结果他的性命。 但宣其的话萦绕在他耳边。 他答应了他。 他不能食言。 所以,宣瑛在宣环获罪后,他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但他没有。 可这人知道他不会杀他,偏偏要挑衅他。 还真是犯贱…… 他一脚踹在宣环的脸上,宣环噗的一口鲜血吐出来,整个人栽倒在雪泥坑里。 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宣环狰狞笑了。 笑得残忍歹毒。 只见宣环扬起手,恶狠狠道:“你去死吧,贱种。” 他袖中小型袖箭,对准宣瑛,十数枚袖箭朝着宣瑛面门而去。 这是宣瑜给他的最后底牌。 如果刺杀不成功,他要趁着宣瑛不注意,用袖箭将他一击击杀。 他告诉他,这袖箭一定会杀了宣瑛。 唰唰唰—— 数十枚袖箭飞出。 宣瑛连忙提剑横档,几枚袖箭被他用剑横档出去。 最后一枚射向宣瑛时,雷鸣擡起一具尸首扔了过来,正好挡住那枚射向宣瑛右肩的箭。 在袖箭射出后,袖箭朝着宣环喷出一些白色粉末。 雷鸣见状,立刻拉着宣瑛后撤,防止他沾染到不明粉末。 “噗啊——” 宣环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粉末,痛苦的呕出一大口黑血。 紧接着,砰的一声! 他藏着袖箭的右臂整条炸开,骨头血肉炸得四分五裂。 他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整个人已经瞪大双眼,直愣愣的栽倒。 他在雪泥里痛苦得打滚儿,额头青筋都变成黑色,满脸涨红,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嚯嚯的痛苦声。 仿佛手臂四分五裂的痛苦已经不能称之为痛苦。 现在的他痛苦得发不出呻|吟声,只能骨血凭借着本能发出嚯嚯声…… 他极力朝着宣瑛伸出手,仿佛要他救他,又仿佛要他杀了他。 饶是宣瑛见多识广,还是第一次见一个人这么痛苦。 他没有杀他。 不一会儿,宣环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死去。 雷鸣上前查看,只见宣环流出的血是黑色的,他的面容极其狰狞,整条手臂已经炸没了。 他查看宣环的伤:“殿下,中毒而死,这个毒与刺客刀剑上的毒不一样,怎回事儿?” “快,有刺客,快点!” “七殿下在那里。” “锦王殿下遇刺了。” 一些宗室子弟带着侍卫出现在峡谷。 电光火石间,宣瑛突然想通了所有关窍。 他明白为何宣瑜会找宣环来刺杀他。 原来如此。 这场刺杀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宣瑜联合宣环,派出刺客刺杀他。 若他们能杀了他,那么就没有后面的事情。 宣瑜也知道他不可能轻易被杀掉。 否则他这么多年的朝堂白混了。 所以宣瑜做了第二手准备。 这个第二手准备就是让宣环乘他不注意,用藏在袖中的袖箭射杀他。 袖箭每一根都是剧毒,见血封喉。 且死得很痛苦。 如果他逃脱了第二手刺杀也不要紧。 因为他一定会落入宣瑜的第三手准备。 第三手准备就是那袖箭。 袖箭是双向发射的,在弹射出带剧毒的箭之后,也会朝着发射袖箭的人喷射出剧毒的粉尘。 那剧毒的粉尘要了宣环的命,让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若宣瑛要躲开带剧毒的箭,那么他一定会用自己的剑横档。 这时,他的箭上就沾染要了宣环命的剧毒。 在袖箭与粉尘发射出去后,那袖箭里面藏着的硝石木炭就会砰一声爆炸,彻彻底底毁灭掉证据。 这个时候,要了宣环命的剧毒,只有宣瑛的剑上有。 宣瑛一直以来厌恶宣环,毫不掩饰,他有杀他的动机。 如此,物证,动机均有了。 宣瑛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这才是宣瑛无论如何谨慎小心都无法逃脱的死招。 宣瑜想栽赃他杀了宣环。 无论宣环犯了多大的错。 他始终是嘉和帝寄予过重望的皇子。 嘉和帝让宣环早点从夺嫡的舞台退出去,其中也含着他想保住他命的想法。 现在若是让嘉和帝知道宣环死于他手,那嘉和帝将会何种震怒? 宣瑛就算说宣环不是他杀的,那么嘉和帝也会命人调查,在事情被调查清楚之前,他会一直被关在宗正寺。 他相信,这期间,宣瑜有办法坐实他的罪证。 他也有办法在宗正寺杀了他。 更何况,嘉和帝与满朝文武一定会揣测这件事背后的动机。 他们会想,会否是太子授意指使。 太子没登上帝位前,就对手足如此残忍,若是登上帝位,那他会以仁德治理天下吗? 有没有证据不要急,一旦怀疑的种子被埋下,以嘉和帝的敏感多疑,这件事只怕不会善了。 所以宣瑛知道,他绝不能进宗正寺,也不能让人怀疑是他杀了宣环。 否则,他永远说不清楚了。 “那里……快,有刺客,四皇子出事了……” 峡谷已经涌过来大批人。 第64章 第64章 宣瑛当机立断,从怀里摸出一大瓶解毒丸,先行服用。 继而用指甲沾染宣环的毒血。 他用沾染毒血的指甲刺破自己的手掌,让自己也沾染上这种毒。 再强的毒毒死人,都需要一定的剂量。 他沾染这么点毒,可能不会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赌一把。 只有他与宣环身中一样的毒,那么宣环的死就无法推到他的身上。 他做的一切就在刹那。 雷鸣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宣瑛痛苦俯下身,额头冷汗潺潺,手脚肌肉不停使唤的痛苦抽搐着。 他震惊扶住宣瑛道:“殿下。” 宣瑛五脏六腑都疼得没有知觉了,他断断续续道:“快,将我的剑插入那泥潭里。” 他指的是宣环黑血汇聚的泥潭。 只要他的剑插入那血洼中,他剑上的毒就有了解释,如此便可混淆视听,否则,他只会百口莫辩。 雷鸣扶着宣瑛,在人冲过来之前,将宣瑛的剑插入宣环身上黑血汇聚的血洼中。 剧毒不愧是剧毒。 只沾染这么一点,宣瑛就痛苦地想要自我了结。 他终于能感受到宣环刚刚的痛苦了。 雷鸣慌张道,“殿下,您撑住,御医马上来了……” 说着,他怒吼冲着人群道:“御医,快点,殿下中毒了,快……” 宣瑛额头冷汗潺潺,在昏过去之前,咬紧牙关交代道:“是刺客刺杀本王与四哥,明白吗?” 说完,他就昏厥过去。 先过来的是一批宗室子弟,这些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何曾见过这么血腥残酷的场景。 地上尸体横七竖八,死状凄惨。 在看到宣环的尸体后,都吓得面无血色。 不一会儿,宣帆与南阳郡王急匆匆骑着马飞奔过来。 他们看到宣环的尸首,与宣瑛昏厥中毒的场景后,顿时三魂去了七魄。 马背上的御医连滚带爬的扑过来,赶紧为宣瑛诊脉。 南阳郡王吓得连站都站不住,不住的命人将周遭的御医医生郎中全部叫来。 如今两个皇子因他之邀出了事,一个看上去死状极惨,一个生死未卜。 若都出了事,他难辞其咎。 宣帆焦急问雷鸣道:“怎么回事儿?怎么会这样?” 雷鸣见到宣环的死状,他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又想到宣瑛的吩咐,带着颤抖哭腔道:“殿下与四殿下遇到刺客,中了埋伏,两人都中了毒,太子殿下,快,命人给殿下解毒,那毒霸道异常,再晚就不行了……” 宣帆慌乱得连手都在抖,冲着御医怒吼:“快,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赶紧治好他。” 他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但看到宣瑛人事不知的躺在那里,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宣其临终前嘱托他照顾好宣瑛。 这么多年,他与宣瑛的感情比同母亲兄弟还亲。 他从未想过宣瑛若出了事,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都是宣瑛替他解决问题,宣瑛从来不会让他担忧。 他从小就懂事睿智得让人心疼。 因为他太懂事,让宣帆都忘记了他是比他小十岁的弟弟。 几个随行的御医连忙慌张检查两个皇子的伤势。 其中一个御医道:“启禀太子殿下,郡王爷,四殿下毒至心脉,已经身亡多时。” 另一御医道:“锦王殿下中毒虽浅,但情况不容乐观,得赶快回太医院。” 宣帆赶紧命人将宣瑛带回去。 又吩咐侍卫道:“快点封锁燕山,别让刺客漏走一个,抓到一定要留活口。” 众侍卫只得点头道:“是,殿下。” 宣瑜从始至终都站在人后。 他目光冷冷的落在人事不省的宣瑛身上。 一抹讥讽浮上唇畔。 在得知宣瑛没有出事,只是中毒后,他就猜到了宣瑛所做的决策。 他接连设置了三场刺杀。 他料想到三种结局,唯独没料到宣瑛这么豁得出去,对自己这么狠。 那种毒,别说宣瑛,就是他这个将毒药研制出来的人,都不敢这么尝试,而宣瑛竟敢赌得这么大。 就不怕自己一命呜呼? 他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反应这般快,如此迅捷的想通其中关窍,并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宣瑛反应慢一点、狠不下心来,此刻等待他的只会是镣铐加身。 现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也没有再干涉的必要,所以从始至终不曾出声。 此刻,看到宣瑛昏迷中依旧痛苦拧眉的模样。 他不由得开怀几分。 啧啧啧,中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如果熬不过去,就这样在痛苦中死去吧。 == 锦王府。 府邸灯火通明,小厮仆从侍卫均守在正院。 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为宣瑛施针,从宣瑛指尖滴下的黑血一盆盆端出来。 炉上的药罐子一炉炉沸腾,水汽顶着盖子咚咚作响,好似一曲激荡的歌舞演奏。 婢女在炉前不停地扇,速度快得扇子都出现了残影。 太监婢女在走廊上穿梭来回,谁也不敢懈怠。 嘉和帝神色凝重的站在宣瑛内寝房门外,两旁跪着一排宫女太监,贤妃被宣帆扶着,咬着手绢念着什么佛经,仿佛在祈求佛祖庇护。 南阳郡王战战兢兢的站在庭院里。 祁丹椹与卢骁等站在南阳郡王之后。 等到黄昏将近之时,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步履蹒跚从正寝走出来,他们每个人汗流浃背衣衫尽湿。 嘉和帝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老御医连汗都没来得及搽,颤巍巍道:“回圣上的话,这毒虽霸道,但幸好殿下中毒不深,事先服用过解毒之类的药丸,让毒素没有蔓延至心脉,现在殿下身上的毒已经清理大半,只有余毒未清,但性命无碍。” 贤妃听罢腿软得快要跌下去,被宣帆扶住,她喜极而泣道:“没事就好。” 嘉和帝松了口气道:“赏。” 御医们连忙跪下叩谢圣恩。 祁丹椹手心里都是汗,听到御医的话,他陡然松开捏紧的手。 手掌锐痛传来,他这才看到手心不是汗,而是血。 因捏得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血肉,他没有半分察觉。 来此之前,沈雁行已经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 那种情况下,如果是他,他也会选择这么做。任何事都要赌一把。 眼下,宣瑛算是赌赢了。 只是,他没想到,宣瑛之所以要去燕山峡谷,是为他狩猎白熊做皮褥子。 这段时日,宣瑛对他好得过分。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让宣瑛如此赤忱相待。 若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 他看向紧闭的房门。 这是他从八岁后,第一次体会到心慌的感觉。 多年来的磨难,磨砺出他的冷血心肠。 就连九岁那年,他设计整个龙虎山自相残杀,他在尸横遍野的山上游走,为了善后灭口,都不曾慌乱过半分。 对任何事不期待,也就没了敬畏,就不会慌乱。 他想,此刻,他是怕宣瑛出事的。 他们敌对时间那么长,又患难与共那么久。 他与这个人的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就好像他生命整个后半部分都与宣瑛缠绕在一起。 若是宣瑛出了事,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似乎又少了些色彩。 得知宣瑛脱离危险后,嘉和帝命宣帆贤妃随他回宫。 他留下李想,让他等宣瑛醒过来,回宫禀告他。 祁丹椹恭送嘉和帝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向嘉和帝。 嘉和帝从始至终平静无波,此刻听到亲生儿子脱离生命危险,也不曾露出多余的开怀之色。 就好似宣瑛只是他养的一条狗。 有感情,但不多。 众人送走嘉和帝与一些闻风而至的大臣。 整个庭院就只剩下他们几个。 他们索性就坐在庭院中,等宣瑛醒过来。 等到夜半子时,张涛匆匆来到锦王府。 祁丹椹料想是大理寺有了什么事。 此刻宣瑛刚脱离危险,大理寺一正卿,两少卿。正卿宣瑛昏迷不醒,刚刚从鬼门关回来,另一位少卿常年出门办差,此刻大理寺主事的人只有祁丹椹。 沈雁行见状,道:“你先去大理寺看看,殿下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想必无碍了。大理寺的事也不能耽搁,你处理好大理寺的事,也好让殿下安心养病。” 祁丹椹点点头。 他走到门口,看到南星与秋风。 今日他听到宣瑛遇刺后,行色匆匆赶往锦王府。 这两人想必是怕他出事,所以跟来了。 他看向两人道:“你们两人留在锦王府,若是锦王殿下醒过来,你们就来大理寺通知我一声。” 两人应了声是。 锦王府长史见两人是祁丹椹的小厮与好友,便将两人请到锦王府的偏殿等候。 =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有风雨欲来之势。 祁丹椹到天工门时,恰巧碰到宣瑜正好出宫。 他们两人相对而行。 他对宣瑜行了礼,神色并无半分不妥,道:“参见肃王殿下。” 宣瑜饶有兴趣打量着祁丹椹:“看你这模样,想必本王那亲爱的七弟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吧?” 他神色淡淡,并无任何失望,也无任何不甘。 就仿佛不是他设计刺杀宣瑛,也不是他想要宣瑛的命一般。 若是沈雁行与雷鸣等人在此,必定对宣瑜这番话嗤之以鼻阴阳怪气。 但祁丹椹不曾对宣瑜这句话有半分质疑。 仿佛在他眼里,宣瑜与宣瑛是相亲相爱的亲兄弟。 他神色平和,态度恭谨:“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会逢凶化吉。” 宣瑜嗤笑道:“是你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祁丹椹就是祁丹椹。 他将他的心上人害成这样,祁丹椹却能平心静气同他说话。 这人的心性耐力绝非一般人可比。 不知为何,他想看到祁丹椹的情绪因他而动。 他啧啧感叹道:“中那种毒,可不好受。可惜死的是宣环那个废物,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药。你知道吗?这毒|药从你说你喜欢宣瑛的那一刻开始,本王就找人研制了。” 祁丹椹捕捉到关键词,错愕看着宣瑜:“你说什么?” 宣瑜终于在祁丹椹脸上找到些因他而有的情绪。 他前所未有的开心:“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本王不光要他死,还要他死得痛苦万分,所以这个毒药是几类剧毒混合制成的,中毒的人必定死得痛苦万分,只是可惜了,被宣环那废物享用了。” 祁丹椹喃喃出声:“只是因为我吗?” 他知道宣瑛宣瑜素有冤仇,且党派对立。 宣瑜要杀宣瑛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好似在龚州时,宣瑛趁乱派人刺杀宣瑜,就如他们说,那些冤仇从娘胎里带来的。 但倘若宣瑜因为他杀宣瑛。 那么就是他的错。 是他害了宣瑛。 宣瑜见祁丹椹震惊错愕,眼眸里闪过自责。 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祁丹椹竟然因他的话,接连失态。 他不由得露出几丝窃喜:“不然呢?本王得不到,他也不许得到,所以本王要杀了他。” 祁丹椹哑然道:“可我那个时候是骗你的。” 宣瑜眼眸中开怀窃喜被不满怨怒替代:“你说出这样的话,是为了让本王放了宣瑛一马?不可能的,他该死,他必须死。因为他若不死,死的只能是本王。” 祁丹椹没想到宣瑜这般失心疯,他道:“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我当时不想被你纠缠,又无法说出实际的理由,只能将锦王殿下作为挡箭牌拿来搪塞你。你如果因我要害他,大可不必,但倘若他死于你手,我会为他报仇。” 当时他不能自暴身份,又不想宣瑜纠缠他。 所以他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刚巧那时,他伪装断袖,恶心宣瑛。 他万万没想到,因那一句话,宣瑜就要宣瑛的命。 他说完,看到宣瑜定神看着他。 准确来说,是看他的身后。 祁丹椹猛然回过头去,只见宣瑛站在他身后。 天工门城墙上幽暗灯火投射在宣瑛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脸色苍白如纸,身形飘零似深秋枯叶。整个人看上去那般单薄脆弱,如同一根蛛丝,轻微呼吸都能要了他的命。 轰隆隆—— 天空响起闷声惊雷。 闪电乍然撕破天穹,一束光从天幕劈下来,正好将宣瑛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惨白几分。 他眸子里黑沉如水,尽是难以置信,以及一些掩饰不住的悲戚 第65章 第65章 一个时辰前。 锦王府。 宣瑛经过御医反复折腾,终于在寅时初三刻醒了。 沈雁行卢骁等人守在他的外间,听到黄橙子惊喜的叫声,连忙入内查看,并叫来御医。 御医经过反复检查,道:“殿下现下已经确认无碍。我等奉旨,会继续守在锦王府,直到殿下余毒尽除为止。” 李想听罢,肥肉纵横的脸上满是忧愁散尽。 他在帝王身边那么多年,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能暖到人心里:“谢天谢地,殿下可算是醒过来了。圣上若是知道一定会大慰,咱家这就回宫禀告圣上。” 锦王府长史连忙客气恭敬道:“劳烦公公为我家殿下操心,现下府邸中乱成一团,没有好好招待公公,实在过意不去,还让小人派人送公公回宫吧。” 要是一般的公公,他们可以用银钱珍品等投其所好打点好关系。 到了李想这个高度,怕是任何好处都无法收买,他也不会收人恩惠,所以王府长史只得做好礼节功夫。 李想道:“咱家也是为圣上分忧,说什么招待不招待的。锦王府照顾好锦王才是大事,咱家有马车,可以直接回宫,长史大人留步,好好照看锦王殿下。” 说着,他就在卢骁等人的道谢声中告辞。 卢骁等人也不得不佩服。 要不说李想是帝王最信任的人呢。 这一夜,他们这些宣瑛的朋友都熬不住,轮番守在外间,偏偏李想这么大的年龄,愣是一个瞌睡都没打,殷切守在宣瑛房门外。 说句大逆不道的,仿佛他才是宣瑛的父亲,嘉和帝像后爹。 宣瑛虚弱地扫了房内一眼,目光在众人面前梭巡一圈。 沈雁行、雷鸣、卢骁等都在。 雷鸣手缠着纱布,身上伤口均已处理,他急切道:“殿下没事就好,能醒过来就好。” 卢骁上前道:“太子殿下随圣上回宫,想来是要与礼部太常寺一起商议四殿下身后之事。太子殿下说,若是殿下醒过来,差人去宫里通知他一声。” 宣瑛点点头,嗓音是重病沉睡醒来后的沙哑:“让皇兄安心做他的事情。” 他又不甘心的往人群里看了眼。 没发现祁丹椹。 祁丹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他那么爱他。 见他成了这般模样,生死未卜,他一定吓坏了。 难道吓晕过去了? 否则祁丹椹会第一时间扑过来,检查他的伤势! 沈雁行见状,当即明白宣瑛在找什么。 他连忙安抚道:“大理寺那边出了点事,张主薄刚找来,祁少卿守了半宿,刚走。他留了南星与秋风在锦王府外,要他们在你醒后,第一时间通知他。” 他喊过黄橙子道:“去通知祁少卿的小厮与朋友,告诉他们,锦王殿下醒过来了。” 黄橙子诺诺离开。 宣瑛这才收回目光。 他想,祁丹椹守了他半宿,肯定吓坏了。 等见到他,一定要好好安抚他。 毕竟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险,没有保护好自己,是对祁丹椹的不负责。 见宣瑛醒了,沈雁行看向熬红双眼的卢骁等人道:“你们守了半宿,也去各自回府去洗漱修整一番,这里有我看着殿下。” 雷鸣是全程看到宣瑛中毒出事的,他身受重伤,只是简单包扎一下,熬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现下,他心弦松了,疲惫疼痛从四肢百骸涌来。 卢骁见状,道:“那我送雷小将军回府,之后再回易国公府,有事差人来府邸通知我们一声。” 沈雁行点点头:“好。” 众人各自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沈雁行与宣瑛。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响起吵闹声。 黄橙子拽着南星往宣瑛内寝走来,愤愤不平道:“你们主仆怎么能这样呢?我家殿下对祁少卿还不够好吗?他怎么能欺骗我家殿下……你们过来,把你们刚刚说的话,再给我家殿下说一遍……” 沈雁行出门去,呵斥道:“怎么回事儿?殿下刚醒过来,你们就不能让他好好休息吗?” 黄橙子怨愤难平道:“他们……” 他指了指南星与一同过来的秋风,极其恼怒道:“沈大人,不怪奴多事,是祁少卿他们欺人太甚,他们明知道殿下厌恶断袖,祁少卿还假装断袖故意恶心我家殿下……” 说着,他就将刚刚去偏房听到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 王府长史见两人是祁丹椹的小厮与朋友,就将南星与秋风带到西厢偏房等消息。 黄橙子一到西厢偏房,偏房门窗紧闭,里面传来南星与秋风的对话。 秋风非常纳闷道:“为何你家公子与锦王殿下相处的那般好?当年他初到大理寺,被锦王殿下找麻烦,为了避祸与恶心锦王,他不惜伪装成断袖,现在两人关系突然这般好,竟让你我等锦王醒来的消息,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南星也十分不解:“是啊,这是我也没有想到的,但好在现在他们关系缓和,锦王不再找公子的麻烦,我也乐见其成。公子不用再装断袖恶心锦王殿下了……” 黄橙子听完登时火冒三丈,这些刁民竟敢想出如此恶毒的招数折腾他家殿下。 他家殿下见到断袖不仅会呕吐,甚至会满身红疹。 亏他家殿下对祁少卿那么好,病了送药送补品,这次打猎还为他带一头熊回来做皮褥子。 他却这般折腾欺骗他家殿下。 砰一声推开门。 他不由分说将两人往宣瑛内寝拽。 他非要让他家殿下知道祁丹椹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决不允许自家殿下被蒙在鼓里。 宣瑛听完黄橙子的讲述,血色全无的脸上好似布了一层寒冰。 他支棱起身体,面似寒铁看向秋风与南星两人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秋风与南星见宣瑛这段时日与祁丹椹关系缓和,以为两人相处不错,他家公子已经向锦王坦白了。 但看这样子,锦王似乎不知他们公子装断袖欺骗他的事情。 再好的关系,若是打上欺骗的烙印,也会出现裂缝。 一时之间,他们手足无措,不知自己是不是坏了祁丹椹的事。 面对锦王的责问,他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宣瑛冷冷命令道:“说,黄橙子说的可是真的?” 两人被宣瑛冰冷到极致的双眸惊吓到。 那双眼睛寒彻骨髓,又氲满怒火,仿若寒山熔浆,又冷又烫,让他们想到撕裂猎物前的凶兽,眼神也是这般冰冷默然,炙热异常。 但他们不敢开口,生怕宣瑛知道真相,迁怒祁丹椹。 沈雁行知道宣瑛彻底动怒,命令两人道:“将你们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作为朋友,他乍听到这种消息,也不由得动怒,更何况是当事人宣瑛。 若当时祁丹椹欺骗了宣瑛,他是伪装断袖的,那么宣瑛与他这么长时间的深情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不成他欺骗着伪装着,他就爱上了宣瑛? 不光他这样想,就连宣瑛也这么想。 他想,不管祁丹椹是否欺骗他,若他真的爱上了他,他会原谅他的欺骗。 但现在,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两人的支支吾吾让他厌烦,他厉声道:“说。” 纵然他平时没什么架子,但若真论帝王威严,他一点不比太子弱。 甚至因他常年从事刑狱,又在朝堂搅弄风云,一旦动气怒来,那就是黑云压城,充满压迫感。 他若动怒,连伏尸百万的将军都不由得心颤,位高权重的权臣都会胆寒。 秋风与南星当即吓得脸色铁青。 秋风在风月场所待久了,那些王孙贵胄虽将他捧着,但他知道这些人内里是多么残忍。 普通的一句话,都能要了十数人的命,更何况是宣瑛这种能够搅弄风云的皇子。 他虽害怕,但更多地是不平。 当时他的表少爷之所以那么做,不都是眼前这人逼得吗? 他豁出去道:“殿下认为自己没错吗?当时祁公子之所以那般做,不都是因为殿下隔三差五找他麻烦,他不就是想让你离他远点吗?确实,他装了断袖欺骗了你,但后来你们不也共患难一同解决问题,他不也对太子殿下尽心尽力?” 自从宣瑛知道祁丹椹的身份后,宣瑛也一并猜出他的身份。 祁丹椹对宣瑛没有隐瞒,所以他在面对宣瑛时,反而不会害怕身份暴露。 宣瑛听完,脑子里一团乱。 按照秋风所说,祁丹椹不是断袖,他装断袖欺骗他。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宣瑜说他喜欢他。 他若不是断袖,他为何那时要说喜欢他? 他若真的喜欢他,那他就是断袖,也不存在他伪装成断袖欺骗他。 所以他当时说喜欢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还有这段时日,他接受他的表白,接受他的定情信物,怎么看,都是祁丹椹已经接受了他的爱…… 可为什么,又处处存在矛盾呢? 他心乱如麻。 得去问个清楚明白。 刚一下地,一阵晕眩。 沈雁行连忙扶住宣瑛。 宣瑛招呼黄橙子道:“更衣。” 沈雁行见他连站都站不稳,紧张劝阻道:“你刚醒过来,有什么话要问祁少卿的,我帮你去叫人,等他来了,你可以自己问他……” 宣瑛不容拒绝道:“更衣。” 黄橙子被面容冷厉的宣瑛吓得连忙拿起屏风上挂的衣物。 沈雁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宣瑛,妥协道:“那我陪你。” 宣瑛一路来到天工门外。 他看到宣瑜与祁丹椹在交谈着什么。 他并没出声,一步步的靠近。 然后,他听到了祁丹椹说从未喜欢过他,那个时候,祁丹椹只是将他用作搪塞宣瑜的借口。 轰隆隆—— 天边闷雷滚滚,寒风料峭。 漆黑的夜空刹那间被撕破一道口子,光劈了进来,照亮彼此的脸。 四目相对间,宣瑛看到了祁丹椹神色从容,并无任何异样波澜。 宣瑛在朝野这么多年,又干了这么多年刑狱。 他懂得如何从一个人的微表情,看到他的心理。 至少,在他看来,祁丹椹说他不喜欢他是真的。 他想,若是喜欢上一个人,他被逼着说不喜欢他的时候,他的神色可以伪装从容,但眼睛应当是悲伤的。 可祁丹椹没有。 他同宣瑜说那些话的时候,只有震惊错愕,以及急着同他撇清关系。 他真的伪装断袖欺骗了他吗? 他真的只是拿他当做搪塞宣瑜的借口才说喜欢他的吗? 难不成这么长时间来,全是自己的独角戏。 那这么长时间的甜蜜,全是自己的幻想? 原来他不是不会爱人,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他。 可为何他要接受他的表白,还收了他的定情信物? 难不成这些也是误会? 宣瑛面似寒铁,气血上涌,喉咙间压制不住血腥蔓延。 他努力压制着。 再压制着。 脑子里全是祁丹椹刚才的话。那股气血随着那番话翻腾…… 他怎么压也压不住…… “噗——” 那股翻涌的血腥被他一口喷了出来。 浓稠的血被吐到天工门外石板地面上,被城墙上的灯火与刹那间的闪电一照,殷红中透着丝难以隐藏的黑。 紧接着,宣瑛整个人天昏地暗地栽倒下去。 沈雁行连忙扶住他,焦急道:“殿下。” 祁丹椹连忙朝着宣瑛跑过去,问沈雁行道:“怎么回事儿?七殿下怎会在此?他的毒怎么样?” 他不知道宣瑛已经醒过来,既然醒过来了,为何不在府邸养伤,怎么出现在这里? 沈雁行欲言又止满是责怪得看了祁丹椹一眼。 祁丹椹急切道:“你看我干什么?” 沈雁行:“你当初同六殿下说你喜欢七殿下的话,被七殿下听到了,他当时就在马车外。从那以后,他经过几番纠结,最后爱上了你,他以为你也是爱他的。因而,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他爱你爱到骨子里,甚至连你们的未来都规划好了,可现在你却说,那都是假的。” 轰隆隆—— 又一道惊雷兜头而下,漆黑的夜空乍然亮如白昼。 祁丹椹难以置信看向沈雁行:“什么?” 他终于明白宣瑛连日来的怪异是为何了? 那些怪异的举动,若是以恋人身份,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太迟钝了。 他一直想宣瑛厌恶断袖,就算现在对他有好感,也绝不可能喜欢上他。 他从来没有往恋人方向想,他以为这是绝不可能的。 沈雁行匆匆背着宣瑛上了马车。 祁丹椹也无心去大理寺了,连忙乘着马车跟着沈雁行而去。 宣瑜擡头看着天上的惊雷,不由得心情大好,道:“让暴风雨向宣瑛去得更猛烈些吧。” == 锦王府。 御医查看过宣瑛的伤势,道:“心中郁结,胸中气滞,余毒好清,心病难医。微臣先开几副方子,让殿下先服用吧。” 沈雁行道谢:“多谢李太医。” 宣瑛没过一会儿就醒了过来。 他脑子昏昏沉沉,好似做了一场悠久的噩梦。 梦里他得知祁丹椹欺骗他。 他看着站在床边的祁丹椹与沈雁行,两人衣衫都湿了,发梢往下滴着水。 祁丹椹欲言又止看着他。 他看到祁丹椹,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没了,也没时间去纠结那个噩梦是否是真的。 他仿若中毒刚醒过来一般,伸手拉过祁丹椹的手,温和露出笑容来,道:“我没事,你别担心。这毒的剂量很轻,不会有事的。” 祁丹椹看着他,心乱如麻。 他不知宣瑛是选择性遗忘了刚刚发生的事,还是他假装不知。 看到宣瑛憔悴的样子,他无法跟他明说,但他又不能再错下去。 宣瑛温和道:“你怎么全身上下都湿了?去换一件衣裳吧,别感染了风寒。” 祁丹椹没动。 宣瑛迷茫看着他:“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你说你……” 轰隆隆—— 闷雷在天边乍响,将整个屋子照得一片惨白。 宣瑛的话陡然卡在喉咙里。 这道惊雷与他梦里的何其相似? 那个是梦吗? 看到沈雁行与祁丹椹身上滴着水。 他惊醒。 那不是梦。 祁丹椹看着宣瑛此番模样,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可他既然知道此事,他就没办法欺骗他。 他对感情之事从未考虑过。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甚至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 他需要盟友,需要合作者,唯独不需要恋人。 从发誓回来的那刻开始,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 他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他每天看到新的黎明,都会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一个连命都没有的人,他怎么喜欢别人,又怎么能拥有新的人生? 如果有了喜欢的人,他就得对人负责,他就会有很多顾虑。 他无法给任何人承诺,无法再承担任何失去的痛苦,也无法让喜欢的人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 他体会过太多的失去与痛苦,他知道其中滋味,他不想再体会,也不想让别人因他而有这样的体会。 他从母亲去世之后,就孑然一身。 他想如果有一天就这样死去,他对这个世界无牵挂,这个世界也会将他遗忘,没有他的任何痕迹。他没有痛苦,没有人因他而痛苦,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 现在告诉他,有人喜欢他很久了。 这要他如何相信? 如何面对? 正因为宣瑛喜欢他,对他付出了真心,他不想欺骗他。 他做任何事都非常果断。 现在他却犹豫要不要推开宣瑛。 脑海里突然闪现他母亲死去的画面。 如果他当时能快刀斩乱麻,他母亲就不会死的那样痛苦。 咬咬牙,他狠心推开宣瑛的手,安慰道:“殿下,您好好养病,您身上余毒未清……” 他话还没说完,宣瑛的手未推开。 他整个人就被宣瑛猛然一拉,跌倒在床榻之上。 宣瑛翻身按住他的双手,俯身亲上了他,撬开他的牙关。 宣瑛身体虽虚弱,但他在体型上压制了祁丹椹,且借着自上向下的便利,他将他摁在床榻之上,极其野蛮的索取。 祁丹椹挣扎了几番,却被宣瑛牢牢摁在床上。 此刻的宣瑛如同一只病虎,他虽虚弱,但绝不柔弱。 沈雁行在旁边看着,惊掉了下巴。 他想到宣瑛醒来绝不太平。 却没想到宣瑛竟然霸王硬上弓,想生米煮成熟饭。 出于朋友间的情谊,他应该上去帮宣瑛脱掉祁丹椹的裤子,然后把他绑在床榻之上,任由宣瑛泄愤,予取予夺。 但良心制止了他这么干。 良心让他劝劝宣瑛别干这种巧取豪夺逼迫良家妇男的勾当。 纠结半晌,他决定转过身去。 看不见,听不见,看不见,听不见,没有朋友,没有良心…… 他自我催眠。 宣瑛舌尖传来疼痛,是祁丹椹咬破的。 他身上余毒未清,他怕让祁丹椹中毒。 于是他唇舌退了出来。 他其实并不想对祁丹椹怎么样,他只想把他压在他的怀里,就这样压一辈子,让他跑不掉。 祁丹椹乘着这一空档,一把推开宣瑛,将他推得差点摔下床榻。 他站起身,正要发怒,见宣瑛虚弱得倒在床榻上,面容惨白眼眸悲戚看着他。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错,宣瑛恼怒是必然的。 他将怒火压制下去,对宣瑛道:“对不起。” 宣瑛并未善罢甘休,他赤红着双眸,拉住祁丹椹。 祁丹椹被这么一拉,跌坐在床上。 他正要挣扎,宣瑛不容拒绝的摁着他的后脑勺,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道:“你就对我从来没有一点感觉吗?” 两人额头对额头,目光相距不过两寸,宣瑛的长睫毛扇在他的眼睫上,痒痒的。 祁丹椹看着近在咫尺的赤红双眸,他沉默以对。 宣瑛怒问道:“没有喜欢我,那你为什么在义庄抱我?” 祁丹椹错愕,道:“我以为你需要安慰。当时说到先太子,你似乎很伤心。” 宣瑛噗嗤一声笑出声,声音发颤。 什么他娘的需要安慰需要抱抱。 他眼眶里泛着泪光,盯着对方漆黑无波的双眸,道:“那我喂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吃,每一次……” 他声音发颤,几乎说不下去,哽咽半晌,才压制住难过道:“每一次,我都把第一口给你吃,我是向你表明,以后不论贫穷富贵,你吃剩下的我才能吃,你喝剩下的我才能喝,我要把你放在第一位,你吃了我的东西,结果,你他娘的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 祁丹椹再次震惊错愕,半晌没说出话。 宣瑛眸子冷厉,逼问道:“说,为什么?你不说就代表你喜欢我。” 祁丹椹被逼无奈:“下官以为你要我替你试毒。” 宣瑛也再次被惊到,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质问道:“那我母妃的遗物呢,那是她送给儿媳妇的,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你还给我你亲手做的暗器,那暗器救了我与雷鸣的命,为什么……” 祁丹椹回道:“殿下说那是新年礼物。” “哈哈哈,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宣瑛满眼泪光笑出声,他放开了祁丹椹。 祁丹椹脱离挟制,立刻站了起来。 宣瑛笑了一会儿,擡眸望向祁丹椹,声音发颤,近乎恳求般询问:“那你现在呢?现在能不能喜欢本王?如果你愿意,本王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你需要时间,本王可以给你时间……” 祁丹椹缓缓摇头:“殿下,下官永远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宣瑛怒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滚吧,不要再来碍本王的眼……” 祁丹椹看了宣瑛一眼。 心想自己在这里确实不太好,便转身往内寝外走去。 宣瑛看着祁丹椹的背影。 他想,只要他回头,他就原谅他。 他不喜欢他不要紧,他可以重新追求他,让他喜欢他。 一直到门口,祁丹椹都没有回头。 祁丹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瞬。 宣瑛看到祁丹椹停了,唇瓣不自觉的上扬一抹笑意。 他心里终究是有他的。 他对祁丹椹那么好,他那么爱他,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否则,以祁丹椹那般冷漠无情的人,竟然会同宣瑜说,若他死了,他会杀了宣瑜替他报仇。 他还是对他有感觉的。 只见祁丹椹停了一瞬,放下了一个佛牌。 头也不回走了。 一盏琉璃灯正好在那佛牌之上,将那佛牌照得一片流光溢彩。 宣瑛那抹笑意刚刚上扬到恰好的位置,眼底的泪却在看到佛牌的一瞬,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第66章 第66章 这段时日怕勾起宣瑛的伤心事,祁丹椹不曾再到锦王府。 他让飞羽打听到,宣瑛身体恢复得不错,余毒基本清理完。 知道宣瑛身体好转后,他就放心了。 他还是如以往那般去大理寺,只是不再主动出现在宣瑛活动的范围内。 无论宣瑛有没有在大理寺,他都避免出现在他活动的场所,以防他看到他触景伤情。 宣瑛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体逐渐好转。 他这两日恍恍惚惚,脑子里将他与祁丹椹的过往反反复复的想。 就连做梦也是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 每次清醒时,他就会问沈雁行,祁丹椹有没有来找过他,得到的都是摇头。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这么狠心。 似乎祁丹椹一直都这么心狠。 他当初最厌恶他的不就是他心狠手辣吗?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问,自己去想祁丹椹。 就好似嘴巴与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短短两天,他像是过了两百年那么久,每一刻都度刻如年。 这两日身体好转,他便决定找点事情给自己做。 有了事情做,他应该就不会老想着祁丹椹。 他要将那个负心汉彻底从他脑子里踢出去。 这日,他难得起了个大早。 鉴于大理寺有祁丹椹的踪影,所以他直接赶往巡防营。 他虽担任大理寺正卿,但巡防营也在他掌管范围之内。 自从他误以为自己与祁丹椹确立关系后,他就很少来巡防营,而是去大理寺。 他甚至接送祁丹椹点卯散衙。 那段时日在他看来,是最幸福的,如今成了不堪回首的痛。 他收拾好心情,走出门,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巡防营。 在入巡防营大门时,一个穿着短褂短裤膀大腰粗络腮胡子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牛拉车上,同其他给巡防营送柴火的仆役聊天。 他满怀畅想,“小芳是我们村的村花,俺说要给她好日子过的,俺都将未来计划好了,要给她买大房子,换好车,没了她,俺活不下去。俺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她了,那时候俺就知道,俺……” 他面露羞涩,黝黑的脸上浮现一抹薄红:“俺陷进去了。” 男人畅想时,唇畔不自觉勾出微笑。 看到他,宣瑛想到过去的自己。 那时的他想,他要一辈子陪着祁丹椹,让他开心,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现在,所有的畅想都成了泡影。 假的,都是假的。 他走上前去,恨铁不成钢道:“哪有什么爱情,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陷进去了,她没有陷进去。都是你一厢情愿,等将来你伤心难过,她连看你都不看一眼,都是些薄情人。你以为她稀罕你的大房子好车吗?不,她不稀罕,她就根本不稀罕你这个人……” 络腮胡子大汉是专门为巡防营送豆腐的。 看到眼前这个一看穿着就非富即贵,出现在这里,还未被官府驱赶的人。 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可能不低。 但就算身份不低,那也不能亵渎他的爱情。 他怒道:“不,她是爱俺的,她可稀罕俺了。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没她,俺活不了,没俺,她也活不了。” 宣瑛愤怒质问道:“那她亲口说爱你了吗?” 有人亲口说爱他,不也是假的。 大汉沉默。 宣瑛:“没有,看她就不知道你喜欢她,你做的一切,在她眼里不过是可笑的笑话,哪有什么爱情,还陷进去了,陷进泥坑里了吧……” 这时,一个女人喊道:“阿文,该走了。” 那女人挺着大肚子,从巡防营出来。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女人看上去又矮又胖,皮肤同男人一样,黝黑泛红,笑起来挺可爱的,但是与村花这两字完全不沾边。 她手里拿着一吊钱,应该是巡防营给他们结算送豆腐的钱。 络腮胡子大汉像是找到什么靠山似的,挺起胸膛迎上女人,扶着她道:“宝宝,你爱俺吗?俺要听你亲口说……” 女人不好意思看向四周:“都老夫老妻了。” 络腮胡子男人:“俺想听。” 女人满脸幸福:“小芳爱阿文。” 络腮胡子男人得意洋洋冲着宣瑛投以挑衅目光,然后温柔将女人扶上板车,他赶着牛拉着板车走了。 宣瑛:“……” 是不可忍孰不可忍。 他追上牛车:“她说爱你算个屁啊,你以为她说爱你就真的爱你吗?你了解她的全部吗?你怎么就知道她没有一个念念不忘纠缠她的竹马玩伴,他们还当着你的面私会,赏花赏风吃糕点,这个竹马还是你的亲哥,你哥为了她要杀你,结果她说从来没爱过你,以前说爱你都是为了搪塞你哥的话……” 沈雁行好想当做不认识宣瑛。 但他若不阻止,宣瑛肯定会被那络腮胡子男人打。 他连忙上前拉住宣瑛,同时跟那男人道歉道:“不好意思,我朋友有点不正常,这点银子,你们笑纳,当为你们宝宝添彩,别跟他一般见识……” 男人听着听着就觉得那些话不对劲。 听那公子的描述,他就知道那公子在说他自己。 男人脑补出弟弟的老婆与哥哥是青梅竹马,阴差阳错之下,弟媳与弟弟结婚。 但她见到昔日竹马,旧情复燃,与哥哥私相授受。 哥哥深爱着弟媳,为了夺走弟媳,派人杀弟弟,最后东窗事发,弟媳跟弟弟摊牌,她说她爱的是他哥,不爱他,以往说爱弟弟的话,都是为了气哥哥,让哥哥吃醋。 他没想到,这么好看的男人,看衣着就知家里非富即贵,出现在这里,必定身份地位不低。 如此优秀的人,还能被戴绿帽子。 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也难怪这公子精神不正常了。 他不由得对宣瑛露出同情之色。 沈雁行递给他银子时,他本不想接银子,但沈雁行给的太多了。 那么大一锭银子,是他与老婆忙活一两年的收入。 他的小芳马上就要临盆了,有了这银子,他们就能找一个好一点的稳婆。 往后大半年,他就不用那么辛苦,就能多陪陪老婆。 他接过银子,对沈雁行感恩戴德道谢。 临走前,男人看了宣瑛一眼,满怀同情道:“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好好劝劝你朋友吧。” 宣瑛一通吼完,心情没有舒畅,倒更加憋闷了。 他看着那男人与老婆相亲相爱的模样,曾几何时,他也曾幻想祁丹椹坐在他的马车后,笑颜如花,他驾着马车,带他看遍世间繁华。 莫名的,他鼻头一酸,走上前去,拿过沈雁行腰间的钱袋,再拿出两锭银子放到男人的手里,道:“她是个好女人,至少她说爱你是真的爱你,好好对她。” 说完,他头也不回迈步进入巡防营。 沈雁行半步不敢离开他。 生怕他万一想不开,直接找棵大树自挂东南枝了。 好在这一上午,宣瑛没有再犯过病。 到了午间,巡防营放饭时间。 宣帆为了不特殊化,定下所有将领与兵卒都吃一样的东西。 沈雁行为宣瑛端来午膳,这时,一个小前锋从巡防营外提来一些饭食,与一桶馄饨。 那个小前锋憨厚腼腆笑着,招呼大家道:“今日我生辰,我老婆做了些馄饨,小菜,大家过来尝尝……” 一些小兵起哄:“哎呦喂,嫂子对你可是真爱。” 有人道:“可不是,全营上下只有他的鞋子衣服永远没破洞,每个季都换新的,那可是嫂子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 那小前锋看到宣瑛与沈雁行在此,他盛了两碗馄饨端过来,道:“殿下,大人,我家乡的习俗,生辰要吃馄饨,您们也尝尝我老婆的手艺……” 巡防营管理比较人性化,非休沐时间不允许家人来探看,但遇到什么过生辰送吃食、天冷送衣物,都会通融一二。 宣瑛看到那馄饨。 每一个都包成爱心形状,颗颗馅大饱满。 他脑子里闪现当时月下花前,他喂祁丹椹吃馄饨的场景。 鼻子又一酸,道:“本王不吃馄饨,最讨厌吃馄饨,这什么玩意儿,给人吃的吗?为什么要在本王面前吃馄饨……吃了馄饨,又不喜欢本王,明明第一口喂给他吃,他偏要说那是试毒,竟然有这样的人,把人的心意无情践踏……” 小前锋手足无措。 沈雁行连忙安抚那小前锋道:“殿下不是因为你,他是最近比较敏感。我们就不吃了,你生辰多吃点,吃得多福多多……” 不等他说完,宣瑛就抢过那馄饨,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嘟囔着:“祁丹椹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那么难吃的东西,本王当初是怎么吃得下去的,垃圾玩意儿,难吃……” 他一碗下肚,打了个饱嗝儿,又抢过另一碗,狼吞虎咽吃了起来:“祁丹椹那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这才叫馄饨,他那只能算是泔水,给猪猪都嫌弃难看又难吃,都得呸一口……” 他骂骂咧咧又干了一碗。 吃完之后,他道:“还有吗?” 那小前锋震惊看着宣瑛变脸比翻书还快。 锦王要吃他的馄饨,他敢说没有吗? 连连道:“还有,小人这就去给殿下盛。” 沈雁行抢过碗,怕宣瑛撑坏了,道:“不用了,他晚上要早点入宫用晚膳,宫里用膳早,他现下还是少吃点为妙。” 小前锋连连应是。 他们巡防营的人饭量都大,那碗是海碗。 七殿下已经吃了两大碗,若是再吃下去,撑坏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宣瑛只顾着伤春悲秋,上一刻还要吃馄饨,下一刻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沈雁行压根不糊弄他,他都想不起来他要吃馄饨。 到了夜晚,他入东宫赴宴。 沈雁行怕他出什么事儿,死皮赖脸的跟着去了。宣帆见宣瑛身体好转,特意吩咐东宫的小厨房做了他爱吃的几道菜。 太子妃在闺阁之中就擅长药膳,这次更是亲自下厨为宣瑛熬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药膳。 满桌子山珍海味,到了宣瑛的嘴里,就变得寡淡无味。 他一擡头,看到太子妃精心为宣帆布菜。 宣帆也夹起一道精美甜点放在太子妃的碗盏中。 宣瑛看向太子妃,道:“皇嫂,你喜欢我皇兄吗?” 太子妃温婉一笑,大方承认:“殿下人中龙凤,是所有女子的深闺梦中人,妾身自然是喜欢的。” 宣瑛郁闷追问:“你喜欢我皇兄什么啊?” 太子妃正要回答,显然宣瑛不给她这个机会,他道:“听说您在嫁入东宫前,您就没见过我皇兄,你根本都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他是你的丈夫,你不得不去喜欢他?” 太子妃蹙眉,看了眼宣帆。 宣帆眼眸中也十分疑惑,不知宣瑛怎么突然变得像个情圣一般。 他看向沈雁行,仿佛询问怎么回事儿。 沈雁行尬笑道:“说来话长,等过一阵子,微臣会同太子殿下禀明的,但请您相信,锦王殿下是正常的,他没事。” 失恋发泄发泄很正常。 若是宣瑛若无其事,那才是真的完犊子。 他现在不敢在宣瑛面前提祁丹椹的名字,所以他不敢同宣帆说究竟怎么回事儿。 听到沈雁行这么说,宣帆放下心来。 此刻宣瑛问了问题,太子妃也不得不回答。 可她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到宣瑛自顾自道:“还有,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这个人也喜欢你呢?你看你入宫前都没见过他,在你入宫后,他又有了两个美人。等将来他若登基,那将是后宫佳丽三千,所以他真的值得你喜欢吗?你真的喜欢他吗?你喜欢他的全部吗?包括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着筷子戳离自己最近的那道清蒸鲈鱼。 本来色香味俱全的鲈鱼,被他戳成鱼泥。 宣帆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沈雁行,仿佛在说这还叫没事,这都已经神经质了。 他关切问宣瑛,道:“阿瑛,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还是余毒未清……” 宣瑛询问宣帆:“皇兄,你爱皇嫂吗?” 宣帆点头:“当然,不是,阿瑛,这不是本宫与你皇嫂的问题,是你有点不正常。” 宣瑛质问道:“你确定你爱她吗?你能爱她至死不渝吗?你看父皇,爱魏淑妃至死不渝,可他终究负了她。别人都说他爱我母妃,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你如果真爱她,你为什么还会娶一个良娣一个美人,爱情不是始终都是唯一的吗?都是负心汉,都是假的,没有爱情……” 沈雁行见宣瑛犯病了,连忙拉着宣瑛起来道:“太子殿下,微臣想起来与锦王殿下还有点事,我们就先走了。” 他不由分说将宣瑛往宫殿外拉。 他边拉,宣瑛边愤愤道:“什么爱情,都是骗子,假的。哪有什么真爱,那是神话,神话都是骗人的。你们真的爱对方吗?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爱的就是对方?你们的婚姻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是父母替你们选的,那是真爱吗……你们如何确定他说爱你就真的是爱你,说不定说谎呢……” 太子妃:“……” 太子:“……” 太子妃:“殿下,妾身觉得锦王似乎今夜格外不正常?” 太子:“不用觉得,他就是不正常。” 沈雁行与宣瑛出了宫外,宣瑛没有乘马车回府,而是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 他放眼望去,街道上男男女女,都是成双成对。 走在汾河河畔,岸边两棵歪脖子柳树交叉长在一起,微风一吹,才抽出嫩叶的枝丫耳鬓厮磨。 汾河河中,一对鸳鸯不知羞耻亲吻,两只鸭子儿女成群嘎嘎叫着…… 汾河京华大街的桥头,砖石两个两个的码在一起,构成石桥,石桥上扶栏,两个两个相对而望,仿若含情脉脉的男女。 桥头下卖包子的,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面,正好躺了两个包子,卖包子的大叔正好在给自己老伴捏肩膀…… 宣瑛:“……” 他要疯了。 连包子都有伴,他没有。 连石头都成双入对,他形单影只。 他被世界抛弃了。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找到真爱,只有他孤单可怜。 这时,他看到桥头下蹲着一只黄毛狗。 汾河桥头店铺里的烛灯将那条狗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只狗孤零零的看着来往行人。 宣瑛想。 此刻也就这条狗跟他最像了。 他们都是孤零零的,没人要。 他跑到桥头卖包子的大叔那里。 给了一些碎银子,他只拿一个包子。 大叔非常好心要给他两个包子,他付的钱太多了,别说两个包子,再给他两个蒸笼也行。 宣瑛非不要,他不想看那两只包子成双成对。 他要拆散它们。 所以,他只拿了一个。 他将肉包子拿到狗的面前,道:“吃吧。现在我们三是最像的。” 那狗看了他一眼,嗅了嗅包子。 宣瑛道:“我看你孤单可怜,才买包子给你吃的,想必你也是没人要的吧。” 狗叼起了包子,一路小跑,跑到一个茶馆门前。 然后,它就将那包子放在茶馆前的一条白毛狗前。 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扔下一个包子在那白狗前。 宣瑛回头看去。 之前卖包子大叔的蒸笼空了。 那两只包子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两只狗开始互相追逐,耳鬓厮磨,你侬我侬,你舔我我舔你。 那条黄毛狗看向宣瑛。 宣瑛在它的目光里看到了同情…… 仿佛在说,我是有狗要的,全世界就你没人要,还没有狗要。 宣瑛好似被欺骗了感情,愤怒看向那只狗,怒道:“……你个骗子狗,你还我包子。你以为它是爱你吗?不,它是馋你的包子……” 他还没追过去,两只狗就吃完了包子。 跑了。 它们一边跑,还一边互相嬉戏打闹,你舔我我舔你,缠缠绵绵到天涯。 仿佛用实际行动对宣瑛进行了嘲讽。 宣瑛愤怒追上去:“你把我的包子吐出来。” 街道上一些人向一直与宣瑛同行的沈雁行投以异样的目光。 沈雁行尴尬笑道:“呵呵,我不认识他,我跟他没关系……” 这时,宣瑛回到沈雁行身边,道:“雁行,你去把那条狗给我逮住,快点。它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凭什么都有伴?它凭什么拿我的包子去给其他母狗?它一定是被骗了,那母狗一看就对它不是真爱……” 沈雁行:“……” 他看到众人异样的目光炙热地落在他与宣瑛的身上。 那满眼都是不知哪家土财主的两个傻儿子出来轧大街。 千钧一发之际,沈雁行捂住了脸。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 为什么宣瑛失恋,丢人的是他? 两人逛到很晚,沈雁行熬不住了,劝宣瑛道:“殿下,回去休息吧,夜深人静,打更的更夫被我们吓晕了两个,别在大街上晃悠,都几次三番被人当成鬼了。” 宣瑛推沈雁行道:“你回去吧,我不回去。本王一回去,只要停下来,满脑子都是祁丹椹。一闭眼,眼前都是他,几千几百个在那晃,赶走赶不走,就连本王吃饭,夹起一片五花肉,那五花肉竟然跟祁丹椹的一件衣服花纹很相似,你说一片五花肉怎么就没点作为肉的自觉呢,它怎么就不长得像肉呢……” 沈雁行哈切连天:“是那片五花肉的错,你不吃五花肉不行吗?” 宣瑛郁闷:“行啊,我吃鸡蛋,但它像祁丹椹的皮肤,喝口水,我就想到他在水里洗澡的样子……” 沈雁行彻底破功了:“那你总得休息睡觉,你这都两宿没合眼了,你就不困吗?” 宣瑛郁闷道:“不行,本王不能闭眼。” 想到什么好办法,他道:“你要不照本王的脑袋来一下。” 越想他越觉得方法可行,比划道:“就这样来一下,看看能不能失忆,戏楼里都这样演的,霸道王爷被敲了脑子,失忆了,被村花捡回去,上演一段凄美的爱情,还有那什么,霸道王爷与村花相亲相爱,但皇室不同意,于是机缘巧合之下霸道王爷被人敲了脑子,失忆了,他听从皇室安排,要娶显贵女子为王妃,成亲前夜,他遇到了村花……” 说到最后,他语无伦次:“反正就照着那样,给我来一下,失忆就好了。” 沈雁行乘着宣瑛不注意,一手刀劈在他的后颈。 宣瑛晕了过去。 沈雁行扶住宣瑛道:“睡吧,睡一觉,明天再折腾。” 宣瑛一觉睡到第二日午时。 他头昏脑涨睁开眼,看着金丝银线绣成的床幔。 我失忆了吗? 没有。 他还没忘掉祁丹椹那个负心汉。 沈雁行见他醒过来,松口气道:“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下手太重了,你得睡到明天中午呢。” 宣瑛侧头阴冷瞪了沈雁行一眼,目光里满是谴责。 沈雁行连连道:“是你让我打你的,再说,我不也是为了让你休息一下吗?我是为你好,你可不能怪我头上……” 宣瑛怒:“你个废物,本王还没有失忆。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难怪你爹把你赶出家门,过年都不让你回家……” 沈雁行:“……” 昨晚就该拿一口砖石砸死他…… 他被赶出家门因为谁?还不是宣瑛因为要送树给祁丹椹? 他只敢内心咆哮。 他现在不敢提任何跟祁丹椹有关的字眼。 他不明白。 为什么别人失恋就安安静静伤害自己,宣瑛却能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呢?连自己亲爹亲哥路边的野狗都不放过…… 第67章 第67章 又成功度过没见祁丹椹的一天。 宣瑛在书房桌前刻着正字。 今天是第六天。 时间是冲淡一切的良药。 只要他坚持,迟早有一天,他会将祁丹椹忘得干干净净。 这天,他收拾好心情走出锦王府,准备去醉琉璃赴宴。 刚在醉琉璃门口下马车,就见到远处卦摊前一个穿着灰白色道袍的道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他摸着山羊胡子一派高深。 对面妇人对他感恩戴德道:“多谢道长,道长您真是神机妙算,今日妾身差点遇到血光之灾,还是道长您昨日的提点,让妾身免除血光之灾,这点银两您收下,是妾身对您的谢礼……” 不多不少,四个五十两银元宝码在挂摊前。 道人一派高深莫测推辞道:“贫道我昨日收了你十文铜板,今日便不会再收你银钱。夫人您能避祸,这是夫人的福报,万望夫人多积善缘,日后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那妇人又对道人感激涕零说了谢谢,然后对着围观的人讲述道人如何如何灵验,让众人不由得纷纷意动。 那道人一眼就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宣瑛。 他微笑着走过来:“公子可要算一卦?” 这位公子站在醉琉璃的门口,马车又这般豪华,衣衫皆是上等丝绸,与他同行的公子衣着也非凡品,可见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眼底青黑,若有所思看着他,定然是有难解之事。 这种人,在道人看来,就是上等的肥羊。 开工一次,能歇三年。 沈雁行推了推宣瑛道:“走吧,一看就是江湖骗子。” 道人也不反驳,一派仙风道骨和颜悦色道:“这位公子,贫道跟其他人可不一样,算不准不要钱。” 说着,他摆出他惯有欺骗人的手法,抛出点真本事,开始套路宣瑛道:“这位公子,你最近一段时日来,想必是有烦心事,若贫道猜的不错,是为姻缘吧。” 宣瑛一听,登时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道人摸了摸山羊胡子,神秘微笑道:“你的姻缘很不顺,对方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不会被轻易打动。” 眼前这位公子,衣着光鲜亮丽,出行豪华马车,小厮仆役数众,就连醉琉璃的小厮都对其点头哈腰,恭敬去牵马,想来是醉琉璃熟客…… 以上的种种,可见他出身地位超然的富贵人家。 出自这样的人家,又是风华正茂的年龄。 他却眼底青黑,愁眉难舒,憔悴不堪。 可见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他愁苦烦闷。 不愁吃不愁穿,小厮仆役伺候,出行豪华马车,还有同样富贵子弟的跟班…… 现在不是科考放榜的日子,可见不是为了科考前途。 那能有什么事让他在短时间内如此发愁? 当然是姻缘。 且他看这位公子容貌俊美异常,放眼整条大街,也难找到出其右者。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出身,那么能让他愁苦的那位佳人可不得心性坚韧吗? 道人跑江湖这么多年,惯常善于察言观色,他这一套看人准则,是不会错的。 果不其然,宣瑛听罢,琥珀色眼眸中露出讶异之色道:“您怎么知道?他确实是心性坚韧之人,那大师有什么方法能解决吗?不求多,只求他能喜欢我……” 道人摸摸胡子:“贫道与公子有缘,若公子不弃,可与贫道详说。贫道学了些道法,虽不是万能的,但说不定能帮上公子的忙呢?” 两人一来一往最后聊到挂摊前。 沈雁行劝都没劝住,还拉断了宣瑛的一只袖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宣瑛从他怀里掏出一百两银子给那道人。 道人也极其有职业素养,摆出了今日不算卦的字样,表示今天专门接待(骗)宣瑛一个人。 若是放到以往,宣瑛能一眼识破道人的诡计。 但他的脑子在祁丹椹离开他的那天,就跟着丢了。 如果你跟他说祁丹椹变成猪了,在猪圈里。 他会立马回复,在哪个猪圈,他也要去那个猪圈当猪。 看着与宣瑛聊得开怀的道人,沈雁行不由得对道人露出同情之色。 道人套出前因后果,一派仙风道骨道:“贫道有两种办法让你的那位佳人爱上你,但成不成,还得看天意。” 宣瑛洗耳恭听,少年时听宫里学士讲课都没这般认真:“大师,您请说。” 他还让人去买了笔墨纸砚,要把这个秘籍记下来。 道人道:“第一个方法,是玄术。贫道曾出游海外仙山,得来一道圣水,写成符箓烧成灰,让人吃下,若是心诚,则无不灵验。” 宣瑛点头:“我心可诚了,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只要能让他爱上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道人点头:“公子如此情深,是那位佳人之幸事。贫道也不由得被公子打动,只是贫道这道圣水极其珍贵,但看在与公子这么有缘的份上,一张就卖给公子五十两吧,贫道就当结个善缘……” 卖别人,他只买五个铜板(还没人要)。 宣瑛病急乱投医,道:“别说五十两,五百两,我也要。” 这时,京西大街上一个北夷族的醉酒男子因卖花女子冲撞了他,他对着那女子狠狠一耳光。 如此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单手拎起姑娘就往地上摔去。 那男子喝得满面通红,浑身肌肉膨胀,一条手臂比卖花女子的腰还粗一倍,如同山似的堆在京西大街街道上。 来往行人不住谴责他,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制止。 男子见行人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阻拦,不由得再生出几分底气,暴戾的拿女子撒酒疯。 宣瑛扭头看去,那是北夷国使团的武士,那武士随着使臣出使大琅。 因北夷这些年来学会做小伏低,装乖卖傻,所以他父皇给予北夷族极大的尊荣,让其他附属小国看看,真心实意归附大琅是明智之举。 也因此,北夷人在大琅越发的造次。 就在那个姑娘快要被扔向不远处的石阶时,宣瑛两步越过去,一把将姑娘扶住,稳稳落地。 北夷武士酒气上脑,正在狂躁阶段。 见冲出来一个身形高瘦多管闲事的家伙。 他无端的觉得被人冒犯了,准备好好教训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就见那人冲上前去,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他踹倒在地。 那武士的块头有宣瑛三倍大,可在这样悬殊力量前,宣瑛一脚便将人踹翻。 武士倒地,宣瑛没有放过他,他立刻上前,左手勾拳,右手锁喉,直接将那武士的下巴卸掉。 武士惨呼一声,挥手反击,却被宣瑛看到他胸口挂着的佛牌。 那是黄衫木雕刻而成的。 极其普通的式样。 他一把钳制住武士的手,拽下佛牌,另一只手握拳,砸向武士,怒吼:“你他娘的凭什么戴佛牌?你个什么狗东西,你也配戴佛牌……他娘的凭什么拿了老子的佛牌就跑了,他凭什么玩弄老子的感情,你凭什么把老子的佛牌还给老子……” 他招式凌乱往武士身上招呼而去。 沈雁行也不阻止。 宣瑛不曾这样大力气的发泄。 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武士被揍了,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 宣瑛这段时间在失恋的癫狂期,打人也只是发泄心中怨愤。他的招式虽凌乱,却极其有章法。 他的武艺是跟几个将军学的。 那些人都是经过身经百战的,因而宣瑛的招式都极有力道。 那武士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整个头膨胀成猪头。 饶是如此,宣瑛还不放过他,一拳砸断武士的鼻梁道:“老子最讨厌戴佛牌的人,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戴佛牌,老子弄死你……” 他对着左夏道:“将他送去礼部,此等事件绝不止一例,让礼部侍郎好好查查那些北夷人如何在大琅放肆,让他不能轻绕。” 左夏恭敬道:“是。“” 又对着黄橙子道:“将那姑娘送去医治,再给一笔钱作为安抚,这些钱你去找礼部拿,不要替他们省钱,药捡最贵的用。” 黄橙子连连点头:“殿下您放心,奴才一定办好您的事。” 解决了这件事,宣瑛立即重新回到摊位前,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道:“道长,刚刚说到哪儿了?能让我喜欢的人也喜欢上我的符箓,我要喝多少符?要不先来一万张吧,不,十万张,我要他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都喜欢我……” 道人已经吓呆了。 他第一次见一个人一脚踹倒大他三倍的大块头。 这位公子打人的样子极其凶残,且他打的好像是北夷外使,那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 他打完外使好像没事人一样,可见背景极硬,家里想必是做大官的。 再听到宣瑛说要买十万张符箓。 他整个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符箓一张化成灰吃下去没事,十万张就是四十多斤纸灰,吃下去可是要死人的。 看背景是他惹不起的。 看打人凶残的样子,是他畏惧的。 再看宣瑛这般较真的态度,可见因情所困,彻底失心疯走火入魔了。 这种偏执的人最可怕。 若他的符箓不能让这位公子满意,若他不能让那位佳人喜欢上他,若这公子知道被他骗了…… 以这种偏执状态,他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把他大卸八块。 这种偏执的人,不能在他在意的事情上欺骗他。 更何况,万一这公子病急乱投医,吃符箓吃出毛病,那自己岂不是惹上大麻烦了? 他一开始只想着对方是个好骗的富家公子,骗点钱,去外地潇洒三年。 现在看这人的背景、打人凶残样子、偏执的精神状态。 都是他惹不起的。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疯的,疯的怕疯出病来的…… 眼前这人又是硬的,又挺愣的,最重要的是,他疯得病入膏肓。 脑子都不正常了。 难怪他长得好看又这般富有,那位佳人还是弃他而去,这精神状态太不正常了。 道人连忙道:“公子,贫道我学艺尚浅,可能没办法帮到公子……” 宣瑛殷切道:“道长不要谦虚,我知道道长你道法高深,否则也不会一眼就看出我因情所困,还能猜到为什么……道长,我知道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你一定能帮我的,钱不是问题,只要能让他喜欢我,多少钱我都行,让我爹封你当国师都行……” 道长一听,这人果然脑子有毛病。 国师是皇帝才能封的。 他这么说,岂不是说他爹是皇帝? 他得赶紧跟这人划清界限,不然他待会儿大街上说要谋反,自己不得成为他的同党了? 他苦逼着脸:“你行,我不行啊,公子,您放过我吧……” 宣瑛满脸鼓励:“道长,你行的,你要坚信你自己,来,把你用圣水写的符箓给我,如果没有十万张,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也行,是用开水喝,还是温水喝,还是凉水喝?” 两人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了两炷香。 那道长被逼疯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公子,我其实是个骗子,刚刚那位妇人是我们一伙的,我看您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只想骗点钱……” 宣瑛扶起那道长道:“道长,您看您骨骼惊奇、天圆地方、额前饱满,一看就是位得道高人,你怎么可能会骗我呢?您是不是在考验我的诚心?” 道长欲哭无泪:究竟你是骗子,还是我是骗子?我是不是骗子,我还不知道吗? 他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找骗的。 这人不是一般的疯,他哭着道:“公子,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是骗子……” 宣瑛一本正经:“道长,是不是天机不可泄露,你想隐瞒我?没关系,你就告诉我怎么让他喜欢我就行,我不听其他的天机,我知道你们这些得道高人有忌讳……”道长受不了了,又见宣瑛身后竖着几个侍卫与沈雁行,一看就不好惹。 他走不掉,又快要被宣瑛逼疯了。 此事,两个衙门官差在游街。 看到走过来的衙门官差,道人猛然摆脱宣瑛,朝着官差而去,“我是骗子,我自首,大人,把我抓回去,关起来,流放远一点……” 他再也不要回到京都了。 他所犯的罪并不大,坐牢还有命,若是这疯子纠缠他不放,他会被他逼死的。 官差见道人像是疯了,但道人一口气招供自己骗了多少钱,分别是哪些人家,名字几何,让他们赶紧带他走。 官差正愁这个月没抓到作奸犯科的,没有政绩,没想到一人送上门了。 他们将道人双手一锁带回去。 他们见道人被锁住之后,露出满脸轻松幸福的笑容…… 第一次见被抓的骗子这么幸福的。 监狱牢房里。 那道人正一脸庆幸自己自首了。 现在世界清静了,那疯子肯定进不来监狱大牢。 就在这时,衙门老爷亲自恭敬的打开牢门,满脸惶恐道:“殿下,您的客人在这里,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若是知道这位道长是您的贵客,下官怎么也不敢抓……” 这时,那道人看到宣瑛走了进来。 他在他面前蹲下,道:“道长,您说的,你说您有两种方式让他爱我至死不渝,你说了第一种,第二种是什么?” 道人:“……” 道人:“啊啊啊啊——” 这疯子又来了。 砰—— 他一头撞在监牢的墙上,把自己撞晕过去。 好了,世界终于清静了。 沈雁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造孽啊……” 他实在看不过去了。 宣瑛这段时日折腾够了身边人,连陌路人都不放过。 昨日去寺庙求姻缘,为了有个吉利签,他把签筒里的签子都换成上上签。 然后一摇,他摇出个下下签,唯一一个漏网之鱼被他碰到了。 为此他给那些和尚求签的人灌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佛,神佛都是骗人的。 他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是由物质决定的,物质决定意识,神佛只是意识,还同几个和尚来一场辩论,把一整个寺庙看破红尘的和尚整得都忧郁了。 他本以为宣瑛失恋折腾几天就够了。 他发现他越来越疯魔了。 见宣瑛蹲在昏过去的道士身边,他一把拉过宣瑛道:“走,带你去个地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宣瑛不解:“去哪儿?” 沈雁行:“你碰男的会起红疹,我带你去睡女人,去笑春风。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不就是个男人吗?没了他,你还有全天下的女人,没了他你就活不下去了吗?别这么没出息!” 宣瑛蹙眉看着沈雁行。 仿佛在谴责他要带坏他。 沈雁行骂道:“他都不在乎你,你何必为他守身如玉?听我的,我们去快活快活,很快你就能将他忘了。” 宣瑛蹙眉:“真的吗?我能忘掉他?” 沈雁行点头:“对。” 笑春风。 笑春风与悲画扇是京都两大名院,且笑春风的规模极大,在江南等各地,开了十个分院。 能把妓院做成产业规模的,笑春风是头一份。 京都的笑春风是大琅朝最大的妓院,里面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女都能在里面找到。 因为要帮好兄弟解决难题,沈雁行毫不吝啬,直接动用长远侯府的威名,让老鸨子将十大美人、二十四大金钗叫来…… 此刻在两人面前的,就是大琅朝经过训练后的顶级美女。 或清冷、或美艳、或清纯、或英气…… 应有尽有,赏心悦目。 沈雁行大手一挥,对宣瑛道:“你选一个吧,选一个今晚陪你。” 宣瑛震惊看向沈雁行。 沈雁行语气中不容拒绝:“必须选,你难道要一辈子处在这种痛苦中吗?凭什么只有你痛苦,祁丹椹却像没事人一样?听我的,你必须忘掉他,开始新的生活,眼前……” 他指了指那些顶级美女:“就是新的开始。只要你能重新喜欢女人,那么你就还有救……” 其中一个美艳女子极其有眼力见,一早就听妈妈说这两人是顶级权贵,务必要伺候好了。 她看宣瑛的气度容貌,就算不给她钱,她也愿意睡这样的客人。 她上前一步,步履摇曳,风情万种道:“公子,奴叫丹阳,奴见公子气度高绝……” 她边说,边伸手摸宣瑛,手指轻轻如轻纱,极有情趣。 宣瑛像是被触动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她触碰过来的手,让她停止动作。 道:“哪个丹?” 丹阳顺势伸手,准备抚摸宣瑛的手,眼波流转,调情笑道:“讨厌,还能是哪个丹啊,当然是牡丹的丹啊……” 他问她名字,可不是看上她了吗? 妈妈还说这两人很难搞定,这不就上套了吗? 宣瑛在她摸过来之前,立马抽回手,道:“叫她出去。” 丹阳错愕,难以置信。 这辈子就没见过让她出去的男人。 沈雁行郁闷,道:“怎么了?” 宣瑛:“她名字里有丹字,是祁丹椹的那个丹,不行,看到她,我又想到祁丹椹了……赶紧走,我已经半刻钟没想他了……” 沈雁行无奈,用笔写下祁丹椹三个字,道:“名字里有这三个字的,走吧。” 走了两个女子。 帘幔后的琵琶女一曲琵琶终了,她款款上前,步履如仙,一袭白色留仙裙,让她更如神仙落凡尘。 她盈盈行礼:“小女子春笙,拜年公子。” 宣瑛:“让她也走。” 沈雁行被折腾得有气无力:“又怎么了?” 宣瑛:“那个笙与椹读音一样,不行,我不能看见她……” 沈雁行无奈举起刚刚写下的三个字:“与这三个字读音一样的,走吧……” 走了四个。 接下来…… 宣瑛:“她的樱桃小嘴跟祁丹椹的很像,走。” 宣瑛:“她好瘦弱,祁丹椹也好瘦,腰肢很细,不行,我绝不能碰这样的人,一碰,我就想到抱过祁丹椹……” 宣瑛:“她眼睫毛好长,祁丹椹也很长,跟蝶翼一样……” 一批批人走完,又换来一批。 一批走完,又换来一批。 宣瑛连个女子的手没碰到,却把笑春风上上下下折腾得够呛,就连沈雁行都不想管他了。 最后,在天黑之前,本来想将两人扫地出门但碍于他们身份不敢得罪的老鸨子,死灰般的眼睛复燃一抹光亮,推开了沈雁行与宣瑛的这扇门,道:“两位公子,老婆子我按照您们的要求,终于找到你们想要的人了……” 咚咚咚—— 整个楼都在地震。 老鸨子连忙跳进屋里,门口出现将近三百多斤的女人。 那女人脸上两个媒婆痣对称,一口老黄牙,鼻毛戳到人中,手又粗又有茧,眼睛小得都找不见了,满身横肉直接塞住了门…… 她似乎被精心打扮过,饶是如此,沈雁行当场没忍住,吐了出来。 老鸨子介绍道:“她叫如画。” 沈雁行怒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戏耍我们?让你找人,没让你……” 他不好说出后面的话。 老鸨子欲哭无泪:“公子,老婆子我确实真心实意帮你们找了,整个楼上上下下带伺候的,一共四五百个姑娘,没有一个你们看上的,老鸨子还把隔壁几座烟楼的女子叫来,加起来有一千多个,你们也看不上。可您看您朋友的要求是不是太奇葩了点,樱桃小口的不要,小白牙不要,长睫毛不要,细腰不要,太瘦不要,说话毒舌的不要,写字丑的不要,样貌端正的不要,鼻子好看挺翘的不要,眼睛大的不要,明亮的也不要……这到底怎么找吗?就这一个,还是后面洗碗厨娘,临时找来凑数的。还得多使银子,她才肯来……” 宣瑛震惊:“厨娘?那她是不是会包馄饨?” 老鸨子:“对啊,还有人不会吗?” 宣瑛怒:“雁行……” 沈雁行:“滚。” 就算治他对皇室大不敬,抄家灭族流放凌迟宫刑…… 他也要骂。 他怒道:“你没救了,你知道吗?去皇陵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他愤道:“你离了祁丹椹就活不了,你人魔障了……” 宣瑛被他一通骂,怔楞半晌。 他真的没救了吗? 不,他要自救。 今晚睡一个姑娘就成。 想着,他一把拉过离他最近的弹琴女子。 他看着对方清秀容貌。 那女子也震惊看着他。 似乎在想他又要提什么奇葩要求。 宣瑛想,只要吻下去就好了。 今天只要在这里睡一个人,就能证明他能完全忘掉祁丹椹。 他也不是非他不可。 但他吻不下去。 这姑娘不是祁丹椹。 啊啊啊—— 他疯了。 他放开了那姑娘。 他朝着门走两步,想出门去,却见厨娘堵住门口。 他回过身,打开笑春风二楼的窗户,打算直接从笑春风二楼跳了下去。 沈雁行吓得连忙拉住他,道:“你要干什么?别想不开啊,我就是随口一说,谁还没个情绪崩溃的时候呢,我陪你这么多天,能在现在崩溃算是好的了,你别想不开啊,我跟你道歉,我错了行吗,你别寻死,你想想,你万一想不开死了,圣上追究责任,祁丹椹肯定难辞其咎,他会被赐死的。你得为他活下去……” 宣瑛神色凝重:“我不是寻死。” 沈雁行:“那你为什么要跳楼?” 宣瑛:“你说得对,我离不开祁丹椹,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这么难受?是他让我成这样的,他得对此负责,我要把他带回王府,一直到他喜欢我,或我不喜欢他为止。” 说完,他纵身跃下楼,稳稳落在地上,朝着永丰巷的方位而去。 第68章 第68章 又到一年春来花开日。 去岁这时,这座小院中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海棠,与结了四年酸果的樱桃树。 而今年,刚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三大棵葱葱郁郁的樱桃树便开了花,一簇挨着一簇,放肆地无所顾忌地开着。 整个永丰巷都被笼罩在浓郁的樱桃花香中。 祁丹椹忽然想到那夜宣瑛将树给他送来的场景。 那时的宣瑛是满心欢喜的。 他万万没想到,与他斗了五年,对断袖过敏的宣瑛,竟有朝一日会喜欢他。 要不说这是一场孽缘呢!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 祁丹椹看向门的方向,南星走过去开门。 进来的先是两个侍卫,紧接着,祁丹椹看到宣帆迈步走入。 他连忙迎上去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南星与飞羽也连忙跪下道:“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宣帆让众人平身,步入院内。 他目光被那三棵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樱桃树吸引,道:“这三棵树长得不错,本王记得长远侯府也有三棵巨大的樱桃树,那结的樱桃,比一些贡品樱桃都美味不知凡几,长远侯宝贝得不行……” 祁丹椹尴尬道:“这就是那三棵樱桃树。” 宣帆:“……” 祁丹椹见场面僵住,连忙岔开话题道:“殿下请入内喝杯热茶。” 宣帆走到院落中石桌前坐下,道:“不用了,本宫来此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些事情想找你聊聊。” 祁丹椹恭敬道:“殿下请说。” 宣帆:“既然如此,本宫不拐弯抹角了。本宫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本宫知道你的身份?” 祁丹椹点头:“是。” 宣帆不意外问道:“何时猜到的?” 祁丹椹:“在微臣设计韩国公杀程国公之后,微臣就猜到殿下可能早就知道微臣的身份与目的。” 当年他辅佐四皇子与东宫对立,一朝落难,太子本该落井下石斩草除根,可太子没有。 之后他进入大理寺,太子对他很好,他那时以为这是太子仁善宽厚,求贤若渴。 但他一直猜不透,太子对他这般好,又如此仁善,为何要将他放在宣瑛掌管的大理寺? 他与宣瑛斗了五年,你死我活了五年,他若与宣瑛共事,必定遭受刁难。 既然太子送佛一程,为何不送到西天,直接扔在半路上?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以为太子怜惜他探案的才能,才将他放在适合他的职务上。 直到韩国公那件事之后,他突然想到曾经卢骁在锦王府对他的试探。 他猜到太子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正因为知道他是谁,才会将他招入大理寺。 因为太子不知道他的图谋,所以将他放在能与他斗得如火如荼的宣瑛的掌管下。 太子认为,只有宣瑛能够在他做出不利于东宫不利于江山社稷的事情前,制止他。 宣帆索性开门见山,道:“在前岁夜宴之时,本宫不小心看到你耳后的红痣,本宫就多留意了几眼,那红痣与齐云桑耳后的一模一样。当年,苏洛与安昌侯带着刚满一月的齐云桑,回苏国公府办满月酒的那天,本宫与二皇兄也去了,那日,本宫还抱了你。” “当时认出你,本宫难以置信。当年的神童,怎么可能会变成玩弄权术不择手段的权臣?你的所作所为,让本宫无法相信你。本宫怕你被老四背刺,不过是你们玩的阴谋,正所谓周瑜打黄盖,哭的是曹操。所以本宫提防着你。” “本宫怕自己防不住你,就将你留在宣瑛的身边,他是唯一跟得上你思维的人,且你们之间有仇,若你有任何异动,他一定会察觉。” 当时宣帆看到祁丹椹,他怀着对先太子与苏泰的敬仰孺慕,他不想祁丹椹被埋没。 他更想将他招入麾下,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也算是还了苏泰的半师恩情。 苏泰虽不是他的太傅,也与他无名义上的师生恩情。 但他当年教学先太子时,从未避开他,甚至将他当成自己的学生那样尽心尽力,无论如何,他也是他的半个老师。 祁丹椹了然点点头:“殿下没有告诉锦王殿下有关微臣的身份,也是怕因先太子与微臣外祖父的缘故,锦王殿下对微臣产生怜悯,从而影响了他的判断。” 宣帆道:“不错。若是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呢!” 沈雁行已经将宣瑛爱上祁丹椹,且现今处于失恋状态的事情告知了他。 他万万没想到当时自己那点谋算,竟让宣瑛陷入泥坑里。 宣帆顿了顿道:“阿瑛是个在感情上很别扭又坚定的人,他以往有多厌恶断袖,你也知晓,可他克服了一切,最终喜欢上你了,本宫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他重复道:“你不用管他的身份地位,也不用管你背负的重担过往,你只告诉本宫,你对你们之间的纠葛是如何看待的?” 祁丹椹眸光明亮:“殿下,这是必须回答的吗?” 宣帆知道这关乎人家的私事,便道:“看你。” 祁丹椹直接了当:“那微臣就不回答了,任何感情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根本无法抛开身份地位私情过往。微臣能说的,只有两个字,抱歉。” 对宣帆,也是对宣瑛。 宣帆了然点头,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你不喜欢他,那就离他远一点吧。别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了解他,无论何时,一旦你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可能这辈子就无法走出阴影……”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册子,道:“这是外调文书,你看看有无异议,若没有,本宫明日就去礼部走一趟。离开这里,对你对他都很好。” 祁丹椹错愕看着宣帆。 他千辛万苦回到这里,想方设法留下,他就没想过离开。 他想宣帆希望他离开,不光光是为了宣瑛,更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 祁丹椹知道,无论是他要报仇,还是要让真相大白天下,对他而言,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若做不成,会付出命的代价。 他若做成了,那么以他对待安昌侯与韩国公的狠辣手段,宣帆认定了他会要嘉和帝的命,所以他要他走,别再回来是非之地。 宣帆既是为了宣瑛,也是为了保他与嘉和帝。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宣瑛眼底青黑,面色铁青站在门口。 宣帆惊愕道:“阿瑛,你怎么来了?” 宣瑛没回答,大步迈入院内,他走到宣帆面前,径直拿走宣帆手里的文书,坚定对宣帆道:“皇兄,你拿着外调文书也没用,他不会走的,本王也不允许他走,你不用再逼他了……” 宣帆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刚刚的那些话……” 宣瑛也不拐弯抹角:“距离隔得远,只听得清几句,我知道你们在聊什么……其实在韩国公那件事之后,我也猜到了皇兄你早就知道丹椹的身份,也猜到你的用意,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将他留在我的身边。当时你经历程国公之死,程家子弟被流放,我不想让你劳神,也不想让你为难,索性没有问你。” “我知道皇兄你这些天在自责,你觉得因为你的缘故,才让我陷入此番境地,现在,我只想告诉皇兄你,跟你没有关系。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我觉得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你造成的契机,还会有其他契机。所以皇兄你不用自责,也不要用我的事情,去逼丹椹。” 宣帆张了张口,最终摆摆手道:“好,本宫不管你们的事情。” 感情上的事情,外人确实不好插手。 得到宣帆的许诺,宣瑛也没继续看他,而是径直抓住祁丹椹的手,道:“跟本王走。” 祁丹椹不解:“去哪儿?” 他挺疑惑宣瑛来此有何贵干,他这些天尽量不出现在宣瑛的面前,就连上早朝也是尽量避着他,没想到现在倒被宣瑛找上门来了。 宣瑛面无表情:“去锦王府。” 祁丹椹不解:“为何?” 宣瑛回过头怒瞪着他:“你把本王害成这样,就打算轻轻揭过,当任何事都没发生过?” 祁丹椹蹙眉:“那殿下要如何?” 宣瑛咬着牙,一步步靠近祁丹椹,两人几乎挨到一起去。 祁丹椹并未后退,他直视着宣瑛的眼睛。 这件事,他确实有过错,他该承担。 但若宣瑛的要求太过分,他绝不会妥协。 他本就是个没得感情的政客,还指望着真能喜欢上宣瑛吗? 宣瑛眸子里满是怒火。 但他看到祁丹椹直视着他时,他内心里防线土崩瓦解。 他得稳住。 他不能退。 他要让祁丹椹知道他不好惹。他一字一句强调道:“你该对此事负责,所以你得跟着本王回王府,在你想办法让本王彻底厌恶你之前,你不能走。” 说着,他拉起祁丹椹的手,用铁链将他与祁丹椹紧紧拷在一起。 祁丹椹:“你这是干什么?” 宣瑛:“当然是怕你跑了,从现在起,你得待在本王的身边,直到本王允许你离开,你才能离开。” 祁丹椹扯了扯铁链,气闷道:“把钥匙给我。” 宣瑛冷厉道:“做梦。” 宣帆见状,劝道:“阿瑛,这件事,祁少卿也不想的,你也不能全将过错怪在他的身上。更何况……” 宣瑛道:“皇兄,你刚说过不管我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着,他就拽着祁丹椹往王府门外走去。 飞羽与南星拦在宣瑛面前,飞羽道:“放开我家公子。” 宣瑛厉声道:“滚。” 这时,右一冬从庭院上跳下来,抽出双刀,挡在飞羽面前。 两方对峙着。 祁丹椹用了两枚银针想打开锁链,最终均无法打开。 他气闷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宣瑛道:“本王不是说了吗?在本王彻底厌恶你之前,你不许离开本王的视线。” 祁丹椹晃了晃铁链,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这样像狗一样拴着我也无济于事。” 宣瑛定神看着他,道:“你可以杀了本王。” 祁丹椹:“……” 这人太不正常了。 以往同他交手的宣瑛,是时刻理智清醒的,他从来不会感情用事,将一切事物算计的清清楚楚。 眼前的宣瑛,完全就是个疯子。 宣瑛琥珀色眼眸中满是对未知的好奇:“本王知道你有能力杀了本王的,你身上的暗器,可以杀了整个屋子的人。来,本王就站在这里,你杀了本王,你就能打开锁链了。” 他坚定看着祁丹椹。 眼眸中满是无惧,仿佛等着他期待着他下一步举动。 宣帆紧张道:“阿瑛。” 宣瑛坚定道:“皇兄,若是我今天死在祁少卿手里,你就告诉父皇,我遇刺了。” 他琥珀色眸子盯着祁丹椹,道:“你可以无虑了,杀了本王,你不是要打开锁链吗?” 祁丹椹望着宣瑛,他知道他说得是真话。 可他没有动。 若是放到以往对立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出手,要了宣瑛的命。 但现在,他没法再对宣瑛出手。 他们在龚州共患难,在逃亡的路上,他没有放弃他,救了他的命。 在安昌侯密室里,他们接过吻,也发生了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后来,宣瑛对他极好。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与关心。 现在,这个人因他困在一段走不出的感情中。 他不可能对现在的宣瑛动手。 现在的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没得感情的政客。 宣瑛看祁丹椹未曾动手,也不管他的意愿,直接拉着他往府外走去。 飞羽与南星欲要阻拦。 祁丹椹喊住两人道:“你们两人别轻举妄动,我去锦王府走一趟。” 他知道,事情到了此刻,已经无解了。 这时,祁府涌入十几个小厮,一排侍卫。 祁丹椹不解道:“这又是干什么?” 宣瑛面色铁青,似乎不想回答。 却在上马车时,他道:“你人都在锦王府了,当然得将你的东西也带去。” 左夏指挥着小厮侍卫道:“搬吧。将祁少卿的东西都带走。”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往锦王府行驶而去。 宣瑜坐在马车上准备往魏府去,却远远看到宣瑛的马车行驶在大街上。 他不由得心情大好,将自己的马车堵在京西大街的最中间路段。 虽然京西大街可供六辆马车并行,但这并不妨碍他挡住宣瑛的路。 他拦住宣瑛的马车,隔着车帘喊道:“老七,老远就看到你了,听闻你前段时间病得很重,怎么样?你的伤好了吗?” 这段时日,看到宣瑛为情所伤,他别提多痛快了。 宣瑛掀开车帘,看到宣瑜马车堵在他的马车之前,马车车帘掀开,宣瑜坐在马车正中温茶,好似在自家花园里赏花品茗一般。 他不耐烦道:“早就好了,怎么?六哥是专门在此等我的吗?” 宣瑜微笑喝了口茶,“当然不是,只不过看你的马车行驶过来,就想问问你的情况。” 他如同苦口婆心怕自己弟弟误入歧途的兄长,劝道:“哎,老七啊,听六哥一句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你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折腾成那般模样,划算吗?哎,就是可惜你猎回来的白熊了,那么好的毛皮,做成皮褥子多好,不过没关系,不能两个人躺,你一个人躺也行,想怎么滚就怎么滚,还没有另外一个人占地方……” 宣瑛冷嗤:“谁说不能两个人躺。” 说着,他就将车帘拉得更开一些,露出坐在侧方被一半车帘挡住的祁丹椹。 宣瑜这才注意到宣瑛掀开帘子的手上戴着锁链,那锁链一直连接到祁丹椹的手上。 祁丹椹尴尬同宣瑜行礼道:“肃王殿下。” 宣瑛摇晃着锁链:“六哥,你说我的锁链好看吗?” 宣瑜面色难堪瞪着宣瑛:“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宣瑛:“你管得着吗?本王想怎么对本王的下属,是本王的事。” 他放下车帘:“我们回府还有事,就不与六哥叙旧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叙的。” 黄橙子驾着马车错开宣瑜的马车,往京华大街的方向行驶去。 这时,从京西大街拐角处浩浩荡荡行来一行马车队。 宣瑜辨别出最前方一辆马车上挂着锦王府的灯笼,之后的马车几乎满载东西。 等走到近处,他才发现,那些东西几乎全是祁府的。 前面几辆马车堆着箱子,还算正常,一看就是平常用物与书籍。 后面的马车上堆放着圆石桌石凳,上面保留着新鲜泥土的痕迹,看着就像从土里抠出来的。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有几辆马车上装着土豆苗茄子辣椒,以及祁丹椹院里的杂草…… 那些东西几乎是连土也一起挖起来,连一棵枝丫都没断。 其中两三棵黄不拉几的辣椒苗上还有几只虫子在爬…… 他连虫子都不放过来,也给带过来了…… 再后面的马车上是几株半死不活瘦骨嶙峋的垂丝海棠,放到外面只能当柴火烧的那种。 再再后面,是厨房里的东西,半壶油半包盐或多或少用过的醋酱油……腌制到一半的老母鸡…… 以及几盘剩饭剩菜…… 最最后面,缀着三棵花枝繁盛的樱桃树。 那樱桃树花落一地,整条街道都沐浴在这种芬芳中。 因宣瑛的车辆走得快,这些马车被遥遥甩在后面。 宣瑜望着宣瑛远去的车辆。 宣海不解道:“老七这是要干什么?怎么弄这么多破旧东西?” 宣瑜无不感慨:“老子怎么就没想到呢?” 说着,他就吩咐道:“去铁运司。” 宣海不解:“去那里干什么?” 宣瑜:“本王要去打造一条好看的铁链,比宣瑛那个好看。不,铁链配不上祁丹椹,本王要纯金的。” 第69章 第69章 祁丹椹这两日算是感受到什么叫做间歇性失心疯。 他从最开始还有点脾气,到现在面对宣瑛完全没脾气。 这人太会折腾了。 清晨,早膳。 宣瑛喝一口粥,指挥祁丹椹道:“你吃这道酱牛肉,别光吃白粥,白粥能有什么营养,你这么瘦,就得多吃肉。” 祁丹椹看着自己面前堆着的肉包子、卷肉饼、蒸鱼糕,牛肉煎饼…… 他有理由怀疑对方为了一雪前仇,想把他撑死。 他白了宣瑛一眼。 继续慢条斯理的喝着白粥。 宣瑛烦躁的拿起一个卷饼啃着,挑刺道:“你喝粥能不能别喝得这么斯文,像小姑娘绣花一样,你一个大老爷们就不能吃大口一点,多吃点。还有你吃什么粥?你就不能吃点肉包子,肉包子有营养……” 沈雁行实在看不过去了,道:“殿下,你这找茬也找得太没有理由了吧,我是你朋友,忠实的站在你这边,我都看不过去了,祁少卿确实对不起你。但你也不能总看他不顺眼,吃个饭都要挑三拣四的……” 前段时日,他怕宣瑛失恋想不开,就一直跟着他。 这两天他也懒得搬走,索性就在锦王府住下了。 宣瑛怒瞪沈雁行,“本王又没有说错,他每次吃那么少,又那么瘦,害得本王看到瘦的就想到了他,现在满大街姑娘不都挺瘦的吗?还有你看看他喝粥的样子,就不能粗鲁一点吗?最好能吧唧嘴,多吃一点,非要吃相那么好看,搞的本王念念不忘……” 祁丹椹无奈道:“那你把锁链打开,我拿到别处吃。” 宣瑛撇撇嘴:“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你不喜欢本王,你总得做点事让本王讨厌你。” 沈雁行无语:“那你要他怎么吃饭?” 祁丹椹的吃相是寻常读书人的吃相,吃得慢吃得少,很正常。 读书人就讲究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 他们不像贵族那么讲究用膳礼仪,也不像市井商人那样大口吃喝。 宣瑛无情控诉:“他可以多吃点,吃大口一点,把自己喂胖一点。他甚至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抠脚趾,不然他老这么好看,你说我怎么办?想忘又忘不掉,可他又不会喜欢我……这是对我的折磨!” 沈雁行悱恻: 他娘的全世界就你觉得他吃饭好看。 说不定他抠脚,你还觉得他可爱,脚趾漂亮。 宣瑛越说,越觉得不甘心,瞪了祁丹椹一眼:“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当初要不是你利用我,我就不会成这样。我明明对男的过敏的,我本应该喜欢女孩的,结果你害我喜欢上了你,让我完全对女人没感觉了,现在你又到处散发你的魅力,害得我对你朝思暮想念念不忘。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孤独终老的。告诉你,你赶紧拜拜佛,祈求佛祖保佑我早点厌恶你,否则我如果孤独终老,你也别想娶妻生子,你得陪我孤独终老。” 祁丹椹无语,他从没想过娶妻生子。 他这种人,与谁相爱,那是对自己对别人最大的不负责。 他将自己面前三大盘宣瑛给他拿的肉包子、牛肉饼、卷肉饼、酱肉小菜等,推到宣瑛面前道:“殿下多吃点。” 最好能用食物把嘴塞住,在他吃完之前,别再说话了。 沈雁行将嘴里的牛肉饼咽下去,道:“有道理。” 祁丹椹与宣瑛同时看向他。 沈雁行喝口粥:“我说殿下的话,有道理。” 祁丹椹疑惑:“什么道理?” 沈雁行:“你们去拜佛。过两日就是佛诞日,华恩寺有高僧赐福,传闻那位高僧赐的福字,与华恩寺的圣水写的愿望一起,挂上华恩寺那棵三百年菩提树,愿望就会很快实现,非常灵验的,我娘与雷鸣他娘许的几个愿望都实现了。当日也有许多有情人去求赐福,保佑自己与爱人长长久久,十对里面有九对灵验,你们也去拜一拜,让佛祖保佑你们尽快一拍两散!” 祁丹椹对神佛嗤之以鼻:“哪有这么玄的?” 沈雁行淡淡道:“现在除了能求助神佛,还能求助什么呢?你也不想他缠着你一辈子吧?我陪他六天都快被他逼疯了,你还想跟他这样锁一辈子吗?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呗,拜拜佛又不会死。但你们要记住,那个高僧德高望重,别想着用身份去压他,那样只会让他恼怒,直接关山门。” 宣瑛认为沈雁行说得有道理,他一锤定音道:“去,现在你只能听本王的。不然你想边吃饭边抠脚吗?” 如果真的那么灵验…… 他要许下祁丹椹爱他至死不渝,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他都要与他在一起。 祁丹椹想到那个画面,打了个寒颤。 拜拜神佛也要,最起码让宣瑛平心静气,少发点疯。 四月初八,佛诞日。 华恩寺举办了三场佛会,以及各寺庙齐聚的座谈会。 到了下午或晚间,才是香客们上香拜佛的时辰。 这日,宣瑛与祁丹椹到的很早,但由于佛寺一直举办座谈会,对座谈会毫无兴趣的他们只得去后山看看风景,吃吃罗汉面。 等他们再回到佛寺时,那位得道高僧的赐福队伍一直排到山脚下。 两人顿时傻眼了。 被逼无奈,两人只得去山脚下排队。 站在他们前方的是一位微胖的青年,青年满脸开心,十分虔诚念着佛经。 祁丹椹震惊竟然有年纪轻轻的公子这般信佛。 宣瑛好奇道:“公子,你这般虔诚,可是知道那位高僧很灵验?” 那微胖公子的小厮点头:“对啊,这位得道高僧可灵验了,我家公子去年求的愿望,今年就实现了。要知道我家公子对隔壁王小姐献殷勤献了十二年,那王小姐对我家公子爱答不理。她明知道我家公子没读过几本书,非要说自己爱慕才子,就因为我家公子去年佛诞日去许了愿,去年秋闱,我家公子就考中了秀才,而王小姐今年年初正好死了夫君,你看,我家公子不就老婆孩子都有了吗?” 微胖公子一巴掌拍在小厮头上:“怎么什么好事都往外说!” 宣瑛满脸尬笑:“恭喜啊,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微胖公子笑容灿烂:“同喜同喜。” 他看到祁丹椹与宣瑛手腕上分别系着丝绸的一端,当即明白过来什么,道:“你们是来求姻缘的吧?” 祁丹椹与宣瑛手腕那根铁链被他们用红色丝绸缠绕着,看上去他们就好像被一根拧紧的丝绸红绳分别绑住。 宣瑛震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微胖公子笑笑:“那你们可是找对人了,那位大师在姻缘这方面的赐福可灵验了,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求过之后,保管你们心想事成,到时候你们就不用这根红绸了,想分开都难……” 宣瑛:“真的能心想事成?” 微胖公子:“当然,我不就是例子,如果不是灵验,这队也不会一直排到山脚下。” 宣瑛正襟,有了几分信心,连忙虔诚的排好队。 他一定要许愿祁丹椹爱他至死不渝,他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两人从下午一直排队到暮色四合,队伍缓慢向前蠕动着。 宣瑛一开始极有耐心,后来觉得枯燥,再后来烦闷,最最后他甚至想一走了之…… 但他全忍下来了。 那座寺庙在华恩寺主寺庙的下下方,他已经排到那座寺庙前。 这时,一行香客下山。 有人喊道:“抓小偷。” 一个人飞奔往山下奔去。 宣瑛回头看了眼,他一摸自己的腰间,腰间的香袋不见了。 他连忙也跟着喊:“抓小偷。” 他跑了两步,随着他奔跑,祁丹椹也被他带着跑了两步。 祁丹椹拉住他道:“你干什么?你如果要捉小偷还是把锁链打开吧,我体力没那么好,可能成了你的阻碍,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宣瑛:“钥匙被偷走了。” 祁丹椹:“……” 大理寺重刑犯用的玄铁镣铐只有一把钥匙。 这锁链虽轻很多,但与那些镣铐同一批打造的,也是玄铁,意味着只有那一把钥匙。且玄铁坚固一场,刀砍不断斧劈不开,只有那一把钥匙打得开。 他连忙拉着宣瑛往山下去:“愣着干什么?追啊。” 他们上山没有带护卫,只带了个黄橙子。 此刻黄橙子已经追没影了。 但在山下茶楼里,有锦王府的侍卫,他们只需要让侍卫去找那小偷,很快就能将人找出来。 祁丹椹不怕抓不到小偷,这世界上还没有他抓不到的犯人。 他怕那小偷逃脱,自以为别人抓不到他,他就会打开香袋,发现里面什么值钱的物什也没装,就装了一把破烂钥匙。 他怕小偷直接把钥匙扔在不知名的犄角疙瘩,那可真想找到就难了。 两人折腾得很晚,累得像狗一样,终于找回了钥匙。 等他们再上山时,得道高僧的赐福会已经结束了。 这位得道高僧一年只有这一天会赐福,因此慕名而来的人很多。 且他已经一百三十岁,少一天赐福,便是少一年。 此刻寺庙里的小沙弥不容拒绝道:“施主,今日的赐福会结束了,施主请回吧,来年再来吧。” 说完,他就将那座佛寺的门关上。 宣瑛排了一下午的队,又追了一晚上的小偷,继而爬了半个时辰的山道,就是为了这场赐福会。 结果告诉他已经结束了! 不是说佛诞当日,华恩寺不休息吗? 他气得又敲了敲那扇门,道:“大师,我们真的不是来晚了,我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不过是去捉了个小偷,回来晚了而已,大师,有官差可以为我们作证,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为什么就不能通融呢?你们的佛不都说做一件好事胜造七级浮屠吗……” 祁丹椹拦住他道:“算了吧,可能我们天生与佛无缘。” 宣瑛愤懑:“什么狗屁佛缘?我命由我不由天,今天的福他不赐也得赐,老子愿望许定了……”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看这堵佛寺院墙,能不能翻过去。 翻过去,找到那老和尚,让他为他赐福。 祁丹椹劝道:“你干什么?你本来就不信神佛,没必要执着。” 宣瑛气闷:“你当然没必要执着,执着的是我。你如果当初没对我表白,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你不要再散发你的魅力了,我讨厌你善解人意的一面,你这么善解人意,你怎么就不能喜欢我呢?你看我本是个不信佛的人,都是你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现在,你还不让我去拜佛图个安慰……” 祁丹椹无语:“走吧。” 宣瑛破罐子破摔:“你走吧,我不走。反正也就我一个人伤心难过,你利用完了我,你什么损失都没有,可我连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现在我来拜佛,求个心理安慰,结果你还不乐意,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今天折腾了一天,不就是为了拜佛吗……这个破佛为什么不让我拜?是不是知道它力量弱小,没办法实现我的愿望,所以故意不让我拜的?” 祁丹椹被宣瑛吵得脑瓜子疼,他怒吼道:“闭嘴。” 这是他第一次吼人。 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周围的众多香客被他吼得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看过来。 一些念经的和尚也停止了念经,满眸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解疑惑看着祁丹椹。 宣瑛也傻眼了,怔楞得看着暴躁的祁丹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祁丹椹。 以前的他是刻薄的、冷漠的、毒舌的。 他再愤怒,也只是刻薄的不动声色的要了人的命。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暴躁还是头一遭。 祁丹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有办法让那大师为你赐福,走。” 他刚刚说的“走吧”也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也不管宣瑛,扯着那根锁链直接走。 宣瑛被他拽得往寺庙后山而去。 路过黄橙子时,宣瑛还没反应过来,问道:“他刚刚是不是吼本王了?” 黄橙子忙不叠点头,控诉道:“对,比圣上吼得还大声,那年殿下记错了圣上的生辰,圣上当时大发雷霆,骂殿下都没这么大声过。” 祁丹椹来到后山,找到慧净。 那位赐福大师是慧净的师叔祖。 他相信慧净有办法帮他。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其实不想找慧净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已了,他不应该再找对方。 慧净见到两人,也不多过问祁丹椹的事情,便去寻了他的师叔祖。 两炷香后,他让二人入内。 慧净的师叔祖面容慈善,像个弥勒佛,难怪那些求赐福的人都说他是佛的化身,长得确实有几分佛像。 见来到后院的两人。 那位大师也不多问,将两人领到佛殿前。 佛殿前是两丈多高的金色佛像,周遭摆放了十八罗汉。 大师拿起佛像前的瓶中圣水点在宣瑛的眉心,擡笔沾上朱砂为他写下福字,折叠成菱形,串上红线,继而跪在佛前诵经…… 一套流程下来,用了大半柱香时间。 诵完经,他将福字放在宣瑛的手心,道:“好了,你去写下你的愿望,在那菩提树前寻一个位置挂着吧。” 写下愿望的台子就在摆放圣水的那个台子之下,两人锁链的位置刚刚好,因此祁丹椹根本没挪地方。 宣瑛半坐在矮几前,开始写字。 那高僧看了祁丹椹一眼:“你呢?需要赐福吗?” 祁丹椹摆摆头:“我不信佛。” 高僧哈哈笑了:“很多人都不信佛,但他们有所求,便信了。罢了罢了,你若不要,贫僧也不能强逼……” 祁丹椹想来都来了,不能白袍一趟。 他恭敬道:“求大师赐福。” 高僧也不过问祁丹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便继续刚刚一套流程。 宣瑛在一旁写下自己的愿望。 他没有按照沈雁行要求的那样,写下自己不再喜欢祁丹椹,不再对祁丹椹有感觉…… 他想,如果他不喜欢祁丹椹,那他能喜欢谁? 至少,他喜欢他的这段时日,大部分都是美好的。 他也没有按照自己心底的欲|望那般,写下要祁丹椹爱他至死不渝海枯石烂,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他们永不分离。 他不想借由神佛的力量让祁丹椹爱上他。 他想让祁丹椹发自内心的爱上他。 所以,他写的是,他希望祁丹椹平安康健、万事胜意、顺遂一生。 他怕佛祖傻不愣登的找错人,于是备注了祁丹椹的资料,其中包括年龄、曾住址、现住址…… 唯独没写的是原名齐云桑。 他怕节外生枝。 祁丹椹那边的赐福会也进入尾声。 他拿着福字走了过来,也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他坚持了这么多年,他想复仇,他想让真相大白天下。 但他写下的却是——愿宣瑛脑子恢复正常,找到他爱的以及爱他的人,与其携手白头! 第70章 第70章 清晨,沈雁行刚醒,打着哈欠出了院落,就看到宣瑛殷勤的提着一桶水。 让他奇怪的是,这次宣瑛没有非要与祁丹椹绑在一起。 他好奇追问道:“你提水干什么?怎么是你亲自提水?祁丹椹呢?跑了?” 宣瑛白了沈雁行一眼:“他在浇菜呢。” 沈雁行登时明白:“你从祁府挖来的几颗焉不拉几黄不溜秋的菜苗?那些辣椒豆苗还活着呢?” 宣瑛坚定维护祁丹椹的尊严,道:“活得好好的,包括你家那三棵树。” 沈雁行了然点点头:“我就说那寺庙灵验吧,你看你拜了佛之后,这才第二天,你就解开了锁链,再过一段时日,你会完全将祁丹椹忘得干干净净。” 宣瑛道:“本王现在非常确定本王就是喜欢祁丹椹。本王要努力让他爱上本王,所以本王就不能跟以前那样混账,拿着铁链锁住他!” 沈雁行震惊:“什么?你没疯吧?祁少卿说不定不喜欢男人呢。” 宣瑛雄赳赳气昂昂:“本王对断袖那般反感,丹椹都能让本王喜欢上他,那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呢?所以本王也要让他爱上本王。反正只要他留在王府,他肯定会对本王日久生情的。让让,本王得提水给他浇菜了,你看我们像不像老夫老妻双双把家还,我挑水来他浇园?本王已经规划好了,以后将王府所有的花都拔了,给他种菜,这样本王就能天天给他挑水了。” 沈雁行:“你王府那些价值千金的奇珍异草都不要了?换上祁丹椹种得焉不拉几半死不活的菜苗?” 宣瑛甜蜜点头:“是不是觉得这个创意很好!” 沈雁行:“好你个头啊,你知道种菜除了浇水还要浇啥吗?大粪!你是不是还要给他挑大粪?那个时候锦王府就臭气熏天了。” 宣瑛恍然大悟:“对哦,本王以后还可以给他挑大粪。你看,他还是需要本王的,离了本王他可怎么办啊?” 沈雁行:“……” 他突然觉得之前那个失心疯的宣瑛挺好的。 最起码没有什么奇葩构想。 这时,锦王府长史匆匆来报,道:“殿下,李公公与御林军指挥使来了。” 宣瑛蹙眉:“他们来干什么?” 他看向沈雁行。 沈雁行连忙摆手:“我最近可没犯事儿,是不是你绑架朝廷命官这件事被御史台弹劾了,那御林军来抓你了?早就让你别把祁丹椹当狗一样锁着,你不听,这下好了,闹到圣上面前去了。” 李从心与御林军都是嘉和帝的心腹。 这两人出马,必定有大案要案。 宣瑛沉思道:“那来的不该是御林军,而是宗正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深思片刻,他放下那桶水,前往正厅去。 步入正厅,他看到御林军指挥使与李从心,道:“两位大张旗鼓来本王府邸拜访,有何要事?” 李从心恭敬行礼道:“锦王殿下,敢问祁少卿在您的府上吗?” 宣瑛蹙眉,琥珀色眼眸里满是厉色,一股威压扑面而来:“怎么?” 李从心不卑不亢道:“魏将军入宫面圣,查到祁少卿乃安昌侯嫡子齐云桑,如此祁少卿便是欺君罔上,祸乱朝政。奴才奉皇上之命,负责查清此事。” 不得不说,宣瑛身上迫人气势让他心头一惊,他悚然似乎看到壮年时的嘉和帝。 但他伺候嘉和帝这么多年,帝王威压他早就屡见不鲜。 因此,他并没有被宣瑛震慑。 宣瑛心底微沉:“什么?” 魏将军是魏信的第二子魏成,官拜正一品辅国大将军,魏家下任家主。 魏家从何得知祁丹椹的身份? 宣瑜告知的? 不可能! 若宣瑜真想这么干,他早就这么干了。 很快,他将脑海中杂念刨除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本王要入宫面圣,李掌案监与指挥使大人不妨就在府邸喝杯茶。” 他要入宫求嘉和帝,为这件事寻求一丝转机。 否则以祁丹椹欺君罔上七年的大罪,他极有可能被处死。 他不能让祁丹椹死。 他还没有让祁丹椹喜欢上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李从心面若好女,本该极有亲和力。 但为权宦多年,身居高位,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导致他的面容看上去极其阴冷。 他不容拒绝道:“圣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奴才不得不办,殿下,莫要为难奴才。” 宣瑛干脆懒得虚与委蛇,“在本王回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话音刚落,左夏横刀挡在正厅,数十个锦王府侍卫持刀对着正厅。 右一冬一刀一剑出鞘,他双手紧握,立在院门口,而在正厅外的院墙上,数十个蒙面侍卫手持弓弩,寒芒对着厅内。 此刻,锦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固若金汤般的守卫将李从心与御林军指挥使包围在正厅。 李从心知道宣瑛绝不是花架子。 这个皇子虽从小不被嘉和帝看重喜爱,却能凭借着一己之见在朝堂杀出一条血路。 他若动了真格的,今天谁也讨不了好。 御林军指挥使似乎也意识到这点。 但他们是圣上的人,圣上交代的差事必须第一时间办完。 事到如此,他只得摸向腰间佩刀:“殿下,末将等都是奉命行事,若殿下要阻拦,末将只好得罪了。” “慢着。”一道清冷嗓音打断两方对峙的局面。 祁丹椹从容不迫走过游廊外,迈步走入院内。 就近的两个御林军欲要上前抓他,却被右一冬拦住。 祁丹椹从容走到近前,道:“殿下,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嘉和帝能派出他最信任的两个心腹,此事怕是难以转圜。 现在他不能将宣瑛与太子拖下水。 其实在入京之时,他早就算到了今日的局面。 他也早就做好了赴黄泉的准备。 幸好,他拒绝了宣瑛。 他想,若他现在出事,宣瑛只是难过一阵子,他还能继续生活。否则,若是宣瑛越陷越深,那对他多么的残忍! 宣瑛义正言辞道:“本王也不是不让他们奉命行事,只是想请他们喝杯热茶,他们却大动干戈。” 御林军指挥使无语凝噎。 有人把妨碍公务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倒显得他们不知好歹。 李从心倒是一派云淡风轻道:“殿下,圣上的差事,我们不敢耽搁,这杯热茶,奴才等怕是没工夫喝。” 他目光落在祁丹椹身上:“祁少卿,我们也算曾合作过,你是聪明人,咱家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等。” 宣瑛拉住祁丹椹道:“慢着,本王说让你们走了吗?” 祁丹椹道:“殿下,下官早就算到有这一遭,生死有命,这件事不由你我决定。万望殿下保重自身,切莫冲动行事。一切的事情,自有圣上定夺。” 李从心眼眸深邃,道:“殿下,祁少卿说得对,自有圣上定夺,殿下还是别妨碍公务了。” 宣瑛慢慢松开手。 他知道祁丹椹的意思。 这件事只有说动他父皇,否则除非劫狱,不然没有退路。 祁丹椹见宣瑛松了手,转身朝着锦王府外走去。 他刚迈出锦王府,宣瑛就追了上来:“你等本王,本王一定会救你的。” 祁丹椹漆黑眼眸沉沉看着他。 宣瑛郑重道:“如果本王这次救了你,不求你别的,只求你以身相许。” 祁丹椹道:“殿下,您说笑了。” 宣瑛不容拒绝:“本王没有开玩笑,反正到时候你的命就是本王的,那你必须以身相许。” 御林军催促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回去复命。” 宣瑛放开祁丹椹:“就这么说定了,反正到时候都得听本王的。” 祁丹椹没有同宣瑛理论,而是随着御林军登上囚车。 宣瑛看着祁丹椹离去,转身对沈雁行道:“雁行,快回长远侯府,长远侯曾任职过御林军副指挥使,在御林军中有几分薄面,你让他帮忙探听一下情况,顺便防止御林军用重刑。” 沈雁行点头道:“好。” 他翻身上了快马,扬鞭而去。 宣瑛立刻吩咐锦王府长史道:“想办法通知肃王,祁丹椹的身份可能不是他泄露,但他必须知道。” 必须让宣瑜知道,世家根本不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么以宣瑜阴狠的处事手段以及对祁丹椹的重视,世家必定会被他扒一层皮。 锦王府长史连忙领命走了。 吩咐完所有事情,宣瑛骑上快马,飞奔赶往皇宫。 安昌侯府。 齐云星将自己上上下下收拾齐整,穿了新裁制的蜀锦华衣,约了国子监的好友出门踏青。 安昌侯府由于魏家的打压,朝堂上的失利,这段时日确实受到重创。 但安昌侯老谋深算,这些年在朝堂扶持了不少自己的势力。 这些势力如今茍延残喘的活着。 因此安昌侯府虽不如往日那般荣耀,却依旧是勋爵人家。 齐云星带着小厮,春风满面刚迈出安昌侯府的红木门槛。就见两排御林军提着长枪,步履匆匆而来。 他正疑惑哪个侯爵高官犯了事儿,竟然出动御林军。 却不想,御林军走到安昌侯府门前,迅速将安昌侯府包围起来。 齐云星震惊,走上前去,刚要问御林军为何这般行事,就被御林军长枪所指,吓得退了回去。 御林军厉声道:“即日起,安昌侯府不得进也不得出。” 听到动静而来的安昌侯府众主子走到大门处,道:“怎么回事儿?” “我们犯了什么事儿?凭什么关我们……”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连一等侯爵府邸也敢围了?” 这时,为首的将军道:“大理寺少卿祁丹椹欺君罔上,性质恶劣……” 不等那将军说完,齐云星愤怒道:“祁丹椹那个王八羔子欺君罔上,关我们侯府什么事儿?我还巴不得他欺君罔上赶紧处死呢。” 为首将军心道安昌侯几次请封的儿子竟然是这么个二愣子。 但他为官多年,无论内心里如何翻江倒海,面上依然冷厉如雕塑:“祁丹椹系安昌侯嫡子齐云桑,他若欺君罔上,你们侯府难逃干系。我劝你们还是安分点,否则谁也保不了你们。” 齐云星宛若雷击:“你说什么?祁丹椹是齐云桑?怎么可能?” 这时,安昌侯齐镇沉着有力的声音响起:“劳烦将军通报,本侯要入宫面圣。” 为首将军拒绝:“圣上谁也不见。” 齐云星半晌才缓过神,快步走到齐镇面前,语无伦次道:“爹,他……他刚说祁丹椹是四哥,这、这不可能是真的。爹,这怎么可能呢?四哥不是早就死了吗?”他突然想起当日大街上祁丹椹骂他是烂鱼目,骂他母亲与安昌侯珠胎暗结。 他想到祁丹椹阻止安昌侯为他请封世子。 又想到当日在义庄里,祁丹椹扇他一巴掌,将他摁在腐尸上。 以及曾经有黑衣人用他的命要挟他母亲,要他们说出有关齐云桑的事情。 是不是那个时候起,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开始调查祁丹椹? 他猛然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当时在问完有关齐云桑之事后,非常震怒,将他娘亲发配到庄子上。 他父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齐镇面如寒铁,伸手搭在齐云星的肩膀上:“当然不是真的,你四哥不是早就埋入土里,这件事是你母亲一手操持的,你忘了吗?” 齐云星感受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传来。 他怔楞看着他的父亲。 他曾经那如泰山般伟岸的父亲此刻青丝染白霜,但他的眸光中依然那么坚定。 饶是面对如此风雨欲来之势,他也如泰山般立在那处。 他忽然明白了。 这件事他们安昌侯府决不能认下。 祁丹椹若真是齐云桑,他欺君罔上,安昌侯府必然会受到牵连。 但若他们中早就有人知道祁丹椹就是齐云桑,知情不报,也是欺君罔上,那性质就变了,那么安昌侯府的结局只有举族倾覆。 所以他们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圣上若是出动御林军,就代表着圣上已经掌握了实证。 这件事绝不可能空xue来风。 当年齐云桑被山匪烧死,而安昌侯府为了脸面对外宣称齐云桑病逝。 若齐云桑没死,那么当年说他病逝之事,也算是欺君罔上。 所以当年齐云桑病逝之事得有个人来顶锅。 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宋慧娘。 他们府邸只需要对外宣称宋慧娘想要自己儿子继承侯府之位,隐瞒齐云桑被烧死真相,对安昌侯宣称爱子病逝。 以此来证明安昌侯府的不知情。 那么,安昌侯府也是当年之事的受害者。 圣上怜悯,或许不会牵连到侯府,那么安昌侯府就能保得住。 不知为何,看到此刻站在眼前如山般的父亲,齐云星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 皇宫,含心殿外。 宣瑛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从灼灼烈日跪到残阳渐薄,他眼前白一阵,黑一阵,身形摇摇欲坠,膝盖已经疼得麻木了。 御前小太监端着一碗水,苦口婆心劝道:“殿下,您回去吧。圣上是不会见您的,您跪坏了身体多不值当?” 宣瑛置若罔闻,他嘴唇被晒得泛白干裂,稍微动一下,就皲裂流血。 李想也劝道:“殿下,您这是何必呢?这桩事还未下定论,您跪在这里也没用。” “你倒是胆子大,他亲爹安昌侯撇开干系撇得明明白白,你却跑来求情。” 嘉和帝出了含心殿,拾级而下,他目光灼灼比午间的太阳还毒辣。 宣瑛跪得笔直,先映入眼帘的是嘉和帝蟒袍裙角,接着是半个黄色蟒袍,紧接着,是他父亲那儒雅威严的身形。 他忽然想到幼年时,他才从封闭的宫门出来。 贤妃带他去叩谢圣恩。 他第一眼见到的父亲,高大、伟岸、威严、儒雅,如泰山般,耸立在他面前。 没来由得让他害怕。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自己的父亲。 后来,随着他长大了。 他的父亲依旧是那个威严儒雅的人,但他却再也找不到那个高大的身影。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有些父亲需要孩子跪着看,才看出几分高大。 他们的威严建立在子女的害怕畏惧上,而不是关爱呵护上。 嘉和帝冷冷打量着幼子,呵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实情?” 宣瑛郑重点头道:“是。” 嘉和帝唇畔溢出几丝讥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道:“宣帆呢?你知道,那他是不是也知道?” 宣瑛连忙道:“皇兄不知道,但六哥是知道的。” 他皇兄好不容易得到他父皇的支持,他绝不能将他皇兄牵扯进这件事情中。 他要完全将他皇兄撇干净,他皇兄只能是个清清白白的储君。 至于老六…… 他也没冤枉老六,老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 欺君大罪不能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抗。 嘉和帝震怒,不可思议道:“老六也早就知道了?” 宣瑛代替老六认了:“对,六哥知道的挺早,否则父皇是如何得知的呢?不正是辅国大将军告知父皇的吗?” 嘉和帝愤怒发笑,笑声寒凉低沉,间或夹着颤音,仿佛怒到极致。 他指着宣瑛:“好样的,你们这一个个的,一个罪臣之后来欺君,朕尚且能理解,可你们是朕的儿子,你们竟然也欺君。祁丹椹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般忤逆朕?” 宣瑛直视着嘉和帝,言辞恳切道:“父皇,祁丹椹不是故意犯下这等重罪,他不欺君,他一入京可能就没命了。” 嘉和帝怒吼:“他没命了,关你什么事?你为何要替他隐瞒?” 宣瑛掷地有声:“因为儿臣喜欢他,所以儿臣想让他活着。” 他每一个字,清晰坚定,仿佛在说着世间最纯正的真理。 嘉和帝震怒:“你说什么?” 含心殿的太监宫女大气都不敢喘,连李想都怕被殃及,因而未曾出声。 帝王很少这般震怒,如黑夜坍塌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是圣上要将锦王乱棍打死,他们也毫不意外。 宣瑛坚定的一字一句重复:“儿臣喜欢祁丹椹,儿臣想跟他在一起。” 嘉和帝怒道:“他是个男人。” 宣瑛:“儿臣也是个男人。” 嘉和帝愤怒骂道:“逆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们平时怎么荒唐,朕不管,但你现今竟敢跟朕说你喜欢一个男人,还是个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 宣瑛据理力争:“父皇,您也知道,他若不那么做,一入京说不定就会被害死。您在意的是他欺君,可魏家在意的是东宫势力。祁丹椹确实干了欺君罔上的罪,但他是有苦衷的,现在他是皇兄的左右手,您若铲除了他,那岂不是正中魏家的下怀,无异于自断左右臂膀。” 他掷地有声道:“父皇,钟台逆案之后,您无可用之人,这些年来劳心伤神,可您与世家斗了三四十年了,您还有多少个三四十年能够重来。现在恐怕只有祁丹椹与您是一条心。” 砰—— 嘉和帝气得脸色铁青,一脚踹在宣瑛的胸口。 这可真是他的好儿子,句句都往他心口上扎。 当年钟台逆案后,打击世家主力的太子宣其与太傅苏泰伏诛。 两人多年来扶持的有才之士也尽数被发落。 当年这两人是他最器重之人,他几乎将所有的权力让渡给这两人。 随着两人死亡,党羽被世家拔除。 导致他半生心血功亏一篑。 这时他的身边半个可用之人也无。 而世家来势汹汹,将他与宣其苏泰多年来打压世家的成果一一击垮。 这十多年,他呕心沥血,才扶持出一批自己的人。 现今,祁丹椹是太子的人,太子与他是一体的。 那么意味着祁丹椹也就是他的人。 他若杀祁丹椹,无异于自断一臂。 他的好儿子说得不错! 他想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彻底打压世家,让皇权高度集中。 可现在他老了。 人生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个三四十年。 祁丹椹与世家有仇,所以祁丹椹会成为他最完美的利器。 现在普天之下想快速连根将世家拔起的只有他与祁丹椹。 可是,哪个帝王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有心无力了? 这小子是他活了五六十年,唯一一个说他老了的人! 嘉和帝少年时虽体弱,但他参与夺嫡之战,马上功夫极其了得。 这一脚在气头上,绝不轻。 宣瑛被踹得摔倒在地,噗得一口血吐出来。 他脸上尽是冷汗,半晌都没直起身。 嘉和帝怒道:“将这个逆子扔出宫去,让他滚回去闭门思过。” 李想连忙叫来两个侍卫扶起宣瑛。 宣瑛看了嘉和帝一眼,擦了唇边的血,推开侍卫,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去。 嘉和帝望着宣瑛离去的背影,面色青白交加。 李想安抚:“圣上息怒,殿下为私情所困,才会说一些混账话。” 嘉和帝冷着脸:“他这哪儿是为情所困,他跑来跟朕分析朝局了,他在告诉朕,祁丹椹是朕对付世家的利器。且满朝上下只有祁丹椹与朕是一条心,他竟敢当着朕的面,讽刺朕老了,这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愤怒的话说到最后,竟然觉得有几丝苍凉。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儿子个个出众,能与他一条心的竟然是个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 他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他身边剩下的,只有李想这个太监。 就连他的亲生儿子求他放过自己的心上人,都不是用儿子的身份恳求,而是用朝局利益诱导。 真是可悲啊! 嘉和帝转身拾级而上,朝着那个冰冷的宫殿走去,道:“李想,你知道朕担心什么吗?” 李想跟在嘉和帝身侧,宫灯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奴才不知。” 嘉和帝:“宣瑛说得不错,祁丹椹是一柄利器。可焉能知道这利器不会对准朕呢?要知道,当年的账,朕也有份。” 李想:“天下是圣上的天下,没有做臣子的会对君主不利。” 嘉和帝已经走到最高一处台阶,他回首望着笼罩在沉沉夜幕中的皇宫,轻叹口气:“苏泰与宣其都做了,甚至宣瑛,这小子若不是因为朕是他的父亲,他怕是也会将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第71章 第71章 魏国公府。 宣瑜拄着手杖踏入魏府,府邸的管家小厮满怀戒备小心翼翼的将他引入内。 这是他在魏府打人之后,第一次踏入这里。 魏信在偌大的湖心亭书房内议事,宣瑜拄着手杖一瘸一拐步入湖心亭。 魏府的小厮连忙通报:“国公爷,梁王殿下,大老爷,二老爷,肃王殿下来了。” 诸位议事的幕僚与世家家主看向魏信。 魏信目光一错不错的望着湖心亭长廊处。 此刻房门大开,宣瑜正拄着手杖往这边走来。 他明明一瘸一拐,似乎下一瞬就要摔倒,可是他的步伐却稳健如磐石,坚定的落地,又稳固的迈向下一步。 湖心亭书房的门已经打开,他直接迈了进去,“大家都在?只有本王不在,怎么?什么事情怕本王知道?” 他嗓音阴恻恻的,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五月天,整个屋子的人却仿若一瞬间置身在孤坟遍地的寂静岭,顿时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魏信阴鸷的看着宣瑜,仿若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 他亲自选的继承人,竟敢忤逆他,将祁丹椹就是齐云桑这么重要的事情隐瞒。 宣瑜也直视着魏信,犹如成年凶兽对族群领头凶兽的挑衅。 这是世家两代掌权人之间的交锋。 一个坐在正堂,一个站在光影交汇处。 一个白发苍苍,一个天生残疾。 他们彼此凝视着对方。 眸光中惊涛骇浪,风雨如磬 若他们的眼神是刀剑,此刻早已刀光剑影尸骸遍野。 众人连呼吸都压制了。 宣海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打破这压抑令人喘不过来气的氛围,道:“老六,你来了,我们怎么可能有什么事情怕你不知道呢?” 宣瑜看向宣海,冷笑道:“本王以前怎么没觉得五哥这般厉害?你以前在本王面前,跟条狗似的,乖得不行。这么多年,本王都忘记了,狗是会咬人的,尤其是会咬自己的主人。” 宣瑜一番当众羞辱,让宣海面色发青。 以往宣瑜无论多么瞧不起他,多么嫌弃他,虽不曾隐藏,但也不会像今天这般,表现得明明白白。 宣瑜以前根本不会关注到他,在宣瑜眼里,他就是一条腿的作用。 宣海怎么说也是三大士族文家出来的皇子。 他虽在宣瑜面前做小伏低,但也是有尊严的。 听此,他沉着脸道:“老六,我知道你在怪我泄露祁丹椹的身份,但这件事,我做的问心无愧。祁丹椹既然是苏泰的外孙,那么他再次入京的目的必然不纯,你也说过,韩国公是被祁丹椹设计,他的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是世家出来的皇子,世家扶持我们良多,我们享受着世家带来的种种便利,那么就不能看着居心叵测之人损害世家的利益。” 他那日听到宣瑜查当年京郊别庄周围的人家,就意识到不对劲。 在宣瑜探查的过程中,他也顺着对方的足迹悄悄打听。 后来,他查到祁丹椹可能与苏国公府有些渊源。 他立刻将这件事告诉魏信。 魏信找来肃王府长史,那位长史大人是宣瑜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但同时也是魏信安插在宣瑜身边的眼线。 肃王府长史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魏信。 魏信老谋深算,稍微一推测,就得知祁丹椹的真实身份。 于是,魏信立刻让魏成入宫面圣,将这件事上禀嘉和帝。 果不其然,嘉和帝听完震怒,立刻命御林军指挥使与李从心将祁丹椹捉拿归案,并全权调查此事。 宣海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祁丹椹本就居心不良,他想要覆灭世家,先是安昌侯府,再是韩国公府,接下来是不是得轮到三大士族的魏家与文家? 他知道他在众皇子中没有可仰仗的资本。 他不如二皇兄那般让父皇喜爱,寄予厚望,更没有他那样的智慧与胸襟。 也不如三皇兄那样稳扎稳打,善于用人。 甚至,他不如老四那样骁勇,有寒门的优势。 就连老六老七那样精明的头脑与魄力,他都没有。 他只是文家远房的一个庶女所生,他母妃在宫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位份还没有老四的娘亲高。 就这么一个本该泯然于众人的皇子,却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唯一的倚靠是世家的支持。 他不能失去世家这个重大依仗。 祁丹椹想要扳倒世家,就是与他作对。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一直给宣瑜当狗,也当得累了。 前一段时日,宣瑜打了魏家三老爷魏知与五老爷魏临,若非有魏国公魏信将此事镇压下去,宣瑜必定同魏家闹翻。 他不想一直成为宣瑜的附属品。 也不想一直被宣瑜欺压着。 宣瑜这个疯子,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根本不曾将他当做亲哥,他一直将他当成奴仆。 他好歹也是皇子,他不甘心一辈子这样下去。 正好祁丹椹是一个契机。 宣瑜在面对祁丹椹时,是没有理智的。 祁丹椹又恰好是苏泰的外孙。 他可以借此让魏信对宣瑜失望,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 若没了魏信的支持,没了魏家之权,那么宣瑜就不可能一直骑在他的头顶造次。 宣瑜听完宣海的话,冷不防笑出声。 笑声嘲讽意味十足,好似看着路边一条野狗擡起腿撒尿,却尿了自己另一条腿。 他毫不留情讽刺道:“说什么是为了世家,五哥,你这是为了你自己吧,你怕世家倒了,你就失去了依仗,有世家,你才有一争的可能,没有世家,你连屁都算不上。” 他讽刺叹息道:“哦?还有……” 他无情戳穿宣海的伪装:“还有你当狗的时间太久了,所以你想当个人,你想借由祁丹椹让我与外祖父生嫌隙。这样我就失去了世家依仗,以后就没有能力欺负你。哈哈哈,五哥,我能欺负你,不在我掌控着世家的权力,而在你太蠢了。” 宣海面色铁青,不甘心道:“老六,我承认我不如你……” 宣瑜打断他:“什么叫不如我,你也配跟我比?你看看你蠢得连你的意图,本王一眼就能看明白。如果是宣瑛的话,他根本不会让这件事沾到他,他会做得滴水不漏。五哥,你想扮猪吃虎,前提得是你真的是猛兽,能驾驭住老虎,如果你真的是猪的话,小心哦,五哥,别成了烤猪……就跟……” 他声色戏弄道:“就跟本王的王府长史一样。” 说完,挑衅看向魏信。 魏信瞪着他,道:“你将他怎么了?” 宣瑜微笑道:“背叛主人、泄露主人秘密的狗,当然是将他绑住双手,吊在燕山西部山峰上,那里秃鹫云集,昨夜吊上去的,今天就只剩下一双手与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外公,您年纪大了,不会想看到那副场景的。放心,他是朝廷命官,本王善后做得可好了。” 魏信眸中闪过厉色:“你当真是疯魔了吗?那姓祁的是苏泰的外孙,你现在竟这般敌我不分?” 宣瑜:“外公,什么是‘敌’,什么是‘我’?你看看满屋子一个个的对我有所求,他们是‘我’吗?你看看祁丹椹他就算利用了我,也明明白白告知我,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他是‘敌’吗?” “什么是敌我,不过是你们觉得谁对你们有利,就将他化成你们的阵营,谁对你们有害,就分成敌对阵营。可你们的敌我关我屁事,对我来说,我想得到祁丹椹,这是对我有利的,而外公您,损害了我的利益,你想杀了他。所以,某一方面来说,外公,您也是我的‘敌’。” 魏信浑浊沧桑眼眸看着眼前的青年,怒道:“所以呢?你要与老夫为敌?” 宣瑜桀桀低声笑起来,笑得令人后背生寒:“是外公你要与我为敌。” 魏信瞪着宣瑜。 宣瑜回视着魏信。 魏信看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可他少年时,没有宣瑜这般无所顾忌。 他们祖孙两,非常像,又极其不像。 当年的他,也是看到这双锐利的眼眸,才选宣瑜做为继承人。 魏信作为世家的掌舵人,两朝尚书令,三朝太尉…… 他是百官之首、京都勋爵世家之首。 他比谁都知道带领着那么多世家往前走,需要付出多少。 那绝非是有足够的智慧或手段能压得住的。 这些世家们,个个都是猛虎野兽,他们互相争斗,也互相团结。 世家的家主们,谁不是经历血雨腥风起来的?谁没点野心与能力? 现在他们虽臣服魏家之下,那也是他们足够忌惮他。 一旦他百年之后,魏信相信,自己的儿孙没有几个能压得住这群人…… 他在自己的儿辈中没有找到适合的继承人。 在孙辈中,也不曾看到适合的人选。 这些人,要么聪慧有余,魄力不足。要么手腕极强,却缺乏智慧。 直到他看到自己外孙幼年时帮他处理军中事物。 那手段智慧能力绝非一般人可比。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这样的智慧手段魄力,才是他想要的掌权人。 所以他开始尽心培养他,栽培他,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他。 但凡宣瑜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用最好的方式,达到利益最大化。 他这个外孙的智慧,远在当年的他之上。 后来,他才发现,宣瑜之所以有这样的智慧与魄力,是因为他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他知道善恶是非,知道爱恨情仇,但他没有这些东西带给他的情绪。 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敬畏,包括生死。 他对任何人都不存在羁绊,包括爱他的母妃与将他当做掌权人栽培的外公。 他做任何事只凭借自己的爱好。就如同一个游刃有余的下棋者,只是觉得有兴趣了,才走两局棋,他对棋子棋中人没有半点感情。 他不在乎棋子棋中人的生死,也不在乎结局。 这么多年,魏信还是第一次见宣瑜如此看重一个人。 可偏偏那个人是苏泰的外孙。 他不由得内心发笑。 他与苏泰斗了半辈子,这是他给他的报应吗? 他淡淡盯着宣瑜:“好,让老夫看看,老夫选的继承人是如何与老夫为敌的!” 宣瑜收回视线,转身朝着湖心亭外而去。 在宣瑜的身影消失在魏信面前时,魏信道:“跟上去,将他看牢了,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魏临等人应道:“是。” == 御林军天牢。 李从心将宣瑛带入天牢内,脸色阴恻恻道:“殿下,在倒数第二个牢房,您进去吧。” 宣瑛点点头,往里面走去。 李从心面色不虞道:“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宣瑛点头:“这是我的令牌,你拿出去给左夏,他知道怎么做。” 李从心将令牌交给身旁小太监。 小太监拿过令牌便走了。 他们个个神色憔悴,眼底青黑。 自从李从心拒绝宣瑛探视祁丹椹后,宣瑛就分别找了几波人,带着那些人在他们衙门外唱《小寡妇上坟》,已经唱了好几宿了,害得他们晚上根本无法睡。 他们的掌案监大人不胜其烦,最后只得答应锦王殿下的要求,允许他探望祁丹椹。 宣瑛一直走到倒数第二个牢房。 到了牢门前,他看到倚靠在墙脚睡得极不安稳的祁丹椹。 祁丹椹灰白色囚衣上遍布鞭痕,每一道血痕在那单薄如纸的身体上,极其触目惊心,仿佛每一鞭都皮开肉绽。 他唇畔有一道明显的血痕,不知道是被他胡乱擦掉,还是怎么回事,弄得下巴一片血污。 他的手腕脚腕都戴着重达十数斤的镣铐,及腰长发失去了发带的束缚,凌乱的披散着,眉头紧紧凝着,仿佛连做梦都是疼的。 宣瑛现在有点怕,怕祁丹椹真的如同纸张般脆弱,在道道鞭痕中支离破碎。 他手上拿着钥匙,连插了几次都没插进去,手颤抖得根本对不准。 黄橙子见宣瑛插了几次钥匙都没有对准,便拿过那把钥匙,轻轻一插,一拧,锁链就掉了。 宣瑛打开铁门,走了进去。 他其实并不想吵醒祁丹椹的。 他是干刑狱出来的,这么多年,他见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无不在鞭刑之下痛哭流涕。 这些鞭伤,受刑时只是皮肉痛,过后就会牵扯到骨髓筋脉痛,那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他见过的那些身强体壮的匪徒无不彻夜难眠哀嚎不止。 更何谈是祁丹椹这样单薄体虚之人。 睡着说不定会好受点。 可偏偏祁丹椹极其浅眠,在他开门时,他就听到动静,睁开血丝遍布的眼眸。 宣瑛并未将心疼怜惜展现出来,他大摇大摆走进去,如同以往那般,云淡风轻笑道:“看样子,你在里面过得还不错。” 祁丹椹并不是什么需要人呵护的温室之花,他是历经风雨磨难成长起来的。 祁丹椹曾经是他的对手,是他喜欢的人…… 作为对手,他了解他。 作为他喜欢的人,他理解他。 祁丹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怜悯,更不是被捧在掌心的呵护。 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着智慧的头脑、无遗漏的算计、精明的手腕…… 他应该给他同等的尊重。 祁丹椹自嘲般笑了笑:“还行,有吃有喝,还有人陪聊。” 他知道,宣瑛事先打点过了,所以他的伤看起来可怖,可比御林军动真格的好太多。 听闻进入御林军府衙审讯的犯人,重刑半残是家常便饭。 宣瑛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脱下披风给他披上,黄橙子连忙将带来的饭食放在祁丹椹的面前。 宣瑛:“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给你上药。” 祁丹椹蹙眉。 这时,宣瑛才注意到祁丹椹的手也被动了刑,十指上是被夹出来的血痕,有些血痂已经凝固,有些皮肉外翻,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他的手无法伸直,只能自然弯曲着。 宣瑛知道这些用刑的门道。 以祁丹椹手上的伤来判断,只是看起来非常严重,惨不忍睹。实际上未曾伤到筋骨,只存在皮肉。 饶是如此,他依然偏过头,不忍心看。 半晌,他才恢复神色,如同无事人那般,端起初夏的莲子熬成的莲子百合羹,道:“看吧,你还是需要我的,离开我,你连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嘴里去。” 祁丹椹白了宣瑛一眼,他就着递到他面前的汤匙喝了一口浓郁的粥羹。 宣瑛在祁丹椹喝得差不多时,又喂了他几口热菜。 祁丹椹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宣瑛也不勉强道:“我给你带来的东西,你连三分之一都没吃到,我也不为难你,你就以身相许吧。” 祁丹椹:“这有必要的关联吗?” 宣瑛:“没有,但也不妨碍你以身相许。” 说着,他拿过药瓶要替祁丹椹上药。 祁丹椹尴尬道:“我自己来吧。” 宣瑛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你手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你不用尴尬,在龚州,我该看的该碰的,全都看了碰了,再说,你又不是没碰我……他娘的,越说怎么越觉得你应该以身相许呢?本王的清白都毁在你的手上……” 说着,宣瑛就想到安昌侯府的密室里。 他耳畔颈侧泛起了薄红,经过天牢的暗淡烛火一照,那抹薄红看上去像是橘色的。 祁丹椹淡淡道:“当时是情况紧急,做不得数。” 宣瑛不耐:“行了,闭嘴,你很烦,别说话。” 他拿起药瓶,开始给祁丹椹上药。 祁丹椹的后背胸前鞭痕交错,道道皮开肉绽,这些新伤叠着曾经的旧伤。 借着烛光,宣瑛才看清祁丹椹身上有不少伤疤。 有极其细短的,像是被藤条抽出来的,也有刀剑砍伤的,更有其他说不出来的伤疤…… 每一道疤痕或深或浅,但能留下伤疤的,都不是小伤。 可见曾经他确实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宣瑛的手有些颤,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才稳住。 他慢慢的帮他脱掉被血痂黏在身上的囚衣。 光是脱掉囚衣,祁丹椹就疼得出一身冷汗,可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就连上药时,他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的忍耐力极其可怕。 可以说是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 若非遭受过太多疼痛,对忍耐疼痛习以为常,他也不会麻木得一声不吭,仿佛这些伤痕不是他遭受的一般! 宣瑛手不由得轻一些,再轻一些。 为了转移祁丹椹的注意力,他道:“丹椹,其实我知道你的顾虑,你觉得你没有未来,你害怕有了牵绊就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你一直活在恨意中,你拒绝任何的爱,你害怕再次承担失去的痛苦……” “以上的种种,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状态。你不能总是活在恨意中,我幼年时,二皇兄告诉我,要我不要恨,一个人总是背负着恨意活着,这样的人生极其可悲。” 祁丹椹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 他静静的听着。 宣瑛手下轻柔,声音也轻柔:“你害怕有了牵绊,就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可你怎会知道,有人是愿意同你一往无前的,陪着你走下去。你害怕承担任何失去的痛苦,可并不是你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失去。你总在恨意中,会错过许多人生的美好,你才二十二不到,你的未来还很长,你不应该这样过一生……” “你觉得你没有未来,你给不起任何人承诺,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承诺,你认为你随时都会死……可你现在犯了七年的欺君大罪,不也活得好好的。你担忧的,害怕的,都未曾发生。所以,别老想着退缩,你往前走一步吧,只要你走一步,你或许拥有不同的人生,你或许拥有的不仅仅是恨,你还有很多爱。” 祁丹椹望着黑暗的虚空。 这人说他不该这样带着恨意过这无望的一生。 可是他至今为止,就是这么过的。 他早就不知道如何往前迈步,也害怕前路的风景。 宣瑛很快替祁丹椹上完了药,可祁丹椹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他道:“你怎么不说句话,连谢谢都不说。” 祁丹椹无语:“不是你让我闭嘴的。” 宣瑛:“……” 宣瑛:“我还让你以身相许呢?你怎么就不听?” 祁丹椹偃旗息鼓。 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宣瑛这人要顺着毛撸。否则,他说一句,宣瑛有上百句等着。 这时,李从心派人来催宣瑛。 宣瑛将两瓶药放在祁丹椹的手边道:“明早记得擦一遍,我先走了。” 祁丹椹点点头。 他看着宣瑛离去的方向很久才回神。 不小心碰倒了一瓶药,他正要去将药扶起来,颈脖处挂着的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一枚红绳串着的黄玉佛牌。 佛牌通体光泽莹润,反射着幽幽的光。 第72章 第72章 肃王府。 魏信带着宣海、文国公匆匆进入王府,文国公满面愤怒,破像上门兴师问罪,但碍于魏信步履极慢,他不得不被逼着放慢步伐。 仆从小厮见三人似乎来者不善,但不敢阻拦。 一入肃王府内院,就听到一阵悠悠琴音。 那琴声激荡蓬勃,仿若千军万马踏破河山。 那是前朝名将亡国前最后一战时所作的《河山曲》,曲调昂扬,却尽是王朝末路萧瑟之感。 魏信入内,那首曲调正在拔高,好似一战到了关键之时,国破城坍。 铮的一声。 琴弦承受不住千军万马之势,断了。 魏信正好走到宣瑜的面前。 宣瑜擡头,微笑道:“外公,你已经好久没有踏入本王的府邸,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你说你来就来吧,怎么还把闲杂人等也带来了。” 他目光在文国公与宣海身上梭巡。 文国公面如酱色,神色憔悴疲惫,可见这几日伤神奔波。 他听到宣瑜的话,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薄怒。 宣海脸色也没比文国公好到哪里去,但他在宣瑜面前隐忍伏低习惯了,对于宣瑜嘲讽辱骂的话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他并未展露出任何不满愤怒。 魏信看着宣瑜,眼眸中满是薄怒与失望,道:“我问你,是你将文家私下铸造兵器之事上奏给中书令与圣上的?” 他年纪大了,中气不足,因而声音并不大。 但作为上位多年的掌权者,饶是他声音再小,也没有谁听不到。 三大士族是存在京都几百年的大家族。 他们从前朝起就是名门望族,后来开国有功,又因家族极其鼎盛,被各大士族尊称为三大士族。 他们分别是魏家、文家、苏家。 这么多年,经历几朝几代的更叠,权力的交接,现今的三大士族可以统称为魏家。 文家与苏家都是魏家的从属。 尤其是文家,在琅文帝时期文家就相当于魏家的臣子。 他们以魏家家主马首是瞻。 文家私下铸造兵器之事,是魏信授意的。 他深知兵马对皇帝的威慑作用,他不光要有明面上的兵权,更要有私下里的屯兵。 有了兵,就得有器。 文家专门负责为他们输送兵器。 可他的好外孙竟然将如此重大之事捅到中书省,直接越过他,让嘉和帝知道。 臣子私下里铸造兵器形同谋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宣瑜此举无异是想将整个文家置于险地。 若不是他们发现的及时,及早断尾求生,现今整个文家恐怕将不复存在。 宣瑜听完,无所谓笑笑:“本王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外公您亲自走一遭,这件事是本王干的,怎么了?” 魏信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怒道:“混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自寻死路。” 眼前的外孙,是他亲自选出来的世家掌权人。 他认为,宣瑜的智慧手段谋略,能够镇压住世家那些虎狼豺豹。 在他百年之后,宣瑜会带着这群京都世家继续往前走,魏家还能繁荣昌盛百年。 可他终究想错了。 宣瑜确实能够驾驭世家,他几乎将各个世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他对这些世家没有基本的感情,更没有责任。 在他的眼里,世家们都是他的玩物。 试问,一个暴君能让臣子百姓拥戴到何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宣瑜不能给世家带来利益,那么世家也就不需要他这个掌权人。 宣瑜的所作所为早就触碰到各士族的底线,若不是魏信自己在前方镇压着,只怕这些士族会反扑宣瑜。 可魏信知道,他的子孙辈中,只有宣瑜有这个能力驾驭得了士族。 否则,将来的士族只会是一盘散沙。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苏泰临终前同他说得一句话。 苏泰说:“天下哪有长盛的家族,哪有不衰的王朝?只有永恒的百姓与河山!你能守得住士族一时,你能守得住士族千秋百代吗?” 他是最理解苏泰的人。 他们曾经是同窗,是战友,一起将嘉和帝扶上帝位,一起安天下、平四方。 他们结束了琅武帝晚年时期遗留下来的社会动荡,也收服了琅文帝时期被周边小国霸占的河山,让北夷西羌不敢再进犯大琅半步,对王朝俯首称臣。之后他们又斗了半生。 他知道苏泰的政治理想,苏泰也明白他的谋略意图。 可终究他是俗人,苏泰是圣人。 他这个俗人在举世皆浊的世俗中,战胜了苏泰这个圣人。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泰是对的。 可那又如何?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他说是对的,那才是对的。 到了现今晚年,他精力越来越差,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似乎看到士族在他离开之后分崩离析…… 他努力的扶持着宣瑜上位,他以为凭此可以为士族再续命百年。 此刻,他忽觉得此举是大错特错。 他想不用等他百年之后,宣瑜自己就能将整个士族玩得分崩离析。 宣瑜被骂得怔楞一瞬,继而像个做错事的学生般:“外公,您教过我的,任何背叛都不可原谅。所以我才针对文家,五哥背叛了我,我那么信任他,在他的面前毫不遮掩祁丹椹之事,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更何况文家只是死了几个旁支而已,我若真想出手,怕是整个文家都不在了吧?” 宣海此时不由得愤怒:“老六,我知道你记恨我,你可以冲着我来,但你为何针对我的族人?” 那几个旁支恰好就是他的亲叔伯。 他的母妃也因此受到牵连,从昭仪被贬为最低等的采女。 宣瑜嘲讽道:“那你自尽,我就放过他们。” 宣海顿时面如土色。 宣瑜低低笑出声:“看看,多么道貌岸然,漂亮又可耻的话,都让你给说尽了……你的叔伯母亲因你受到牵连,你有一个救他们的机会,但你不救。你跟我有什么区别?我是杀他们的凶手,你也是凶手……” 想到什么,他啧啧啧道:“五哥,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叔伯母妃都能下手,六亲不认你属第一。” 宣海哑口无言。 他明知道宣瑜的歪理一堆,可此刻他竟然被他说动了。 就好似他真的是害死他叔伯母妃的真凶一般。 魏信见此,不由得恼怒道:“宣瑜,我把世家之权交到你的手上,不是让你如此游戏,你拿了世家之权,你就该付出相对应的责任。你最好别触碰到我的底线……” 宣瑜一改刚才好学生面容,眼眸锐利,冷冷道:“是外公您触碰到我的底线了,您说把世家之权交给我,让我掌控着世家,你难道不比谁都清楚这些世家是个什么货色,他们有多难掌控,但我是个热心肠,不忍心看您这个七十岁老人伤心,我努力做到让你们都满意,结果呢……” “结果你不放心,你派人监视我。既然权力要交到我的手上,就好好的交,我难道不应该是世家的掌权人吗?可是他们都听您的话,你说什么,他们都听。苦差事都是我做,结果威望是您的?我在前面辛苦的当狗,结果肉包子骨头全到您的嘴里。” “您是我外公,我当狗你吃肉也没什么,谁让我孝顺呢!可您说您怎么如此顽固,我不想让祁丹椹死,可你非要他死。他死了,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好没意思。你不是爱我吗?既然你如此爱我、器重我、扶持我,你应该帮我得到他,而不是杀了他。” 说到最后,他愤怒道:“你们想杀他,你们想让我的世界变得无聊没意思,那我为什么还要让你们如意?外公,你看看宣帆,他都知道帮宣瑛争取,你为什么不帮我?” 魏信望着宣瑜,眼眸锐利又无力,像族群中垂垂老矣的领头狮:“可他是苏泰的外孙,他的目的你不是很清楚吗?你们注定是不可能的。” 宣瑜愤怒:“那都是因为我是魏家的皇子,我背负着你们的原罪让他无法原谅。幼年时,我跟他相处的多么愉快,他的身边只有我,我唯一能开心的日子就是去找他。” 魏信这才明白宣瑜幼年时心心念念的小孩是谁。 当年,宣瑜托魏家的人帮他寻人,最后什么都没找到。 他们一直以为宣瑜太年幼,又是第一次出宫,不过遇到个玩伴,觉得有趣,过后便忘记了。 没想到宣瑜找了很久。 他始终没有找到。 他们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那个孩子竟然是祁丹椹。 孽缘在那时便注定了。 纵横三朝,魏信年幼便身居高位,他第一次感到这般无力。 这是苏泰给他的报应吗? 半晌,他看向宣瑜,妥协道:“你不是要救他吗?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吧,我让你同他见一面,你去找他吧,问清楚。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放下仇怨跟你走,如果愿意,我也不是非要夺你所爱。” 其实在感情这方面。 宣瑜像极了他的母妃。 他唯一的嫡女,最宠爱的女儿,千娇百宠的长大,他不需要用她的婚姻来维系自己的权势,她只需要享受他带给她的荣光就好。 当年他就说过嘉和帝非良人,可她执意要同嘉和帝在一起。 她认定了那是她的归属。 后来,嘉和帝果然负了她。 纵然她已成为帝王妃,根本没有和离一说。 但他还是愿意给她第二次选择,他可以冒着天下大不讳让她离开后宫,过自己的生活。 可她偏偏要在宫殿里陪着帝王耗着…… 她偏执的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没有感情的怪物。 她以为没有感情,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宣瑜终究走上了他母亲的道路。 他对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却认定了唯一的一个! 第73章 第73章 祁丹椹根据通风口的光线偏移,分辨出时间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他前后经历了四场审问。 这期间,他见过安昌侯、宋慧娘、齐云星等齐家人。 这一家人果然不出他所料。 安昌侯将当年之事全部推到宋慧娘身上。 当年安昌侯不想安昌侯府染上黑点,传出逼迫嫡子去京郊庄子、害得嫡子被烧死的丑闻,便对外宣称齐云桑病逝。 现今重翻旧账,安昌侯将一切歪曲成宋慧娘丧心病狂,嫉恨苏洛,又想让自己儿子继承安昌侯爵位,便撕毁绑匪勒索信,找孩童伪装齐云桑。 为了隐瞒这一事件,她对安昌侯谎称齐云桑病逝。 她阻挠他看儿子的遗体,将冒充齐云桑的孩子的尸体草草安葬,当时安昌侯悲伤过度,愧对爱子,便没有查看尸首,这才闹出今日骇人听闻的欺君案件。 宋慧娘也对这一切供认不讳。 宋慧娘知道,若是她不将一切罪责扛下来,那么就是安昌侯谎称齐云桑病逝。 王府侯爵及其嫡子病逝,是要上奏朝堂的。 一般府邸只需要上奏一道奏书即可,谁能料到会出今日之事? 所以,当时安昌侯上奏齐云桑病逝,就是欺君。 若他欺君,加上祁丹椹欺君罔上七年的大罪,整个安昌侯府将不复存在。 那么,齐云星也将被牵连。 宋慧娘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为罪人,被发配边疆充军。 所以,她必须保住安昌侯府。 她为了儿子抗下所有,可她的儿子齐云星,全程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 这对母子,生在安昌侯府,也真是可悲。 祁丹椹靠着墙壁,回忆这几天的审判。 他想从这段时日李从心与御林军指挥使审问他的态度,来推测嘉和帝的态度。 若嘉和帝想要他死,那么这两人的审问一定是将他往死罪上审。 若嘉和帝想要他活,那么审问的罪名就会轻很多。 可是这两人一直中规中矩公事公办的模样,让他无法揣摩帝心。 锁链哗啦啦的一阵响。 祁丹椹擡眸看去,只见宣瑜推开牢门,拄着手杖,走了进来。 宣瑜见到祁丹椹满身血污,灰白色囚衣上道道血痕,形容憔悴落魄,不由得有种恍若隔世之感,道:“你这个样子,倒是很像小时候。” 当年,他在京郊山道上遇到的孩子,也是白衣脏兮兮的,身上有些脏污。被木板夹着的左腿上有道道血污,看上去极其憔悴。 祁丹椹将凌乱的长发往后拨了拨,道:“像,但不是。” 宣瑜在他身上找幼年时的光影,而他早已不再是京郊的那个孩子。 过去早已逝去。 宣瑜见他又在否认幼年时的一切,不由得气闷道:“为什么不是?你已经承认你是那个孩子,这是你没法否认的事实。当初是你说你要做本王的朋友,你答应帮本王养那窝青鸟,你还说等它们好了,我们一起将它们放飞……” 他最厌恶的是祁丹椹否认山道上的一切。 那是他最难以忘记的时光。 他的否认就像在抹杀他曾经的美好。 祁丹椹毫不留情的打断他:“殿下,那窝青鸟已经死了。匪寇放火烧庄子时,那些青鸟因腿伤重病,绝无生还的可能。所以,有些结局早定了,它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 宣瑜闻此言,心下暗沉。 当初他为了有理由去找那个孩子,他几次三番在青鸟的腿伤好了之后,再将它们的腿折断。 这才导致那窝鸟越来越重病。 他不甘心,语带愠怒:“死的是青鸟,又不是你我,如果真是死局,就不该让你我在京都相遇,让本王认出你。” 祁丹椹知道,宣瑜是个清醒的疯子。 宣瑜明知道他早就拒绝他以及他的一切,但只要宣瑜不认可这个事实,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在宣瑜的面前,他所说的话不能留下一丁点余地。 这个人,他只认为他想认为的。 他认为他爱他,他就要得到他。 他想要得到他,他就要去杀了他认为的情敌宣瑛。 思及此,祁丹椹直接道:“对我而言,当年京郊山道,答应帮殿下养青鸟,说愿意做殿下的朋友,不过是童年无忌……” 宣瑜见祁丹椹又在诋毁他所认为的美好的一切,怒道:“闭嘴,本王不想听你说话。” 祁丹椹并未理会宣瑜,直接了当继续打破宣瑜为自己构建的美好过去:“小孩子不都是今天想同这个人做朋友,明天就同谁绝交,我同我六表哥绝交了四次。所以,当年无论是不是你,我都会这么做。那段岁月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从未入局,而殿下将那段岁月看得太重了,您从未出局。” 宣瑜恼怒道:“闭嘴,别再说了。本王暂时还不想伤害你,你别再挑衅本王。” 在他眼里,祁丹椹是唯一的朋友,是他喜欢的人,是那个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人。 而在祁丹椹的眼里,他只是京郊遇到的路人甲。 祁丹椹直接拒绝了宣瑜此行目的:“还记得我曾经问过殿下,若我挡了你的路,你会杀我吗?当时我说的是我会,希望殿下也会。如今,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承蒙殿下错爱,记挂至今。殿下,请回……” 祁丹椹“回吧”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身上的铁链被宣瑜猛然一拽。 他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 他身上铁链串联着镣铐,从脖子串联到手腕,再串联到脚腕。 此刻,宣瑜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拽着铁链,将祁丹椹单薄瘦弱的身体提向自己,而祁丹椹被迫面对宣瑜愤怒阴沉的面容。 他拽着他颈脖处的铁链,眸子赤红,已然震怒到极致。 祁丹椹被迫仰着头才能够呼吸,一股窒息感瞬间涌上来。 他无惧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眸,将未尽之语道完:“殿下,请回吧。” 从宣瑜踏入牢房起,他就明白宣瑜已经与魏信达成某种协议。 宣瑛进入这里,尚且需要花费一番功夫,还被李从心几次催促,而宣瑜却能大摇大摆的进入。 可见宣瑜是得了魏信的允许。 若他猜测的不错,宣瑜必定将世家搅得一团糟,魏信才肯妥协。 否则以魏信斩草除根的铁血手腕,魏信不会让宣瑜来见他。 他也猜到宣瑜是来劝他归顺的。 所以,他才说“请回吧”。 宣瑜紧紧的勒着铁链,因太过用力,铁链磨破他手心血肉,血顺着铁链缓缓滴落,有些滴落到祁丹椹脏污囚衣上,仿若在囚衣上绽开点点红梅。 他看着被他拉到近在咫尺的面容,看他因呼吸不畅而红白交错的脸,一股心疼、愤怒、不甘紧紧裹紧他。 长久的压抑让宣瑜的暴怒如火山喷发:“那是本王人生中最难以忘记的一个月,只有那个月,本王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过。竟然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月。祁丹椹,你总是仗着本王对你的感情,肆意妄为的践踏本王的尊严。” 祁丹椹满是红血丝的疲倦眼眸望着宣瑜,因被迫仰头又呼吸不错而泛红的眼尾,汇聚出一滴生理性的眼泪。他看着他,唇畔不自觉溢出几许讥笑:“践踏你尊严的,难道不是你的偏执与自作多情?咳咳——” 宣瑜猛然将锁链收紧,勒得祁丹椹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窒息,他被迫极力仰着头,张开嘴,却半点空气也没有流入肺腑。 宣瑜望着这人窒息的面容,怒道:“你怎么能说这是本王的自作多情?是你说要做本王的第一个朋友,是你说要帮我养青鸟,也是你许下了承诺,既然做了承诺,你为什么不做到?这么多年,只有本王心心念念记着,在本王找了十数年之后,在本王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后,你却告诉我你从来没将当年的承诺当回事,那本王这十数年的寻找算什么?” 当年他看到他。 他以为他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同类。 他们同样瘸着左腿拄着拐杖,他们都没有朋友,只有彼此。 他是单腿怪物,遇到了另一个单腿怪物,他不再孤单。 可是祁丹椹不是瘸子,不会拄一辈子的拐杖,只有他依然是那个拄着拐杖生活在人类世界的怪物。 他就好比是黑夜中唯一的萤火虫。 有朝一日,他看到了一颗星星。 他将他错认为同类。 可惜星星就是星星,他不是萤火虫。 有朝一日,星星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孤单的萤火虫寻找着那个他唯一的同类与朋友。 他终于找到他。 可星星说,他这只可怜的萤火虫从未在他眼底留下过痕迹…… 祁丹椹逐渐涣散的目光中,难得显出几丝悲悯,但言语却极其刻薄:“算浪费时间。” 宣瑜紧紧凝视着祁丹椹薄情寡义的面容:“这么说,你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意跟我走?你明知道,我可以救你……” “哈哈哈——”祁丹椹笑出声。 因他颈脖被勒紧,笑声沙哑且极短。 他不受控制剧烈咳嗽着,又因为窒息感,他的咳嗽声被闷在喉咙里,只有身体在因咳嗽痉挛,打着颤儿。 因为笑声与咳嗽,让他泛红眼尾凝聚的泪滑落。 一滴,是悲悯,也是哀伤。 其实,若不是他注定与魏信不死不休,他还是愿意与宣瑜成为朋友的。 但他知道,以宣瑜偏执的性格,就算他们成为朋友,也会走向决裂。 可万事没有如果。 他道:“殿下,我本身是一位政客。如果放到以往,我遭遇到这样的绝境,我会毫不犹豫的利用你。但是,就如同有人讨厌欺骗感情的人,他不愿意欺骗我的感情一般,我现在不想欺骗你,更不想利用你。如果我注定死在牢狱中的话,就证明我的天命尽了,而不是用其他东西换来茍延残喘的生机。” 宣瑜怒道:“那个傻子是谁,竟然让你连欺骗本王利用本王的机会,都不给本王?” 想到什么,他愤怒道:“是宣瑛吧?只有宣瑛傻傻的挺纯真,自以为很可爱,其实可恨到令人发指……” 这时,他才注意到祁丹椹颈脖处挂的红线。 他将那根红线拽了出来,是一枚黄玉佛牌。 他陡然明白过来什么,江南人士有送佛牌当定情信物。 这枚佛牌有些年月,是宣瑛生母的遗物。 当年在南书院时,宣瑛不小心将佛牌遗失,宫廷的侍卫找了两天,才在莲花湖中锦鲤的肚子里找到。 他拽着铁链,不甘心道:“你答应宣瑛了?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为什么答应他?” 祁丹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怕他又因此刺杀宣瑛,解释道:“锦王殿下见我多灾多难,将这枚佛牌送我辟邪。” 宣瑜眼眸微深,注视着祁丹椹:“你何必要为他开脱呢?不管是不是因为你,他都得死,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他是用哪只手送你佛牌的?” 祁丹椹:“……” 他怎么知道? 宣瑛那晚给他上好药,佛牌就已经挂在脖子上了,更何况戴佛牌难道不是两只手吗? 宣瑜扔掉手杖,猛然拽下佛牌。 祁丹椹挣扎去抢,宣瑜直接勒紧铁链,祁丹椹被隔绝了所有生机。 半晌,宣瑜陡然手一松。 祁丹椹摔在地上,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他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颈脖处有一道深深的被宣瑜勒出来的血痕,那道血痕在苍白的颈脖处,极其触目惊心。 宣瑜看到自己弄出的痕迹,非常开心爱怜的伸手触摸祁丹椹的颈脖。 他刚一触碰到,祁丹椹就偏开头。 他十分不满的摁住祁丹椹的肩膀,正好按在肩膀的伤口处。 本就未曾料理的伤口,瞬间被按得崩裂流血,疼得祁丹椹出一身冷汗。 宣瑜摁住祁丹椹,手抚摸着祁丹椹颈脖处的勒痕,啧啧啧感叹道:“你没发现你身上留下痕迹才是最好看的吗?” 随着宣瑜的手在祁丹椹颈脖处游走,祁丹椹皮肤泛起一股寒意。 他冷冷瞪了宣瑜一眼,不忘刻薄嘲讽道:“殿下这么喜欢在别人身上留下痕迹,不如来大理寺当刑讯衙役。包吃包住,还能满足殿下的恶趣味。” 宣瑜边摸,边感叹道:“不,本王只喜欢在你身上弄出痕迹。你放心,本王怎么可能舍得你死呢?本王为你打造的东西,你还没用呢。你死了,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本王要你好好的活着。好了,进来的时候太长了,外公该催我了,本王该走了。” 说着,他捡起手杖,站起身朝着天牢外走去。 祁丹椹追问道:“等等,将佛牌还给我……” 宣瑜走出牢狱,往外走去:“这种烂佛牌亏你也爱戴,等本王送你一万个纯金的。” 祁丹椹:“我不要金的……” 他刚追到牢房门口,牢房就被锁住,宣瑜已经走出视线。 走出天牢,上了马车,宣瑜没有直接回肃王府,而是去了京郊的别苑。 一入别苑,宣瑜就看到有五六个眉目棱角极其像祁丹椹的人。 其中有两个神似到一颦一笑面容身形几乎都与祁丹椹一模一样。 若不是与祁丹椹相处日久的人,怕是极难分辨出来。 宣瑜问心腹道:“怎么样了?” 心腹:“训练的差不多了,只要祁大人一离开那座监狱,我们就能立刻将人换上去,之后再……” 他做个灭口的动作。 宣瑜点点头。 他外公执意要祁丹椹死,所以他找了一批替身。 届时,在上刑场之前,用那个最像的替身将祁丹椹替换下来。 之后,他要将祁丹椹关起来,关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从此后,祁丹椹死了,只有他的祁丹椹还活着。 他是这世间唯一一只可怜的萤火虫又如何? 他喜欢的星星,他就一定要摘到手。 第74章 第74章 南书房,嘉和帝面前放着一杆秤,秤的左右秤盘上放着两堆奏折。 两堆奏折一大一小。 称微微偏向大的一方。 书房正殿堂中有一把红栎木椅,魏信坐在木椅上与嘉和帝面对面。 两人中央摆放着这杆秤。 嘉和帝望着对面这位一手将他扶持起来的老丈人,道:“朝中势力平均,一方认为祁丹椹欺君罔上七年,罪大恶极,应当立即处死,以儆效尤。另一方则认为他情有可原,身世坎坷,这七年对百姓朝堂有功无过,又是栋梁之才,要其将功折罪。” 他指了指面前这杆秤:“太尉看看,这是这两方意见的重量。那堆重的一方,全是要求按照国法,将其处死。” 世家在朝堂盘踞多年,根深蒂固。 嘉和帝知道,这是世家怕激怒他,最终适得其反,只让一部分世家上奏,让这杆秤稍稍偏斜,如此才不显得世家沆瀣一气,左右皇权。 魏信望着这杆秤,苍老浑浊双眸中显出几分颓丧,道:“圣上以为要如何处理?” 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并不关心这杆秤的重量几何。 这杆秤再如何重,最后拿主意的人始终是嘉和帝,而能左右嘉和帝的人是他。 嘉和帝望着眼前垂垂老矣却余威尚能震群虎的老人:“太尉随朕一起去天牢看看吧,这桩案子闹得这般大,也该有个定论了。” 他唏嘘感叹道:“祁丹椹十五岁殿试,是朕亲自考的他,当时朕就觉得他文章写得极好,是个栋梁之才。平民之中能有这么一个人物,也真是蚂蚁窝里飞出金凤凰。只是那手字,着实拿不出手,朕见他模样清秀,便点他为探花郎。这几年,朕时时见到他,竟然没看出他是苏泰的外孙。”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殿外,魏信虽年纪大了步履缓慢,但这对翁婿这么多年都适应了彼此的节奏,因而两人不前不后出了南书院。 魏信声音低沉,中气不足道:“不光是圣上没看出来,就连老臣也没看出。” 他目光落在跪在大殿台阶下的人,道:“安昌侯怕是也没看出来吧。” 跪着的人正是身着绯红色官袍的安昌侯。 他似乎已经跪了些时辰,嘴唇干裂流血,儒雅俊秀的面容上尽是汗渍,形容狼狈憔悴,身形摇摇欲坠。 饶是如此,他还是竭力地跪得笔直端正,身形一板一眼堪比标杆。 嘉和帝不置可否。 若是安昌侯知道祁丹椹就是他的儿子,为了安昌侯府的权势与脸面,他怕是早就开始将祁丹椹驱赶出京都。 那么也不会有今日这桩震惊朝野的欺君大案。 现在,祁丹椹打得他措手不及。 安昌侯为了保住安昌侯府的脸面,不得不跪在殿外祈求赦免祁丹椹的欺君大罪。 嘉和帝目光在安昌侯身上梭巡片刻,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父子亲情。 看了半晌,他没看出个什么名堂,便直接从南书房的侧方长廊走了。 齐镇跪了三四个时辰。 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无论是为了挽回安昌侯府的名声,还是为了那点薄如蝉翼的父子亲情,他都该跪在这里,祈求圣上宽恕祁丹椹。 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跪在这里,祈求圣上饶恕祁丹椹的。 或许,年纪大了,看的世事沉浮多了,他对这个亏欠多年的儿子,可能还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父子情。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得罪了魏家与京都世家,他不能让魏家继续做大,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亦或许,只是因为齐家已经被排挤在权力的边缘,而他的嫡子祁丹椹是太子最为器重的幕僚。 只要他在救祁丹椹这件事上出一份力,那么念在无法斩断的血缘亲情的份上,齐家就有可能搭上太子这艘大船,重新进入权力的中心。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该好好的跪着。 == 嘉和帝与魏信走到天牢深处,在倒数第二个房门前停下。 祁丹椹本在闭目养神,有人打开铁门吵醒了他。 他睁开眼,就见嘉和帝坐在牢狱外的长道上,几个侍卫站在嘉和帝的身后,李想在旁恭敬伺候着。 在嘉和帝的右侧,坐着一位头发花□□力虽不济,但身上余威亦能形成排山倒海之势的魏信。 两个衙役打开门,示意祁丹椹出来问话。 祁丹椹拖着丁玲哐当响的铁链,一瘸一拐走出牢房。 到了嘉和帝的面前,他将凌乱的头发抓了抓,正了正囚衣,整肃容装,对嘉和帝恭敬行礼道:“罪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嘉和帝看着匍匐在他面前的祁丹椹,道:“擡起头来回话。” 祁丹椹跪着,缓缓直起身擡起头望着嘉和帝。 嘉和帝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你画押的状纸,朕看了,朕要亲口问你,你当日活下来,为何不上报地方府衙关于你的身份,而是隐姓埋名,在龚州当一个佃农?” 祁丹椹谦逊有礼道:“当日罪臣以为罪臣的父亲不愿意交这笔赎金,他想让罪臣死,好让罪臣的弟弟继承他的安昌侯爵位,加之钟台逆案之后,罪臣的母亲死亡,被扶正的宋夫人将罪臣当成眼中钉……别说那种穷山僻壤突然冒出个一等侯爵嫡公子没人信,就算罪臣能安然无恙回到京都,有这样的父亲与后母,焉知有命活到今天?” 嘉和帝眸子沉沉,分辨不出喜怒,继续问话道:“那你考取状元后,你为何不将此事上奏朝廷?” 祁丹椹无奈道:“因为当时罪臣不过是一个小小士子,无权无势,如何能抗衡得过偌大的安昌侯府?更何况当时罪臣犯了欺君之罪,罪臣怕没有等到洗刷冤屈,便一命呜呼。” 嘉和帝沉声:“既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为何还要回到京都?” 祁丹椹:“因为罪臣不想一辈子当佃农,罪臣是侯门之子,本出自显贵人家,前半生命途多舛至此,后半辈子只想换种活法,人都是想往高处爬,罪臣是俗人,只为功名利禄。” 嘉和帝眼眸如利剑,气势迫人望着跪在脚边不远处憔悴落魄之人,道:“以上你招供的那些废话,你信吗?” 他的声音很冷,威压逼人,就连墙上挂着的微弱烛灯都不由得瑟瑟发抖,轻微摇晃着。 祁丹椹脸上身上都是脏污,发丝凌乱贴在脸侧,双眸因用刑疼痛无法入睡而遍布红血丝,他对上嘉和帝迫人气势,丝毫没有半分瑟缩闪躲。 若是一般人,见到天子这般迫人威严,早就吓得磕头俯首认罪,但祁丹椹没有。 他直视着天子怒颜,道:“罪臣惶恐。” 人人都说天子可怕,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他见过尸横遍野,血染半山枯草,如今面对怒容满面的天子,他竟也不怕了。 那份表面的认罪状纸,他确实编得虚伪至极。 他总不能跟满朝文武后来百世的人说,他回到京都,就是为了给他外祖父报仇,为了将当年的真相摊开在天下人的面前,为了让那些造成他不幸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他真的这样说了,嘉和帝就算现在没有杀他的打算,也会为了自身的颜面,将他处死。 现在他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嘉和帝认为他还有点利用价值。 嘉和帝在衡量他的价值。 “你惶恐?”嘉和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指着祁丹椹,气笑了,“你这哪有半分惶恐的样子?苏泰当年最是正直,从来敢作敢当的,作为他的子孙后代,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会圆滑世故,满嘴没一句实话。” 祁丹椹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圣上明鉴,罪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嘉和帝怒笑道:“是,你没有半句,你全是虚言。” 祁丹椹:“……” 他终于知道宣瑛那阴阳怪气的本领从哪里来的。 往日朝堂之上,他都是站在文官靠后的一排,上奏事情也都是公事公办。嘉和帝在面对百官之时,言语间尚且有所保留,现今几乎原相毕露。 魏信在旁听着,眉头紧蹙,他一语道破此番尴尬局面:“这里没别人,只有圣上、老臣、祁少卿,我们三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祁少卿还是好好回圣上的话吧。” 经过这么多日的审案,祁丹椹知道,嘉和帝与魏信来此,不过是要给他做最后的定罪。 他知道宣瑛给嘉和帝吃过一枚定心丸。 宣瑛跪在含心殿外,告诉嘉和帝,他的价值。 所以,他至今还活着。 祁丹椹知道,魏信早就对他心存杀意,苏家满门直接命丧魏信之手,就连祁丹椹母亲的死也是魏信间接造成的。 当年安昌侯畏惧魏信的权势,为了展现对世家的忠心,才对苏洛动手。 他与魏信注定不死不休,以魏信斩草除根的铁血手腕,早已对他心存杀意。 所以祁丹椹现在能争取的只有嘉和帝。 他得向嘉和帝展示出他的真实目的——向世家与嘉和帝复仇。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对于嘉和帝来说有用的价值。 对于嘉和帝而言,他是臣子,他再想复仇,也不可能直接杀了君主,那是改朝换代。 别说现在大琅正在强盛时期,就算到了末朝,祁丹椹也没有改朝换代的本事。 而魏信对祁丹椹动了杀机,作为太子党的一员,祁丹椹现阶段最重要的是针对世家。 所以,他强烈的复仇愿望是对嘉和帝来说是有利的。 他可以成为嘉和帝的一把刀,尽管他这把刀有一头是对着嘉和帝的。 他是苏泰的子孙,有着强烈的报仇意识,对嘉和帝而言,他是一根刺。 魏家及京都世家,掌控着这个王朝那么久,处处掣肘皇权,这对嘉和帝而言,更是一枚刺…… 所以,他需要赌一把。 他要赌这两根刺哪一根最让嘉和帝想快速碾碎。 嘉和帝与世家斗了这么多年,相比于他这根随时都可以扒掉的小刺而言,世家才是那根永远拔不出的心头刺。 嘉和帝拔除他比拔除世家容易。 他对嘉和帝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对付世家。 此刻,他没有再迂回的必要了。 生死全在这一遭。 他要凸显出自己的价值。 祁丹椹忽然擡起眼眸,目光沉沉落在魏信的身上,只这片刻,他身上那股谦卑有礼、进退有度全都消散不见。 他仿佛被魏信这番话刺激到一般,拱手跪着行礼,言语间满是不岔,道:“罪臣着实惶恐,既然国公爷认定了罪臣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罪臣认不认又有何重要?” 这句话无疑在说——你认为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我就有。 他直接不装了。 魏信老谋深算,他一眼就看出祁丹椹的目的。 他心中对祁丹椹的胆魄暗暗赞叹,但他丝毫不介意祁丹椹玩的心术。 这种心术无解,嘉和帝对世家的忌惮是他成为储君的那刻就有的。 祁丹椹只是利用了这点而已…… 他也想看看嘉和帝如何选择! 他顺水推舟质问道:“你明知自己隐姓埋名重回京都,是欺君大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就不怕诛灭九族?” 祁丹椹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不自觉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极尽嘲讽。 他眸光落在魏信的身上,看着这个古稀之龄的老人,字字颤音质问:“国公爷,罪臣孑然一身,何来九族?国公爷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更何况,罪臣这般卑微如蝼蚁,谁会在意呢?这七年,不是隐藏的挺好的吗?” 嘉和帝愤怒道:“你将安昌侯府与韩国公府置于何地?安昌侯现在还跪在南书房外,只为换你的生路。” 祁丹椹嗤笑出声,那是讽笑、冷笑,仿佛他的面部神经不受他控制。 那笑容极其短暂,却看得在场的人后背生寒。 第一次见有人对君王露出这般嘲讽的面容。 祁丹椹苍白着脸,望向高高在上的天子:“那又如何?天底下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断腿儿子扔到别庄的父亲?天底下哪有亲生儿子死于非命,第一时间想的是保全名声、而不是报仇的父亲?至于韩国公……罪臣的外公、舅舅们、表兄们,都是因他而死……若是因罪臣之过,能让这两府被诛灭,罪臣也不算死得冤枉。” 嘉和帝在得知祁丹椹是齐云桑的那刻开始,他就猜到安昌侯府出的事,与韩国公府举族被下狱,都有祁丹椹的手笔。 如今听祁丹椹说出来,他不由得震惊。 此子当真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族亲都不放过。 他怒骂道:“你外公是因为谋反,韩国公尽到为人臣子的本分,大义灭亲。” 他愤怒的不是祁丹椹心狠手毒对亲人下手。 而是祁丹椹对钟台逆案中的态度,那态度就像戳着他的鼻子骂。 祁丹椹喃喃道:“是啊,他确实灭亲了,可……” 他眸光陡然变得锐利,瞪着嘉和帝:“那是大义吗?” 他满眼红血丝像锐利的切割刀器组成的网,只要沾染上,便会被切成数十块。寒凉的目光,如同沉寂在寒潭中数千年的尸首突然睁开眼,看得嘉和帝心底一阵悚寒。 嘉和帝仿佛看到苏泰躺在寒冷地狱中睁开眼,望着他,斥责他。 他怒不可遏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道:“放肆。” 那双漆黑眼眸与苏泰太像了。 当年嘉和帝被苏泰教导时,无数次,他对上这双漆黑的眼眸,眼眸的主人极其有耐心且温柔。 他温和的讲述着各种知识,言语间却有种迫人的气势,让嘉和帝不敢不听,不能不听。 幼年时,他是众皇子中最愚钝的那个。而苏泰是在南书院教导众皇子的学士中,唯一一个不嫌弃他愚钝一视同仁的大学士。 后来,先帝嫌弃他愚钝不开化,便指名点姓要苏泰做他的太傅。 他还记得苏泰成为他太傅的那刻。 当时在太极殿,苏泰拾级而上,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温柔行礼道:“殿下,能成为殿下的太傅,微臣三生有幸,往后请多多指教。” 那时,面对着双漆黑的眼眸,他很心安。 现在,他只觉得惶恐。 砰的一声。 茶盏正好砸在祁丹椹的头顶,滚烫茶水溅了他一脑门。 血从凌乱的发丝深处缓缓流出,顺着耳侧流到颈脖,将脏污的囚衣染得一片殷红,鲜艳得好似贫瘠荒芜的土地上开出绚烂的红梅。 从始至终,祁丹椹纹丝不动,就连那茶盏砸过来,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仿佛那滚烫茶水不是泼在他的脑门上,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也不是他一般。 嘉和帝怒斥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祁丹椹恭敬回道:“谁不怕死呢?当罪臣被湖石压在冰冷的湖底,罪臣的弟弟在上面拿石子砸罪臣,罪臣没有死。被山匪劫掠走,他们要杀了罪臣,罪臣也没有死。在龙虎山遭受两年非人的折磨,每天不是被打就是被骂,罪臣也活着……” “圣上,国公爷,你们没有啃过干枯的野草与腐坏的死老鼠,你们也不知道每天睡在尸体堆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早上你见过的人,晚上就被山匪挂在你的头顶开膛破肚,还非要将他们的内脏头颅挂在你的身上,供他们嬉戏。你们知道每天被山匪挂起来当肉猪抽,是什么滋味吗?那山上的荆藤,都是长满利刺的,我们京都的鞭子在那种藤条面前,就像温柔的小媳妇……” “整整两年,每一天,罪臣都怕活不到第二天,罪臣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被砍掉脖子手脚的人是不是自己……当时被抽藤条还是幸福的,至少代表着不会被砍断手脚,扔进山坳里喂野兽。在那座山上,罪臣一开始是怕的,后来就不怕了,因为踏入这座山开始,每一天如同置身十八层地狱,那些被抓上来的人,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嘉和帝问道:“所以,当年龙虎山的山匪,是你所杀?难怪官府赶去之前,整座山除了被抓的小孩,其余人无人生还。” 祁丹椹点头:“对,因为罪臣明白,只有杀了他们,罪臣才能活。罪臣少年时读过兵法,经过两年的摸底,罪臣知道这些人内部的分歧,罪臣利用这些分歧,让他们互相残杀,互相给对方下毒……后来,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但罪臣不能让他们有活口,否则罪臣就无法隐瞒身份。所以,在那个漆黑无星光的夜,罪臣拿着刀,一个个尸体检查,但凡有一口气的,全都灭口,那一夜,罪臣杀了六百个奄奄一息的山匪。” 嘉和帝震惊不已。 九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心性。 那些山匪穷凶极恶,连官府都难以捉拿,祁丹椹却略施计谋,让整个山的山匪无人生还,之后更敢行走在尸横遍野的山林中灭口。 这样的人,确实是一把利器。 他看向魏信,魏信面色沉着,想来也在感叹九岁的孩子竟然能有如此魄力。 嘉和帝在权衡祁丹椹的价值。 老七说得不错,普天之下,最想打压覆灭世家的,只有祁丹椹与他。 现在,祁丹椹表现出对仇恨的执念。 对他而言,祁丹椹是可用之人。 只是这把利器,在打压完世家之后,很有可能将矛头指向自己。 嘉和帝头疼不已。 这样的人,杀了是损失,留下是隐患。 这是他审判过最难的案子! 祁丹椹声音还在继续:“后来,为了活下去,罪臣什么都干过,罪臣给富人家倒过夜香刷过恭桶,说来也真是奇怪,闻了两年的尸臭,竟然觉得那些屎尿都不臭了。也曾寒冬三九去河底摸过冰鱼,病得奄奄一息没钱买药,被人当成尸体扔在荒山里……或许是罪臣命不该绝吧,让罪臣走到今日。” 魏信淡淡望着眼前的青年,那漆黑的眼眸太像苏泰了。 半晌,他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回来的。” 祁丹椹冷冷道:“当时罪臣想着,人生已经这般不幸了,还能不幸到哪里去?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罪臣至亲至爱的人,于情于理,罪臣都该回到这个地方,看看罪臣亲爱的亲人们过着怎样人上人的生活,也替罪臣死去的亲人们,看看他们珍爱的人与世界是多么的璀璨……” 第75章 第75章 魏信望着暗淡烛火下穿着囚衣的那个人,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那句——“也替我死去的亲人们,看看他们珍爱的人与世界是多么的璀璨……” 他恍然有种时光倒回去的错觉。 一句话,从他久远的记忆中冲破层层厚实屏障,闪现在他的心头 ——“那就把我的尸体扔在燕山山脉上吧,那里地势高,又离京都近,我就想看看大琅这万里河山看看这百姓万民……” 那日,也是阴暗昏沉的牢狱,也有一位穿着囚衣戴着镣铐浑身是伤的人,那人同样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人,是他的同窗、朋友、战友、宿敌…… 魏信还记得,他去为他送行的那天,是个艳阳天,还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 他带着一盏毒酒,马车哒哒的行过京华大街。 街道上不少人家趁着年底又是大吉之日办喜事。 他一路上遇到的花轿就有三顶,若非当时时局动荡,怕是有不少对佳偶在那一天喜结连理。 走到监牢里,苏泰正对着通风口望着外面的天。 监牢阴暗潮湿,蚊虫鼠蚁爬行,刑具上都是凝固的血渍,斑驳的墙面上留有之前囚犯身上的血痕,血痕经过时间推移,变成深褐色,在颓败漆黑的墙上,一层叠着一层,显得阴森恐怖又萧瑟荒芜…… 魏信望着出神的苏泰,言语间不忘挖苦嘲讽,道:“一代帝师不做,非要当个阶下囚,怎么?你是在忏悔吗?” 苏泰回过神,漆黑眼眸望着他。 当时苏泰正在通风口下,一束微弱光线将苏泰整个人笼罩,仿佛全身笼罩着圣洁的光。 魏信走了进去。 苏泰看着他走进来,释然的走到腐朽断腿桌边坐下:“我猜到会是由你送行。” 魏信不置可否。 当年苍西河事件,苏泰与宣其制定的策略是,皇家解决皇家之事,世家解决世家之事。 他们将罪证一分为二,苏泰拿着世家的罪证,宣其拿着嘉和帝的罪证。 当时,苏泰拿着世家的罪证,找到他们,要他们交出贪污的钱两,并且要他们将自己的罪证写下来,向万民告罪,之后再将功折罪。 魏信直接了当的拒绝了。 苍西河事件,是帝王不能承受之重,也是世家无法承担之责。 这桩事,若他们不承认便罢,若承认了,将是被记载在史册中,遗臭万年。 他与苏泰不欢而散。 两人之间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 后来,钟台逆案发生,苏泰入狱,太子被关,两人的党羽亲信全都被捉拿下狱。 嘉和帝本来不愿意杀恩师,也不愿意杀爱子。 但钟台逆案是举世家之力才平定的叛乱,总不能世家出钱出力出兵,最后皇帝谁也不愿意舍弃。 几方僵持之下,他与嘉和帝达成协议——皇家处理皇家之事,世家处理世家之事。 这也是苏泰与太子定下的协议。 所以,他来为苏泰送行是情理之中。 魏信望着憔悴落魄的苏泰,他言语间虽有嘲讽挖苦,却没有刻意的侮辱欺凌。 无论苏泰落魄到什么境地,他都是他最尊敬的知己与宿敌。 他对待苏泰的态度一如往常,有几分敌意几分敬意,再夹杂着赢家该有的傲气,道:“你可以求我饶你性命,说不定你苏国公开口了,我心情好,就饶了你。” 苏泰憔悴疲倦的漆黑眼眸早失了神采,但那双眼睛明亮如初,如同深邃能够包容万物的幽潭,表面不显山露水,内里深不可测大有乾坤。 他听到魏信的话,自嘲般笑了笑,笑容扯到嘴角的伤,因此他笑得很浅,道:“你可以饶了我的性命,但你不可能放过所有人,包括我。你需要大量鲜血来捍卫你的政权,你要震碎所有人的胆,吓裂那些反叛的心,你要让他们不敢再冒出半点念头敌对你……所以,我的下场越是凄惨,你的目的就越能达到,既然无法放过,何必饶了性命?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性命有什么重要的呢……” 魏信走到苏泰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那方断腿腐朽看不出原材料的木桌。 他道:“也是,你是君子,君子怎么可能会跪我这样的权臣?既如此,我们最后再对酌几杯吧。” 说着,侍从端上来两个托盘,分别放到两人面前。 每个托盘上摆放着三杯酒。 那是三杯不同的酒,分别用三个不同的杯子盛放着。 第一杯:桂花酒,用白玉杯盛放着。 淡黄色的酒,在洁白莹润的玉杯里,色泽淡雅清透。 这是当年在国子监求学,第一课见礼时,学子与夫子、学子与学子之间的互相对饮,象征着开启一段师生同窗之谊。 白玉象征着君子,桂花象征着折桂夺魁。 这是师生同窗之间的互相祝福。 当时第一课,是苏泰与魏信面对面对饮。 此时,两人再端起这杯酒,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魏信端着酒,闻着淡淡桂花香,望向对面的人,道:“当年,在国子监,我孤僻无友,后来突然对你亲近,向你示好,你察觉到我是有目的的吗?你至今后悔当初帮过我吗?” 当年三大士族——魏家、苏家、文家。 文家已然没落,但魏家与苏家可谓是同等强盛。 苏泰一出生就是苏家嫡长子,他从小就聪明伶俐才名远播,又有贤名,当之无愧的苏家下任家主人选,苏家无人敢不服,也无任何人才能超过他。 魏家虽强盛,但内里已经腐蚀空了,且魏家所有嫡子均有继承权,就连庶子只要才能出众,也能够做下任家主。 当时的魏信不过是魏家十二个嫡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母亲本是原配,他是嫡长子,却总被其他弟弟压一头,就连庶出的有才能的也敢看轻他。 他有心改变魏家外强中干内里腐坏的现状,却总不得父亲看重,也被弟弟们轻视。 所以,他将目光放到苏泰身上。 他虽孤僻,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他知道,按照他的现状,他在家主之位的争夺上,没有任何胜算。 他需要增加自己的筹码。 这个筹码就是苏泰。 他开始与苏泰亲近、结交,他们逐渐成为同窗好友。 他设计一系列拙劣的骗局,取得这位天才的信任,得到这位天才的帮扶…… 因为他与苏泰这位苏家下任家主的关系。 因为苏泰的才名、能力…… 也因为苏泰在背后帮他出谋划策,他逐渐展现出自己的不同。 他那避世早就交出家主令的祖父注意到他,看到他的野心与能力,他开始着重培养他。 最后,他成为魏家的下一任家主。 等他真正接过魏家这个烂摊子,他才知道魏家内里究竟被腐败成什么样。 当时的魏家就好比一个华美服饰的腐烂尸体,表面光鲜亮丽都遮不住溃烂流脓腐烂成泥的血肉。 他开始呕心沥血地整顿魏家。 他的整顿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不光魏家族亲反对他,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当代魏家家主也反对他。 这个时候,只有同为苏家下任家主的苏泰支持他。 因为苏泰知道,他的决策是对家族有利的,是能够维持家族长远利益的。 在苏泰的帮助支持下,他架空了他的父亲,直接成为魏家的掌权人! 他大刀阔斧的整顿背后,是苏泰的全力支持与出谋划策。 可以说,没有苏泰,就没有魏国公魏信。 其实,从他与苏泰相交起,就是一场骗局。 他需要苏泰的影响力才名帮他成为家主,也需要苏泰的能力权势帮他整顿魏家。 那些拙劣的骗局,他自己都演不下去,可苏泰却入戏了。 所有人都看出他意有所图,他不信聪明绝顶的苏泰没有看出来。 苏泰端着那杯桂花酒,酒香沁人,却不醉人。 他一饮而尽:“我看出来了,当时是不后悔的,同样出身士族,同样身为嫡长子,你的路比我的路难走多了,若是能帮你一帮,让你的路好走一些,不也是一桩好事?” 魏信闻此言,不由得笑出声,此刻两人竟然有了些少年时同窗秉烛夜游把酒闲话的兴致。 他笑问:“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 苏泰若有所思点头:“是,若说不后悔,你恐怕也不信。如果你不是魏家的掌权人,就不会有后面魏家真正的强盛,更不会有苍西河贪污案,说不定连登基的都不一定是圣上,我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整个王朝的历史都要彻底改写。” 说至此,他不得不承认,魏信是一个枭雄能人。 说完,苏泰端起了第二杯酒。 第二杯酒,琼山酿、夜光杯。 米白色琼山酿盛在散发着莹润光芒的夜光杯中,称赞它为琼浆玉液也不为过。 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琼山酿是宫廷贡酒,是顶级权贵的象征。 夜光杯乃御用之物,皇帝专属。 当年苏泰与魏信扶持嘉和帝为太子,嘉和帝登基后,赐给两人每人四枚,象征着他们立下的卓越功勋,可与帝王同杯同饮。 苏泰晃了晃杯中醇美的琼山酿,道:“当年你我扶持圣上登基后,为了收服故土,你我远赴塞北,寒山一战,我身陷囹圄,九死一生,当时我若死了,对你是最有利的,但你单枪匹马跨过百里雪山来营救我,你后悔过吗?” 当年苏泰与魏信经历了琅武帝几个皇子夺嫡,天下被搅得一团糟。 为了结束社会动乱,两人最后意见一致,将当时的五皇子宣岸扶持成太子,之后苏泰应琅武帝之邀请,担任宣岸的太傅。 后来,琅武帝去世,宣岸继位,没过几年,改年号为嘉和,时称嘉和帝。 琅武帝晚年时期,几个皇子夺嫡,各地方灾害不断,因此遗留下来各种问题。 苏泰与魏信,两人一左一右将嘉和帝扶持上位后,开始平定各地动乱,安抚因灾害民不聊生的百姓。他们两人只用了不到两年,就解决了琅武帝遗留下来的社会动乱问题。 苏泰当时是为了百姓,魏信是为了让魏家壮大。 两人的目的不同,但实行的策略方案是相同的。 在琅武帝晚年时期,北夷西羌不断加强进犯大琅。 两人看着日渐强盛的国力,便起了收复故土的心。 于是两人开始南征百战,逐渐收服琅文帝琅武帝时期,被蛮夷霸占的河山。 最经典的一战,当属大琅与北夷西羌等各周边小国联军在寒山的一战。 那一战也是大琅王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三大战役之一。 寒山之战打破了北夷西羌等各国的胆,整整一百三十年,这两个强盛的蛮夷之国不敢大肆进犯大琅,乖乖对大琅俯首称臣。 当时,苏泰率领十二万人入寒山,与联军正面抗战。 魏信率领九万人分别进攻西羌北夷的老巢,好为苏泰争取喘息之机。 两人早就意见不一,在朝堂上形成势若水火的对峙局面。 但在那个战场,魏信率兵打完西羌的老巢,完全不用去接应苏泰。 以他的权力、当时的时局、战场上的策略,就算苏泰与十二万人葬身寒山,他都是有大功而无寸过的。 他甚至可以率九万人兜圈子,不为苏泰争取喘息之机。 等苏泰与十二万人战死,他再率兵追击残余的西羌北夷残兵,坐收渔利。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他有利的,他可以直接除掉苏泰这个让他头疼的政敌。 但他没有这么做,在他打完西羌的老巢,听闻苏泰率领十二万人因气候恶寒,打了惨胜的一杖。 十二万人,仅有两万人回还。 在回还的路上,苏泰率领的两万残兵遭到北夷残兵埋伏,苏泰不幸被掳。 魏信听此,为了快速追到那些残兵,他单枪匹马,踏过百里雪地,找到那些残兵,救回了苏泰。 其实,无论是朝堂势力,还是战场,对魏信而言,苏泰死了才是对他最有利的。 魏信端起那杯酒,醇美佳酿入喉,道:“当时就很后悔。我当时带着重伤的你,翻越雪山回来的路途中,有无数次想要不要直接杀了你。你若死了,我就是百官之首,是世家之首,而不是处处输你一头。或许那个时候,你就该死了,你若当时死了,你是一代名臣,可列入凌烟阁名臣录中,流芳千古彪炳史册。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你也不会成为现今的乱臣贼子,也就不会输得这般惨!” 苏泰镇定望着魏信,斩钉截铁道:“我没有输。” 魏信打量着苏泰凄惨落魄的面容,遍体鳞伤的身体,唇畔不自觉露出讥讽笑意,道:“身为世家子弟,却想动摇世家根基,最后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你怎么没输?” 苏泰字字珠玑:“为国为民这件事,不存在输赢,只要万民还在,只要历史往前滚动,后面百代,总有人证明我是对的。天下哪有长盛的家族,哪有不衰的王朝?只有永恒的百姓与河山!所以,就算我死了,骨血腐烂了,那又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魏信不由得气闷,骂道:“冥顽不灵,愚蠢至极。” 苏泰嘲笑道:“你说我愚蠢,那只有我懂你的抱负寂寞,只有我能看破你的谋算布局,那你是什么?也同样愚蠢、冥顽不灵吗?” 魏信一噎,想到同窗时两人斗嘴的场景,好似梦回当初。 尽管当时他是带着满腹算计接近苏泰的。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道:“你是愚蠢的圣人,而我是聪明的俗人,你我终究无法走到一条道上。在这个俗世上,我赢了你,至于后面百代,你我都看不到了。” 普天之下,最理解他的人,最赏识他的人,给过他最大帮助的人,是苏泰这个对手。 说来也挺可悲的,他的枕边人,父母、兄弟、儿孙,竟没一个理解他的。 苏泰端起了第三杯酒。 第三杯,著名烈酒烧干子,装在金樽杯里。 烈酒烧干子,酒量浅的人,一杯就醉。 金樽杯,象征着贵族的体面。 苏泰不由得莞尔一笑,他这位宿敌竟然还记着他一杯就倒的烂酒量。 要不说世家讲究呢? 到了最后的时间,他这位知己宿敌还不想他走得太痛苦,还为他带来他贵族该有的体面。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到了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了。 他端起酒杯,正要饮下。 魏信突然出声打断苏泰:“你有何遗言吗?我就随便听听。” 苏泰望着对面这人,笑道:“我的遗言太多了,你反正也不可能帮我实现,听不听有什么要紧的。” 魏信了然点点头,道:“你想好埋骨之地了吗?虽然不能风光大葬,一方草席还是有的。” 苏泰想了想,望向通风口,声音轻飘飘道:“那就把我的尸体扔在燕山山脉上吧,那里地势高,又离京都近,我就想看看大琅这万里河山看看这百姓万民……” 说着,他喝下第三杯酒。 列酒入喉,极其烧喉咙。 在毒没有发散出来的时候,他就醉了。 醉倒在摇摇欲坠的方桌上。 魏信望着面前不知是醉了还是死了的半生知己半生宿敌,慢条斯理的拿起第三杯酒。 喝完,扔下杯子。 这列酒着实烧得慌。 半晌,他道:“找个仰慕苏泰的老童生,让他带着苏泰的遗体,去燕山的最高处吧。” 属下应声道:“是。” 他不可能真正帮苏泰收尸。 如今叛乱刚平,他要借此立威,让那些与他作对的人不敢再有此念头,让那些反对他的人彻底没了声响。正如苏泰所说,他要震碎所有人的胆,吓裂那些反叛的心。 他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与他作对的下场。 他缓慢起身,走出牢狱,通过铁牢牢门,看着与世长辞的人,心中不免浮现几丝寂寥。 半晌,他才道:“就不用告诉外面,苏泰的尸体去了何处了。” 为防有些投机取巧之辈为了取悦世家,捣毁苏泰的尸体做投名状。 这是他给这位半生朋友半生仇敌最后的敬意。 属下:“是。” 魏信大步踏出牢狱,再也没有回头看这位与他纠缠大半生的人。 三杯酒三段人生。 他们一起读过盛世的篇章,猎过燕山的鹰鹫,踩过塞北的黄沙,喝过纯水河畔的风霜…… 最后,他为他送行,为他选了埋骨之地,也为他找了守墓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魏信看着眼前故人的外孙,眸子幽深,道:“你回来七年了,没去过燕山吧?” 祁丹椹茫然看着魏信,不知他是何意,回答道:“没有。” 魏信没有下一句话。 嘉和帝也没听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见魏信苍老眼眸里满是疲惫,他老了,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才审问这么一会儿,他就变得神态不佳,坐在靠椅里,昏昏沉沉的。 看上去,倒像是自己这个皇帝欺负七旬老人。 嘉和帝没有追问魏信,而是看向祁丹椹道:“朕知道你的冤屈,但你所犯欺君大罪是事实,朕也不能不罚。” 祁丹椹知道,他的筹谋成了。 现在嘉和帝需要对付世家的人才与工具,他就是那把利器。 嘉和帝愿意松口,就代表着他有活命之机。 他知道嘉和帝绝不会轻饶他,至于惩罚他什么,他不知道。 他连忙叩拜道:“罪臣愿意领罚,绝无怨言。” 嘉和帝站起身,朝着监狱外走去。 魏信颤颤巍巍的跟上。 走出监狱,嘉和帝望向身侧的魏信,试探道:“太尉,你刚刚也听到了此子的冤屈与不平,你认为,要怎么处罚呢?” 魏信神态极其疲倦,中气不足道,“老臣很久不办案,着实不知这等情况要如何处理?” 言下之意,嘉和帝早就脱离他的掌控,收回了许多权力。 他想要重判,但嘉和帝不一定这么想。 既然存在分歧,他就不必多言。 嘉和帝沉声道:“这点事,太尉还是能做主的……” 言下之意,太尉做朕的主又不是一次两次。 这次若是太尉想,不照样能按照太尉的意思来吗? 魏信将球推回去,恭敬道:“天下事只有圣上才能做主。” 嘉和帝突然笑出声,道:“哈哈哈,做主?这天下的主不好做啊,有人想要杀,有人想要救,你看看朕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含心殿外说喜欢他,一个发疯似的到处找人麻烦,朕没有教好儿子,你没有教好外孙,苏泰倒是留下个祸害,让我们左右为难……我们君臣三人,哈哈哈,果真是不死不休啊……” 魏信直言不讳:“那就看圣上更在意什么了?” 嘉和帝半晌没吭声。 这个老东西,威胁他都威胁的这般难以理解。 要不是他是苏泰的学生,他现在都听不出这老东西的言外之意。 魏信这话无异于明明白白告诉他,现在祁丹椹与世家都是他想要拔掉的刺。 这两根刺,他只看到了自己最想扒掉的那根,却忽略了自己有能力扒掉的那根。 一旦他动了世家的根基,也就是动了江山社稷的根本。 王朝必定会发生动乱,那么他这个皇帝的皇位可能就坐不稳了。 这个老东西在提醒他,他若最在意皇位,就别轻举妄动。 嘉和帝眼眸锐利望着他惧怕半生的老丈人,沉声道:“太尉还是这么爱说谜语,当年你的谜语只有苏泰能听懂,想必这么多年,太尉很寂寞。” 魏信不置可否:“确实寂寞。” 第76章 第76章 南书房。 嘉和帝凝视着面前这杆从不曾挪动半分,也不曾偏移半分的秤已经三刻钟了。 李想贴心的为嘉和帝换上一杯温热的茶,关切道:“圣上不是去审问过祁少卿了吗?怎么还为这件事愁眉不展?” 嘉和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李从心身上道:“你审问祁丹椹这么长时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出监狱时,魏信那句威胁让他心有余悸。 虽然祁丹椹是把利器,但这把利器究竟值不值得他冒着彻底得罪魏家的风险保下他。 虽然这么多年,他羽翼逐渐丰满,能与世家相抗衡。 他也明白,自己迟早与世家有一场正面的交锋,他迟早会与魏家撕破脸皮。 但他对魏信的惧怕是印在骨子里的。 他初登皇位日日夜夜怕魏信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命人闷死他与魏淑妃的长子。 李从心恭敬道:“此子心性不凡,善于谋略,工于心计,是个绝世奇才。” 嘉和帝蹙眉望向李从心:“你从未给人这么高的赞誉?就连朕最聪明的两个儿子宣瑜与宣瑛,你都不曾有过任何赞誉。” 李从心连忙跪下,惶恐却不卑不亢道:“奴才不敢欺瞒圣上,此子确实不凡,若是假以时日,必然是栋梁之才。至于肃王与锦王,奴才卑贱之身,怎敢妄自评断?” 嘉和帝喃喃道:“是啊,谁九岁不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小童,满脑子都想着出去玩泥巴。他却孤身一人杀了满山穷凶极恶的山匪。就凭这点,他就不是个凡夫俗子,只是可惜,他对朕满腔恨意,终究不是朕的栋梁之才。” 他望向面前的天平秤,道:“这个人,若是留下,可以当做利器对付世家,但他将来肯定会将手中之剑刺向朕的心脏……” 李从心谏言道:“圣上,一个人好控制,整个世家不好控制。” 嘉和帝左右为难,道:“可这个人还真不一定比世家好控制,你看看安昌侯府与韩国公府的下场,你再看看朕的两个儿子,老七敢跪在含心殿外说喜欢他,就连老六那个连亲爹亲娘都可以舍弃的薄情寡义之人,却跑来为他说话求情。这两人代表着未来朝堂最大的两股势力,你说,这样的人,真的好控制吗?” 李想试探性问道:“那圣上要治他欺君大罪,处以极刑,以绝后患?” 嘉和帝连连摇头:“不,不,他活着的价值比死去的价值高。出牢狱时,魏信打谜语般威胁朕,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人,他会来威胁朕?所以,就算祁丹椹不好控制,那也是世家先倒霉。” 李从心狐疑:“圣上的意思是,要放了祁丹椹?” 嘉和帝点头:“对,放了他,但不能全放了。” 李从心似乎猜到什么,望向嘉和帝。 嘉和帝神色凝重道:“传朕口谕,祁丹椹犯下欺君大罪,念其有苦衷,七年来为朝廷立下过不少功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五十脊杖,以儆效尤。李想,这件事,你亲自来执行。” 李想连忙领命道:“是。” 李从心恭敬跪着,面上丝毫情绪也无。 在嘉和帝身边这么多年,他深谙嘉和帝的手段。 此刻嘉和帝传的是五十脊杖,而不是五十臀杖。 五十臀杖打完,若是好好的养,用上好的药材与补品,人会很快恢复如初,身上连个疤也不会留。 而脊杖,打得是人的脊椎,伤的是脊椎下的五脏六腑。 一般人打三十脊杖,就会打断肋骨,脾脏破裂 若是五十脊杖,那必定会对脏腑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像祁丹椹那样自幼便命途多舛,多年来身体亏损严重体弱多病的人。 五十脊杖下去,就算捡回一条命,那么身体也会受到极大重创,怕是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嘉和帝想放过祁丹椹去对付世家,但他又不想祁丹椹活得太久,对他造成威胁。 所以他才传五十脊杖。 嘉和帝想让祁丹椹与魏信比命长。 若是祁丹椹成为他的利器,呕心沥血扳倒魏家,那么以他身体的亏空,再加上这顿脊杖,他怕是也活不久,嘉和帝轻而易举的除掉两枚心头刺。 若是祁丹椹没有活着扳倒魏家,那么以祁丹椹的才能,必定重创魏家。 此时他再出手对付世家,坐收渔利。 所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嘉和帝让最信任的李想去执行,而不是对祁丹椹多有赏识的李从心执行。 “启奏圣上,工部侍郎有急事禀告圣上——” 有个小太监进入南书房跪地恭敬道。 嘉和帝揉揉眉:“让他进来。” 工部侍郎急匆匆进入南书房。 他连行礼都来不及,入门便跪下道:“启奏圣上,黄州苍山县发来急报,这几天苍西河流域降雨频发,苍西河苍山大坝口决堤了,一夜之间,淹死了三万人,毁了数千亩良田与桑林。” 嘉和帝顿时色变,惊得都坐不住,站起身道:“你说什么?” 工部侍郎惶恐不安,帝王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这种事情他不敢隐瞒也不敢虚报,只能硬着头皮道:“圣上,苍山大坝口是苍西河中上流最大的坝口,如果不尽快修建,等九十月份秋汛到来,整个苍西河中下流都会被殃及,届时淹死的人更多,毁坏的良田桑林城镇将不计其数。洪涝灾害之后便是瘟疫,再之后便是干旱与饥荒,届时必然引发民祸,请圣上早点拿主意……” 嘉和帝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得干干净净,面容惨白一片,泛着青灰色,倒有种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之感。 当年爆发洪灾,淹死了三四十万人,上千万人丧失家园。 他下令征全国的税收,再次用在苍西河的治理上。 当时百姓遭遇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因他征收赋税,逼得儿子与恩师谋反…… 当时,征收上来的税收有限,他只能用在刀刃上,所以他重点重新修建了苍山大坝口。 苍山大坝口位于苍西河中游,是将苍西河一分为二的重要坝口。 如果该坝口被彻底冲毁,那么苍西河中下游上百万亩良田,几座繁荣的城池,上千万人的家园,会再次冲毁。 他必须在秋汛到来之前,解决这桩事。 否则就如工部侍郎所说,洪涝之后,便是瘟疫。瘟疫之后,便是干旱与饥荒,届时便是民不聊生。 那北边的北夷西边的西羌会趁机再次进犯大琅。 古往今来,一场巨大灾害拖垮一个朝代的事情比比皆是。 他越想越头疼。 现今大琅虽强盛,但因为他与世家之间的斗争从没停过,国库并不富裕。 去岁南方雪灾,梅家为祸一方,为了赈灾与安抚百姓,几乎掏空了半个国库。 现在不仅爆发了重大洪涝灾害,连重要坝口都被冲坏决堤。 赈灾与治理要同时进行。 他实在是拨不出那么多钱财。 思忖片刻,他道:“让户部尚书来南书房议事。” 既然无法救全部,那么只能根据国库现存的银钱,商议重点放在哪里! 这时,有个小太监入内恭敬道:“启奏圣上,锦王殿下有要事求见。” 嘉和帝正头疼不已,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那几个让他更加头疼的儿子。 道:“不见。” 宣瑛的要事就是为祁丹椹求情。 他不想再看到那两个不孝忤逆又眼瘸爱上男人的瘪犊子。 小太监领命去了。 没过一会儿,小太监又回来了,道:“启奏圣上,锦王殿下说他是来为圣上分忧的。”嘉和帝闻言气骂道:“他能为朕分什么忧?他不把朕当成他要反抗的那种阻碍他高尚爱情的古板刻薄父母,朕已经很欣慰了,让他滚……” 小太监欲哭无泪道:“锦王殿下说,他是为了苍西河大坝被冲坏而决堤之事来的。” 嘉和帝望向跪在殿中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他眸子微眯,半晌才道:“让他滚进来。” 小太监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宣瑛就步入大殿之内,他撩起衣袍下跪,恭敬道:“儿臣参见父皇。” 嘉和帝摆摆手,道:“起来吧。你说你是为了大坝口决堤之事来的,这加急急报,朕也是刚刚得知,你怎会知道这般快?” 宣瑛站起身,解释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刚刚去工部办案,听到工部几位官吏在检查苍山大坝口的图纸,才知晓苍山大坝决堤之事。” 嘉和帝目光幽幽望着幼子,道:“你说你来为朕分忧,你如何为朕分忧?” 宣瑛恭敬行了一礼,道:“儿臣听闻此次苍西河决堤,已经淹死了三万人,身为皇子,享受万民供养,儿臣实乃于心不忍。故儿臣愿意捐出外祖与舅舅留给儿臣的七百万两白银,用于修筑苍西河流域黄州苍山县大坝与赈济灾民,与祁少卿一同前往苍山县治理水患,督促修筑堤坝,赈济灾民。” 宣瑛的外祖父是江南巨富,膝下只有容德妃这一位爱女。 他也曾收养过一个养子,来继承家业,也就是宣瑛名义上的舅舅。 宣瑛外祖父过世时,当时的容德妃已经去世了。 外祖父想见外孙又见不到,弥留之际又思念的紧,便嘱托养子容斌,将他明面上的所有财产留给宣瑛,未来等宣瑛成人后,交给宣瑛,由宣瑛拿着这笔钱活跃京都人际关系,让他的王侯之路顺畅些。 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并未苛待养子,而是将自己名下所有铺面、房产、留下的从商路线经验等,全部留给养子容斌。 容斌靠着父亲积累下来的财富、人脉关系、经验等,稳扎稳打,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也未曾辜负老人的期望。 容家的家业在他手里稳步发展得很好。 在宣瑛十八岁出宫开府的那年,他来到京都找到宣瑛,将老人留下来的巨额财富交到宣瑛的手上。 当时老人留给宣瑛的只有五百五十万两白银。 出于对老人的感恩,对逝去姐姐的怀念,容斌将自己所有账面上的银两全部给了宣瑛,一共一百五十万两。 这笔巨额财富是一个江南巨富上下三辈积攒下来的。 宣瑛知道,嘉和帝不可能完全饶恕祁丹椹,那不是他的风格。 一早在祁丹椹入狱时,他就打算用这笔钱作为筹码,交换祁丹椹的命。 现在时机刚刚好,把这笔钱拿出来造福于民也算是行善积德。 嘉和帝眸光陡然变得阴冷深邃,语气也冷得骇人:“你倒是看准了时机。” 宣瑛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拿七百万两白银买祁丹椹一条命吗? 宣瑛说的是要同祁少卿一起前往苍山县治理水患,就代表着他无法将祁丹椹贬官发配。 甚至连那五十脊杖他都不能处罚…… 若是行了五十脊杖,祁丹椹少说半年下不了地,但苍山县大坝之事刻不容缓,至少在秋汛之前要竣工,水涝灾害之事也耽误不得,多耽误一天,就是数千人的性命…… 他这儿子不就是想让他毫发无损放过祁丹椹吗? 这七百万两并不是个小数目。 当年,先帝举全国之力,集两代帝王修养生息,得来的财富不过三千万两白银。 现今大琅尚且处于强盛时期,一年国库的税收等各种款项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万两白银,若遇到风不调雨不顺之年,可能还到不了这个数。 这个数是全国总收,若是刨去各项支出,能剩下一百万两白银已经算是过度节制的成果了。 若是往常,他可能还会犹豫一下。 但是现在,天灾根本容不得他犹豫。 宣瑛就是算准了时机才来找他的。 他望向宣瑛,幼子的眉眼是最像他的。 明明是父子,他们之间却做起了冰冷的金钱生意。 宣瑛听嘉和帝满是嘲讽意味的话,佯装听不懂,恭敬道:“父皇宅心仁厚,勤政爱民,当世尧舜,五帝莫及。” 嘉和帝摆手道:“行了,溜须拍马的话少说点,太假了。” == 祁丹椹出狱的那天,是个艳阳天。 在狱中待的时间太久,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乍一出来触碰到强烈的光线,他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 宣瑛亲自到牢房门口迎接,见到祁丹椹如此,他立刻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幂蓠给他戴上。 祁丹椹眼睛这才好受点。 祁丹椹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外面的光线,见到宣瑛,他十分愧疚道:“殿下,您的佛……” 他话还没说完,宣瑛就发现了什么,道:“本王送你的佛牌呢?难不成是李从心见黄玉佛牌罕见,顺走了?” 一旁的李从心拳头硬了。 祁丹椹连忙解释道:“不是,是肃王殿下拿走了。” 他歉疚道:“殿下放心,下官一定会拿回殿下的佛牌。” 宣瑛不自觉惊喜:“原来你这么喜欢那个佛牌啊?” 他将手举到祁丹椹的面前,然后展开,一枚色泽莹润的黄玉佛牌出现在祁丹椹的面前。 他不由分说将佛牌塞到祁丹椹手里:“喜欢就直说啊,这次拿好了。” 祁丹椹正诧异宣瑛怎么知道那佛牌被宣瑜拿走了,他目光落在佛牌上,道:“这不是先前的那一枚。” 佛牌大小、雕刻的花纹、佛像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黄玉的纹路是不同的。 这些玉石价值不菲不光光在于世所罕见有价无市,更在于每一块玉的纹路、色泽、飘黄等都是独一无二的。 玉石埋在地底下千百年,受环境、气候等影响,锻出来玉体。 若是普通玉石,市面上流传的都是,有可能在一千个玉石里找到花纹相似的。 但纯度这么高的黄玉罕见,很难找到纹路相同的玉石,所以祁丹椹一眼看出来。 宣瑛上一次送他的玉石雕刻的佛像上,佛头上有一块极深的飘黄。 这一块玉石在佛祖手上有一块极深的飘黄。 这两块佛牌应该是同一块玉石上取下来的。 宣瑛讶异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送你的佛牌,观察的这么仔细?这当然不是先前的。” 祁丹椹错愕:“可你不是说那是你母妃留给你未来……” 宣瑛:“我母妃希望我娶三个老婆,一个正妃,两个侧妃,所以准备了三块佛牌。哦,她还希望本王有七个小妾,所以准备了七枚羊脂玉佛牌,羊脂玉不罕见,也没被高僧开光过。你喜欢吗?你如果喜欢,我全送给你,你可以换着戴,每一套衣服配一枚,你也可以脖子或腰上挂一圈……” 祁丹椹:“……” 祁丹椹:“………………” 在宣瑜拿走佛牌后,他想过宣瑛找宣瑜的麻烦,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 他甚至想过方法阻止这种场面的发生。 他也想过几种方式找宣瑜拿回宣瑛的佛牌。 毕竟那是宣瑛母妃送给他未来心上人的定情之物。 果然是他肤浅了! 第77章 第77章 祁丹椹手握着佛牌,递还给宣瑛,道:“殿下,这是娘娘的遗物,下官不敢收,望殿下收回吧。” 他现在无法给宣瑛承诺,又知道了佛牌背后真实的意义,所以他不能收。 宣瑛没有拿回佛牌,道:“本王认定你了,就是要给你。本王不需要你额外的承诺,也不需要你真的以身相许,反正本王给你的东西,在本王没有问你要回之前,你不能还给本王,否则,你就把你欠了本王的所有东西都还给本王。” 祁丹椹没见过还有人这么强买强卖的,他道:“殿下,您那天在天牢里说得那番话,下官暂时无法给出你回应,所以,这玉佛牌,殿下还是收回吧。” 宣瑛没好气道:“送你一个玉佛牌,又不是逼你今晚就跟本王洞房花烛,怎么就牵扯那么多了?你放心,本王也不是个傻子,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等有一天本王不喜欢你了,本王会找你讨回本王的东西。在此之前,你要么不还,你要么全还……” 见祁丹椹蹙起眉头,宣瑛直接了当道:“看吧,你也知道你还不清本王了吧?那你就收着吧。这玉佛牌你戴着挺好看的,改明儿本王再拿两个羊脂玉的给你,你试试看!” 祁丹椹连忙道:“多谢殿下好意,不用那么多。” 他怕他将来还不起。 看来,他得找时机从肃王那里把他手里的那个佛牌拿回来,否则将来宣瑛找他要,他到哪儿找这么个举世无双的佛牌给他。 这时,李想带着嘉和帝的圣旨来了,道:“祁大人,接旨吧。” 宣瑛与祁丹椹连忙跪下。 李想宣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安昌侯之子齐云桑幼年遭逢不幸,少失教条,犯下欺君大罪,但念在其对朝堂百姓有功的份上,朕特准其将功折罪。现今黄州苍山县爆发洪涝灾害,特命朕之幼子宣瑛与大理寺少卿祁丹椹为朝廷钦差,前往赈灾修建苍山县大坝,钦此。” 祁丹椹叩首谢恩道:“谢圣上隆恩。” 他至今心中犹有一个谜团。 按照目前形势而言,嘉和帝不打算追究他的欺君大罪。 但他知道,嘉和帝不可能彻底放过他。 嘉和帝把他当成利器,去对付世家。 但他这把利器也是嘉和帝的心腹大患。 所以,嘉和帝至少也给他造成点什么伤害。 但嘉和帝既没有将他贬官,也没有对他作出一些其他伤害。 他心里疑窦丛生,这不是嘉和帝的处事风格。 这期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李想宣读完圣旨,见祁丹椹发呆,便道:“祁少卿,请接旨吧。” 祁丹椹只得接过圣旨谢恩。 李想看着一旁的宣瑛,胖嘟嘟的脸上褶子都笑弯了,道:“殿下,您正好在这里,省得奴才去锦王府找您了,圣上要奴才传话,圣上说,等您的七百万两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立即启程去黄州,灾害耽误不得。” 宣瑛领命道:“是,本王已经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去江南,给本王的舅舅。命他拿出一部分银两先筹集救灾用的物资与粮草,届时,他会带着这些东西去黄州与本王汇合,但请公公告诉父皇,希望父皇在舅舅筹集完粮草与物资之后,派出军队护送他。” 李想满脸笑意:“圣上说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人马随殿下调遣。” 这时,他目光落在祁丹椹身上,道:“祁少卿,你回去这几天好好休养吧,不日就要启程前往黄州了。” 祁丹椹点头道:“是。” 他心中疑惑彻底解开。 原来是黄州苍山县发生了水患,宣瑛看准时机,用他外祖家的财富买了他一条命。 他现在才知道宣瑛为何说他还不清了。 整整七百万两,那么一大笔钱财,这是容家三四辈积累的财富吧? 怕是穷尽他三辈子,他也还不清这么一大笔钱财。 李想跟他们告辞。 李从心也跟着李想回宫。 祁丹椹望着面前的宣瑛,喉头梗塞,道:“下官不值得殿下牺牲这么大。” 他自幼孑然一身,因而冷情冷心。 往日就算有人会帮他,不过是利益交换,哪儿有什么真情? 这是唯一一个不求回报不遗余力帮他的人。 对于这种深情厚谊,他无法给出回应,也无法多说几句动情的话。 这就是他,自幼便情感淡薄,如同坚冰般,突然遭遇一团烈火,他就算化成一团水,也依旧是冰的、冷的,没有多余的温度。 宣瑛一本正经道:“当然值得,再说本王又没有浪费这笔钱,这笔钱用在灾民身上,用在利于千秋万代的水患治理上,也算是一项壮举,本王必定名传千古。为你,值得,为百姓,也值得。走吧,先回去吧,时辰不早了,等你修整一番,你还要入宫谢恩。” 祁丹椹点点头,一瘸一拐往监牢外马厩处走去。 他的左腿幼年被湖石砸断过,之后被发配到庄子上,被庄子上的老妪无情磋磨,导致断骨处并未长好。 之后又在龙虎山遭受两年非人的折磨,左腿也再次被打断过。 这么多年,一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或潮湿阴寒的环境,断骨处犹如断骨对挫般的疼…… 监牢里潮湿异常,又连续被用刑审问,他这腿伤比身上的鞭伤还疼。 走着走着,他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宣瑛将他抱了起来。 他震惊看着宣瑛道:“殿下,您干什么?”宣瑛理所应当道:“你身上不是有伤?腿怕是也伤到了吧?这里到马厩有一段路程,你一瘸一拐得到什么时候?本王抱着你过去,免得你腿伤更严重了。” 祁丹椹拒绝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宣瑛见祁丹椹浑身是伤又满身脏污的模样,道:“不,你不行。” 祁丹椹身上都是伤,那些伤经过这么多天不见天日的审问,有些已经发炎化脓,将囚衣粘粘在身上。 李从心手下的小太监都不敢脱下这身囚衣,只得让他穿着。 因此,宣瑛也不敢为祁丹椹披一件衣服,生怕衣服沾到化脓的伤口,届时脱衣服便如脱一身皮。 他之前在监牢里为祁丹椹上过药,那身囚衣被流血外翻的伤口黏在身上。 脱下囚衣上药,扯裂几处伤口,鲜血纵横,他心疼得不行。 现在他得等御医检查之后,再让祁丹椹换上干净的衣衫。 脏就脏点吧,反正他一点也不嫌弃。 祁丹椹看着巡逻的天牢护卫与一些来往官员,道:“这样会不会有损殿下的名声?” 宣瑛斩钉截铁:“本王不怕。” 祁丹椹道:“殿下还是将下官放下来吧,下官已经欠你太多,不想殿下因下官污了名声!” 宣瑛对男人过敏,将来肯定是要娶王妃的。 若他断袖名声传出去,虽不会耽误他选王妃,到底是不好听的。 难保未来的锦王妃不会对此毫无芥蒂。 宣瑛将祁丹椹放下来,道:“你好烦。” 这时,一排御林军护卫巡逻走过,宣瑛上前拦住最后两个护卫,道:“把你们的披风给本王。” 两个御林军护卫不敢不从,便将自己黑色披风脱下来给宣瑛。 宣瑛披了一件黑色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罩住。 之后又用其中一个披风包住头脸,道:“现在好了,没人能认出本王了” 然后,他抱起祁丹椹就朝着马厩走去。 祁丹椹:“……” 这不是认不认出来的问题,这是会不会被当成劫狱的乱箭射死的问题。 一排御林军巡逻在庄严肃穆的城墙下。 这时,最后一个御林军感觉到身后有人影闪过。 他看向身后,身后城墙不远处,是一扇大开的庄重的黑色木门。 有一个黑衣人残影正消失在门的边缘。 与他并排的御林军护卫见他一直看着门的方向,道:“怎么了?” 那名御林军护卫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蒙得严严实实的劫匪,鬼鬼祟祟地偷走了一个囚犯。” 那名御林军护卫瞪了他一眼:“你眼花了吧?哪个劫匪大白天的偷囚犯?不想活了?” 宣瑛抱着祁丹椹一路到马厩。 他将祁丹椹放上马车之后,就把那两件披风扔在一旁,道:“热死我了,走吧,先回去。” 在入狱之前,宣瑛几乎将祁府给搬空了,连院中小花园的杂草都没放过。 所以这次,祁丹椹只能跟着宣瑛回锦王府。 到了锦王府,宣瑛让御医给祁丹椹看诊,疗伤,上药。 祁丹椹在锦王府梳洗修整了一番,在第二日清晨,他就乘坐马车前往皇宫,向嘉和帝谢恩。 君臣假模假样的说了些场面话。 嘉和帝或许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顺嘴提了一句让祁丹椹在去黄州之前,若有空的话,就回安昌侯府看看。 安昌侯在这桩欺君大案中,将宋慧娘推出去顶罪,又将安昌侯府包装成受害者,将他自己包装成一位受到蒙骗的老父亲,赢得了朝野上下的同情怜悯。 嘉和帝为了对付魏家,他保下了一切对他有利的势力,包括安昌侯府。 他只将宋慧娘处死,收回了安昌侯手里两个不大不小的职权。 除此之外,他未动安昌侯府分毫,连贬爵都没有。 尽管嘉和帝心知肚明安昌侯府在这桩大案里,安昌侯扮演了个什么货色。 但他并不在乎。 祁丹椹只得点头应是。 安昌侯确实在救他这件事上出过力,且在外面人看来,安昌侯也是受害者,他将自己与安昌侯府摘得干干净净。 于情于理,他现在都该跟安昌侯府来个大团圆结局。 否则,流言蜚语就能淹死他。 这么多年,他该是时候以齐云桑的身份回去看看,顺便给他娘上一炷香。 就是不知,安昌侯府的那些人再见到他,该是以何种表情? 第78章 第78章 六月初一的那天,安昌侯府给祁丹椹送来名帖。 安昌侯府小厮传话道,六月初二齐家举族要祭祀宗庙,希望他作为齐家嫡子,能够回安昌侯府与他们一起祭祀宗庙。 以及安昌侯写给祁丹椹一封情真意切的忏悔书,祁丹椹看都没看,直接烧了。 初二那日,天气又阴又闷。 祁丹椹先去了齐家的祖陵,守灵的是一个年轻皮肤黝黑的小伙,他看到祁丹椹跟看到鬼似的惶恐害怕。 他父亲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了齐云桑的陵墓中。 没过几天,京都就传出一宗大案——大理寺少卿祁丹椹就是安昌侯嫡子齐云桑。 此刻,已经死了十多年的人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父亲好似被恶鬼索命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齐云桑的陵墓中。 这让他见到齐云桑本尊,也不由得本能害怕。 他不敢拦祁丹椹,任由他进去。 祁丹椹直接走到苏洛的墓碑前。 苏洛墓碑旁,有一座被挖空的陵墓。 不用看也知道,是被宋慧娘残忍杀害的可怜孩子的陵墓。 齐家祖坟里葬着的都是齐家的人,那孩子的骸骨只能被挖出来。 他只希望此案中被找来作为证人的孩子父母,领回孩子骸骨后,能够将那可怜孩子好生安葬。 飞羽与南星搬出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奠仪,祁丹椹在墓碑前烧纸。 他望着这座冰冷的墓碑,无论脑海里如何翻腾,他都记不清女人的样貌。 抚摸上墓碑,他仿佛抚摸着女人温柔的脸庞,道:“回来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真是抱歉。”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山风与树影婆娑声。 祁丹椹在祖陵待到快午时,才乘车往安昌侯府而去。 齐家诸位族亲、族中长者都齐聚安昌侯府,祁丹椹到的时候,几位老者怨愤载道道:“太不成体统了,族中长辈都来一上午,都在等他一个,他却先去祭拜他母亲,他眼底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第一次见这么目无尊长的子孙,若不是侯爷要让他回归齐家,我是不愿的!” “你们少说两句,他现在怎么说也是大理寺少卿,是太子面前的红人……” “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就能不孝吗?要知道百行孝为先,就算闹到圣上跟前,他都是没礼的!” “什么红人?他这几年在朝野之中玩弄的阴谋诡计还少吗?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外面都说他是奸臣……” 这时,有小厮禀告祁丹椹到了。 众人这才吹胡子瞪眼,面容难看、白眼直翻,仿佛极其不屑。 安昌侯齐镇冲众人行礼道:“诸位族中叔伯,齐云桑无论如何都是安昌侯府的嫡子,是我原配之子,也应当是安昌侯府未来的继承人,他少时命途多舛,幼年遭逢大难,性格确实孤僻,但都是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合格。身为人子,他理应先回来祭奠亡母,望诸位叔伯体谅。若诸位叔伯有何不满,大可冲着本侯来。” 齐家族亲就算再有什么不满,也不能冲着安昌侯去。 毕竟安昌侯才是他们的家主,是掌控着他们荣华富贵的人,他们自己的子侄后辈要靠安昌侯提携。 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曾经在安昌侯攀上苏家高枝后,在苏洛面前摆谱的长辈。 后来苏家落难,他们怕被殃及,几次三番怂恿安昌侯休妻。 在苏洛疯癫后,他们又怂恿着安昌侯快速将宋夫人擡正,明里暗里与宋慧娘勾结。 幼年断腿的齐云桑被送去庄子,也有他们一笔功劳。 如今齐云桑回来了,安昌侯想将家主之位传给齐云桑,他们怕齐云桑秋后算账,只得心虚地摆着长辈的款儿。 他们知道,就靠着长辈两字,他们可以压齐云桑一辈子。 “孝”是任何人都越不过去的坎儿。 当然,他们在安昌侯面前数落祁丹椹的不是,也是为了让安昌侯别将家主之位传给祁丹椹。 安昌侯洞悉族中叔伯的小心思,但他无法跟这群鼠目寸光的长辈们说明他的本意。 安昌侯府交到祁丹椹手里,未来必然崛起。 此子心性才智等都是顶绝的。 若不然,安昌侯府将会彻底没落,连侯爵之位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整个齐家后辈,竟无一个有才之人,就连他寄予厚望的齐云星也是泛泛之辈。 此时,祁丹椹已经被小厮迎入府邸。 安昌侯望着缓步走来的祁丹椹,以及祁丹椹身后跟着的小厮南星飞羽与六个护卫。 他不知祁丹椹为何回侯府,带这么多人。 他心中的疑惑在祁丹椹走到近前,全被他按压下去。 他望着这位每日早朝都见的儿子,以及将安昌侯府算计到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 心里百感交集,最后化作一句:“回来了。” 这一句既庄穆又温柔,且带着颤音。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不正是一个饱经丧子之痛后十数年,终于爱子失而复得的老父亲,对儿子的呼唤吗? 祁丹椹面色淡淡,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冷漠神情让安昌侯一愣。 安昌侯知道自己现在想挽回祁丹椹,势必要热脸贴冷屁股。 但这都是他当年造下的孽,他该偿还。 于是,他儒雅富有欺骗性的面容挂着两抹慈爱的笑,道:“先去用午膳吧,用完了午膳再去祭拜宗祠也不迟。反正你回来了,什么时候都能祭拜,别累到自己。” 祁丹椹目光扫过众人,有人面上挂着心虚的笑,有人脸色青白交加,有人摆着长者的款儿…… 他看到安昌侯身后的齐云星。 齐云星似乎早知自己大势已去,宋慧娘的死对他的打击不小。 他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此刻耷拉着眉眼,一言不发,仿佛默认了安昌侯的一切决策。 得知祁丹椹回来,他并不惊慌,似乎算定了祁丹椹不敢对他怎么样。 在祁丹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他也感觉到了,望向祁丹椹。 四目相对,他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年被祁丹椹摁在腐臭尸体上的那股恶寒瞬间蔓延上脊背。 祁丹椹轻声道:“不忙,在用午膳之前,先把当年的恩怨结了吧。” 安昌侯疑惑:“什么意思?” 祁丹椹没有说话,目光在这群人身上梭巡。 飞羽径直上前,反绞住齐云星的手,齐云星用全身力气挣扎,也没有挣脱飞羽的桎梏。 饶是齐云星学过武艺,身手不凡,但在身经百战的飞羽面前,他高大的身躯像个小鸡崽子般绵软无力。 他像一条被掐住后颈的小狗般,被飞羽拎着往安昌侯府那处宛若仙境的湖泊走去。 齐云星挣扎不断,大声喊叫着:“父亲救我,他要杀了我……爹……” 安昌侯立刻拉住祁丹椹道:“你干什么?你要对云星做什么?那是你弟弟……” 祁丹椹神色淡淡睥了眼安昌侯,满眼戏谑讥讽,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屁话。 这时,二房夫妻与几个宗亲也被祁丹椹带来的几个护卫抓住,拎小鸡崽子似的跟上飞羽。 这六个护卫是他找宣瑛借来的锦王府亲卫。 宣瑛还怕他不够用,直接拨给他最精锐的六十人,随意他差遣。 这些人可不是一般野路子,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而被选入王府的。 因而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们在他们手下的挣扎,还不如一只鸡的力度大。 那几人被抓住,惶恐害怕道:“祁丹椹,你干什么,这是侯府,容得了你放肆?” 他们知道祁丹椹为何找他们麻烦,因而心底害怕到极致,不断地挣扎,但都是徒劳。 当年苏国公被处死,这些人没少当面作践苏洛,尤其是二房夫妻。 这两人当年在苏洛入府时,认为苏洛嫁给安昌侯府,是安昌侯府的当家主母,什么都应该紧着安昌侯府来。 两人没少在苏洛那里拿好处,后来苏洛不想让两人白占便宜,就被记恨上了。 再后来,苏国公府倒台,这一对夫妻丑恶嘴脸尽显无余。 他们与宋慧娘勾结,可着劲儿折腾苏洛与祁丹椹。 二房夫人以为,苏洛没了,她就能掌侯府门楣,拿走苏洛的巨额嫁妆。 所以她处心积虑想让苏洛死。 后来苏洛自杀,没想到宋慧娘直接被擡成正室,这让她的期望落空。 想来,宋慧娘倒台的这段时间,她如愿掌家,日子过得甚是不多错。 说白了就是这群人渣享受着苏洛带给他们的好处,却恩将仇报作践苏洛。 这处湖泊一如既往的美若仙境。 如今虽已六月,岸边红如烈焰的树木繁花还未落尽,缤纷落英将湖边染得嫣红一片,湖中碧绿如翡翠,偶有三两只鱼儿摆尾,甩出圈圈涟漪。 祁丹椹心中默念美景何辜,口中凌厉如三九寒冰:“扔。” 齐云星连带着几位长辈,都被祁丹椹下饺子似的扔进这片美丽的湖泊中。 噗通噗通—— 激起水花四溅,嫣红如血的落英被砸起两人高,如同绝世画卷泼墨的瞬间。 齐云星等人在湖中噗通噗通挣扎着,不住喊救命。 六个护卫如同镇湖石般守在湖边,阻止安昌侯府侍卫小厮上前救人。族中有几位长者震怒道:“齐云桑,你干什么?我们这些长辈都还没死呢,你怎敢这般放肆?” 祁丹椹看向那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那应该是他某位伯祖父或叔祖父。 没印象,不重要。 他讥唇嘲讽道:“你的意思是,等你们死了,我就可以放肆了吗?” 那几位活了六七十岁的长者们被祁丹椹锐利漆黑眼眸瞪得一激灵。 他们明明半只脚踏入棺材,对人生世事看得淡了,可依然被这双眼眸骇得心颤。 那双眼睛极其冷淡,看他们就跟看死人没有区别。 祁丹椹目光无波望向湖中奋力挣扎的几人,道:“我要你们死,很容易,别倚老卖老了,开口之前,先掂量掂量你们这些老骨头有几两重。” 有位老者被他骂得胸口起伏,“你,你怎敢如此目无尊长?” 祁丹椹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屑于给,道:“我姓祁,你姓齐,你算哪门子的尊长。” 安昌侯不知道那六个侍卫的底细,但看样子,这六人是绝对不会让他救人。 此时,若他执意救人,定然少不了一阵刀光剑影。 他这段时日在满朝上下演够了慈父,若是祁丹椹回来的第一天,府邸就发生这么大的动静,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何况,他不想同祁丹椹闹翻。 他满脸愧疚望向祁丹椹:“我知道你还在记恨当年我害死了你母亲之事,当年你外祖父谋反,世家对苏家进行了清理,你母亲作为外嫁女,没有受到牵连。你以为不受牵连就真的不受牵连吗?世家给我施压,我只得识时务,否则怎么保得住偌大的门楣与你们?但你母亲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想,只要她疯了,就能够保住一命……” 祁丹椹无情打断安昌侯:“侯爷,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演呢?” 安昌侯不是为了保住苏洛,才让苏洛疯。 而是因为苏国公府刚被覆灭,苏洛若是死了,他安昌侯怕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说他杀妻求荣。 他既不想得罪世家,又不想落下骂名,所以他只能逼疯她。 安昌侯狡辩道:“你难道一点都不能体谅我的苦衷吗?当时那种情况,我能怎么做?我可以怎么做?我也是被逼无奈……” 祁丹椹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每个罪犯剥白心迹,就能获得减刑似的。我这几年审判了上千案子,复核了上千件案子,每一件都是大案,从未有哪个罪犯因为有苦衷,就能减刑的。他的苦衷不是受害者造成的,他却造成了受害者的苦,所以你的苦衷,干我何事?” 安昌侯望着湖中快要不行了的齐云星,再看看自己的弟弟弟妹,以及一众族亲。 他心一横,咬牙道:“好,当日之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要出口恶气是应该的,今日你想怎么出气,我都陪着你,但希望今朝之后,我们之间的恩怨能两清,我们父子之间,不要再互相仇视,往后,我会尽量弥补你。” 祁丹椹勉强露出算是同意之色,道:“当然,今日之后,我与安昌侯府两清。” 安昌侯望向湖中的儿子与亲人,眼底虽有痛色,但眼眸中露出了些许宽慰。 他知道祁丹椹不可能杀了这些人。 魏家以及世家的人都想让祁丹椹死,若他不小心犯下大案,再也没有人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救他出狱。 所以他看着儿子与亲人被扔进湖里折磨,他只有担心,却并不慌乱。 若是能用这些人换祁丹椹回到安昌侯府,这对他、对安昌侯府而言,是一桩极有利的买卖。 祁丹椹嫌站着累得慌,让南星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南星很快给他搬来舒服的椅子,他坐下,慢慢欣赏湖中那几个人求生与求饶。 有两人力竭,呛咳一口水,慢慢滑向湖中。 他的亲人对安昌侯求饶哭喊道:“族叔,我娘快不行了,她快要死了……堂叔,你救救我娘……” 另一位也上前求饶:“堂兄,我哥哥他近来多病,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啊……” 安昌侯面色沉着,平静望着湖面。 仿佛湖中挣扎沉底的不是他的儿子与亲人。 他与祁丹椹比耐性。 他们这对父子还从未真正意义上交手过…… 那几人见求安昌侯无果,便噗通一声跪在祁丹椹的脚边,求祁丹椹饶了他们父母兄弟的性命。 祁丹椹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根本听不到脚边人的哭喊求饶。 有人真的沉底了,祁丹椹向那几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护卫跳入湖中,一手一个捞起来溺水的人。 捞上来,救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祁丹椹要罢手时,祁丹椹复又将那几个恢复些体力的人再次扔到湖里。 如此往复,一只折腾到落日黄昏。 最后被捞起来的人奄奄一息,有的甚至昏厥过去。 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刻才意识到祁丹椹有多可怕,就连岸边看着的族亲,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几人趴在祁丹椹脚边,开始忏悔自己当年犯下的错。 他们气若游丝,断断续续求饶着,生怕不求饶,祁丹椹再次把他们丢进湖中。 看着脚边的这些人,祁丹椹如同看一群蝼蚁,道:“真没意思。” 安昌侯问道:“你心中怨气可消了?” 祁丹椹面无波澜心无起伏:“或许吧。” 他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叨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安昌侯错愕:“你去哪儿,安昌侯府就是你的家。” 祁丹椹刻薄嘲讽道:“侯爷说笑呢,安昌侯府怎会是我的家?若非圣上有话,我不敢不从,我怎么会踏入你安昌侯府半步?好了,圣上交代的事情我办完了,我该回去了。” 安昌侯情急之下,追问:“你不是答应恩怨两清了?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你了,已经准备向圣上请封你为世子,你还想如何?” 祁丹椹薄唇讥讽:“恩怨两清,代表着恩清了,怨清了,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你对我的生育之恩,你于我的抛弃杀母之仇,我们一笔勾销。至于侯爷的爵位,还是自己收着吧,你齐家的烂摊子,就不要连累一个外人了。” 他曾经不敢杀母,如今也不能弑父。 对于安昌侯府的恩怨,该是时候了了。 所以,他才今天上门要同安昌侯划清界限,免得安昌侯将来借他东风攀附太子。 届时,只会让太子难做人。 安昌侯无奈焦急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祁丹椹:“既已两清,何来原谅?从今往后,你们与我桥归桥路归路……” 安昌侯慌了。 他不惜请圣上转为说和,就是为了让祁丹椹继承安昌侯府。 他知道,只要祁丹椹在,安昌侯府就不会倒,现在祁丹椹却大肆报复了一场,最后要同他们划清界限。 那他所有的算计不是要落空? 在祁丹椹要跨出院门前,他喊住他道:“云桑,你不能这么做,你身上流着的是齐家的血……” 祁丹椹听到这句话,刚踏出的脚猛然收回。 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满府邸的人真有意思。 他们要他记得安昌侯府施舍给他的恩,却要他忘记安昌侯府施加给他的仇。 他眼神冷厉望着安昌侯,冷笑道:“侯爷这话真有意思,我还流着苏家的血呢,不照样将苏家举族覆灭?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人命,难不成还一个个问问他们姓苏还是姓齐?请侯爷记住,你是你,我是我,说已两清,我们就互不相干,你若非要用血脉困住我?我也不介意继续用仇恨毁灭你们……侯爷,你知道,六亲不认这个词,我可太熟悉,杀亲人跟杀陌生人真的没有区别……” 安昌侯一怔愣,知道祁丹椹说的是真的。 从一开始,祁丹椹就是打着同他们划清界限而来的安昌侯府。 所以,他问祁丹椹“回来了”,祁丹椹不应声。 因为他根本没把这里当成他的家,所以不存在“回来”。 他说“恩怨两清”,是希望祁丹椹不要只记得过去的仇,他们将仇怨一笔勾销,此后,他是父,祁丹椹是子,他们父子同心,将来祁丹椹是他安昌侯府的世子。 祁丹椹点头,也说恩怨两清,只不过在祁丹椹心中打定主意同他划清界限。 祁丹椹目光在院落中齐家众人身上一一梭巡,最后落到被两个家丁搀扶着半死不活的齐云星身上,道:“至于您这没什么用的爵位,还是留给您最器重的儿子与这群蝼蚁之众吧,今日之前,我跟安昌侯府毫无干系,今日之后,亦毫无干系。” “侯爷还是将您的算盘收一收,以前我不曾对安昌侯府留情,日后,安昌侯府在我这里也无半分薄面,别妄想借我攀上太子殿下的东风,以及奉劝诸位一句,好好约束府内子弟,若是有作奸犯科的,没人再能保住你们。毕竟以安昌侯府现今的威望,皇宫里太监养的狗放个屁,都比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声嘶力竭的声儿响。” 说完,他一脚踏出院门。 走出太和巷,祁丹椹回首望了眼偌大府邸。 他以前最厌烦自己这身血脉,如今他斩断了自己的血脉,斩断这世间本该与自己牵绊的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境。 要说悲凉,他心中毫无,他只不过彻底离开了这个从不是他家的陌生地方。 要说欢喜,他也无半点,他只不过斩断了那无法斩断的血脉亲情…… 南星架着马车,道:“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祁府还是锦王府? 若是祁府,早就搬空了。 若说锦王府,刚刚公子说我们该回去了,应该回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们自己的地方,不就是祁府吗? 祁丹椹想都不想道:“锦王府。” 等他说完,他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能自然而然说出锦王府呢? 他并不是一个逃避自己的人。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偌大的京都里,竟然没有他能称作家的地方。 安昌侯府不是他的家,让他无端觉得恶心。 祁府只能算作寄居的地方,里面非常冰冷,热闹的是他种的那些茄子豆角辣椒…… 现在那些东西全在锦王府。 到了锦王府后,每天都是闹腾腾的,他觉得那些茄子豆角辣椒也不热闹了,甚至有点冷清…… 宣瑛简直太磨人了。 第79章 第79章 六月初五的清晨,祁丹椹与宣瑛启程前往苍西河流域苍山县。 马车往北方行驶,路过众多城镇。 为了赶路,他们简装上阵、日以继晷、马不停蹄。 原本快马加鞭需要半个多月才能赶完的路,两人只用了六天不到,就到了苍山县境内。 苍山县位于苍西河流域中游,是河流的分界线,也是贫富的分界线。 苍西河上游地势极高,途径戈壁沙滩荒漠草原等地,可利用资源太少,水流太小,因而极其贫瘠。而苍西河下游地势较低,平坦开阔,溪水汇流成大河,良田桑林无数,游商胡人不绝,因而非常富有。 苍山县位于中游,一如上游那般贫穷、资源稀少,也如下游那般潮湿阴冷。 祁丹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路两旁瘦骨嶙峋的老人拉着小孩,背着沉重货物佝偻着身躯的男男女女…… 他们好奇的看着这辆对他们而言奢华到极致的马车,每个人面上都是麻木、冷漠! 祁丹椹放下车帘,叹息道:“可怜一个好好的文武全才,却在此地蹉跎十四年。” 宣瑛不置可否道:“是啊,否则此刻他已经官拜正二品封疆大吏,何必窝在穷山僻壤当个八品小县令?” 他们口中所指的人正是苍山县县令楚习。 此人年少成名,是大琅朝著名的少年将军,曾因西羌纵容他们的游匪侵扰边境百姓,抢劫财物,楚习单枪匹马踏入游匪的营帐,取了领头者的首级,挂在西羌国都的城楼上。 他惹怒了以蛮力著称的西羌人,最后全身而退,从此声名大噪。 但这位少年将军在十几年前便销声匿迹。 一般人或许不知此人是谁,就连宣瑛也是宣帆告知他的。 但祁丹椹知道此事一点也不稀奇。 祁丹椹身边跟着一名骠骑军暗卫队中尉飞羽。 楚习曾是飞羽的直系上峰,官拜骠骑军副将军,是当年名声雀跃的骠骑军的二把手。 要说当年在骠骑军中,飞羽最崇拜的人是谁,那非楚习莫属。 那是飞羽所认为的英雄。 楚习出身落魄寒门,是寡母千辛万苦将其抚养长大。 他也不负母亲的期望,于嘉和十年高中榜眼。 只是可惜,他坏就坏在出自寒门。 他若出自世家,必定入翰林,从此平步青云。 因为出自寒门,他高中后,就被外放做官。 当年,他入京都时,在街上救下一个小女孩,惊了一位贵公子的马。 那位贵公子的父亲刚好在吏部,任吏部侍郎。 于是外放做官时,他没有被分派到富饶之地,而是分派去了一座边城的小县城任县令。 寒门子弟本就难以升迁,被分到这种边境之地任县令,相当于流放,基本仕途无望。 仕途无望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边境的县城经常遭受匪寇与蛮夷的侵犯,烧杀抢掠是常有的。 有些匪寇与蛮夷为了示威,直接烧杀抢掠县衙。 因此,楚习在边境县城,可能连命都不保。 好在他少年时隔壁住着一户走江湖的拳脚师傅。 他经常趴在自家墙头看那位师傅练武。 那师傅也不吝啬自己的拳脚功夫,将功夫演示给这个孩子看。 偶尔得空,那位师傅会亲自指导楚习,因而楚习的拳脚功夫并不赖。 因对方是走江湖的,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不同的人切磋。 所以楚习学来的拳脚功夫并非花架子,更适合实际上的打斗。 这些拳脚功夫让他一次次击杀匪寇与侵扰的蛮夷。 因此,百姓越来越信任他,爱戴他。 这座小县城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坚固如铁桶。 他在边境小县城做出最大的功绩,就是击杀抢掠的蛮夷,保住了三千百姓。 后来,先太子到边境犒劳三军,南阳郡王随行。 南阳郡王最宠爱的女儿南阳县主刚刚丧夫,悲痛之余,随着父亲来边境散散心。 就在南阳郡王与太子巡视边境县城时,南阳县主的马儿惊了,跑出了马场,飞驰向北方流沙之地。 那是县主最喜欢的马,她立刻命人去追,只是家仆们人不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马儿走丢的方向。 家仆们只得去县衙报案。 楚习听闻,立刻骑马去追,耗费一天,终于找回了南阳县主的马。 县主非常赏识这位果敢勇武的年轻人,便在见太子宣其时,提了一嘴。 宣其听完,觉得此人不仅功夫了得,还熟知地形,便将此人叫到跟前,亲自考验一番。 宣其惊奇的发现楚习不仅功夫了得,熟读兵法,更是文采斐然,才能出众。 他直接将楚习提到他的麾下,从少尉做起。 楚习靠着自己的才能谋略,很快获得全军上下的认可。 一次,楚习回京述职,遇到当初对他有提拔之恩的南阳县主。 彼时,南阳县主丧夫几年,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 两人异地相遇,一切都相同,一切都不同。 很快,两人结为连理,而楚习因屡屡立功,也连连升迁…… 无论从哪里看,楚习的人生都该走向圆满。 他官拜正三品骠骑军副将,娶了宗室女,得到明主赏识…… 可惜,钟台逆案发生了。 苏泰死在狱中,宣其死在宗正寺,他们的亲信尽被处死,首当其冲的是骠骑军。 骠骑军从上到下处死了三万人。 将军、少将军、前锋将军……上尉、中尉、少尉,但凡在骠骑军里有话语权的,无一活命。 楚习当年也在被斩杀之列。 但南阳郡王在宗室颇有威望,不忍心见女儿中年再度丧夫,几度出面,只为保下他的性命。 当时南阳郡王与魏家僵持,用自己的老脸在全宗室行走,才保住了楚习一命。就算他被保下来,但世家也不愿放过他。 他早些年在战场上落下伤病,一到阴冷天气就骨头疼。 世家就将他发配到潮湿阴冷的穷山僻壤当县令。 仿佛想看他被磋磨至死。 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四年…… 这十四年,他唯一一次离开此地,还是南阳县主亡故,他扶灵柩回祖地。 当年楚习被贬时,宣瑛也不过八九岁。 所以他对此人没有印象,但宣帆那时已经入朝参政,也与这位少年将军有过交集,因此宣帆对此人印象极深。 马车很快奔驰到苍山县城楼下。 在苍山县矮小城门前,祁丹椹看到那位被命运百般捉弄的将军。 昔日文采斐然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此刻已经两鬓染白霜。 他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腰背岣嵝,眼角满是细纹。 但他并不如祁丹椹所想的那样萎靡颓丧,怨天尤人,反而平静祥和,谦逊有礼。 仿佛他并不在意自己遭受的苦难,也没有因被发配到如此贫瘠荒凉之地,而一蹶不振…… 他将祁丹椹与宣瑛迎下马车,行礼道:“卑职参见锦王殿下,见过祁少卿。” 宣瑛让楚习起身,与其寒暄一番,之后拿出宣帆写给楚习的信:“皇兄一直记挂着大人,托本王给大人带来一封信。” 这些年,宣帆一直没忘这位钟台逆案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宣其的故人。 他曾经不想让楚习的才能被埋没,想要提拔他。 但他不光被世家阻挠,也被拥戴四皇子的寒门阻挠。 且嘉和帝不愿意提起昔日之事,因而宣帆所做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暗中给楚习送一些物质上的帮助。 楚习见到信件,感激道:“多谢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一直挂念着卑职,卑职铭感五内。” 说着,他就将宣瑛、祁丹椹迎入苍山县县城内道:“苍山县没有驿馆,前面不远处就是卑职的家,委屈殿下与祁大人暂且住在卑职家中。” 祁丹椹温和道:“楚大人客气了,我等来赈灾、修筑苍山县大坝,能有一个落脚处就心满意足,如今大人肯将府邸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何谈委屈?” 几人一边寒暄,一边朝着楚习府邸走去。 祁丹椹放眼望去,街道两旁都是矮小破旧的房屋,石板长街上尽是坑坑洼洼。 石板砖缝里长出一茬茬杂草,看样子是被清理过,那清理的人颇有些偷奸耍滑,只把草叶拽了,草根呲在外头。 街道两边商铺摆放着的货物,无外乎都是些不怎么新鲜的蔬菜,颜色较深的粗布麻衣,以及一些样式很简单的首饰发簪…… 京都随便一个小摊贩贩卖的货物,都比这街道上任何一家商铺的货物精美…… 若说京都是豪华之地,这里连难民营都算不上。 目之所及,只有贫穷、灰暗、破败。 很快,就到了楚习的府邸。 楚习的府邸也就比街道矮小房屋高一些,大一些,干净一些。 这座府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围墙体开始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泥石砖。 大门仿佛被重新油漆过,散发着一股劣质油漆味。 但厚重的油漆也遮盖不住这扇大门垂垂老矣的面容。 大门上有被清理过的虫洞,以及重新打磨老化木头的痕迹。 楚习并无半点尴尬不适,他将宣瑛与祁丹椹迎进府邸道:“此地每年春末夏初,秋末,都会下几场暴雨,因此墙皮木头腐坏严重,哪儿能坏了就换?只能修修再用……” 宣瑛感慨道:“楚大人清正廉洁,本王佩服。” 不得不说,虽然这座府邸看上去破旧矮小,但内里该有的都有。 他们一行走到内院,一入内院,便是一座荷花池塘。 荷花池占地极大,半个花园都是荷花池塘。 此刻恰逢夏季,荷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院子飘着荷香。 只是这些荷花开得极其不整齐,有的娇艳欲滴长势喜人,有的萎靡不振耷拉着头…… 楚习露出些许自嘲道:“南阳县主喜欢荷花,当年她随卑职来这贫瘠之地,卑职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就为她挖了这座荷花池,只是可惜,她走了之后,这座荷花池里面的荷花长得不是很好。见笑了……” 祁丹椹感叹道:“这么多年,这座荷塘还保存着,可见大人与县主夫妻情深,令人佩服。” 穿过荷花池,就来到楚府的后院。 两个小厮在府邸忙活着什么,丫鬟笨拙的打翻了茶碗,不远处一座庭院中,几个匠人在忙活…… 楚习介绍道:“不好意思,前段时日连日暴雨,导致西园房屋坍塌,正在找匠人重新测量,想将西园改成书房,因而府邸进出人员较多,但请殿下与大人放心,他们只在西园与后门活动,绝不会叨扰到大人与殿下的。” 宣瑛微笑着同楚习道谢。 祁丹椹望着这些人不由得心中泛起狐疑。 府邸小厮手上满是茧子,那种茧子,宣瑛、飞羽手上都有。 那是长久紧握兵器,磨出来的茧子,因而茧子重点停留在指根或偏向指根处,若是做粗活磨出来的茧子,掌心必然比指根多…… 丫鬟更是奇怪。 明明做惯了端茶递水的活,却偏偏打翻茶盏。 打翻了茶盏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收拾茶盏碎片,而是擡头看向左右,再去收拾茶盏。 最后,那些匠人竟然将用于测量长度的墨绳随意扔在一旁。 这是他们的大忌。 测量后的墨绳必须装进牛皮纸袋里,或者放入装着清水的盆中,以防墨绳被风吹或被无意间拖动,造成测量后的误差与施工错误…… 楚习恭敬道:“殿下,卑职将您安置在春和院,将祁大人安置在春雨院,请先让小厮将两位的随身物品搬到各自院落中,两位路途奔波,先随卑职去用膳,等用完晚膳,殿下与楚大人可各自回屋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卑职就带殿下与大人去苍山县大坝看看。” 祁丹椹突然怒看向宣瑛,眼尾泛红,极其委屈又极其怨愤。 宣瑛被看得一愣。 这眼神,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提上裤子不认人,始乱终弃,骗财骗色骗心的人渣? 到底谁才是薄情寡义骗财骗心骗色的人渣? 这时,他听着祁丹椹用怨妇般的声音,道:“这是你提前安排好的?你还说你没跟十大美人二十四大金钗有染?当初你用锁链将我绑到锦王府,把我锁在府中时,是怎么同我说的?说一辈子不跟我分开,现在到了外地,你就想同我分房了?” 楚习:“……” 宣瑛:“……” 第80章 第80章 祁丹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必然事出有因,一定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宣瑛立即会意,目光瞥向四周。 他仔细聆听观察,发现了些许端倪。 丫鬟走路的姿势,下盘极其稳。 一般不曾学过武或练过技艺的女子走路,体态是比较轻盈的。 所以这位丫鬟可能是学过舞。 既然丫鬟如此,那么小厮呢?进入府邸的匠人呢? 他虽发现端倪,依旧佯装听不懂的神色,道:“本王什么时候同笑春风的那些美人有染?再说,本王把你绑到府邸,你不是宁死不从吗?你还说……” 说道此处,他佯装悲痛神色:“算了,本王不想提了,提起就伤心。你这个无情的人渣,玩弄了本王的感情……明明是你说你爱本王的,后来你又说……” 祁丹椹在宣瑛话未说出口前,怕他说出什么实话,漏了馅儿,立即截断他的话,道:“下官一直爱的是殿下,殿下,这件事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说话间,他将手搭在宣瑛的手上,按了按宣瑛的手腕,示意楚习府邸有变。 刚刚宣瑛一直与楚习说话交谈,没有注意到小厮丫鬟匠人等,情有可原。 但他已经这样同他暗示了,为何宣瑛似乎还不懂? 难不成他因为对先太子感情太深,而楚习是先太子的故人。 感情蒙蔽了他的双眼,导致他根本不会怀疑楚习? 宣瑛直接忽视祁丹椹按他的手腕,反握住祁丹椹的手,郁闷道:“知道又如何?你一直说你爱本王,但你那日着实伤透了本王的心……” 祁丹椹见宣瑛眼眸中为情愁苦之色不似作假,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暗示,而是将他这话当成他的内心刨白。 他怕宣瑛再次误会什么。 但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待在一处,且保住命。 误会可以解开。 万一中了算计,命没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他只得从善如流点点头道:“抱歉,那日是下官的不是,殿下一直都是下官最爱的人,以往我们之间肯定存在什么误会。” 宣瑛佯装愤怒追问:“那你还觉得我六哥全身都是优点,你说他温和儒雅,地位超然,高贵无缺,趋向于完美……却说本王脾气臭、小心眼、极其没风度、阴阳怪气、鼻孔朝天看人,缺点多得几天几夜都写不完……这是你的原话吧?” 祁丹椹记得,这是他与宣瑜在马车上说的话。 也是那晚,让宣瑛听到了他说喜欢他,产生了误会。 从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酿成后来的错。 他没想到宣瑛这么记仇,现在还将这些话记得这么清楚。 为了稳住局面,他只得假装解释道:“下官当时同六殿下不熟,只能看到表面。下官与殿下可是有几年的交情,自然看到了内里……” 宣瑛怒:“你竟然觉得本王满身缺点?” 祁丹椹确实这么觉得的。 宣瑛不光满身缺点,还脑子不太好。 但此刻,他只想快速将这个话题揭过去,让宣瑛好懂得他的暗示。 他道:“殿下,当时是权宜之计……” 这时,他看到宣瑛琥珀色眼眸中的笑意。 那笑意清浅。 作为宣瑛曾经的宿敌,他看得出宣瑛此时应当是心情不错的。 他恍然大悟。 原来宣瑛在他说第一句话时就听懂了。 虽然宣瑛平时脑子确实跟寻常人不太一样,总会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但宣瑛的聪明智慧是皇室公认的,也是朝野上下无人质疑的…… 宣瑛怎会不懂他的暗示? 他是为了故意戏弄他才这样说的。 思及此,祁丹椹郑重其事:“殿下似乎忘记我当时后面还有一句话吧。” 宣瑛:“??” 祁丹椹:“下官后面不是说,下官就喜欢殿下这样的残次品吗?虽然殿下小心眼、脾气臭、阴阳怪气、破事一箩筐,哪儿哪儿都比不上六殿下,还爱胡思乱想……呜!!” 祁丹椹话还没说完,就整个被宣瑛拖入怀中,吻住唇。 宣瑛摁住祁丹椹推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 他有意让这个吻变得漫长缠绵,所以他舌尖舔过他嘴里的每一寸…… 他听到祁丹椹说宣瑜比他好,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早就想吻祁丹椹了。 此时此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反正他们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当时还是祁丹椹强吻他的呢? 反正祁丹椹又不喜欢他,鬼知道祁丹椹将来跟谁在一起,现在多吻一会儿就是赚到! 祁丹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宣瑛。 他嘴唇被吻得发红,眼尾被逼出生理性泪光,因这个吻太过漫长而呼吸急促,就连发丝也在挣扎中垂下几缕…… 他满面薄怒瞪着宣瑛。 宣瑛先发制人,暴怒道:“你是本王的人,再敢多说一句宣瑜比本王好,本王就亲掉你的嘴、吻秃你的头。” 祁丹椹:“……” 宣瑛竟然先发火了? 宣瑛发火了,竟奇迹般的让他发不出火来? 这人就算不是皇子,靠这演戏的本领也能养活自己。 他看到楚习望着他们,他不想露出任何破绽,连忙将怒火压制下去,换上一副含羞带怯的面容。 楚习能被先太子看重,并且提拔至骠骑军副将军,代表着他绝非一般人。 他虽相信先太子看人的眼光,但也不愿意轻信于人。 楚习府邸有异变是事实,在不清楚楚习的目的之前,此人不可信。 宣瑛虽然非礼他,但是歪打正着。 若是要让楚习不怀疑他与宣瑛的关系,势必得付出点什么…… 楚习被晾在旁边半天看两人争风吃醋斗嘴,到了最后竟然吻上了。 看两人吵架这般自然,亲吻又这般绵长激烈…… 可见两人确实存在着非常关系。 只是这关系似乎有点乱。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且皇室之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两人从一开始争风吃醋,斗嘴吵架,到吻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舍…… 这最根本的缘由不过是他将两人分开安排了。 眼下两人这么一闹,他不得不将两人安置在一处。 他道:“殿下,下官想起来了,春雨院因前些天大暴雨,主室墙体渗水,被泡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下官府邸也无别的院落,好在春和院有两处厢房,只能委屈一下祁大人了。” 祁丹椹连忙道谢:“楚大人客气了。” 这才是他的目的。 来到此处,他们人不生地不熟,最好还是别分开。宣瑛揽住祁丹椹的腰:“你不生气了?” 祁丹椹伸手推他,“能跟殿下住在一处,是下官的福分,下官怎会生气。” 宣瑛搂得紧紧的,笑得不怀好意:“怎么还殿下长殿下短的,私下里你不都是喊本王七郎小心肝儿吗?楚大人又不是外人,他是我二皇兄的故人,是他最得意的副将,也是我皇兄一直挂念的人,你不用这么见外,我们叫他一声楚大哥也不为过……” 祁丹椹:“……” 这人不光小心眼、脾气差、事儿多、爱阴阳怪气…… 还没皮没脸。 看宣瑛不罢休的模样,他道:“到底是在外头,殿下还是收敛些吧。就算楚大人是自己人,您也不能如此不分场合……” 宣瑛仿佛铁了心要让祁丹椹喊他小心肝儿,道:“皇兄都说了,来楚大人这里,就像到自己家一样,楚大人是我二皇兄的亲信,就跟我自己亲信一样,到了自己家还分什么场合?你老实告诉本王,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你上次在寺庙桃花林,与老六偷偷约会,到底干了啥?本王就说上次拿铁链把你绑回府邸,老六为何当街拦本王的马车,意欲教训本王……” 祁丹椹想捂着耳朵,立刻走人。 但石头是他搬起来的,砸了自己的脚也是没办法之事。 宣瑛这是铁了心想占他便宜。 这人手段他领教过,若是他不如他的意,他会折腾出几百种方式。 祁丹椹只得咬牙切齿,以极快的速度道:“七郎小心肝儿……” 宣瑛宛若被雷劈:“啥?” 祁丹椹:“……” 这事儿精是故意的吧? 宣瑛笑得不怀好意:“没听清。” 祁丹椹吃了个哑巴亏。 但他绝不是个愿意吃哑巴亏的主儿。 他莞尔一笑,用那双明亮漆黑的双眸,含情脉脉望着宣瑛,清冷的声调带了点酥软旖旎的味道:“七郎小心肝儿,我们是不是该去用晚膳了?” 他的声调与以往不同,听在宣瑛耳中,仿若天籁。 若说第一声时,劈宣瑛的雷电是普通雷电。 那么这一声酥软的“七郎小心肝儿”,劈宣瑛的雷电绝对是烈性|春|药组成的雷电,将他全身上下都劈的痒痒的,麻麻的…… 宣瑛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摁住祁丹椹狂亲,顺便终结自己高贵的处男之身。 他想听祁丹椹哭着这么喊他。 就算不哭,也得喘着喊。 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祁丹椹招惹他的下场…… 但他最终用了一万分的忍耐力控制住了自己。 只是那泛红的耳根,急促的呼吸出卖了他,以及他那藏在衣服下的身体不争气的有了反应……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与身体的火,道:“好,现在就去用膳。” 然后他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往长廊左边走去。 楚习完全没眼看,但他不得不叫住宣瑛道:“殿下,您走反了。” 太子殿下曾经给他来信的时候提过宣瑛。 提过他智绝无双,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搅弄风云,堪比当年的先太子殿下。 他以为是怎么一个光风霁月神仙般的人物…… 等见到真人,第一面,确实容姿高绝,气度高贵,行为举止皆为皇室典范。 但一到个人私事,卸下伪装,不过是个举止轻浮的纨绔。 还是个热衷于儿女情长的断袖。 哪有先太子半分气度? 他先前还对两人关系存疑。 现在看来,两人确实是断袖。 若是两人想要伪装身份,必然少说,少说才会少错。 可这两人吵架斗嘴,亲吻搂抱都极其自然娴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就算是演的天衣无缝,那也会存在一些端倪,但两人完全没有。 到了正厅,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 饭菜并不是什么珍稀佳肴,只是一些普通菜式与当地的特色菜式。 楚习请两人入座,道:“苍山县贫瘠,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与祁大人海涵。” 宣瑛亲密得连称谓都改了:“楚大哥,您别这么见外,在座的都是那桩大案的受害者,要么是故人,要么是故人的后代,大家都是自己人。” 楚习闻此言,无不感慨道:“是啊,当年发生那样的事,卑职怎么也想不到会活到现在,还能看到……殿下与国公爷的外孙。” 他口中的国公爷指的是苏国公。 京都那件欺君大案闹得沸沸扬扬,因而他知道了祁丹椹的身份。 当年他为先太子麾下猛将时,没少得到那位国公爷的指点,说起来,他也算是国公爷的半个门生。 因他的拳脚功夫都是野路子,国公爷亲自指正了他的错误招式,还传给他许多兵法。 谁能想到,物是人非,那两人已经故去,如今得见的是先太子之弟、国公爷之外孙。 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然……在一起了! 感慨之余,他端起酒杯,道:“这杯,下官敬殿下与祁大人。” 说着,他一饮而尽。 祁丹椹刚拿起酒杯,宣瑛就制止了他,用看渣男的眼神,愤懑埋怨的瞪着他。 那眼神就好像他对宣瑛许下此生不负挚爱他一人的誓言,转身就挖了宣瑛的两个肾一颗心,还杀人诛心在他临死前说:你不过是我真爱的肾与心的器具而已。 只听宣瑛愤愤道:“你以前不是说每次用膳前,你都会向天祈祷你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你忘记了吗?还是不是那个爱我如命至死不渝的小可爱了?” 祁丹椹:“……” 他现在只想祈求天降横雷劈死宣瑛。 这倒霉玩意儿演上瘾了! 他知道,如果他不如宣瑛的愿,他绝对一口饭都吃不到嘴里去。 他在王府领教过宣瑛发疯的状态。 他对着满桌子的丰盛晚膳,面无表情毫无感情道:“我向天祈求能与殿下生生世世在一起。” 宣瑛不满:“还这么见外呢?都说了楚大哥是自己人,以后在楚大哥面前,我们不用遮遮掩掩,就按照我们私下里的称谓来,本王喊你小可爱,你喊本王七郎小心肝儿……” 祁丹椹:都没吃饭怎么有种作呕的感觉呢? 楚习:“……” 确定是让这两人来这里赈灾,修筑苍山县大坝的? 会不会灾民刚把灾粮吃进去,就被恶心得把灾粮吐出来? 祁丹椹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冷冷白了宣瑛一眼:“殿下,万事有个度,您的楚大哥对着荷花塘怀念亡妻,你我就不要让他徒增伤感了吧?” 宣瑛望向楚习,道:“楚大哥,对不住……我们正在干柴遇烈火中……您体谅体谅……” 楚习连连说不妨事。 因为楚习这句不妨事,宣瑛又开始折腾起来了。 祁丹椹本来脾气就不好,为人刻薄毒舌,此刻因宣瑛这么一逼,他发现他可以当一个没脾气的人。 宣瑛疯起来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也不顾自己死活的魄力。 他甘拜下风! 第81章 第81章 用完晚膳,楚习将两人送到春和院。 看着两人腻腻歪歪的模样,他不好意思入春和院院内,只在门口恭敬有礼道:“殿下,祁大人,两位远道而来,路途奔波,卑职就不打扰两位歇息了,有事唤仆役即可。” 说罢,他目光落在院落中两名小厮身上道:“好好伺候两位钦差大人。” 两位小厮道:“是。” 宣瑛笑意盈盈,熟稔亲切道:“楚大哥客气了,楚大哥明日还要陪我们去苍山县大坝看看,视察灾情,你也早点安歇才是。” 楚习客套道:“这是卑职分内之责,那卑职不叨扰殿下了。” 楚习左脚刚迈出院门,宣瑛就迫不及待的抱起祁丹椹,故作纨绔子的下流腔调道:“本王的小可爱,本王可等不及了,现在、立刻、马上,就得……” 他面朝着祁丹椹做了一个嘴型——走。 话到口中就变成了:“要了你!” 祁丹椹立刻会意——他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佯装含羞带怯的推了推宣瑛胸口,语气旖旎,夹着着几分欲迎还休:“别这样,这里还有人呢?” 宣瑛擡眸看向楚府小厮,道:“你们都出去。” 两位小厮望了望楚习的背影,只见楚习没有任何停留,只得点头道:“是。” 宣瑛抱着祁丹椹朝着正室走去,边走边道:“你看你,这才两个人,你就害羞了,以前在锦王府,屋顶树上可不止两个人呢,你不也挺好好的。你拖延这点时间有什么意义,我们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他这话暗示的是,现在屋顶上、树上有人监视着他们,且不止两个。 他们若要离开,须得拖延时间。 祁丹椹佯装嗔怒道:“那不都是你的错?” 他伸手勾住宣瑛的脖子,含笑望着他:“拖延时间,不就是为了情趣吗?谁跟你似的,跟条色|狼成精了一般……” 他暗示宣瑛他们可以借由床|事拖延时间。 宣瑛亲了亲祁丹椹的唇:“本王只对你色|狼成精……” 他抱着祁丹椹撞开门,连走上床的功夫都没有,压着祁丹椹在门上就一顿狂亲,本就不怎么牢固的门,被两人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像是即将要散架似的。 两人生怕藏在暗处的刺客们看不到,大剌剌着门,在门边欲迎还休。 宣瑛嘴不停歇,手也不停歇,伸手去拉扯祁丹椹的衣衫。 夏衣本就极薄,宣瑛轻轻一扯,祁丹椹身上的衣带就松了,露出里面白皙皮肤。 祁丹椹丝毫不怀疑宣瑛想假戏真做。 他拦住宣瑛道:“你吻够了吧?” 宣瑛斩钉截铁:“不够,得让你把欠我的还给我才够。” 说着,他又抱着祁丹椹在门边一顿狂亲。 他也忍耐得极其辛苦,明明该亲亲,该脱脱,就你娘的不能将胜利进行到底。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痛恨自己良心未泯。 磊落得不够彻底,阴暗得也不够彻底。 这事儿如果放到宣瑜身上,才不管祁丹椹乐不乐意,脱下裤子就是干。 娘的,为什么这种时候想到宣瑜? 宣瑜脑子有问题,自己脑子又没有问题。 祁丹椹在宣瑛耳边道:“该办正事了。” 那喘|息声听在宣瑛耳边,如同一百斤烈性药物。 宣瑛用了此生最大的忍耐力才让自己没对祁丹椹干点什么。 他最后啃了一口祁丹椹,才放开他,依依不舍走到桌边,写了一张纸条。 他喊来门外小厮道:“去,给本王寻点助|兴的东西来……” 那小厮还没接过纸条,就听到祁丹椹用极其黏腻的声音道:“先去给我倒杯水来。” 那声音太具有诱惑力,小厮闻言看向祁丹椹。 只见屋里地面上一片狼藉,都是被撕碎的衣衫,祁丹椹仿若无骨般倚靠着门,漆黑眼眸里风情万种……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宣瑛一脚踹在胸口,滚出去十步开外,呕出一口血来。 宣瑛借机发火怒道:“再看,本王就挖了你的眼睛。” 他将纸条顺势往左夏手里一塞,道:“按照上面的东西,统统给本王找来,本王现在就要。” 左夏知道他家王爷与祁少卿这么反常必然不正常。 他一直守在院落门口。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也太拼命了,竟然能亲吻这么长时间,嘴都亲得秃噜皮了。 他家王爷也就算了,本来就爱慕祁少卿,人都疯了半个多月。 现在天上掉馅儿饼,还是千年人参百年雪莲馅儿的。 他抱着喜欢的人啃了半天,心里怕是早就乐开了花。 但祁少卿不一样啊。 祁少卿又不喜欢他家王爷,竟然也能欲迎还休媚骨天成的迎合他家王爷。 现在王爷这么吩咐,掩人耳目踹伤了楚府小厮,必然是有要事要他办。 他连忙道:“是。” 他走出楚府,拿起纸条看了眼,便将纸条销毁。 楚府果然有变。 王爷要他通知暗处的护卫,接应王爷出府。 左夏用暗号通知了暗处护卫,按照王爷的吩咐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其中包括红绳、药物等等等…… 他买那些玩意儿的时候,是蒙着脸买的。 因为太过变态,他都不好意思露脸。 他很快将这些东西给宣瑛送来。 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看到祁少卿双手被撕碎的床幔吊在横梁上,脚下没有着力的点,只能任由他家王爷抱着,地面上狼藉一片。 他被屋子里凌乱奢靡场景吓得连忙垂下头。 如果不是他知道他家王爷有色心没色胆,他都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将各种招式都玩了一遍。 不光是他,就连屋顶、树上的人都暗自咋舌。 尤其是屋顶上的人,看了好一出大戏。 要不说还是皇室会玩呢? 朝堂四品大员原来是这么玩的…… 夜半子时,天上半点星子月光也无。 楚府西苑下人房中,烛灯未点,屋子里黑漆漆的。 若是仔细看,便能看清屋里坐满了人。 黑暗中,一人对坐在中间那人道:“折腾两个多时辰了,那两人还在折腾呢?那院落的动静一直没消停过,那王爷就不说了,那位少卿大人看上去瘦弱不堪,竟还没被折腾散架?” 他们本想乘着今夜月黑风高,两人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睡得深沉时,直接取两人狗命。 他们等啊等…… 一直等到子时,那两人还在不停歇的折腾,完全没有要睡的迹象。 不仅如此,屋里烛光燃烧着十数根,宛若白昼,他们若是出现在那院落,必定能照出他们身影…… 另一黑衣人道:“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就外面那种烈性药,那位王爷的仆从可是买了一斤。怕是在京都两人不敢玩得太过,怕被弹劾,跑到穷山僻壤尽兴来了。”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 坐在中间的黑衣人道:“不等了,行动。” 众人立刻从长铺之下抽出寒芒四射的刀剑。 今夜,无星无月。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色。 众人在夜色的隐藏中,来到春和院。 春和院中,正房内灯火通明,里面传来极其压抑的呻|吟声,声音隐忍痛苦又呜呜咽咽…… 那声音并不好听。 想来谁被折腾两个多时辰,声音都不好听。 刺客们怕被发现,几乎是贴着地面在行走。 众刺客来到房门外,领头的刺客一个手势令下。 众刺客破窗而入,对着床榻几剑刺过去。 压抑隐忍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变成极其痛苦的闷哼声,那声音仿佛被阻挡在喉咙深处,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刺客们抽出利剑,掀开锦被。 随着棉被被掀开,拉扯到连着棉被的银丝,咔嚓一声,机关转动,藏在床榻暗处的银针唰唰唰射出…… 来不及闪躲的人瞬间中毒倒地,痛苦在地上哀嚎,七窍流出血来,直至毙命。 满屋子的刺客,只有两人躲开了银针的攻击。 其中一人是拉过同伴挡在自己的面前才活了下来。 随着被子被拉开,那两位刺客看到了被子底下的人。 那是他们留在屋顶上望风监视的两人。 那两人被用红绳紧紧捆绑在一起,嘴里塞得严严实实的,露出的古铜色皮肤上一片潮红与热汗…… 两人被同伴所杀,死不瞑目的眼里尽是□□与痛苦。 床榻前的桌子上是盛装烈性|春|药牛皮纸。 现在一整包药几乎全部没了,桌上地上只有些许粉末。 两名刺客顿时明白,对方早就看穿了他们是刺客,因而买来烈|药绳索,就是为了让屋顶那两个冤大头伪装成他们,好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 想来,树上那两名负责监视的同伴也死了。 其中一人道:“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两人飞快跑出春和院。 一个小厮前来禀告道:“不好了,姓楚的县令也跑了。” 刺客中一人道:“就知道姓楚的靠不住,去将枣子看住,若姓楚的不回来,就将姓他的老相好杀了。” == 祁丹椹与宣瑛借着给那两名刺客下药,靠他们拖延时间,才快速出城。 他们一路畅行无阻的出城,出城后,他们没有走官道。 而是顺着最近的山林小道没入丛林中。山林崎岖,夜色太浓,众人只得在山林间跌跌撞撞赶路。 唰唰唰—— 耳畔传来利箭刺破长空之声。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几只马儿痛苦嘶鸣,栽倒在地,几个护卫也被掀翻下马。 马儿受惊了,在丛林间横冲直撞…… 身后又有几只弩|箭射向他们。 唰的一声,一支弩|箭正好射中了祁丹椹骑的马的马腿。 那马儿痛苦嘶吼,前膝一跪,连带着祁丹椹往地上栽倒。 宣瑛见状,连忙顺手一捞,捞起了祁丹椹。 这时,他前方的马儿摔倒,导致他骑的马被绊了马蹄…… 他重心不稳抱着祁丹椹滚下马去。 追上来的刺客们也迅速翻身下马,抽出刀剑就刺向祁丹椹与宣瑛。 剑剑狠厉,刀刀毙命。 他们对祁丹椹与宣瑛存了必杀之心。 宣瑛将祁丹椹护在身后,与刺客们拼杀在一处。 此时,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连续赶了几天的路,又整夜奔波逃命,此刻人困马乏,精疲力竭。 对上这些刺客,他们尚且没有余力,那么等后面的追兵再追上来,他们也很难保证自己能够逃脱。 在他们与刺客厮杀正酣时,冲出来另一拨人。 这波人冲上来就与刺客们缠斗。 宣瑛在这波人的帮助下,迅速将刺客绞杀殆尽。 解决完了刺客们,领头者掀开黑色面巾,跪地道:“卑职救驾来迟,望殿下赎罪。” 祁丹椹惊诧道:“楚大人?” 宣瑛与祁丹椹面面相觑,语带怀疑道:“楚大人为何在此?” 他也懒得装了,连楚大哥都不喊了。 楚习满面愧色道:“卑职来救殿下与少卿大人,殿下与少卿大人请随卑职来……” 见两人无动于衷立在原地,似乎并不信任他。 楚习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意外气恼。 反而语气愈加迫切,道:“卑职知道殿下看到卑职院落中那些匠人小厮,对卑职产生了怀疑,但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些刺客只是一小部分,后面还有其他刺客追兵,殿下可以不信任卑职,但是现在请一定要跟卑职走,卑职会将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他说话很急,满怀期盼,最后声音里夹着颤声,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在祈求宣瑛。 仿佛即将追上来的是几十万条毒蛇…… 他们若不走,只会连骨头渣子都没有。 宣瑛默不作声,仿佛在思考楚习这话的可信度。 楚习急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道:“殿下若还是不信任,就绑着卑职,若是出现什么事情,卑职一定第一个殒命的。卑职无能,当年无法救先太子,今日一定要将殿下送到安全之地。” 提到先太子,宣瑛有所动容,望向祁丹椹,道:“丹椹,你说,要不要随他走?” 祁丹椹:“下官都听殿下的。” 宣瑛沉思。 良久,他在楚习企盼的目光里,终于下定决心道:“好,看在你是二皇兄的亲信的份上,本王再相信你一次。” 楚习感激道:“感谢殿下愿意再相信卑职一次,卑职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 说着,他就带着宣瑛从野山林中穿过,朝着这座山林的边缘走去。 晨曦第一缕曙光刺破天穹。 祁丹椹与宣瑛就已经到了苍山县的与阴山县的交界点。 楚习并没有欺骗他们,一路带着他们逃过追兵的追捕,来到安全地带。 楚习望着两个县城的交界线,松了一口大气道:“好了,殿下,到了此处,您应该暂时安全了,卑职也不算辜负了先太子殿下的恩情。” 宣瑛疑惑道:“你既然要救本王,为何在府邸安排刺客刺杀本王?” 楚习面色青白交加,眼底尽是愧色。 半晌,他噗通一声跪下,愧疚如同洪水猛兽将他从头到脚吞没。 他无奈又悲痛道:“殿下恕罪,卑职也是没办法。其实在殿下来苍山县之前,魏家就已经派人来了苍山县,要卑职杀了殿下与祁少卿。” 宣瑛眸色冷厉:“本王若没记错,当年钟台逆案,你也是被牵连的人之一,为何你会助纣为虐?魏家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对本王痛下杀手?” 楚习愧不自已,面对宣瑛的质问,他释怀道:“罢了,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魏信没有许卑职任何好处,他派了一名女子来杀卑职……” 宣瑛猜测道:“所以,你就被勾走了魂?” 祁丹椹无语。 若是一般人问楚习,只会问他是否被女刺客吓破了胆,只有宣瑛脱口而出被勾走了魂。 他不知这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楚习错愕望着宣瑛,似乎在问宣瑛怎么料事如神? 宣瑛直截了当道:“我母妃爱听戏,那些戏不都这种套路吗?连壳子都不换新……” 他说得母妃是贤妃。 楚习既没承认,也没否认,道:“那是十几年前,卑职才被贬到此地。当时,卑职岳父虽保下了卑职性命,但世家始终觉得卑职是心腹大患,他们无法明着杀卑职,只能暗地里派人来取卑职的性命,当时就派了她来。卑职纵然被贬官,但武艺还在,在那场刺杀里,卑职制服了她。” “卑职见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忍心杀了她。但若放了她,卑职也不甘心,就将她绑了起来,要她供出幕后之人,写下状纸。卑职想,就算卑职孤单势弱,无法扳倒魏家,也要为他们的罪行填上一笔刺杀朝廷命官的证据。只是审问她的过程中,卑职发现她本性并不坏……” “她代号叫做枣子,本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孤儿,靠着在悬崖峭壁挖名贵草药为生。无意间救了一位落难的江湖游侠,那江湖游侠为了报救命之恩,教了些自己的绝学给她。也是这位江湖游侠教会她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锄强扶弱。因而,她迷上了村口巷尾流传的女侠的故事。” “等她年长些,出了村子,靠着自己的拳脚功夫接私活,在这期间,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女侠,她在接私活游走天下时,行侠仗义。说来也很好笑,她说她从来不知道当女侠是吃不饱穿不暖的……” “后来,她在接私活时,伤了手臂,只得回村修养。就在那一年,他们村子被山匪袭击,那些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为了保护村民,打伤了两个山匪,接着……” 说到这里,楚习浑身颤抖,几欲不能言:“她就被一群山匪当着全村村民的面,轮|奸|了。后来山匪抢劫了东西离去,她以为她是保护村民的英雄,应该会被善待,可是村民们太保守,嫌弃她脏,嫌弃她没了贞洁,个个避她如蛇蝎,就连她亲手从山匪手里救下来的孩子,也拿着石子砸她骂她□□。甚至……” “甚至那些看到山匪吓得尿裤子,跪在地上磕头喊祖宗的男人,也丝毫不避讳她,说一些下流不堪入耳的话,让她一遍遍的重复被山匪们凌|虐的悲惨遭遇,他们甚至给她取了个外号,喊她压寨夫人们,这个‘们’字极尽侮辱……” “她愤怒之下,杀了那些男人,以及自己亲手救下来的人。因此,她锒铛入狱。这件案子不算大,但也不小,当地的官府只得移交入京……” 祁丹椹初入刑部,为了学习破案,研究过几个案例。 当时他似乎看到过此案的卷宗。 此案在大案要案堆积的刑部大理寺并不算多大,但以人命的数量而言,并不算小。 所以,那位姑娘才会被送入京都,才会被魏信看中。 楚习深吸一口气,满面悲痛道:“她入京后,阴差阳错之下,被魏信看中,就将她保出牢狱,要她做杀手。当时她已经对人性绝望,她只问了魏信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做杀手能吃得饱饭吗?第二个是,做杀手会不会因为失去贞洁被打被骂被嘲讽?” 祁丹椹料到魏信的回答。 魏信必然是这样回答那位姑娘的——做杀手可以吃得饱饭,做杀手可以取走任何伤害你之人的性命! 楚习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悲叹自己,又仿佛是在悲叹那位姑娘。 “后来,她就成了杀手。卑职是她第十九个任务,是她唯一一次失手。知道她悲惨的过去,卑职这个本该被所有人怜悯的人,竟然怜悯了她。所以卑职放走了她……” 祁丹椹毫不意外,道:“因为,你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 楚习苦笑一声:“是啊,卑职年轻时,想当一个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的英雄呢!” 话至此处,他诧异擡头:“祁少卿是如何得知的?” 祁丹椹面不红心不跳扯谎道:“我读过你殿试时的文章,知道你的一腔抱负……” 他并没有读过楚习的文章,而是飞羽告知他有关楚习的一切。 因为他来苍山县,势必会见到飞羽这位昔日的上峰。 飞羽本应该是个死人了,若是被人发现飞羽还活着,说不定给祁丹椹带来不少麻烦。 他索性将飞羽留在京都。 但飞羽极其崇拜楚习,因而知道楚习曾经大部分事情。 当年楚习高中,意气风发,提笔在京都山郊外某处亭台写下一首诗。 弓背霞明剑照霜, 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 不拟回头望故乡。 这是著名诗人令狐楚诉说自己想以身报国的诗。 能写下这首诗,就证明着楚习以为自己高中,即将实现理想,能够以身报国。 可惜等待他的竟然是被分派去边城吃沙子。 所以说,楚习在那位姑娘身上找到了共鸣。 楚习想当一个以身报国的英雄,想建功立业实现理想,却因为出身寒门,得罪权贵,被埋藏在边城风沙中。 后来好不容易一展宏图,却差点连命都丢了,只能在贫瘠山县里蹉跎余生。 那位姑娘想扶贫济弱,想当一位女侠,却是连饭都吃不饱。 她凭借着自己一腔孤勇在山匪手中救下村民与孩童,却遭遇悲惨之事,最后锒铛入狱…… 一个被打断脊骨的英雄,一个镣铐加身的女侠! 多么的相像。 楚习听闻祁丹椹读过他的文章,不自觉流露出些许自豪之色道:“是啊,卑职放过她之后,让她给魏信带句话,此生卑职只能在此地蹉跎余生了,他若不放心,尽管派人来杀我。后来,魏信又派了几次刺客,都被卑职杀了,再后来,南阳县主故去,魏信大概觉得卑职失去了南阳县主,再无崛起的可能,便作罢。” “南阳县主死后,卑职伤心欲绝,几次欲要随她而去,直到卑职再一次遇到那位姑娘。那姑娘依旧还是刺客,只是这次,她不是来杀卑职的,而是来安慰卑职的,兴许,她在卑职的身上,也看到了她自己,就这样,我们相爱了。” 宣瑛猜测道:“所以,魏信这次抓了那位姑娘,来逼你杀我们?” 楚习点点头道:“是。南阳县主故去后,卑职一无所有,只剩下她了,所以卑职想让她活。卑职想暗中给殿下递消息,让殿下快走,可是卑职一直被监视着,府邸的家丁丫鬟匠人,皆乃刺客,卑职不敢轻举妄动。幸好殿下聪明无双,逃过一劫,否则卑职只能以死谢罪……” 宣瑛追问道:“那你此番赶来营救我们,那位姑娘岂不是身处险地了?” 楚习面露痛色:“卑职将殿下送到此处也算是不辜负先太子殿下的恩情,现在卑职要回去救她了,就算是死,卑职也要用命赔给她……” 祁丹椹不忍道:“何必呢?你不如随我们一同走吧,等寻到机会再回去救她。” 楚习缓缓摇头道:“如果卑职走了,她就真的再无一丝生机。殿下,大人,乘着追兵赶来之前,你们快走吧。卑职必须回去找她,卑职已经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她。” 宣瑛望着楚习,面露不忍。 但人各有志,他无法强迫。 祁丹椹若有所思:“殿下,魏信此番敢对你我下手,京都必然有变,我们不能在此地多停留,我们得尽快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等调到兵,我们赶回来救楚大人。” 宣瑛对楚习郑重道:“楚大哥,您放心,等我们探听到皇兄的消息,调到兵,一定赶回来救你们。” 楚习拱手行礼:“多谢殿下,殿下以大业为重,不用为卑职费神。” 宣瑛目送楚习:“楚大哥,保重,一定要等我们回来救你们。” 楚习再次行大礼:“殿下,保重。” 第82章 第82章 祁丹椹与宣瑛告别了楚习,直接去了阴山县。 阴山县往西北走就是幽州。 两人一路上都有不好的预感,魏信不会贸然出手,如今发难,京都必然有不好的事情。 苍山县阴山县属于小城镇,消息滞后,但幽州是西北地区大都城,有什么消息也传得快。 宣瑛连续派出三个人去探听皇城的情况。 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马不停蹄的赶路,当天下午就赶到阴山县县城。 因怕有追兵潜伏在县城内,两人不敢入城,而是差人去县城买点吃喝用物。 他们在靠近阴山县县城的茶寮里喝茶,顺便修整。 第一杯茶刚泡开,刺客就追来了。 刺客们迅速围上了茶寮,推了两人出来。 一个是形容狼狈凄惨的楚习。 他依旧穿着分别时的那身黑衣,只是衣衫破了几道口子,口子边缘像是被血染出一片黯哑。面上带着两道刀痕,嘴角淤青渗血,左侧脸颊浮肿,像是受了不轻的虐待! 另一个是穿着紧身黑衣的女子,她容貌昳丽,虽已经不再年轻,但依然是个艳丽的美人。 楚习见到宣瑛与祁丹椹,拼命挣扎喊道:“殿下,祁大人,快逃。” 一个人高马大魁梧挺拔的男人一拳打在楚习的腹部。 楚习当即疼得弯下了腰,额头瞬间冷汗爆出,嘴里不自觉的痛苦出声。 那魁梧男人揪住楚习松散的发髻,冷嘲道:“逃?往哪里逃?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黑衣女子冲着魁梧挺拔的男人道:“你住手,你若再对他出手,只要我活着,必定千倍奉还。” 魁梧男人看着女子愤怒面容,挑衅笑道:“臭娘儿们,你以为老子怕你?” 宣瑛警惕望着这批刺客,道:“你们别以为抓了个人,就能威胁我们了?你们脑子若是没病的话,应该搞得清楚,此人与我们非亲非故!” 领头的刺客道:“不过是顺路替殿下抓来一个叛徒?” 宣瑛打量着刺客,语气怀疑:“哦?” 领头的刺客:“需要我们帮殿下解决这个叛徒吗?” 宣瑛毫不犹豫道:“好啊。” 领头的刺客眼眸中闪现奇异之色。 他眼神暗了暗,抽出剑,架在楚习的颈脖处,道:“你当真不管他的死活?” 楚习焦急挣扎喊道:“殿下,别管卑职,卑职在十四年前,就是要死的人了,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偷来的时光,殿下千万不要为卑职涉险。否则,卑职万死莫辞。” 宣瑛从善如流点头:“你说的对,本王命这么值钱,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区区八品县令涉险?” 说着,他望向领头的刺客:“动手吧。” 领头刺客不知宣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向了魁梧男人,两人双眸中尽是不解。 “你不动手,那本王动手了。” 宣瑛擡起袖箭,射出一枚弩|箭,只朝着楚习眉心。 铛—— 那枚弩箭在靠近楚习眉心一寸被魁梧男人一刀劈开。 于此同时,他还劈开绑着楚习的绳子。 楚习抖落身上的绳子,肢体自然有力,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他神色不似刚才那般狼狈凄惨,眼神也变得锐利有神。 抖落绳子之后,伸手将凌乱发丝拨弄到耳后,语气不甘道:“我自认为演得还不错,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祁丹椹直截了当道:“你府邸的荷花塘。” 楚习拨弄发丝的手一顿,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他没想到两人发现他身份发现的这般早。 这代表着一进入楚府,两人就发现了他的些许端倪。 他高中榜眼,又纵横沙场,几经沉浮,才练就出这么睿智谨慎。 眼前的两位青年,比他小一轮,竟然细致到这种地步。他不相信自己露馅露得这般早。 一定是祁丹椹故意这么说,扰乱他思绪。 祁丹椹打破楚习心底那一丝侥幸:“你说你思念亡妻,为她挖了那处荷花塘。自她亡故后,你将荷花塘保留至今,但实际上,你那些荷花是新移植到那处水池里的吧?因为从其他地方移植荷花过来,会损伤荷花根部。有部分荷花根部受损或折断,在当下是看不出来的,就好比鲜花插在水中能保存几天,过了那段时间,花枝就会迅速枯萎衰败。” “因而,在你的荷花池中,被折断的荷花陆陆续续显出萎靡枯败的模样,而那些没有被折断的,看上去非常鲜艳,所以你的荷花塘才会两极分化。但由于荷塘太大了,而我们赶路时间快得超过你的预期,你一时没法将萎靡枯败的荷花撤出来,索性就随便扯了个借口,说你养的不好。” “实际上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楚府看上去天衣无缝,试问你一个思念亡妻的鳏夫,怎么不留点纪念亡妻之物呢,因此才临时将水池改成荷花塘。我说的对不对?” 楚习没想到祁丹椹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 他不由得暗暗叹服。 不愧是苏泰的后代,这么敏锐的洞察力怕是世人少有。 到了现在,他也懒得装了,道:“不错,那处荷花塘确实是一处水池。没想到竟是这一处让你看到了端倪!” 祁丹椹毫不留情刻薄嘲讽道:“你为了天衣无缝而漏出的破绽,何止这一处啊,只是这一处让我笃定你并非曾经的楚将军,试问一个若真爱亡妻的人,怎会在她走后,将她心爱的荷花塘改成湖景水池?” 楚习没有因祁丹椹嘲讽他露出破绽太多而恼怒,却因为祁丹椹说他爱南阳县主而怨愤,道:“爱她?我怎会爱上一个大我八岁的寡妇?不过因为她宗室的身份,我不能得罪。也不过是因为她一句话,让先太子注意到了我,我怎知会不会因为她其他的话,让先太子将我发配回去当边城县令吃沙子?” 须臾,他就将愤怒压下,道:“你说我的破绽很多,还有呢?” 像他这么骄傲的人,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天衣无缝的东西,被人一眼看出破绽。 宣瑛阴阳怪气道:“还有就是那些刺客,因你的府邸太小,你不敢将刺客藏在室内,你怕我身边的高手巡视,很容易察觉刺客的所在。所以为了藏住刺客,你只能让那些人假扮成家丁。但你一个两袖清风的县令,府邸怎会有那么多伺候的人,所以你就让其他的刺客假扮成匠人。” “只是那些刺客太过愚蠢了,隐藏手法极其拙劣,浪费了你精心布置的一切。当然,如果我皇兄来了,或许因为昔日的情谊不会怀疑到你,你所布置的一切还是完美的,你的刺杀计划依然天衣无缝,但是本王与丹椹当年都太小,对你们骠骑军都太陌生了,所以根本不存在被感情蒙蔽双眼,从而盲目相信你……” 楚习眼眸微深望着两人,既是对对手的欣赏,也是对对手的试探,“来,你们继续说说,让我看看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眼前这两个毛头小子确实有搅弄风云的本领。 之前看到宣瑛那副纨绔样子,他觉得宣帆写给他的信件夸大其词。 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宣瑛确实聪明智绝。 甚至比当年以睿智著称的先太子宣其还多了一丝狡黠。 宣瑛也不客气,道:“若本王猜的不错,一开始,你将我们分到两个院落是想抓住丹椹威胁本王,但后来我们折腾了一通,非要在一个院落,你更改了计划,打算直接将我们两人杀死。” “后来你似乎猜到我们已经知道你准备刺杀我们,你确定自己失去了先机,又再一次更改计划,你要取得我们的信任。因而你提前出城,替我们清扫了路障,确保我们平安出城,之后在我们遭遇刺客之时,你杀了你的同党,用他们来换取我们的信任。” 说到这里,宣瑛蹙眉:“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本王也自认为没有露馅,你究竟是如何猜到我们已经识破你的刺杀计划的?” 楚习听闻聪明如宣瑛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漏了馅儿,因而自己被识破计划的失落感稍稍减轻。 他道:“我派人监视了你的护卫,你的护卫拿了一张纸条出了府,他看了纸条之后毁掉。我从军多年,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重要的纸条文书,要当下销毁,所以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露了破绽,让你们知晓了。一旦刺杀计划让你们知晓,你们联系上藏在暗处的护卫,那么我就失去了最佳杀你们的时机,所以,我只得先取信你们,慢慢再寻找良机杀你们。” 他为了取信宣瑛,不惜布下一个局。 他想在关键时刻救了宣瑛,再说出自己的苦衷,那么以宣瑛对先太子的感情,他就会相信他。 所以纵使刺杀计划被识破,他也没有叫停。 他提前出城,为祁丹椹宣瑛扫清路障,之后在他的同伴追上宣瑛时,他知道这些人杀不了宣瑛,索性就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 后来,他说出他与枣子的故事,说出他被威胁的苦衷。 他想宣瑛应该相信了他。 在他要回去救枣子时,他想以宣瑛与祁丹椹的正义感,一定会同他一起回去救枣子。 这时,他就可以让宣瑛的护卫与刺客搏杀,以此消耗宣瑛的战斗力。 而他伺机而动,乘两人不注意杀了两人。 可惜两人不上套。 这逼着他不得不实行接下来的计划,就是伪装自己与枣子被抓。 这样就能让宣瑛因为他而掣肘。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一直都在陪他演戏。 真是好大一出戏。 他不解道:“让我好奇的是,你们明明知道我要杀你们,为何在我救了你们,要你们跟我走,你们却最后跟我走了?你们就不怕我有什么埋伏等着你们吗?” 祁丹椹毫不留情道:“因为我们当时知道,你为了取信我们,肯定会将我们带到安全地带,我们刚好人不生地不熟,只好利用你了。” 楚习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可惜你们生了晚几年,否则我们也不是不能成为朋友……” 宣瑛呵斥道:“与本王成为朋友,你也配?” 此人若是魏信的爪牙,就是背叛了他二皇兄。 想他二皇兄将此人一手提拔起来,将他当做亲信,没想到却是养虎为伥! 他冷冷道:“戏都陪你演了一天一夜了,你也该回答本王,你为何会成为魏信的爪牙?你对得起我二皇兄对你的提拔知遇之恩吗?” 第83章 第83章 “不配?” 楚习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满眼都是愠怒:“你这种生来就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皇子,有什么资格说我不配?你经历过绝望吗?你经历过无奈吗?你知道理想被践踏的滋味吗?” “你知道拼尽一切努力都抵不过权贵一句话的不甘吗?你知道十载寒窗以为能踏破阶级施展抱负,最后发现寒门依旧是寒门,士族依旧是士族,你的抱负在权贵面前不过一句空话的那种痛苦无奈吗……” “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懂我们?整个天下,就你们皇室是最大的世家,你们享受着最大的权力,到头来,你怪我们寒门忘却理想,你没有经历过我们的苦,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绝望之后进行的选择?” 说至此处,他眼底的愤恨尽数消失不见,只余下满目的不甘与凄凉:“我没有对不起先太子殿下,他提携我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的才能,我们这是互取所需,哪儿来的什么知遇之恩?尽管如此,在为他副将时,我依然豁出性命,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你口中所谓的知遇提携之恩。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不该为了死人浪费自己的一生……” 少年时,他曾立志要成为一名英雄。 他刻苦读书,发奋图强,十载寒窗,终于一朝金榜题名,殿试被当今圣上点为榜眼。 他满怀着激动心情,春风得意看遍京都花,鲜衣怒马醉卧郊外亭,提笔挥毫就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句。 第二日酒醒来,朝廷的任命公文也到了。 他这个新科榜眼竟然被分派到黄沙戈壁的边城小县城,而世家出来的探花郎竟然直接入翰林,担任正六品编撰。 他知道自己输在了出自寒门。 他想,只要好好干,立了功,就会升迁。 他一次次拿命与蛮夷匪寇搏斗,救下三千百姓,保护一城安危。 他等啊等,等来的只有朝廷几句空话的嘉奖。 他知道他的余生怕是都要蹉跎在这座边镇小城里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县城的三千百姓,那么多性命,没有让他升迁,却因为找回县主的马儿,从此得到先太子的赏识。 他被县主举荐给先太子殿下,先太子怜惜他的才能,可他并不开心。 回来的那日,他拼命的抽着马儿在边塞黄沙中奔跑。 他一遍遍的问自己。 这个世道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十载寒窗满腹经纶却被发配到这种地方? 为什么三千条人命还不如一匹被权贵视作玩物的畜生有份量? 他苦苦追寻这个答案。 风沙没有告诉他。 残阳也没有告诉他。 直到马儿累得吐血,倒地身亡,他才停下来。 因为得到先太子殿下的青眼,他的才能有了施展的地方。 他纵横沙场,保家卫国。 他踏平匪寇的巢xue,单枪匹马直入西羌的都城…… 他终于活成了梦想中的样子,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少年英雄。 再后来,南阳县主看上了他。 他并不爱她。 但他能怎么办? 他怕他不答应她,就会失去了一切。 先太子殿下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提拔他,也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弃用他。 他不想再回到那座边城吃沙子。 所以他娶了这个丧夫大他八岁的寡妇。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举措是对的。 因为搭上了宗室,他从此平步青云。 他以为这是完美的一生,可是,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钟台逆案之后,太子与苏国公被下狱,骠骑军上下被屠戮,而他们这些沙场喋血,马革裹尸忠君爱国的英雄,却被自己保护的人,一个个杀害…… 当他被押入天牢里的时候,看到魏信穿着一身绯红官袍出现在牢狱门口。 明明他身量并不高,声音也并不大,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 只要他哼一身,就有人跪在他的脚边任他践踏。 到了这时,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势。 能决定一切的是权势。 为什么魏信可以决定一切,因为他手里握着最大的权势。像先太子苏国公这样的人物的命运都被他捏在手里,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没了权势,英雄也只不过是一堆烂骨,什么也不是。 先太子苏国公这样可以名垂千古的英雄在权势面前,不也成了乱臣贼子? 英雄、理想。 这是最诲人不倦的两个词…… 再后来,因为南阳郡王的四处奔走,他被保了一命。 世家依然不肯放过他,他们轻轻松松就决定了他的命运,他被发配到潮湿阴寒的苍山县。 在这里,他才看清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多么不堪一击。 他身上有多处旧伤。 在这种潮湿阴寒的地方,他的旧伤隔三差五的发作。 可他的俸禄连两贴药都买不起。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妻子,埋怨他连累了她。 她骂他无能,骂他窝囊,骂他不如她的前夫…… 这时,魏信派了枣子来杀他。 凭他的功夫,别说枣子,就算再来十个这样的刺客,也杀不了他。 因经历过钟台逆案血腥的场景,他心底对魏信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不敢对这个女子下手。 在将枣子关起来时,他了解到她的过去。 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都可以获得新生,为什么自己没有崛起的可能? 他不敢杀她,因为她是魏信手下的人。 他不能杀她,因为她与自己太像了。 所以他放了她。 在他放她时,她说魏国公有话要对他说。 他诧异,问枣子为何先前不说? 枣子说,魏国公交代,如果他杀了她,那么这些话就没有说的必要。 如果他没有杀她,那么就要将这些话传达给他。 他这才知道魏国公要他归顺他,投名状就是他妻子的命。 枣子走后,他辗转反思。 在这个鬼地方熬了一年多之后,他终于对妻子下手了。 他不甘心一辈子在穷乡僻壤里埋没。 他满腹才华,一腔抱负,却因为不是出自世家,就被发配去边塞。 他为国为民,任劳任怨,保护了三千百姓,却抵不过找回一匹权贵的畜生。 先太子与苏国公忧国忧民,骠骑军上下保家卫国,最后全都下场凄惨,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所有人都在用血泪证明一个事实——在权势面前,所有的理想、报复、功绩就是烈日下的薄冰。 他不想要薄冰了,他想要烈日。 他向魏国公投诚了。 魏国公欣然接受了他,并且将枣子给了他,任他差遣。 这是魏国公使的美人计,既是让枣子留住他,也是为了让枣子监视他。 他含笑接下这美人计。 他没得选。 == 京都,魏府。 魏成匆匆跑到魏信书房,一口气道出军情道:“爹,让太子给逃了,长远侯那个老东西不知道使出什么戏法,竟然将太子送出了城,易国公那个匹夫为了帮太子争取逃亡时间,竟拖住了北衙禁军,现在易国公已经死了。” 魏信老眼虽昏花,依然有骇人威力,他冷冷道:“去追,生死不论。” 在祁丹椹被放出牢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皇帝要与他们鱼死网破了。 他提醒过皇帝,问皇帝究竟想要什么…… 那是威胁,也是条件。 若皇帝还顾及着世家,如同以往那样,与世家保值着平衡,那么皇帝就要杀了祁丹椹。 若皇帝执意要与世家为敌,那他只能重新选皇帝了。 因而乘着宣瑛与祁丹椹去苍山县赈灾修筑大坝,他提前通知楚习,要他杀了祁丹椹与宣瑛。 而他乘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发动宫变。 兴许是他这些年年纪大了,太过温和,让皇帝忘了他从来就是个雷厉风行手腕强硬之人。 如今整个京都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所以宣帆、宣瑛、祁丹椹,都不能活。 魏成领命,让人去追宣帆与雷家等人。 他担忧道:“爹,你觉得那姓楚的,真的能杀了宣瑛与祁丹椹?那姓楚的不是宣其的亲信吗?那些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怎么可能会背叛宣其?” 魏信斩钉截铁道:“他当然会背叛宣其。当年老夫就是看到了他那双不甘害怕的眼睛,才决定饶他一命。” 当年,钟台逆案之后,苏泰被抓,他去牢狱中看苏泰惨败的面容。 他看到了一批批被抓的苏泰与宣其的亲信。 那些人,一个个的,都视死如归。 那些眼眸,望向他时,或愤恨,或恼怒! 只有一个人,看向他时,是不甘的,害怕的。 尤其是他当着那些人的面处决了几个逆党,他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所以,他决定放他一马。 否则他若真想杀人,以南阳郡王那群没实权的宗室,能奈他何? 之后,他将枣子派去刺杀那人。 若那人对宣其是真的忠心,那枣子必死无疑,也就意味着这个人不可留。 若那人对他是真的恐惧,那么他就不敢杀枣子。 所以,他才让枣子在活下来之后,将他的话传达给那人。 只有真的恐惧与不甘,才会让那人不敢生出逆反之心,从而一心一意归顺他。 他派枣子去还有另外一个用意。 楚习与枣子太像了。 他只是为了告诉楚习,只有他,才能让楚习重获新生,就如同枣子那般。 实际上,在魏信看来,楚习不配与枣子相提并论。 枣子想要成为女侠,本着善意与热爱去做这件事。 而楚习不是。 楚习或许是想当一个英雄,但他只想当一个鲜花着锦的英雄。 他想要的是鲜花着锦,而不是英雄。 如果他仅仅想当英雄,在当年他保护三千百姓时,就已经是了。 他看不上这个人,但不妨碍他为了大局利用他。 他要安插一个意想不到的棋子给宣帆。 他要让这个棋子在将来给宣帆致命一击。 可惜他发动宫变的速度太快,到了不得不用楚习之时。 否则这枚棋子定大有用处。 思及此,魏信叹息道:“其实这次如果去的不是宣瑛与祁丹椹,而是宣帆,或者其他的人,楚习绝对能杀掉。就凭他骠骑军副将军的身份,宣其的亲信,苏泰的半个门生,保家卫国的将军……等一系列头衔,都能让他轻易取信于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次去的是宣瑛与祁丹椹,这两人当年都太小了,且都是人精……这一枚棋子安插了十四年,不知是否会成为一步废棋?” 第84章 第84章 宣瑛望着愤怒悲戚的楚习,道:“你说你的理想被践踏,从来就没有人践踏你的理想,或者说你内心真正想当保家卫国的英雄吗?还是你只是想要英雄而拥有的荣光?你觉得寒门士族之间的待遇不公,这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公平?” “有的人为了改变这一现状,付出惨痛的代价,可你在做什么?你认命了,你成为了你口中那个造成不公的士族的刽子手,你想要的又何曾是公平呢?你只不过想要别人对你公平而已。你说本王出自皇室,享受着最大的权力,难道这不正是你内心渴求的吗?” 楚习闻言怔楞,立刻否认:“放屁,我当了英雄,我为何不能享受英雄带来的荣光?我想当一名英雄,我也想要英雄的荣光,这有错吗?我认命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切无法改变。先太子与苏国公这样的人物都办不到的事情,谁能够办到?既然如此,不如顺天而行,至少我不用在阴暗潮湿之地埋葬余生,我可以继续活成我梦想中英雄的样子……” “既然公平不可能落到每个人身上,我想要它落在我的身上,这又有何错?收起你那高高在上鄙视的眼神,你出自皇室,自小就享受着权势带来的一切便利,你不用用尽数年时光去渴求本该属于你的那份公平,你也不用蹉跎埋葬岁月感叹命运弄人。” 说到此处,他竟有些无奈,道:“殿下,其实念在先太子是我的伯乐的份上,我也不想杀你,但是你若不死,我就永远无法走出这穷乡僻壤,所以,只好请你们上路了。” 楚习招招手,刺客们一拥而上,宣瑛的护卫立刻迎上刺客。 左夏见对方来人甚多,道:“殿下,您与祁大人先走,属下断后。” 说着,他砍掉刺杀向右一冬那名刺客的右手,将右一冬往身后一推,推到马厩旁,道:“你保护殿下。” 右一冬郑重道:“那你保重。” 左夏已经与几个侍卫杀出一条血路,“我们并肩作战那么久,这还是你第一次真心实意要我保重。” 右一冬:“不可能,明明第三次。” 左夏:“前两次是我欠了你很多钱,你要我保重性命好还你钱。” 他又了解两个刺客,道:“快滚吧你。” 右一冬也不矫情,砍断两批良驹,牵着马儿来到宣瑛身边:“道,殿下。” 宣瑛拉过马绳,翻身上马,将祁丹椹拉上马,立刻策马就走。 他们的马匹刚刚踏出重围,一匹棕黑色矫健的马儿拦住他们去路。 楚习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拎着二十几斤重的红缨枪,他擡□□向马蹄。 宣瑛直接将缰绳交给祁丹椹,抽出剑,挑开这一枪。 楚习快速收手,又一枪横扫向两人。 宣瑛拉着祁丹椹侧过身,躲开这一枪,顺势挽了个剑花刺向楚习。 右一冬刚要冲过来,就被枣子带着两名刺客拦住了去路。 他不得不迎战这三名刺客。 众人在马背上打得如火如荼。 宣瑛少年意气,风华正茂,自幼便跟着名师学武,不曾懒怠。 楚习经验老道,弓马娴熟,有着一身沙场喋血拼出的武艺…… 一时之间,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就在这时,枣子乘着另外两名刺客挡住右一冬,便策马奔奔向祁丹椹与宣瑛的前方,朝着祁丹椹的面门扔出一把飞镖。 祁丹椹为了不让两马相撞,只得调转马头。 可是他躲不开飞镖。 宣瑛手中剑立刻转过一个方向,擡剑挥扫开飞镖,又迎上楚习。 枣子扔完飞镖,就被追上来的右一冬一剑刺伤了左后肩,为了替楚习拦住这些身手不凡的护卫们,她只得带着伤继续与右一冬周旋。 楚习没想到宣瑛这般重视祁丹椹。 两人虽说不如他们在楚府表现出来的那般腻腻歪歪,但私下里关系肯定不简单。 说不定真有一腿。 刚刚枣子扔出的那把飞镖朝着祁丹椹而去,宣瑛明明受他掣肘,却分心替祁丹椹挡开攻击。 战场上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 尤其是对手是他这样经验老道武艺不凡的将军。 饶是如此,宣瑛依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先替祁丹椹挡开攻击。 就算一对深爱彼此携手度过数十年时光的老夫老妻,在遭遇这样的危险时,都不一定能够为对方付出生命。 至少,对于楚习而言,他做不到。 他可以为了前途杀掉曾经有恩于他的结发妻子。 也可以杀了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唯一与他有羁绊的枣子。 他与枣子是合作关系、监视者与被监视者、排遣寂寞的床伴、她是他的影子…… 他们两人的牵绊这么深,可是他能为枣子做到这些吗? 答案是不能。 若是有一天,他惹得魏信不高兴,他相信枣子会毫不犹豫对他出手,他也会为了保命杀了她。 所以,楚习放弃与宣瑛斡旋,直接擡□□向不会武的祁丹椹。 果不出他所料,宣瑛直接替祁丹椹挡住了全部的伤害。 宣瑛有了掣肘,他找到了破绽。 就在宣瑛替祁丹椹挡住新一轮伤害时,他乘其不备,擡□□向宣瑛的手臂。 宣瑛的右臂被刺中,一股钻心锐痛从手臂处传来,汩汩鲜血顺着长□□破的伤口往外冒着。 那枪还未收回,狠狠抵着宣瑛的手臂。 两马并列奔腾着,随着马匹每一次颠簸,宣瑛感觉骨头又碎了几分。 楚习压实了力道,他要将宣瑛整条手臂挑断。 前方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横档在两匹马之间。 若枪未收回,这样撞上去,宣瑛只有整条手臂被绞断的份儿。 祁丹椹见此,只得拉着宣瑛往马儿的左侧栽倒。 此刻马儿保持着奔跑,宣瑛手臂被右侧楚习刺来的枪压实,前面又有一棵高大的枫树,若想保住宣瑛的手臂,只得往左侧栽倒。 那一瞬间,祁丹椹丝毫不犹豫。 他从来都是果断的,但每次他都是从大局出发。 这是唯一一次,他不想看到宣瑛这样的天之骄子断臂。 也是唯一一次他不想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毁坏。 在他看来,宣瑛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破事一箩筐,但他不得不承认,宣瑛确实符合他对美好这两字的定义。 宣瑛出身优渥,身为天之骄子的他,会怜惜弱者,且有着极强的责任心与同理心,能看到弱者的艰辛与不幸。 他秉性善良,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但他从不会伪善,愚善。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善良,什么时候又该机关算尽。 他始终能将那个度把握得刚刚好。 他聪明睿智…… 他容貌昳丽…… 他重情重义…… 他骄傲张扬…… 太多了。 祁丹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在宣瑛身上找到优点。 还找到那么多。 这些优点将他曾经极其讨厌的目中无人的事儿精,堆成完美无缺宛若瑰宝的天之骄子。 他不忍心看到这样美好的人受到伤害,成为残疾。 砰的一声,两人摔下马,在地上滚了几圈。 楚习策马崩腾而来,高高的马蹄扬起踩向两人。 宣瑛立刻搂住祁丹椹的腰,抱着人滚了几圈,避开高扬的马蹄。 在回身的瞬间,祁丹椹用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枚毒针暗器。 楚习见状躲闪不开,他驱马,让自己的宝马替他挡过这枚银针。 马儿仰头一声嘶鸣,顿时跪了下去。 楚习一脚瞪着马背借力,擡起长□□向两人。 宣瑛左手擡剑挡开。 他左手到底不如右手灵活,但此刻他右臂伤重,连剑都握不住,只能用左手。 楚习是纵横沙场的将军,在马背上宣瑛不如他娴熟,作战经验没有他丰富,武艺功底没有他那么扎实老练。 但此刻在地上,宣瑛自幼跟着名师学习的武艺的优势就凸显出来。 那些名师帮他规避了练武不该犯的错,帮他找到了适合他联系的路数。 因而他的剑术、拳脚功夫,都是经过大琅朝最顶尖的剑师与将军检验。 若真论拳脚功夫,楚习不是宣瑛的对手。 说白了,楚习的功力经验适合沙场杀敌,沙场上,刀剑无眼,是一群人与一群人的战斗。 而宣瑛的武艺更适合与人单打独斗,最主要的是攻与守。 因此,就算宣瑛受了重伤,被迫用左手剑,还要护卫着祁丹椹,他也能与楚习战个平手。 这场刺杀持续了半个时辰。 宣瑛带的虽都是精锐,但抗不过训练有素的刺客们的车轮战。 两方战力实在太悬殊了。 此刻,宣瑛带来的护卫只剩下右一冬与左夏还活着。 两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上多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双手被黏腻的鲜血浸透,都握不住刀剑,眼前一片血红…… 他们凭借着身体本能保持着戒备的姿势。 宣瑛身上也多处受伤,鲜血将他的衣衫都浸透了,分不清那么多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就连祁丹椹身上也有几处暗伤。 他们被十几个刺客包围着。 那十几个刺客似乎也受了伤,但都是些轻伤。 他们是经过几轮车轮战活下来的幸运儿,地上到处都是他们前辈的尸体…… 楚习望着穷途末路的四人,捂着尚在流血的胸口,擦了擦嘴角的血,望向宣瑛道:“今日我们总有一个要去见先太子,现在看来,应该是殿下你!” 宣瑛握剑的手不断往下淌着血,他咬牙撕下布片将剑缠在手腕上。 此刻他的左手多处刀伤,已经疼得麻木握不住剑了。 他呸出一口血,不以为然道:“来,看你能不能杀了本王。本王向来运气不错,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死的不是你们?” 楚习咬牙道:“死鸭子嘴硬,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刺客们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树林里唰唰唰射出来数十枚弓|弩。 楚习擡枪扫了十几枚,被逼着连连后退,刺客们也被突然冒出来的弓|弩杀死一大片。 噌的一声。 一枚弓|弩插入楚习身旁的槐树里。 他看到那枚弓|弩的样式,错愕道:“这是西北边防军中弩|箭,撤。” 离这里最近的西北军只有幽州节度使云吉掌管的三州驻军。 据他所知,魏信发动宫变速度极快,等京都众人反应过来,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宣瑛若是提前调军,也是提前了三天。 那个时候宣瑛还在路上,他根本不知道京都事变,也没有消息传入苍山县,他哪儿来的预知能力提前调军? 更何况,据他所了解,幽州节度使云吉虽不属于世家一党,也绝对不是太子党。 云吉向来只管明哲保身,不管党争。 他就是个墙头草,谁当皇帝他支持谁,只要不找他麻烦就行。 所以,没有调军的虎符,幽州节度使绝不会贸然出兵。 那这些人从何而来? 钟毅穿着一身灰褐色便装,骑着骏马从山林中飞奔而出,道:“祁少卿,七殿下,我们来了。” 随他一同从山林中现身的,还有几十个手持弓|弩对准楚习皮肤黝黑泛红的男人。 他们如同矫健的猛虎,在山林中穿梭,迅速将祁丹椹与宣瑛保护在中间。 祁丹椹望向来人,心中暗惊。 若非眉目没变,他都快认不出来了。 在未曾遭遇龚州事件前,钟毅是个贵公子,有他父亲钟鸿才与梅家庇护,他如同一般的世家子弟那样长大。 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桀骜不驯与目中无人。 就连之后锒铛入狱,也没有磨平他身上的世家傲气。 现在的他身上全无那种傲气,取而代之的是平和温善,更加接近普通军人。 之前,君子六艺他虽样样都会,却都不精。 现在,他却弓马娴熟,擡手踢腿间皆是堪称标杆的军人气质。 白皙略有些脂粉气的肤色也变成深古铜色,身姿更加挺拔健壮,下盘更加稳固有力。 眼神里没了昔日在龚州当小霸王的嚣张气焰,也没了家破人亡时自己前路未知的惶恐迷茫。 现在的他,眼神坚定锐利,仿若一头成熟的狼崽子。 看来,他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随着钟毅带人前来,楚习的人被杀得七零八落,他只得带着残兵败卒撤走。 看到楚习撤走,宣瑛力竭的踉跄了一步,被祁丹椹扶住。 祁丹椹扶着他靠向身后的槐树,坐下,自己也支持不住在宣瑛身旁坐着。 左夏与右一冬泄了力,直接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祁丹椹经过一场惊险的刺杀,虽有满腹疑问,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道:“先离开阴山县。” 钟毅点点头,指挥着人给宣瑛等人简单处理伤口,之后一行人快速撤出山林,往西北方向而去。 == 幽州云山县,驿馆。 众人身上的伤全部重新包扎了一遍。 祁丹椹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上点药,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 伤得比较重的是宣瑛与左夏。 左夏胸口中了一刀,那刀离心脏不到一寸,好在伤口处理得及时,暂时保住了一命。 宣瑛右手臂被红缨枪绞断了骨头。 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以后右手将无法提起任何兵器。 大夫为宣瑛处理完伤口,浑身都汗透了。 宣瑛疼得几近晕厥,但他看到祁丹椹焦急担忧的神色,贴心为他擦汗搽血的紧张的样子,他无端生出一股甜蜜感。 这蜜糖般的感觉让他突然就不疼了。 处理完伤口,大夫叮嘱了许多事项,开了一叠方子。 送走了大夫,祁丹椹看向一直跟着钟毅的少年人,道:“这位是?” 那少年英姿飒爽梳着高马尾,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这群人以他为首,全都听他的命令行事。 他的行为举止看上去也不像一般的兵,举手投足之间倒有他这个年龄的意气风发与天真烂漫。 此人定是出身不凡,且自幼被保护得很好。 应该是某个将军的儿子。 钟毅是戴罪之身,被发配充军。 若没有人帮忙,怕是连军营都走不出去,更别说穿过几百里来黄州救他们。 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少年帮的忙。 能动用这么大的关系,少年人必定来头不小。钟毅这才向两人介绍道:“七殿下,少卿大人,这位是幽州节度使云将军的独子,托小将军的福,我现在被调入幽州驻扎军,在云府做事。那日京都急报传来,小将军就将此事告知了我。而在那天之前,我收到了祁大人给我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你们要去苍山县赈灾修筑大坝,我猜你们可能会出事,便带人前往阴山县。” 在他父亲出事后,他仿佛做了一场很可笑的噩梦。 他在最初来西北的一段时间,非常不适应,几度想轻生。 但祁丹椹在他被发配边疆时,送了他一程,祁丹椹告诉了他父亲的遗言。 他父亲说他是他的骄傲。 他浑浑噩噩二十几年,他不知道哪儿做得让他父亲觉得骄傲。 后来,他站岗时,无意间救了几个边疆百姓。 那些百姓不管他是不是戴罪之身,对他感恩戴德。 看着那些百姓一家人互相扶持走在斜阳余晖中的温馨画面。 他忽然理解了他的父亲。 就如祁丹椹所说。 ——他是个好官。 ——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官,迫使他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儿子、族亲、学生、师兄……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好人。 他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千百万这样温馨的画面。 神使鬼差的,他将这件事写信给了祁丹椹。 当时,是祁丹椹带来了他父亲的遗言——无论身处何地,他都是他父亲的骄傲,他以他为荣。 现在,他终于干了一件人事儿。 祁丹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们父子羁绊的人。 他告诉他,仿佛是在向祁丹椹证明,他确实是他父亲的骄傲,他有资格让他父亲以他为荣。 他做的事情虽小,但他在慢慢的变好。 他没有想过祁丹椹会给他回信。 三个月后,回信送到他手里时,他震惊了。 一般戴罪的人,是收不到家书的。 但祁丹椹连这点考虑到了。 祁丹椹给他的信件加了他的私章,四品京都官吏的信件,无人敢拦下。 祁丹椹告诉他,他在被发配去边疆的那日,祁丹椹去乱葬岗找到他父亲的部分骸骨与头颅。 并且他为他父亲立了个碑。 祁丹椹还将他写给祁丹椹的信烧给了他父亲。 祁丹椹告诉他,他父亲一定会很欣慰。 祁丹椹说,他若有朝一日回来,那么他就可以带他父亲骸骨回故乡,堂堂正正的告诉所有人 ——这是一位好官,他为了百姓付出一切,他值得被人铭记。 从此,堂堂正正迎回父亲的骸骨,成了他的期望。 因为这份期望,他忽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或许是人生有了盼头,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起劲儿。 正因为这股劲儿,让他有了新的奇遇。 一次意外,他救了出来狩猎、被狼群围攻的云旗。 他出自南方,自幼跟着家里的师傅练习拳法。 云旗对南拳很感兴趣,非要拜他为师,他拒绝了。 后来这倒霉娃子为了偷学他拳法,竟然混到西北军军营里来了。 之后,云旗又倒霉的被派去追击几个西羌的细作。 这倒霉娃子经验不足,被西羌人抓住。 钟毅又救了他一命。 云旗因而越来越仰慕钟毅,非要赖在西北军里不肯走。 他亲爹云吉来了,他都不走,就连西北军将军也拿他没办法。 若是一般人,早就五十军棍了。 但云旗是云吉的独子,西北军将军也不敢得罪云吉这个同僚。 西北军将军与幽州节度使虽都统领着军队,同在西北地区,但两者有本质的差别。 西北军,是边防驻军,防西羌的侵犯。 幽州节度使是震慑以幽州为首的西北三州,防止地方叛乱等。 说白了,一个是震慑附属国,对外的。一个是震慑当地,是对内的。 钟毅被缠得没办法,就答应教云旗拳法,但不答应做他的师傅。 幽州节度使见儿子有长进,又天天粘着钟毅。 为了儿子,他用人情做交换,将钟毅调到幽州云府。 钟毅这一年一直待在幽州云府。 云府有很多朝堂的急报。 在这里,他得知了许多祁丹椹的消息。 在祁丹椹因欺君大罪被抓入狱时,他给他仆从南星写了一封信,问祁丹椹的近况。 后来祁丹椹出狱后,就给了他回信,顺带提了一句自己要去阴山县赈灾。 再后来,幽州又传来急报——魏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京都,太子殿下仓皇出逃。 这是云旗带给他的消息。 得知消息后,他想到去阴山县赈灾的祁丹椹与宣瑛可能有危险。 这两人是太子党的。 于是,他带着自己几个亲信,在云旗的帮助下,赶往阴山县。 好在他来得及时。 祁丹椹没想到当时无意间写的一封信竟然救了他,他道谢:“多谢云小将军的救命之恩,我等必定铭记于心。” 云旗腼腆又洒脱笑了笑:“大人,叫我云旗就行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听钟大哥说你是他的恩人,那么你就是我的恩人,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别说我吹牛,这地上跑的、河流游的、天上飞的,在幽州,就没有我弄不来的……还有那些刺客,只要你们在幽州,我护你们周全,就算我不行,还有我爹,我爹是幽州节度使,他特别厉害……” 宣瑛听闻钟毅的话,忧心忡忡道:“你们收到的消息里,可有关我皇兄与母妃的?” 钟毅安慰道:“殿下莫要急,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太子殿下已经逃出京都城,想必已经安全了。至于贤妃娘娘,暂时没有消息,但如今这个情况,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云旗也附和道:“是啊,我爹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太子殿下已经逃走,那就证明太子必定安全。想必娘娘也是安全的,殿下好好养伤才是大事。” 祁丹椹安慰道:“殿下,京都有雷将军与易国公,他们肯定会保护好太子殿下,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养伤,只有你养好了伤,你才能调到兵去救太子殿下。” 祁丹椹话音刚落,云旗就想到什么,道:“七殿下,祁大人,要不你们随末将回幽州州府吧,这里离幽州最近,你们可以在幽州养伤,我爹掌管着三州五万的屯兵,他深明大义,肯定会出兵帮你们的。” 宣瑛若有所思,道:“能有云节度使相助,我们必定能旗开得胜。只是要调动各州节度使的兵,须得父皇的虎符。若我们去找云节度使,以他的深明大义,肯定会帮我们,但是他未有虎符,私自用兵,形同谋逆。饶是我们心知肚明,但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何况,这会被拿来作为攻讦云节度使的借口,我们怎么能陷云节度使于不义呢?” 真是人生处处是戏台啊,苍山县唱罢、幽州又登场。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又演上了。 钟毅不懂朝堂,云旗少年懵懂,这两人不知道宣瑛打得什么鬼主意,但祁丹椹知道。 云节度使向来只尊朝廷的命令办事,他深知朝廷水深,也知道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所以他从来只会明哲保身。 他从不站队,谁当皇帝,他就是谁的忠实拥戴者。 反正听从皇命准没错。 现在太子逃亡,七皇子被追杀,魏家掌控京都…… 局势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世家占了上峰。 所以,他们若去了幽州,万一魏信派兵来找云节度使要人。 他极有可能将他们交给魏信。 或者说,他不会阻挠魏信杀他们。 去幽州不仅不会调到兵,甚至可能连命都丢了。 宣瑛佯装苦大仇深,叹息哀婉道:“我这里有枚皇兄的虎符,只能调用西南驻防军。其实我们早就决定好南下调兵,可惜我们身受重伤,又被追杀……不知道这一路南下会不会命丧途中……” 越说,他越比卖柴火的小女孩还可怜,比地里黄两三岁没了亲娘的小白菜还凄惨:“哎,可怜我父皇,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结果却被信任的臣子造反,围困京都。可怜我皇兄,身为正统,却被乱臣贼子追杀,现在更是下落不明,可怜本王与祁少卿,明明是来赈灾,救助百姓,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云旗果然上套,拍拍胸脯,气冲冲道:“没事,就让末将送殿下与祁少卿去南方,末将就不信了,那些人敢来犯我幽州地界。” 宣瑛郑重望向云旗,感慨万千道:“云小将军真是深明大义,若这次我皇兄得以脱困,必定发兵京都,救出父皇。那么云小将军就有从龙之功,如此功绩,必定封侯拜相,像小将军这样的年岁,能够封侯拜相的人寥寥无几,小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云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道:“那官职是不是比我爹的还大?那他以后是不是就不敢揍我了?” 宣瑛点头:“那是自然,你爹见你都得磕头,你揍他他都不敢还手。” 云吉是次二品节度使,只会在见到天子时下跪。 皇子都不能让他双膝跪拜磕头,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王侯了。 但谁让这娃太好忽悠了呢。 云旗陷入了对未来的畅想,道:“殿下放心,末将一定要将殿下送到西南。” 钟毅拉住云旗道:“小将军,小人送殿下与祁大人去就行了,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别让云将军担忧。” 祁丹椹是他的恩人,他因祁丹椹的一道奏折活命,祁丹椹又为他父亲收尸立碑。 他应该报恩。 就算他送祁丹椹去南方的途中不幸遇难,那也是他该得的。 这一路凶险,他可不想将云旗牵扯进来,若是云旗出了什么事情,他没法同云吉交代。 云旗忙道:“不行,我可以在西北三州横行,但你们不行。再说,我爹有什么好担忧的?我又不会出事。更何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相信,就算我爹在这里,也会让我这么做。他从小就教育我要忠君爱国,要努力光耀门楣,我这不是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吗?他欣慰都来不及呢……” 钟毅总觉得哪里奇怪,但说不上来。 听云旗这样说,他知道这倒霉娃子主意大得很。 就算他不让他去,他也会偷偷跟着,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带上他。 祁丹椹道谢:“那就多谢云小将军,云小将军高风亮节,祁某佩服。” 云旗为幽州节度使的独子,幽州节度使掌管着西北三州的军权,云旗能在西北三州畅通无阻。 过了这三州,往南走就是西南,也就到了西南驻军梁将军的地盘。 梁将军是雷鸣的亲舅舅。 是目前为止,他们唯一敢相信的边将。 上次在龚州,宣瑛也是用虎符调走梁将军掌管的驻军。 这时,驿馆的小厮将祁丹椹等四人的晚膳送来,顺便叫云旗等人用膳。 他们四个都是病患,没法与云旗等人同吃,因而都是送到房中。 云旗带着他满腹畅想去用膳了。 看到宣瑛右臂被包成粽子,左手也有几处刀伤,祁丹椹只得担起照顾宣瑛的责任。 这顿晚膳还不错,是肉粥,加了少许嫩绿青菜,米糊熬得软糯咸香。 祁丹椹先用银针试了下毒。 无毒后,他才拿起勺子盛起一勺,吹凉,递到宣瑛的嘴边。 宣瑛张口吃了下去。 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祁丹椹又盛起,吹凉,喂给宣瑛。 宣瑛吃下。 喂了大半碗,祁丹椹忽然发现宣瑛一直盯着他看。 祁丹椹不解:“怎么了?” 宣瑛:“你觉不觉得你特别有当贤妻的潜质?我母妃喂我父皇喝粥,就你这么喂的……哎,嘶……” 他话刚说完,就被祁丹椹摁住他左手靠近手腕那处刀伤。 他疼得只抽冷气。 祁丹椹微笑:“没事,只是想看看殿下这纱布系得牢不牢。您没事吧?” 宣瑛咬牙道:“没事,这种小伤,能有……嘶……” 他话音未落,祁丹椹又摁住他另外一处刀伤,这刀伤比先前那处重。 祁丹椹:“现在呢?有事吗?疼吗?” 宣瑛张开怀抱:“来吧,你不就是想让我疼,你直接扑我身上得了,不用一次性按一处,扑过来压住我全身的伤口。” 祁丹椹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我怎么舍得殿下疼呢,你可是我的七郎小心肝儿呢,我爱你如命……” 说着,他就喂给宣瑛一大勺粥。 这次没吹,烫得宣瑛当即就吐出来。 宣瑛:“所以你打算烫死你的小心肝儿?” = 幽州,云府。 楚习派了两个亲信,以魏信的名义拜见节度使云吉。 云吉听闻两人说明来意,无非就是魏信要杀的两人七殿下宣瑛与大理寺少卿祁丹椹跑到幽州,他们要他配合,将两人早点捉拿。 说白了,就是不希望他插手。 云吉只想明哲保身,他才不想管朝堂风云如何变动。 要他不插手,他没意见。 主要是京都都掌控在魏信的手里,他也不敢插手。 嫌命长吗? 不知道苏泰是怎么死的吗? 两人抱拳,道:“节度使大人深明大义……” 话还没说完,底下下人匆匆来报:“大人,大人,找到公子的踪迹了。” 云吉立刻迎上去,他对楚习派来的两人抱歉道:“不好意思,犬子丢了三天了,一个小孩儿容易被骗。” 边说,他边问下人,“公子呢?你们为何没带回来?” 下人道:“公子带着一行人,香车宝马护送两人,往南方去了,他说他要去干一番大事业。等他干完大事业回来,就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了,到时候,他罩着大人您,他还说要你别担心,他不记仇,不会要大人您给他磕头。” 云吉听完,极其恼怒,皮鞭都抽出来了,陡然反应过来:“两人?叫什么名字?” 下人:“属下不知道,其中一人,公子喊他殿下,还有一人,公子喊他祁大人。” 云吉两眼一黑。 他想明哲保身,这龟儿子却自寻死路。 楚习派来的两人面面相觑,继而道:“令公子一定是受人蒙蔽,现下派人去追一定还来得及,相信魏国公深明大义,一定……” 唰的一声。 剑出鞘。 两抹鲜血泼洒在帘幔上,宛若鲜艳的泼墨画。 那两人还没看清云吉如何出剑,就被抹了脖子。 他收回剑,道:“将两人处理了,现在幽州戒严,一定要保护公子。” 这下,他不站队也被逼站队了。 他老婆死得早,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是他活在世间的唯一期盼。 魏信的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做事必然斩草除根。 就算魏信说现下不追究,日后必定会清算。 他就这一个儿子,他可不敢赌。 娘的,这个龟儿子,真是害死老子了。 若是将来登基的不是太子,那他们父子两可真的要一起赴黄泉了! 第85章 第85章 因为有了云旗的帮助,宣瑛与祁丹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西南。 他们在路上还打听到了宣帆的消息。 宣帆在易国公雷将军等人的保护下,有惊无险逃出京都。 易国公卢饶帮宣帆拖住禁军,后战死。 现在太子宣帆被魏临带人围困在吴州,雷将军带着一万巡防营的兵马驻扎在吴州。 雷鸣、沈雁行、卢骁等人都跟随太子到了吴州。 这期间,宣瑛没有探听到贤妃娘娘的任何消息。 到了西南驻防军的军营,不等人通报,梁将军就快步出来,将他们迎进去。 梁文华这些天也在到处探听太子等人的消息。 在祁丹椹宣瑛到了西南驻防军军营范围内,他就知道了。 两方人马交接得来的消息,最后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大差不差的。 梁大人多出来的一条消息是:那晚发生动乱,贤妃娘娘为了稳住后宫,帮太子争取逃跑的时间,留在了皇宫里。 宣瑛听到这条消息时,顿时心下一沉。 但他知道,现在没有他担忧伤感的时间。 魏临率领了四五万精锐将他皇兄围困在吴州,若他不赶紧想办法解他皇兄的燃眉之急,那他皇兄撑不过几天。 巡防营那一万多人他知道,平时巡视京都,捉拿些小毛贼,完全没问题,但真上了战场,那全都是不够看的。 尤其是他们面对的是魏临率领的精锐部队。 若非有雷将军领兵,怕是那一万人早就被踩成肉泥了。 宣瑛望向梁文华:“梁将军,你现在这里有多少屯兵?眼下最重要的是解皇兄的燃眉之急。” 梁文华点头道:“末将正有此意,我那个妹夫我了解,他向来激进,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会只死守吴州。他这是在向末将传信,要早点调兵过去。” 梁文华的妹夫是雷鸣的父亲,雷将军雷晨。 早些年两人在北方抗击北夷认识,但两人素来不合,见面就打架,作战方略也南辕北辙。 梁文华作战保守,向来都采取能不战就不战,就算是战,也会从减少最小损失的角度出发。 而雷晨激进,向来都是北夷人只要敢进犯,他就能打得对方喊祖宗。 说白了就是,一个能动口绝不动手,一个能动手绝不动口。 因此两人没少互相针对。 后来雷晨阴差阳错之下被梁文华的妹妹看中,又阴差阳错之下娶了梁文华的妹妹。 洞房花烛夜那晚,雷晨与梁文华也因性格问题,大打一架。 最后被当年的梁小姐现在的雷夫人一人赏了三脚,把两人扔到湖里冻了一个时辰,两人才冷静下来。 当年的新婚宴,满座宾客开怀,尽欢而散,只有新郎与新娘的哥哥不开心,差点没冻死两人。 因此梁文华比谁都了解,若非逼不得已,雷晨绝不会死守吴州。 他早就拿起自己一杆长戟在战场上活动筋骨了。 其实梁文华也知道,现在雷晨是因为要保护太子,被迫顾全大局。 否则若只有他一个,他早带着那一万人杀个欢快。 梁文华沉思片刻道:“目前这里驻军只有两万不到,还有五万人在丰州,但那五万人没有圣上虎符,是无法调动的,只有末将亲自去。此地到丰州,最快也得五天。” 宣瑛蹙眉:“来不及,多等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他沉思良久,道:“不若这样,本王带着两万人马前往吴州,去解皇兄的燃眉之急,梁将军去丰州调军。” 祁丹椹也赞同道:“目前只有此法,太子被围困吴州,我们往吴州而去,就会对魏临实现前后夹击,就算他兵精马锐,在这样前后夹击的状态,也会疲于应付,那么就能让太子殿下缓口气,之后梁将军带着兵马与我们汇合。” 梁文华点头道:“其实末将也是这个意思,之前是因为西南驻防军需要末将出马,那么此地兵马就无人领军,现在殿下来了,又有太子殿下的虎符,那么末将就能放心交给您。” 很快,一行人就商量出行军路线,作战方略等。 当天晚上,大家好好修整一天,第二日就启程前往吴州。 本来将人送到,钟毅与云旗就要回去。 但钟毅见局势严重,祁丹椹不会武,他主动要求留下来保护祁丹椹。 还有一方面是,他有自己的算计。 若他也能为营救太子殿下出一份力,将来是不是可以求太子殿下给个恩典。 就算无法赦免他的罪,至少能让他带着他父亲回故乡落葬。 因此,他决定留下来后,命人将云旗送回幽州。 云旗死活抱着他的大腿不肯回去。 云旗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还参与到这样能被载入史册的大事中,别提有多惊险刺激了。 最主要的是他还没有封侯拜相,他怎么能回去呢? 更何况,钟毅没回幽州,那他回去得多无聊。 他死活赖着不肯走。 宣瑛也极其赞同将云旗留下。 只要云旗在,云吉就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云吉保持中立,但难保他不会看到局势的倾斜而选择站在更有力的世家那一方。 只要云吉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也能对西北驻防军形成威慑。 因而,他道:“既然如此,云小将军就留下吧,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能一直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呢?自古英雄出少年,像云小将军这样的才能,一直待在幽州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多浪费?” “本王十五岁就入了朝堂,担任大理寺卿,当时前任大理寺卿还没退位,父皇让他看着本王,那老东西看本王哪哪都不顺眼,一年后本王就把他干趴下了。祁少卿十五岁就殿试成为探花,是目前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也是最年轻的三甲及第,你比我们都幸运,掺和到这种改朝换代的事情里,说不定你十五岁就能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云旗被忽悠得飘飘然,他仿佛看到了不少诗篇都在歌颂他,后世人为他立祠祭拜。 他从未有一刻这么被人理解过。 殿下不愧是殿下,果然是最懂他的人。 此刻,宣瑛是他第二崇拜的人,已经超过了他爹在他心中的分量,与第一崇拜者钟毅不相伯仲。 他自幼被保护得很好,在宠爱中无忧无虑的长大。 这个年纪正是自我意识过剩的时候,给他一根木棍,他觉得自己能撬动整个王朝。 而宣瑛给他的何止是一根木棍,而是画好画得惟妙惟肖的铁棍。 因而,在宣瑛的一通忽悠下,他更不想走了,道:“殿下说得对,我都这么大了,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每次我爹说带我出去历练,都是他在前面打,我在后面跟着玩。现在,我也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让他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子。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我觉得我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时事造出来的少年英雄……”宣瑛无不赞同道:“绝有可能。看你骨骼惊奇、天圆地方、额前饱满,自古少年英雄都这个面相。” 右一冬蹙眉:这话怎么听着很耳熟。 对于云旗要留下这件事,祁丹椹也没有意见。 钟毅知道云旗绝不会乖乖回去。 云旗之前缠着他非要学拳法,他不教,云旗不惜身陷险境也要跟着他。 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 不满足云旗,他只会想出各种方式达成目的。 云旗的父亲云吉都没办法,他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 最后,他也没了意见。 就这样,云旗留了下来。 云旗不愧是将门出来的少年。 虽然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但他的刀法剑法赶得上右一冬了,他的暗杀功夫赶得上左夏。 他的功夫功底甚至还在宣瑛之上。 可见云吉虽然溺爱这个儿子,但也没有彻底溺爱到不愿意他吃一点儿苦。 大家当夜好好修整了一番,第二日便踏上了征途。 他们在行军入越州时,在越水河下游就遭到了拦阻。 自古吴越不分家,吴州在越州的东北方位。 楚习与魏知带着一万人马直接拦在了他们的前方。 两方人马在越水平原相遇。 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提前将整个越水平原摆放了几十架行马,设置好了路障,将他们的前路彻底堵死。 楚习与魏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阻挡他们去救宣帆,好让魏临将宣帆耗死在吴州。 只要太子一死,世家就再无后顾之忧。 之后,他们会让嘉和帝颁布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宣海,整个天下都将在魏家的掌控范围内。 楚习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立在行马后,望着风尘仆仆带兵前来的宣瑛与祁丹椹,道:“又见面礼,殿下,祁大人,别来无恙啊,看来你们的伤好全了。” 宣瑛睥了楚习一眼,嘲讽道:“你以为你们带几个小碎催,就能拦住本王的去路?” 魏知怒喝道:“无知小儿,我们征战四方,收服大琅王朝国土,教训蛮夷的时候,你还在阎罗殿喝孟婆汤呢?” 宣瑛噗嗤一声笑了,阴阳怪气道:“那你怎会被六哥打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当夜你爬出华熙宫时,不少宫人看着呢,那姿势,真像皇宫墙根下断腿的野狗。” 宣瑛阴阳怪气嘲讽人的时候,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容。 给人一种仿佛全世界都在戳脊梁骨的感觉。 因而被他嘲讽的人,没一个不跳脚的。 只不过大家都惧怕皇室或因为局势,都在心里憋着。 譬如祁丹椹。 当年祁丹椹与宣瑛是朝堂对手时,每次被宣瑛阴阳怪气一番。 他都想拔了对方的舌头。 像他这么能忍耐的人都无法忍受宣瑛,更何况是魏知? 魏知唰的一下,脸色青白交加,怒喝道:“闭嘴,你知道什么?” 那是魏知最不堪回首的事。 他这辈子都风光无限,从未被打得那般凄惨过。 他顿时怒上心头,想与宣瑛一决高下,被楚习阻止了。 楚习淡淡道:“我们不跟你耍嘴皮子,你们无非就是要赶去替太子解围,既然如此,你们来吧。” 说着,一人被推了出来。 那人蓬头垢面,双手被绳索紧紧反绑在身后。 他的腿似乎被打瘸了,一瘸一拐的被强壮高大的士兵推了出来。 那人被推出来的一刹那,祁丹椹就看清楚了。 那是安昌侯。 魏知微笑的看着对面的祁丹椹。 当时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京都,后来开始进行清算。 齐家的人,他们全都给关进天牢里。 打算等这场动乱彻底平息后,当着众士族的面,将整个齐家斩首示众。 他要告诉所有士族,与魏家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次,他来阻拦宣瑛时,知道祁丹椹也在行军之列,就将安昌侯也带上。 经过五皇子宣海的点播,他终于知道当初他与魏临为什么会挨宣瑜的毒打。 全都是因为这姓祁的。 就连他这次来这里,宣瑜都交代他要留祁丹椹的命。 他不知道祁丹椹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能让宣瑜那个疯子为他要死要活。 现在,他的目的就是拖住宣瑛,好让魏临速战速决。 所以,杀祁丹椹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因此,他只对宣瑜保证他不会杀祁丹椹,至于祁丹椹最后结果如何,那就不关他的事情。 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会武功的病秧子,缺胳膊少腿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情。 现在他还没有忘记宣瑜冷嘲热讽的嘴脸。 他说:“杀他?你有那个能耐吗?” 魏知真想斩断祁丹椹的一只手给宣瑜送去。 告诉他,什么叫能耐。 他望着对面的两人,道:“你要你们敢进攻,往前迈一步,我就拿安昌侯祭旗。” 安昌侯像是听到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道:“我的儿子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安昌侯府能有今天,全拜他所赐,你拿本侯威胁他,有用吗?” 魏知缓缓道:“无所谓,反正我只是想看一场戏?” 第86章 第86章 安昌侯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用来威胁祁丹椹。 他朗声喊道:“云桑,我忘恩负义,是当年清理苏家的人之一,我薄情寡义,害得你母亲惨死。我枉为人父,害得你受尽苦难。你难道不想报仇吗?你已经斩断了与我齐家的血缘,就不再是齐家的子弟,你我是陌路人,一个陌路人死在你面前而已,别犹豫。” 他知道祁丹椹恨他。 他对他的怨恨已经摧毁了安昌侯府。 他们之间那绿豆大小的父子亲情确实不值得祁丹椹为他影响大局。 他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就算祁丹椹不愿背上害死父亲的骂名,宣瑛愿意为了祁丹椹让步,从而撤军退守。 他也逃不过此劫,魏家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死亡早在魏家将安昌侯府举族下狱时就注定了。 再者,他也希望祁丹椹快点踩着他的尸体赶去救宣帆。 若是宣帆出事,那么魏家彻底无后顾之忧。 只怕等宣海登基为帝后,齐家一整个家族,无论是幽州齐家祖籍,还是江南齐家分支,都将会被连根拔起。 他们全族会成为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那么,他将是齐家的罪人。 若是宣帆打回京都,魏家败北。 那么天牢里的安昌侯府众人将会被无罪释放,爵位也会照旧奉还。 所以,只要宣帆活着,一切都将有希望。 无论怎么看,他都是要死的。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坦荡点、洒脱点。 他喊出这样从容求死的话后,那么世人就不会指责祁丹椹冷血无情阵前害死父亲,而是祁丹椹迫不得已为了大局舍弃父亲,作为父亲的自己心甘情愿被儿子舍弃。 至少,可以让祁丹椹少点骂名,也少点负罪感。 祁丹椹望着形容落魄凄惨的安昌侯,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 道:“我没有犹豫。” 这个人不值得他犹豫。 可他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 他虽恨安昌侯不配为人父人夫,他可以用自己的智谋向安昌侯复仇,但要他眼睁睁看到安昌侯在自己的面前被人所杀,而他或将成为刽子手之一,他做不到。 或者说,他绝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安昌侯吼道:“没有犹豫,那你还等什么?不踩着我的尸体过去,你们如何解太子之围?” 他一直觉得这个儿子心冷薄情。 他怎会为他影响大局? 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祁丹椹在犹豫。 山风猎猎推着他往前。 大雁盘旋叫嚣着前进。 骏马踢踏,止不住向前走的意愿…… 可他看到祁丹椹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 他不由得内心发问:血缘亲情真的斩得断吗? 如果此刻他与祁丹椹易地而处,会这样? 他也会犹豫吗? 他想,他只会犹豫片刻,之后想清楚利弊就会毫不犹豫的对祁丹椹出手。 所以,血缘亲情不是斩不断,只是看要斩断血缘亲情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冷清冷心薄情寡义。 宣瑛看向祁丹椹伶仃瘦削的身影,单薄得好似烈焰下的薄冰,仿佛要乘着山风而去一般…… 他着实不忍,道:“丹椹,我们退后两里,安营扎寨,大家马不停蹄赶路,也该好好整顿。今夜我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救出安昌侯。若我们首次出战,就救下了安昌侯,那岂不是能振奋士气?” 他知道时间急迫,但他不想逼祁丹椹。 祁丹椹已经亲眼看到母亲惨死在自己的面前,若是今日再次看到安昌侯惨死在他的面前,对他而言,何其残忍? 他不想祁丹椹一辈子活在自责痛苦中。 祁丹椹动容。 宣瑛为他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他对他的感情纯真得没有一点杂质。 可是,他怎么能自私的让宣瑛为他而不顾大局呢? 宣瑛见祁丹椹如此,便不容拒绝道:“我不光是为你,其实我们也得停下来,合谋一下,如何解决这群小杂鱼。否则硬打吗?对面那两个老杂鱼可是身经百战的,若真硬碰硬,我们占不到一丁点便宜,我虽跟着皇兄上过战场,却没有领过兵,云旗虽跟着他父亲历练过,他也不曾真正的参与决策谋划。所以,我们需要好好整顿一下。” 祁丹椹听此言,觉得有理。 安昌侯见对方商量,似有退意,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空荡的越水平原只有他那沙哑的、悲壮的笑声。 他没想到祁丹椹竟真的因他犹豫了。 也没想到宣瑛竟因祁丹椹真的不顾大局…… 看来,他与祁丹椹那点父子情不止绿豆大。 此刻,祁丹椹原不原谅他已经不重要。 他能在人生最后一点时光感受父慈子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仿佛要将人生所有的笑在这一刻彻底笑出来。 他仿佛怕自己再不笑,就没机会了。 因而他笑得连空寂呼啸的山风也自叹弗如,不自觉弱了下去。 那笑声里,有欣慰,有悔恨,有释然。 魏知被安昌侯笑得寒毛直竖。 一个阶下囚,凭什么笑得这么畅快? 他冲着士兵歪了下脑袋,拿下巴点了点安昌侯,示意给安昌侯一点教训。 两个士兵见状,哐哐哐两拳砸在安昌侯的腹部。 安昌侯顿时吐出两口血来。 五脏六腑仿佛受到重创,但越痛,他就笑得越畅快。 半晌,他的笑声终于停了,他见祁丹椹犹豫,就望向宣瑛道:“七殿下,何必为我这个必死之人浪费时间呢?我活着必然会成为你们的掣肘,魏知就是要拖延你们的时间,让你们不能及时救太子殿下。杀了我吧,七殿下,直接给我一个痛快。用我这个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换太子殿下,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若眼前这人不是祁丹椹的父亲,宣瑛根本不会管他的死活。 现在他不能动手。 就算安昌侯要死,也不该死在他们的面前,也不能因为他们的缘故。 安昌侯高声喊道:“来啊,动手,就当为你的生母报仇了。当年上书容德妃之罪行罄竹难书,要圣上将容德妃打入冷宫的人,还有我一份,当年我参奏了十二道奏折,是最为激进的人之一。我也算是你的杀母仇人,杀了我,你就为你母妃报了仇。” 当年容德妃入宫,圣上极其宠爱她。 但圣上借由容德妃的名义,颁布了不少政策,损失了不少世家或朝臣的利益。 因而朝堂皆骂容德妃妖女祸国。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谁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只是朝臣们不敢骂皇帝,只得对着容德妃指桑骂槐。 后来容德妃失宠,朝臣们愤恨难消,便上书容德妃的重重过失与劣迹,要求圣上将容德妃打入冷宫或处死。 群臣怨愤不已,嘉和帝为了平衡朝臣怨气,就将容德妃幽闭在阳春宫。 连带着还是襁褓中婴儿的宣瑛也未曾幸免于难。 虽未曾打入冷宫,但也与打入冷宫无异。 毕竟嘉和帝要维持自己深情帝王的人设。 后来容德妃在阳春宫郁郁而终,只留下三四岁的七皇子无人问津。 说起来,当年他是众朝臣中反对容德妃最激烈的那一批。 也算是害了宣瑛母妃的凶手。 宣瑛听到容德妃,脸色不由得难看。 但他知道,当年就算没有这群朝臣,他母妃也会在阳春宫里郁郁而终。 症结在他父皇,而不是在朝臣。 两人都没有给安昌侯一个痛快。 安昌侯心底不知是欣慰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魏知噗嗤一声笑出来,看好戏般讥讽道:“想不到啊,这两人这么优柔寡断,恭喜你啊,安昌侯,你又能多茍活几天。” 安昌侯再次将目光落在祁丹椹的身上,喃喃回着魏知的话:“是啊,又能茍且偷生几天。人呢,想活活不了,想死死不掉,欲望总有满足不了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笑,只是沉沉望着祁丹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半晌,他用沧桑嘶哑的嗓音郑重喊道:“云桑,此生父子一场,我亏欠你良多,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但齐家众人没有,他们都是你的血缘亲族。若你将来能够帮扶他们的,万望你念在血脉的份上,伸一伸援手,若你不愿,我也不勉强你。请封你为安昌侯世子的折子,始终都在我的书房暗格里。现在,我把命赔给你,希望能平你多年的怨恨痛苦,万望我死后,我们父子间怨散债消……” 说完,他猛然撞开两个士兵,用自己的脖子,狠狠自上而下倾斜撞向行马木架上用木棍削出来的棍刺上。 他本想着直接脑袋撞上去,但木刺削得并不锐利,前端有小拇指粗细。 头骨太硬,若是力度不够,根本死不了。 咽喉处才是人体最薄弱的致命之地。 噗的一声。 手腕粗细的棍刺刺入血肉。 他脖子被插出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如注。 但由于他用力将脖子怼向那木棍削出来的棍刺时,被他撞开的士兵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将他猛然拽了回去。 因此他脖子虽被戳出一个血窟窿,却并没有立即彻底戳穿咽喉。 直接导致他没有彻底死,却也终究无法活。 他脖子上的血窟窿潺潺冒着血,却因双手被绑,他无法捂住不断冒出的血窟窿,只能痛苦的歪着脖子,全身因疼痛而不住的抽搐着。 他仿佛感受到鲜血流出身体带走生命的温度…… 他忽然想到苏洛临死前的场景。 也是用一个瓷片割破喉咙,却因力度不够,没有彻底割断,导致痛苦得死不了。 那种痛苦持续了将近两刻钟,苏洛才彻底咽气。 太痛苦了。 他终于明白苏洛为何张着口要齐云桑给她个痛快。 这种剧烈的痛苦,纵然是将死之人也无法忍受。 祁丹椹震惊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看到安昌侯脖子冒出的血,染了半个身体。 安昌侯剧烈抽搐着,因太过痛苦而面容狰狞。 祁丹椹仿佛看到他娘脖子汩汩冒血,她痛苦抽搐,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字,但他听懂了她全部的话。 她说:“太痛苦了,杀了她,快杀了她。” 就在那一刹那,祁丹椹立刻抢过身边钟毅身上背着的弓箭,对着安昌侯的胸口。他突然想起幼年时,安昌侯教他骑马射箭。 他握着他的手,将小小的弓弦绷得极紧。 他指着面前小小的靶子,以及靶子中心的红圈,道:“全身所有的力放在手中,但所有的注意要放在你瞄准的那点……” 他拉箭瞄准红圈。 安昌侯威严嗓音一声令下:“射。” 唰的一声。 祁丹椹射出了这一箭。 一箭穿破越水平原的山风,正中安昌侯的心脏。 在射中安昌侯心口的那一瞬间,那枚羽箭仿佛也射穿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苏洛痛苦倒地捂着脖子无声喊祁丹椹杀了她的场景。 那场景不断重复着。 因那枚羽箭,那面镜子被射成蛛网状,砰的一声,碎裂在山风中,在祁丹椹面前瞬间消失不见。 安昌侯被这一箭射得浑身一震,继而彻底咽了气。 就在那枚羽箭射出的一刹那。 祁丹椹胸腔间气血翻涌。 他努力压着。 拼命压着。 那股气血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怎么压也压不住。 噗! 祁丹椹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整个人往后栽倒。 宣瑛乍然失声:“丹椹。” 他连忙跳下马,在祁丹椹坠落在地前,将他接住。 = 祁丹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安昌侯惨死的面容,一会儿是苏洛惨死的景象。 两张画面重复交叠着,最后碎成千万张,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着。 他用力挣扎着。 猛然睁开眼。 他的手被人握住,手心里黏腻不堪,出了一层汗。 准确来说,他全身上下都黏腻不堪,仿佛从汗水中打捞起来一般。 因他惊醒,握住他手趴在床边睡着的宣瑛也醒了过来。 宣瑛看他醒来,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道:“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不断地出热汗,说一些胡话,吓死本王了。好了,醒过来就没事了,饿了吧,本王命人给你准备点吃食。” 说着,他命人去准备饭菜。 这一天一夜可真煎熬。 当时安昌侯出事只是一瞬间,后来祁丹椹射杀安昌侯也是一瞬间的事。 当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否则,当时他一定会射杀安昌侯。 那样的话,祁丹椹也不会因心病吐血。 宣瑛想着,就将后来的情况大致跟祁丹椹描述了一遍。 在祁丹椹晕过去后,他就领军与魏知楚习开战了。 由于宣瑛带来的人多,且都是西北驻防军的精锐部队,本着首战一定要首捷的决心,没一会儿就打得楚习魏知后撤十五里。 魏知与楚习丝毫不恋战。 他们的目的就是拖住宣瑛,不是消灭宣瑛。 因而他们在战败后,直接逃走,后撤十五里,守住后面的关卡,让祁丹椹与宣瑛不能过去。 宣瑛暂时还没想到作战方略,这些人目的是拖住他,所以就跟他耗着玩,但他经不起耗。 他得想个万全之策将两人一击毙命。 正好祁丹椹病了,他也得停下来先照顾祁丹椹,让他好起来。 因此,他下令原地驻扎修整。 宣瑛刚交代完政务,右一冬将煮好的膳食拿来。 一份清淡的小米粥,半叠小咸菜,与一盘嫩绿的青菜。 祁丹椹看着膳食,半点胃口也无,但宣瑛一直守着他,右一冬忙活了那么久,他不能浪费两人心意。 他拿起勺子象征性吃了两勺,便放下碗筷道:“我实在没胃口,就这样吧。” 宣瑛见他刚醒过来,身体虚弱,没胃口是正常的。 便道:“你什么时候饿了,就说一声。” 祁丹椹点点头。 很快,就到了中午,祁丹椹照旧一口东西没吃。 晚膳也是如此。 宣瑛见祁丹椹如此,便道:“你若是心情不好,你可以说出来,或者你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一下,再或者,你可以学学我,随便对谁发泄出来,虽然不可能立马让自己心情变好,但根据我发泄情绪的经验来看,只要把别人变得跟我一样心情不美丽,就能莫名的找到一种平衡,觉得世界众生皆苦,也就释然了。” 祁丹椹不想理宣瑛。 他实在无法像宣瑛那样自己遭殃,要拉着全世界共沉沦。 他道:“你让我安静待一会儿吧。” 宣瑛不赞同道:“你都安静待多久了?证明你的安静待会儿根本没用。” 祁丹椹道:“我知道。” 他知道宣瑛的言外之意。 他幼年时,母亲的死造成他一生的心病。 这么多年,他安静待了那么久,始终没有走出来。 现在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十四年前没有做的事情,他现在做了。 他终究没有逃过杀掉至亲的这条路。 宣瑛见祁丹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道:“起来,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祁丹椹狐疑:“怎么?” 宣瑛不由分说拉着祁丹椹朝着军营最后一个营帐走去。 那营帐外挂着数十副挽联,白色银帆。 营帐里摆放着一副棺材,棺材前有三盘一些行军用的干粮与瓜果,算作贡品,两根白烛与一些丧葬用品。 其中大部分都是宣瑛命人从附近村民那里买来的。 棺材未盖上,安昌侯的遗体躺在棺材里。 他已经换了一身比较干净的衣裳,颈脖处与胸口的伤也经过处理,因他规矩躺着,看上去倒像是自然病逝。 冷白的遗体上已经有了许多尸斑,隐约间有股难闻的味道传来。 只因这两日祁丹椹一直病着,所以安昌侯未曾落葬。 这在行军路途中,已经算是很高的礼遇了。 就算是有很多功绩的将军死在行军的路中,也不会有过这般待遇。 祁丹椹知道,宣瑛这么做全是为了他。 他正动容间,只见宣瑛拿过随行侍卫的弓箭,朝着安昌侯的胸□□了一箭。 顿时安昌侯的胸口有黑红色的血晕出,只因他穿的衣衫是黑色的,因而看不出什么。 宣瑛将弓箭扔给随行侍卫,道:“好了,本王也杀了安昌侯一次,你是罪人,本王也是罪人,安昌侯是我们共同杀死的。你可以分一半的罪给我,现在我们有相同的罪孽。如果杀了安昌侯就不能吃饭,那么杀了他一半,就只能吃半碗饭。今天,你我都只能吃半碗饭。”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还有这样的歪理论。 但不动容是假的。 没有人可以为他做到这么事无巨细又事事出人意料。 他看了安昌侯一眼,道:“该落葬了吧。” 宣瑛点头:“可以。走,回去吃饭,饭菜都凉了,本王命人重新搞。” 祁丹椹走到营帐门口,再次回头看了眼安昌侯。 没想到父子一场,他们一直都在算计着彼此。 他为四皇子幕僚时,安昌侯算计了他一把,让他被四皇子背刺,被迫远离朝堂。 他为太子幕僚时,他算计了安昌侯一次,毁掉安昌侯的谋算,也毁掉了安昌侯府。 人生最终,他又被安昌侯算计了一次。 安昌侯用自己的性命,为将来的齐家铺路。 他心无波澜望着棺材里的人。 心绪久久不平。 为什么你说把命赔给我,我就该要呢? 你赔不了我的整个人生,也赎不回我曾经遭受的苦痛,更平不了我的怨恨…… 棺材里的尸体无法回答。 祁丹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他放下营帐帘子,走了出去。 走回自己的营帐,祁丹椹站在地形图前看了一会儿。 这时,饭菜端了上来。 宣瑛抽出剑,唰唰唰几个剑光,他就将桌子上所有的碗盘劈成了两半。 今晚,他与祁丹椹都是有罪的人,只配吃半碗饭。 祁丹椹在宣瑛劈开碗盘时就回过神来。 他朝着桌上看去,只见所有的碗盘都被剑光利落恰到好处的分割成两半。 宣瑛的剑法高超,他劈开碗盘时,分毫没有伤到桌子。 只是,那碗盘…… 不是一般的大。 那装饭的碗是汤碗,比祁丹椹的脑袋都大,这半碗顶以前满满的两大碗。 装菜的盘子,也是十寸的大盘,一盘嫩绿蔬菜,一盘清蒸鸡,一盘红烧鱼。 宣瑛被祁丹椹看得莫名无语,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吃饭啊,今晚你我只能吃半碗饭,吃完饭,这件事,我们就翻篇。” 祁丹椹拿起被劈了一半的碗:“你确定这是半碗。” 宣瑛没好气道:“你拿着一半的饭碗,你说是不是半碗?好了,吃饭。” 说着,他夹起一个鸡腿放到祁丹椹的碗里,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花了七百万两,富可敌国的财产,才从父皇那里把你交换出来,你知不知你不吃东西,浪费生命,我每一刻钟损失多少钱吗?光损失这些钱的利息都够你什么也不干活十年的。所以,你得多吃点,都是利息。” 此刻,祁丹椹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头。 兴许是他从小遭受了许多苦难,所以上天补偿给他一个宣瑛。 第87章 第87章 吃完了饭,祁丹椹就扶着安昌侯的棺椁,寻了一处山林间的僻静之地落葬。 等将来回到京都,将安昌侯遗体所在之地告诉齐家之人。 他们必会重新起棺落葬祖陵。 所以,祁丹椹连墓碑都没有立。 落完了葬,他们就往营地走去。 刚走到营地,钟毅急匆匆跑来,道:“殿下,不好了,军中有几个人发烧呕吐,出现脱水现象,军医初步判断,是瘟疫。” 宣瑛与祁丹椹听完,心中大骇:“吴越之地怎会有瘟疫?” 吴越之地地势平坦开阔,江河水流纵横,自东往西连成蛛网状,是有名的鱼米之乡。 因河流之间连接纵横,分流较多,连洪涝灾害都鲜少发生,更别提瘟疫。 一般瘟疫发生的地方是疾病伤亡惨重地带。 譬如洪涝干旱饥荒的灾地、战场、毒虫鼠蚁遍布之地…… 这时,有一队巡逻军也回来了。 随行军医满头大汗,道:“殿下,因诊断出瘟疫,小人怕出错,就带着几位将士围绕着军营周围走了一圈,发现周围村庄的百姓不少都染了瘟疫,这附近的水源似乎极其不干净……” 左夏震惊:“怎会如此?” 右一冬也不解:“吴越之地鲜少出瘟疫,最近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怎会突然出现瘟疫了?” 祁丹椹望向宣瑛,两四目相对间,彼此都猜出了对方心中的想法。 有瘟疫之地,一般都是天灾人祸毒虫鼠瘴之地。 吴越之地分流较多,少洪涝。水流纵横,更无旱灾,地势开阔平坦,亦无虫鼠瘴气。 既然不是天灾,那么便是人为。 苍山县爆发了一场洪涝,连带着临近的县一起,淹死了三万人。 祁丹椹与宣瑛负责赈灾、修筑堤坝,却在到了苍山县的当夜被追杀,连夜逃出苍山县。 就连负责粮草与银钱的容斌,也得知宣瑛被追杀的消息,匆匆带着银钱粮草逃回江南。 苍山县的县令楚习直接丢下十几万百姓,跑来追求自己的功名利禄。 可想而知,苍山县百姓必定水深火热。 那里死了那么多人,若无人管理负责,发生瘟疫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看来,那里必定发生了瘟疫。 楚习与魏知为了拦住宣瑛,不惜伤天害理,故意将瘟疫散播在此地,连带着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幸免于难。 宣瑛当机立断道:“将感染瘟疫的人全部隔离开,只允许军医与照顾病患的人进入,继续查探感染源,通知周围的百姓,将感染的百姓与未曾感染的百姓隔离开,做好各类防范措施。通知附近州县的县令官吏等,让他们带医药前来此地报道,若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军医与军中将领点头道:“是。” 第二日午时,祁丹椹与宣瑛就得到消息,在几处水源附近挖到得瘟疫而死腐烂的尸体,疑似感染源。 之前,宣瑛命军队驻扎此地时,为了不打扰附近的百姓,军队取水都去较远的山溪取水。 恰好也就那一处没有被污染。 那处山溪尽是巨大的石头,水流在石头上淌过。 若是要埋藏尸体,必要撬开巨石,很容易被发现端倪。 想必也是如此,对方只得作罢。 而行军途中难免有人会口渴,去附近找水喝,就喝了被污染的水,这才导致军队里有小面积的感染。 宣瑛让人去村里,将附近水源被污染的消息告知村民,让村民各自挖挖水源附近是否有尸体。 一个下午,周围村庄里有六个里正前来报告,他们村子附近的水源全部都挖出死尸。 这些死尸应该是提前埋好的。 楚习与魏知是故意将他们拦在此地。 难怪他们当时没有恋战。 楚习与魏知真正想守住的关卡不是越水下游,而是越水上游。 这两人想将他们困死在此地,好让全军皆染上瘟疫。 可这两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宣瑛不会就近取水,而是去更远处山溪里取水。 因而这两万兵马,绝大部分都没有被感染。 到了下午,两个少尉带着兵卒灰头丧气回到营地。 那些兵卒是去山溪取水的。 他们手中的桶皆是空的。 祁丹椹见状,问道:“怎么回事儿?” 两个少尉连忙恭敬道:“大人,附近村民知道水源被污染,便都去了那处山溪,那溪水已经干了。奇怪的是,溪水水流量越来越小,不少村民都没有提取到水,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之前那处水源供我们两万兵马绰绰有余,也没见溪水见底,那些村民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呢。” 钟毅也带着云旗回来道:“祁大人,为了寻找干净的水源,我们扮成村民,一路走了二十几里,走到了越水上游,我们看到楚习与魏知不仅堵住了越水大坝,更是将堤坝加高了两丈多高,似乎要阻断越水。” 祁丹椹没想到对方出的阴招这么损。 先是将患有瘟疫的尸体埋在他们越水下游的水源处,将整片水域污染。 之后再将越水上游封堵,那么他们就没有干净的水冲洗掉被疫病污染的水。 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没有感染瘟疫,也会因缺水而全军覆没。 那处取水的山溪也是越水的下游。 所以,不是山溪被村民们用干了,而是越水被封堵,导致越水下游这一片都没了水流入,山溪自然也就干了。 云旗义愤填膺,道:“这些人真是伤天害理,有本事就堂堂正正打一场,搞些鬼蜮伎俩算什么?一群缩头乌龟,被老子们打得屁滚尿流,就想出这些阴招。” 钟毅没有理会小孩儿的牢骚,道:“祁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将水封堵,我们估计连明天都过不去。不少将士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大夏天的,这样很容易脱水昏厥。” 宣瑛眸子狠厉,道:“这些人真是自寻死路。” 云旗一头雾水:“殿下,什么意思?” 宣瑛:“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肃然道:“传本王令下去,全军休息整顿,保持体力,今晚要全军行进。” 钟毅:“殿下想到办法了?” 宣瑛点头:“是啊,这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钟毅望向祁丹椹:“祁大人,什么意思?” 祁丹椹也随着宣瑛掀帘进入营帐:“天机不可泄露。” 云旗一脸懵:“我怎么觉得我像个傻子呢?” 钟毅:“……” 到了第二日晚上子时,宣瑛带着一行人扮成百姓绕过越水平原,来到越水大坝。 众人悄悄潜入越水大坝,埋好炸药。 当夜,越水堤坝被炸坍塌。 越水是吴越之地最大的一条河流,水流量大,河水宽阔,因大坝坍塌,河水崩腾而下。 在越水河流域中有一处凹下的地带,就在越水堤坝的左下方。这处与上下游两处呈现出凸凹凸的地势。 因此,越水河大坝坍塌,首先遭殃的便是越水大坝附近地势低洼地带。 据宣瑛跟附近村民打听,那处地带如同一个山涧,两边都有极高的山,进出极为不易,且极容易积水,因而附近没有村落。 当时越水堤坝修筑在那里也是因为附近有处凹下去的地势,可以在决堤时,缓解越水的冲击,保护中下游的水田与城镇。 但那却是个易守难攻之地,也是去吴州最近的一条路。 魏知与楚习就驻扎在那里。 他们想利用那处天堑,守住宣瑛的兵。 却不想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魏知与楚习想封堵住越水大坝,也堵住了大部分的越水。 宣瑛正在想如何能够将两人一击毙命,没想到这两人自己送上门来。 两人堵住越水,可想而知,这些天大坝蓄积了多少水量,加之大坝之前的水量,炸毁堤坝,越水会直接将那凹下去的地段整个淹了。 宣瑛根本不需要出一兵一卒,直接命军队守着那处地段附近。 只要有活着逃出来的兵卒,格杀勿论。 熹微时分,祁丹椹接到了行军大捷的消息。 魏知楚习几乎全军覆没。 被淹没的凹陷地段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上飘着几千个尸体。 宣瑛怕这些尸体若不打捞,会形成新的疫病。 但他们急于赶路,没有时间处理这些,便出一大笔钱财,让附近的村民将湖中湖底尸体打捞焚埋。 留下一队人马与两个军医,负责照顾感染疫病的兵卒,以及处理焚埋尸体之事。 为了防止疫病的扩散,他留下梁将军的得力心腹在此地处理疫病以及善后事宜。 祁丹椹站在湖边看宣瑛整顿军队,清理战场。 钟毅用铁链拖着一个披头散发村民装扮的人。 那人走得极慢,云旗不耐烦,一脚踹在那人的后背:“走,快点。” 等到走近,祁丹椹才看到那是楚习。 连宣瑛也诧异:“这孙子竟然没被淹死?” 说起来,他看到魏知的尸体,却没发现楚习的尸体。 云旗道:“我们走访附近的村民,想多找点人来帮忙清理战场,这孙子就藏在那村民家里,幸好我聪明发现了,不然就得让这孙子跑了。” 楚习一脸愤恨瞪着宣瑛与祁丹椹,继而将目光锁定祁丹椹。 他面容狰狞不甘愤恨,又有一丝畅快:“杀了亲人的滋味如何?哈哈哈……” 啪一声。 楚习被宣瑛一脚踹在胸口,摔进十步开外的水里。 他呛了两口水,呕出一大口血来,趴在水岸边不停的咳嗽。 宣瑛恨不得提前杀了楚习。 明明他与祁丹椹将这件事翻篇,这孙子又提了出来。 祁丹椹缓缓走到楚习面前,平静无波道:“不管滋味如何,你是无法体会的,毕竟你从来都是孤家寡人,连你的妻子,也不全属于你。” 楚习闷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绝望又悲哀。 他愤恨望着祁丹椹:“来吧,杀了我,替你爹报仇。” 祁丹椹目光幽幽落在楚习身上,看得楚习寒毛直竖,仿若几万只毒蛇在他周围爬行。 只听祁丹椹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杀你?你想多了。” 楚习错愕:“你竟然不杀我?” 无论如何,这次害死安昌侯的也有他一份,既然要报仇,祁丹椹为何不杀他? 祁丹椹戏谑讥讽道:“当然不,像你这种人死了就太便宜你了。你不是想要做带着荣光的英雄吗?你不是想做人上人吗?那么就应该打断你的手脚,挖掉你的一只眼睛,弄聋你的一只耳朵,毒哑你的喉咙,穿透你的琵琶骨,挫伤你的脊椎骨……从此你就会变成连行走都会喘气、又聋又瞎又哑的废人,像你这样骄傲有野心的人,怎会甘于沦落成乞丐不如的废人?所以,好好活着吧。” 楚习听完忍不住颤栗,道:“杀了我,为你爹报仇,有种你杀了我……” 祁丹椹冷笑:“我不杀你,你可以自杀啊。” 楚习浑身战栗。 他不敢自杀,他害怕死亡。 祁丹椹讥讽道:“别装了,你不敢,你当年被魏信吓破了胆的缘故不过是你怕死,所以你只能生不如死如同一条没人要的狗一样活着,等你活得连死都不怕的时候,那就证明你真的生不如死。” 楚习张狂扑向祁丹椹,道:“竖子,你有种杀了我,你不敢杀我吗?你就不怕你爹在天之灵骂你吗?” 钟毅瞬间拉住楚习身上的锁链,将他扔进了水里。 宣瑛望着在水中扑腾的人,道:“带下去。” 钟毅与云旗将楚习拖了下去。 楚习临走前不住喊道:“祁丹椹,宣瑛,有种你们杀了我,你们这两个孬种……啊……” 云旗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才让他停止住叫骂。 说起来,这人也真是可怜,明明怕死,却执意寻死。 他害怕死亡,他不敢动手,那么就让别人动手。 嘉和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皇七子宣瑛于吴州发动吴州之战,又称吴州会战。 战役最开始,是宣瑛带领一万人马乘夜对魏临突击。 后皇太子宣帆率领一万巡防营军士加入战场。 饶是宣瑛率领的一万多人是精锐将士,但魏临的四万人马也不遑多让。 因此两方战力极其悬殊。 然而这场战力悬殊的战役却是嘉和帝在位期间所有战役中,打得最久的一战。 从二十七日黄昏始,七月三号凌晨破晓终。 双方都伤亡惨重,胜负却难分难解。 最终因云吉率领着两万幽州守备军加入战场,魏临彻底败北,率着残兵退守吴越关。 吴州之战是嘉和帝在位期间,最惨烈的一战。 双方人马加起来不过七万,战场上的尸体足达到五万之众,太子宣帆带领的巡防营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正是这惨痛的一战,打醒了王朝中众多世家的梦,也更坚实了琅成帝宣帆要改革的决心。 他站在战场之后的高坡上。 看着茫茫无际的血海尸山,他终于明白他的父亲为何要将皇权攥在手心里,他为何要针对世家? 他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感受到他的皇兄与苏泰为何想要改变这个王朝?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每个大琅朝皇帝的晚年都会发生动乱。 琅文帝晚年的世家之争。 琅武帝晚年的夺嫡之乱。 嘉和帝晚年的皇城宫变…… 归根究底是皇家要维护皇家之权,世家要维护世家之权,却从未有一人真的想维护天下人之权。 第88章 第88章 因魏临惨败,世家又一起出兵十万。 由大琅名将夏捷作为主将,诸世家出来的大将为副将少尉等,领兵支援魏临。 世家子弟虽不学无术者众,但天才勤奋者亦不少。 这些随着夏捷而来的世家将领们,皆是世家的奇才,有着卓越功勋、聪明才智,非泛泛之辈。 议事堂中,众人神色肃穆,大家的作战方案各不统一。 其中以梁文华与雷晨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都掏出兵器,准备大干一场。 雷夫人猛然一拍桌子,直接将桌子拍裂了,两人这才讪讪收回兵器,瞪着对方,不置一词。 这是她拍的第五张桌子,她收着力气。 前面四张已经四分五裂,尸骸被拿去当柴火烧了。 宣瑛现在明白为什么雷晨的新婚之夜,梁文华与雷晨会被扔到湖里冻一个时辰不敢有怨言。 原来这两位将军被打怕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沈雁行一有事就躲到雷鸣家里,长远侯敢到锦王府揍沈雁行,却从不敢去雷家找儿子。 感情长远侯这样的老狐貍也怕母老虎。 因雷夫人一拍桌子,一众男将领都噤若寒蝉,安静如鹌鹑。 一个个对雷晨投以异样的目光。 娶了这样的母老虎,他这一天天过得多凄惨,多惨无人道,出去看美人一眼,就得被打残两条腿…… 想想都生不如死。 雷晨看到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骄傲挺直胸膛,仿佛在说:这就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娶了这样威震四方的女人,你们也就只能有羡慕的份儿了,瞧瞧一个个羡慕嫉妒的目光…… 卢骁看到太子头疼,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听这些谋臣或将军的策略,现在众人寂静了,又只余下满桌尴尬。 他缓解尴尬氛围道:“大家的意见,殿下已经记下来了,殿下会慎重考虑的。” 他望向一直不发声的云吉,道:“云节度使,您有何高见?” 他是太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作为太子的亲信,他一直负责帮太子解决各类问题。 太子不方便出马的,一向都是他在干。 目前,太子手里的人马分别是之前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宣瑛带来的几千人,从吴州招募了一万多人,云吉从幽州带来两万训练有素的兵马,以及梁文华带来五万精锐。 林林总总加起来,刚到九万人。 但这些兵马良莠不齐,也没有协同作战过,互相之间不知底细…… 短时间内要让这些兵马互相之间达到极致的配合,熟悉各方军队作战的策略等,都是一件难事。 所以大家各持己见,吵成一锅粥。 最后谁也不服谁。 但归根结底,谁都没有错。 祁丹椹在卢骁说话时,望向卢骁。 只见卢骁眸子坚定有神,跟他最初到吴州来看到的那个意志消沉的卢骁,是不一样的。 当时他到吴州来,卢骁因其父易国公之死,尚在悲痛之中无法走出。 一连数日,他都闭门不见客。 祁丹椹第一次见他,还是到了吴州几天后。 那时的卢骁极其颓丧,眼眸中又有一股磨灭不去的阴霾愤恨。 此刻,卢骁仿佛瞬间恢复成往日那个,高高在上潇洒洒脱精明如同狐貍般的易国公世子、太子最信任的朋友、善于揣度各类人心理的神棍、热爱八卦宣瑛各种琐事如长兄般的人…… 因卢骁这么一说,众人才将目光落到一直不吭声的云吉身上。 就连宣帆宣瑛也不例外。 云吉讪讪温和笑道:“殿下,您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是个缩头乌龟,上面交代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们要我出谋划策,饶了我吧,我们云家就没出个脑子聪明的。” 就因为脑子不聪明,所以他从来不参与任何党争,因为根本玩不过。 反正听皇命是没错的。 也就是因为脑子不聪明,他的儿子云旗才会被忽悠得以为自己这次干了一番大事,屁颠屁颠的跟着宣瑛混。 宣瑛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此宣瑛成了他第二个亲爹。 第一个亲爹是钟毅。 这两人地位都比他这个正经亲爹还高。 他发誓,下一代一定要给儿子找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聪明的老婆。 儿子的脑子不行,要从儿媳那边补。 但问题是,聪明的女孩子会看上那么蠢的云旗吗? 这不是糟蹋人家姑娘吗? 卢骁看人向来准,云吉才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人。 若真没有脑子,也不会官拜次二品节度使。 虽然节度使职位可以世袭,但若才能不够,就会被一贬再贬,而云吉却稳稳当当做了这么多年节度使。 且西北三州在他手里鲜少出现什么动乱。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大智若愚。 说的便是云吉这种人。 从他这次只带了两万兵马来支援太子就可以看出,他是个聪明劲儿都用在军事上的绝佳人才。 他该聪明的地方聪明,不该聪明的地方就不聪明。 幽州一共有五万屯兵。 云吉留下三万人,不是他不想带,而是局势不让他带。 他若将五万人带走,西北必乱。 西北驻防军将军是世家的人,他看到云吉走了,必然会带人支援世家,西北就无人守国门。 西羌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时机,会乘着西北无军,直接占领西北三州。 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数次。 云吉留下的三万兵马主要是防西北驻防军的,那三万人与西北驻防军形成对峙局面。 有了这三万人,西北驻防军不敢轻举妄动,因而西北就不会生乱。 只要西北不乱,西羌就不敢擅动。 可以说,云吉直接杜绝了西北动乱问题。云吉见众人默不作声,便咳了咳,说出自己的意见道:“殿下,锦王殿下,微臣确实没什么高见,不过微臣觉得,我们是不是先交流一下各个军队的训练策略,平时用的刀剑,各自用过什么方式作战……方便我们了解彼此,我们这些人之间,只有梁将军与雷将军并肩作战过,其他人都是初次合作。”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宣瑛立刻表示赞同道:“本王赞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众人也纷纷附和。 宣帆虽没有得出如何作战,却得到为作战而准备的行之有效的策略,也不由得舒展眉头。 他看向几位将军道:“既然如此,几位将军不如就早点互相磨合磨合吧。” 将军们领旨走了。 宣帆喊住梁文华、雷晨与云吉,道:“梁将军、雷将军、云将军,你们暂且留下。本宫有要事需要请教你们。” 三人只得留下,只是梁文华与雷晨看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中间坐着的云吉很尴尬。 宣帆望向宣瑛,道:“阿瑛,你有话就直说吧,现在在座的都是我们自己人。” 刚刚坐在这里的将军幕僚有一些是吴州本地的官员,有一些是各将领带来的副将,更有一些是地方名士或带兵的将军,他们想要抓住机会支持太子而谋取一份利…… 人太多太杂,且并非人人可信。 宣瑛点点头,道:“本王确实有一个决策,但会剑走偏锋。” 梁文华在龚州与宣瑛一起处置过龚州事件,对宣瑛无比信服,道:“锦王殿下,您究竟有何良策,不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啊?” 宣瑛望着众人,道:“本王建议这一杖直接开打。” 雷晨蹙眉:“殿下,这样会不会不妥?” 梁文华前所未有的与雷晨意见一致:“是啊,对方那十万都是精锐,若不商量个万全之策,我们铁定输。” 因赞同了雷晨,雷晨得意洋洋哼了一声。 梁文华也阴阳怪气哼了一声。 各自哼的扭头朝着对方相反的方向。 现在就呈现出这两人拿着后脑勺对着中间的云吉。 云吉如坐针毡,发誓下次就算跟狗坐一起,也不跟这两人坐一起。 宣瑛掷地有声:“我们就是要输给对方,而且不是一次,是多次。” 众人:你怕不是对方派来的细作吧。 宣帆也不知宣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阿瑛,打仗不求赢,而求输,这是何意?闻所未闻。” 祁丹椹温声解释:“太子殿下,锦王殿下打的这一杖打的是人心,不是输赢。” 宣瑛冲着祁丹椹投来毫不掩饰爱恋的目光:“丹椹果然是本王的知心人。” 众人不解:“人心?” 宣瑛点头:“对,人心,我们输的战争,对方输的是人心。” 宣瑛仔细同众人说道:“世家众家族其实是非常惧怕不满宣瑜的,他们对宣瑜的顺从,更多来自于害怕畏惧,所以不得不屈服。宣瑜不像魏信那样,是全心全意维护世家之权,世家对魏信畏惧服从的同时,还有对魏信的信服依赖,魏信是一代枭雄,可以说,没有魏信,就没有世家的今天。” “可宣瑜不一样,这群世家在他眼里,宛若牛羊狗,他不在乎任何世家的利益,因而这群世家活在一个疯子的淫|威下。试问历朝历代,哪个暴君能长久?世家不满宣瑜,但碍于魏信,他们不得不听从宣瑜。可一旦魏信百年之后呢,这些世家能一辈子战战兢兢活在提心吊胆中吗?” “更何况这些世家们绝非善茬,魏家那些子弟驾驭不了他们,能驾驭他们的宣瑜,让他们畏惧,产生反抗心理,所以这些世家们也不得不提前寻找后路。现在领军而来的是几个世家杰出的才俊,都是世家中的佼佼者。” “所以我们要输给这些人,助长世家的火焰,魏临输给我们,而我们在世家子弟面前节节败退,那么这些人还甘于让败军之将魏临统领他们吗?要知道他们屈居于魏家之下是因为魏信,现在魏信怕是天命快到了,所以这些世家没了让他们敬畏的人,他们还甘于让魏家骑在他们头上?” 宣帆打断宣瑛:“你如何得知魏信的天命到了?” 祁丹椹喝了口茶,道:“他发动宫变不是最好的时机,尤其是他的一枚棋子楚习就因为他急切的发动政变,而不得不变成一枚废棋。他身体快不行了,所以他想早点稳定朝局,至少在他闭眼前,他要看到皇权继续落在他们魏家手里。他太急了,暴露了他已到天命的事实。”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这些武将们虽都有勇有谋,但在边关领军,要结合天时地利人和来采取谋略。 有时他们也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要不说这群整天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文臣心眼多呢?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表情就是一场算计,能不多吗? 就这两人,仅从魏信发动政变就推测出魏信已经天命已到的事实,也确实够大胆的。 此刻就连云吉也不由得感慨。 难怪他那傻儿子被算计得死死的。 之前见到自家儿子他毫不手软抽了儿子一顿。 如果不是那蠢东西,他现在还在幽州吃香的喝辣的。 现在看来,他下手早了。 让他儿子白挨了一顿打。 就宣瑛算计人的本事,连魏信都能算计到,他那傻儿子被忽悠得团团转真的是一点不冤枉。 宣瑛不置可否,道:“是啊,魏信快不行了,宣瑜又被世家们惧怕畏惧,魏家子弟因魏信之故向来在京都作威作福习惯了,而世家们人才辈出,谁愿意甘于人下朝不保夕?所以,现在的内乱既是我们皇家的内乱,也是世家的内乱。” “如果我们输给了世家,那么世家的气焰必定由此高涨,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光输,我们得看清这些世家用兵的方式谋略,他们擅长的兵器,战场上的形式等等。大战之后,世家子弟打了胜杖,必定会不服魏临,以魏临刚愎自负残暴不仁的性格,他必定会夺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兵权。之后,为了证明自己,他会向我们宣战。” “届时我们全力一击,让他一败涂地,魏临必定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他会暗暗责怪这些世家子弟因被夺了兵权,耿耿于怀给他使绊子。那么世家将领与魏临之间必有隔阂,将领若不合,对方必败无疑。到了此时,我们就可以制定万无一失的决策,彻底将他们十万大军铲除,直接挥军入京都。” 众人听完,纷纷沉默下来。 卢骁不由得赞同点头道:“好计策,若魏信真的病重,那么他没那么多精力镇住这些世家子弟,而六殿下让世家子弟惧怕,此时魏家与世家之间生了嫌隙,这些世家必定要为自己未来的路考虑,我们可以悄悄收买这些世家,告诉他们,一切都是魏家的罪,谋逆大罪只追究魏家,其他世家皆不追究,若有执迷不悟者,与魏家同罪。” 祁丹椹缓缓点头道:“殿下之前在战场上所有的布置,都是为我们入京策反世家做准备的。战场上失利,魏临必然不愿意担这么大的罪,他们回京后,魏临会将这一些推到世家头上,届时魏家与众世家之间必定隔阂不断,魏信与宣瑜就算知道我们的算计,也晚了。” “魏信是天命已到之人,在世家眼里,他此刻不管做什么,只是维护魏家利益。他是世家的掌舵人,更是魏家的家主,他会先魏家后世家。而宣瑜呢,世家定然不会信任他,他们会认为这是宣瑜戏耍他们的把戏……更何况,就算此刻世家知道我们的算计又如何?” “他们敬畏信赖的魏信已经快不行了,他死后,权力是要交给宣瑜与魏家子弟的,世家们也不得不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相比阴晴不定的宣瑜,微臣相信世家更愿意同向来仁德的太子殿下谈判。至少跟着宣瑜,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全族被宣瑜玩完,而太子殿下与圣上只是想打压世家,并非覆灭世家。”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相对比,他们会择良木而栖。所以,还请几位将军在战场上不要杀这几位世家子弟与魏临,留着他们回京都还有用处,他们是分裂魏家与京都世家的关键。” 众人连连说:“是。” 看着众人都没有意见,宣帆下令采取这项决策。 第三日,宣帆就向世家宣战,这一战,由宣帆与雷晨领兵。 一开始,宣帆就呈现出力有不逮,世家抓住时机,乘胜追击,宣帆败了,灰溜溜回到吴州。 第七日,第二场大战爆发,这一战,宣瑛与梁文华领兵,云吉为副将,宣瑛败北。 第七日晚上,据暗探回报,魏临在庆功宴上同几位世家将军不欢而散。 几日后,魏临向宣帆下战书。 看来与计划中完美一样。 魏临不满世家子弟居功自傲,夺走了世家的兵权,自己开始领兵。 这一战,宣帆带着雷晨、梁文华上了战场,与魏临正面交锋。 宣瑛没有上战场,而是与云吉,带领着云旗钟毅等,突击敌军营帐,烧了敌军的粮草。 这一战,世家惨败。 世家率领来的十万人,最后被杀得只剩下六万不到,被俘虏了两万人。 魏临与世家子弟只得带着这些残兵败将返回京都。 吴州到京都并不远,宣帆也率领着几万将士乘胜追击,于七月二十二日,抵达京都,驻扎在京都城外的武进山。 第89章 第89章 宣帆率领大军驻扎武进山后,京都全城戒严。 魏信的人已经将整个京都连带着京都西北方都严格把控起来。 宣瑛宣帆几位将军研究作战策略。 祁丹椹与卢骁两人兵分两路,探听京都的情况。 京都世家与魏家同他们料想中的差不多,果然生了嫌隙。 但由于有魏信主持大局,宣瑜镇住众世家,世家们也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魏家与世家因此维持着奇妙的平衡,但这平衡是海浪翻滚前的平静,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由于全城戒严,祁丹椹与卢骁并未找到机会接近这些世家。 他们只能写一些纸条,塞入鱼腹。 纸条上按照他们预先计划好的那样,写着只追究魏家之过,其他世家受胁迫,均不计较过错。 攻城之日,若有重大功绩的,会论功行赏。 那些鱼是送往京都各世家府邸的。 渐渐的,京都世家均收到纸条。 两人并不在乎世家们如何想,也不在乎有没有回音。 反正他们的态度送到了,剩下的看京都士族如何选? 不管世家们如何选,祁丹椹知道只要世家与魏家之间产生了嫌隙隔阂,那么必然会各有各的算盘。 主将之间心不合,在战场上是大忌。 此刻,在京都的世家们各有各的心思。 有人还想要跟着魏家维护世家之权,但畏惧于宣瑜的阴晴不定,因而产生动摇。 有人想着宣帆来势汹汹,势如破竹,为了活命,应该择良木而栖。 更有人不想背上谋逆之大罪,想要向宣帆投诚。 …… 大家各有各的算盘,各自怀揣着鬼胎。 世家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互相找同道中人。 更有人悄悄的同祁丹椹卢骁联系,最终被抓住,当众全族枭首。 世家们由此更加畏惧魏家,不敢再有任何小心思,但滋生的反叛之心只增不减。 压迫只会换来更严重的反叛。 这对世家来说,是一桩悲惨之事。 但对于祁丹椹与卢骁而言,这是一个好兆头。 至少他们提出的条件,有世家心动了,甚至冒着在葬送全族性命的危险与他们联系。 京都里众世家人心惶惶,京都外将士们也各自话别,慷慨激昂,等着最终一战。 当夜,誓师宴办到夜半子时,将士们围绕着篝火开怀畅饮,大口吃肉喝酒。 有人放声高歌,有人立下豪言壮语,亦有人写下数页遗书。 有人期盼着天明。 有人畏惧着天明。 有人不知是否能见到后日的天明。 当夜,祁丹椹就收到几个世家投诚的消息。 礼部李尚书与中书令王中书一起,两人表示可以打开西南方城门,让太子殿下入内。 这两人虽不全依赖魏信,当两人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魏信的提拔,说他们昔日是魏信的爪牙也不过分。 或许李尚书与王中书也明白自己的话没有可信度,为了表明自己投诚的决心,他们表示开城门的信号是他们会杀了魏信三个守城的孙子,作为投名状。 接下来,陆续有几个爵位在身的王侯公爵表示愿意投诚。 这些人曾经或许是魏信的亲信,或许是魏信维护的世家权力的受益者。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 现在魏信还没有倒,他还没有死。他曾经维护的这些人开始纷纷倒戈,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他是否后悔过呢? 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些世家的本性。 他知道自己的子孙镇不住这些人,他才不得不将所有的心血交给没有心的宣瑜。 宣帆看着那几人投诚的消息,道:“阿瑛,明日你攻西南门。” 如果情况属实,那么西南门是最好进攻的一个城门。 当日宫变,他没有带出贤妃,现在他得保护自己的弟弟。 宣瑛拒绝道:“不行,按照原定计划,该由皇兄与雷将军雷夫人进攻西南门。” 他们的计划是,太子与雷将军夫妇负责西南正门,那条门只通京华大街。 宣瑛与梁将军雷鸣等人从正东门进入。 云吉云旗父子进攻东北门。 祁丹椹与卢骁负责指挥后方,救助伤员。 宣帆分析利弊道:“你从西南门入,你比较聪明,你若先入城,可以趁着魏家与我们决战之时,分身乏术,先入宫保护母妃的安全,那里离京华大街最近。若是我从西南门走,我会是魏家的活靶子,就算我提前入了城,他们也会不遗余力集中兵力杀掉我。只要有我在,就别想救母妃,说不定还拖累了母妃,当时宫变若不是为了掩护我出逃,母妃也不会被留在后宫。” 明日攻城之战,魏家定然会不遗余力杀了他。 先前不知对方的各方面部署,如今有了中书令与礼部尚书的保证,调整策略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听到有关救贤妃之事,宣瑛终于下定决心道:“皇兄不要太自责,这并不是皇兄的错。我答应皇兄,一定会将母妃平安带回来。” 宣帆郑重道:“还有你自己。” 宣瑛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重新部署完一切,各自又宴饮了几杯。 等到夜半酒散,宣瑛送祁丹椹回营帐。 不时有来往将士同他们打招呼,祁丹椹都温和点头,示意礼节。 快走到营帐时,祁丹椹突然顿住,望向宣瑛道:“殿下,微臣有件事,想请殿下同意。” 宣瑛不解,道:“何事?你说。” 祁丹椹望着营帐上跳跃的火光,道:“微臣想,若是我们回到京都,不论肃王殿下如何被治罪,微臣都想以朋友的身份送他一程。” 宣瑛追问:“只是朋友?” 祁丹椹点头:“尽管我从未承认,可确实是如此,当年说要做他第一个朋友的是我,无论他有怎样的下场,我都该去送他一程,也算是尽了朋友之谊。” 宣瑛曾听宣瑜提过他与祁丹椹的过去。 这还是第一次从祁丹椹嘴里说出来。 祁丹椹见宣瑛十分好奇的模样,想到自己与宣瑜幼年的那些事并非什么秘密,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宣瑛。 宣瑛突然明白宣瑜为何这么多年痴缠着祁丹椹不放了。 宣瑜自幼便心理扭曲。 这一切不过是来自魏家与他母妃的教导。 祁丹椹恐怕是他幼年见过的对他没有任何利益需求、真心想帮他的人。 也是他自记事以来,见过的唯一美好。 所以他偏执的想将这点美好攥进手心里,因为他从未见过别的光。 倘若他没见过美好的东西,他还能继续活在怨恨、利益、权力的世界中,成为掌控权力又被权力掌控的疯子。 因为他见过了,所以他执着的追寻着这点美好。 或许说,宣瑜只有幼年时那一个月,他是真切的活过,感受到作为人应该有的感受,而不是权力的行尸走肉。 宣瑛从不想强迫祁丹椹做任何事。 既然祁丹椹想,他就答应:“好,你想去送就去送吧,不用跟本王说。” 祁丹椹也不知自己为何神使鬼差的同宣瑛说这些话。 或许是明日就要开战了,前路未知,他只是单纯的想同对方说点话。 宣瑛将祁丹椹送到营帐前,祁丹椹竟没有让宣瑛早点回去歇息。 往日,他都会让宣瑛早点回去歇息,军营里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他必须养足了精神。 现在,这话迟迟说不出口。 明早就得出发攻城了,他竟然舍不得宣瑛走。 宣瑛嗫嚅着唇,正要说自己要回去了,就听祁丹椹道:“要进来坐坐吗?喝了那么多酒,进来喝杯解酒汤吧。” 宣瑛点点头,道:“好。” 走入营帐,两人尴尬说着一些杂七杂八的话,说了小半个时辰。 看了看时辰,宣瑛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起身道:“你晚上早点歇息,等我们明日凯旋的好消息。” 祁丹椹点点头,道:“好。” 他将宣瑛送至营帐外。 祁丹椹营帐的隔壁就是宣瑛的营帐。 可不知为何,宣瑛总觉得他们两人营帐隔着十万八千里。 目送着宣瑛走到营帐门口,宣瑛正要掀帘踏入营帐内,祁丹椹忽然喊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宣瑛温和笑了,笑容在烛火下极其明艳。 他道:“怎么?你舍不得我?” 祁丹椹没有否认,道:“你可以这么想。” 宣瑛放下营帐,好整以暇盯着不远处的祁丹椹,微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想你喜欢我?” 祁丹椹:“你不是已经这么想过了吗?” 宣瑛知道祁丹椹是指他之前脑补他喜欢他。 他斩钉截铁道:“那不一样,我要你实际上喜欢我。” 祁丹椹掀帘步入营帐中,道:“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战。” 宣瑛这才步入营帐中。 他沐浴洗漱时,陡然反应过来,噌的一下站起来,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伺候他的黄橙子见状,以为有刺客,警惕打量着营帐周围,正要喊出声,就见宣瑛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他没反对啊。” 黄橙子一脸懵:“殿下?怎么了?什么没反对,有刺客吗?奴才会保护殿下的。” 他手中握着淋水的瓢。 宣瑛唇畔不自觉勾出一抹笑意,坐在浴桶中,噗嗤笑出声。 祁丹椹没反对啊。 他问祁丹椹他是不是可以想祁丹椹喜欢他。 祁丹椹没反对啊。 没反对代表着默认,默认代表着他喜欢他。 喜欢代表着深爱。 深爱代表着至死不渝。 黄橙子提心吊胆,“殿下……” 宣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的笑出声。 黄橙子:“……” 他就说武进山这鬼地方都是乱葬岗,不干净,连四殿下杀的那四百多人都是在这里发现的,能吉利吗?可惜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现在好了,殿下中邪了。 黄橙子不由得朝着四周看了看,顿时寒毛直竖。 噗嗤——宣瑛又笑出声。 黄橙子吓得连忙朝着四周作揖道:阿弥陀佛、天地玄黄,有什么事儿你们找我家殿下,我家殿下阳气足,火气旺。我不行,我阴气重…… == 天际透出一抹曙光,含心殿里灯火通明。 猩红色鱼鳞地毯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尸体,鲜血纵横流在白玉地面上,形成一个个血滩。 宣瑜提着带血的剑,在殿内走来走去,剑尖在地上摩擦出次次次的声音,拉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血痕。 看到地上的人还未死透,他又一剑刺过去。 嘉和帝坐在龙榻上,头发凌乱披散,眼底青黑,身上龙袍皱巴,花白色胡子耸拉着。 像个一夜之间赌输家财的赌徒。 他眼角赤红,面色惨白望着恣意杀人的六子。 他甚至不怀疑这剑会落在他的身上。 应该说,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手臂有几处伤口被随意包扎着,暗黑色的血将他的龙袍染得一片脏污。 那是宣瑜砍出来的剑伤。 这段时日,魏家控制了宫廷,将李想李从心等人全部关了起来。 他身边除了伺候的下人,一个心腹都没有了。 这些下人被宣瑜杀了一波又一波。 有时候,宣瑜发起疯来,连他也带着一起砍。 他在这座含心殿里待了一个多月,人都要被逼疯了。 他现在才知道冷宫里的那些女人为何会发疯。 宣海走入含心殿,道:“老六,该去守城了。” 宣瑜望向嘉和帝,阴鸷的眼角露出些许笑意,道:“父皇,您听到了吗?您那两个好大儿赶回来救您了,您知道,我与宣瑛有仇,他要做成什么,儿臣就非不如他的愿,既然如此,儿臣就恭送父皇殡天。” 嘉和帝目光幽幽望向宣瑜,带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你恨朕?” “恨?”宣瑜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低声笑了出来。 笑声阴寒无比,像埋藏在深潭中数千年满怀着恨意的怨鬼发出来的:“哈哈哈,恨?他竟然问我是不是恨他?” 他扶着宣海的肩膀,笑弯了腰:“五哥,他是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的?恨?哈哈哈……” 他转向嘉和帝,笑意不减,愤恨难消,道:“您说呢?父皇,您说我该不该恨您呢?如果不是您,我的大皇兄不会死。你亲手杀了你的儿子,我的亲哥哥,您说恨不恨?如果不是你,我的腿也不会落下终身残疾,我如果说不恨你,你信吗?” 嘉和帝语带悲伤哑然争辩道:“可是当年朕看到你的踝骨断了,落下终身残疾时,朕是开心的,松了一口气。朕一开始就想要你的命啊……你知道朕当时看到这件事,是有多开心吗?因为,你保住了命。这么多年,朕想好好对你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是一想到你是魏家指定的掌权人,朕就退缩了。” “所有的人都说,朕将宠爱都给了宣其,他是朕最喜欢的儿子。可是,朕比谁都知道,朕无法好好的对你,只得找个人来寄托,朕知道你与宣瑛是最厌恶朕的,你毫不掩饰你的厌恶,宣瑛的厌恶又掩饰不住。” 当时杀了自己的长子,他比谁都难过。 那是他与魏淑妃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少年时,他总期望着将来娶了魏萍儿,他们要生一窝的孩子。 可是,他却亲手杀了他们第一个孩子。 他不敢不杀,他怕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死,死的就会是自己。 后来,十多年后,宣瑜出生。 当时的魏淑妃已经是高龄产子。 她差点丢了性命。 他知道,这次她生下孩子后,此后可能就无法生育了。 他无数次去华恩寺拜佛烧香,他祈求一定要是个女儿。 如果是个女儿的话,他可能无法光明正大的爱她,却可以给魏淑妃一个念想。 那段时日,他重修佛寺,为佛镀金身,召集天下法师讲经。 别人都说皇帝信佛。 那是因为他有所求,所以他才信佛,是忠实的信徒。 可惜事情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魏淑妃生下一个儿子。 好在李想告诉他,这个孩子被稳婆抱着的时候,摔断了踝骨。小皇子虽救回一条命,却会落下终身残疾。 房中所有伺候的下人因照顾不周,被魏淑妃处死。 那一刻,他颤抖站不起来的腿终于有了知觉。 他与魏淑妃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他慢慢走入房中。 看到床上奄奄一息面色惨白的女人。 那是他少年时最爱的人。 是他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 此刻,竟然因为他,逼得她不得不亲自弄断孩子的踝骨。 看到那个襁褓中哭啼不止的孩子,他终于有了一丝当父亲的感觉。 之前无论是宣其出生,还是宣帆、宣环、宣海。 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正要伸手去触碰孩子时,魏淑妃紧张地病中垂死惊坐起,抱住了孩子。 此时,孩子哭了。 他看着魏淑妃,魏淑妃紧张地看着他。 他知道,魏淑妃是怕他对这个孩子下手。 终于,他缓缓笑出声,道:“朕只是想看看朕的儿子,你别紧张。” 这是他与魏淑妃的孩子。 也是他们此生唯一的孩子。 这个孩子可以平安的长大。 他想触碰,刚伸出手,却陡然收了回来,道:“还没有取名字吧,瑜,你觉得怎么样?玉中美玉,历经千磋万磨,依然本心不改。” 魏淑妃点头答应了。 后来,宣瑜长大了。 他也曾想过对宣瑜好。 但是,宣瑜成了魏信看中的继承人。 而这个孩子在他母亲的教导下,变得越来越冷漠,看他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反感。 他忽然意识到,今生父子,皆是孽缘。 他只能将一切倾注在宣其身上。 他将宣其培养成正直善良的文武全才。 他想,以宣其的本性,将来等宣其继位,他这些儿子们都将一生荣华无忧。 这样,他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孩子了。 可是,他将宣其教导得太好了。 好到竟然害死了他。 宣瑜听此,冷笑:“我亲爱的父亲,那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呢?不如,我切掉你的脑袋瓜子,我告诉你,我很开心,因为我是爱你的,我送你上了西天极乐,那是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啊,是多少人向往的世界啊……” 他将利剑架在嘉和帝的脖子上,在嘉和帝的颈脖处割出一道血痕,道:“你如果想让我放了你,别妄想用感情打动我,你磕头求饶,再下一道圣旨,将祁丹椹赐给我,我一开心,说不定还能饶了你呢。” 嘉和帝目露悲伤,慷慨赴死:“既如此,你动手吧。” 宣瑜阴柔笑了:“好啊,听说祁丹椹也弑父了,我得跟他一样,因为我跟他是同类。” 说着,他擡起剑,就要动手。 魏淑妃声音响起,道:“住手。” 魏淑妃走了进来,目光落在这对父子身上,道:“放了他。” 宣瑜蹙眉:“母妃,你要为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求情?” 魏淑妃看向嘉和帝时,那双满含爱恋的双眸早被冰冷宫墙磨得只剩下冷漠。 她淡淡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解决他,而是阻止宣帆宣瑛攻城。本宫已经命人将贤妃带出,至于这个没用的男人,他始终是你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帝王,你不能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那将会留下千古骂名。” 宣瑜:“我不怕什么历史骂名。” 魏淑妃望着他:“可阿海登基需要他的诏书。” 其实,她让宣瑜放了嘉和帝还有她的算计。 宣瑜与宣海都是嘉和帝的儿子,就算是魏家兵败,嘉和帝处理的也只会是魏家一众人。 他不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她这也算是为了宣瑜留一条后路。 宣瑜想了想,确实如此,他将剑收了回来。 之前他们逼迫嘉和帝写诏书,但由于宣帆没死,这个狗东西有了其他的期望,他宁死不屈。 否则他也不会砍他几剑。 现在他们只要把宣帆杀了,让这个狗东西的期望落空,为了这个国家,他不写也得写。 魏淑妃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她头也不回朝着含心殿外面走去。 从未回头看帝王一眼。 嘉和帝望着那个女人远去的背影,未曾见她回头。 往日,都是她站在宫门望着他远去,看着他的背影。 在魏淑妃走出含心殿时,嘉和帝像一条被下油锅的鱼,弹跳起来,往前踉跄了两步,道:“阿萍儿。” 他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 他觉得此刻一别,人生将永无相见之日。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所以他不顾一切的喊住她,能让她在他面前多停留片刻也好…… 魏淑妃顿住。 已经三四十年了。 距离嘉和帝喊她这个名字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四十年呢。 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吗? 嘉和帝眼露悲戚,语带颤声,道:“少年时在别宫那段岁月,是朕这一生中最无法忘记的岁月。” 魏淑妃回过头来,看着两鬓染白霜、眼角爬满皱纹的老男人,哪有当年那个孱弱俊朗的少年郎半点影子…… 她勾唇微笑,明艳美丽。 嘉和帝似乎看到当年那个娇俏的少女爬上墙头拿石子扔他。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那般美丽。 他刚要冲她笑一笑,就见魏淑妃拿起一串红豆手链。 她双手用力。 红豆珠串蹦蹦跶跶落了一地,滚落在一滩滩的鲜血中。 只听她无情道:“如果没有这串红豆,今生的我应该是快乐的一生。皇上,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少年时去了那处别宫,遇到了你。” 说完,她走也不回的走出含心殿。 嘉和帝往前追了两步,刚要喊她,却最终住了嘴。 他望着她离去。 直到那抹艳丽的身影消失不见。 或者,这抹艳丽的身影早就从他生命里消散了。 第90章 第90章 宣瑛与梁文华率领着军队往西南门行去。 远远就看到西南门城墙上架着一排排一米多长的铁刺狼牙棒,尖刺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 兵将拿着长枪守着城楼的每一处关卡。 弓箭手严阵以待,弓弦早已拉满,只等着一触即发,箭如密雨纷纷而下。 宣瑛看到李尚书、王中书等人站在墙楼上。 事情仿佛按照约定好的进行着。 但宣瑛并没有率领着军队靠近城门。 这两人的投名状还未给他。 突然,两人的人头飞下了城楼。 啪的一声,摔在城墙下坚固的地面上,如同摔烂的西瓜,红白脑浆溅开来,如同春季盛开的繁花。 接着,两人身躯也被推了下来。 在两人身体被推下来之后,露出站在后面的宣瑜与宣海。 而后,三十几个人被押上城楼,砍掉脑袋,扔了下来。 墙楼下啪啪啪炸开一朵又一朵红白色的花。 有些是王中书李尚书的亲信,有些或许是有反叛之心,想背叛魏家的世家勋爵们。 宣瑜站在墙头,一身银灰色甲胄,气度高华,阴鸷眼眸一错不错的落在宣瑛的身上,道:“老七,见到五哥六哥,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呢?是六哥送你的见面礼,你不喜欢吗?” 宣瑛神色沉着:“开心,当然开心,如果被扔下来摔成稀巴烂的是五哥六哥,那老七我可就太开心了。” 宣瑜冷笑一声:“那可能不会如你愿了,但是你这么想看亲人摔成稀巴烂,作为兄长,怎么能连弟弟这点愿望不满足呢?” 他右手招了招。 一个穿着浅蓝襦裙深紫色外裳宫装的女子双手被绑在身后,上了宫楼。 是贤妃。 随着贤妃一起上宫墙的,是身着一袭艳丽石榴襦裙,外披一件明黄色外裳的魏淑妃。 两人如同往日伴随帝王左右那般,并肩而立。 昔日,她们并肩而立过数次。 无论是在寂寞广袤的深宫,还是在豪华达旦的国宴。 她们总是那样光彩夺人的站在彼此的身侧,相得益彰。 就算有时少了帝王,也从不见少了彼此。 现在,她们又并肩立在墙头上。 或许,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并肩。 宣瑛看到贤妃被押上城楼,他震惊喊道:“母妃,你还好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贤妃看到宣瑛,道:“阿瑛,母妃很好,你别管母妃,你攻你的城,不要让母妃成为你的拖累。” “啧啧啧……” 魏淑妃感叹道:“瞧瞧这母慈子孝的画面,可真是感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生母子呢?” 贤妃反唇相讥道:“怎么?你羡慕了?你亲生的儿子,比不上本宫这个半路领养的儿子?” 魏淑妃也不恼,十分疑惑问道:“其实本宫挺看不透你的,当年容德妃入宫,你也是被圣上冷落的人之一。那两年,你在后宫的处境似乎并不怎么样,她宫殿里的那些贱婢奴才,没少仗着主子得宠欺负你们未央宫的吧,为何呢?为何你就能心无旁骛的收养这个孩子,不曾带一点私人恩怨让他母债子偿呢?” 贤妃望着宣瑛,眉宇舒展开来,道:“或许是那些贱婢奴才说的话,根本影响不了本宫,所以本宫对容德妃并没有多大的怨恨。领养这个孩子全是先太子所托,本想着领养之后,将他放在未央宫,供他吃喝就行,其他的根本不用管他。” “可是见到他的时候,本宫就知道,本宫没法不管,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六岁的孩子,个头跟三岁孩子似的,还没洒扫小太监高。若是本宫不管,这孩子可能会死在未央宫。管着管着,就管出感情来了。他喊我母妃的时候,我比听到宣帆喊我还开心。” 只要宣帆没有过继给别人,宣帆喊她母妃那是必然的。 而宣瑛不同。 宣瑛有不喊她的理由。 这就好比,有一件东西是本来属于自己的,她对这份东西只有期待。 而有一件东西本不属于自己,却突然有一天属于自己了,会在期待之余产生一种惊喜。 “所以……”她望向魏淑妃,“整个后宫里,只有本宫是最幸福的。” 魏淑妃不置可否:“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爱皇上,皇后爱皇上,耿耿于怀他的结发妻子不是她,皇上从未真心爱过她,她本就身体不好,因此积郁成疾,早早去了。” “本宫与皇上青梅竹马,虽拥有过他的爱,占了他结发妻子的名头,却被他防备一生,导致自己活成怨妇妒妇。容德妃以为皇上爱她,却发现自己只是个活靶子,才二十出头就香消玉殒。只有你,从未对他上心过,也从未对他有任何的感情。这一点,你比我们谁都看得透。” 贤妃淡淡道:“所以,本宫从未觉得老天有何不公。” 她目光落在城楼下摔成烂西瓜的头颅与身躯,从容道:“就算到了此刻,本宫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一生,享尽了荣华,享受了天伦。这是……很完美的一生。” 贤妃与淑妃你来我往谈话间。 宣海望向宣瑛,同宣瑜道:“没有老三,老三应该进攻其他的大门了。” 宣瑜沉思,道:“来的不是宣帆,那就先杀宣瑛吧,否则宣瑛活着,始终都是个祸害,只要宣帆与宣瑛都死了,那老东西就再无指望了。”宣海深有赞同。 虽然宣帆是东宫太子,是正统,但宣瑛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倘若宣帆死了,那以他们父皇的脾性,会将目光放在宣瑛身上。 只要嘉和帝有期盼,那么那份诏书他一定不会下。 而宣瑛比宣帆更棘手。 宣帆虽说是正统,但他的才能实在是太平庸了。 离了那群谋士,他就是个普通的皇子。 他不像宣瑛那么聪明绝顶,也没有宣瑛那样的算计筹谋,更没有宣瑛临危不乱出奇制胜的本事。 所以,只有当宣帆与宣瑛都死了,他们父皇别无选择,才会乖乖下诏。 宣瑜望向千军万马前的宣瑛,“老七,别说兄长们欺负你,兄长给你一个选择,你用你的命来换贤妃娘娘,你愿意换吗?如果愿意,就丢掉你手里的刀剑,下马走过来。” 贤妃听完,高声喊道:“不,本宫不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宣瑜听贤妃的高声喊话,直接摁住贤妃的颈脖,单手将贤妃半个身体推到城墙外。 啪的一声。 贤妃头顶的步摇珠钗掉了下去,金银玉器摔得七零八落。 宣瑜没有耐性道:“你不换,你就去死,看到 贤妃回头怒瞪着宣瑜:“那你松手吧,放本宫下去……” 宣瑜眸子微冷,与此同时,他听到宣瑛喊道:“慢着,本王同意交换。” 宣瑜这才展颜露出笑意,将贤妃从宫墙外拉了回来。 两个将士立刻上前押住贤妃的双肩,贤妃挣扎着让宣瑛不要交换。 宣瑜并不想杀贤妃。 这个女人唯一的用处就是宣帆与宣瑛的母妃。 他将贤妃推出宫墙并不是为了吓唬贤妃,而是吓唬宣瑛。 宫廷里几乎每天都死人,有人死状比这还凄惨。 能在那座血腥牢狱中爬到顶峰的,贤妃怎么想也不会是贪生怕死的普通人。 但好在有人不想她死,这便足够了。 难怪母妃说做人不能有牵挂。 没有牵挂的人才能成为强者。 如果此刻宣瑛没有牵挂,早就不管这个女人的死活,直接攻城了。 宣瑜高声喊道:“那你下马卸掉兵器走过来,你先到中间的位置来,我们再开城门,放贤妃娘娘下去。否则,一切免谈。” 宣瑛下马,将自己腰间配剑交给左夏。 梁文华劝道:“殿下,肃王殿下就是想杀了你,您不能过去。” 宣瑛也知道宣瑜宣海打得什么算盘。 但他这条命是贤妃救的。 幼年时,若没有贤妃将他从那座宫殿里带出去,他早就死在那座宫殿里了。 后来,贤妃更是将他当做亲生儿子细心呵护。 她对他比对亲生儿子宣帆用心多了。 宣瑛朝着城楼走过去道:“为人子,怎可看到自己母亲身陷囹圄而不救?梁将军,待会儿母妃走过来后,您别管本王,直接攻城。” 梁文华:“可太子殿下千叮万嘱,一定要保护好殿下。” 宣瑛不容拒绝道:“本王在对方手里逃脱的机率,比母妃大。届时本王会顾好自己,攻城就交给你了……” 在梁文华开口前,他命令道:“这是军令。” 梁文华只得服从:“是,末将定不忘殿下所托。” 宣瑛朝着城楼走去。 宣瑜招招手,一个侍从便递上来弓箭。 贤妃见此,挣扎道:“你干什么?宣瑜,你说话不算话……” 她紧张朝着宣瑛嘶喊着:“阿瑛,别过来,阿瑛……” 宣瑛也注意到城楼上的动静,只见宣瑜拉弓搭箭,一枚羽箭“唰”的一下破空而来,直朝着他的面门。 梁文华与雷鸣异口同声道:“殿下。” 宣瑛侧身闪躲,躲开了那枚羽箭。 他瞪着宣瑜:“老六,你就这么怕我?” 宣瑜继续搭弓射箭,道:“你向来诡计多端,又从小练武,本王怎不知这是你的阴谋诡计,控制个弱质女流好控制,对你,本王还想多留个心眼。” 第91章 第91章 咻—— 羽箭划破长空。 这次宣瑛没躲。 宣瑜的话摆明了就是不想放过他。 现在他只能先将贤妃交换过来,再做他想。 羽箭直接刺入他胸口,离他心脏偏了几寸。 剧烈的疼痛让他一口血吐了出来,顿时跪倒在地,冷汗如瀑,青筋凸起。 鲜血顺着羽箭刺破的伤口流出来,晕染了玄色铠甲。 血一滴滴滴落在石板地面上,顺着石板缝隙流入黄褐色泥土中…… 梁文华惊愕担忧喊道:“殿下。” 左夏雷鸣等人下了马,要扑过去,只见宣瑛支起身体,道:“别过来……” 他胸口佩戴有护心镜,头戴兜鍪,羽箭根本射不穿。 所以宣瑜才偏了几分。 宣瑜要不了他的命,但会让他受伤。 左夏雷鸣都是重要的战将,若是跑过去,定然也成了宣瑜的活靶子。 他们受了伤,就少了一份战力。 他不能因自己私人之事影响整个战局。 宣瑛忍着剧痛,咬着牙,缓缓站起身,踉跄着往前迈步,朝着中点走去。 一滴滴血滴落在石板上,好似路两旁盛开的点点红花。 贤妃眼泪唰唰滚落,挣扎哭喊道:“阿瑛,你别过来,母妃求你了,阿瑛……” 看着宣瑛一步步迈过来,她猛然撞开押住她的侍卫,朝着城楼下跳去。 只有她死了,宣瑜就没有威胁宣瑛的把柄了。 刚靠近城楼,就被宣瑜抓住手臂,将她推向身后,摔得一个趔趄。 看押她的将士立刻紧紧抓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梁文华命令所有人做好准备,一旦发现事情不对,先救锦王殿下。 宣瑜见宣瑛痛苦的模样,仿佛得到极大的快慰。 他又咻咻咻射出两三箭,正中宣瑛的双腿。 宣瑛双腿剧痛,当即一个趔趄跪摔在地上,噗的一口血吐出来…… 中点就在前面不远处。 他望着中点,擦了擦嘴角的血,左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鲜血顺着被箭刺穿的伤口流出,在身下汇聚成血滩。 宣瑜望着宣瑛,阴鸷笑着道:“爬过来吧,如同狗一样爬过来。” 说着,他又朝着宣瑛左臂射了一箭。 宣瑛刚支撑起来的身体,因右臂中箭,摇晃了一下,噗一声又摔跪在地上。 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擡起受伤的左臂,狠狠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慢慢的撑着地站起来,双腿鲜血汩汩往外冒着,将玄黑色绸缎衣裤染得一片黯哑…… 宣瑜看着宣瑛几次三番站起来。 他有种被无端挑衅之感,搭弓射箭再次朝着宣瑛。 他倒要看看这个硬骨头被射几箭才会跪着爬过来。 贤妃哭得撕心裂肺,喊着让宣瑛不要过来。 就在这时,城墙上的一位副将猛然朝着宣瑜一刀砍去。 宣瑜闪身躲避,偏了准头,导致那几枚羽箭射空了。 那副将立刻调转刀尖,杀了押解住贤妃的两个人。 将贤妃拉向自己身后。 他警惕着围过来的侍卫,紧紧保护着贤妃。 京都城里传来喧闹嘈杂的喊打喊杀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副将看到几个世家护卫涌向城楼,不由得心安定下来。 但面对宣瑜,他不敢放松警惕。 纵然对方身患残疾,拳脚功夫不如他,但他在对方面前,依然如同面对猛虎的小白兔,对方只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心生恐惧,拿刀的手微不可察颤抖着。 副将是魏临的乘龙快婿,左仆射家的嫡长孙。 魏临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因此,他极其器重这个女婿,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将来他的大将军之位很有可能让给这位女婿。 他的背叛让宣瑜有些意外。 宣瑜微眯着眼,极其危险的打量着对方,道:“怎么?你也想背叛魏家?哈哈哈,魏家都是在哪儿找来的一群硕鼠野狗,这般忘恩负义。” 他外祖父耗尽一生,只为了维护世家利益。 明明是将死之人,却不敢轻易死亡。 他缠绵病榻,还要最后发挥自己的余热,想稳固世家政权之后再离开这个世界。 他明明病得连吃喝都困难,还要竭尽脑汁与人算计…… 可是,他辛辛苦苦维护利益的人,最后却要反他。 如果以宣瑜的脾性,现在根本不想同宣瑛宣帆征战,他只想直接血洗所有世家…… 副将知道魏家对他情意深重,他们家族之所以有现在的荣光,没少魏家的提拔。 但是,他接到爷爷的消息,他们家不想蹚这一趟浑水。 当初发动宫变,魏家速度太快,根本没让他们这些世家同意。 事后,魏家赶鸭子上架,逼迫他们与魏家同流合污。否则,就视为逆党,全族处死。 为了活命,他们只得屈服。 可是,发动宫变的谋逆大罪,他们这清贵门庭担不起。 这千古骂名,他爷爷不想背。 所以,他爷爷私下里联系了几大世家,阻止了一支护卫队,打算救下贤妃,算是投名状。 此刻,城墙上涌上来不少世家的兵马。 这是他们前几天将各府的护卫家丁组织起来,组建的人马。 那些人冲上城楼,与城楼上的将士们厮杀在一处。 副将见状,自己不能干愣着,握紧刀柄,一刀砍向宣瑜。 宣瑜侧身躲避,抽出手杖中的剑,朝着副将刺过去。 纵然副将拳脚功夫比宣瑜好,手脚健全,但他对宣瑜有种天生的恐惧,这导致他出手间有凝滞,每一招都慢了半拍。 宣瑜出招玩他,跟猫玩老鼠似的。 不一会儿,副将已经挂了满身彩…… 宣海见城墙上厮杀成一团,他连忙捡起宣瑜扔在地上的弓箭,朝着宣瑛的方向拉弓。 世家不能亡。 宣瑛不能活。 之后是宣帆。 只有这两人都死了,父皇没有选择,叛军也没有选择。 这场战役就无所谓成败了。 贤妃看到宣海眸子狠厉,拉弓搭箭,朝着宣瑛的方向。 那是必杀的眼神。 弓弦已经绷紧到极致。 只需要噌的一声,宣瑛不死必伤。 千钧一发之际,贤妃狠狠的撞向宣海。 她双手被缚,只得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宣海。 宣海聚精会神想射杀宣瑛,根本没注意到贤妃。 因她这全力一撞,整个人重心不稳,朝着墙头下栽倒。 情急之下,他伸手抓住什么。 他抓住了贤妃的手臂。 贤妃也由于太过用力,在墙根处刚刹住身体,就被宣海一把拉住,整个人也翻下城墙。 贤妃与宣海朝着城楼下坠去。 宣海摔下的瞬间,手扒住了一下城墙。 巨大的摩擦力传来,掌心一股剧痛。 此时,有了掌心与城墙的借力,既然避免不了摔下去的命运,他得保住一命。 于是,他在贤妃摔下来时,用墙与手的借力,翻身到了贤妃之上。 咚的一声。 落地的瞬间。 他压在了贤妃的身上。 贤妃吐出的血,喷了他一脸。 他清楚感受到贤妃骨头碎裂,刺穿血肉。 而他自己,虽压在贤妃身上保住了命,但落下的一瞬间,五脏六腑都仿佛颠倒了。 脾脏破损,导致他口吐鲜血不止。 小腿骨刺刺破血肉,左腿传来剧痛,疼得他恍惚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连滚带爬的朝着城门走去。 宣瑛一定会杀了他。 他得保住自己的命。 宣瑛看到贤妃摔了下来,撕心裂肺喊道:“母妃。” 贤妃坠下来脸朝着宣瑛的方向,他正好看到贤妃睁着眼,看着他。 血从她身底下涌出,汇聚成溪流…… 那一瞬间,宣瑛面前所有画面都变成无声的。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一群人扑向他,以及城楼上抛下来一具又一具尸体。 他再也不强求自己站起来,他连箭伤剧痛都忘记了,踉跄着,奔向贤妃。 走了两步,体力不止,摔倒下去,因他剧烈奔跑着,导致鲜血涌出来的越来越多。 他跪着、爬着、踉跄着……摔倒很多次,走了很久,依然没有跑到贤妃面前。 这一段路,漫长得仿若碧落到黄泉。 梁文华立刻举剑道:“杀。” 千军万马崩腾厮杀,冲向城楼。 左夏与雷鸣理解冲到宣瑛身旁,扶起宣瑛,朝着贤妃处而去。 宣瑛只觉得这一段路走了很长时间。 长到他脑海中闪现贤妃的种种容颜。 第一次见面,被关在阳春宫的他见到这个温婉端庄的女人。 她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身边没见过的老嬷嬷摁着他的头,要他喊她母妃。 他眨巴着眼睛,望着走近的女人,满眼都是对陌生人的惶恐不安。 自他有记忆起,就是被人欺负的。 宫女太监欺负他,皇子们欺负他。 就连偶尔来到阳春宫的衣着光鲜的贵人们也想方设法折磨他。在他眼里,这个女人与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 女人温和笑道:“不想叫就不叫吧,怎么这么瘦小呢?跟本宫回未央宫,找个御医好好瞧瞧……” 他听说这个女人跟他父皇说了,要领养他。 他以后只能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 他跟着女人回到未央宫。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饭是热的,香的,不是冷的,馊的。 太监宫女是恭敬的,不是一个个凶神恶煞对他使坏…… 他可以吃任何他没有吃过的东西。 就连桌上的糕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看着糕点,贤妃就会温和道:“你想吃就吃吧,但不能多吃。” 他就只敢乖乖的拿一块,狼吞虎咽吃了。 旁边的嬷嬷觉得他像个小乞丐,正要训斥说什么,被贤妃阻止了。 贤妃见状,温柔笑了笑:“你还想吃吗?” 他点了点头。 贤妃将两盘糕点推到他的面前,道:“这些都是你的,你吃吧。” 他就狼吞虎咽又吃了几块。 嬷嬷面色不虞,还想说什么,也被贤妃阻止了。 吃着,吃着,他看到贤妃看着他。 于是,他将手心里最后一块糕点给贤妃。 就算现在每天有宫女太监伺候,他依然没改掉自己之前的习惯,吃东西总喜欢紧紧攥着,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吞下去。 因为他如果不快点吃,就会被阳春宫宫女太监抢过来喂狗,或者扔到地上碾碎。 到了未央宫,嬷嬷纠正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改过来。 此刻由于他攥得太紧,桃花状精致糕点在他手心里碎成一团团。 他虽只有六岁,没人教会他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可他当时确实如此。 他的手虽洗干净了,但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像鸡爪子,碎成一团团的糕点在他手心里,看上去非常脏。 他不好意思收回手。 贤妃见此,笑了,她握住他的手,拿过糕点,教给他道:“作为皇子,你得有皇子的气度,无论拿碗筷还是什么,手要擡平……” 他有模有样的学了。 贤妃笑了笑,没有嫌弃他手脏,将那块碎掉的糕点喂到嘴里吃下:“对,你做的比你皇兄好多了,他呀,本宫教了十多遍。” 旁边的嬷嬷不吱声。 这些是皇子们与生俱来的礼仪,三皇子根本不需要学。 她也不知道贤妃明明有了三皇子作为依仗,为何自找麻烦,跑去阳春宫将那妖妃的儿子带出来养着。 这得让她在后宫树多少敌? 没等嬷嬷规劝贤妃,贤妃就道:“以后将他的宫殿里处处都摆上糕点。” 一旁宫女不满道:“娘娘,这样他会不会吃坏,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皇子的规矩到底能不能学会?” 贤妃瞪过去,道:“自己下去领十个板子吧。他狼吞虎咽是因为之前阳春宫苛待他了,他没见过,如果他知道这些东西他想吃随时吃,他满宫殿都是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不会这样了,该学的规矩也就会了。” 宣瑛还记得,有次打雷。 他躲在柜子里不肯出来。 在阳春宫,打雷时,作为孩子的他本来就害怕。 那些宫女太监为了取乐,说打雷天会有鬼出来,专门捉他这样的小孩,扒皮抽筋活生生吃了。 有时,他们故意扮成鬼怪吓唬他。 所以,他一到下雨打雷天,就躲在柜子里。 这次也是如此。 无论伺候他的宫女太监怎么劝他,哄他,他都不出来。 宫女太监无法,非要拖着他的手将他拖出柜子。 后来惊动了贤妃。 她看着缩在柜子里浑身颤抖的小孩,并没有提过一句要将他拉出来。 她命人将床榻四四方方用木板罩起来,过来哄他道:“母妃带你去一个大柜子,放心,有母妃在,鬼不敢来。母妃还找来两个侍卫呢,他们可厉害了。” 她耐心哄了两炷香,他才愿意出那个小柜子。 当夜,她抱着他在木板围起来的床上睡了一夜。 那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雷雨夜,他睡得极其香甜的。 也就是那夜之后,早上起来,她给他穿衣服,他喊了她第一声母妃。 贤妃笑意盈盈的答应了,他看到她眼底有泪光。 那时,他不明白为泪光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那泪光就是眼泪。 后来,他偷听到贤妃与宫里嬷嬷的对话。 嬷嬷问她:“为什么明明很激动小殿下喊您母妃,却半分不曾表现出来呢?如果您能表现给小殿下看,那么他也会知道你等这一声母妃等了多久,您的不容易……” 贤妃温和道:“本宫若表现得很激动,只会让那孩子愧疚。小孩子心思单纯,但他们绝非没有心思。” 他记得,他比其他孩子启蒙晚。 上学堂的前三天,贤妃怕他不适应,都是她陪着他上的。 翰林院学士为皇子伴读们讲课,贤妃就在窗外听着,偶尔会透过门窗看他,看他是否适应…… 晚上,他为了追上其他皇子的进度,不得不补习到很晚。 贤妃也在一旁陪着他。 有时他不懂的,她会直接为他解惑。 他从小就知道她学富五车,虽不像苏洛那样出口成章、落笔成诗,但她的才学绝对是大家闺秀中数一数二的。 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着。 宣瑛终于跑到城墙下,眼前模糊一片,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抱起贤妃,贤妃不断往外吐着血,身上衣衫几乎被血染透。 他慌张喊道:“母妃。” 他不敢挪动贤妃,只得冲着雷鸣声嘶力竭喊道:“军医,快,让军医过来……” 两方军队厮杀着。 到处都是刀光剑影碎肢残骸。 耳边尽是嘶吼声、刀剑声、痛苦声…… 那么多声音交汇,依然没有盖住他撕心裂肺的喊雷鸣找军医。 贤妃嘴里不断涌出血,她拉住宣瑛的手,气若游丝道:“阿瑛,其实看到你平安,母妃就……开心了,你别难过,母妃这也是得偿所愿……” 宣瑛眼泪模糊了视线:“母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军医马上就来了,我……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还没带给你看呢……你怎么能不看看呢……” 贤妃笑了,却因嘴里不断涌出血,那笑容极其短暂。 她眼底满是笑意道:“是吗?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宣瑛拼命点头:“是。你认识的,就是祁丹椹……我还没带他来见你呢,母妃……” 贤妃声音逐渐弱了下去:“那我就放心了,母妃这一生,圆满了。” 说完,她口中血还未喷出,手就垂落下去。 宣瑛抓住贤妃的手,抱着贤妃,喊道:“母妃,母妃……” == 武进山,军营营帐。 营帐里躺满了断胳膊少腿、身受重伤的将士。 哀嚎声、哭泣声、呻|吟声,连接成一片。 陆陆续续不少将士被擡到营帐。 营帐里摆放不下了,就摆放在山坳里,山坳里摆放不下,就将那些伤残将士摆放在山腰上。 祁丹椹穿梭在这些人之间。 其实,他本可以不来。 他只需要跟卢骁负责好营地的防护,以及拿重大决策即可。 这些照顾伤患之事,有军医与后勤会做。 但他一旦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内心无法安宁。 索性不如找点事情做,至少是有意义的。 这时,有前阵斥候回来报告军情。 祁丹椹看到斥候快速冲入营帐,也放下手上的药草,转身往营帐走去。 他刚掀开营帐,就听到斥候报告道:“锦王殿下被肃王连射几箭,其中一箭正中胸口,锦王殿下伤重,身体难支……后来,贤妃娘娘与梁王殿下从城墙上跌落,梁王殿下为活命,就拿贤妃娘娘做地垫,锦王殿下为娘娘报仇心切,不顾自身的伤,追击魏家残兵败将而去,现在京都城中已经大乱,世家临阵反叛,魏家兵败,正在被几位将军追击……” 祁丹椹心里咯噔如擂鼓,哑然失声道:“你刚说锦王殿下怎么了?” 那名斥候只得简单重复。 祁丹椹听到宣瑛身受重伤,不由得厉声斥责道:“那为何不将人送回来?” 斥候惶恐道:“锦王殿下根本不听劝,他只想着为贤妃娘娘报仇,左将军雷将军跟他都跟丢了,现在他不知追着梁王殿下去哪儿了……” 后面的话,自动在祁丹椹耳中消音了。 祁丹椹连忙打开京都城布防图与京都堪舆图。 若是城中动乱,魏家兵败,他们逃走的路线应该是西北方。 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燕山。 一开始魏信就布置好了逃跑路线,所以魏家才死守着京都西北方。 卢骁看了看地图,道:“城中找不到锦王殿下,那么按照方位,他一定追去了西北方燕山。” 祁丹椹望向卢骁,道:“我……” 卢骁在他未说出口之前,便道:“你若想去就去吧,我没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是我这一辈子的遗憾。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这个时候如果看到了你,说不定锦王殿下就镇定下来了,你去将他带回来吧,这里交给我,我会处置好营地之事的。” 说着,卢骁就分派一队人马随祁丹椹而去,还将自己身边武功最高的一个护卫给祁丹椹了。 祁丹椹也不矫情,道了声谢,便转身出门去。 骏马如同离弦的箭一般,从营帐里奔腾而出,只朝着京都而去。 他要去燕山,最快的路是从京都都城穿过去,但都城里现在乱作一团,他若从都城走,必然会受动乱阻碍。 他直接从京城外围的山间小道拐向燕山山脉。 他速度快得后面的将士与护卫都跟不上。 这些人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还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骑马。 他们拼命的跟着。 一队人马跟不上,直接跟丢了。 祁丹椹内心从未这么慌乱过。 他母亲死的时候,他年纪尚小,他记得的只有害怕绝望。 只有这一刻,是慌乱恐惧。 他恐惧宣瑛出了什么事儿,他害怕失去宣瑛。 也就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他。 或许正如誓师宴那晚,宣瑛问:“那我是不是可以想你喜欢我?” 当时他是没有否认的。 他是个对感情非常果断的人。 那一刻,他果断的没有否认。 至少从他内心深处,他是喜欢他的。 以往他害怕失去,所以他紧闭心房。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曾拥有,不接纳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接纳,他就不用承担失去的风险,他也就不会再有失去任何东西的可能。 可有些人,无关他承不承认喜欢他,接不接纳他,他都已经融入他生命里的点点滴滴。 现在,他不想失去。 第92章 第92章 燕山道路崎岖,就算祁丹椹想让马儿跑快点,也是有心无力。 一路上看到地上倒着横七竖八还未凉透的尸体,马蹄踩踏着鲜血残骸,惊起路边啄着新鲜血肉的野雀,林间不知名鸟儿咕咕叫着,像是一曲哀叹挽歌。 祁丹椹顺着尸体指引的路追着。 林间忽然有马蹄踢踏人声议论的动静。 祁丹椹与一众人神情戒备朝着有动静的方向策马而去。 这八成是自己人。 若是逃兵的话,早就躲起来,或者想方设法逃命去了。 他走到近处,只见山林矮坡里几个人在检查尸体。 一人道:“这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啊,完全分不清,怎么就没个活的问问呢,要不我们还是回城等大军进城?” 一人极不赞同道:“要回去你们回去,我要找到公子再回去。” 检查尸体的人声音里充满惊讶喊道:“表少爷。” 那极不赞同的人登时吓得脸色惨白,看向那具被毁得面目全非,躺在林间水洼处被泡得发白的尸体,眼泪没憋住,唰一下落下来,哭喊震惊道:“公……公子?” 他走向那具尸体,看着被泡得肿胀发白蚊虫嗡嗡嗡的尸体。 哪有半点他家公子的风姿。 正对着他的左耳上也没有米粒大小的红痣。 认为自己被戏耍了,他愤愤怒骂:“公子怎么可能成这样?你眼瘸了吗?下次再吓我,等公子回来……” 检查尸体的秋风拿着下巴指了指山林间的高坡,道:“咯!” 南星与飞羽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见祁丹椹骑着马儿崩腾而来。 两人露出惊喜之色,站起身,朝着祁丹椹迎过去…… 祁丹椹走到近前,才确认自己没有认错,道:“看到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当时魏信发动宫变之事太急,他在苍山县,疲于奔命,自己都听天由命,何谈他这几个属下。 他本想着有飞羽保护、有秋风八面玲珑周旋。 他们虽会吃点苦头,应该能保住性命。 现在看来,他们不仅保住性命,还过得还不错。 南星看到祁丹椹,惊喜得擦了擦刚刚为那具泡得发白的尸体流出的眼泪。 越擦越多。 最后,他控制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公子。” 他没有扑过去抱住祁丹椹,而是先抱住秋风。 拿着秋风的衣服擦了擦控制不住的眼泪鼻涕。 秋风怒道:“滚犊子。” 南星这才抽抽噎噎的迈向祁丹椹,道:“公子,这段时日我们可担心你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怕您出什么事儿。” 秋风附和点头:“对,公子,当日宫变,我都没反应过来,别提多凶险了,不过有一位恩公救了我们,将我们藏在他家中地窖里,我们才逃过一劫。那位恩公说,他家主人与公子有渊源,所以才会救我们。” 祁丹椹狐疑。 是谁? 他在京都除了太子党,没有认识的人? 唯一一个愿意帮南星的恐怕是宣瑜。 但,若是宣瑜,就不会偷偷摸摸的。 他一时想不到那人究竟是谁。 但此刻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他问向三人道:“等我回到京都城,我会备上厚礼去谢那位恩公。我问你们,你们可知锦王的人马朝着何方而去?或者,你们知道五皇子与六皇子的人马逃往何方?” 秋风若有所思:“我们也正在找锦王府的人马呢?我们听说你们攻城,大军守在武进山,乘着京都大乱,我们本想去武进山的,但那里戒备森严,我们根本进不去,后来听说太子殿下清查魏府,锦王殿下追逃兵追到燕山,我们想着公子往日天天与锦王殿下在一处,就来这里找你们,不过根据我们的查探,有两队兵马应该是往燕山北方高地去了……” 祁丹椹点点头,立刻翻身上马,就要扬鞭而去。 飞羽追上:“公子,属下跟着保护公子。” 秋风也要跟上,道:“我也跟着表公子。” 祁丹椹看着几人,扔下一枚印章,道:“你们拿着我的私章,在这里等后面追上来的兵马,带着他们来找我。” 后面那队人马是跟祁丹椹跟丢了的。 有秋风等人接应在此,也不怕那队人马跑错方向。 说完,他就策马扬长而去。 南星不解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连话都没跟我们说两句,就急匆匆的要走。” 秋风白了南星一眼:“你没听公子说吗?他要去找锦王殿下。” 祁丹椹顺着秋风等人指引的方向,往燕山北方高地策马而去。 越往北方高地,道路越崎岖,树林越密集,尸体横七竖八躺得越多。 他们甚至还经过几个尸山,场面极其惨烈,高地的风中尘埃都是红色的。 花枝摇曳,扑面而来的不是花香,而是血腥味。 马背上极其颠簸,好在祁丹椹为官这么多年,树敌无数,因不善武艺,只得多学点逃命的本事。 骑马是最基本的保命手段,他学得还不错。 刚转过高坡,他就闻到前方林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间或夹杂着人的呻|吟哀嚎痛苦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人的喉咙里喊出的,而像从人的骨头里喊出来的。 就像是一个人惨痛到极致,他虚弱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骨子里对于疼痛的本能让他叫喊,他只能极其细弱发出一阵阵痛苦声…… 声音不是一个人的,像是一群人的。 有老人小孩女人…… 所有悲惨的声音汇集在一处。 像是十八般地狱里凄厉哭喊的鬼魂。 那是发自生命的痛苦…… 他连忙朝着林间策马而去。 越往丛林深处,哀嚎呻|吟声越强烈,血腥味越浓重,比刚刚的几座尸山还浓重。 他心里既镇定又慌乱。 一个人究竟痛苦到什么地步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宣瑛一定不会这样痛苦的叫喊。 所以他很镇定。 若是痛苦到这种地步,那真不如直接死了。 可见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 他怕宣瑛又遭受重创。 所以他很慌乱。 等走到丛林深处,护卫一声惊呼,他勒住马匹,循着护卫的惊呼声看去,顿时毛骨悚然。 这种毛骨悚然不是惊恐惧怕,而是看到某一样东西,不自觉的毛骨悚然。 是人性本能带来的悚然。 眼前高大密林树上密密麻麻吊着上百人。 是被活生生剥了皮露出里面鲜红血肉不断滴血的血人。 甚至连妇孺婴孩都没放过。 无一例外都被活生生剥了皮,赤红的血肉就这样裸露在面前。 那些人还未死透,极其细弱痛苦声从那些人嘴里发出来。 蚊虫围绕着剥了皮的尸体活人跳跃起舞,宛若一场举世盛宴。鸟雀在林间穿梭,叽叽喳喳的蹲在死去婴孩的尸体上啄着鲜嫩的血肉,间或被活人痛苦声吓得惊起…… 有两个婴孩已经被鸟雀啄得面目全非。 祁丹椹认出来了。 这些都是魏家的人。 里面还有魏成与魏临等曾经叱咤朝堂的风云人物。 此刻他们就像被腌制的腊肉一般,高高吊起,全身上下无一处皮肤,连面上的人皮也给掀了。 若是仔细看,这些人的手脚筋脉也被砍断了,不断往外滴着血。 他们布满血丝的痛苦双眼望着祁丹椹。 无声张嘴,却只能发出痛苦声。 那眼神里满是祈求。 他们在祈求祁丹椹杀了他们,给他们一个痛快。 眼角不断的滑落血泪。 祁丹椹惊骇。 这些人活不了了。 只有慢慢等死的份儿。 什么人竟然与魏家有如此深仇大恨,为了折磨对方,不愿意直接要了对方的命,而是将对方剥皮削筋。要他们痛苦的慢慢的死去…… 连妇孺孩童都不愿意放过,全无例外。 他自认为自己足够狠辣,但也极少用这种折磨人的手法,更是不曾对妇孺孩童如此残忍。 他陡然注意到丛林花木掩映的深处有一张椅子。 椅子上的人穿着灰褐色锦缎稠衣。 是魏信。 他白发苍苍,精神不济,燕窝深陷而呈现青紫色,仰面望着挂在头顶上血粼粼的人,苍老眼眸微微眯着,看不清是何神态。 是悲伤,还是喟叹? 是后悔,还是绝望? 亦或者他从未想过魏家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祁丹椹。 看到祁丹椹,他才缓缓挪动身体,只是他的挪动,在众人看来,几乎没动。 他就那样对面着儿孙惨不忍睹的赤|条|条的尸体坐着。 往日在太极殿中,群臣皆跪。 只有他与嘉和帝可以坐着。 他虽坐在太极殿堂下,群臣跪着的是朝着太极殿至尊之位。 但谁都知道,能在殿堂下坐着的比殿堂上的人说话的声音更有份量。而他从不会让人看清他的想法。 他总是那样端端正正的坐着。 面对百官坐了三十几载,最后竟然面对着儿孙惨不忍睹的尸体,坐着等待死亡。 只是现今,病入膏肓的魏信再无那股杀伐果断权柄在握的气度。 他老了,病了。 他面对着儿孙在他面前遭受如此酷刑,连帮儿孙痛快的走都做不到。 他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出。 全身上下能有大动作的,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连大琅至尊嘉和帝都无比惧怕的锐利的眼睛。 因而他动作没变,气度没变,神态没变…… 却一切都变得迟钝缓慢木讷。 苍老疾病带走了他一切的荣光。 儿孙被戮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此刻只是个弥留之际的老人。 跟随着祁丹椹来的,还有卢骁的贴身护卫。 他也看到了魏信,连忙下马,抽出刀剑,架在魏信的脖子上,眼里满是愤恨,怒道:“老东西,你也有今天……” 易国公在事变那日为了保护太子,率领着部下拖住禁军,他带去的人无一生还,连尸体都找不到。 其中就有这位护卫的父兄。 魏信神色未曾发生半点变化,仿佛颈脖的刀剑是空气。 此刻的他就是个又老又病又遭受重大打击的老头。 或许,若非他胸口微微起伏。 祁丹椹毫不怀疑他已经死了。 祁丹椹无心顾及魏信,只想快点找到宣瑛。 他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眼,对护卫道:“他已经踏入鬼门关了,杀了他,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好好看看他子孙的下场吧。” 想必那个将所有魏家人做成倒挂肉林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没有杀了魏信,只是为魏信选了一个最好的欣赏点,欣赏着魏家子孙的下场。 望着挂着的那些血人,一个个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祁丹椹下马吩咐护卫,道:“魏家的妇孺孩童女眷给个痛快吧。” 至于魏家的子弟,谁不曾手里沾染点血腥。 既然有人要给他们惩罚,他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那名护卫想了想,收回刀剑,与一众侍卫走到悬挂着的血人林间。 将那些妇孺孩童女眷都补上一刀。 让她们走的痛快些,少受点折磨。 随着一刀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林间的痛苦声逐渐弱下去。 祁丹椹明亮漆黑双眸望向魏信。 魏信那浑浊苍老的眼眸也落在祁丹椹的身上。 四目相对间。 恍如故人来。 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一如往昔。 魏信恍惚看到当年国子监第一课见礼时,第一次注意到苏泰明亮漆黑的眼睛。 渐渐地。 他眼前一片模糊。 丛林间鸟雀叽喳声逐渐远去,儿孙们的痛苦声淡到没有,风吹树林婆娑声慢慢消弭…… 眼前不再是丛林,也不是那处牢狱。 而是国子监的学堂。 他眼前的人,既不是身体孱弱刻薄阴狠的祁丹椹,更不得手段残忍狠毒无比将他儿孙剥皮削筋的苏泰后人。也不是镣铐加身遍体鳞伤的阶下囚苏泰。 而是白衣黑发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苏国公世子。 他坐在他的对面,含笑看着他。 两人面前摆放的不是国子监第一课见礼时的白玉杯桂花酒,而是一盏茶。 他想起来了,苏泰爱喝茶。 当年他为了接近苏泰,学了所有的茶理。 所有的茶,他信手拈来。 可他与君子如玉的苏泰不同,他爱喝酒。 魏信望着对面温和如初的人,道:“你是来看我下场的吗?你是想证明我输了吗?我没有输,我只是败给了时间与苍老。若非如此,那群小毛孩怎是我的对手。” 苏泰微笑,端起茶盏,举手投足间一派贵公子的行头:“谁都会败给时间,古往今来多少事,都输给了时间。” 魏信看到对方微笑,愠怒道:“看到我这样的下场,你很开心。” 苏泰诧异,蹙起眉头:“有何开心?你我终究走上了同样的路,当年我想改变王朝,你要维护士族的利益,但在平定动乱,收服失地上,你我同路,后来,殊途终究是殊途。现在,你也成了乱臣贼子,我们终究殊途同归啊……所以,与你殊途同归的我,不知开心在何处?” 魏信哑然:“你还是那样会安慰人。” 苏泰温和道:“你如果要这么认为也好。” 魏信这才端起面前茶盏,叹息惋惜:“今生你我都以为是执棋人,都以为能掌控一切,可算计到最后,落得一场空,你我皆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若是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宿敌,最好是陌路人。” 苏泰微微一顿,哑然失笑:“那你岂不是很寂寞。” 魏信斩钉截铁道:“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祁丹椹看着,魏信嘴唇一张一合,间或露出一些释然之色。 他不知道魏信是想同他说什么,还是在同别的谁说什么…… 之后,魏信眼底的光一下子就散了。 他睁着双眸,再也没有了气息。 看着眼前倒挂尸林的场景,再看看魏信死不瞑目的面容。 他唏嘘不已。 一代权臣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他知道,但凡魏信年轻一点,那么他就还是世家的主心骨,世家们不会因他病重自乱阵脚。 那么吴州那场大战,世家子弟会与魏临齐心协力,那么他与宣瑛的算计只会落空。 之后更没有世家叛乱。 他也知道,但凡宣瑜当初没有那么暴戾,他没有凭借自己的喜好将世家玩弄股掌之间、不顾任何世家的性命…… 他若好好的按照魏信为他铺的路而走。 或许世家们还会愿意听从他的话。 那么魏信就算老了,也有一个主持大局且让世家信服的人,也就没了后来世家与魏家之间的隔阂。 同样,吴州那场大战,世家子弟只会与魏临齐心协力。 那么今日,或许是他们被押上断头台。 这一场大战之所以结束的这么快,全在于魏信不行了,而宣瑜阴晴不定的性格让世家惧怕。 所以,魏信的病危,代表着世家的坍塌。 他与宣瑛的算计,只在于他们赢得了时间。 == 燕山西北峰,一道道厮杀声此起彼伏。 嚓的一声,火光四射。 宣瑛与宣瑜之间的刀剑已经过了十数招,因刀剑相撞太过用力,两人都被震得退出去数步。 两人身上均有数道致命伤,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皆已是强弩之末。 宣瑛要杀宣海替贤妃报仇,宣瑜这个罪魁祸首也不能放过。 宣瑜早就想杀了宣瑛。 此刻两人满怀仇恨,谁也不愿意休战。 恨不得杀掉对方的两个人拼着一身剐,也要先割掉对方的咽喉。 又是一阵打斗。 两人行动间均力有不逮,宣瑛砍向宣瑜的刀行动迟缓,可宣瑜躲闪得更迟缓。 宣瑛砍中了。 宣瑜刺向宣瑛的剑,慢了数拍,可他也刺中了,正中宣瑛的大腿。 两人此刻就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做最后的搏斗。 他们已经不是在拼谁杀了谁,而是在拼谁先杀了谁,因为活下来的那个身受重伤,也可能时日无多。 祁丹椹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两人正在刀剑交战。 马蹄声哒哒上前,他从树林间飞奔过来,擡手举起袖箭。 唰唰唰朝着两人脚边放了几箭,将两人分开。 他下马冲过来道:“殿下……” 两人皆望向祁丹椹。 祁丹椹看到宣瑛连吐几口血,身上已经被血染透,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朝着他飞奔而去。 他跑过去时,正好路过宣瑜。 在宣瑛因体力不支摔倒前,他立刻扶住宣瑛。 宣瑛噗一口血吐了出来,看到祁丹椹,喉咙哽咽道:“丹椹,我没有母妃了。” 宣瑜就站在祁丹椹与宣瑛之间,祁丹椹飞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拉他。 可惜手心抓住的只有夏季薄纱罩衫的残影。 他看着他路过他的面前,朝着宣瑛飞奔而去。 他不曾看他一眼,施舍给他半分目光。 这种时候,祁丹椹就只想着宣瑛。 这对狗男男…… 都是宣瑛。 为什么不去死? 第93章 第93章 祁丹椹看到宣瑛身上都是伤。 随便一摸,就是一手粘稠的血。 宣瑛穿着黑衣,玄色铠甲上都是被砍出来的刀痕剑痕,铠甲被砍得耷拉在身上,头上的护头兜鍪不知所踪,高马尾松松垮垮的,落下来的碎发被汗或血黏在额头或颈侧。 他不敢太用力触碰他,生怕按压到某处暗伤。 他不知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处暗伤。 颤抖得从怀里摸出药瓶时,他听到宣瑛哑然悲伤道:“丹椹,我没有母妃了。” 那声音哽咽忍耐,像个怅然若失的孩子。 祁丹椹手一顿,药瓶没拿稳,滚在草丛里。 他连忙安慰道:“贤妃娘娘这么做就是想保全殿下,殿下不要让浪费娘娘的心血,一定要保重自己。” 这时,身后传来宣瑜的吐血声。 祁丹椹回头看去。 宣瑜全身上下也没比宣瑛好到哪里去。 银灰色甲胄上都是血与刀痕,身上亦有多处伤口,因他吐血,伤口受到压迫,不断汩汩往外冒着血。 他一脸愤恨怨怒瞪着祁丹椹与宣瑛。 祁丹椹看向宣瑜。 他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宣瑜。 他们立场不同。 可宣瑜确实对他情谊深重。 尽管幼年之事在他看来就是个错误,可当年他们也曾当过一个月的朋友,宣瑜为他带来了许多果腹的糕点。 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一个月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一个月。 那个月,是宣瑜陪着他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祁丹椹觉得自己被宣瑛传染了。 以往的他只考虑目的,连自己的感情得失都不考虑,更遑论是别人的。 在感情这块,他是麻木的,冷血的,理智的。 他从不将感情当回事。 他可以做到封闭自己的内心,当一个无情的怪物,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今,他竟然私心里想让宣瑜尽可能的得以善终。 或许是受了宣瑛的影响。 这个人太有人情味,有着一颗赤子心。 让他不知不觉中开始被软化,从一个可以利用一切人事物的政客变得有同理心怜悯心,变得像个平凡正常的人…… 宣瑜已经被愤恨嫉妒冲昏了头脑。 既然自己无法得到。 既然要留给宣瑛。 既然从不属于自己…… 不如就毁掉! 他手挽剑花,利剑闪过寒芒,径直朝着祁丹椹刺过去。 双眸中怨怒、悲伤汇聚,还夹带着一丝决然不悔:“既然是你食言,你背叛了我,既然你无法喜欢我,那么就把你的命交给我。” 利剑寒光一闪,已经刺向祁丹椹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人影闪过,宣瑛直接挡在祁丹椹的面前。 一声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那柄剑唰一声刺入宣瑛的后肩胛。 宣瑛一口血喷在祁丹椹的肩膀处。 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倒在祁丹椹怀里。 祁丹椹只感到肩头一热,宣瑛身体像没有骨头支撑般,软倒下来。 护卫一刀砍向宣瑜。 宣瑜被一刀砍中右臂,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宣海支撑着身体拿着红缨枪替宣瑜挡住几处致命攻击。 这时,淑妃带着救兵赶到。 由于后面还有追兵,淑妃深知大势已去。她救走宣瑜宣海,立刻撤离。 宣瑜被人救走,依然死死望着祁丹椹与宣瑛的方向。 满眸子不甘怨怒。 直到两人化成黑点看不见,他才扭转回目光,跟着淑妃撤离。 祁丹椹手上都是宣瑛身上的血。 他双腿发软,几近站立不住, 因宣瑛朝着草地滑落,他也被连带着顺势跪在草地上。 他双手颤抖去捡草地上的药瓶,拔了几次药瓶塞子都没有拔开。 好不容易拔掉瓶塞,药倒了几次,都滚在草地上。 最后无法,他将整瓶都倒在手心里,药丸滚落在他与宣瑛身上、草地上……到处都是。 好在手心里留有几颗。 他将其中一颗喂到宣瑛嘴边。 这是各种名贵药材炼制出来的。 能吊着人的命。 宣瑛吞下药,握住祁丹椹的手,唇边溢出血:“丹椹,如果,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祁丹椹斩钉截铁冷静道:“不会。” 宣瑛眸光黯淡下来:“不记得也好,免得……” 祁丹椹望着宣瑛,不容拒绝道:“你不会死。” 看着宣瑛又吐出一口血,他连忙伸手替宣瑛将血擦干净,道:“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是你说你愿意陪我走下去的,是你说我并不是得到所有东西都会失去,也是你让我不要退缩,往前迈一步。现在我照着你的话做了,可是你却要抛下我……” 他两滴滚烫眼泪滴在宣瑛的唇边,道:“你不能让我在对未来有了期盼、对人生有了期待时,突然又让我尝到失去的滋味。你也不能让我以为我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时,突然又变得一无所有,往后余生都是孤零零的。你更不能在教会我如何喜欢你,教会我爱上你之后,突然又从我生命里消失。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强硬的改变我的人生,现在我的人生改变了,你却想抛下这一切……” 宣瑛伸手擦了擦祁丹椹掉落的眼泪,擦得祁丹椹脸上一片血污。 他道:“你别哭,你哭了,我就不能安心闭眼了。” 祁丹椹没忍住,眼泪又落下几滴:“那你就别闭眼。” 他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他记忆中上一次哭,还是他娘亲过世时。 被父亲抛弃被山匪劫掠时,他没有哭。 在龚州过了两年非人的生活,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之后为了活下去,为了重回京都,他经历了非人的折磨,更是不曾低过头。 可是如今,他害怕又心慌,忍不住眼泪往下滑落。 他怕自己喜欢上宣瑛,还没好好弥补自己对宣瑛的亏欠,宣瑛就这样离他而去。 他怕好不容易有了新的人生,又重新一无所有。 以前还有怨恨支撑着他活下去。 现在他恨的人,都已经得到报应,有的不在人世,有的失去一切。 他要报的仇,也一一报了。 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亲人、爱人,连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都没有了。 唯一有的,就是宣瑛。 现在,他怕连这点微末的光也要失去。 宣瑛看祁丹椹眼泪将脸上血污冲出两条干净泪痕,不由得唇角溢出笑容:“其实,我想看到你哭,想看你为我而哭,证明你在乎我。但我又不想看到你哭,我只想看到你开心,看到你眉头舒展的样子。” 或许是笑起来,牵扯到他某一处伤口了,他疼得只抽气道:“如果能早点听到你这番话,我早就应该去找宣瑜拼命,也不用等这么久……” 看到祁丹椹泪眼婆娑的模样,宣瑛突然起了逗弄祁丹椹的心思,“丹椹,你亲我一下,说不得我就真的舍不得死……” 他话还没说完,祁丹椹就低头在他被血凝固的唇上落下一吻,道:“够不够?” 没等宣瑛回答,他又低头吻在宣瑛的唇边:“这样呢?够吗?”似乎只要宣瑛说不够,他就要一直吻下去。 仿佛如此,宣瑛就真的履行诺言,不舍得离开。 宣瑛望着祁丹椹认真偏执的模样,道:“不够。” 果不其然,祁丹椹又俯身吻在宣瑛的唇畔。 这次宣瑛没有放过祁丹椹。 他伸手勾住祁丹椹的颈脖,仰头去回应他。 两人唇齿相接,嘴里满是血腥味……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耳畔厮杀声停止,雷鸣带着军医赶到,两人都没有分开…… = 魏淑妃带着宣瑜宣海一路且战且逃。 追兵仿佛杀不尽,他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跑着跑着,宣瑜一口血吐出来。 宣海也站立不住倒在地上。 他左腿随便用两个木棍固定着,但随着他被侍卫扶着奔跑,两个木棍已经散架,刺穿血肉的骨刺裸露出来,鲜红浮肿的皮|肉挂在上面,伤口处不断往外滴着血,他小腿肿得比大腿都粗。 魏淑妃见两人这般伤重,看向身后被他们甩在不知何处的追兵。 她知道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 且不说追兵追不追得上,就这样下去,宣瑜与宣海会因为身上的伤,失血过多而亡。 她望向宣瑜,终于下定决心,吩咐道:“将他们身上的衣服脱掉。” 说着,她不用侍卫帮忙,自己上手将宣瑜身上的衣物脱掉。 她动作极其轻柔,尽量不触碰到宣瑜身上的伤。 宣瑜冥冥中似乎有预感,诧异道:“母妃,您干什么?” 魏淑妃将宣瑜与宣海身上的衣衫脱掉之后,扔给两个与宣瑜宣海身形相仿的侍卫,命令两人将衣物穿上。 继而摘掉两人发冠,用血与泥抹上两人的面容…… 她望向宣瑜,眸子里满是眷恋不舍:“天底下哪个母妃不会为自己孩子付出生命呢?贤妃可以,母妃也可以。” 说着,她就命侍卫将宣瑜宣海扶向丛林密布的荆棘深处。 那荆棘丛是一窝一窝长的,铺天盖地的,将四周的树木都缠绕住了。 此刻是夏季,正是植被繁茂之时。 荆棘丛仿若一个天然屏障,葱葱郁郁的,是个绝佳藏身之所。 她将两人安置好了之后,望向宣瑜,从怀里拿出一枚钥匙,道:“魏家有一个世代为家族守财富的故人,那是魏家每任家主偷偷在外面培育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结婚生子,必须孤独一世,直到找到顶替他的人。现在,你们拿着这枚钥匙找到东南海地吴家,他会将这笔财富交给你们。” “你们两人带着这笔钱财,去北夷去西羌,无论去哪个无人知道你们的地方都可以,这笔钱财会让你们后半生荣华无忧。你们若是想拿着这笔钱财招兵买马,还是如何,随意吧。但是现在,母妃更希望你们能带着这笔钱财好好的过下半生……” 宣瑜猛然拉住魏淑妃的手,道:“母妃。” 魏淑妃反握住宣瑜的手,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 她多么想一辈子这样握住儿子的手。 她多么后悔之前没有好好的与儿子相处一天。 现在报应来了,她连多看儿子一眼都没有时间。 好在,她快要与另一个儿子重逢了。 只是,她要留宣瑜一人,孤独一生的走下去。 时间不多了,她毅然决然拨开宣瑜的手,道:“之前都是母妃的错,母妃造成了你一生的不幸。今生欠你的,母妃还不起,若是有来世的话……算了……” 她瞬间泪流满面,看着儿子最后一眼,哽咽道:“来世你必然投生在富贵人家,做父母疼爱的贵公子,有一个相知相爱的知心人,幸福的度过一生。” 她转身就走,不敢回头看一眼。 她怕看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好好活下去吧,好好过下半生吧。母妃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 说着,她让侍卫将周遭都处理好。 这时,追兵追来了。 魏淑妃带着侍卫就朝着北方跑去。 追兵立刻追上道:“快,在那边,别让她跑了……” 魏淑妃就这样吊着追兵,走走停停,一直到夜半子时。 追兵锲而不舍。 终于,在一处断崖前,魏淑妃彻底没了去路。 夜色太浓,有两个侍卫穿着宣瑜宣海的衣服,侍卫披散着头发,落魄不堪。 负责追人的将军曾经只远远看过五殿下六殿下一眼,因而他根本没认出两人非宣瑜宣海。 他目光炯炯望着魏淑妃道:“娘娘,殿下们,束手就擒吧,太子殿下仁德,若是你们束手就擒,念在手足血缘上,说不定能网开一面。” 魏淑妃冷笑一声,“谁需要他的施舍?我们绝不可能束手就擒,更不需要别人网开一面。大琅朝哪个储君夺得权力,不是先拿兄弟开刀,既然如此,我们绝不会成为别人刀上鱼肉。” 说着,她就将穿着宣瑜宣海衣衫的两名侍卫推下了断崖。 饶是如此,她依然不肯罢休。 用袖中弩箭,对着活着的侍卫们一人发射一枚。 唰唰唰转眼间,她的侍卫全被她斩杀殆尽。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多费口舌。 纵身越下断崖。 她杀了所有人,就是怕侍卫被抓,泄露宣瑜宣海藏身之所。 她知道她将两名侍卫推下断崖,让追兵误以为宣瑜宣海已坠崖,是瞒不住多久的。 但至少在对方没有幡然醒悟过来前,可以为宣瑜宣海争取逃走的时间。 这是她最后能为宣瑜做的事情。 == 皇宫,含心殿,夜半子时。 嘉和帝梦中陡然惊醒,凄厉喊道:“阿萍儿!” 他额上冷汗潺潺,浑身湿透,身体微不可察颤抖着。 梦中还是在京郊别宫,一位少女从墙头跳下来,她娇俏说着要他接住她。 在她跳下来时,他抱住了她。 她擡起脸,却是满脸鲜血与摔裂的裂纹…… 血从摔碎的头颅缝隙流出,那美丽面容变得非常狰狞可怖…… 伺候他的太监点燃了烛灯,道:“皇上……” 嘉和帝心悸难受,他望着窗外无风无月无星光的天,暗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掀开被子,下榻。 就在这时,他床边两串红豆串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 红线断裂。 两串红豆蹦得殿内到处都是…… 一串是魏淑妃少年时送给他的。 一串是魏淑妃自己的。 当日魏淑妃离宫时,已经将那串红豆手串扯断。 他将所有的红豆全部收集,重新一个个的串成串。 红线散了,红豆落满地。 他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嘉和帝胸腔剧烈起伏。 幽若火光映在他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噗!”他控制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那一面,果然是永别吗? 耳畔突然传来少女清铃般的声音,像清泉滴滴答答声,像细雪稀稀疏疏声,像涟漪清清脆脆声…… “哎呀,这红豆珠串我亲手串了很久呢,双手都戳出几十个针眼,我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血,告诉你啊,不到死的那天,你千万不要摘下来,不然呀,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不要嫁给什么未来储君,我要嫁就嫁给喜欢的人,你这样就挺好的,儒雅温文,与那些世家子弟完全不一样,五郎,你会娶我吗?此生就只能喜欢我一个,所有的宠爱都只能给我,旁人半分都分不到,我爹爹说,我未来的丈夫必须只能喜欢我一个,也只能有我一个,不然他就不让我嫁……哎呀呀,你点头了,点头就是答应了,那你可一定要来魏府提亲,我爹其实一点也不凶。” “你要我不要爬上墙头?谁让我来找你,你只顾着你父皇的功课,不给我开门?我都说了我可以陪你一起做功课啊。既然你不给我开门,我只能爬上墙头看你了。我要跳下来了,你一定要接住我啊,我可怕疼了……一定,要接住哦?” 第94章 第94章 宣瑛昏迷的这几日,祁丹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 偶尔会去贤妃娘娘的棺椁前,替宣瑛烧点纸钱。 太子宣帆忙着带兵清缴逆贼余党,安抚与追责各大世家,安置这场动乱中被影响的京都城百姓,命人处理苍山县的灾情,重新启用官员前往苍山县修筑堤坝、赈灾等…… 以往都是宣瑛帮他处理,现在宣瑛重伤,所有的事全部落到他的头上,一一需要他拿主意。 因此,他忙得连关心宣瑛一句都没空,连贤妃的棺椁看一眼都没有时间。 更别提贤妃娘娘的后事…… 所以,祁丹椹命人先在军营里设置了一处灵堂,将贤妃停棺此处。 在宣瑛昏迷的第二日,负责清理战场的将士们又送来一副棺椁。 是淑妃娘娘的。 那尸体摔得面目全非,仅从衣着饰物身形辨别出是魏淑妃。 将士们称,找到两具像宣瑜宣海的尸体,但有人辨别出那并非五殿下六殿下。 因此,偌大的军营灵堂里,这两个数十载并肩而立、大琅朝最尊贵的女人们又立在一处。 而这次,她们不是出席在各类盛大的国宴、百官宴、加冕封爵等重要场所。 也不是衣着光鲜亮丽、容姿美不可方物、仪态万千…… 而是冰冷的、僵硬的躺在这里。 嘉和帝派了礼部的人来接贤妃与淑妃的棺椁,也给宣瑛派了几位御医来看诊。 在礼部的人来的当天,就下起了暴雨。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武进山山体滑坡坍塌,因此众人都被封在武进山上。 之后更是大雨不断,下山路极其难走。 因怕损坏两位娘娘的遗体,礼部的人不得不定下决策,等天晴再迎回两位娘娘的遗体。 为了保护好两位娘娘的遗体,礼部的人命人冒着大雨,背了许多干冰,摆放在灵堂周围。 因此灵堂周围冷若寒冬。 宣瑛昏迷了四日,终于醒了。 到了第五日,他可以下地走动了。 他一可以下地,就去贤妃娘娘灵前守灵。 祁丹椹没有劝宣瑛多回去躺着休息,他知道这种失去至亲的痛。 现在宣帆在外面忙着处理各种大事,身为人子,宣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躺着养伤的。 这是他身为人子的本分,也是他能为贤妃做的最后一点事。 所以,祁丹椹陪着他一起在两位娘娘灵堂前守着。 灵堂前摆放着贤妃与淑妃两人的棺椁。 宣瑛看到魏淑妃的棺椁时一顿。 祁丹椹知晓魏淑妃当年对宣瑛母妃容德妃与妹妹所做之事。 甚至宣瑛幼年的不幸,魏淑妃是罪魁祸首。 他上前一步询问道:“要不要再单独设一个灵堂?” 宣瑛当年在龚州,连路上对他们心怀不轨的乞丐都不愿意伤害,此刻定然也不会做出鞭尸泄愤之事。 所以他提出再设一个灵堂,免得宣瑛看到魏淑妃的棺椁,心情微妙。 宣瑛叹道:“算了,人死事消,她落得现在这般结局,魏家有那样的下场,也是一种报应吧。” 接下来几天,祁丹椹寸步不离照顾着宣瑛。 宣瑛间歇性的会同祁丹椹讲他幼年与贤妃的趣事。 祁丹椹恍然觉得,宣瑛之所以没长歪,有一大半原因源自贤妃。 否则单论他幼年坎坷经历而言,他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心理扭曲的疯子。 现在的宣瑛纯善、有责任心、怜悯心。 就算此刻面对着害死他母亲与妹妹、害得他幼年历经苦痛朝不保夕的罪魁祸首,他也不曾再想着去报复一个死人。 说来宿命这个东西真令人唏嘘。 救赎宣瑛的人,与造成宣瑛不幸的人,都躺在这里了。 大恩与大仇,都是一句斯人已矣。 到了第七日,天放晴了,宣帆终于赶回来了。 礼部派人将武进山的路清了出来,宣帆身着丧衣,宣瑛紧跟其后,两位娘娘的棺椁并立,十万大军开道,朝着京都城行去。 千军万马皆佩缟素,头戴白花,跟着两位娘娘的棺椁入城。 京都城里,百姓纷纷出来跪迎太子殿下返朝,经过一场动乱的百姓们面色皆颓丧沧桑。 队伍一行穿过京西大街,拐过京华大街,最后来到天正门外。 天正门是后宫的正大门。 百官宴会,诰命受封,都要经过这一座大门。 此时,嘉和帝与百官已经等在天正门外。 嘉和帝面色惨白,肃穆儒雅的面容上是经过一场宫变之后的颓靡。 他手上缠绕着纱布,像是受了伤。远远的看着那两幅漆黑棺椁,挪不动步子。 这两个陪了他四十载的女人,终是相继离他而去。 到了最后,只剩下他。 这帝王路,终归是孤家寡人。 快到天正门前,众人皆下马步行。 嘉和帝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太子与宣瑛,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棺椁,一时之间,心绪万千。 等走到嘉和帝面前,宣帆跪地行礼,恭敬道:“父皇,叛乱已除,魏家众人皆在燕山伏诛,母妃与淑妃娘娘遭逢大难,皆已薨逝,儿臣已经迎回母妃与淑妃娘娘的遗体。” 他听祁丹椹说有人暗中将魏家全族上下剥皮削筋。 那魏家倒挂尸林,他亲自去看了。 因为夏季,天气炎热,他去的时候,尸体出现腐烂之状。 蚊虫萦绕尸骸,鸟雀不知是啄着尸骸上的肉,还是蚊虫,蛆虫爬满一具具尸体…… 魏信死不瞑目的躺在座椅上,身上血肉不知是被什么野兽啃咬,早已面目全非,残肢被撕裂得到处都是,他苍老浑浊的眼球掉出眼眶,仿佛盯着众人…… 饶是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走过,宣帆看到那副场景,也当场吐了出来。 他命人将魏家众人就地掩埋。 之后命人将魏信下葬,并给予其国公该有的体面。 魏信为了维护士族利益,为了自己的野心,造成苍西河事件,贪污巨额修筑款,害死无数百姓,纵容世家子弟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更是造成了无数冤假错案…… 他拥兵自重,独揽大权,祸乱朝纲,兴兵谋反…… 虽说最该万死,但他与苏泰一起结束琅武帝遗留下来的动乱,收复了大琅朝被北夷西羌占去的河山,在朝堂多年,也是尽心竭力维护王朝的稳固…… 两相之下,有大功有大过…… 念在魏信是个千古枭雄能臣的份上,他给了魏信体面。 只是,宣帆与祁丹椹同等的疑惑。 究竟是谁这么恨魏家,对魏家下如此毒手? 祁丹椹猜测是他的表兄苏玉。 可是,如果真是苏玉的话,不可能不来找祁丹椹与秋风。 之后宣帆有更重要的事情,忙得分身乏术,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想等一切事情平定,将他母妃尽快落葬之后,朝堂稳固之后,有了空闲时间,他再命人仔细查查。 他们现在着实腾不出手来查这件事。 随着太子跪下,百官将领皆跪下,道:“吾皇万岁。” 嘉和帝看着跪在他脚边的太子,再看着山呼万岁的百官与天正门外的百姓…… 万岁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海浪一般,席卷向远方! 仿佛天地间都在回荡着“吾皇万岁”之声,高山江海都为之震荡…… 他由衷感到欣慰,也发自内心里唏嘘。 宣帆是他选出的继承人。 是宣帆平定了这场动乱。 文帝、武帝都没做到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他倾尽半生,终于做到了。 他终于终结皇权受世家之权桎梏的局面…… 也终于将皇权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连忙扶起太子,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连连道:“好,好,你做的很好,不愧是国之储君。” 扶起太子后,他让众位将领朝臣平身。 之后,看到那两副漆黑的棺椁,两个捧着灵位的小童分别站在棺椁的两边。 他慢慢的走到棺椁面前,伸出手,摸了摸贤妃的棺椁。 他与贤妃,并无半点感情。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得到梁淮士族的支持。 而她也做到了自己身为后宫妃嫔的本分,端庄温婉,知书达理,确实是个母仪天下的人选…… 可他在封了宣帆为太子之后,并没有顺理成章将贤妃封为皇后。 身为帝王,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结发妻子是魏淑妃。 他心中的皇后也是魏淑妃。 为了制约魏家,他无法让魏淑妃当他的皇后,就选了一个寒门出来的女子为后。 后来,皇后死了,他就再无封后的打算。他不能再让魏萍儿成为笑柄,也不能再让她难堪,更不能让她再疯狂嫉妒别人。 所以,他就只能让后位空悬。 他也知道,贤妃根本不爱他。 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例行公事的丈夫,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而她只需要做好身为妃嫔、身为妻子的义务,这就足够了。 他们两人相安无事相敬如宾的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缘分终是尽了。 嘉和帝缓缓走向魏淑妃的棺椁。 他在灵位上摸了好一会儿,仿佛抚摸着情人的面容,温柔眷恋。 继而,终于双手颤抖的摸向漆黑的棺椁。 这是他爱了一生、负了一生、纠缠了一生的女人。 她终是被他伤透了心,弃他而去了。 他想,来世魏萍儿肯定不想再见到他。 他与她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他抚摸着两副棺椁悲痛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回过神,宣礼部与太常寺,让两个衙门全权处理两位娘娘的身后之事。 之后,他一步步往天正门内走去。 走到一半,太子宣帆突然跪下道:“父皇,儿臣今日还有一事,求父皇恩准。” 嘉和帝回头望向宣帆,眸子里疑惑不解,道:“何事?” 宣帆跪得笔直,宛若松柏,目光直视前方,不卑不亢道:“请父皇下罪己诏,将二皇兄与苏国公当年为何而死的真相公之于众,以告亡魂的在天之灵,请父皇还天下、还万民一个真相与公道。” 宣瑛也跪了下来,道:“请父皇还天下、还万民一个公道。” 宣帆带来的将士见两位皇子都跪了,也立刻跪了下来,跟着主子念道:“请圣上还天下、还万民一个公道。” 百官见储君与锦王都跪下来要求还天下一个公道,谁还没经过当年的事情呢?料想到当年之事必有冤情,便也纷纷跪了下来。 京华大街上的百姓见储君王爷百官将士纷纷跪下,也陆陆续续跪下。 嘉和帝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幻听了,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宣帆恭敬无畏将话重复一遍,道:“父皇,当年之事,想必父皇比谁都清楚,请父皇将当年之事的真相昭告天下,还百姓与亡魂一个公道,也请父皇还自己一个公道。” 嘉和帝怒喝道:“放肆。公道?你要什么公道?朕能给百姓什么公道?又何曾欠过任何一个亡魂的公道?你是朕的儿子,你竟然问朕要公道,那朕找谁要公道?” 他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血肉都写满了愤怒,面容因发怒而控制不住抽搐着。 他厉声质问道:“阿帆,朕自问从小到大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之处,朕生你育你,将你培养成才,把你扶上太子之位。” 他戳了戳自己心脏之处,咬着牙,狠狠道:“你逼着朕要公道,拿着朕给予你的一切,回来反戳朕的心窝,这就是你为人子为人臣,该做的吗?” “父皇,臣死谏,君死战。皇兄这么做有何不对?为人子、为人臣,在君父有错时,不加以规劝谏言,那才是大错。”宣瑛炯炯有神望向嘉和帝,面色惨白,神容憔悴。 他身上多处致命伤,全身上下都缠绕着绷带,此刻绷带与丧衣完美混为一体。 因此,他虽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但那双琥珀色双眸锐不可当,像一柄刚开锋的利剑,在素衣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像不容侵犯的神尊。 嘉和帝气笑了:“错,朕有何错?朕是帝王……” 饶是他经历一场宫变,憔悴颓靡,又因受了伤,中气不足,面色惨白。 但他这一声,却是掷地有声,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听到了。 帝王一怒,宛若猛虎一吼,震彻山野大地。 宣瑛也回以同样的声调,道:“帝王也会犯错,帝王也是人。” 他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身上许多伤深可见骨,连痂都没有结。 这么义正言辞沉着的一声,让他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刚中气十足的对着帝王说完这句话,他就因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咳嗽起来。 一连咳了数声,他不甘示弱望着嘉和帝,道:“父皇,您若真没错,那是谁为了争嫡,贪墨了祖父用来修筑苍西河的三千万两白银,用一些豆腐工程愚弄百姓,导致苍西河流域三四十万人被一场洪水淹死,百万顷良田桑林被毁坏,千万人丧失家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 “又是谁为了与世家斗争,耗费尽了国库,几次三番借一个可怜女人的名义大兴土木,不过是为了向百姓向百官收敛钱财……父皇,您真的喜欢儿臣的母妃吗?还是她不过是您的一颗棋子……” 嘉和帝怒道:“闭嘴,闭嘴……来人……” 御林军走上前来,却被提刀而上的巡防营军士拦住。 巡防营是太子亲兵,也是宣瑛一手训练出来的。 御林军经过一场宫廷浩劫,被魏信杀的差不多了。 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都是些残兵败将。 看到这样父子对峙的场面,再看看天正门外的千军万马都是太子的人。 这让他们想到当日宫变之时的惨状。 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与巡防营对峙着。 嘉和帝看看天正门外的千军万马,再看看阻拦御林军的巡防营,恍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一种不好预感涌上心头。 宣瑛没管这场闹剧,继续声声质问道:“又是谁因为耗尽了国库,在大洪水淹没了苍西河流域后,一时拿不出赈灾钱财,更不想负这个责任,为了掩盖住苍西河流域的事情真相,便将想法打在了百姓的头上,要从全国征收赋税,最后闹得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 嘉和帝暴怒,一脚踹在宣瑛的胸口,怒喝道:“住嘴,闭嘴,你这个逆子,当年就应该让你死在阳春宫……你这个孽障……” 那一脚正中宣瑛胸口的箭伤,宣瑛噗的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晕染出鲜红的血迹。 祁丹椹连忙上前扶住宣瑛,担忧道:“殿下,您怎么样?” 宣帆也担心看着宣瑛。 宣瑛擦了擦唇角的血,反握住祁丹椹的手,道:“我没事。” 嘉和帝看到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祁丹椹生吞活剥了。 他怒笑道:“哈哈哈哈,朕还以为是谁教唆这个孽障忤逆犯上,原来是你,这个孽障为了你可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到底有什么好,啊?一个毫无姿色的男人,竟然魅惑得朕的两个儿子都为你要死要活……宣瑜为了你将世家搅得一团乱,宣瑛为了你连外祖父几代人的基业都不要了……哈哈哈哈,朕早就该想到的,魏信死了,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朕了,对不对……你想报仇,你想杀了朕……你教唆了宣瑛,又教唆了太子……你利用他们为你复仇?” 祁丹椹怒看向嘉和帝:“微臣为何报仇?为谁报仇?仇怨几何?” 短短三个问题,让嘉和帝一噎。 他不能当众说出自己干的事情。 尽管他刚刚那段话已经不打自招,尽管他的逆子宣瑛已经将他底裤给掀了。 祁丹椹眉宇间填了几分怒气,看向嘉和帝时,嘲讽刻薄道:“既然圣上不说,那微臣替圣上说了。圣上千防万防,就是怕微臣为自己的外祖父苏泰报仇,为何呢?因为圣上无法承担害死苍西河几十万条性命、造成千万人家破人亡的责任,所以你让天下百姓担你之过,向全天下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增加赋税。因为微臣的外祖父与先太子掌握了你们的罪证,你们就逼着他们成为你们的同党,要他们向天下百姓征收赋税。最后,你逼反了拥护你的恩师、爱戴你的太子……你逼死了他们!!” “放肆。”嘉和帝怒喝出声,“堂堂皇城,岂容你放肆,胡言乱语。” 唰一声,寒光一闪。 嘉和帝抽出身后侍卫手中之剑,指向祁丹椹,道:“朕先解决你这个乱臣贼子。” 祁丹椹漆黑眼眸如深渊地狱,迸发出寒光,望着嘉和帝,不由得让嘉和帝脊背生寒。 尽管他是帝王,手握利剑,他掌控着这个孱弱年轻人的生杀大权。 可他依然被这双眼睛吓得后背冒出细密冷汗。 祁丹椹道:“谁是乱臣,谁是贼子?是苏泰,还是先太子?他们都曾经是谁最亲最爱的人,是谁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逼成了乱臣贼子,过了这么多年,圣上还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过吗?” 嘉和帝愤怒得语无伦次:“朕,朕要……” 祁丹椹无视指着自己的那柄剑,道:“圣上当然可以杀了微臣,毕竟圣上手中的利剑,可是杀尽至亲至爱之人。区区一个臣下,又何足挂齿?圣上有没有想过,当年钟台逆案,死了多少人,加起来有十万之重,圣上与魏国公杀的人不够多吗?为何还会有今日的局面?” 他语气凉薄,满是轻蔑:“因为总有人想要得到一份公道,总有人会追寻下去的,圣上你能十万人,百万人,你能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吗?更何况,今日圣上不愿意给公道又如何?本来也不需要你的公道,今天要你给公道,不过是太子殿下与锦王殿下念在你是他们父亲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 宣帆恰到时候制止道:“祁少卿,你言重了。” 其实祁丹椹所言不虚。 他存了自己的私心。 他若要清清白白登上帝位,就得还天下一个清清白白的皇室。 更何况,从二皇兄死的那一刻,他就跪在他的墓碑前发誓,他要为他平反。 既然要平反,那么自然会将他父皇所作之事公告天下。 这件事,由他这个儿子来公告天下,不如让他父皇自己下罪己诏,如此还能树立一个迷途知返的明君形象,挽回一些名誉。 他也知道他父皇偏执了十几年,绝不会轻而易举的答应下发罪己诏。 所以他干脆在万民万军面前请奏,将他父皇逼到绝路,不得不下发罪己诏。 由他父皇自己下发的罪己诏,比他公告天下来的可信真实、有理有据。 如此,就不会有朝臣质疑当年之事的真相。 所以,下发罪己诏能让他与嘉和帝达成共赢。 祁丹椹没有理宣帆,残忍的戳破事实:“就算你不答应又如何,有了今日之事,圣上,你以为真相能遮盖住吗?不日,普天之下都会议论今日之事,届时怕是天下人来问圣上要公道呢。更何况,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谁做的事能逃得过历史的眼睛,你捂住了当下人的嘴,你能捂住千秋百代吗?” 嘉和帝怒刺向祁丹椹:“那朕先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宣瑛立刻将祁丹椹往后一拉,挡在祁丹椹的面前,道:“父皇,你难道要一辈子看到二皇兄躺在荒郊野岭,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吗?你难道要看着他顶着造反谋逆弑父杀君的罪名,受万世骂名吗?现在只有您能还他一个清白……” 宣帆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劝道:“父皇,真相是无法掩盖的,公道自在人心。请父皇下罪己诏,让我们皇室清清白白的面对天下,也还二皇兄与苏国公一份公道。” 嘉和帝冷笑:“清白?哈哈哈,皇室从来都不清白。” 他望着一个个逼迫他的儿子臣子,悲愤欲绝质问道:“你们以为朕想逼死他们吗?一个是朕寄予厚望的太子,一个是于朕有恩的恩师,他们是朕的左膀右臂,支持着朕对朝堂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朕亲自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葬送了朕的心血,朕比任何人都痛苦。” “可是,他们造反了啊?是他们要造朕的反,他们要的东西,不是朕能给的,不是这个时代能给的,所以他们就造了朕的反。现在,你们一个个的跑来问朕要公道?你们要的公道,朕给你们,可朕的公道呢?谁给?宣帆,你给吗?宣瑛,还是你能给朕?” 他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群臣,再看了看厮杀回来的大将。 他的人,早就在魏信发动宫变时已经死完了。 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全是宣帆宣瑛的人。 他无力改变这个局面。 嘉和帝不由得笑出声,笑声悲怆:“哈哈哈,朕终于明白了,你平的这场动乱,不光光是魏家的动乱,还有朕。你跟宣其学得好啊,真是好啊……” 他一步步迈上天正门的台阶:“朕与世家周旋、力排众议,费尽心血亲自立的两任太子,都要造朕的反……你们真是好样的,哈哈哈……一个失败了,一个卷土重来,你们真是朕的好儿子!你们这一个个的,真是好儿子……” 他知道祁丹椹说得对。 经过今日之事,无论他下不下发罪己诏,都无所谓了。 因为历史会将这一事件铭记,会将真相公之于众。 相反,他只有下发罪己诏,还能学学晚年时期的汉武帝,保住名誉…… 他蹒跚拾级而上,宣瑛记忆中的宽阔伟岸的背影变得佝偻弯曲,夕阳照在他那身明黄色龙袍上,折射出橘色的光。 在这一片暖光浮尘里,他孤零零、步履缓慢的在千军万马前走过,走上层层台阶。 “哈哈哈,朕这一生,当真是孤家寡人……取御笔来!” 第95章 第95章 嘉和帝在天正门正堂写好罪己诏。 他拿着罪己诏重回天正门,站在天正门最高一处白玉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的太子、宣瑛与众大臣。 落日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平添了几分寂寥与沧桑。 望着繁华的京华大街,望着远处暮霭山头,望着斜阳余晖下袅袅飞过的鸟雀……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没有惶恐害怕。 反而多了一丝坦然心境。 他害怕面对的东西,在他迫不得已面对,并将其写下来,摊开在天/> 或许正如宣帆所说,他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公道。 他心思复杂的将罪己诏交给李想,道:“宣吧。” 宣帆跪了下来,恭敬肃穆道:“吾皇万岁。” 众位将士百官百姓也跪了下来,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苍茫天穹下,只剩下这一声声“万万岁”。 李想拿着那份罪己诏,开始宣读,每一个字就像一把锐利斧头,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祁丹椹认真的听着。 嘉和帝虽惧怕承认自己所犯的错,不愿在史册中留下骂名。 为了掩盖住那些错误,他做一切可能做之事。 但他若真的答应将一切公之于众,还天下一个公道时,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不曾留情,每一笔都不偏不倚…… 他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替自己辩驳。 他就像个无情的看客,将当年之事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 或许他明白自己已经大势已去,与其没有风度的再次为自己遮掩,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 有些遮羞布,遮一半漏一半,那还不如直接扯掉遮羞布来得坦然。 在罪己诏的最后,他言明将禅位给太子,认可太子对当年之错误所采用的一切决策。 确实,这个时候,他已经罪孽满满,再不禅位,怕是普天之下百姓不会容忍。 禅位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他能在面对自己所犯错误时,最正确的态度。 既然已经禅位了,他索性直接让太子全权处理此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让太子在上位之初,就有了拨乱反正的功绩。 这也算是为太子铺路了。 罪己诏念完,李想道:“钦此。” 太子领着百官再次谢恩道:“圣上圣明。” 李想拿着罪己诏一步步走向太子,这既是罪己诏,也是禅位诏书,所以太子该领旨。 祁丹椹垂下头,对这一场皇家之间权利的交叠并不感兴趣。 他在想救了秋风南星的恩公与将魏家上下剥皮削筋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是表兄苏玉吗? 如果是,他为何不来与他们相认呢? 突然,他脑子里几波声音交杂。 “你让我很意外。” “你提出一个很好的条件,让咱家心动了。” “这是五香坊的粽子,我宫外府邸送来的,还热着呢,我们边吃边聊。” “殿下,祁少卿说得对,自有圣上定夺,殿下还是别妨碍公务了。” “不过有一位恩公救了我们,将我们藏在他家中地窖里,我们才逃过一劫。那位恩公说,他家主人与公子有渊源,所以才会救我们。” 他有一种预感。 他明白了什么。 就在李想拖着肥胖身躯高举着诏书,缓慢下台阶,百官皆庄严肃穆的跪着时,祁丹椹急促站起来,像是他跪着的那块地骤然变成烧得滚烫的油锅。 他往台阶上跑去,喊道:“不……不要……” 砰的一声。 他摔倒在地。 手肘膝盖磕在台阶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这时,众人只见寒光一闪,李从心从长靴里拔出两柄短刀,倒握着刀柄,交叉呈现剪子状。 他闪身来到嘉和帝的面前,快刀切入嘉和帝的身体,两刀从嘉和帝肋骨下十寸左右的地方,开始相向切入。 嘉和帝正望着万里河山、看着百将万民,一时心绪复杂,腰腹部传来剧痛。 他垂下头,两柄短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此刻两柄刀正卡在他脊椎骨上。 而李从心正站在他的面前,紧握住两柄刀。 就在李从心出刀的瞬间。 御林军将其当成刺客,唰唰唰乱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他,将他从背面扎成了筛子。 饶是如此,他手中的刀未退半分。 嘉和帝难以置信看着面容狠厉,被扎成筛子的李从心,道:“你……” 你字未说完,他一口血吐了出来。 随着一口血涌出,接着大口大口血流出。 他疼得连剩下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他亲自选出来的一把锐利的刀。 李从心为他卖命了十几年,从来都对他言听计从,他会以最高标准完成他交代的事情,每一次任务都无可指摘的超完美完成。 这把刀他用得极其顺手。 他认为对方是个人才,甚至想将这个人才交给宣帆。 可是为何呢? 他为何要这样杀了他? 他要将他拦腰截断。 电闪雷鸣间,他仿佛明白什么,忍着剧痛,混着鲜血的话语,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你是谁?” 当年苏泰一脉的苏家子弟都是被腰斩的。 “我是谁?哈哈哈哈——噗——”李从心吐了一口血。 “问得好,我是谁?我不是皇上你亲自选出来的一把刀吗?我还能是谁呢?皇上是希望我是谁,还是不希望我是谁?” 看着嘉和帝难以置信的痛苦面容,他仿佛得到巨大愉悦,连被万箭穿心的痛苦都感受不到,冷笑道:“我是您的一把刀,我是干爹的好儿子李从心,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想必圣上很乐意听到!” “苏玉。”他声音低沉嘶哑,混着太监独有的尖细声音,说不出来的森冷。 他看着嘉和帝痛苦又难以置信,却又似乎预感到什么的眼神,恶狠狠咬着牙,冰冷的话语混合着鲜血涌出口,道,“苏家六公子苏玉,圣上,您老糊涂了吗?” “哈哈哈哈,我小的时候,你还来过苏府考究过我的学问。你赞叹我有我祖父的风姿,人如其名,乃苏家之美玉、大琅之瑰宝……怎么?你忘了吗?你确实是忘了,否则怎会心安理得的做这么多年的皇帝……” 宣瑛、宣帆与百官皆被眼前突发的一幕震撼到了。 等他们知道发生什么时,嘉和帝已经被两柄短刀几乎拦腰切断,李从心已经被万箭穿透…… 祁丹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体的疼痛,奔向白玉石阶高处。 他耳畔所有的声音尽皆消弭,世界变成了无声的。 那些刀光剑影、奔跑的侍卫、震惊的朝臣……都仿佛静止了。 他的世界被定格了。 只有白玉阶高处那个被万箭穿身的身影,与他那声声泣血满含着血泪的嘶吼悲鸣…… 祁丹椹奔跑了两步,又被台阶绊倒,摔在石阶上,手肘膝盖摔出几道血痕,透过夏季薄纱晕染出来…… 可他感受不到疼痛,拼命的朝着李从心奔过去。 往日他觉得短短的台阶,今日变得无比的长,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 而这些台阶似乎同他有仇,他走两步就将他绊倒在地。 宣瑛与宣帆也朝着高高台阶上奔去。 眼前的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了。 宣瑛看着前方几次三番摔倒又爬起的人,他想过去搀扶他,但他身上的伤阻碍了他的脚步。 他只能看着祁丹椹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向高处。 他也只能看着眼前的悲剧发生。 李从心回头望了眼几次三番摔倒又爬起,奔向他的人,决绝回过头,凝视着嘉和帝痛苦的面容。 他嘴角大口大口的血喷出,溅了嘉和帝明黄色龙袍一身。 嘉和帝根本不需要他溅血,嘉和帝自己身上流出的血,都已经将腰部以下的龙袍染透。 他胸中又快意、又悲痛。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癫狂、放肆…… 那是一种痛到极致、悲到极致的笑声。 就仿佛一个人悲伤哀恸至极,他哭不出来,他只能大笑才能宣泄自己的情感。 他要将自己胸腔里的悲苦全部释放出来。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悲痛的声音,连夕阳都被震撼得不敢迈下山头,连鸟雀都似乎停止了悲鸣,连晚风都似乎落了泪,裹挟着寒意席卷每个人…… “凭什么?凭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份罪己诏就能活,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你却能享受天伦之乐?什么狗屁皇帝,什么狗屁帝王,哈哈哈,就是个疯子、疯子、疯子……我全家满门,忠君爱国,因为你这个疯子,皆被腰斩,痛苦而死,死后被曝尸荒野,造野狗鸟雀啃噬……” “我爷爷文坛大家、军中儒将,连北夷西羌这种野蛮小邦都钦佩其为人,文帝赞叹他是真君子,武帝钦佩他乃豪杰,他本该位列凌烟阁忠臣名录,因为你,他身败名裂……我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因为你这个疯子,不得不沦为泥沟里的死老鼠……” “什么君王无错?什么乱臣贼子?都是狗屁,我若认你,你就是君王,我若不认你,你不也是前朝的乱臣贼子,一朝帝王一朝贼,你又比谁高贵得了几分?我要你,永生永世以最惨烈的方式出现在后世史书中……我要你,好好体会我家人们死前遭受的痛苦,要你彻彻底底沦为史册中的笑柄……” 接着,他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咬牙大吼一声,活生生将嘉和帝用双刀切成了两截。 哐当一身。 双刀坠地。 那一声怒吼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完成了他日日夜夜做梦都要做的事情后,无力的朝着台阶下仰面摔倒。 他摔倒之时,祁丹椹正好爬到他的身边,立刻扶起他。 李从心全身上下已经被利箭穿透了,几十枚箭从他的背后穿到身前。 他身体千疮百孔往外冒着血,瞬间将祁丹椹的衣衫染得一片血红。 祁丹椹根本不知要去堵哪一处,他泪眼婆娑喊道:“六表兄,你别吓我,我,我给你叫大夫,我……” 李从心笑了一声,道:“能听到你这样喊我,我……我很开心。” 祁丹椹无助茫然四顾,终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声音里茫然又无助道:“钟毅,帮我找个大夫……” 钟毅看了看祁丹椹怀里的人。 他知道重伤成这样已经没救了,或许是处于对祁丹椹的安慰,他立刻跟云旗一起走向京华大街。 李从心握住祁丹椹的手,气息微弱道:“没用了,别浪费时间了,我等这一刻等了太长太长时间了,能在临死前看到你,有你为我送终,我很开心……其实,当年在京都看到你,我……就很开心……那年你入京科考,我就认出你了。” 当年祁丹椹入京科考,殿试时考一篇策论与一篇檄文。 祁丹椹写的那篇策论轰动朝野。 当时,他已经是李想面前的红人,被他带着去了前朝。 他听到那篇策论,就注意到了祁丹椹。 那篇策论引用了一个很冷门琴师的事例。 他六岁就成为著名琴师,受无数爱琴名士的追捧。 除了他,鲜少有人知道那个事例,除非特别爱琴之人。 他记得,齐云桑幼年时对于四雅棋琴书画,只爱书法,对琴极为头疼。 每次为了应付祖父的考校,齐云桑会来找他突击。 他教齐云桑曲子时,不光光只教曲谱,还同他讲了许多琴师的故事,其中就有这个事例。 殿试到了最后,他听到了一句诗词。 那句诗词是齐云桑写的一首诗词里面的。 且那首诗词只有他们几个表堂兄弟知道。 他不由得怀疑起祁丹椹的身份。 之后,他因为调查一些事情,捡到祁丹椹遗留在外的暗器。 他们那几个表堂兄弟,只有他与齐云桑读书读傻了之余,爱研究这些小玩意儿。 齐云桑对机栝之类的产生兴趣,还是他带坏他的。 他长齐云桑六岁,齐云桑是个小萝卜头的时候,他就玩起了弓箭器栝,顺带带着这个只知道读死书的表弟一起玩…… 那暗器图纸还是他画的。 他捡到的暗器虽经过改良,但还是用了他最基本的模型。 他不敢确认祁丹椹就是齐云桑。 等到后来,他注意到祁丹椹耳后的红痣。 那一刻,他真的确认了他是谁。 祁丹椹落下泪来:“那你为何不来同我相认?” 李从心笑了,那是苦笑悲笑,满目的无可奈何。 “皇帝要我做一把刀,我就只能做一把冰冷的刀,一旦刀有了温度,用刀的人会有所察觉。为了成为这把刀,我付出了所有,还成了个太监,所以我不能同你们相认。” 他叹息一声,道:“更何况,我选的这条路,注定不得善终,与你相认后,你会成为我的掣肘,我也会成为你的掣肘,太美好的事物会让人留恋,忘掉自己本该走的路。既然如此,不如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祁丹椹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 他表兄为了取得嘉和帝的信任,不是在演一把冰冷的刀,而是成为一把冰冷的刀。 所以,他身份暴露,因欺君之罪入狱时,御林军对他用刑,他表兄从未阻拦。 那时,他就是一把冰冷的刀了。 可是,他要做冰冷的刀,却冰冷得不够彻底。在他被抓入狱时,是李从心在锦王府,告诉宣瑛,一切症结在皇帝身上。 所以他说——“自有圣上定夺,殿下还是别妨碍公务了。” 他要宣瑛去找皇帝。 后来,宣瑛入牢狱找他,也是李从心开的方便之门,让宣瑛进入。 否则就凭宣瑛几首《小寡妇上坟》,就能让这个震惊朝野手段狠毒的帝王之刃屈服吗? 这是不可能的。 他太隐忍了,隐忍得藏住所有的感情,将自己变成冰冷的无感情的刀刃。 祁丹椹觉得自己命途多舛,但他可以对任何人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可以报复所有的人。 他觉得自己难,自己苦,但他身边有飞羽、有秋风陪伴。有宣瑛温暖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可他的表兄呢…… 他一无所有。 他有的只是算计与猜忌。 他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不能有爱,也不能有恨。 他变成自己仇人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刀。 他活成了人人唾骂的阴毒蛇蝎,成为了历史所不齿的腌臜阉人。 可他明明应该是个温润如玉惊才绝艳的风雅公子,在文坛上、在雅士中、都该有一席之地。 李从心说到此处,真真切切笑了出来:“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韩国公苏鸣那件事,就算你当时不来找我合作,我也不会放过苏鸣。我知道你当时是为了替爷爷报仇,所以我就顺水推舟答应你的一切条件,借你之手完成了复仇计划,看,我们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 “魏家兵败,全族惨死,那也是我做的,为了那一日,我从十年前就开始计划了,我专门养了二十几个剥皮的好手。我们苏家死状有多凄惨,死得有多痛苦,我要让魏家也尝尝,也要让他们在临死之前好好享受……” “现在呢……我杀了皇帝,哈哈哈哈,我终于做到了。我杀了皇帝,你就不用左右为难了……我……我知道,锦王殿下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现在我杀了皇帝,就不用你出手,往后你就能好好的……好好的同他在一起,你与他之间也就没了隔阂……能看到你得到幸福,我……很开心!” 祁丹椹默默的听着,尽量跟随着李从心的话,只要能让他多开心一刻,祁丹椹什么话都可以说。 他道:“那六表兄能不能撑下去,不用撑多久,撑到你来喝我的喜酒,我们想办一场酒宴,不会多宏大,都是自己人。外公不在了,娘也不在了,连我爹安昌侯也死了,我这边没有一个亲人,看着多寒酸,你如果能来,我就有人撑腰了……” 这时,一道人声悲哀嘶吼着:“让我过去……少爷……让我过去……” 祁丹椹循着声看过去,秋风飞羽不知何时冲了过来。 飞羽已经与侍卫打在一处。 祁丹椹厉声命令道:“让他们过来。” 侍卫立刻放开飞羽与秋风。 飞羽与秋风立刻飞奔而来。 秋风一见到李从心,豆大眼泪眨巴眨巴掉着,哭喊道:“少爷,我……我找了你很久,你别离开我们好不好?” 李从心与记忆中的苏玉只有轮廓相似。 记忆中的苏玉温润如玉、君子端方,是最像苏泰的苏家子孙。 而现在的李从心面容更阴柔,气质也截然不同。 但秋风确定眼前这人就是他家少爷。 他找了他十多年,没想到找到既死别。 他突然知道京都城被魏家掌控那段时日,是谁救了他们。 是他的少爷命人救了他们。 飞羽紧握着双手、颤抖着唇,控制着眼泪不落下。 李从心望着秋风,眼角湿润,眼底流动着与亲友相聚的喜悦,以及即将死别的悲伤。 他道:“管家当年用你换我,让你代替我去死,只为了给苏家留个后。可我却入了宫,成了太监,违背了我们最初的初衷,我对不起你当初顶替我入狱,奔赴刑场。阿春,别怪我,行吗?” 秋风哭得撕心裂肺:“我怎么能怪少爷呢?如果不是少爷,我早就死了……少爷也很苦啊,少爷那么苦那么难……我绝不会怪少爷的……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能力,没有保护好少爷,我对不起少爷。少爷,你能不能别死……我刚找到你,你就不在了……” 李从心叹了口气,望向飞羽:“以后好好保护表少爷吧。” 飞羽咬着唇,用最大毅力控制住不落的眼泪,不堪重负的落了下来,颤声道:“是,属下遵命,属下一定会完成少爷交给属下的任务” 李从心望向潸然泪下的祁丹椹,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微笑道:“去年端午,你陪我吃了一顿饭,我很开心,当时陪你吃的那顿粽子,是我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过节。” 祁丹椹眼前雾蒙蒙的,他望着眼前人,不敢眨眼,仿佛要铭记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声音。 哽咽道:“也是我第一次过节。” 李从心一向锐利阴狠的眸子变得柔软,眼底氤氲满笑意:“那你开心吗?” 这是这个令朝野上下惧怕的刽子手,第一次露出这样柔和的表情。 像春季拂过的暖风。 祁丹椹不忍心再看李从心,可他又不能不看。 再不好好看看,就没有时间了。 他目光紧紧凝视着李从心,落下泪来,却还要笑着,道:“很开心……” 李从心欣慰笑着:“我也是,那是我这十几年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非常开心。让我想起了幼年时端午,我们在一起欢闹的场景,真是好想回到过去。我还记得,每年元宵灯节,国公府里热闹非凡,每个孩子都有一盏灯,我们就提着那盏灯在院子里跑啊跑……每年端午,大家齐聚一堂,偷喝大人们的雄黄酒,赋诗弹琴,总要折腾点风雅之事……每年重阳登高插茱萸,我们总是比谁先上塔顶……太多太多了,我记得国公府里的景致非常美,每年春季繁花开遍,美不胜收……美……” 他没了声息,在祁丹椹怀里闭上了眼。 他眼角滑过一滴泪。 那滴泪混着血,变成了血泪,慢慢的从那张面若好女的阴柔面颊上滑过…… 悲痛至极。 哀绝众生。 残阳仿佛也不忍见这一幕,匆匆的落下山头,掩住面容。 夜幕降临了。 祁丹椹看着怀里没有声息的人,眼泪止不住无声滑落。 他六表哥十几年来唯一一次过节,吃的最开心的一餐饭,是陪他吃了顿粽子。 可他的六表哥对糯米过敏。 吃完就会一直腹痛。 == 夜幕沉沉笼罩。 百官皆跪着,不敢擡头。 除了京华大街汾河河畔的虫鸣,寂静的夜空下再无其他的声音。 宣瑛与宣帆跪在嘉和帝身边,扶着嘉和帝的上半截身体。 御医在台阶下跪了一排,一个个以头触地,不敢擡头看帝王一眼。 他们惶恐惊惧,生怕因为治不好帝王而被赐死。 但嘉和帝伤得这般重,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嘉和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终点,口中鲜血不断流出,喃喃道:“朕的一生……竟然,是这样的一生……” 腰斩的人不会马上死,只会在这种痛苦中慢慢咽气。 因而嘉和帝五脏六腑肠子流了满地,他依然没死,痛苦的看着自己两个儿子。 宣帆悲切落下泪来,喊道:“父皇。” 对于宣帆而言,嘉和帝虽不是个好父亲,但也是他敬重爱戴的父亲。 相对于其他皇子而言,嘉和帝对他的忽视已经不算什么。 至少,他生了他,将他扶育成人,给了他太子之位…… 甚至最后,他为他铺了路。 一个父亲该为子女做的,嘉和帝都为他做了。 他的父亲落到这般结局,身为人子,他怎能不悲痛? 宣瑛跪在一旁,眼角无声滑落一滴泪。 这个人是他的父亲,生育他,养育他,对他有父爱,却不多。 他与嘉和帝感情疏离。 又因为容德妃的死,他对嘉和帝多有怨怼。 可是,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并非完全没有感情。 作为人子,看到父亲落得这样的下场,除了悲伤,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为父亲报仇吗? 他无法责怪李从心。 是他父亲害死了李从心全家,李从心才杀了他的父亲,而李从心最终也死在皇室的利箭之下…… 他无法去追究谁的责任,内心里只剩下沉痛。 嘉和帝看到宣帆落下泪,道:“阿帆,不要为朕哭,身为帝王,不该感情用事,朕的一生……是不错的一生……”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流出血泪:“至少高祖没完成的事情,曾曾祖没完成的事情,曾祖没完成的事情,祖父没完成的事情,父亲没完成的事情,朕,完成了……” 随着他笑,血又喷涌出来:“朕这一生……没遗憾,却……都是遗憾。” 完成了所谓的大业,却失去了爱人、儿子、恩师…… 他终于,孤独的走完这一生了。 他望向宣帆,急切的拉住宣帆的手,手心里都是血,滑腻腻的。 他几次都没有握住,还是宣帆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的手没有滑落。 嘉和帝声音急促,仿佛黑白无常催促着他,他语不成声:“朕……朕还有最后一道圣旨,你……你可以当做是遗言。” 宣帆泪流满面,颤声道:“父皇,您说,儿臣一定会为您办到。” 嘉和帝望向宣瑛,眸子里不知是释然,还是醒悟。 他道:“朕这一生,不是个好父亲,对每个儿子都有诸多亏欠。朕知道你宽德仁厚,朕希望你登基后,饶了宣海宣瑜,饶恕他们……就……就当是为了朕,弥补他们吧……” 宣帆握着嘉和帝的手,点点头道:“好,只要找到他们,一定从轻发落,绝不会伤害他们性命。” 没有人能够再回答他。 嘉和帝在沉沉夜幕中没了声息。 跪了一地的臣子太医太监戚戚哀哀的哭了起来。 整个漆黑夜幕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黄昏时的“吾皇万岁”还在激荡着远山,嘉和帝却永远沉寂在浓夜中。 李想看着他服侍了五六十年的主子的惨状,再看看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万箭穿心的死状,一时悲痛不能自已。 李从心是他为嘉和帝选出的一把刀,没想到最终插在了嘉和帝的心头上。 他与嘉和帝,算计扶持走了一生。 他们之间是主仆,也是朋友。 有过猜忌,有过算计,也有过真情…… 他们是陪伴彼此最长的人。 当年,他是宫里受尽欺辱的奴才,嘉和帝是皇子中最不起眼的皇子。 他们是一对受气包主仆。 他没少因嘉和帝被其他皇子打。 每次看到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嘉和帝就安慰他道:“李想,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李想点头:“奴才信。” 他们就这样走过半生。 他陪着他从不起眼受尽欺辱的皇子,成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现在,他却薨逝了。 还是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 等两人都死了,李想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 虽说伴君如伴虎,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为了嘉和帝而活。 他没有亲人、朋友。 干儿子也都各怀鬼胎。 到头来,他发现与他最亲近的人,还是这个对他充满猜忌的主子,以及那个对他有所图谋的干儿子…… 这两人同一时刻离他而去。 他望着嘉和帝,泪眼蒙蒙道:“皇上……伺候您一辈子,最后还让老奴的儿子杀死了您,是老奴的过错。黄泉路上,没有老奴的伺候,您一定不适应。” 说着,他就抽出匕首,一刀插入自己的心口。 宣帆震惊喊道:“李公公?” 李想颤抖着身体,痛苦道:“老奴恳求殿下,求殿下让老奴为圣上殉葬,若没了老奴的伺候,圣上黄泉路上一定不习惯……若没了圣上,老奴在 宣帆点头道:“本宫准了。” 李想额头触地:“谢殿下隆恩。” 他的头刚一触碰地面,身体一歪,就到了。 他临死前望向嘉和帝,道:“有来生,就做过普通人吧。” 他陪着嘉和帝几十年,他看着他负了心爱之人,利用了那个绝色美人,杀了自己盼望的长子,害死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毒死了对自己有恩的恩师…… 这样惨烈的帝王路。 这样孤寡的一生。 无数次他看着嘉和帝对着寂静长夜,点灯坐天明。 嘉和帝的身旁,除了他,再无一人。 这一生,嘉和帝从没有得到过幸福,一直汲汲营营追求着自己的帝王之道。 如果帝王之路是这么痛苦,那来世还是做个寻常人吧。 像寻常人那样幸福美满的过一生,也是个不错的一生。 不要再做皇帝了。 嘉和二十七年八月初八,嘉和帝薨逝。 沉沉夜幕降临,皇宫的丧钟一遍遍敲响,往日热闹的京都城都笼罩在一层阴郁中。 嘉和二十七年的动乱政变,是整个大琅朝旷古烁今的政变。 这场动乱随着嘉和帝的薨逝而落下帷幕。 这场动乱,彻底解决了往日由世家左右朝局的局面,为大琅朝繁华盛世拉开了序幕。 第96章 第96章 嘉和帝与贤妃、淑妃是同一天落葬皇陵。 举国默哀七日。 祁丹椹将当年抛尸苏家的乱葬岗买了下来,在那处乱葬岗建了一座陵园,叫做苏氏陵园。 那处乱葬岗虽处荒山,但景致秀丽,山环水绕,远离都城喧嚣,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 他将苏玉的墓也立在了这里。 等到将来找到那位为他外祖父收敛尸体的老童生,也可将外祖父的墓地迁到此处。 届时苏家人就团聚了。 苏氏陵园开始动工时,太子派了工部的人来,参与谋划建设。 并以朝堂的名义拨了一笔钱财,用以修建苏氏陵园,还将周围的一整片山划分陵园范围内。 祁丹椹没有拒绝。 太子这一举动,无疑是想昭告天下,苏氏满门是被冤枉的。 有了朝堂的参与,这座陵园将会万古长存的传承下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 晚间散衙没一会儿,夜色就笼罩下来。 现在宣瑛几乎将大理寺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祁丹椹。 他忙着帮宣帆处理军务、官员职位变更,以及各地方急奏之事。 其中还包括苍山县大坝坍塌的紧急补救之策。 先帝在位时,宣瑛与祁丹椹被派去修筑堤坝,因京都事变,修筑堤坝与赈灾之事被耽搁。 现在秋汛即将到来,抢修堤坝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他们得提前做好预防事项,尽量避免苍西河中下游百姓的损失。 两人这段时日都太忙了,几乎脚不离地。 但无论多忙,宣瑛总会在祁丹椹散衙之后,来接他回府。 今日也不例外。 宣瑛早就到大理寺外等着。 祁丹椹一走出天工门,就看到宣瑛立在桥头等着他。 他走了上去。 两人沿着京华大街走着。 这段时日两人虽敞开了心扉,可从没越过雷池。 一是恰逢国丧,两人各自都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没有那个心。 二是两人都太忙了,回到王府,几乎随便吃几口东西,到头就能睡。 三是祁丹椹发现宣瑛突然变得很纯情。 他之前没意识到自己喜欢宣瑛,因为心结拒绝宣瑛时,宣瑛总会隔三差五的往他跟前凑。 甚至在苍山县,宣瑛假借迷惑楚习,对他又亲又抱,逼着他叫他七郎小心肝儿。 现在什么都说开了,宣瑛反而变得纯情起来。 仿佛祁丹椹不越过雷池,宣瑛就能一辈子与他是只聊天的关系。 祁丹椹并不是什么扭捏造作的人。 他既然接受了这份感情,就该对这份感情负责。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勾宣瑛的手指。 宣瑛整个人宛若被雷劈。 他感受着祁丹椹边走边勾他的手指,勾空了两次。 他在内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要忍住。 俗话说,太容易得到就不珍惜了。 他追祁丹椹追得多么辛苦? 他也要让祁丹椹追追他。 他不能立刻就范。 卢骁与沈雁行都同他说过,有一个词叫做欲擒故纵。 这个词在感情里屡试不爽。 只有让一个人觉得你太难得到,才会珍惜你。 他现在用力的忍住,那么未来就会地久天长。 就因为这段时日两人保持着纯聊天的关系,祁丹椹就按捺不住了。 但他也不能太远离,否则万一祁丹椹本来意志不坚定,一远离不就跑了吗? 所以他同他保持距离,却也日日来接祁丹椹散衙。 他要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祁丹椹又勾空了。 然后,他小拇指就勾住了祁丹椹再次勾空的手指。 宣瑛:“……”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小拇指。 这小拇指竟然有了自己的思想了? 祁丹椹见宣瑛勾住了他的手,顺势五指握住宣瑛的手。 宣瑛也握紧祁丹椹的手。 宣瑛惊恐的看向自己紧紧握住祁丹椹手的手掌。 这只手也成精了? 祁丹椹见宣瑛盯着自己的手看,不解道:“怎么了?” 宣瑛目光正好落在祁丹椹一张一合苍白薄唇上。 他突然想到这张微凉薄唇的触感。 他觉得自己的嘴好像也有自己的想法。 不,他的嘴没有自己的思想。 他的嘴就是个只靠着下半身左右的叛徒。 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声音。 ——亲吧,又不是没亲过。 ——反正亲了那么多次,也不在乎这一次。 ——卢骁说的话能当真吗?能当真的话,他不早就成亲了吗?你看他现在都没人要。 ——沈雁行就算有一房亲事,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未来妻子又不是自己靠自己努力得到的。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亲在祁丹椹的唇上了。 还强迫摁着对方的头,借着墙角死角,无人看过来,他将对方嘴里舔了个透。 如果不是祁丹椹制止住他,他怕是要当街干点什么事儿。 他的脑子也叛变了。 宣瑛望着祁丹椹那因他吻得太用力,而微微红肿的嘴唇,嘴角不由得上扬起来。 他拼命的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装出一副“就那样,又没有多好吃”“又不是没吻过,我不在意”“我吻你是你的荣幸”的模样。 虽然卢骁与沈雁行没人爱,说的话没什么依据。 但是欲擒故纵这个策略他懂啊。 这招能吃遍天下。 至少祁丹椹就很吃这一套。 以往他亲他,他都非得咬他两三口。 现在,祁丹椹都舍不得咬他了,还非常主动的亲吻他。(难道不是因为以前都是耍流氓?) 果然做任何事都要讲究方式方法。 没想到祁丹椹这种聪明至极的人,竟然也会上套。 难怪写孙子兵法的孙武有老婆。 繁华大街重回昔日的热闹,街道上灯火璀璨,人来人往。 祁丹椹也不在意宣瑛的小表情,道:“上次我看到炸鱼饼的摊位好像就在这附近,我们去找找吧。” 宣瑛点头:“好。”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往街道上走去。 宣瑛也没有因为要实行“欲擒故纵”的策略,放开祁丹椹的手。 他不能太作了,他得给祁丹椹一点希望、一点甜头。 这样祁丹椹才会慢慢的上钩,爱他爱的要死要活今生非他不可。 路上,宣瑛看到卖小糖人的。 有个牛郎糖人在最左边,织女糖人在最右边 看着倒像是一对恋人被分割两地。 他能牵着祁丹椹的手,走过繁华热闹的街头,去找祁丹椹爱吃的那个糊糊的烤鱼饼。 而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做成糖人都被放置的那么远。 太可怜了。 一想到自己不能天天见到祁丹椹。 那简直太恐怖了。 于是,他将小糖人架子上牛郎织女面朝面摆放在一起。 两人几乎都贴一块去了。 不仅如此,他看到其他几个也形单影只,就想着好事做到底,全都让对方找到另一半了。 卖糖人的小摊贩:“……” 若不是看对方牵着的那个人腰上别着大理寺的腰牌,他早就怒吼了。 这人多多少少脑子有点不正常。 把许仙与祝英台摆放在一起,几乎面对面站着,看上去两人像是含情脉脉的一对也就算了。 他把马文才与梁山伯摆放在一起,面对面站着,贴那么近干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两人冰释前嫌? 再一看对方两个大男人牵着手,他就明白了。 搞南风搞上瘾了。 连小糖人都不放过。 宣瑛一路走过去,看到满大街都是形单影只。 汤面铺子桌子上没收的碗是单独一个。 蒸笼里卖的包子只剩下最后一个…… 远处汾河飞跃起的野鹜也是孤零零的。 就连他先前看到的耳鬓厮磨的两棵歪脖子柳树,不知道被谁剪掉了相交的枝丫。 现在那两棵树之间泾渭分明,像是老死不相往来般。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各走各的。 店面里招呼的客人的老板娘被人喊着寡妇。 走在糕点铺外的小情侣疑似在吵架,女孩说回去就让父亲退亲,男孩说退就退…… 就连路边的野狗也是对着吼,仿佛要撕了对方一般。 全世界都是孤零零的。 只有他与祁丹椹是十指紧扣。 并且,他们还有非常美好的未来。 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人,共患难过、共经历生死…… 怎么想,他都觉得祁丹椹不爱他爱到天荒地老都说不过去。 哎,全世界人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好命呢? 祁丹椹也不知道宣瑛脑子里在想啥,对着岸边那两棵歪脖子树都能露出怜悯之色。 接着,更离谱的事情出现了。 他执意的将街道上的东西两两凑对。 烤鱼饼的摊子烤的鱼饼若是单数,他一定会从没烤的鱼饼里,拿出一个跟那单数凑成一对。 若不是他们买了几个烤鱼饼。 那烤鱼饼的商贩怕是要赶人了。 他让卖包子的老大爷将蒸笼里最后一个豆沙馅儿的,摆放到鲜肉蒸笼里。 这样鲜肉蒸笼里就是双数…… 若不是那老大爷记得他曾经给过他们许多买包子的钱,那老大爷绝不会理他们。 他看到卖鸡鸭狗的小商贩只剩下最后一只鸡与一条狗。 他在小商贩殷切的目光中,没有掏钱买下他的鸡狗,而是将鸡狗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还说别让他们太寂寞。 那小商贩当场就裂开了。 祁丹椹觉得宣瑛这段时日可能太累了。 竟然想出这种方式缓解压力。他以前在刑部接触过一类案子,有的男人压力太大,老婆嫌弃他,不让他上床。 他就去绸缎庄里悄悄的撕裂别人的绸缎与裙裳。 那段时间,京都所有的绸缎、衣裳都被撕裂了许多裂纹,金额高达几千两。 也有些男人压力太大,又没法正确缓解,最后疯癫抑郁猝死。 更有些人,不是伤害自己,而是伤害鸡鸭狗,最后伤害别人。 宣瑛这症状太像了。 更何况宣瑛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连吃饭都没有时间,能不压力大吗? 他拉着宣瑛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宣瑛点点头:“好。” 他的目光落在绸缎庄里那对吵架的情侣身上,女的说要让男的退亲,但她眼里都是泪。男方说回去就退亲,但他脚步都是不舍。 他好想上去帮这两人一把,但祁丹椹要他回去。 他只能依依不舍的往回走。 这两人也是天生一对,掰不了。 祁丹椹:“……” 这人不会是要去撕绸缎吧? 他赶紧把宣瑛拉回去了。 锦王府就在京华大街上。 他们没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宣瑛如往常一样送祁丹椹回院子。 走到两人院落中间的游廊时,祁丹椹突然顿住脚步,下定决心般,吻上宣瑛的唇。 宣瑛也回以亲吻。 不冷不淡,热烈又不失克制的吻。 他这次控制的很好,只亲吻了一遍就松开了祁丹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细水才能长流。 他可不能一次性将事情全干了,否则将来就没有新鲜感了。 他特别佩服自己的毅力。 祁丹椹就住在他隔壁的院落,他都能忍住不翻墙偷看他洗澡,不悄默默溜进房间干点事儿…… 甚至从没有越矩的举动。 就连此时此刻,他都能把握好这个度。 他现在坚信只要将“欲擒故纵”这一策略贯彻到底,牛车就能变成马车,一夜七次就能变成一夜七十次! 祁丹椹喘息着道:“要不,我今夜去你的院子里?” 说完这句话,他苍白的脸没空,耳根却红得滴血。 他并不是什么矫揉做作的人。 感情不都这么一回事吗? 感情到了有些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宣瑛:“……” 这人怎么这么有魅力? 声音好听。 长得好看。 红红的耳根充满魅惑。 想。 太想了。 不,要细水长流,要欲情故纵。 细什么来着。 今夜去你的院子里。 什么长流? 今夜去你的院子里。 欲什么纵? 今夜去你的院子里。 什么情故什么? 今夜去你的院子里。 祁丹椹见宣瑛半晌没吭声,便道:“如果你不方便……” 然后就被宣瑛抱起来往院子跑,那架势跑出了人贩子当街抢女人的架势。 至于两人是如何从游廊一路半走半抱半吻到宣瑛院落的。 祁丹椹也不知道。 等他反应过来,宣瑛已经将他压在院门上又是亲又是抱,衣衫褪下来大半,胸前脖前锁骨上被亲了大大小小的痕迹,环佩叮当扔了满地。 他看得出来,宣瑛的压力不是一般大。 两人衣衫都来不及脱,直接撕。 整个院外一片狼藉。 快要进院门,他陡然回神,抵着宣瑛胸膛,喘息道:“你院子里的……” 宣瑛知道祁丹椹想说什么,道:“我院子里一般没人,晚上除了黄橙子不留人,这会儿黄橙子在皇宫里。” 说完,他又认认真真去亲祁丹椹。 两人忘情的在院门上亲着,门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 咔哒一声。 门开了。 宣瑛顺势将祁丹椹抵在院墙上,舔着他锁骨上的疤痕。 这时,祁丹椹拍了拍宣瑛的肩膀。 宣瑛顺势握住祁丹椹的手。 祁丹椹哑然道:“有人。” 宣瑛反应过来什么,回头看去。 只见院门内七个人面前烧着古董羹(火锅),锅里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牛羊肉在里面炖的色泽鲜艳。 雷鸣端着一盘绿油油的小青菜准备倒锅里,他被定格了,张大嘴巴望着他们。 沈雁行端起的一杯酒酒杯掉了,他都没反应过来,保留着那个姿势。 云旗双手拿着一根大棒骨啃着,啃得满嘴油,此刻因为太震惊,他忘了吞嘴里软烂的肉。 就连左夏右一冬也一左一右拿着长筷看着两人…… 卢骁倒酒的手也顿住,半壶酒哗啦啦倒没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味。 众人:“……” 祁丹椹:“……” 宣瑛:“……” 一个时辰之前。 沈雁行命雷鸣找卢骁,来锦王府上烫古董羹。 他这段时间因为身受重伤,在府邸只能清淡饮食。 整个人都快清淡得化成水了。 再这样下去,他不用被重伤折磨死,而是解开裤腰带悬梁自尽。 长远侯因为帮太子逃出京都,整个侯府都被魏家投入牢狱中。 沈雁行是宣瑛的伴读兼朋友,魏家首先拿他开刀,十八种酷刑连番上阵。 他几乎被折磨得快要死了。 太子带兵打回京都,京都城被攻破,雷鸣第一时间就去牢狱找到了他。 找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 若雷鸣再晚一步,沈雁行定会一命呜呼。 他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想要好好享受人生,却被他爹他娘告知,他在伤没好全之前,只能清淡饮食。 他喝了那么长时间的药,连吃个甜糕都不让。 他快被逼疯了。 情急之下他找个理由来到锦王府。 之后就通知雷鸣找卢骁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他今天非要好好开开荤。 他爹娘是不敢上锦王府问罪的。 所以他乐得逍遥。 恰好云旗与钟毅也住在锦王府,索性就叫左夏右一冬一起,大家讲讲战场上发生的事情。 整个锦王府,就宣瑛的院里景色最宜人。 他们往日兄弟间相聚,都是在宣瑛的院落中。 因此这次来,他们也没将自己当外人,就在宣瑛院里煮了古董羹。 他们本想等祁丹椹与宣瑛回来一起吃。 等着等着就饿了。 于是打算先吃。 沈雁行抿了一口酒,感慨道:“当时被折磨得半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看魏家人那残暴的手段,怕是连断头饭都不会给我吃,我当时在想死前能喝一杯醉琉璃的桂花酒,我也满足了。后来见到雷鸣,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被救出去之后,御医看到我的伤,一筹莫展,我以为自己会死呢,就找御医要桂花酒,我爹娘非不给……这一口想死我了……今天谁都不能跟我抢……” 雷鸣附和道:“看你重伤成那样,我也以为你要死,我连帮你冲喜的人都找到了。” 沈雁行品味着杯中酒:“冲喜?” 雷鸣点点头:“是啊,殿下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九死一生。祁少卿亲了他,答应跟他在一起,在他昏迷时,祁少卿说什么要陪他过以后的日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反正就是祁少卿答应殿下陪他走以后的人生,之后殿下就好起来了。你看他恢复的多快。所以我给你找的冲喜的人是按照祁少卿的生辰八字找得,也是个男的……” 沈雁行一脚踹在雷鸣的腿上:“滚犊子。” 雷鸣的腿没事,他被打断又接上的腿疼得不行。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祁丹椹与宣瑛回来的声音。 不等他们将提前备好的碗筷给两人摆上来,就听到极其难以言喻的亲吻声,衣服稀疏摩擦声,以及两人说话的喘气声。 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奇怪。 咯吱咯吱—— 不堪重负的门开了。 他们看到两人衣衫不整耳鬓厮磨。 两人也惊愕的看向他们。 云旗惊呆了下巴,半晌才道:“他们……男的跟男的……” 钟毅立刻捂住他的嘴,然后捂住他的眼睛:“你还小,闭嘴。” 祁丹椹连忙掩好衣衫,只是他身上衣服早就被撕的七零八碎,外裳也被扔在院落外的花圃上。 现在他只穿着被撕得破破烂烂的里衣。 宣瑛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一条条挂在身上。 两人身上、颈脖处都有奢|靡的红痕。 沈雁行尴尬咳嗽道:“不行了,我伤得太重了,我要回去躺着。” 卢骁连忙道:“我送他回去。” 雷鸣怨怒瞪着卢骁。 这应该是他的词儿吧。 雷鸣:“我娘喊我回去吃饭,我也回去。” 钟毅站起身要走。 云旗好奇看着祁丹椹与宣瑛,一动不动。 钟毅推了推云旗。 云旗连忙反应过来:“奥,我娘也喊我回家吃饭。” 钟毅:“……” 你娘都死了多少年了? 更何况现在住在锦王府,哪有你娘喊你回家吃饭? 这孩子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云旗依依不舍走出院落,继而又小声问钟毅:“我可以翻墙来看吗……啊啊啊啊……” 他被钟毅踹了一脚。 钟毅回头冲着两人笑笑:“殿下,少卿大人,我们就先回去了。” 左夏右一冬面面相觑。 须臾,两人整齐划一一左一右跃上锦王府的院墙。 再出现时,两人已经在院落外,从外面一左一右拉上了锦王府的大门。 祁丹椹:“……” 宣瑛:“现在没人了!” 说完,他就抱起祁丹椹走到房间里,将门窗彻底关死。 第97章 第97章 祁丹椹看出来了。 宣瑛确实是个雏儿。 还是个压力大的雏儿。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担心宣瑛对断袖过敏,会全身起红疹。 之所以跟他在一起没有过敏,可能是因为他们又亲又抱的时候,祁丹椹对任何人没有兴趣。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祁丹椹还不是个绝对意义上的断袖。 后来,他喜欢上宣瑛之后,宣瑛亲他抱他,也没有发生一系列过敏反应。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宣瑛搂搂抱抱习惯了。 他怕他与宣瑛深入交流,宣瑛会犯之前的毛病。 事实证明,祁丹椹想多了。 宣瑛全身倒是没起红疹,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祁丹椹的全身却是出现大大小小的红斑。 这个时候,昔年过度透支身体的弊端出现了。 他整整两天,都没怎么下地。 到了第三天,身体好转,他要去大理寺看看。 马车咕噜噜行走在京华大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叟拦住了祁丹椹的马车。 他佝偻着背,拦在马前,问道:“大人可是祁丹椹祁少卿,是苏国公府苏小姐的爱子?” 老叟穿着一袭灰褐色儒衫,拄着一根前头开叉的竹子,麻布灰鞋已经磨破,露出大脚拇指,鞋子上尽是泥土,已经辨别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祁丹椹见对方问他是不是苏国公府苏小姐的爱子,而不是安昌侯府原配嫡子。 料想对方定是苏国公府旧识。 他连忙掀开车帘,温和道:“正是,老伯,您有何事?” 老叟说明了来意。 当年魏信让他将苏泰的尸首带走,葬在燕山的最高峰燕山岭。 这么多年,除非必要,他很少下山。 前段时间听闻京都发生变故,魏信为首的魏家尽皆伏诛,又听到苏氏陵园在修建。 就想着要让苏泰的后人知道他的尸骸葬在何处。 之后无论移棺不移棺,都由苏泰的后人决定。 他年纪大了,那座坟墓他守不了多久了。 在死之前,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将苏泰坟墓的位置告知他的后人。 祁丹椹一听老叟的来意,再听到老叟说当年魏信将尸首交给他,让他带着苏泰的尸体去燕山的最高峰时…… 脑海中突然想到身陷牢狱时,魏信问他去过燕山吗?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原来,他外祖父的尸骸就葬在燕山岭。 老叟说自己时日无多了,想带祁丹椹去燕山岭看看。 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祁丹椹去燕山岭找他。 于情于理,祁丹椹都没法拒绝。 这个年迈的老人默默守了外祖父十多年的坟墓。 在生命的最后,蹒跚走过几座山,就是为了来寻他,告知他外祖父的埋骨之地。 身为外孙,应该在得知外祖父墓地时,前去祭拜。 他让一个侍卫去大理寺通知官吏,他今日无法应卯。 之后带着飞羽与两个侍卫改了方向,去了燕山岭。 路过几个高山,越走,路越崎岖,地势越险峻。 马车从一开始的平坦,到了后来颠簸不堪。 走到最后,前方没路了。 祁丹椹只能下车步行。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山岭最高处。 在葱葱郁郁树木掩映间,有一座茅草屋与一个小庭院。 茅草屋门口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院子里篱笆围住的菜地里,几只鸡在啄着嫩绿的菜叶。 在庭院的正南方,有一处石头砌成的坟墓,坟墓上没有名字。 祁丹椹一眼就看出那是他外祖父的坟墓。 他丝毫没有怀疑老人的所言。 因为将埋骨之地选在燕山山脉,很像是他外祖父的作风。 而以魏信极端的个性,定会选在燕山最高峰。 他走到坟墓前,掀开衣摆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飞羽也跪下叩拜。 两名侍卫见祁丹椹跪下了,也跪了下来。 老叟慢腾腾的从屋子里拿出一些香烛、纸钱、香等各类物品。 他蹒跚走过来,道:“既然来了,就上一炷香吧。” 他慢慢的走过来,走向飞羽。 他知道飞羽是祁丹椹的贴身仆从,所以要将纸钱、香烛等物交给飞羽。 飞羽习惯性的去接那些物品。 啪嗒一声。 老叟手中的香烛、香、纸钱等全掉在地上,将地面的灰尘溅了起来。 在纸钱中夹杂着一把锐利短匕首。 老叟捂着剧痛的手肘瘫软在地,哎呦呦的哀嚎着。 飞羽看到锐利匕首,猛然反应过来,抽刀架在老人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老人刚刚是故意将纸钱、香烛等递给他,而他也条件发射性的去接。 或许老人看出,他是四人中武艺最高的。 就想先将他刺伤。 祁丹椹保持着按压袖中暗器的姿势,道“老伯,看在你为我外祖父守墓十多年的份上,我没有用毒针,你若不说出你的目的,今日这里会再多一座坟。” 在老伯将纸钱拿出来的那刻,他就知道老伯有古怪。 一般人祭奠,香烛、香、纸钱是相当的。 而老人抱着的纸钱尤其的多。 且香烛、香是粗糙劣质的,有陈年污垢,像是上一次祭奠没有用完,放在屋里受了潮的。而纸钱却是崭新的,像是刚买的,是京都城一般人家用的纸钱。 老人下山不方便,可见那纸钱并不是他买的,也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老叟捂着麻痹的手,痛苦哀嚎:“不是我,不是我,公子,我……” 他满面愧色道:“我实在是没办法……他们拿我孙子一家的命威胁我,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就这一个孙子……虽然他不孝,不成器,把我赶出来了,但我就一个孙子啊……” 嘟嘟嘟—— 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宣瑜从茅草屋里拄着手杖,从容走出来。 这座山间茅草屋地面是泥巴地面,因而他手杖敲击声变成了嘟嘟嘟,而不是京都长街石板地面的哒哒哒声。 他阴柔笑着,望向祁丹椹,道:“见到本王,你不觉得惊喜吗?” 山野间埋伏的刺客们也涌了出来,迅速将这座庭院包围。 祁丹椹想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尝试谈判道:“肃王殿下,先帝去世前曾留下遗诏,让太子殿下宽宥您与梁王殿下,所以太子殿下还未曾褫夺你们的封号……” 宣瑜闻此,骂道:“放屁,这天底下真有人把皇帝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吗?没有……如果我们有人真听了父皇的话,这场动乱就不会有。你去问问宣帆,他平时怎么阳奉阴违,经常把父皇的话当成个屁?如果宣帆真的打算放过我们,又何必全天下的通缉我们?” 祁丹椹:“现在动乱刚平,两位殿下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太子殿下必然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再者,两位殿下身份不一般,是京都世家出来的皇子,难保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者,借两位殿下的身份做出点什么事情。但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绝不会做出杀兄弟之事。” 现在局势虽说已定下,但有部分并非心甘情愿臣服。 更有魏信扶持起来的党羽没有拔除。 大琅刚经过一场战乱,苍西河流域水患频发。 这个时候,王朝决不能再起动乱。 所以太子虽说答应放过这两人,却并不打算完全放过。 至少要将两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为了给有心之人一个警告,他才发布通缉令。 但他点名了要活口。 这在宣瑜宣海看来,是宣帆想亲自斩草除根,以报杀母之仇。 宣瑜指了指茅屋门口那只瘦骨嶙峋脏兮兮的黄毛狗,道:“这话你问问它信不信?我们皇室杀兄弟是传统,曾曾祖上位时说放过所有的兄弟,却将他看不顺眼的兄弟全都暗害了,曾祖杀了所有的兄弟,祖父杀得少,但他监视了自己的兄弟,我父皇更别说……他那些兄弟你杀我我杀你提前互相杀完了,饶是如此,他上位时,把最后两个兄弟吓死了……” “更何况,我与老五杀的是宣帆的娘……他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你这么聪明,你不可能想不到……” 说着,他眼神一厉:“你只是从未替我想过而已。” 祁丹椹争辩道:“我是替你想,才希望你能回头,我保证,太子殿下一定会饶你与梁王殿下一命。” 宣瑜冷笑:“怕是连宣帆自己都不敢这么保证吧。” 宣瑜性格偏激,多说无用,祁丹椹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这种人,他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若非如此,宣瑜也不会在满世界通缉他的情况下,他却迂回设计今日这一遭。 祁丹椹低声对飞羽道:“我护卫你,你走。” 宣瑜不会杀他,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他们四人中,只有飞羽有能力突围。 否则就是全军覆没。 飞羽瞬间明白过来。 祁丹椹是要他回去搬救兵。 宣瑜擡起手杖冲着祁丹椹点了点,吩咐道:“除了他,其他人全杀了吧。” 宣瑜话音刚落,祁丹椹先发制人。 他直接将暗器对准南方篱笆所在之处。 唰唰唰—— 十几枚银针飞射而出。 因那些刺客们站在篱笆之外,银针的命中率被篱笆阻挡了大半,因而并不是很高。 飞羽抓住这个空隙,朝着南方篱笆越出。 刺客们立刻一拥而上。 祁丹椹不顾一切的将暗器中的银针对准那个方位…… 有几个刺客提刀而来,争夺祁丹椹手中的暗器。 眼看着飞羽受伤,两个刺客拿着弩箭射向飞羽。 千钧一发之际。 他将暗器对准那两个拿着弩箭的刺客。 两个刺客为了躲闪银针,箭头失了准头,扎在飞羽的脚边。 飞羽得了这一间隙,捂着中了两刀、鲜血不止的伤口,朝着山下奔走而去,刺客们立刻尾随跟上…… 几名扑向祁丹椹的刺客以为祁丹椹会躲,没想到祁丹椹因为飞羽没有躲开。 他那一刀眼看着就要刺向祁丹椹的手腕。 噌的一声响。 那名刺客的刀被宣瑜的手杖弹开。 宣瑜骤然出现在祁丹椹的手边。 他弹开了刺客的刀,也顺势一手杖打在祁丹椹的手腕处。 祁丹椹手腕传来剧痛,暗器也滚落在地。 那名不幸的老人被杀了,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有两名他带来的侍卫。 他只希望飞羽能逃出生天。 宣瑜走上前来,一脚踩在暗器上。 啪嗒一声,竹筒碎裂。 他目光炯炯望着祁丹椹,冷冷道:“你拼死也要救他出去,怎么?他是你的情郎?宣瑛知道你这么水性杨花,心里装了那么多人吗?” 他余光一扫,看到祁丹椹披风下颈脖处的红痕,一处处,一点点。 那些红痕奢靡,社情。 他伸出拇指碰了碰。 祁丹椹偏过身躲开。 那温热拇指的触碰让他非常不舒服。 祁丹椹的躲避让宣瑜非常不舒服,他另一只手紧紧摁住祁丹椹的身体,让祁丹椹无法躲开,冷冷道:“干什么?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不准男人碰?本王都没嫌弃你是残花败柳呢!” 他继续伸手在那几处红痕上碰了碰。 继而,他加力气搓了搓。 没搓掉。 却将祁丹椹颈脖搓出一大片红痕。 在搓动的时候,他发现衣领下更是暗藏乾坤。 第98章 第98章 宣瑜猛地将祁丹椹的衣领拉开。 只见祁丹椹隐藏在衣服下的胸膛锁骨尽是点点红痕。 红痕与大大小小疤痕交错,形成了一副极其糜艳又残忍的画面。 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血脉偾张。 祁丹椹面露愠色,连忙将衣襟掩好,道:“六殿下,请自重。” 宣瑜饶有兴趣盯着祁丹椹,啧啧啧道:“宣瑛也不怎么怜惜你呀,你看看我,我五年都没有动过你……跟我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色魔。原来你喜欢这种对你动手动脚的吗?” 他的啧啧声像是唏嘘,又像是在感叹,更像是在讽刺。 他目光流连在祁丹椹的颈脖处的红痕上,道:“本王早就说过了,你身上还是留点痕迹好看……可惜啊……留的不是本王的痕迹……不过没关系,本王也可以留下点痕迹!” 说着,他紧紧桎梏住祁丹椹,不让他逃离,狠狠咬在祁丹椹的颈脖处。 祁丹椹颈间一阵锐痛,只觉得被宣瑜咬下一块肉。 他奋力的推宣瑜,宣瑜紧紧桎梏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在宣瑜的右腿上,乘着宣瑜吃痛之际,猛然挣脱宣瑜。 挣开的那一刹,他摸向颈脖,手上都是血,怒道:“你疯了吗?” 宣瑜用大拇指擦了擦唇边的血,又将那血舔进嘴里,道:“本王当然没疯,本王还想同你红尘作伴,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野鸳鸯呢?你看,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祁丹椹冷冷道:“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喜欢上你,我与宣瑛在一起了。以及我也劝你死了另外一条心,我落在你的手里,不代表太子殿下与殿下就受你胁迫。边境你是走不出去的,趁早乖乖的滚去宗正寺报道……” 宣瑜的目的不外乎两个。 一个是他。 宣瑜认出他的那刻起,祁丹椹就知道以这人极其偏执的性格。 除非他死,否则宣瑜不会放过他。 一个是宣瑜要逃出边境。 宣帆早就怕宣海宣瑜跑向他国,被他国利用,从而挑起战乱。 古往今来不少落难皇子跑到别国,别国以出兵帮皇子夺位为由,在其中牟利。或者以出兵帮皇子夺位,从而挑起战乱。 所以,宣帆在取得大权时,第一时间封住了大琅的边境线。 现在宣瑜宣海要出大琅边境不容易。 因而,宣瑜才胁迫了他。 有他在,就是一项筹码。 宣瑜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我怕了宣帆宣瑛?把你带上不光光是为了让宣瑛多个忌惮,更多的是本王舍不得你呀,你说你不会喜欢我,谁知道呢?你以前那么厌恶宣瑛,为了恶心他,不惜装断袖,现在却爱他爱的要死要活,谁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又厌恶他,厌恶得不想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 “你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你以后不喜欢我?多多相处,你不就日久生情了吗?你不也是这样跟宣瑛处出感情的吗?放心,我不介意你是残花败柳……男人嘛,可以三妻四妾,也可以三夫四君,我大度,我慷慨,我看得开,别说你跟宣瑛上了床,你就算跟我们七兄弟都上了床,我也不嫌弃……” 祁丹椹哑然失声,道:“你果然是个疯子。” 宣瑜蹙眉:“你还真是难伺候,我不嫌弃你跟别人上过床,你还不知足,骂我是疯子。那你要我怎样?把你跟宣瑛这对奸夫淫夫抓了沉塘?” 祁丹椹:“……” 他已经没法与宣瑜沟通了。 宣瑜的世界观已经扭曲了。 在宣瑜眼中,他是他的所有物,宣瑛是那个侵|犯者。 可他从来不是谁的所有物。 这时,一个刺客匆匆走到宣瑜身边,对着宣瑜耳语几句。 宣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望向祁丹椹,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继而,一个手刀落在祁丹椹的颈后,将祁丹椹劈晕了过去。 祁丹椹软倒下去,宣瑜立刻扶住祁丹椹。 看着祁丹椹微蹙的眉心,以及被他咬出来的血牙印,他不由得感叹道:“还是安静的时候好一点,只有安静的时候,才没有那些阴谋诡计。哎,这人呢,就是不能长大,一长大就不可爱了。” 他也不想劈晕祁丹椹。 但这人脑子太灵光了,鬼知道会给他折腾些什么麻烦。 所以这一路上还是晕着比较好。 黑衣刺客正要上前接过祁丹椹。 宣瑜一个眼刀递给了那黑衣刺客,黑衣刺客识趣的退下了。 宣瑜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将祁丹椹弄下山。 他一只手要拄着手杖,否他连路都走不稳。 而他单手根本不可能抱着或背着一个人走下陡峭的山路。 更何况,这么陡峭的山林,他自己走都费劲,还要带着一个人。 他又一个眼刀看向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明白过来,立刻上前接过祁丹椹。 到了山道间,三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不远处停放着祁丹椹的那辆马车。 从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人。 那人长得与祁丹椹几乎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质,走路的姿势、各种微表情等,几乎相同。 这是宣瑜在祁丹椹入狱时,为他找的替死鬼。 他是众多替死鬼中最像正主的那个。 宣瑜将祁丹椹挪到马车上,对那人道:“照着他脖子上的印记,自己去折腾吧,不要让宣瑛发现什么端倪” 方宇恭敬点头:“是。” 他看着车上的人,对着镜子,将自己脖子锁骨都折腾出痕迹。 他曾经暗中观察这个人成千上万次,对着镜子模仿整整半年。 每一天,无时无刻,包括睡觉时,他都在模仿这个人。 模仿了那么久,连他都以为他是祁丹椹。 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近距离打量这个人。 不得不说,他们的脸部轮廓有些相似,但面容并不像。 他是后来经过宣瑜的几番调整,用药动刀,加上他独有的化妆易容的技术,才让他的面容与祁丹椹一般无二。 这把戏能用一时,时间长了就露馅了。 但至少可以为他家主人争取逃走的时间。 这便够了。 他将颈脖锁骨处的痕迹都折腾得极其相似,除了那道牙印。 他折腾完了之后,就走向停放在不远处的祁丹椹的马车。 == 夜半子时。 一辆华丽马车停在锦王府门前。 宣瑛急匆匆从马车上下来,奔向祁丹椹的院落。 这几日他太忙了。 他忙着宣帆的登基大典与宣其的移陵之事,连吃饭的时候都没有。 前两日,他赶着回来陪祁丹椹用完膳,用完就匆匆离开。 今日,他连陪他用完膳的时间都没有。 为了弥补心中歉意,他想第一时间看到祁丹椹。 他现在终于明白大理寺那些新婚官吏,一下衙恨不得飞奔回家陪老婆的心情了。 才走到祁丹椹的院落外,他就看到南星坐在院中,祁丹椹的房门紧闭,看样子是已经睡下了。 南星见到宣瑛,连忙行礼道:“殿下。” 宣瑛示意他起身,道:“丹椹睡了吗?” 南星点点头:“公子黄昏时分回来,用了点晚膳,就睡下了,想必是累了。” 宣瑛追问:“他今日去哪儿了?” 今日他去过大理寺,没在那里看到祁丹椹。 祁丹椹自那晚之后就身体抱恙请假。 一想到祁丹椹被他折腾得不轻,他又心疼又愧疚,就想着赶紧把事情办完,好回来陪他。 现在南星却告诉他祁丹椹出去了。 却没去大理寺,那能去哪儿? 南星想了想,道:“好像是关于苏国公的陵墓之类的事情,晚间回来的只有公子一个人,公子太累了,一回来就入房睡了。陪同公子出去的飞羽没回来,公子有要事交给他去办了,所以小人找不到人问,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宣瑛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为了苏氏陵园? 祁丹椹没少在苏氏陵园下功夫,陵园虽地处荒郊野外,但距离京都并不远。 一来回就累成这样,可见自己那晚确实折腾过了头。 下次一定要收敛一点。 南星询问道:“殿下,要小人叫公子起来吗?” 宣瑛看到紧闭的房门,道:“算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明日是他皇兄的登基大典,后日要为二皇兄移陵。 每一件都是极其累的活,且百官都要到场。 现在他只能让祁丹椹好好养精蓄锐。 他想进去看看他,但祁丹椹睡眠极浅,他怕吵醒他。 他目光在祁丹椹房门上流连:“你同他说一声,明日是皇兄的登基大典,今夜本王要入宫陪皇兄,明日他直接去太极殿即可。” 南星点点头:“是,小人一定传达。” == 嘉和二十七年九月初九重阳日,皇太子宣帆应天承运,于太极殿继位,改年号为嘉顺,意为国泰民安万事顺畅之意。 嘉顺一年,嘉顺帝登龙,大赦天下,全国免赋税两年,龚州与苍西河流域受灾之地,减免赋税再增加一年。 百官跪在太极殿外,高呼吾皇万岁。 嘉顺帝颁布了一系列利民国策之后,开始清算旧账。 太监宣旨声阴阳顿挫道:“……以魏氏一族为首的叛逆皆尽被拿下,绝不轻绕,此后凡有祸国殃民者,尽诛杀之。” 清算旧账的旨意颁布完了,百官跪地,高声道:“吾皇圣明。” 宣帆身着明黄色龙袍,举手投足间帝王风范道:“众卿平身。” 接着,太监继续宣布登基诏书,曰:“有罚必有赏,经先帝遗诏,查明昔年钟台逆案之内幕,现今朕承应天命,当拨乱反正,还天下朗朗乾坤。先太子宣其爱民如子、苏国公忧国忧民,纵然犯下大错,但念其本质是为了天下万民,错不在其身,遂追封先太子为圣贤皇太子,移陵皇陵,以国丧之礼下葬,举国默哀七日。追封苏国公为神武柱国,以其在政期间的功绩,应当列入凌烟阁名臣录中,供后世瞻仰膜拜。” 百官恭敬的听着,太监继续念着诏书。 “朕因叛乱,九死一生,仓促逃离,承蒙各位忠臣良将相助,才能够逃出升天,保住一命。后又因诸位忠良豁命相保,将士们浴血奋战,让朕复国成功,朕铭感五内。现今有过者罚之,有功者,应赏之。” “易国公为救朕,不幸罹难。其三千部下,皆尸骨无存。追封易国公为圣武国柱,其衣冠冢配享太庙。易国公世子卢骁从龙有功,令其承袭其父爵位,再赏百里封地,黄金千两……” 太监一一宣读圣旨。 从易国公、长远侯,到雷晨、梁文华、云吉等战场上有功的将臣,有爵位的,譬如长远侯,因是二等公侯,所以进爵为一等公侯。 无爵位的如云吉、梁文华等,加官进爵。 像易国公这样爵位登顶的,就赏其封地金银等物。 其他小将如雷鸣、云旗、钟毅等,皆赏其官位。 云旗做梦都想封王拜侯,宣瑛满足其愿望,因为他父亲尚在世,一门不得分两爵,除非两人分家。 但云吉只有云旗一个独子,绝不可能分家。 故而封云吉为幽武侯,驻守幽州。 这样,这个侯位未来也是云旗的。 云旗事先知道的时候,两眼一抹黑。 他本想着封王拜侯,他爹就不敢揍他,见面要向他行礼。 结果他累死累活忙一场,让他爹封王拜侯了。 这以后,他爹揍他估计会揍得更顺手。 钟毅在入京都后,不止一次为他父亲求情。 宣帆念在其父为民的份上,允许他将他父亲尸骸带回安葬,并给予他一笔丧葬费。 这次论功行赏,宣帆并没有因为钟毅想以自己的功劳,换取父亲的落葬而忽略了他。 他念在钟毅救了宣瑛、且在战场上出了大力,又是个可造之材。 他封他为正四品中郎将,与云家父子一起驻守幽州,护卫西北三州。 钟毅当场感激涕零。 因祁丹椹不想承袭安昌侯府的爵位,故宣帆封了他一个常安侯,位列一等王侯。 登基诏书宣读完,随着太监高喝一声:“钦此。” 百官纷纷下跪道:“吾皇万岁。” 接着,受到封赏的官吏一一上前谢恩。 宣瑛昨夜回去并没有见到祁丹椹。 今日他乘着有空就等在太极殿外,想见祁丹椹一面。 可是一直等到登基大典开始,他才在太极殿高台上看到万人中消瘦微小的身影。 不知为何,那抹身影很陌生。 现在,祁丹椹被封为一等王侯,随着长远侯卢骁等人上前谢龙恩。 他终于可以近距离看祁丹椹了。 只是祁丹椹从万人中走来,每一步,都让他非常陌生。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后来,等那人走到近前,他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根本就不是祁丹椹。 丹椹呢? 他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两步五个台阶飞奔到方宇的面前,唰的一声抽出剑,指着方宇道:“你是谁?说……” 方宇一愣。 他扮成祁丹椹回到锦王府,就连祁丹椹的贴身仆从都没有认出来,宣瑛是如何一眼就看出来的? 他强装镇定道:“殿下,您这是何……” 方宇话还没说完,就被宣瑛一脚踹在胸口上。 砰的一声,他滚下台阶。 宣瑛踩着方宇的胸膛,道:“不要学他说话,你究竟是谁?” 方宇吃痛,但他学祁丹椹学得惟妙惟肖,因而并没有痛呼出声,而是咬着牙,不甘心道:“殿下,下官学谁说话?下官就是祁丹椹,不知殿下为何突然发难?” 沈雁行雷鸣等人也震惊了。 这人不是祁丹椹吗? 为何锦王殿下剑指着他? 宣帆也惊愕,但宣瑛绝不是胡闹之人,不会在这么大的场合动干戈,必定发生了什么。 百官议论纷纷。 宫廷护卫立刻走上前来,将方宇包围。 宣瑛冷冷道:“你不是他,你长得像他,学得也像,但你没有他那样的脑子,这个时候如果是他,他会想出多种办法面对困境,而不是一味的徒劳挣扎。不,如果是他,现在的局面根本不会发生……” 方宇知道多说多错,只得死鸭子嘴硬道:“下官不知道殿下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可以多拖几天的,没想到这么早就被识破了。 可怜他苦苦练习那么久,还在自己脸上动了那么多刀子。 那些罪都白受了。 宣瑛拎起方宇,道:“你如果现在老实交代,本王可以饶了你,否则,本王会当着你的面,一个个活剐了你的亲人朋友,若你没有亲人朋友,本王就扬了你父母亲人朋友的骨灰……你可以不怕死,不怕酷刑,但总有你在乎的,本王会将你在乎的东西,一个个撕碎给你看……” 宣帆还是第一次听到宣瑛嘴里冒出这么寒意渗人的话。 宣瑛从不对无辜者弱者下手。 但他会为祁丹椹放弃自己的为人准则。 在宣瑛离开后,宣帆让新任刑部尚书跟着宣瑛。 刑部尚书擅长心理审讯,宣帆让他务必从那人嘴里问出点什么。 刑部尚书领命下去了。 宣瑛刑讯了两个时辰,方宇已经被折磨得没个人形。 宣瑛真的当着他的面,将他父母的骨灰喂了路边的野狗…… 方宇最后实在招架不住,交代了祁丹椹被宣瑜带走之事。 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知道的也就那么多。 就在这时,右一冬匆匆来报,说飞羽回来了,但他身受重伤,撑着最后一口气保持清醒,等宣瑛。 宣瑛立刻飞奔出去。 第99章 第99章 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三艘承载货物的大船破开暗夜笼罩的江面,急速行驶着。 狂风吹动着长帆发出呼呼呼的声音。 夜空无一点光亮,层层黑云笼罩着湍急江河的上空,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祁丹椹昏迷了几天,再次醒来就是在船上。 他没有机会看自己身在何处。 宣瑜拿着一条金锁链锁住了他的右手,锁链的另一端在宣瑜的左手上。 他根本无法离开宣瑜的视线。 金子硬度并不高,但这条金锁链里融了玄铁等坚硬之物。 因而这条锁链非常坚固,堪比大理寺看押重要人犯的锁链。 他不知道这两兄弟脑子有什么毛病,喜欢拿锁链锁人。 此刻,宣瑜饶有兴趣打量着宣瑛送给祁丹椹的佛牌。 那佛牌一直挂在祁丹椹的脖子上,被宣瑜发现后,他眼睛几乎没离开过那个佛牌。 祁丹椹怕宣瑜又将佛牌抢走,连忙将佛牌取了下来,收回袖中。 宣瑜不满的硬是将佛牌从祁丹椹袖中抢出来,道:“你戴着挺好看的,为什么摘了?来,本王给你戴上。” 他不由分说,非要将那佛牌戴在祁丹椹的脖子上。 祁丹椹不知自己被喂了什么药,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只能任由宣瑜折腾。 戴上之后,宣瑜仔细端详着挂着佛牌的祁丹椹,不由得露出欣赏目光,道:“真不错,很好看。”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他曾经在牢狱中,从祁丹椹手里抢走的佛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时不时的摆弄着,微笑道:“你看看,宣瑛多大方,定情信物都给我两准备好了,我这个弟弟啊,别看他经常脑子犯抽,不太正常,偶尔也会干那么一两件人事,佛牌都知道准备两个。” 祁丹椹心道,何止两个?还有八个没拿出来呢? 昏睡几天后,他现在没有一点力气,浑身软绵绵的,所以不想同宣瑜辩驳这些废话。 他知道他们正在离开大琅的路上。 纵然知道劝说无用,祁丹椹也得做最后的挣扎,道:“殿下,您就算离开了大琅边境,去了他国,别国会为您得罪大琅吗?如果不能,那么别国的国君也会抓了您与五殿下,向大琅邀功,谋取利益,您何不直接弃暗投明呢?圣上当日在天正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答应了先帝,一定对您与五殿下从轻发落,圣上绝不会言而无信,您若是再走下去,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宣瑜阴柔含笑的眉眼蕴藏讽刺:“宣帆能饶了我,他能把你赏给我吗?” 祁丹椹无语道:“我又不是物品。” 宣瑜顿失兴致道:“那不就得了,他不能把你赏给我,因为他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宣瑛。如果此刻我与宣瑛易地而处,宣帆会毫不犹豫的将你赏赐给宣瑛。” 他条理明晰道:“天下只有一个,要么三哥,要么五哥,现在三哥是皇帝,那么五哥就不可能活着,历代争嫡的皇子都没有好下场。你也只有一个,要么是宣瑛的,要么是我的,别说宣帆的话都是屁话,就算他承诺的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回京看你与宣瑛朝夕相对。” 祁丹椹听明白了。 宣瑜选择一疯到底。 这时,宣海提着剑,走入宽敞的船舱,喊道:“老六,前方遇到两艘小船,船主说他们的船船舱漏水,能不能求我们搭载他们一程。” 宣瑜眼底露出狠厉之色,道:“直接送他们去见阎罗王,黑白无常愿意搭载他们一程。” 宣海担忧道:“这样做,我们不是露底了吗?现在我们还没有彻底安全,前方还有一处关卡,我们还是小心点为上。” 他们现在在苍江,苍江连接苍西河与纯水河。 纯水河位于大琅与北夷的分界线,只要度过纯水河,基本就出了大琅的地界。 他们一路伪装成大胡商好不容易才逃离这么远。 眼看着快要进入纯水河,现在在这里杀了人,必然会引起周边官府的警觉。 到时候边境线会封锁的更严,怕是还没度过纯水,就会被拦了下来。 宣瑜不耐道:“五哥,你现在还没有认清你与宣帆的区别啊,你们两的脑子一样的不灵光,你们走的路线也是一样的营造出德行出众的表象,为什么最后是他当皇帝而不是你?因为宣帆知道自己脑子不灵光,他会听取聪明人的意见。来,你问问祁少卿,他质疑过祁少卿的意见吗?他质疑过宣瑛的意见吗?从来没有。”宣海面色难看道:“我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宣瑜愈加不耐:“你的保险已经没有用了,那两艘船只就是宣瑛用来试探我们的,认清吧,那两艘船上的人已经认出我们是谁,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才故意将人与货物压在我们的船队上。一到约定的时辰,他们没有回去,宣瑛就会追上来。” 宣海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往外走,吩咐人加速前进。 或许是外面呼啸的风声太大,祁丹椹听不到具体是什么情况。 但没一会儿,甲板上就有人来汇报道:“殿下,追兵追上来了,对方有三艘战船,十艘小船。” 宣瑜扯了扯锁链,道:“起来吧,出去看看。” 祁丹椹被宣瑜扯出了船舱,上了甲板。 只见三艘速度惊人的战船如同满弦弓箭,破竹而来 宣瑜看着那三艘速度惊人的战船,望向被风吹得衣袂猎猎的祁丹椹,冷笑道:“看来,宣瑛是真的不管你的死活啊,亏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如果今日换成是我,我肯定先谈判,用各类条件交换你。你看,男人就是靠不住,得到了不珍惜,提上裤子不认你,不如你彻底跟他撕破脸皮,跟了本王吧,本王可以把你放在第一位。” 宣瑛带了战船水师,摆明了就是告诉他,他绝不会放他们离开去北夷。 他还想着宣瑛那个大情种,会不会找他谈判,用放他们离开北夷做交换,换回祁丹椹。 现在看来,他想多了。 宣瑛根本一开始就不打算做交换。 祁丹椹平淡道:“若七殿下用条件与你交换,那你会换吗?” 宣瑜斩钉截铁:“当然不会换,本王杀了他,照样可以冲出重围,度过纯水河。但把你换给他,本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逢。所以啊,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本王的身边。你看看,本王是不是比宣瑛那个负心汉靠谱多了?” 祁丹椹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宣瑛猜透宣瑜的本性,索性也懒得浪费时间与宣瑜谈判。 更何况,他知道宣瑛的为人。 宣瑛绝非是那种因私事废公事的人。 宣瑜与宣海不能被放任去北夷。 否则以北夷西羌两国的野心,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就算两国表面不掺和,但暗中也会给宣瑜宣海支持,企图以大琅内战来消耗大琅国力,之后这两国定然卷土重来,从中捞取利益。 届时大琅将纷争不断,天下百姓又将饱受战乱之苦。 宣瑛可以豁出命,用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却不会用大琅子民的命,来交换他的。 所以,就算宣瑜想谈条件交换,宣瑛都不会答应。 唰唰唰,弓箭如同密雨射破长空。 两船上传来哀嚎声,以及兵革相击声。 宣海站在最后一艘大船上指挥着战斗,让人从大船上放下十艘小船,穿着黑甲的兵卒纷纷跳上小船,迎战宣瑛派来的将士。 宣瑛望着战火已燃的江面,对雷晨道:“雷将军,水上的大战交给你们,本王要去找丹椹了。” 宣瑜绝不会真的拿祁丹椹作为条件,来换他们平安出大琅。 他也绝不会因为他自己的私事,而废了公事。 所以这一战不可避免。 他为了公事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他要去做自己的私事。 不管祁丹椹出了什么事儿,他都应该在他的身边。 雷晨知道拦不住宣瑛,郑重道:“殿下,保重。” 宣瑛点点头,纵身一跃,跃入水中。 数十个侍卫也纷纷跃入水中,消失在火光映燃的江面上。 第100章 第100章 江面上的厮杀如火如荼进行着。 宣瑜看着激烈的战场,感慨道:“你说,幼年时,你如果知道我是魏信的外孙,你还会靠近我,同我做朋友,帮我养青鸟吗?” 祁丹椹沉思,道:“不会。” 那个时候,他刚丧失了母亲,又被父亲扔到庄子上。 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若是他知道宣瑜的外公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看到那个哭泣的孩子时,他根本不会理他。 就如同长大后,他不会同他相认。 宣瑜没有错。 他也没有错。 错的是世事的阴差阳错。 刚好魏信是害死他外公的罪魁祸首之一,也是造成他命途多舛的人之一。 刚好他就是宣瑜的外公。 宣瑜嗤笑:“果然,可惜没有如果。命运就是如此,让我在最难过的那天遇到了你,让我在以为人与人之间只有丑恶算计的时候,遇到了你。更让你我重逢,让你我就在这样锁着,永远锁在一起……” 砰的一声。 战船与三艘巨大的货船相撞,湍急的江水波浪哗啦一声冲得极高,三层楼高的巨大战船与货船被波浪冲得来回晃荡…… 贴在船舷与人搏斗的人,因躲闪不及,被压在成了肉泥。 随着船只荡开,那团肉泥掉入水中,成群结队的鱼在水中狂欢跳跃。 炸药轰一声在水面炸开,远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江面。 本就水浪翻涌的江面,因这巨大的冲击力,水波被冲上了天…… 湖面上的中型船只桅杆被炸倒,落下来砸在水里,砸死了几个人。 被火烧着的人在船上乱窜奔跑着,痛苦哀鸣着…… 唰的一声。 那火人中箭,他的痛苦结束了。 宣瑜看着激烈的水上战场,眼眸里跳跃着兴奋的嗜血的光。 “纵然我没有好下场,我也不会后悔遇到了你。因为只有那一个月,我是真正的活过,让我这个世间的怪物不再孤单,让我这枯燥暗无天日的人生有了一丝期盼。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该是多么的空虚无聊。所以,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无论是天上或地狱。” 地狱两字刚出口,他立刻闪身躲开。 身后刺过来的剑,正好刺在祁丹椹与宣瑜之间的锁链上,划拉出点点火星。 宣瑜一手杖砸向那人。 那人急速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让宣瑜砸落了空。 宣瑜调转方向对着那人。 祁丹椹也被迫调转方向。 甲板上腾跃的火光与远处交战的战火映在那人俊美的下颌线上,流利的线条仿若丹青墨画勾勒而成…… 只见火光中,宣瑛穿着码头搬运工的粗布麻桑短褂,卷着裤腿,手持着一柄寒芒四射的剑,眼底带着弑杀怒意望着宣瑜。 此时,甲板上船舱里一些或面容冷厉、或凶神恶煞、或膀大腰粗的人察觉到动静,立刻抽出刀剑,围拢上来,指向宣瑛。 宣瑜的三艘大船伪装成货船才通过了两处关卡。 他船上除了那些藏在舱底的人,其余的人都是一副码头搬运工或搭载船只客人的装扮。 这些人装扮不一、长相各异,却有着相同性。 那就是眼底死灰一般的沉寂或与阴狠恶毒的杀意。 这些都是魏家曾经培养出来的死士。 听闻魏家培养死士从来都是任务完不成,要以命相抵。 可见这些人是在怎样的刀山尸海里淌过来的。 宣瑜神色泰然望着宣瑛,阴柔目光里尽是杀意,说出的话却带着调笑意味道:“本王不是送给你一个了吗?你为何非要穷追不放?如果不够的话,本王可以再送你两个。” 他指的是让方宇伪装成祁丹椹。 宣瑛惯常会嘲讽人,他阴阳怪气道:“那些赝品你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吧,毕竟你送我那赝品对你情深义重,将他父母骨灰扬了,他都不愿意出卖你。不像丹椹,他只会为我掉眼泪,为我殉情。六哥,人要学会怜惜眼前人,你看小弟为了你的姻缘,牢里那个赝品都没杀,还给你留着,指不定将来能帮你凑个三宫六院。” 他从水底潜过来,杀了几个伪装成码头搬运工的死士。 他本想着悄悄靠近,徐徐图之,先保证祁丹椹的安全,再控制住宣瑜。 谁知上了大船,这些死士间有暗号,且暗号与死士的代号有关。 他答错了暗号,导致被认出了身份。 这才不得不立刻赶紧采取行动,乘着甲板上的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直接上了甲板,直取宣瑜。 可惜宣瑜警惕心太重了。 说话间,他看到祁丹椹脖子上一圈牙痕。 甲板船舷处的灯火正好在祁丹椹的不远处,将那处牙痕清晰可见的呈现在宣瑛的面前。 宣瑛的眼眸越来越冷,周身充满压迫感。 比江面呼啸的带着血腥气的秋风还渗人。 宣瑜似乎也注意到宣瑛的目光,阴柔狭长的眼眸蕴藏着愚弄人成功后的得意笑意,“怎么?你也觉得在他身上留下点痕迹很好看?哈哈哈……可惜啊,你调|教出来的人跟你一样没什么情趣……” 宣瑛知道宣瑜是想激怒他。 他确实怒了。 纵然他知道宣瑜不可能对祁丹椹做了什么。 祁丹椹也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 但一听到从别的男人嘴里说出与祁丹椹有关的下流的话。 他就控制不住满腔怒意。 他一剑刺向宣瑜,道:““你这辈子也就只能留下个牙印了,不,等伤好了,连个牙印都不会留下。你拥有的,也只是你幼年时那点可怜的记忆罢了。” 距离宣瑜最近的一个死士拿刀一挑,挑开了宣瑛的攻击。 他挥舞着大刀,方向一转,直取宣瑛。 宣瑛躲开劈向他的大刀,连连后退好几步站定。 宣瑜冷呵道:“拿下他。” 死士们一拥而上。 祁丹椹紧张担忧喊道:“小心。” 纵然宣瑛武艺高强,又怎么经得起一批批亡命之徒的车轮战? 就在他担忧喊出“小心”的瞬间,死士中七八个人在刺向宣瑛时,陡然变换方向,刺向身边的死士。 死士们躲闪不及,被刺了个对穿。 杀了几个死士后,那七八个人纷纷护卫在宣瑛的不远处。 这些侍卫都是宣瑛精挑细选出来的生面孔,所以宣瑜一时没认出来。 在船舱底下时,因为宣瑛暴露了,反而为护卫们争取了时间。 那些死士们来不及查探他们的身份,就让他们混杂着上了甲板。 宣瑜面色难堪望着宣瑛,眼眸中满是寒冽的杀意。 他抽出手杖中藏着的寒芒四射的利剑。 将手杖外形的剑鞘扔在一旁,手挽着剑花,刺向宣瑛。 宣瑛刚要擡剑迎挡,宣瑜一拽锁链。 祁丹椹被迫拉至宣瑛的剑尖下。 眼看着剑尖朝着自己而来,祁丹椹并没有闭眼。 他知道,宣瑛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他分毫。 正因此,他担心极了。 因为只要有他在,宣瑛永远打不过宣瑜。 宣瑜也算准了宣瑛不会对他出手。 因此才有恃无恐的将他推至宣瑛的剑尖下。 宣瑛果然猛地收回剑,却在这一刹那,他错过了最好的躲闪时间。 利剑刺破血肉。 他被宣瑜一剑刺穿了手臂。 一阵锐痛从手臂传来。 周遭混杂打斗声中传来几声担忧:“殿下。” 左夏与右一冬不知何时也攀上甲板。 正要冲过来,被两个拿着大刀阔斧的死士拦阻,被迫截断了去路。 左夏与右一冬顿时心下凛然。 他们这一次遇到的死士,绝非一般的小杂碎,而是训练出来的高手中的高手。 祁丹椹看到宣瑛受伤,心脏像是被千斤锤子重重捶打了一般,疼得抽搐。 他不由自主朝着宣瑛迈了两步,被铁链锁住。 他担忧道:“殿下。” 宣瑜扯着锁链将祁丹椹猛地扯了回来,一脸不满道:“至于大惊小怪吗?这点小伤都得喊一喊,待会儿你不得喊破喉咙。那么小的伤口,又不会死,等本王将宣瑛大卸八块,你再情深义重的喊一喊,掉两滴死了丈夫的眼泪就够了,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本王还是通情达理的。” 祁丹椹冷冷盯着宣瑜:“当然不会死,但我会心疼。六殿下不会心疼人,也不会被人心疼,当然不知其中滋味。” 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对任何事物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让他感到无力。 他困在一个名为感情的囚笼里,里面有着三个人。 他可以算计人的情感,却无法左右人的情感。 而这种情感让人偏执疯狂。 他现在连自由都没了,还被充当伤害宣瑛的刀。 宣瑛为了救他而来。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怕是只有言语刺伤宣瑜。 宣瑜顿时脸色难看。 这个世界上,果然只有祁丹椹能够牵动他的思绪。 可惜啊,这话却不是什么好话。 宣瑛乍然被祁丹椹表白,鲜血淋漓的手臂顿时也不疼了,恨不得再扑上去让宣瑜戳个几剑。 他满眼感激道:“六哥,您可真是为了弟弟的姻缘操碎了心,之前丹椹拒绝我,我本以为我与他前缘已尽,就因为在燕山你把我砍得身负重伤,他陡然明白他不能失去我,他意识到他喜欢我,抱着我哭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恨不得当场殉情,后来更是守着我几天几夜,生怕我有个好歹。现在,你又为我们感情贡献一份力,让他说出他很少说出口的话,让我意识到他爱我多深……” 纵然手臂鲜血直流,粘稠的血将粗布麻衣染得一片黯哑,他依然嬉皮笑脸道:“将来小弟结婚,一定要请六哥你坐上宾,六哥真是我们的好媒人。” 此刻,宣瑜杀宣瑛的心都有了,愤恨道:“杀了你,给你用二十头母猪配冥婚。” 说话间,他已经出招。 招招凌厉,每一式无不存着将宣瑛大卸八块的心。 他左手臂与祁丹椹锁在一起,处处受到牵制。 他的左腿残疾,失去手杖,站都站不稳。 他明明处处破绽,却剑锋凌厉,占了上风。 相反宣瑛处于劣势。 因为有了祁丹椹作为掣肘,宣瑛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因怕误伤祁丹椹,而不敢发挥到极致。 他乘着打斗的间隙,砍了数十次那条锁链,也只是砍缺了一个小豁口。 砍不断锁链,他本想斩断宣瑜的手臂。每一次宣瑜抓着机会,利用祁丹椹,将宣瑛重创。 战场上刀剑无眼,剑错一招,便可能丢了性命。 不一会儿,宣瑛身上尽是伤,左大腿上更是插了两把匕首。 远方战火厮杀正酣畅。 两方之间的船相撞后,只几乎是贴着的。 船舱里、甲板上,桅杆上,到处都是厮杀声、刀剑声、哀嚎声。 远远望去,江里飘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黑夜下的江水被血晕染,浓稠得化不开,江面呼啸的凄风都带着血腥味。 硕大的鱼群围绕着断肢残骸欢快起舞,跳跃的鱼儿身上都是血红色。 船只上横七竖八到处躺着尸体。 宣瑛与宣瑜从甲板上打到船舱里,两人皆精疲力竭,身负重伤。 祁丹椹也被迫加入战场,身中数刀,肋骨断了两根。 砰的一声。 宣瑛被宣瑜一个凌空横踹,反手一拳,将他砸到一堆货物上。 宣瑛猛地一口血还未吐出,宣瑜的剑就刺了过来。 宣瑛立刻闪身躲开。 那一剑刺入装着油的木桶里。 木桶裂了一条缝隙,潺潺往外流着劣质火油。 宣瑛躲开之后,反身给了宣瑜一脚。 将宣瑜踹在一堆干燥粮食上,祁丹椹也被连带着一起,摔在一楼粮食上。 轰隆隆—— 闷雷在天空气中乍响。 不堪重负的阴沉黑云终于将那团阴霾砸向了人间江河,瓢泼大雨纷纷落下。 风浪越来越大,推着巨大船只起起伏伏,席卷着江面的尸体奔向远处。 轰—— 一道闪电像是劈在船的四周,将船舱内照得亮如白昼。 狂风席卷着暴雨骇浪,从残破不堪的船舱窗棂灌入。 雨水江涛被狂风席卷着灌入船舱里,在地上流成溪流,无情冲刷着地上的鲜血。 宣瑜已经用尽了力气,他全身上下多处致命伤往外涌着血,发冠被打散,长发披散在颈侧,被鲜血黏腻的贴着皮肤,在这狂风骤雨的江面船上,宛若夜间嗜血的鬼魅。 但宣瑛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甚至更惨。 宣瑛站在船舱楼梯口的空地上,他脚边是堆叠的尸体。 插着两把匕首的双腿流着血,将整条腿都染成红色。 他身上那粗布麻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都是或深或浅的血痕。 宣瑜望着连站都站不稳、披头散发的宣瑛,冷笑道:“该结束了。” 他擡起左臂,左臂上除了有锁链,还绑着一个袖箭弓|弩。 箭尖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幽蓝色光。 那弓弩淬满剧毒。 他眼底满是杀意,擡起左臂对着宣瑛,就好似猫儿冲着老鼠扬起了巴掌,致命的杀意中,蕴藏着戏弄讥讽。 突然,他腹部传来一阵疼痛。 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目光缓缓转动,落在身边披头散发的祁丹椹身上。 祁丹椹因被迫参与两人打斗,也浑身浴血。 他喉咙里满是血腥气。 被摔断的两根肋骨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发冠早已被砍断,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如果说宣瑜像夜间鬼魅,那祁丹椹就是海上幽冥。 他身体因疼痛微不可察颤抖着,双手紧紧握着一把断刀,那把断刀割着他的十指。 此刻那把刀正插在宣瑜的腹部。 这是他在两人打斗无暇顾及他时,他从一个尸体身上抽出来的。 鲜血让他双手滑腻不堪,几乎连刀都握不稳。 他不知道那血是宣瑜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漆黑色眸子冷冷盯着宣瑜,像是毒舌吐着信子:“你如果杀了他,我会杀了你。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不会放过你。” 宣瑜的声音在轰隆隆的雷鸣声中比这凄风苦雨还悲怆,他哈哈笑道:“你真的想杀我!哈哈哈!你竟然为了宣瑛……要杀我!” 他握住祁丹椹的手,将那枚断刀从自己腰腹部抽了出来。 随即,大量鲜血从他腹部涌了出来。 他抽得极慢。 仿佛根本不怕疼一般,任由那把刀将他慢慢的凌迟。 这种痛苦让他极其的愉悦,他爆发出一阵笑声。 暴风雨随着江涛拍在船舷上,溅起的水砸得两人一身。 宣瑜脸色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是血、还是水…… 狂风骤雨激荡船舷,电闪雷鸣宛若耳畔。 可这一切没有盖过宣瑜的笑声。 随着他笑声的震颤,腰腹部的血涌出的越来越多。 将那把刀抽出之后,他随手从破烂不堪的窗棂扔到江里。 “你要杀我,好,好得很。” 啪嚓一声。 宣瑜用力一掰,将祁丹椹的右手手骨捏断。 祁丹椹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额头瞬间冷汗如瀑,钻心的疼痛让他几近昏厥。 他目光锐利的瞪着宣瑜,道:“你若杀了锦王殿下,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就算你砍断我的四肢,我也会咬断你的咽喉。” 宣瑛见宣瑜伤害祁丹椹,顿时目眦欲裂,全身的血液翻涌着。 他怒喝一声:“我杀了你。” 不断流血无法握剑的手再次从地上将剑拿了起来。 他拖着那条鲜血淋漓的腿,一瘸一拐迈向宣瑜,地面被他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宣瑜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身上多处致命伤口潺潺往外流着血。 他怒吼道:“你杀不了我,该死的是你。” 他拽着祁丹椹散落的墨色长发,将祁丹椹拉了起来,逼迫祁丹椹看向宣瑛的方向,道:“来,让你看看,本王是如何杀了他的。哈哈哈……我要在你的面前杀了他,杀了他,扔到江里喂鱼……” 说着,他擡起弓|弩,对着宣瑛的心口。 宣瑛握着剑,道:“来啊,今日你若射不中老子,老子就劈死你。” 宣瑜左手扣动袖箭机关道:“现在就送你下去见父皇,你在他面前也要记得自称老子。” 祁丹椹挣扎喊道:“不要——” 轰隆隆—— 闪电劈开夜幕,乍然将整个江涛翻涌的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随着轰隆隆声的,还有砰的一声响。 靠近宣瑜那一侧的,因打斗破烂不堪的船舱窗棂被撞开,木头残骸四溅。 狂风席卷着暴雨江水从破损的窗棂涌入到船舱内。 宣瑜听到声音刚回神。 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左臂就被划破一道血痕,血珠在空中泼洒。 绑缚在手臂上的袖箭被一柄长枪挑落在地。 紧接着,那柄长枪就直指宣瑜的咽喉处。 宣瑜猛然拉过祁丹椹,迅速闪身后退,躲过那柄长枪。 不一会儿,屋子里灯火通明。 宣海被两个受了重伤的侍卫推了进来。 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全身上下如同从血里打捞起来的那般,往下滴着血,勉强靠着那两个重伤侍卫的搀扶,他才能站得稳。 左夏扶着重伤的右一冬,两人摇摇欲坠。 雷鸣半张脸淌着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从眉心划到耳后,身上更有多处伤口。 雷晨作为一军主将,稍微强一点,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他受了很重的内伤…… 这一战,又是惨胜的一战。 雷晨长枪横指宣瑜,声音嘶哑铿锵:“肃王殿下,您已经全军覆没了,放了祁大人,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哈哈哈……”宣瑜低低笑了起来,他看向宣海,嘲讽道,“五哥啊,五哥,你可真没用,这群小杂鱼,你都搞不定……” 宣海愤愤道:“说得可轻巧,这可不是一般的杂鱼。” 宣瑛冷冷道:“放了丹椹。” 宣瑜听到宣瑛的话,猛然掐紧祁丹椹的脖子。 一股窒息感陡然涌上来。 宣瑜衣衫猎猎,长发被狂风吹得纠缠在一起。 他注视着宣瑛,一股愤恨不甘涌上来,癫狂道:“放了他?不,我死也不会放过他。既然你们都来了,不如就都留下吧……” 说着,他拿出怀中的火折子,贴在祁丹椹的耳边,如同恶魔的低语:“你知道吗?我想着,万一兵败,我也不能同你分开,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所以啊,我就在这船底埋满了火药,这里本该是你我的葬身之地,多了这么多讨厌的面孔真是令人不畅快,可恨啊,这次要把宣瑛带上,他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跟着你我……不过没关系,跟你在一起,死在哪里都行,身边多了几张讨厌面孔也能忍受……” 众人大骇,看向脚下。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船舱地面上除了雨水,血水,还有劣质油的流动。 那些油混杂着雨水落得到处都是,渗进了木板缝隙里。 祁丹椹几乎在宣瑜说话时,就扑向火折子。 他想用身体直接将火折子摁灭。 只要没有火光掉在劣质火油上,就能避免爆炸。 雷晨长枪横扫,想先杀了宣瑜这个疯子。 宣瑛几乎在宣瑜话落瞬间,掷出长剑,想斩了火折子。 然而,同一时刻,宣瑜的手一松。 火折子在空中骤然亮了一瞬。 落在地上弹了弹,滚落在混着血水雨水的劣质火油中。 砰的下,火光燃烧起来,间歇带着霹雳啪啦的响声。 众人立刻四散逃开,就近奔向窗棂。 只余下宣瑜在火光中癫狂哈哈笑着:“你是我的,谁也带不走。” “丹椹。”宣瑛猛然扑了过来,将祁丹椹抱在怀里。 在冲天火光腾起之前,祁丹椹闻到了宣瑛身上独有的味道。 祁丹椹也伸出手,紧紧环着宣瑛的腰。 砰砰砰—— 船只爆炸解体。 轰隆隆—— 闪电也不甘示弱,在天边炸开。 第101章 第101章 “丹椹——” “丹椹,别吓我……我不经吓。” “丹椹,你跟我说说话,我求你……” 宣瑛一声声呼喊着怀里的祁丹椹。 他的身体比他的声音颤抖得还厉害。 怀里的人身体非常冷,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在船只爆炸时,他抱住了祁丹椹。 祁丹椹也抱住了他。 他想将他保护在怀里,就算注定结局是粉身碎骨,他也要保护着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当时火光腾得一下冲天而起,祁丹椹突然调转了方向,借着巨大冲力,让自己置身于朝着火光的那一方。 他眼睁睁的看着船只爆炸的一刹那,祁丹椹用后背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火光。 明明应该是他替他挡的。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 他想保护祁丹椹。 祁丹椹也想用同样的心境保护着他。 好在大雨滂沱、风卷巨浪,火油被江水大雨冲刷,因而燃烧腾起的时间较长,为众人逃跑争取了时间。 又因那艘大船舱底被战船撞击,渗透不少水,炸药有一大半泡在水中,都湿透了。 火油引燃炸药,威力减损了大半。 两重保险下,船舱里的人并没有多少死亡。 只是大家或多或少被冲天火苗烧伤、被船只残骸因爆炸崩裂而砸伤、擦伤…… 祁丹椹为宣瑛挡住了大部分的火光。 此刻,雷雨已经停了,苍江平静无波,静悄悄的湖面反射着岸边火光,如同点点琥珀落墨盘。 众人纷纷被救上江岸。 军医与附近的大夫都被找了过来,为伤患诊治。 岸边搭建了几十个简易露天床榻与帐篷,供伤员休息治疗。 祁丹椹因背部大面积烧伤,只能趴在宣瑛的怀里,由大夫处理着血肉模糊的背部。 宣瑛看着祁丹椹背部血肉皲裂,鲜血纵横,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以身相替。 军医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将烧烂的血肉剔除,再重新上药。 祁丹椹明明已经昏迷不醒,却因剧烈疼痛而不可抑制的抽搐着。 宣瑛紧紧握住祁丹椹的手,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祁丹椹双手冰凉,比三九天的寒冰还冷。 被宣瑜捏断的双腕已经接上了。 此刻固定着夹板。 在他右手上还有一截锁链。 那锁链是祁丹椹与宣瑜被救上岸后,雷晨拿着他夫人的两个大板斧砍断的。 不得不说,这锁链极其坚固。 雷夫人那两个大板斧随着她出生入死,斩杀无数敌将,却因砍了这条锁链,豁了一道口子。 只要锁链斩断,宣瑛自有办法将祁丹椹右手上的锁拷取下。 祁丹椹一直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努力的睁开眼。 浑身疼得没有知觉了。 耳畔嘈杂声、惨叫声、火光噼啪声、江涛哗啦声…… 连成一片。 在这一片声音里,他听到一个极其温柔、充满爱恋缱绻,满是担忧惶恐的声音。 这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他半边脸都是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他头疼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道:“你……你是谁,在喊我吗?” 无数纷杂的残影在他脑海里一遍遍的飞跃,可是他却记不住这些人是谁? 宣瑛刚喜极而泣,听到祁丹椹声若游丝的话语,骤然觉得不对劲。 一旁的军医连忙上前查看。 半晌,他们慌忙跪在地上,求罪道:“殿下,祁大人脑袋受到震荡,又被重物砸中,可能因此患上失忆症。他……” 心一横,咬牙道:“他的记忆可能正在消失。” 宣瑛心下一沉,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他治啊。” 军医面露为难之色,惶恐不安道:“小人自幼随军,只会处理皮|肉伤,这等症状,不是小人所擅,小人不敢贸然诊治。据小人所知,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钻研过脑部疾病,请殿下速速回京,让院判大人为祁大人诊治。” 宣瑛知道军医说的是实话。 军中的医官,一般都是以治疗皮|肉伤为主。 将士们从军,战场上刀剑无眼,几乎都是皮|肉伤。 遇到战事吃紧,他们会救轻伤的将士,重伤的基本舍弃,所以这种脑补疾病根本不在他们治疗范围内。 宣瑛心里慌乱悲痛,颤声道:“丹椹,你知道我是谁吗?” 祁丹椹声音茫然:“你是谁?” 宣瑛握住祁丹椹的手,道:“我是你喜欢的人,我叫宣瑛,你叫祁丹椹,又叫齐云桑……” “云桑,这个诗用典不能这样用,你须得与前面对仗工整,来,娘亲给你写一首……” 之后女人就关在房里写了三天的诗,完全忘记门外有个五岁的儿子。 “云桑,练字既要考验耐心,又要考验耐性,明日你就再早起有个时辰练字吧。” 男人威严的声音响起。 祁丹椹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些片段。 他充满惶恐不安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是齐云桑……我……” 脑海中的画面陡然一闪。 他看到疯癫的女人痛苦倒地抽搐。一个孩子抱着她,捂着她脖子上汩汩涌出的鲜血。 她张着唇,痛苦的无声的冲着这个孩子说着什么…… 他看到被绑的安昌侯脖子里往外冒着血,他痛苦的抽搐着。 一个清秀单薄的身影执起长弓,唰的一下…… 利箭正中安昌侯胸口。 砰的一声。 这些画面如同镜子一样碎裂成千万片。 随后变成一片空白。 祁丹椹脑子里只剩下模糊残影。 直到残影消散不见。 不知为何,他眼底滑落一滴泪,喃喃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宣瑛一愣,哑然道:“我是你喜欢的人,你爱的人。名叫宣瑛,你叫祁丹椹。” 祁丹椹跟着宣瑛念了一遍,道:“你叫宣瑛,我叫祁丹椹。你是我喜欢的人。” 他脑海中闪现昔年在朝堂,与宣瑛争执的场景。 “祁侍郎,你助纣为虐,狼子野心,这不天打雷劈,遭到刺客了?” “殿下,您光风霁月,容姿无双,怎么属下却是一群酒囊饭袋,连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杀不掉。下官若是殿下,可能都笑不出来。” “没办法,谁让本王长得好看,随便笑一笑,就能迷倒一片,这种烦恼,祁侍郎是不会明白的。” 砰的一声。 那幅画面碎了,镜片四分五裂,消散不见。 他想到入大理寺的第一天,宣瑛针对他的场景。 “本王不光嘴硬,祁大人想领教一下吗?” “荣幸之至。 又砰的一声,画面如同镜子一般碎裂。 在天工门外送香囊 在马车里投怀送抱 在安昌侯密室的亲吻 在漆黑林间山道的拥抱 在雷雨夜,挑破误会,让宣瑛知道他的算计 在燕山上他的表白 …… 一幕幕如同画卷闪现,又统统碎裂成渣,消散不见。 祁丹椹脑子里的残影一个个消失,他再次道:“你……是谁?” 宣瑛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告诉他,道:“我是你最喜欢的人,你也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叫宣瑛,你叫祁丹椹。” 祁丹椹想了想。 什么也想不起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俊美残影。 他望着那残影,想伸手触碰。 可是脑海中的那只手刚一碰到残影,残影就消散了。 他喃喃道:“我……忘记了。” 宣瑛哽咽道:“没关系,我记得,你忘记一次,我就告诉你一次,直到你全部记起来为止。” 祁丹椹道:“好。” = 黑夜依旧暗沉得无一丝光亮。 宣瑜是被疼醒的。 他闷哼一声。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喊道:“老六,你醒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宣瑜听到声音,道:“五哥,你是想我死呢,还是不想我死呢?” 他侧头看去,只见他们躺在岸边搭建起来的简易床榻上。 宣海躺在他的身边,全身都是血。 几个兵卒看守他与宣海。 军医在为他上药。 宣海身上的伤经过处理,失去眼睛的左眼被纱布缠绕。 宣瑜的目光落在宣海的右臂上,那里空空如也。 他嗓音嘶哑问道:“五哥,你为何当时跑过来救我……” 当时宣瑛奔向了祁丹椹,祁丹椹抱住了宣瑛。 他却看到重伤站立不稳的宣海扑向了他,替他挡住了船只残骸飞溅过来的铁皮,因而被削掉了一只手。 埋炸药的事情,宣海是知道的。 兵败的皇子没有活路。 与其回到京都死在宣帆手里,不如自行了断。 让他惊讶的不是宣海最后不想死,而是他冲过来保护了他。 “哈哈哈……” 宣海笑了起来,却因为身上的伤,他笑得疼得直抽气,因而不敢再笑了。 他望着头顶暗沉的黑夜,道:“你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哥,把我当成那么多年的狗,没想到你现在喊我的几声五哥,倒是有点感情了,听起来是喊五哥,而不是五狗,哈哈哈哈哈……” 宣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夜空。 宣海自顾自道:“为何救你?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并不想当世家的掌权人,你被推上那个位置。而我也从没作为宣海活过一天,我自小就被当成世家的傀儡而活着。” “我给你当了那么多年的腿,依附你生存了那么久,我不知道离开你怎么生活,就连平日里为人处世,我也是照着储君的样子,学着宣其宣帆……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以为我会坦然赴死,可我没有,我心里还想活着,纵然这一生从没好好的作为自己活过,我也想活着……” “所以,如果这次能活,就好好的活着吧。” 宣瑜看着自己左手手腕处的锁拷,他声音里无悲无喜,道:“还是被斩断了。”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 第102章 第102章 一年后。 宣瑛要去宗正寺办点事,又要去太医院接祁丹椹。 他索性先接了祁丹椹,将他安置在宗正寺的偏房,再去办事。 一年前,他将祁丹椹带回京都后,太医院院判发现祁丹椹脑子受了重伤,脑里有一块淤血没散,导致他忘记了许多事。 院判说,让祁丹椹尽量多接触熟悉的事物,说不定能记起什么。 可祁丹椹经历了那么多悲惨之事,他怎么能让他再经历一遍呢? 所以,他很少带祁丹椹去接触那些不好的东西。 包括往日祁丹椹最熟悉的刑讯。 他怕吓到祁丹椹。 不过,往日祁丹椹办差,没少同宗正寺刑部打交道。 所以,他将祁丹椹安置在一处祁丹椹曾经来过的小院。 谁知祁丹椹进院子时,一脚踩到青苔,滑了一跤,头磕在了院墙上。 宣瑛当即心疼得不行,非要御医过来替祁丹椹检查一番才肯罢休。 好在没出什么事儿。 之后,祁丹椹困了。 他就将祁丹椹安置在小院中,自己去办差了。 祁丹椹并非没出什么事儿。 他磕那一下时,脑袋又胀又痛。 他以为自己只是磕到了头,因而才会头疼。 为了不耽误宣瑛的公事,他就佯装自己困了。 宣瑛这一年几乎天天围绕着他打转,他不能太自私。 他以为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躺下没一会儿,脑袋从胀痛变成锐痛,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般。 他疼得抓住床榻边缘,蜷缩起了身体。 无数画面突然闪现在脑中。 刺啦一声,又突然消失。 “以后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本王,不要太为难自己,如果能让你的路不走得那么艰难,本王乐意做任何事。” “我还让你以身相许呢?你怎么就不听?” “我只想看到你开心,看到你眉头舒展的样子。” 往日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间院子无比的熟悉。 脑海中的人也无比的熟悉。 他这是要记起来什么了吗? 为了抓住这点微末的幻影,他忍着脑袋被密密麻麻针扎的剧痛,循着熟悉的场景一路走了过去。 随着他一步步的走着,各种画面闪现消失,消失又闪现…… 他额头不断冒着冷汗,仿佛被谁掐住了咽喉,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 一路上,过往的宗正寺衙役官吏看到他。 有不明所以的,有上前问候的,有关切询问的,还有紧张担心的…… 他对这些人置若罔闻,推开一双双想搀扶他的手。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翻涌。 他要抓住那些东西,将一切想起来。 随着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头也越来越疼。 “大人,大人,醒醒,您没事吧?” “大人,大人!” 有人喊着祁丹椹。 祁丹椹猛然睁开眼,浑身已经被汗打湿透。 他全部想起来了。 两个宗正寺护卫看着脸色惨白、额头不断冒着冷汗的祁丹椹,不由得担忧又害怕。 他们奉命守着这座偏僻小院。 平时造访的除了一些宫廷人员、低等仆役、就是野狗。 他们最开始看到祁丹椹扶着墙慢慢走过来并不以为意。 他以为是某个大人有事。 后来祁丹椹走到近前,骤然体力不支晕倒。 他们吓得赶紧将祁丹椹扶到院门口的石椅上坐下。 他们虽不认识祁丹椹是谁。 但是能在宗正寺随意走动、穿着寻常便衣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 再看看这人脖子上戴着的佛牌,就不是普通人能戴得起的。 想到这非富即贵的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岂不是他们也要遭殃。 所以,他们既担心又害怕。 看到祁丹椹醒过来,不由得喜出望外,庆幸逃过一劫。 两个宗正寺护卫道:“大人,要给您请个大夫来吗?或者通知您的仆从?” 祁丹椹摆摆手,道:“不用,我坐一下就好。” 两个护卫不敢说话,只得守在一旁。 == 秋风轻拂,落叶翩跹, 男人握着另一人的手慢腾腾的踩着青黄落叶走着。 他腿部残疾,没了手杖的支撑,身姿一走一晃,几欲摔倒。 他看着身旁清秀少年的面容,阴柔的眉眼露出和煦笑意。 那笑意不掺杂一丁点儿阴霾。 他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养我的青鸟吗?” 身旁的人道:“当然,我们是朋友。” 他问道:“那你愿意当我一辈子的唯一的朋友吗?” 身旁的人道:“可以呀,从今往后,我们不分开。”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人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 那人举起手里捧着的断了腿的青鸟:“等我们把它的伤养好,我们就一起把它放飞吧。” 两个婢女装扮的人提着食盒走出院门,感慨道:“这疯子又自己同自己说话了。” 另一位婢女怜悯道:“真可怜,听说受了很大刺激呢,醒来就疯了,经常自言自语。哎,好好的一个王爷,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两人走出院门,看到祁丹椹与护卫。 护卫对祁丹椹恭恭敬敬,两个婢女也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一般,连忙行礼。 祁丹椹望着院内同自己自言自语的宣瑜,道:“他怎么了?” 婢女连忙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听说这位王爷一年前受了刺激,醒过来就疯了,经常自言自语。陪同他关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位王爷,他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只手。” “丹椹。” 一道久违的熟悉声音响起。 祁丹椹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宣瑛气喘吁吁快步走了上来,疯狂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祁丹椹望着这人,就好像与他分别了半生那么久。 他眼眶蓄满泪,泪凝结成珠,越积越多,终于不堪重负的落了下来。 宣瑛检查祁丹椹身上无伤,看到他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担忧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哪儿受了伤?” 他在与人议事,听闻祁丹椹出了事。 他放下一切的事情,跑来找他。 找了那么多地方,终于在这里找到了。 看着祁丹椹落泪,他慌忙替他擦掉,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那漆黑眼眸里多了一丝他熟悉的光芒。 不由得,他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丹椹,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你还记得我吗?” 祁丹椹点点头:“记得。你说过的,我送你香囊,对你投怀送抱,我很喜欢你,爱你爱得不行,最后你被我打动了,才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必须要好好珍惜你……” “早起时,要对你说十遍我爱你,一边念,一边亲你。晚上睡前要对你说十遍我爱你,一边念,一边亲你……” 宣瑛眸光黯淡下来。 这些话是这一年来,祁丹椹失忆,他对他说的。 他给祁丹椹讲了他们过去的事情,有些话是他添油加醋说的。 祁丹椹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但不能忘记爱他,也不能忘记他爱祁丹椹。 看着祁丹椹泪光闪烁的明亮眼睛,他安慰道:“没事,记不得就记不得吧,别哭,我不想看到你哭,我只想你能每天开心的笑,只要你记得我就行了,至于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可以慢慢跟你说。” 祁丹椹点点头,道:“我还记得,我送你香囊,被你拿箭射得四分五裂,碎裂成渣。我对你投怀送抱,你恨不得将我推出大琅,仿佛沾到什么恶心的东西……我甚至记得,并不是我喜欢你,而是你喜欢我,发疯逼得脾气好忍受力强的沈雁行都受不了……” 宣瑛惊愕看着祁丹椹,道:“你……你全部想起来了?” 他眼底情绪流动,欣喜若狂:“你终于想起来了。” 看着祁丹椹望着他的明亮眼眸,想到他骗他的话。 那眼眸像是无声的谴责他,为什么在他失忆的时候编各种瞎话。 宣瑛连忙道:“你听我给你解释……” 这时,祁丹椹抱住了宣瑛,道:“忘记了你,不好意思。” 宣瑛怔楞一瞬,一滴泪滑过眼角,他也抱住了祁丹椹,道:“你从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宣瑛终于道:“我们回家吧。” 祁丹椹点点头:“嗯。” 他放开了宣瑛,余光却落在宣瑜的身上。 宣瑛见此,解释道:“老五老六都活了下来,老五眼睛瞎了一只,手也断了一只。老六晕过去后再次醒过来,人变得神志不清,经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皇兄宽宥了两人的罪过,将两人关在宗正寺的偏院中。这一年来,朝堂基本稳定,所以皇兄决定让老五带着老六回到往日的肃王府生活,再派一队精兵看守。” 祁丹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这两人的所犯下的错,不可能彻底抵消。 圣上此举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至少,他们后半生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这时,院内的人一瘸一拐朝着祁丹椹走了过来。 门口两个护卫要拦阻。 宣瑛摆了摆手,示意两个护卫不要阻拦。 护卫按兵不动。 宣瑜慢腾腾的朝着祁丹椹走来。 祁丹椹望着他一步步走到近前。 这时,宣瑜蹲了下来,捡起祁丹椹脚边一片巴掌大的青色落叶,自言自语对着身边人道:“青鸟的腿好了,我们一起将它放飞。” 两个护卫饶是看到不少这样的场景,看到宣瑜对着空气说话,仿佛空气里站着一个人,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祁丹椹看着宣瑜与空气交谈,仿佛在宣瑜的身边有一个永久陪伴他的人。 尽管祁丹椹看不到。 至少从宣瑜温和的表情来看,他很开心。 宣瑜仿佛听到身边人的回答,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道:“好,听你的,找个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给它放飞。” 他拿着那片青色落叶,走回院落中。 祁丹椹望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宣瑛握住祁丹椹的手:“走,我们回去吧。” 祁丹椹点点头:“嗯。” 番外 “一个生辰宴而已,你当婚宴办呢?把朕后宫搬走一半,还要朕给你出聘礼?” 宣帆蹙眉不解看着宣瑛给出的礼单,以及提出的各种奇葩要求。 这人说给祁丹椹办个生辰宴,结果流程却是按照婚礼流程走的。 还将皇宫一大半得力人手全部要到锦王府,提前谋划布置。 这就算了,最关键 这笔钱他不可能从国库拿。 只能走私库。 保守估计,这笔钱走完, 感情这人跑到他这里来招摇撞骗了。 “难道你不该出吗?臣弟可记得,当年为了给皇兄娶太子妃,母妃给皇兄出了一大笔钱,连自己的嫁妆都搭了进去。母妃说,等将来我娶王妃,皇兄要负不娶妻,,这笔钱,难道你不认账?” 宣瑛吃着汤羹, 因为世俗的眼光,他没办法给祁丹椹一个盛大的婚礼。 他可以不要脸,但。 这将成为祁丹椹在朝堂上被攻讦的把柄,也会为他的功绩蒙上一层不可言说的绮丽色彩。 所以,他就准备为他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对外宣称是办生辰宴,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将举办。 ,他都是在秘密进行。 他不仅调了宫内一些得力人手。 甚至还问宣帆借了皇家别苑盛园来办寿宴。 主打就是一个仪式感。 宣帆佯装抱怨:“朕可没说不认账啊,但你这办得也太有排场了,比朕当年娶太子妃还有排场。” 宣瑛:“那不一样,皇兄你又不是只结一次婚,你当年娶了太子妃,还娶了一个良娣一个美人,就这,你都结了三次婚,为了给大琅朝开枝散叶,。我就这一次,我们两没有可比性,人生就这一次大事,我可不得办好了……” 宣帆:“……” 怎么越听,越觉得自己像渣男? 越细想,越觉得自己像种猪? 不能生气。 他想。 ,就是当日宫变,从宫里逃出来。 。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 宣瑛放下碗筷,继续道:“更何况皇兄你确定你爱皇嫂吗?你们确定你们是真爱而不一样,我这个是真爱,说了你也不懂,你当年是包办婚姻,又不是自由恋爱……” 宣帆:“给你一刻钟,滚出皇宫,否则聘礼别想让朕给。” 黄橙子在皇宫里正在其他太监玩色子。刚赌了一盘大小就见他家王爷火急火燎的出宫去,吓得连赢的钱都不拿了,连忙气喘吁吁追上宣瑛,道:“殿下出来的好快,奴才还以为殿下要与圣上聊很久呢。” 宣瑛走出天正门,道:“每天早朝都要见面,有什么好聊的?” 。 既然宣瑛想将这寿宴当婚宴办,宣帆不得不到场。 他一到场, 因此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盛园坐落京郊山林,修建工艺堪称鬼斧神工,水榭游廊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在不上,加以人工点缀修饰,景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史,史中有景…… 人手来操办的,坐席排列看似随意,却处处严谨。 有按照家族分布的,也有按照官署、亲友分布的。 基本照顾到每个宾客的情况,让宾客宾至如归。 因而到场的宾客们有不知内情的,不得不感慨祁丹椹多么受嘉顺帝重用,不仅寿宴有锦王帮忙招揽宾客,就连嘉顺帝也亲自到场,满朝文武几乎全在…… 寿宴开场前,宾客们觉。 但自从嘉顺帝来了之后,也没人敢置喙,毕竟人家的寿宴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办成婚宴也是人家的自由。 于是宾客们又各自吃喝交际起来。 随礼的人来了一个特殊之客。 安昌侯齐云星。 安昌侯齐镇去世之后,这个爵位就空了下来,祁丹椹并不想与齐家再扯上点什么关系,于是这个爵位如愿的落在齐云星的身上。 ,没少被魏家之人折磨。 。 后来城破,宣帆顺带将他救了。 不知是经历了家族变故,还是自身经历跌宕起伏了一回,他变得内敛成熟,不再是当初那个目中无人的草包公子。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无论如何, 他只是安静的随了个礼,看到站在园子里的祁丹椹时,他微微点头示意礼貌。 他知道祁丹椹不想同齐家牵扯上关系。 现在的齐家,无可用之人,可以说已经完全以外,只是一个空有爵位的勋爵人家。 他也不想惹得祁丹椹厌烦,更不想被人说他想通过祁丹椹的门路重回朝堂。 他也知道,以他的本事,回到朝堂上,连个渣都没有了。 现在这样清闲又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很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识时务,让祁丹椹 走到祁丹椹的跟前, 祁丹椹对他与对待其他宾客一般态度,温和道:“谢谢。” 齐云星也知道他们无话可说,便道:“父亲的骨骸已经落葬于齐家祖陵,在侯夫人的墓碑旁边,你若是想去看看,随时可以。那里的人不会拦你。” 祁丹椹点了点头:“好。” 齐云星侧身入内,朝着宾客席位走去。 如此,便再无交集。 宾客席内。 武将们坐在一块。 云吉与京都的武将并不熟悉,他此番回京述职,恰好赶上祁丹椹的宴席。 因而他就想庆祝完祁丹椹的生辰再离开。 没想到的是,宫里主事默默听闻他,为了让他不那么尴尬,就将他安排进雷晨那一桌。 梁文华与他的情况类似,也是回京述职,也是想参加完这个寿宴再离开。 妹夫那一桌,也就是雷晨那一桌。 刚巧不巧,梁文华与雷晨因为随的礼而大打出手。 ,但品味出奇的一致。 因而雷晨想出的,这就让梁文华难堪了。 东西,摆了三天擂台。 现在,两人鼻青脸肿出席寿宴,又因为两人地位高,只得坐上座,而上座有三个位置,于是梁文华与雷晨之间隔了一个座。 满桌能坐那个位置的,也只有云吉了。 云吉悲催的被安 这两人席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是冷嘲热讽对方,就是桌子底下比拳脚功夫,再不然就面红耳赤瞪着对方…… 这让坐在中间的云吉极其难受。 因为遭殃的是他。 两人为了攀比谁更有礼节,都来敬酒。 梁文华敬酒一杯,雷晨就要来两杯。 雷晨来了两杯,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哥俩儿是故意灌他酒的。 他记得他曾经发过誓,再坐在这哥俩儿中间,不如去与狗坐一桌。 现在没有狗的座位。 他看到了他的儿子。 他儿子与沈家小子、雷家小子开怀畅聊,氛围不错。 。 ,震惊道:“爹,您怎么来了?” 云吉板着脸,道独摆一桌。” 沈雁行与雷鸣从那座的座次安排似乎看出了些端倪。 梁文华与雷晨之间那个座怕是只有圣上与狗可以安然无恙的坐下去。 他们同情云吉,便微笑着,还表示今日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得开心。 替兄弟照顾宾客, 他们答应过宣瑛,要让满座宾客宾至如归,待会去敬酒之类的。 一个宾客是照顾,两个宾客也是照顾。 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众小子里面,来了个老家伙。 寿诞如火如荼进行着。 宣瑛与祁丹椹一桌桌的敬酒。 虽然他们暂时不能拜天地,但是他们可以当着众宾客的面,宣誓重要。 他们可以一婚礼。 酒至半酣,宣瑛与祁丹椹照顾了一轮宾客回来。 他们并没有去主|席。 主|席,一群古板在那里虚与委蛇。 他们乘着这个间隙去了沈雁行那桌。 子的事儿。 他们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才能照顾宾客。 桌上有道菜, 是用薄面皮儿卷酱肉丝儿、鹿肉丝儿、兔肉丝儿、清爽黄瓜丝等十样配菜任意混合,搭配出不同的口感。 这道菜是最近宫廷流行的名菜。 祁丹椹很爱这个口感。 于是他。 宣瑛不爱吃这道菜。 ,他搭配的东西,都是味道奇特的。 看着祁丹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不由得来了兴趣,道:“喂我。” 祁丹椹:“……” 宣瑛在祁丹椹这瞬间迟疑中读出了“这人变心了,果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是不是不爱我了,这小子得到了就不珍惜”“他竟敢迟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等十数个信息。 他愤愤毛狗了,为什么不喂我,你对畜生都比对本王好,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 祁丹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卷了一个塞到宣瑛嘴里。 因为这半年来,宣瑛每天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与狗谁重要? 比。 大理寺院墙里有条母狗难产去世了,三个狗崽子只活下来一个。 他见狗可怜, 可自从这条狗回来之后,宣瑛是看他哪哪儿不对眼。 他摸一下狗,宣瑛逼着他摸十下自己。 他喂狗一口吃的,宣瑛就得让他喂他十口。 就连早上起来,他先喂了狗都得跟他闹,此后,只得他们先用了早膳才能喂狗。 宣瑛见祁丹椹这举动,非常郁闷,道:“我说了,你才喂给我,那条狗不说,你就直接喂给它,我跟狗谁到底更重要?” 后,天天缠着祁丹椹。 祁丹椹摸它比摸自己的次数只少了几十下,这让宣瑛很郁闷。 昨天,祁丹椹吃这道酱肉丝儿的时候,第一个卷了是喂给这条杂毛狗的。 那条杂毛狗何德何能,凭什么能吃祁丹椹亲自卷的肉丝儿? 还是第一口! 祁丹椹毫不犹豫道:“瞎说什么呢?狗哪有你的千分之一重要,昨天那第一口是喂给它试毒……” 但凡他有一瞬犹豫,宣瑛会重要…… 然后折腾他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昨晚之所以没有太过分,大。 铁骨铮铮的祁丹椹没有屈服于上千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却屈服在宣瑛的淫威下! 宣瑛总算满意了,道:“以后在你心里,你自己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听到了吗?” 祁丹椹再次卷起一个鹿肉卷,喂给宣瑛,道:“不,你是第一位。” 这是状元级别的答案。 宣瑛义正言辞强调:“你才是第一位,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必须是第一位。” 虽然他很喜欢祁丹椹将他放在第一位,但是他必须得让祁丹椹成为第一位。 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比祁丹椹更重要。 祁丹椹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说出的话就是覆水:“那就并列第一吧。往年不是出个双状元吗?” 他杜绝宣瑛一切作妖的可能。 若他随口应下宣瑛的话,宣瑛定然会觉得他说的话是假话,继而又脑回路不正常怀疑他说他爱他是不是真的…… 所以,他一就是第一! 宣瑛很感动。 。 死活都要把他放在第一位。 两人吃了一些东西,就得去主宾客席位照顾宾客。 毕竟嘉顺帝还在那里。 宣瑛与祁丹椹一走,云旗诧异道:“你们怎么都没惊讶?他们经常这样旁若无人的腻腻歪歪,闹脾气调情吗?” 沈雁行微笑:“不错啊,小屁孩,连。” 云旗不满道:“我都十六了,该懂的都懂了。” 云旗不淡定了:“你们刚刚都一点不好奇……该吃吃该喝喝,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卢骁:“看得多了,你看了一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恩爱能够秀的,还。” 雷鸣深有同感:“确实,前两天,我爹娘打架,殿下正好在我家,帮着劝我爹娘,结果……” 沈雁行:“劝一刻钟,秀” 是如此。我觉得神奇的是,他是怎么做到不管干啥都能拐到秀自己爱情上去那匹马生娃,他都能扯到真爱一个人,就不应该让他生娃,那得多疼,还怪我那头配种的马是马渣……马懂什么?啊?最后,他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教育好那匹马……” 卢骁:“马不懂,你人懂啊,所以说啊,不是马的错, 沈雁行:“别以为你有爵位在身,我不敢打你……” 雷好的,看到别人谈恋爱,自己也会想恋爱,可是看殿下这样子,谈恋爱了,感觉人都不正常了。” 沈雁行:“同。” 卢骁:“你同个屁,你” 沈雁行:“滚。” 云旗:“有喜欢的人都会变得这样不正常吗?” 常,我见过的大多数都是正常的,反正你们有得看了,这才哪到哪儿啊……” 雷鸣点头:“又过来了,你看,若不是今日宾客多,他们早就搂到一起去了。如果你们实在没眼看,就赶紧出去透透风吧……” 宾客席位间,祁这边走来。 云吉站了起来。 云旗喊道:“爹,您去哪儿?” 云” 晚上送走宾客, 宣瑛睡下后,祁丹椹睡不着,就月。 这 要放到三年前,他肯定想 突然, 一时间骤然脚离地面让他惊吓的叫了出来:“是谁?” “除了本王能抱你,还有的声音传来。 继而,他找?大半夜的,跑院里等谁?啊?” 祁丹椹索性不动了,直接勾住宣瑛的脖子,道:“这花前月下的,当然是等情郎,不然呢?” 宣瑛被祁丹椹勾得火都起来了,道:“你悄摸摸来这里会” ,我给他酒里下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别说我们偷偷私相授受,就算我们两在这里约会到天明,他都不一定能发现……” 宣瑛:“……” 宣瑛:“草!” 突然有一种偷 宣瑛质问道:“你男人他天之骄子、聪明无双、出身高贵、绝世容姿…得起他吗?” 祁丹椹笑了:“家花哪有野花香啊,他虽然天之骄子、绝世容姿……但他破事一堆,天天跟狗争风吃醋,哪儿有你好啊。” 宣瑛抱着祁丹椹走向远去的秋千架。 祁丹椹惊愕:“你干什么?” 宣瑛:“是你说要跟我约会到天明的,这花前月下的,当然是干你啊,不然呢?赶紧的,乘着你男人没醒,我们速战速决,不然等他发 祁丹椹:“……”第102章 一年后。 宣瑛要去宗正寺办点事,又要去太医院接祁丹椹。 他索性先接了祁丹椹,将他安置在宗正寺的偏房,再去办事。 一年前,他将祁丹椹带回京都后,太医院院判发现祁丹椹脑子受了重伤,脑里有一块淤血没散,导致他忘记了许多事。 院判说,让祁丹椹尽量多接触熟悉的事物,说不定能记起什么。 可祁丹椹经历了那么多悲惨之事,他怎么能让他再经历一遍呢? 所以,他很少带祁丹椹去接触那些不好的东西。 包括往日祁丹椹最熟悉的刑讯。 他怕吓到祁丹椹。 不过,往日祁丹椹办差,没少同宗正寺刑部打交道。 所以,他将祁丹椹安置在一处祁丹椹曾经来过的小院。 谁知祁丹椹进院子时,一脚踩到青苔,滑了一跤,头磕在了院墙上。 宣瑛当即心疼得不行,非要御医过来替祁丹椹检查一番才肯罢休。 好在没出什么事儿。 之后,祁丹椹困了。 他就将祁丹椹安置在小院中,自己去办差了。 祁丹椹并非没出什么事儿。 他磕那一下时,脑袋又胀又痛。 他以为自己只是磕到了头,因而才会头疼。 为了不耽误宣瑛的公事,他就佯装自己困了。 宣瑛这一年几乎天天围绕着他打转,他不能太自私。 他以为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躺下没一会儿,脑袋从胀痛变成锐痛,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般。 他疼得抓住床榻边缘,蜷缩起了身体。 无数画面突然闪现在脑中。 刺啦一声,又突然消失。 “以后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本王,不要太为难自己,如果能让你的路不走得那么艰难,本王乐意做任何事。” “我还让你以身相许呢?你怎么就不听?” “我只想看到你开心,看到你眉头舒展的样子。” 往日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间院子无比的熟悉。 脑海中的人也无比的熟悉。 他这是要记起来什么了吗? 为了抓住这点微末的幻影,他忍着脑袋被密密麻麻针扎的剧痛,循着熟悉的场景一路走了过去。 随着他一步步的走着,各种画面闪现消失,消失又闪现…… 他额头不断冒着冷汗,仿佛被谁掐住了咽喉,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 一路上,过往的宗正寺衙役官吏看到他。 有不明所以的,有上前问候的,有关切询问的,还有紧张担心的…… 他对这些人置若罔闻,推开一双双想搀扶他的手。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翻涌。 他要抓住那些东西,将一切想起来。 随着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头也越来越疼。 “大人,大人,醒醒,您没事吧?” “大人,大人!” 有人喊着祁丹椹。 祁丹椹猛然睁开眼,浑身已经被汗打湿透。 他全部想起来了。 两个宗正寺护卫看着脸色惨白、额头不断冒着冷汗的祁丹椹,不由得担忧又害怕。 他们奉命守着这座偏僻小院。 平时造访的除了一些宫廷人员、低等仆役、就是野狗。 他们最开始看到祁丹椹扶着墙慢慢走过来并不以为意。 他以为是某个大人有事。 后来祁丹椹走到近前,骤然体力不支晕倒。 他们吓得赶紧将祁丹椹扶到院门口的石椅上坐下。 他们虽不认识祁丹椹是谁。 但是能在宗正寺随意走动、穿着寻常便衣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 再看看这人脖子上戴着的佛牌,就不是普通人能戴得起的。 想到这非富即贵的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岂不是他们也要遭殃。 所以,他们既担心又害怕。 看到祁丹椹醒过来,不由得喜出望外,庆幸逃过一劫。 两个宗正寺护卫道:“大人,要给您请个大夫来吗?或者通知您的仆从?” 祁丹椹摆摆手,道:“不用,我坐一下就好。” 两个护卫不敢说话,只得守在一旁。 == 秋风轻拂,落叶翩跹, 男人握着另一人的手慢腾腾的踩着青黄落叶走着。 他腿部残疾,没了手杖的支撑,身姿一走一晃,几欲摔倒。 他看着身旁清秀少年的面容,阴柔的眉眼露出和煦笑意。 那笑意不掺杂一丁点儿阴霾。 他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养我的青鸟吗?” 身旁的人道:“当然,我们是朋友。” 他问道:“那你愿意当我一辈子的唯一的朋友吗?” 身旁的人道:“可以呀,从今往后,我们不分开。”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人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 那人举起手里捧着的断了腿的青鸟:“等我们把它的伤养好,我们就一起把它放飞吧。” 两个婢女装扮的人提着食盒走出院门,感慨道:“这疯子又自己同自己说话了。” 另一位婢女怜悯道:“真可怜,听说受了很大刺激呢,醒来就疯了,经常自言自语。哎,好好的一个王爷,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两人走出院门,看到祁丹椹与护卫。 护卫对祁丹椹恭恭敬敬,两个婢女也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一般,连忙行礼。 祁丹椹望着院内同自己自言自语的宣瑜,道:“他怎么了?” 婢女连忙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听说这位王爷一年前受了刺激,醒过来就疯了,经常自言自语。陪同他关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位王爷,他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只手。” “丹椹。” 一道久违的熟悉声音响起。 祁丹椹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宣瑛气喘吁吁快步走了上来,疯狂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祁丹椹望着这人,就好像与他分别了半生那么久。 他眼眶蓄满泪,泪凝结成珠,越积越多,终于不堪重负的落了下来。 宣瑛检查祁丹椹身上无伤,看到他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担忧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哪儿受了伤?” 他在与人议事,听闻祁丹椹出了事。 他放下一切的事情,跑来找他。 找了那么多地方,终于在这里找到了。 看着祁丹椹落泪,他慌忙替他擦掉,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那漆黑眼眸里多了一丝他熟悉的光芒。 不由得,他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丹椹,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你还记得我吗?” 祁丹椹点点头:“记得。你说过的,我送你香囊,对你投怀送抱,我很喜欢你,爱你爱得不行,最后你被我打动了,才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必须要好好珍惜你……” “早起时,要对你说十遍我爱你,一边念,一边亲你。晚上睡前要对你说十遍我爱你,一边念,一边亲你……” 宣瑛眸光黯淡下来。 这些话是这一年来,祁丹椹失忆,他对他说的。 他给祁丹椹讲了他们过去的事情,有些话是他添油加醋说的。 祁丹椹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但不能忘记爱他,也不能忘记他爱祁丹椹。 看着祁丹椹泪光闪烁的明亮眼睛,他安慰道:“没事,记不得就记不得吧,别哭,我不想看到你哭,我只想你能每天开心的笑,只要你记得我就行了,至于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可以慢慢跟你说。” 祁丹椹点点头,道:“我还记得,我送你香囊,被你拿箭射得四分五裂,碎裂成渣。我对你投怀送抱,你恨不得将我推出大琅,仿佛沾到什么恶心的东西……我甚至记得,并不是我喜欢你,而是你喜欢我,发疯逼得脾气好忍受力强的沈雁行都受不了……” 宣瑛惊愕看着祁丹椹,道:“你……你全部想起来了?” 他眼底情绪流动,欣喜若狂:“你终于想起来了。” 看着祁丹椹望着他的明亮眼眸,想到他骗他的话。 那眼眸像是无声的谴责他,为什么在他失忆的时候编各种瞎话。 宣瑛连忙道:“你听我给你解释……” 这时,祁丹椹抱住了宣瑛,道:“忘记了你,不好意思。” 宣瑛怔楞一瞬,一滴泪滑过眼角,他也抱住了祁丹椹,道:“你从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宣瑛终于道:“我们回家吧。” 祁丹椹点点头:“嗯。” 他放开了宣瑛,余光却落在宣瑜的身上。 宣瑛见此,解释道:“老五老六都活了下来,老五眼睛瞎了一只,手也断了一只。老六晕过去后再次醒过来,人变得神志不清,经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皇兄宽宥了两人的罪过,将两人关在宗正寺的偏院中。这一年来,朝堂基本稳定,所以皇兄决定让老五带着老六回到往日的肃王府生活,再派一队精兵看守。” 祁丹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这两人的所犯下的错,不可能彻底抵消。 圣上此举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至少,他们后半生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这时,院内的人一瘸一拐朝着祁丹椹走了过来。 门口两个护卫要拦阻。 宣瑛摆了摆手,示意两个护卫不要阻拦。 护卫按兵不动。 宣瑜慢腾腾的朝着祁丹椹走来。 祁丹椹望着他一步步走到近前。 这时,宣瑜蹲了下来,捡起祁丹椹脚边一片巴掌大的青色落叶,自言自语对着身边人道:“青鸟的腿好了,我们一起将它放飞。” 两个护卫饶是看到不少这样的场景,看到宣瑜对着空气说话,仿佛空气里站着一个人,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祁丹椹看着宣瑜与空气交谈,仿佛在宣瑜的身边有一个永久陪伴他的人。 尽管祁丹椹看不到。 至少从宣瑜温和的表情来看,他很开心。 宣瑜仿佛听到身边人的回答,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道:“好,听你的,找个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给它放飞。” 他拿着那片青色落叶,走回院落中。 祁丹椹望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宣瑛握住祁丹椹的手:“走,我们回去吧。” 祁丹椹点点头:“嗯。” 番外 “一个生辰宴而已,你当婚宴办呢?把朕后宫搬走一半,还要朕给你出聘礼?” 宣帆蹙眉不解看着宣瑛给出的礼单,以及提出的各种奇葩要求。 这人说给祁丹椹办个生辰宴,结果流程却是按照婚礼流程走的。 还将皇宫一大半得力人手全部要到锦王府,提前谋划布置。 这就算了,最关键 这笔钱他不可能从国库拿。 只能走私库。 保守估计,这笔钱走完, 感情这人跑到他这里来招摇撞骗了。 “难道你不该出吗?臣弟可记得,当年为了给皇兄娶太子妃,母妃给皇兄出了一大笔钱,连自己的嫁妆都搭了进去。母妃说,等将来我娶王妃,皇兄要负不娶妻,,这笔钱,难道你不认账?” 宣瑛吃着汤羹, 因为世俗的眼光,他没办法给祁丹椹一个盛大的婚礼。 他可以不要脸,但。 这将成为祁丹椹在朝堂上被攻讦的把柄,也会为他的功绩蒙上一层不可言说的绮丽色彩。 所以,他就准备为他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对外宣称是办生辰宴,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将举办。 ,他都是在秘密进行。 他不仅调了宫内一些得力人手。 甚至还问宣帆借了皇家别苑盛园来办寿宴。 主打就是一个仪式感。 宣帆佯装抱怨:“朕可没说不认账啊,但你这办得也太有排场了,比朕当年娶太子妃还有排场。” 宣瑛:“那不一样,皇兄你又不是只结一次婚,你当年娶了太子妃,还娶了一个良娣一个美人,就这,你都结了三次婚,为了给大琅朝开枝散叶,。我就这一次,我们两没有可比性,人生就这一次大事,我可不得办好了……” 宣帆:“……” 怎么越听,越觉得自己像渣男? 越细想,越觉得自己像种猪? 不能生气。 他想。 ,就是当日宫变,从宫里逃出来。 。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 宣瑛放下碗筷,继续道:“更何况皇兄你确定你爱皇嫂吗?你们确定你们是真爱而不一样,我这个是真爱,说了你也不懂,你当年是包办婚姻,又不是自由恋爱……” 宣帆:“给你一刻钟,滚出皇宫,否则聘礼别想让朕给。” 黄橙子在皇宫里正在其他太监玩色子。刚赌了一盘大小就见他家王爷火急火燎的出宫去,吓得连赢的钱都不拿了,连忙气喘吁吁追上宣瑛,道:“殿下出来的好快,奴才还以为殿下要与圣上聊很久呢。” 宣瑛走出天正门,道:“每天早朝都要见面,有什么好聊的?” 。 既然宣瑛想将这寿宴当婚宴办,宣帆不得不到场。 他一到场, 因此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盛园坐落京郊山林,修建工艺堪称鬼斧神工,水榭游廊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在不上,加以人工点缀修饰,景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史,史中有景…… 人手来操办的,坐席排列看似随意,却处处严谨。 有按照家族分布的,也有按照官署、亲友分布的。 基本照顾到每个宾客的情况,让宾客宾至如归。 因而到场的宾客们有不知内情的,不得不感慨祁丹椹多么受嘉顺帝重用,不仅寿宴有锦王帮忙招揽宾客,就连嘉顺帝也亲自到场,满朝文武几乎全在…… 寿宴开场前,宾客们觉。 但自从嘉顺帝来了之后,也没人敢置喙,毕竟人家的寿宴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办成婚宴也是人家的自由。 于是宾客们又各自吃喝交际起来。 随礼的人来了一个特殊之客。 安昌侯齐云星。 安昌侯齐镇去世之后,这个爵位就空了下来,祁丹椹并不想与齐家再扯上点什么关系,于是这个爵位如愿的落在齐云星的身上。 ,没少被魏家之人折磨。 。 后来城破,宣帆顺带将他救了。 不知是经历了家族变故,还是自身经历跌宕起伏了一回,他变得内敛成熟,不再是当初那个目中无人的草包公子。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又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无论如何, 他只是安静的随了个礼,看到站在园子里的祁丹椹时,他微微点头示意礼貌。 他知道祁丹椹不想同齐家牵扯上关系。 现在的齐家,无可用之人,可以说已经完全以外,只是一个空有爵位的勋爵人家。 他也不想惹得祁丹椹厌烦,更不想被人说他想通过祁丹椹的门路重回朝堂。 他也知道,以他的本事,回到朝堂上,连个渣都没有了。 现在这样清闲又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很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识时务,让祁丹椹 走到祁丹椹的跟前, 祁丹椹对他与对待其他宾客一般态度,温和道:“谢谢。” 齐云星也知道他们无话可说,便道:“父亲的骨骸已经落葬于齐家祖陵,在侯夫人的墓碑旁边,你若是想去看看,随时可以。那里的人不会拦你。” 祁丹椹点了点头:“好。” 齐云星侧身入内,朝着宾客席位走去。 如此,便再无交集。 宾客席内。 武将们坐在一块。 云吉与京都的武将并不熟悉,他此番回京述职,恰好赶上祁丹椹的宴席。 因而他就想庆祝完祁丹椹的生辰再离开。 没想到的是,宫里主事默默听闻他,为了让他不那么尴尬,就将他安排进雷晨那一桌。 梁文华与他的情况类似,也是回京述职,也是想参加完这个寿宴再离开。 妹夫那一桌,也就是雷晨那一桌。 刚巧不巧,梁文华与雷晨因为随的礼而大打出手。 ,但品味出奇的一致。 因而雷晨想出的,这就让梁文华难堪了。 东西,摆了三天擂台。 现在,两人鼻青脸肿出席寿宴,又因为两人地位高,只得坐上座,而上座有三个位置,于是梁文华与雷晨之间隔了一个座。 满桌能坐那个位置的,也只有云吉了。 云吉悲催的被安 这两人席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是冷嘲热讽对方,就是桌子底下比拳脚功夫,再不然就面红耳赤瞪着对方…… 这让坐在中间的云吉极其难受。 因为遭殃的是他。 两人为了攀比谁更有礼节,都来敬酒。 梁文华敬酒一杯,雷晨就要来两杯。 雷晨来了两杯,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哥俩儿是故意灌他酒的。 他记得他曾经发过誓,再坐在这哥俩儿中间,不如去与狗坐一桌。 现在没有狗的座位。 他看到了他的儿子。 他儿子与沈家小子、雷家小子开怀畅聊,氛围不错。 。 ,震惊道:“爹,您怎么来了?” 云吉板着脸,道独摆一桌。” 沈雁行与雷鸣从那座的座次安排似乎看出了些端倪。 梁文华与雷晨之间那个座怕是只有圣上与狗可以安然无恙的坐下去。 他们同情云吉,便微笑着,还表示今日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得开心。 替兄弟照顾宾客, 他们答应过宣瑛,要让满座宾客宾至如归,待会去敬酒之类的。 一个宾客是照顾,两个宾客也是照顾。 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众小子里面,来了个老家伙。 寿诞如火如荼进行着。 宣瑛与祁丹椹一桌桌的敬酒。 虽然他们暂时不能拜天地,但是他们可以当着众宾客的面,宣誓重要。 他们可以一婚礼。 酒至半酣,宣瑛与祁丹椹照顾了一轮宾客回来。 他们并没有去主|席。 主|席,一群古板在那里虚与委蛇。 他们乘着这个间隙去了沈雁行那桌。 子的事儿。 他们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才能照顾宾客。 桌上有道菜, 是用薄面皮儿卷酱肉丝儿、鹿肉丝儿、兔肉丝儿、清爽黄瓜丝等十样配菜任意混合,搭配出不同的口感。 这道菜是最近宫廷流行的名菜。 祁丹椹很爱这个口感。 于是他。 宣瑛不爱吃这道菜。 ,他搭配的东西,都是味道奇特的。 看着祁丹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他不由得来了兴趣,道:“喂我。” 祁丹椹:“……” 宣瑛在祁丹椹这瞬间迟疑中读出了“这人变心了,果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是不是不爱我了,这小子得到了就不珍惜”“他竟敢迟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等十数个信息。 他愤愤毛狗了,为什么不喂我,你对畜生都比对本王好,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 祁丹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卷了一个塞到宣瑛嘴里。 因为这半年来,宣瑛每天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与狗谁重要? 比。 大理寺院墙里有条母狗难产去世了,三个狗崽子只活下来一个。 他见狗可怜, 可自从这条狗回来之后,宣瑛是看他哪哪儿不对眼。 他摸一下狗,宣瑛逼着他摸十下自己。 他喂狗一口吃的,宣瑛就得让他喂他十口。 就连早上起来,他先喂了狗都得跟他闹,此后,只得他们先用了早膳才能喂狗。 宣瑛见祁丹椹这举动,非常郁闷,道:“我说了,你才喂给我,那条狗不说,你就直接喂给它,我跟狗谁到底更重要?” 后,天天缠着祁丹椹。 祁丹椹摸它比摸自己的次数只少了几十下,这让宣瑛很郁闷。 昨天,祁丹椹吃这道酱肉丝儿的时候,第一个卷了是喂给这条杂毛狗的。 那条杂毛狗何德何能,凭什么能吃祁丹椹亲自卷的肉丝儿? 还是第一口! 祁丹椹毫不犹豫道:“瞎说什么呢?狗哪有你的千分之一重要,昨天那第一口是喂给它试毒……” 但凡他有一瞬犹豫,宣瑛会重要…… 然后折腾他三天三夜不能下床。 昨晚之所以没有太过分,大。 铁骨铮铮的祁丹椹没有屈服于上千个穷凶极恶的土匪,却屈服在宣瑛的淫威下! 宣瑛总算满意了,道:“以后在你心里,你自己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听到了吗?” 祁丹椹再次卷起一个鹿肉卷,喂给宣瑛,道:“不,你是第一位。” 这是状元级别的答案。 宣瑛义正言辞强调:“你才是第一位,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必须是第一位。” 虽然他很喜欢祁丹椹将他放在第一位,但是他必须得让祁丹椹成为第一位。 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比祁丹椹更重要。 祁丹椹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说出的话就是覆水:“那就并列第一吧。往年不是出个双状元吗?” 他杜绝宣瑛一切作妖的可能。 若他随口应下宣瑛的话,宣瑛定然会觉得他说的话是假话,继而又脑回路不正常怀疑他说他爱他是不是真的…… 所以,他一就是第一! 宣瑛很感动。 。 死活都要把他放在第一位。 两人吃了一些东西,就得去主宾客席位照顾宾客。 毕竟嘉顺帝还在那里。 宣瑛与祁丹椹一走,云旗诧异道:“你们怎么都没惊讶?他们经常这样旁若无人的腻腻歪歪,闹脾气调情吗?” 沈雁行微笑:“不错啊,小屁孩,连。” 云旗不满道:“我都十六了,该懂的都懂了。” 云旗不淡定了:“你们刚刚都一点不好奇……该吃吃该喝喝,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卢骁:“看得多了,你看了一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恩爱能够秀的,还。” 雷鸣深有同感:“确实,前两天,我爹娘打架,殿下正好在我家,帮着劝我爹娘,结果……” 沈雁行:“劝一刻钟,秀” 是如此。我觉得神奇的是,他是怎么做到不管干啥都能拐到秀自己爱情上去那匹马生娃,他都能扯到真爱一个人,就不应该让他生娃,那得多疼,还怪我那头配种的马是马渣……马懂什么?啊?最后,他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教育好那匹马……” 卢骁:“马不懂,你人懂啊,所以说啊,不是马的错, 沈雁行:“别以为你有爵位在身,我不敢打你……” 雷好的,看到别人谈恋爱,自己也会想恋爱,可是看殿下这样子,谈恋爱了,感觉人都不正常了。” 沈雁行:“同。” 卢骁:“你同个屁,你” 沈雁行:“滚。” 云旗:“有喜欢的人都会变得这样不正常吗?” 常,我见过的大多数都是正常的,反正你们有得看了,这才哪到哪儿啊……” 雷鸣点头:“又过来了,你看,若不是今日宾客多,他们早就搂到一起去了。如果你们实在没眼看,就赶紧出去透透风吧……” 宾客席位间,祁这边走来。 云吉站了起来。 云旗喊道:“爹,您去哪儿?” 云” 晚上送走宾客, 宣瑛睡下后,祁丹椹睡不着,就月。 这 要放到三年前,他肯定想 突然, 一时间骤然脚离地面让他惊吓的叫了出来:“是谁?” “除了本王能抱你,还有的声音传来。 继而,他找?大半夜的,跑院里等谁?啊?” 祁丹椹索性不动了,直接勾住宣瑛的脖子,道:“这花前月下的,当然是等情郎,不然呢?” 宣瑛被祁丹椹勾得火都起来了,道:“你悄摸摸来这里会” ,我给他酒里下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别说我们偷偷私相授受,就算我们两在这里约会到天明,他都不一定能发现……” 宣瑛:“……” 宣瑛:“草!” 突然有一种偷 宣瑛质问道:“你男人他天之骄子、聪明无双、出身高贵、绝世容姿…得起他吗?” 祁丹椹笑了:“家花哪有野花香啊,他虽然天之骄子、绝世容姿……但他破事一堆,天天跟狗争风吃醋,哪儿有你好啊。” 宣瑛抱着祁丹椹走向远去的秋千架。 祁丹椹惊愕:“你干什么?” 宣瑛:“是你说要跟我约会到天明的,这花前月下的,当然是干你啊,不然呢?赶紧的,乘着你男人没醒,我们速战速决,不然等他发 祁丹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