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满的藤萝串就堇色帘幕,日光被割出道道浓密炽盛的白色丝缕,间或杂着臻臻簇簇的绿团。蓦地,只蝶颤巍着翅翼钻出,飞旋于花影幢幢的幻梦间,凤尾掠过悬垂的紫穗。
紫藤花瓣纷纷覆地,似拾不起的碎光,是风吹不起的虚无。
升卿与王循然同时落地,她抬眸远眺,紫藤虬曲盘结云木,与褐干纠葛。绿叶被它缓缓碾于身下,直至藤茎攀缘到梢头,肆意延展,绞缠住周遭林木,蔓枝绸缪成网,弇盖一方山土。
升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掩鼻道:“好浓的花香。”
王循然倒是沉寂,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嫌弃几乎要从微眯起的眼尾溢出来了。
他宽袖拂过,一根黑牛角凭空出现,牛角之上,绘制了重重晦涩难辨的繁复金纹,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威势。
只那见牛角尖缓缓转动,指向右前方,又猛然回正,指着左前方。不过少时,它陡然后旋了半圈,又朝着左侧一转,未几,那牛角竟似发了癫般,开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疯狂转动起来。
升卿看得目瞪口呆,不由上前两步,手指牛角,扭头望向王循然,道:“它疯了?”
王循然脸色瞬间一沉,冷冷瞥了她眼,又死死地盯着牛角,吐出几字:“无用的东西。”而后手一挥,将其收了回去。
升卿见状,默默侧首,抿唇忍笑,活该。
笑过之后,她清了清嗓,眉目间带上忧色,边回头边道:“仙君,现下该……”她话语顿住。
王循然冷森森地、直直地盯着她瞧,看着是已经瞧了好一会儿。
她无辜地微笑:“仙君,现下该如何是好?”
“你来带路。”
“啊。”升卿一怔。
“你不是知道那藤妖巢穴所在吗,你来带路。”王循然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她何时说过知晓那藤妖巢穴?升卿与他目光交汇,片刻后,她垂眸黯然道:“我很想帮仙君,可是我不知道……”
“无用。”
升卿噎住。
紧接着,王循然抬手,双指并合一转,一道旋风应力生出。那风旋绕着舒展开来,微微弯曲的身形灵活若蛇,转瞬间便游出缠上升卿的手腕,然后隐没无形。
升卿动了动手腕,感受到腕间在被股无形的强劲力量牵扯着。
“跟紧。”王循然丢下这句话,运转法力,念了声咒,他们身影便倏然消失于原地。
升卿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后,二人便离去了数里。她还未缓过神,身形又是一变,耳畔风声呼呼,待升卿再能看清时,周边景致已迥然不同。
仍是紫藤花,色泽却艳丽浓稠得好欲要滴落般,馥郁的香掩盖不住丝丝漫出的腐臭,混合着不住刺激着嗅觉,王循然不复镇定,闭眸封了自己的嗅觉。
他沉了口气,略微启唇快速道:“藤妖就在附近,你可能感应到?”
空气静默。
王循然转头,只见升卿正面朝自己,紧闭着嘴使劲摇首,他无言。
升卿也不想这样,但蛇类的嗅觉极其灵敏,她落地的刹那险些直接为铺天盖地的恶臭给整昏过去。尽管她速度将感官给封了,现在依旧头晕,胃中翻涌不已。
王循然环视四周,紫藤比方才所见的皆要粗壮狰狞,光线被其拦于藤蔓之外,绮丽又诡异,而此地除了它们,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解开封印,气味争先恐后地自鼻腔侵入体内,他艰难地适应许久,才松开紧攥的拳,循着被淹没在香味下浅淡腥气,举步走去。
升卿人被腕间的力量带动,步伐凌乱地跟在他身后。
“仙君。”
“仙君……”升卿声音微弱地喊道,她眼前一片迷离惝恍,王循然身影仿若被捏碎作了数个残影,来回晃荡,她的步伐渐虚,被拽得一个踉跄。
王循然迅速回身扶住她,她无力地倚着,声若游丝:“这香气,不对劲……”
话未道完,升卿垂首彻底昏厥过去。
第一感觉不是黑,而是没有任何异味的空气扑拥住了她,她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窜过,通体洗净了般。
吸得太急,她猝然呛咳起来,埋首撑地,声音不止。好不容易将岔气从胸中排出,背脊忽被一硬物抵住,身体一颤,咳声又起。
“你是谁?”沙哑的少年声响起,“胆敢潜入我风举门!”
升卿耳旁被自己的咳嗽声充斥着,根本未听见他在说什么,喘嗽稍定后,她抚胸回首,诧异地睁大眼。
风一吹,发丝张狂舞至脸颊,少年无动于衷,只见风忽地拐弯回来,将他的头发理回原处,跑远了。
这是一张稚嫩很多的王循然的脸,瞧着不过十一、二岁。
“王……”升卿无意识地张了张嘴,话停在唇边。
“少君。”她道。
王循然闻言眼一眯,将未出鞘的剑尖上移,隔着她的手,抵在她胸前:“你叫我什么?”
“少君。”升卿重复了一遍。
“你是风举门的弟子?”
“是。”
王循然剑松了下,旋即又更用力地抵紧:“我从未见过你。”
“我是新入门的弟子。”
“新入门?”王循然狐疑地重复,与升卿对视片刻,收了剑,“你是如何上到这的,孤雪峰无令不得入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升卿摇首,站起身来,她竟比这个王循然高了好长一截,“我睡了一觉,醒后便到这了。”
王循然嗤笑一声:“被人用千里术转移,竟丝毫未有所察觉,我风举门怎会招你入门?”
升卿回:“我睡觉比较实。”
王循然:“有多实?”
升卿:“打雷了不醒,有人在我身边死了,我也醒不过来。”
“那很好。”王循然道,他转眸盯着升卿,瞳色是很浅的褐,“你现在睡一觉,我杀了你,没有痛苦地便能见阎王了。”
升卿这下没回了。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果然没错。
王循然等了会,升卿却未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无趣,回头直视前方。他们正立于崖畔,一眼望去是万丈的红霞,初升的金光熣灿,耀目非常。
“你知道乱闯孤雪峰要受什么罚吗?”
升卿摇首。
王循然一字一句道:“零剐肌肤,三十刀。”
升卿这下是真有些惊讶了,这些自诩人间正义,神下天道的仙门仙派竟还有如此残忍的惩戒弟子手段?
见她神情,王循然笑了:“你若求我,或许我可让你免受惩罚。”
“……”升卿睨了他一眼,“求少君。”
王循然话一哽,无言片刻,略带恼意道:“风举门弟子怎可如此轻易折骨?!”
“那我收回。”升卿顺着他的意,故作愤怒道,“少君休想我屈服于你,我生也不求,死也不求!”
……
“闭嘴!”王循然忽地呵斥一声,眉眼皆厉,“你不仅冒充我风举门弟子,言语不敬,还戏耍于我,找死?”
升卿收回夸张的神情,她就知道,王循然怎么会这般容易地被她随口胡诌的话给骗到,多半是想戏弄她,既是如此,她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场罢了。
现下虽不知究竟是何境况,但总不是真的,何况,升卿移眸,对上王循然凶恶的目光,眼睛含上一丝若无若无的笑,现在的他是打不过她的,玩玩又怎样?
但还是不能将人逼急,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探得王循然的什么弱处,毕竟瞧他现在的模样,要没脑子些。
升卿抬手,轻碰了下飘动的赤红冠缨,随意道:“吾乃吉兽升卿,偶过此地,是来帮少君你的。”
“升卿?”王循然皱眉思索,俄而舒展眉宇,恍然大悟地道,“就那传说中戴冠帻的长虫。”
“长虫?”升卿睁大眸,又道了一遍,“长虫?!”
王循然嘴角上扬,眸中透出挑衅之色。
升卿虚了虚眼,忽地屈指弹出一道由灵气聚成的小团。
王循然猝不及防被击中,头猛然向后一仰,再立起来时额心出现了一个红印。他肤白,若神情不那么扭曲,或许会像个精致的朱痣童子,眼下却是显得可笑十分。
王循然剑方出鞘,升卿便立即将其从他手中击脱,他现在用的还不是风剑,是把寻常的白鞘红穗的剑。
王循然怫然作色,脸色在青红之间不停变换,升卿还是头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似乎剑被人打落对他而言,是件极为不可置信、羞愤非常的事。
“冒犯少君了。”她笑道,“为表歉意,吾可圆少君的一愿。”
王循然压眉盯着她,身体紧绷。
升卿续道:“少君可有想做却未做成,想得却得不到之事,吾或可助少君一臂之力。”
不知升卿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他明显恍惚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到那副戒备之态,但升卿从始至终都静然未动,于是他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他垂着手,有些像蔫了的花,开口声音却依旧冷硬:“助我?”
升卿未应,他也变得默然不语。
霍然平地起波,王循然猛不丁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柄红穗的剑,只是这次已然出鞘,只见寒光闪过,他持剑如击电奔星般向她袭来。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命了!”
升卿退步仰身,他剑及时停住,转腕侧刃复向她斩去,升卿躲避间余光扫见剑虽未着地,但那石砖仍被剑劲劈出了一道深痕。
这是真动了杀心。
可惜打不过她的。
升卿并未反击,而是一直闪避,因为她瞧着王循然那剑招眼熟得很,世间大道万千,修士芸芸,器修、体修、医修……繁如夜星,剑修可谓是从者最众的。
风举门弟子自古御风为道,因现门主开辟风剑之途,门中弟子多有追随,王循然是他儿子,自然也不例外。
风剑虽有独特修炼之法,但亦可施展寻常剑招,所以王循然显得很奇怪,溪边练剑是这些招,现在的小王循然仍然用的这几招。
难道因这幻境是她假想而成的,她只知道这些,所以王循然来来回回也就只会这些?
只是……升卿纵身后离,驻足在略远处,掐诀默念,手势瞬息万状,倏然难辨,她轻叱一声:“束!”
数条绿影疾现而飞,缠上王循然,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有一条自始未动的绿影,待王循然被束严实后才卷上他的剑,将其一拽,飞回升卿手里。
王循然并未反抗,也未再怒目而视,他平静地看着升卿,道:“你说你要助我,那来吧。”
升卿微微歪头。
“你都夺了我剑,不使上几招吗?”
升卿懂了,她举起剑看了眼,蓦然想起了王循然的那句“愚蠢至极”,不禁笑出了声,她是真心欢愉,只觉命运巧妙。
只是王循然如今剑招使得如同三岁稚童,笨拙之至。
“自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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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少年